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记实连载:挣不脱的"宿命"

   挣不脱的“宿命”

 

北京最热的正午天气。

空中没有任何遮拦,太阳肆无忌惮,简直想要烤焦它迎面碰到的一切。气流令人窒息,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带着火星,随时准备燃烧。

民工们正在休息。有几个坐在遮阴却丝毫觉不到阴凉的地方发愣,更多的正四脚八叉躺在棚子里睡觉。所谓棚子,用一块极其破旧的帆布扎就的简易顶子,正午仅能潦草地挡住头顶的骄阳,夜间可以马虎地挡住风雨。

我正打着阳伞往家走,只觉得灼热难当,露在外面的胳膊要烧起来似的。只要五分钟的路程,我就能到家,回到楼房,进入空调世界,喝一口冰镇的矿泉水。

由于过度炎热,民工们谁都无心看我一眼。我却感觉那些呆滞或紧闭的眼睛里,有一根根针射出来,比燥热无比的夏阳还要刺痛我,有一种叫羞愧的东西慢慢爬上我的全身。我想说服自己,这些活儿总得有人干,城里人不会再干了,只能由民工来做,一天赚的钱比在乡下苦熬毕竟强得多。

但人与人之间的悬殊太大,一对比,就叫人特别不好受。

那时,父母家门前正大兴土木,建街心公园、挖新排水沟。

到家后,阿姨气愤地向我控诉,当她搀父亲往家走时,让一个民工稍停停,先别扬土,他竟头都不抬。

那民工被阿姨狠狠训了一顿。她说,你不知尊老!别眼红我们老头子穿得干干净净,这也是他一辈子争取的,你不服气,有本事  也争取啊!

她还告诉我,听人说那挖土的已经六十四岁,是四川农村的。

我很吃惊,六十四岁了,还出来干活儿?

不是没孩子,就是孩子不孝顺呗。阿姨回答时态度颇为平静。

她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做保姆,来自安徽农村,已经五十多岁。她曾告诉我们,年轻时得过癌症,是被丈夫和婆婆逼出家门的。如今,丈夫已然去世,三个孩子却都不欢迎她进自己家里。她尽管没上过学,人却相当聪明,进城后靠着自学,居然也达到了能看书、会写信的程度。更难得的是她不贪小便宜,懂道理。

本来,她是打零工的,给我和母亲家打扫卫生。由于母亲不慎摔了一交,骨折后又坚持不肯手术,遂造成行动不便;再加着急上火,整日发牢骚,青光眼日益加重,不久便双目失明了。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母亲身边的。面对母亲的絮叨甚至愈变愈坏的脾气,她始终没有另觅他枝,整整在我家干了十年。我于心不忍,过年过节总要多给她些钱。每一回她都推辞,在我的坚持下,她拿着钱往往叹气,你老是这样,我太不好意思了!

只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的为人。

我们年龄差不多,挺投缘。我一直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去看母亲,经常与她闲聊。她间或会谈起自己的遭遇,字里行间,老是感叹命运不济,却又认命。

我不知道该不该认命。人既是万物之灵长,就该尽自己的努力活出人的模样,与命运做一番拼搏。但就是拼搏了,也未必有好结果,就像她,苦苦挣扎了一生。也许,不叫自己后悔,带着一线希望活着,这是她的做人原则?可也曾有一种流行说法:只要活着就好,无论活得像人,还是活得如一棵任随践踏的小草……

 

                                      一、

 

阿姨名叫秀丽,解放那年生于安徽。她家的门口紧靠一条大河,离芜湖很近。生于水乡,便也人如其名,除皮肤稍黑外,长得娇小玲珑,容颜秀丽。

她老家原在镇上。爷爷年轻时在账房学徒,不思进取专门好赌,因无法还清赌债,被人砍下一条膀子。残疾后的爷爷开始发奋。他当过油贩子、牛贩子,挣了些钱又开过饭馆。兢兢业业经营,以后又连续开过好几家小店,成为镇上过得硬的小康人家。

她六七岁时,爷爷过世了,老人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但听人说起过,爷爷靠一条胳膊打算盘,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整个镇子竟无人能比。那是她家的黄金时代。

日本鬼子来了,家运随国运衰败,二叔甚至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保命要紧,爷爷只好把劫后不多的财产迅速处理掉,在附近村子买了块地,全家人匆忙逃过去。秀丽爸在家道殷实时读过初中,曾一直帮爷爷开铺子。但到她出生时,已是靠耪土坷拉为生的农民。

秀丽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是家中唯一存活的女儿。大她两岁的姐姐六岁时出痘子死了。所谓出痘子,按科学的说法就是出天花。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相当数量的儿童死于这一流行病。姐姐刚一出生,就与二姨的儿子定下摇篮亲。秀丽管二姨叫姨娘,她是妈的亲妹妹。姨娘的大儿子比姐姐大四岁,小名儿叫大栓。姐姐一死,摇篮亲做不成了,从小要好的姐儿俩摇头叹息了半天,遂商议着让秀丽接替姐姐,将来嫁过去,满足她们亲上加亲的愿望。两人议是议着,却没正式下聘。

全家人除妈谁都瞧不上姨娘一家。

姨夫曾是打鱼的,人老实本分,甚至有些窝囊。解放后,还是与鱼有缘,被分到国营鱼苗厂当了工人。

刚与姨娘结婚时,两口子曾到秀丽家吃饭。

因为吃相难看,只知埋头往碗里扒肉夹菜,吃得头都不抬,爷爷事后评价,这一家人就会吃,没用!

他觉得和这种人结亲丢人,当然不愿家人与他们多走动了。那时家里凡事皆由爷爷做主,妈只能偷着去姨娘家。直到爷爷去世,家里开始由妈掌舵,才破了这条禁忌。

多年后,秀丽长到十七岁了,眉眼儿已经长开,且心灵手巧,是整个村子首屈一指的好姑娘。谁不想把这朵花儿插到自家炕上啊!

姨娘家已有五个儿女,四个秃小子竟一个也没着落。大栓都二十三了,还没对上个象。心急如火的姨娘就去求三姨娘做媒,把当初议过的亲事定死。热心肠的三姨娘遂一趟趟往秀丽家跑。只因爸坚持说秀丽还小,这事就一直悬而未决。

这时,在马鞍山工作的大姑回家探亲了。她打量着长大的侄女,心里特别喜欢。回去时就拉着自己的哥哥和秀丽,非要他们到城里住两天。这期间,她给侄女介绍了个工人。小伙子脾气好,见人笑眯眯的,给秀丽留下了深刻印象。只因为害羞,俩人没说上几句话,关系自然没能确定。

期间,大姑曾对她说起过姨娘,那是个蛮不讲理的妇人。丈夫长年在外,顾不了家,她对孩子根本不教育,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在外面也整天跟人打架……村里只要提起他们,没有不摇头的。

秀丽从小和大姑亲,听了这番议论,使她对很少见面的姨娘一家更没了好感。

回到家,爸跟妈说,她大姑给秀丽介绍了个对象,人很好的……

话没说完,妈立刻说,不行,秀丽已是有了人家的!

那一年刚开始“四清”,妈大约四十六岁。不知什么原因,她天天出汗,吵吵着头疼,脾气变得反复无常。大队原有统筹医疗,因干部们都挂了起来,账务冻结,已拿不出一分钱来,乡亲们看病当然没人管了。没有钱,也就不敢去治病。现在判断,她可能就是更年期,吃点儿对症的药就会好起来的。但那时大家都认为妈得的是怪病,只能干熬。

妈死活要秀丽嫁给大栓,她当然坚决不同意,不能往火坑里跳啊!

妈这人平时就任性,生病之后变得更加固执,什么事儿若不依她,就天翻地覆地闹。为秀丽的婚事,她一晚上一晚上不让爸和秀丽睡觉。闹到后来,大半辈子窝囊的爸也只有违心点头的份儿了。

秀丽还是不答应。

妈就一边骂一边掐她,死丫头,养大了你,敢不听妈的,想到屋顶开灶?婚姻大事能由你说了算!

她被掐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到底没点头。妈不管她同意与否,立即通知姨娘家下聘礼。媒人来了,送过四套新衣服,几斤鱼、肉和糖果,就算正式定亲了。

当时,哥哥也刚把亲事定下来。女方家住邻村,穷得从没穿过新衣服,只能靠这门亲事狠狠敲一笔。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了二十四件,还要配满房新家具,才答应上门。给秀丽的衣服一送过来,转手就凑数儿转到嫂子手里。

尽管秀丽始终没答应,甚至连鱼肉糖都没沾一口,但婚事由父母包办,这是几千年的习俗规定。

了解姨娘家为人的就在背后甩闲话,想吃媳妇熬的汤,把女儿往水里扔呢!

