机关大院的故事(五):"燃情岁月"

(五)“燃情岁月”

 

 

 

于伯伯比父亲大几岁,在大院中属于长者,就连于妈妈也比母亲大十岁。可是,他们的两个女儿都比我小。

于伯伯为典型的山东大汉。因脸又大又白,面上布着的麻子虽浅却颇为显眼。印象中他特别怕热,夏天总穿件纺绸大褂子,手里不停摇一把蒲扇。由于人高马大,那把扇子在他手里显得有些怪异,令我想起铁扇公主嘴里吐出尚未变大的芭蕉扇。

据说,解放前他做过父亲抗战时求而不得的县长。只是,解放后“伪县长”属于不折不扣的反动官僚,而他参加民主运动的历史也不够分量,在机关中的级别自然被压得很低,比父亲还低一两级。

于伯伯见人一副很谦卑的样子,言谈中决不涉及任何实质性话题,总是“吃了吗”,“天气不错”一类套话。正因为谦卑,他在大院中的工人阶级中没有民愤,大家都认为他随和。但父亲却说他老滑头,提起他往往一副不屑的表情。为此,父亲还与母亲发生过争论。母亲说,谁像你,又臭又硬,老陶的老婆背地里都说你瞧不起穷人!老陶是我们的近邻,解放前做过茶房。

于妈妈不是原配,快四十岁时嫁的于伯伯。她生长在北京,一直在闺门里,从没参加过工作,说一口脆生生的京片子,瓜子脸上镶一双大眼睛,无论冬夏,总穿大襟褂子,颜色一律毛蓝,身材偏瘦但显得干净利落。年轻时肯定模样周正,却不知为何嫁不出去,连填房也没做成,直到委屈地做了二房。大人们私下议论,于伯伯在山东尚有原配,儿子都结婚了,他已是做爷爷的人。

由于是老北京,于妈妈的理道儿规矩颇多,见人该如何请安,茶应怎么泡,大姑娘正确的走路姿势之类,说起来一套一套。可已然解放了,这一套不再有人待见,她只有拿来训练自己的两个闺女。从小,她就像老母鸡张着翅膀防老鹰似地看着两个闺女,寸步不离左右,甚至不错眼珠儿。小炎她们从没像我们一样在大院里玩儿过,只每天被她带出来溜一圈儿。虽然她对两个闺女说话慢条斯理,很是和气,但我一点不羡慕。也管得太死了,简直和犯人放风的待遇差不离。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小炎她们甚至不和我们大院中人上同一所学校,我们一般都在最近的东华门小学就读,而她们却舍近求远到北池子去上学。不在一起玩儿,又不在一处读书,两个闺女和大院中的孩子很生分。

于家只有一份不高的收入,据说还要按时往老家寄钱,可由于他家从不欢迎外人进屋,日子过得拮据与否,我们难知就里。然而,于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看来,她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在她调教下,两个孩子虽与大家相当疏远,却特别懂礼貌和规矩,学习成绩也好,都先后考取了重点女子中学。老大小炎是继我之后考上著名S女中的,很叫大院中人羡慕过一阵。

如果没有文革,于家的两个闺女必能考入大学,将来有份理想工作。至于有无理想的爱情则不好说,家教太严过于封闭,估计与人交往先天会有缺陷。但是,按一般生活轨迹,也能经人介绍,结婚生子,平安度过一生吧?

可运动一来,学业统统泡汤,和大多数一样,只有插队一途。两姊妹一起去了山西,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到我插队从内蒙古回来,小云也回到北京。和我一样,同样是办困退,同样屡遭坎坷,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走到了一处,一起讨论如何对付安办(知青安置办公室)。

插队回家的小云变化太大了。我俩简直倒了个儿,我变得沉默寡言,她则成为话匣子。我这才知道,她是早产儿,身体一直不好,插队时又得过肝炎,实在呆不下去,姐姐照顾她,让她先办回来。

大院中人对我弟弟黑皮印象甚佳,认为他老实、听话。小云也许因为与我同病相连,往我家跑得挺勤。除与我和母亲聊天,另一目的是同黑皮搭讪。黑皮却不买帐,爱搭不理。人家一走,他就连骂讨厌。母亲也是,小云前脚走,她后脚便骂她脸皮太厚。

对于小云的进攻,我也并不特别支持。大院中男人基本都有历史问题,有的还很严重。小云和我一样,同属“狗崽子”系列。挨整多了,就连自己都讨厌自己,何况对于自己的同类,我并不希望她做我的弟妹。可是,小云没有犯错儿,更没有任何越轨言行,她不过对黑皮热情了一点。母亲向来爱骂人,她的态度并不奇怪。可想到黑皮也骂她,我心里便不由同情起她来。或许,这里边也有对自己的同情吧?我忽然觉得黑皮有些过分。他怎么看谁都不顺眼?小云其实是个聪明又好看的女孩子啊!