过了几天,妈让秀丽跟她到姨娘住的镇子去买东西。买东西是由头,把她骗到姨娘家见面是真。

她第一次见到长大的大栓。人长得不算难看,但不爱说话,满脸凶气。两人竟一句话也没有,像两个哑巴。

和这凶巴巴、比她大六岁的男人怎么做夫妻?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可妈不管这一套。她替唯一的女儿包办完这桩人生的头等大事,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临死前,她仍不放心地叮嘱爸,一定要把小丫头交给大栓!定下的事不能说了不算……

    妈走了大约半年,文革开始了。没多久,革命浪潮也席卷到他们村里。“地富反坏右”首当其冲,成为批斗对象。

爸在土改中虽被划为中农,但他有历史问题。解放前,由于人缘儿好,有文化,曾被乡亲们推举为保长。解放后,保长前面天经地义加上一个“伪”字,从此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正因如此,他才变为现在的“气(妻)管炎”,凡遇大事都由出身贫农的妈做主。

对爸的斗争形式五花八门。家门口糊满大字报,揭露他的反动罪行及言论;站在众人前面低头弯腰,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戴上纸糊的高帽儿,前头有人鸣锣开道,在村里游街示众;再后来是勒令牛鬼蛇神们对着伟大领袖的相片早请罪、晚请罪……总之,全国人民对阶级敌人采取的革命手段几乎统统在小村里轮番演示过一回。

家里挨斗的虽只爸一个,全家却都战战兢兢的。爸的白发一天天增多,腰也越来越弯,可谁都救不了他。只能在每回出门前,悄悄对他讲,把衣服穿厚些,多吃些东西吧。只为扛打经饿,能熬过每一天。

不久,姨娘家上门来催办亲事。来人说,秀丽已过十八岁,《婚姻法》规定的年龄到了,该过门啦!

秀丽还是团员,过去多少参加过些学习,知道中国有个叫《婚姻法》的东西。她大着胆子说,《婚姻法》里规定结婚自由,这婚事我不愿意!

来人沉下脸说,定下的事还能不算?连聘礼都收了!

聘礼我没收,没吃、没用、更没穿过!为了一辈子的大事,她也豁出去了。

姨娘家是响当当的贫农。听人说,他们家的几个秃小子如今也长行市了,臂上都绑起红袖章,整日领着一帮人造反。这门亲戚实在得罪不起。

听了这话,哥嫂和兄弟们脸都吓绿了,爸的腿肚子也直转筋。

嫂子拉住媒人的手说,莫上火,你老先回去,我们再好好劝劝小丫头。

来人一走,全家人便围拢过来,四五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她,眼神里溢满乞求。她却不看大家,倔强地闭紧嘴巴。爸靠在炕沿儿上,低着全白的头,一直没吭声。他本打算卷一支烟,一双布满青筋的手却抖个不住。

突然,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了声,小丫头啊,爸求你了!竟双膝跪到女儿面前。

一瞬间,秀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冲过去,叫了声爸,想把老人扶起来,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

爸已满脸是泪,不是爸逼你,你要不过去,这个家就难保啦!

是啊!你要不嫁过去,大栓家可不是好惹的!这要是带一帮人来整治爸……嫂子接过话只说了半截。半截话更可怕,由着你去想不可知却又能料的结果。

秀丽帮着哥好不容易将爸扶起来,她咬了咬牙说,好,我……去……“去”字刚出口,她已哽咽失声。

为了补偿她,爸叫哥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头肥猪,给她做了四套衣服。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因为嫂子是全面人(指父母、兄弟、姐妹都有的),就由她把秀丽领到大栓家,下午又陪着他们去公社登记。强扭的瓜不甜,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大栓不开口,她就成心不动窝。最后,还是嫂子像押犯人似的,拉着他们往公社走。

是个典型的南方初冬天气。灰色的天空,烟蒙蒙的雾气,没多久,下起了小雨。四周又冷又湿,寒气直沁骨头缝儿。秀丽的心也如同天气般灰暗潮湿,她止不住地哆嗦。每向前迈一步,便感觉地面也在发抖,简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可谁也救不了她!抬起头,只有漫天的阴霾和打在脸上的冰冷雨滴。

管理结婚登记的办公室到了,三个人走进去。

站在办公桌后的男同志望着他们说,到底是哪两个人登记?

嫂子指着大栓和秀丽说,当然是他们两个喽。

既然是他们,你出去!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

满脸不情愿的嫂子刚一出门,负责开结婚证儿的就问秀丽,你们是自己谈的,还是包办?

包办的。她据实回答。

包办的不能给结婚证,回去吧!负责人放下笔,声音既不气愤也不激动,想是见多不怪了。

刚迈出门,嫂子就迎上来问,结婚证呢?

人家干部说了,包办的不给开结婚证。她的声调有种如释重负的得意。

你这小丫头真糊涂啊,开不开的管什么!

正如嫂子所言,结婚证在农村形同废纸一张,大家公认的结婚手续是办酒席和给乡亲们发糖。

没有结婚证,秀丽也得乖乖回到大栓家去,按照古老的形式走上她人生的必由之路。哪怕前面是臭烘烘的粪坑、是陡峭的悬崖,是无边的苦海……她也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迈步,一股巨大的势力在后面推搡她。

不久,大栓家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还真搞到了结婚证。她本人从没见过这栓住她大半生的东西,它一直在姨娘手里当宝贝似地藏着。

无论在形式上还是法律上她都是大栓的人了。形式和法律站在他们一边,她只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弱女子。

 (待续)

逍遥:我怎么没有看过你这篇?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九命:快放烂的笤帚还有好几把,没来得及让你过目.
以下是引用逍遥亦南在2006-7-24 20:58:00的发言:
九命:快放烂的笤帚还有好几把,没来得及让你过目.

拿来。我珍。
偕隐岂邀名,澹泊实素志。

  二、

 

到大栓家的第三个年头,秀丽已有了一儿一女。自打生下孩子,她也就死了心。日子就这么混下去吧,老话不是说知足长乐,好死不如赖活吗?

大栓那时在合肥当临时工,搞装卸,一半时间在家,一半时间在合肥。就是在家,他最多到地里划拉几个工分,要不就和他从小养大的黄狗斗乐。一家子十三口人,老老少少,秀丽当时是下辈中唯一的儿媳,一大堆家务理所应当压在了她肩头。

大栓往往要玩到半夜才回家,全家人都已睡死。一回来,他就将门拍得山响。秀丽开门稍迟,他便大喊大叫,恨不得把街坊四邻都吵醒。有时刚躺下不久,外面的广播喇叭就响起来,播送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家里没闹钟,以为天快亮了,她得赶紧起来熬粥。好多次都闹错了,才半夜两三点……

一年到头睡不了几个整觉,又终日闷闷不乐,秀丽的身体越来越差,挑起水桶浑身乱晃,抡起锄头虚汗直冒。

大栓瞧她越发不对眼儿,经常冲她乱吼,我妹一扁担能挑一百多斤,就你妈逼废物白吃饭,娶你这娇小姐算我触了大霉头!

秀丽从小也是好胜的,那时还不服气,往往顶嘴说,家里的活我哪一样少干了?你娶我倒霉,我还不愿跟你呢!

大栓的口齿远不如她,力气却有,会立刻抬起胳膊给她两个嘴巴。

有一回,大栓打完还不解气,叫喊着让她还钱。

什么?我什么时候欠过你钱?

我去看你妈,给了你妈五块钱!

秀丽又好气又好笑,连脸上的疼都忘了。那还是妈病重期间,他去看过一回,没带东西给了五块。几年过去了,妈早已不在人世,亏他还没忘记这笔钱。妈可是他的亲姨娘啊!

由于身体一天天差,婆婆和大栓的兄弟们都开始嫌弃她。老二是条光棍儿,身强力壮的全劳力。看见嫂子很少下地,就觉着自己吃了大亏,开始跳着脚地吵分家,众人也跟着起哄。就这样,大栓一家开始单独立灶。

分家后的大栓仍不顾家。在合肥他一件衣服都懒得洗,次次把半个月的脏衣服往家带,回来后便将衣服团成一堆往犄角扔。活儿是秀丽干,从省城带回的钱和好吃的却都交给他妈,秀丽的心里当然不平衡了,有时就和他拌嘴,说他自私,自己的地位还不如那条黄狗。

刚说了没几句,大栓就恼,你跟我的黄狗比,你是什么东西?说到这儿,他的拳头已举起来,边打边喊,贱女人,像你爸,妈逼的缺教训!

周围的叔婶儿有看不过去的,走过来劝,他就瞪起眼和人吵。他妈却跟没看见似的,任由他胡来。

同情秀丽的老人只有摇头,这个大栓啊,让家里惯的混透了!

霉雨天是南方的特色,经常一连数日见不到阳光。有一回,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她赶紧提着一桶积攒多时的衣服去河边洗。

临走,她对大栓说,大妹还没拉屎呢,你看着,别拉得满处都是。

大栓翻了翻眼皮,爱搭不理。

等她把一大桶洗干净的衣服抱回家,看见大妹正趴在地上爬,满身满手都是屎。

她忍不住埋怨大栓,回来就憋着个脸,像个死人。看,孩子都搞成屎孩子了!

大栓立时眼睛瞪得像包子,你嘴里拉什么屎,妈逼的谁是死人,你哥你弟才该死!

要骂就骂我,我哥我弟谁都没招惹你,干什么骂他们?秀丽的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

我打死你个贱人!大栓扬起拳头就向她的脸上凿去。那粗大的拳头犹如锤子,她的脸是砧子。“咚咚”一通狠凿,她的整张脸很快变成了紫茄子。

住在一起的婶娘听到打闹声,赶紧过来劝。

拉开大栓,她一看秀丽的脸,吓得尖叫起来,大栓,你也太不像话!看把小丫头的脸打成什么样子,还不快去医院!

去什么医院?妈逼的死不了!

你怎么不知好歹?这要出事情,她娘家不会饶你!

她爸个老反动分子不饶我?大栓晃着肩膀继续放厥词,把她嫁我们家就是叫我来改造的!

大栓,你这混小子!这是你媳妇,怎么不说人话!

大栓一脸不在乎,一甩手,大大咧咧往远处走,八成又去会他的狐朋狗友,喝酒扯闲篇了。

    这个王八蛋,我去找你妈!

婶娘气得浑身哆嗦,砰砰去敲隔壁嫂子的门。例来大栓教训媳妇,婆婆都装聋作哑。这回躲不过去了,只好露出半张脸。

婶娘一把拉过她,走到秀丽身边,你看看,把小丫头打成什么样了!还不到医院看大夫,出了事你也跑不了!

一看秀丽那张脸,婆婆的脸也吓白了,赶紧和婶娘拉着她去医院。

镇医院就在门后不远,正赶上个女医生看病。

她看了秀丽的脸一眼问,谁打的?

秀丽犹豫了一下说,我爱人。

还爱人呢!爱人能下这狠手?女医生满脸怒气,一边上药一边鼓动秀丽,都打成这样了,还不和他离婚!

婆婆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又不敢得罪女医生,满脸赔笑说,大夫啊,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我孙子孙女都有两个,她走了孩子怎么办?

你儿子虐待妇女,这婚不该破?女医生严厉地瞪视婆婆。

婆婆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妇女,头不自觉地埋了下去。

女医生还是不依不饶,回去好好教训你儿子!知道不知道是犯法?

是……是……婆婆嗫嚅着。

回到家,婆婆破天荒第一次说儿子,以后可不能往死里打你媳妇,人家看病的女医生说了,是犯法!

大栓对妈照顶不误,妈逼的那女的知道个屁,我看她也欠打!俗话说女怕打,肉怕炸,猴子就怕翘尾巴。难道女人是摆起来上供的?

那次挨打不久,秀丽流产了。两次大月子都没做好,小月子更没人理会。

在娘家,坐月子要喝鸡汤。可婆婆说,做月子只能吃无油无菜的白水泡饭。所以,每次坐月子,娘家送来的母鸡她连根鸡骨头都轮不上啃。

    别看大栓白天看她像个仇人,到了床上,就不管她有病没病,照样往身上压。嘴里还恶狠狠地说,养女人做什么?就为睡!

秀丽挣不过,只有躺在那里默默流泪。一年之内,她竟接连流产了三个。从此,她落下经常下红的毛病。

第三次流产,她躺在床上好几天下不来床。

那天,婶娘来看她,大栓正巧也在。

婶娘对他说,给小丫头买斤鸡蛋补补身子吧!

大栓一撇嘴,我又不会生蛋!我要是母鸡,就趴在床上生蛋给她吃。

跟你这混小子说不了人话!婶娘一转身走了。

婶娘前脚走,大栓紧跟着也往外去。不大工夫,他提留着两个猪爪子回家。

在门口碰到邻居,人家对他说,猪爪子汤很补养的,赶紧炖了给秀丽吃吧!

给她补?我还流鼻血欠补呢!

叔叔正巧听到,指着他的鼻子骂,你个小王八蛋,小丫头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这样对人家?

大栓不理叔叔,翻翻眼睛往屋里走,气得叔叔在外头跺脚。

他却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炖猪爪儿,搞得满屋香喷喷。然后,他就独自一人在那儿大嚼大咽,把吃剩的骨头丢给趴在身边的黄狗。

黄狗谄媚地向他不住摇尾巴,他爱抚地抱紧狗的脖子说,老黄,你可真让老子心疼啊!

不到五岁的儿子顺子已有些懂事。因为怕挨打,不敢张口要吃的,只能蹲在犄角,直着眼睛盯着爸爸手里的猪爪子咽唾沫。

晚上,秀丽挣扎着起身走到灶间,掀开锅盖想喝点剩汤,锅里却空空如也。屋子里静得没一点声响,灯光下只有她形锁骨立的身影。浑身没一块骨节不疼,心中突然也像那锅一样空。活着真累啊!

蓦地,里屋传来大妹的啼哭,她一激灵,向屋里奔去。

第二天,大栓去合肥上班了,临走,在桌上丢下两块钱。

又过了几天,跟秀丽好的女人来家串门,看她的脸蜡黄蜡黄,就劝她,这样下去身子就完了。大栓既然留了钱,我带上你们顺子去集市买几个鸡蛋吧!

顺子捧着一包鸡蛋刚进门,迎面碰到回家的大栓。儿子看见爸,吓得“哇”地一声哭起来,一包鸡蛋掉到地上,摔破了几个。

大栓随手给了顺子一个嘴巴,恶狠狠地吼,谁叫你们买鸡蛋?他一边捡地上的鸡蛋一边骂,妈逼的你们也配吃!

最终,这些鸡蛋秀丽和孩子一个都没吃,全叫大栓拿走了。

几天后,他忽然逼着秀丽把两块钱交出来。

秀丽说,不是都买了鸡蛋,让你拿走了!

他叫喊道,两块钱就买那么几个鸡蛋?老老实实把钱交出来,要不我扒了你们的皮!最后皮是没扒,但为此又吵得天翻地覆。

一个月后,为件小事他和村里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男人大吵大闹。可能话说得实在气人,那人忍不住冲进他家,对秀丽说,这种狗屎人你和他怎么过的?

秀丽叹了口气,为孩子,将就着过吧!

几次大小月子坐下来,她的身体更糟了,还经常闹腿疼,有时甚至疼得不能走路。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却已瘦得脱了型。

一方面她感觉和大栓理论只有受皮肉之苦,一方面也为自己身体不好觉着理亏,从此,她逐渐闭紧嘴巴,不太顶撞他了。(待续)

 三、

 

一年后,秀丽的右腿越来越疼。大栓和婆婆却不闻不问。

好不容易回趟娘家,爸看她的右腿肿得亮光光的,一碰就吱哇乱叫,忙让人把大栓请来,硬着头皮求他带女儿去看大夫。

大栓眼睛一瞪,我还想看病呢!没钱怎么看?

噎得老丈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自己带着秀丽到处求偏方,弄了各式草药敷在病腿上。

全都无效。腿疼得甚至整夜无法入睡,只能在床上掉眼泪。

哥哥来看她了,见到这种情况,气得说,没钱也要顾命啊,走,我领你去医院!

不顾婆婆拦着,哥愣把她扶到医院。外科医生拿根探针,扎进又红又肿的腿里,浓血立时喷出来。

大夫摇了摇头说,这里看不了这种病,到县医院吧,要照相才能确诊。他又一再叮嘱,千万不能耽误了,赶紧去!

回到家,哥把这番话对婆婆说了,千叮咛万嘱咐,求她一定告诉大栓,他妹子的病看来不轻,一定得去大医院。

大栓听了仍是无动于衷。

还是婶娘实在看不过去,连哄带逼,终于让大栓拿出三块钱,叫她的媳妇带秀丽去县医院拍片子。

大夫拿着片子对着灯光看了一会儿,脸色旋即凝重起来,又与邻桌的大夫商议半天,指着秀丽说,谁是她的直系亲属?

她摇头说,没来,有什么就跟我说吧!

不行,必须把你家里人找来!

婶娘媳妇只好回家,把大栓叫来。

她坐在诊室门外等候,一颗心悬着,总觉得凶多吉少。

大栓从诊室出来,走到她身边说,医生让我别告诉你,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得的是什么骨瘤,恶性的,让锯腿!你算完了……说完这话,他竟扬长而去,把秀丽一人丢在医院。

秀丽的心咯噔一下沉下去,竟站不起来。已是下午五点,离家还有四十里地。她决不能锯腿!真成了一条腿,还不如死呢!不行,她得跟孩子们在一起,死也要死在家里……她挣扎着站起来,一步步向门外移去。

走了大约三四里,碰到同村一对夫妇,仿佛见到亲人,她蓦地泪流满面。听说了她的遭遇,两人同情地叹息不已,女的还陪着落了不少泪。连搀带扶,终于把她护送到家门口。

门口已聚集着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议着,完了,这么好个媳妇完了!

这人你们不要了,怎么把她一人丢在医院?那是叔叔气愤的指责声。

大栓和婆婆支支吾吾,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戳在当地。

娘家人听说了这事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人想法子,千方百计要救她的命。

姑姑回来了,她刚巧认识镇医院的。便让那人陪着到县医院,把片子拿回来,给那个拿探针的大夫看。

大夫姓郭,他把片子研究了老半天说,瘤子长在腓骨上,腿可以不锯,部分切除保守治疗就行。可我们小医院做不了这么复杂的手术。这样吧,我给合肥人民医院的老师写封信,求他给做手术。

娘家人对郭大夫感激不尽,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有姑姑会说话,郭大夫,你真是我们小丫头的救命恩人哪,下辈子她做牛做马报答你!