那时,于妈妈尚在,却自身难保,自然管不了女儿。她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因为咳嗽,经常喘不上气,背都驼了,头发也全变白,走路步履蹒跚。除年龄增长疾病自然缠身的原因,为两个闺女日夜悬心是更重要的因由。

小云终于办回了北京。参加工作未久,于妈妈就病重住院,不久即撒手人寰。

小云和我同时被分到汽车公司做售票员,不在一个车队。一年多后后,听母亲说起,她突然得了精神病,住进安定医院。不久,我到她们车队做替班,问起她患病的原因,搭班司机告我,她看上了一个车组的搭档司机,疯狂地追求人家,可那位是有夫之夫,一来二去成了花疯子……

我百般疑惑,她也曾追过黑皮,无功而返,也没见她不正常啊?那司机到底和她发生了什么?

我终于见到了出院未久的小云,人明显发胖,曾经白皙娇好的圆脸像在污水中浸泡过的馒头,浮肿发青。她看着我,傻傻地笑了,一对曾经明亮的眼眸似被洗劫一空,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也惟有对她傻笑,然后便赶紧逃窜。

一年多后,母亲又告诉我,小云快结婚了。即使听说对方是个二婚头,我也由衷为她高兴,她的生活终于可以安定下来。

可在要去拍结婚照的前一天,小云却失踪了。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护城河中结了一层厚冰。

春天来了,从化冰的护城河中捞出一具女尸,经确认,那是小云。

幸亏于妈妈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不堪,更何况护犊心切的于妈妈!

丧妻接着丧女的于伯伯已近八十岁。回娘家偶尔会见到他,个子变矮了,身上的肉不见了,就连脸都瘦了几圈儿,松懈的皮耷拉着,拄着拐杖,表情木讷地靠着一棵与他同样历尽沧桑的树。

小炎也已办回北京,却很少见她。听母亲说,她在商场做售货员,几年后表现不错,被提拔当了干部,还入了党。母亲特别对我强调后者,表现得十分羡慕。小炎个子高挑,浓眉大眼,应该属于长得好看的姑娘,可为了照顾父亲,她一直没有结婚。

随年龄日增,大院中邻居相继去世,活着的越来越少。消息灵通的母亲因行动不便,基本与大院的老邻居断了联系,只偶尔听到他们近况。

于伯伯还算长寿,活到快九十。他去世时,小炎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不是没有热心肠的给她介绍对象,但她坚持不愿进门就当后妈,高不成低不就一路便耽搁下来。看来,她要成为不折不扣的老姑娘了。

于妈妈若是有灵,不知对她两个女儿的命运作何感想?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17 21:49:45编辑过]

坐沙发喽![em04]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谢谢PSY的捧场!

你不是想补历史吗?这就是我们这一代的历史,还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呢,就已经到了或过了更年期.

小云她们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在本该是燃情岁月的时候,她却自行了断了.我写得不动声色,其实,心一直在痛,直到多年后的今天.

很是感慨。读来影像浮动,令人不由得也会想起一些旧人旧事。

“连填方也没做成”——填房吧?

老母鸡似的于妈妈若是有灵,不知对她两个女儿的命运作何感想?”——实话实说,感觉“老母鸡”三字用得太重,会卸掉若干弥漫全文的“燃情”气息。

根据当时上海的规定,若家中长子(女)的已经插队落户的,或有独子(女)的,则其他子女或该独子女无须再插队。不知北京如何有这样的规定,2个女孩都走了呢?

迷惑中...

[em03]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上海的政策是66,67届百分之四十,68,69届一片红------全部下乡,如果兄长66届下了乡,妹妹是68,69届,那也得下,69届以后,才考虑兄长因素。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url=http://www.zmwblog.cn/user1/131/index.html]金丝铁线的博客[/url]

了解。

[em01]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谢谢周泽雄,已按你的意见修改了.
谢李大苗先生帮我打开了固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