大夫嘛,这是我应该做的,报答什么?郭大夫的答复很自然。

下一个难题就是钱。去合肥医院需要不少钱,要大栓拿简直是痴心妄想。还是姑姑见过世面,懂得分析问题。她知道秀丽的公公人老实,又属公家人。她就赶往鱼苗厂,找公公和他的领导。最终,领导同意贷给公公五百元,亲戚朋友又凑了百十来块,就逼着大栓带秀丽上路了。

到了合肥人民医院,郭大夫的老师刚好出差,等了差不多一个月才回来。一晃四十多天过去,还没安排秀丽住进病房。

那年头不知怎么搞的,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病人也一个接着一个,把医院都塞满了。没有空床位,自然住不进去。

大栓呆不下去了,天天闹着回家。

秀丽坚决不同意。走了这么远,钱也花去不少,就是为治病来的。回去就只有死路一条,孩子们还小,她得为他们活。

大栓的混劲儿又上来了,不和她打招呼,直接到火车站买了回程票。

拿着票,他直接去找郭大夫的老师李主任,秀丽哭闹着病不看了,说什么也要回家。

这不行!来就是治病的!既然小郭托了我,我就要负责到底。李主任回答得很干脆。

票都买了,怎么办?

李主任把票拿过来,不就是六块钱吗!是六块钱重要,还是你老婆的命要紧?这样吧,这钱我出了!他真掏出六块钱给了大栓。

这时,郭大夫为秀丽的事儿又特意给老师来了一封信。没几天,李主任就安排她在门诊会诊,做切片化验。最后,做手术的手续也替他们办妥。因为实在腾不出床位,只能安排秀丽住简易病房。这样也好,能省些钱。

手术那天到了。护士推着手术床来接她,大栓竟不愿陪着同去。有个同屋的小姑娘是给妈陪床的,主动拉着她的手,跟着往手术室走。她咬着牙不叫大栓,但全身紧张地抖个不住,甚至上牙磕下牙,发出咯咯的响声。

小姑娘体谅地拉紧她的手,别怕,我妈说了,手术不疼的,打一针就睡着了。小姑娘的手热乎乎的,温暖了她冰凉抖颤的手,也温暖了她充满恐惧与绝望的心。

护士问小姑娘,家里大人来了没有?

我不是家属。叔没陪着来,在病房呢。小姑娘如实告给护士。

没家属可不行,快把他叫来!

小姑娘飞快地往简易病房跑。

不大工夫,小姑娘回来了,喘着气说,叔不在。

真不像话,爱人要做手术,他倒跑了……护士嘴里不满地嘀咕,小姑娘,还得麻烦你,必须找到他。医生说了,手术可能需要输血,得征求他同意。

小姑娘懂事地点头,又转身去找。

大栓总算找到,一脸不情愿地走过来。

护士一见他,立马把脸沉下来,怎么搞的,你!知道不知道你爱人就要做手术……

李主任出来了,截住护士的话头,马上要进手术室,找你来是问你,如果需要输血,你同意不同意?因为牵扯到钱的问题,必须征得病人家属同意。

输什么血啊,我们乡下人没这么金贵!大栓一口回绝。

手术中可能大出血,如果不输血,说不定有生命危险。李主任苦口婆心劝说大栓。

我们没钱输血!大栓仍是不答应。

李主任无奈地摇头,让护士把秀丽推进手术室。

大栓的表现全在秀丽意料之中,他从来就没把她当人看待。在大栓心中,她的分量甚至比不上他的黄狗。奇怪的是,她这时突然不害怕了,身子也不再抖。

大栓的表演激起了医护人员的同情心,他们对她特别和气,给她换衣服的动作也格外温柔。

李主任更像哄孩子,放心吧,不疼的!由我亲自主刀,这种手术我做多了。

从下午一点进入手术室,直到六点半才出来。事后,护士告诉秀丽,她的腓骨切掉六寸,胫骨切掉四分之一,剔除的坏东西整整装满大半个瓷盘。手术难度大,但没大出血,做得干净彻底。李主任果真经验丰富。

手术结束时,外面下起了大雪。护士到外面喊家属,却不见大栓的踪影,大概又去和人喝酒了。

半夜时分,秀丽醒来了。她的右腿被架起来,不能动也不能碰。突然,一股钻心的疼痛向她袭来,疼得她汗如雨下,不由失声喊叫,找大夫,快给我找大夫!

大栓还是不知去向,仍旧是小姑娘替她喊的大夫。李主任匆忙赶到,亲自给她打了一针止痛针。腿还是疼,她揪住李主任的白大褂不松手。

李主任耐心地说,别紧张,立刻就不疼了。不信,我走到门口,你就会好的!

她放开手。李主任倒退着走到门口,问她,还疼吗?

剧烈的疼痛奇迹般消失了,花白头发的李主任带着疲惫和微笑从门边隐去。

连续七天,她必须靠打止疼针过日子。大栓却仍旧满街乱逛。术后第四天,他就偷着买票回了趟家。

大栓回到医院,秀丽问他是不是回家了,他梗着脖子回答,不回家陪你?想得美!

有几个爱管闲事的怪他不懂事。

他却反咬一口,是她逼着我回家看孩子的。

在医院的那些日子,基本都是小姑娘照顾她。躺在床上不能动,拉屎撒尿全仗小姑娘帮忙。人家毫无怨言,可她心里不塌实。她就叫大栓去催大夫,要求尽快拆线。

两个星期熬了过去,李主任来拆线了。

打开纱布一看,他不由睁大眼睛,都两个礼拜了,这刀口怎么不长?大栓那天刚巧在,他就问他,你都给她吃的什么?

大栓吭吭吃吃竟回答不出。秀丽吃什么他哪儿管啊,只要自己吃饱喝足就行了。

同屋的病友曾指责大栓不给秀丽弄吃的,他回答说,大夫说了,这病只有七八成希望能好,给她吃等于浪费!

几天前,他上午从外头野逛回来,问秀丽吃没有。秀丽不回答,立时泪水涟涟。看秀丽不说话,他竟一转身又走了,直到晚上九点才露面。秀丽手头没有两个钱,只能早上喝稀饭,晚上吃馒头,一天两顿,根本没菜吃。就这伤口能长好?

好脾气的李主任这次也发开了脾气,厉声对大栓说,你别看她已是半残的人,离了你照样嫁人;可你离开她,带着两个孩子,谁要你?从现在起,你每天必须给她鸡蛋吃,要不,你的下场好不了!

创口没长好,当天只能拆一半线。

李主任教训之后,大栓大约也明白了些厉害关系。没了秀丽,他就得和他的几个兄弟一样打光棍。从那天开始,他每天早上给秀丽吃个鸡蛋。有了些营养,伤口在十天之后得以封口。

拆线后,大夫扶着她在地上走,可脚脖子已经长直,几乎不会走路。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泪在眼眶里打转,真要不会走路,还不如去死。

李主任看出她的心思,立即说,莫急,都有这个过程,练几天就能走。他又对大栓说,过几天要给你爱人做化疗,很伤元气的,你一定要给她多喝糖水、多吃水果。

大栓已经怕了李主任,胡乱点着头。

李主任不可能守在秀丽身边。一共做了二十五天化疗,她一口糖水和水果都没吃过,也就喝了几次盐水,还都是小姑娘弄的。

一天,大栓从外面回来,指着坐在院子里的秀丽说,你在这儿晒太阳,怕死不回家。刚才有个老头子被拉到太平间去。人家是共产党员,挣大钱的,都死了!

小姑娘的妈实在听不过去,戳着他的鼻子说,你说的是人话吗?怎么着,盼着你媳妇死?有本事你再找一个这样的给我看!

出院那天,小姑娘和她妈已提前一天走了。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人家住在什么地方,更别提报答了,感激之情惟有一辈子铭记心头。

由于化疗,她身上的皮像麦片似的一片片往下脱落,腿变得又黑又肿,有的地方已经溃破,都能闻见臭味。

幸亏守着个救死扶伤的郭大夫,随时给她治疗,她的病才终于痊愈。

 (待续)

 四、

 

临出院,大夫们一再叮嘱她和大栓,以后不能参加地里的劳动,更不能再养孩子,否则有生命危险。

可大栓家几代人近亲通婚,兄弟们都不机灵,又爱打架,简直是臭名远播,找媳妇自然难上加难。

老三好不容易和公公朋友的女儿定下亲,却被大栓得罪了。人家回去说,这家的孩子缺教育,不能把姑娘给他们。公公和大栓经常在那家又吃又喝,欠着不少人情债,人家索性不退聘礼,单单提出退亲。

赔了夫人又折兵,全家都丧气。罪魁是大栓,家里人却痛骂公公的朋友不止。

秀丽忍不住说大栓,不是你,老三的媳妇能飞?你就知道看盘里的菜,不抬头看人家的脸;站猪那儿像人,站人那儿像猪。

婆婆偏巧听见了,脸顿时变成猪肝色,冲出来说,这里有你放屁的地方吗?大栓,你媳妇太放肆了!

大栓像领了圣旨,弹簧似地蹦起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给了三个嘴巴。

挨打事小,家里只她一房媳妇,她自然是唯一传宗接代的工具。下一代只一个男孩儿顺子,体格又不强,对多子多福的农村人来说,人丁过于单薄了。于是,婆婆和大栓不顾她有病,逼着她继续生。

大栓把她按在床上说,要你,就为生孩子的!

不久,她又怀上了第三个。

郭大夫看见她时,肚里的孩子已经四个多月。望着她凸起的肚子,郭大夫一个劲儿摇头,你不要命啦?

她能说什么?两个孩子还小,为了他们,她怎能不要命!但能控诉丈夫搞性虐待,揭发婆婆把她的命看得轻如鸿毛吗?千百年来,当地妇女都是这种活法儿,甚至她婆婆也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她秀丽的命更不济,摊上个大栓,又得了要命的病。

她的命算大的,孩子出生时,经过抢救,没发生保孩子还是要大人的选择。生的却是个不受欢迎的丫头片子。

回到家,婆婆和大栓都憋着脸。婆婆指桑骂槐,跟隔壁媳妇一样,就会生赔钱货。我就不信没第二个孙子的命!

生二妹时,唐山大地震刚过。以后,各处闹地震的消息此起彼伏。他们家乡的风声也渐渐喊得凶起来。那几天也真邪了,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乡亲们纷纷把家具搬出屋子,甚至不敢再睡屋里。

    生下孩子刚一个礼拜,大栓就喊秀丽起来和自己一起搬家具。她虚弱得爬不起来,大栓就指着她大吵大骂,然后把床等家具统统搬出了屋子,叫她睡到地上。着了寒气又夹带生气,不久她就发起高烧,温度高达四十多度。鼻子、嘴巴、脸上全都烧起大水疱,并很快溃烂,不能吃也不能喝。婶娘和街坊四邻来看她时,都骂大栓逼着月子里的秀丽抬东西,太不把她当人。

面对众人的指责,大栓一扬脖子说,搞鱼的生下来就会划船,怎么就她娇气!

婶娘看秀丽实在是不行了,叫来了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摇头说,这我可看不了,得赶快送医院。

大栓却仍在那里骂骂咧咧,妈逼的就会上医院,整天上医院,有本事死给人看啊!

老公公正好在家,听了儿子的混话,气得指着他骂,你个王八蛋,媳妇都病成这样,还不快送医院!

到医院后,医生赶紧给秀丽挂点滴瓶。一连几天,打点滴体温下来,停了温度立刻蹿上去。

郭大夫当时在门诊,无权管病房的事儿。他特意到病房来看秀丽,悄悄对那天来探望的婶娘说,让大夫给化验化验血象吧。

经过抽血化验,发现她血里的红血球越来越少,白血球愈来愈多,再发展下去,就有患白血病的危险。找到了病因,这才往点滴里加进其它药物。

大栓一直没来看过她。老公公发现儿子总不去医院,对他说,就小丫头一个病重的睡病房,别的病人怕地震,都睡外面。你也该去陪陪她!

凭什么陪她?我就不怕地震?

你敢不去,我敲断你的腿!

被爸逼得没了法子,大栓这才到医院住了一晚。可他坚持睡在病房外面,一句话都没跟秀丽说,第二天一大早就溜回家里。

那些天,家里基本不给她送饭。大女儿只有七岁,还不会做吃的,只会每天早上拿个盆和一块毛巾,走到床前,马马虎虎给她擦把脸。婆婆好不容易来一趟,拿来的一准是水泡饭,她根本无法下咽。

有一回,正碰上给她看病的女医生,是个上海人。女医生问婆婆,送什么给媳妇吃啊?

水泡饭。

啊?我们上海人坐月子都喝鸡汤,你们怎么就吃白水泡饭?女医生非常吃惊。

婆婆回答得倒干脆,她可能是伤寒,吃多了得的。

她吃了什么,就说吃多了?爸听说她生了,曾叫人给婆家送来四只大母鸡,像以往一样,她连根鸡毛都没看见。

女大夫并不知情,可看到水泡饭仍是气愤。她对婆婆说,你又不是大夫,怎么知道她得了伤寒?伤寒是吃多了得的?坐月子,又发高烧,能咽得下这个?再这样下去,她就永远起不来了。

面对女医生的训斥,婆婆没了答词,赶忙把缸子放下说,家里还有好几个孩子,我得走了。

这时,爸得知了她生病的消息,他立刻让小姑和嫂子天天来送吃的。先是合口的稀饭,后是荤菜。这样过了一星期,她终于退了烧,可以走出医院的大门。

知道她手里没钱,医院倒也通情达理,暂时没向她索要治疗费,只把一共十七元的出院单交给她,叫她到大队报销后再还钱。

她抓紧时间去了趟大队部,队长却说她属于超生,按政策规定不给报销,只能预支后从大栓的工分里慢慢扣。

大栓的眼睛又鼓起来,这种情况多了,一跟队长闹,不就报了!你就不会闹?

我可没脸闹!

听了这话,他冲到秀丽面前,手指头几乎戳到她脸上,算我先人坟地的风水不好,赶上你这么个病鬼,妈逼的又这么没用,你怎么不死!

    这次生老三,她等于从阎王殿又一次爬回来。再这样下去决计不行。当时,娘家有个和她要好的小姐妹,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懂得计划生育的道理,手里也有避孕药,她就偷偷跟她要药吃。

最终,被大栓发现了,把她狠狠揍了一顿。

看着大栓打她,婆婆特别解气。在一旁不住叨唠,我说怎么老没怀呢,原来在想鬼主意啊!丧良心的,不想让我抱孙子!不想让我抱孙子,赶紧出去干活!想白吃饭,算盘打得好!

她还是偷着继续吃药。宁可挨打,也不能再怀孕了。

附近开始修铁路,秀丽被赶去做临时工。人小力亏,只能当小工。小工干的活儿也不轻松,天天脱土坯。没做几天,她的腿又肿起来。

领班的说,这活儿你干不了,回家吧!

回家后却被大栓和婆婆臭骂一顿。一赌气,她又回到工地,咬牙坚持。

老婆婆逼着她在外面卖苦力,却不给她照管孩子。两个大的放家,由着他们在家里家外乱跑。小的就背到工地,扔在附近地头,随时照看一眼。活儿一忙,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有一回,小丫头的腿被崩起的石头砸了个大口子,鲜血哗哗流,吓得秀丽脸都白了。好歹没伤着骨头,小丫头的腿上至今有个不小的疤。

 (待续)

                                      

五、

 

时间在往前爬行,秀丽一点点熬了过去。

文革结束,爸的问题不了了之,娘家人的腰杆儿仿佛一夜之间挺起来些,她身面似乎有了座靠山,虽然不稳,但总算可以靠一靠。

第二年,家住芜湖的叔叔要给自家盖栋楼房,需要干家务的帮手,捎信让她过去。日夜都想跳出火坑,她就想借这个名义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上面的一双儿女基本可以照顾自己了,最小的二妹也已四岁。等到叔叔寄来路费,她毅然丢下孩子,到叔叔家去帮忙了。买菜、做饭、洗衣服,她足足呆了二十多天,可到底惦记家里的孩子,叔叔的房还未盖好,她就提前回了家。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住在大栓的叔叔家里,自己没房。芜湖叔叔盖房的举动勾起她盖房的冲动,她跟大栓商议,咱们是不是也该盖房了?现在,你叔叔的女儿马上要结婚,他们也需要房住。

大栓回答,盖什么房啊,没钱!有个猪圈都能住人!

可想住猪圈也没人给你!孩子都大了,还是想想办法吧。我跟我哥借一部分钱,你再去借一些……

好说歹劝,大栓终于勉强同意去跟他妹子借钱。临出门又不满地找补了一句,这房可是你要盖的,别指望我。

果真指不上他,全靠秀丽一手张罗。自己不正经干,还总跟请来的工人穷聊。有个帮忙的亲戚实在看不过去,对他说,耽误一天工就是好大的损失,知道吧?你借了不少钱,怎么就不知道急?

房盖半截,天下起了暴雨。砖瓦水泥最禁不得水淋,得用苫布盖好。秀丽紧喊大栓帮忙,他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不好的老爸也来给秀丽帮忙了,看女婿叫不起来,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帮女儿盖。

她和爸浑身全浇透了,进得门里,大栓竟连头都懒得抬。想起这么多天的辛苦,特别是钱上经常出窟窿,向婆婆借十快钱都遭拒绝,给工人做了好吃的,婆婆也来捞上好几盆藏起来……

一肚子委屈,满脑门子气,她连湿衣服都懒得换,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这房到底是给你家盖的,还是给我家盖的?这样下去没法干了!

雨停了,她到外面对工人和帮忙的说,这房不盖了!

啊,盖半截子不盖了?众人都惊讶。

那亲戚走过来劝她,嫂子,千万别着急,快到屋里把湿衣服换下来。有句俗话说,跟你不和,劝你养鹅;跟你不睦,劝你盖屋。按说我不该劝你盖屋,可有句话我还是要对你讲,就当没他这个人吧!没他不也得过?还得把屋继续盖下去。

在亲戚的劝说下,秀丽这才咬紧牙关干下去。

屋终于该起顶了。房梁的木料是娘家给的,因为没地方放,暂时寄存于婆家。木匠去那里要,婆婆却耍赖不给,说架在屋檐下的木料是自己的,还骂媳妇蛮不讲理,就知道胡说八道。好人难做,秀丽只好去找大队部告状,这才把木料要了回来。但做中梁的长木料婆婆却死活扣住,还的都是短一截的。家乡人对中梁向来有讲究,说木料若用接过的家里将来必定不顺。

大队长也知道婆婆厉害,就说,她不给,咱们就说借。凭我这张老脸怎么也得借给我吧?

岂料队长担保也不管用,到底没能把做中梁的木料拿回来。细想想,这个家哪有一天顺的,接不接的她也无所谓了。到头来,三间房的中梁共接了四节。

熬到给屋顶上芦席的那天,她哥也来帮忙。只因多用了两张席,大栓就吵个没完没了,闹得哥下不来台,只好提前回家。

临走,他对妹子说,这么多年,亏你怎么熬过来的!

不熬又能怎么办,难道跑回娘家?

房子竣工后,秀丽开始准备还债。那时的经济已比较活泛,允许做小买卖了。没本钱,她就每天去集市替亲戚卖鱼,半年后攒了一百多块。

大栓知道后说,我妹妹有婆婆,得先还她。秀丽觉得有理,就把钱给了他。

接着,她又把自己菜园子种的菜拿去卖,打算用这笔钱还哥哥。

钱好不容易攒够了,却被大栓一把抢了过去,他说,我晓得你妈逼哪儿来的脏钱啊!

秀丽说,既然是脏钱,你为什么攥在手里不放?

他理都不理,拿上秀丽的辛苦钱喝酒去了。

气得秀丽立在当地浑身打颤,心想,亲兄弟明算帐,这笔欠债总有一天要还上。你大栓不还,埋在土里我也要把它挖出来!

可钱到底被大栓赖着,始终没挖出来。直到她去北京当保姆,干了整整一年,才替他还清这笔多年的欠账。

 

                                      六、

 

1979年的一天,她从外面买东西回家。进门,便看见大栓和个姓刘的四川工人正吵得天昏地暗。两人是修铁路时认识的,经常一起喝酒、吹牛皮,他还让人家从老家捎过土特产呢。好得穿一条裤子还嫌肥,怎么突然就翻脸了?

原来,两人是在为一捆绳子掰扯。大栓前两天喝醉了酒,把小刘的一捆草绳子烧了。小刘今天来要绳子,准备捆扎家具回老家。大栓却扔给他几根烂绳子,他一看就跳了起来。大栓的脾气不点火都冒烟,一点能不着?两人于是越吵越凶。

    小刘看见秀丽,委屈地指着地上一节一节的绳子说,嫂子,你给评评理,这绳子能用吗?

秀丽太了解大栓的脾气了,跟他没理可讲。她忙劝小刘消气,你先回去,过几天我找捆绳子给你送去。

小刘前脚走,大栓后脚骂秀丽,你妈逼吃里扒外啊!

不就是一捆绳子吗?

不行,你得帮我,非出这口恶气不可!这样吧,我找姓刘的来喝酒,你就说他强奸你,让他出笔钱私了……

听得秀丽汗毛根根竖起,居然为一捆破绳子做这种绝户头的事情!她满脸通红地说,不干,我决不干!你不嫌丢人,我还要脸呢!

不干?我养着你,让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要不然我妈逼打死你!说着,大栓的拳头已经抡了起来。

秀丽也是豁出去了,她迎着拳头冲上去喊,打死我也不干!要干去找你妈,找你妹妹!

大栓连拳头带脚对她一通修理,看她死不答应,大栓最终也只能跳着脚走开。

婆婆听到哭闹声,从她住的那边不紧不慢度过来,不问青红皂白,指着她的鼻子便骂,你好好的日子过得贱,又吵!吵什么?我看不变着法子把这个家拆散,你不甘心……

第二天,婆婆让她到几十里外的集市去买一种叫做“百日红”的鸭子,同行的是四个姑娘,只有她是媳妇。五个人在街上转了大半天,没找到。集市离得远,当天赶不回来,只好在大车店住了一宿。

过了几天,有个和她相好的姐妹告诉她,你姨娘(婆婆)到处对人说,你那天晚上没回家,是找野男人睡觉去了。

听了这话,她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三天后她去车站打开水,回家后,大栓沉着脸说,你从哪儿走的,老实告诉我!你是想去看小刘吧?

秀丽说,好,我以后不去打开水了。你叫我害人家,我不肯,你和姨娘就做了圈套让我钻!你们的良心难道让狗吃了?

你放什么屁,连你姨娘也敢骂!婆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跳了出来,大栓,把她关起来打!说着这话,婆婆把门从外面栓死了。

屋里的大栓照着她的脸就是两耳光,一下子把她打得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婆婆唾沫星子四溅,继续在窗外教唆儿子,用绳子沾了水打!看她还敢嘴贱!

院子里很快聚了一群人。有的在劝婆婆,她可不禁打,真打坏了怎么办?

缺心眼儿的老四有些同情秀丽,就教小二妹踹门,二人总算救出了秀丽。

这次打得太狠了,一连几天,她躺在床上起不来。

能爬起来之后,她在街上碰到小刘,赶紧告诉他,千万别再去我们家了!

小刘大咧咧一笑说,我可不怕他。

不久,大栓声称要到县城买盖秧苗的塑料薄膜,一个人拿不动,叫秀丽同去。

县城到了,大栓再不提买薄膜的话,领着她径直往一家饭馆走。到了门前,迎面就碰上微笑的小刘。

小刘说,你看我准时吧?比你们还早到一个时辰呢!

是啊,兄弟给面子!大栓也是满面笑容。

看着两人亲热地说笑,秀丽脑子里满是疑团,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两人尽释前嫌了?就凭她对大栓的了解,一个十足的小肚鸡肠,怎么可能?

她跟在后面,大栓搭着小刘的肩膀进了饭馆。

大栓豪迈地一拍小刘的肩说,今天哥请客,想吃什么尽管点!

结果点了四菜一汤两瓶白酒。饭桌上两人说说笑笑,十分亲热。秀丽不会喝酒,吃了一碗饭就坐着发呆。汤碗很大,里面盛满肉丸子,另一盘红烧肉里肥肉也不少。两次大病之后,她的胃就坏了,一点油腻不能沾,这两个菜她一筷子没夹。没想到,两个男人也不动那俩菜。

酒到半酣,大栓忽然指着这两个菜对她说,不能浪费了,这两个菜你必须选一个吃光!不吃光就是不爱我!

听了这话,秀丽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心想,我什么时候爱过你啊!她抹了抹眼睛,不说话也不动筷子。

大栓啪的一声把筷子丢在桌上,大叫,服务员,算账!付过钱后,他拉起秀丽的袖子往外走,仿佛小刘已不存在。

    他拉着跌跌撞撞的秀丽往附近一个山上走。山上没人烟,长满了松树。秀丽的头一阵眩晕,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大栓满嘴酒气,但显然没醉,脚下站得还算稳当,他松开秀丽的胳膊说,你老实对我说,为什么要帮小刘,不帮我?

我什么时候帮过小刘?

那我让你说他强奸你,你为何不依?说着,大栓又推了她一把,她的腰撞在了一棵松树上。

秀丽的腰疼,心更疼,这辈子怎会碰上这种不要脸的男人!

她说,人要脸,树要皮,这种罪名可不能随便往人身上按哪!再说,出了这种丑事,全家人还怎么做人!

谁说不能做人!镇上姓程家的女人,说书记强奸她,得了一笔钱,全家人不是比过去过得更好!

我不是这种女人,不会昧良心!

……

两口子在荒山野岭怎么也谈不拢,转来转去,她被累得死去活来,直到傍晚才回家。那晚,她整宿睁着眼睛,大栓的鼾声叫她一阵阵恐惧无比。这日子过到头了,已经顾不了许多,她一定得逃出去!

第二天,腰酸背痛的秀丽没下地干活,在家洗衣服。正巧,表婶求她做几条短裤。连裁带缝不到中午已然做好,送去后,表婶给了她五毛钱。钱攥在手里的瞬间,她心跳的速度明显加快,心里一阵欣喜,一分钱没有的她终于有了五毛钱,可以买票坐车,逃到芜湖叔叔家去!

她换洗衣服都没敢拿,手心捏着五毛钱就往外跑。两个大孩子已经上学,不可能带走,小二妹还小,她得带上。围着村子绕了一圈,却没见孩子的影子。怕夜长梦多,长途车一来,她就跳了上去。

扔在后面的有她的三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有她操持多年的家,为盖那三间屋,她付出过多少心血!更有她十几年的青春,来时她是人见人夸的漂亮姑娘,可如今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样!可还能回头吗?

 (待续)

拜读

谢谢熊正兵能耐着性子读,这样的长贴,我都快发烦了.

  七、

 

不久,娘家有人到芜湖叔叔家给秀丽捎信,说她婆婆领了大栓到娘家各处寻她。当着众人的面,他们大造谣言,说她跟个男人跑了。

农村人在这上头最讲脸面。爸被逼得没了法子,跪在他们面前说,她要真跟人跑了,我把她送回去,给你们赔礼道歉!

妇女主任看他们闹得实在不象样,领着一帮人过来质问他们,说她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拿出证据来!拿不出证据就知道胡闹,再不走,就把你们绑起来!母子俩这才灰溜溜往家走。

可没过几天他们又来了。大栓拿着张破纸在手里乱晃,一路从爸家晃到哥家,到处拿给人展览,不是要证据吗?这就是秀丽和那男人跑的路程单。她跟人跑了,把三个孩子丢下不要,我都快急疯了!

婆婆说,你们家想钱想疯了,把女儿卖了!

有识字的,拿过那张纸一看就笑了,什么路程单,这是你儿子的作文!

这母子俩闹得太不像话,老实人也有急的时候,爸说,既然你们骂我卖女儿,那我们小丫头就不回去了!

这一次也没闹出什么好结果。过了几天,母子俩又蹿到芜湖叔叔家去骚扰。

那时,秀丽哪个地方都不敢多呆,恰巧她刚躲到弟弟家去,两人又一次扑了空。

捉迷藏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大栓和婆婆开始服软儿,去求大栓的叔叔说和。他叔叔来到老爸家,求老人看在几个外孙面上,一定叫秀丽回去。他说自己愿做这个担保,让大栓和他妈来接秀丽,要他们当着众人的面赔不是,还要在家门口放鞭炮以表诚心。

爸问,这母子俩能同意?

放心吧,全包在我身上了!他叔拍着胸脯说。

叔叔和婶娘一直特别喜欢秀丽,说什么也要让她回去。叔叔不辞辛苦,一连跑了好几趟。最后议定,当月十二号把她由弟弟家接回去。

当时,亲戚朋友几乎众口一词,都劝秀丽回去。女人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再忍忍,多年的媳妇就成婆了!

你儿子顺子已经十三,过不了几年就娶媳妇,一转眼你要出头了。

……

她确实割舍不下孩子,特别是小二妹,还不能照顾自己呢。只要婆婆和大栓能认个错,把欠哥哥的钱还上,让日子将就着过下去,她也就忍下多年的气吧。翻来覆去想了几天,她终于点头。

十二号那天,太阳已经落到西面坡了,大栓母子竟连个影子都没看见。望着越来越低的太阳,她心里一阵松一阵紧,不知道该盼太阳落山,还是应揪住太阳的尾巴不松手。

傍晚时分,大栓一个人走了进来,进门就对她兄弟说,秀丽不在吧?我可是来了。

听见声音,她从里屋走出来说,谁说我不在,姨娘呢?

哦……她没来……一看秀丽在,他有些慌了神,这样吧,你今天就先别回家,过几天我给你送伙食费来。

不知道这母子俩又在卖什么狗皮膏药,秀丽也赖得搭理,一掀门帘走进了里屋。

从那天起,大栓母子不但不提接她的话,还开始使谣言升级,编得有板有眼。一会儿说她跟个马鞍山的瓦匠已经结婚,一会儿又说她跟父亲、哥哥,甚至弟弟乱搞……简直把她糟践得没一点模样。

只有大栓的婶娘经常过来劝秀丽,盼她回心转意。婶娘总说,我和你叔舍不得你啊,你就舍得下三个孩子?

提起孩子,秀丽的眼里立时储满泪水,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淌。要是有台阶她也愿意下啊,可现在已经僵在这儿了。婆家既不道歉,也不还哥的钱,如果就这样回去,以后的苦就受了。她已无法回头。

听着婶娘的话,老爸和哥哥往往低头不语。有一回,哥终于憋不住了说,离婚是丢人,可他们实在过不到一块儿去。我妹妹活着总比死强吧?

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事儿,秀丽终于下了决心,让人去婆家捎话,要求离婚。大栓仍旧采取一个拖字,既不赔礼道歉接她走,更不同意离婚。

没多久,老爸决定和儿子们分家单过,遂请了些外村人帮工盖房,其中也有秀丽婆家的。大栓不请自来,在工人中大骂秀丽和她娘家的人,说她老爸黑了心,把他三个孩子的妈给卖了。说完还得意洋洋地说,她走了我合适,有新房,有儿有女……

这不是打老人的脸吗?本来,爸对离婚一直犹豫,对大栓回心转意还抱有幻想。这时,他完全绝望了,也看透了大栓的为人。

那天,大栓正说便宜话,老人跌跌撞撞冲了过去,狠狠给了女婿两耳光,对他吼道,我们小丫头再也不能跟你这种混人受罪了,走,上法院离婚!

好,你敢打我?上法院就上法院,我告你打人!

到了法院,大栓又喊又叫,说老爸依仗人多打他了。

调解员问,为什么打你?

他的嘴仿佛一下子被胶封住,不再开口。

秀丽站出来说,他不说,我说!

她把大栓和婆婆这么多年对自己的虐待合盘兜了出来,铁了心地打算跟他离婚。

那时,娘家人也想开了。从此,她便经常由家人陪着,一趟趟往法院跑。不少人都自愿为她做证,证明大栓和她婆婆不是东西。

主管这案子的是位姓洪的干事,据说是位转业军人。上堂时,他总叫秀丽先说话,让书记员做笔录也很详细,对她的态度和蔼极了。对大栓和婆婆他就没有这么好脾气了,有时甚至很严厉,一句接着一句搞得他们挺狼狈。后来,大栓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洪干事问,怎么不说话,你不是常有理吗?

婆婆就说,我们大栓是老实人,不会说话。

洪干事冷笑一声,不是不会说话,是茶壶倒元宵,肚里没正货吧?

婆婆忽然呜咽起来,哭得满脸是泪,我媳妇跑了,我儿子急得差点叫火车轧死。家里还丢着三个孩子……你说我们倒霉不倒霉?

秀丽赶紧对洪干事说,这件事谁都知道,去年大栓到他妹子家,路上遇到雷雨,险些撞到火车上,跟我有什么关系!

洪干事板着脸训斥婆婆,对执法人员说谎是犯罪,知不知道?

看到洪干事明显偏袒自己,秀丽觉得自己简直遇到了包青天,真想跪下叩头啊!心里不由盛满了希望。

那天,大栓的叔叔和婶娘也跟着来到法院。见情况明显不利于大栓家,竟双双对洪干事下跪磕头,你老行行好,千万别放了小丫头!

秀丽赶忙扑过去把他们扶起来,我知道你二老对我好,可这样不是害我吗?要是你家的儿子我肯定愿意去你家,也决计不会闹到这一步的!

叔叔落下泪来,顿着脚说,我们家对不起你啊!

可离婚判决总也下不来。洪干事一遍一遍让她从头到尾讲述情况,听她说话时,眼睛常常一眨不眨盯住她看,看得她不由一阵阵心底发毛。洪干事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她心里有些犯疑,但很快又打消了这念头。人家对自己一团和气,不能把青天大老爷往歪里想。

大约过了半年,本家三姑到爸家来串门了。一进门就对老爸说,我也不绕弯子,洪干事和我是老熟人,今天来你家,是替他带话的。他说,如果小丫头愿意跟他弟,立刻裁定,判决书马上下来,……

秀丽的头嗡的一声就大了,洪干事果真另有所图,原来是想替弟弟说房媳妇啊!自己闹离婚已经在当地出尽了丑,要再嫁给洪干事的兄弟,别人在背后还不把脊梁骨戳断?就是离婚再嫁,也不能找当地人啊!

想到这里,她气哼哼对三姑说,我谁也不跟!

老爸眉头拧在一起,看了看三姑,又看看女儿,摇摇头说,这年头……只说了三个字,他就不再往下说了。

三姑走了,又过了几个月,离婚的事还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看来,不答应嫁给洪干事的兄弟,这婚决计是离不成的;但若答应了洪干事,说不定是离了狼窝又进虎口。她不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了,不能再做傻事。大栓家她是决计不能回去的,长期在娘家东躲西藏更不是长久之计。她心里一时充满绝望,又不甘心就此低头。

天无绝人之路。这时,有人悄悄来约她到北京当保姆。

那几年,不断有乡里的女人到北京给人做保姆。有的是家里实在困难,想盖房或给兄弟娶媳妇还债;还有的是逃婚或逃避婆婆及丈夫的虐待,要活下去,只有到大地方寻条生路。

找她的小九因为在家受不了婆婆虐待,所以打算逃出去。

小九把她约出来,偷偷对她说,跟我一起去北京吧!我外婆在那里,已经做了十几年。她来信说,已给我找好了人家。还说,只要去了就能找到活干。去不去,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要不,我走不成,还要挨顿毒打。

秀丽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离得越远越好。她毫不迟疑地说,去,我跟你去找你外婆!不过要等我几天,想办法搞路费。

为了躲避大栓和婆婆,她一直没少麻烦娘家人。这次若再跟兄弟们伸手要钱,无论如何张不开这个嘴。可没钱就去不了北京!她当时住在老爸那儿,老爸那几天出门了,家里只剩一缸好大米。她唯有打这缸大米的主意,准备卖了换钱。

找来买米的估摸,大概有一百斤,准备给她二十五块钱。

她想,只要够买火车票就行。也就顾不得讨价还价,一口答应下来

上秤一称却差着一斤。她赶紧拿碗到附近弟弟家去,求弟妹给她一碗凑数。弟妹听说她要卖米进京,立刻给她满满挖了一碗。

这时,爸回来了,走进弟弟家刚好看见这一幕,他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弟妹怕爸反对秀丽去北京,忙向她摆手。

人总不能不明不白消失吧!她狠了狠心,对爸说出实情,爸,我想去北京当阿姨。总这么呆在娘家也不是法子。

没想到,爸倒挺支持的,去吧!离开这地方好。

听了这话,秀丽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把爸的米都弄光了,他明天到哪儿吃饭啊?

爸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拍着她的一只手说,小丫头,莫管我,还有你哥和弟弟呢。只要你能到北京就好。爸已经老了,有一口吃就行!

收拾完几件简单行李,当天下午,她含泪告别了家乡和亲人们,悄悄跟小九踏上北行的火车。

家虽紧靠火车站,但她从未坐过火车。当火车呜呜叫着,飞速向北行驶时,她感觉自己够不着天,更摸不到地。前面是不可知的未来,但总比回到大栓身边强吧?

 (待续)

  八、

 

两年过去了,秀丽一直在北京当保姆,主家是位老教授。听说了她的遭遇,老人深表同情。曾替她写过申述信,还叫女儿陪着去了两次妇联,妇联甚至派人去过她老家,可都没能解决问题。

家乡来人告诉她,婆家为让她的孩子们恨她,在他们面前不停说她的坏话。甚至采用物质刺激,哪个孩子骂她,就给两毛钱。顺子已是大孩子了,他拒绝要那两毛钱,闭紧嘴巴不肯骂自己的亲妈;大妹就不行了,一来她怕妈回来逼她念书,二来也贪图拿那两毛钱买糖吃,就跟着奶奶和爸爸一起骂。

婆婆很得意,逢人就说,你看,不是我们骂她吧?是她亲生的说的!

小女儿还照顾不了自己,由于没人管,长得又瘦又小,简直像个小流浪儿,蓬头垢面,长了一身虱子。

听到这情形,秀丽背地里哭过多次。孩子们是她的心头肉,揪哪一块都疼啊!儿子和大妹只能随他们去,可小女儿还小,她不能不管。征得主家同意,她打算把小女儿接来读书。那时,她已学会写简单的信,借助一本字典,她给大栓写了封信,跟他商量接小女儿来北京的事。没想到大栓一口回绝了。

大约是8485年,家乡兴起倒卖香烟的高潮。

那是个冬天的傍晚,秀丽正打算出去,听到了敲门声。打开一看,是大栓和他的一个亲戚站在门外。

她很吃惊,问了句,干吗来了?

亲戚开玩笑说,来接你的。

大栓立刻瓮声瓮气说,我是来买烟的!接着,他打量了秀丽一眼又说,还穿呢子大衣了,活着是风流人,死了是风流鬼!

气得秀丽一口气差点没噎着,竟说不出话来。

亲戚说,你别这样,现在你还能打她啊?打了她,她会去派出所告你!

这一说,倒提醒了她,现在的她与过去的确不同,她当然可以理直气壮顶撞他了,忙说,我穿什么你管不着!

大栓的混劲儿又上来了,似乎打算扑上来教训她。

亲戚赶忙拉住大栓的袖子,我们不是来求嫂子找住的地方吗?大栓的气仿佛一下子泄了,头也低下来。

天已黑了,又是寒冬腊月,人生地不熟的,让他们到哪里去找住的地方?秀丽的心软了,就是来个乡亲也得管哪,何况大栓还算自己的丈夫。主家的住房挺富裕,一张口,老人就痛快地答应下来。

进了屋,在明亮的灯光下,她注意到大栓穿得乱七八糟。过去,他一向穿戴得干净整洁。

看到秀丽偷偷打量自己,大栓又来了脾气,看什么看,没老婆的就这样!

第二天清早,秀丽要去买菜。她嘱咐大栓,你给看着炉子,到时候加块煤。说着,她把一块蜂窝煤准备好,又告诉他怎么弄,这才走出门。

让他们白吃主家的东西不好意思,她特意掏钱给买回两斤花卷和酱肉。进屋一看,煤已烧成白的,火眼儿若明若暗,几乎快灭了。还等着做饭呢,这人还是跟过去一样,专当甩手掌柜!

主家的小女儿拉着她走到外屋,悄悄指着大栓说,别人进去出去他都挡道儿,怎么一点规矩不懂?

秀丽叹了口气,他要是懂道理,我能扔下孩子来当阿姨?

住了两天,他们终于要走了。

大栓直愣愣对秀丽说,我没包,买的烟拿不走,把你的包给我!

秀丽说,这包是主家看我没东西装衣服,新给买的,花了三十多块呢。你拿去可以,一定得托人给我带回来。

亲戚说,放心吧,嫂子,我替他担保。

临走,秀丽又把人家送她的东西塞进包里,让给女儿们捎回去。

后来,一起做的小九姥姥回老家,秀丽就托她把包要回来。

姥姥回北京后对她说,快别提包了!我刚一说还包,大栓就急了。像疯子似地说,我没见妈逼的什么包,找她女儿,别找我!

他就这么个不懂人事的混人,你千万别计较!秀丽特别不好意思。

有家回不去,婚也离不成,生活也许就该如此?孩子们已经逐渐长大,不觉儿子已到了结婚年龄,就这么混下去吧!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开始认命。

在北京站稳脚跟后,她开始把孩子们一个个弄出来。托人想办法,叫儿子学裁缝,大女儿当售货员,小女儿学理发。

两个女儿很快自立了。儿子身体不好,智力也不行,裁缝最终没能学成,只好回老家娶老婆,过乡里人的日子。

两个女儿虽然沾她的光来到北京,因多年听婆婆和大栓撺掇,跟她一直不亲,与父亲属于一派;儿子倒是跟她站一起,但自从娶了媳妇,却开始受媳妇的摆弄。

大栓看女儿们能挣钱了,开始每年到北京“收租”。不说他自己要钱,而说乡里收人头税,办身份证要钱。如果给少了,他就威胁把她们的户口统统注销。为保住户口,更为心疼儿子,就连秀丽每年也得掏出好几百块。可给了大栓钱,身份证却一直不交给她,说搞丢了。最后,还是小女儿把她的身份证偷出来的。

有了“租金”,大栓在老家当起了老太爷。每天花一块钱在镇上泡个澡,接着是喝早茶,然后唱着小曲悠闲地度回家。曾经得过癌症的秀丽,却一直拖着有病的身子当保姆。

有一年,大栓在北京又吃又住呆够了,回家时,女儿们给他的礼物一包一包几乎扛不动。他不知足,对秀丽说,她们都给我送礼,就你不送,你给我带什么啊?

秀丽一听,火蓦地窜上头顶,给你带什么?你还欠我钱呢!当初欠我哥的钱都是我来北京当保姆替你还的!连本带利现在是多少?

大女儿偏袒爸,立刻说,行了,行了,你俩别吵了!这钱我替他还,二百块够了吧?说着把钱塞给大栓,这就算我妈带给我哥的。

95年,秀丽的老爸去世,她回家办理丧事,第一次来到大栓他们镇上,看望一直待她不错的大栓叔婶。两位老人请她吃饭,还想把大栓与她往一块儿捏,叫来大栓的同时,又把当年救她命的郭大夫也请来说和。

席间,郭大夫让他俩碰杯。秀丽虽没想跟他复合,但毕竟是自己的亲表哥,又和他生过三个孩子,想到这里,她大方地举起酒杯;大栓却憋着脸,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搞得大家不欢而散。

那晚,她住在婶娘家,没去婆婆家。婆婆就在院子里大声大气说,孙子都有了,还要风流到什么时候?

大栓的妹妹正好回娘家,也接着妈的话茬,明天谁敢送她,我找谁的麻烦!

结果,还是郭大夫的妹妹不怕麻烦,把她送到了合肥。

1999年,大栓闹胃疼,来北京看病,诊断的结果为胃癌晚期,已经转移到肝区等多处部位,无法治愈了。

农村人讲究死在家乡,于是由女儿将他护送回家。女儿们还有工作,不能长期耽搁,很快就回到北京,由儿子和儿媳看护大栓。秀丽思虑再三,终是心疼身体不好的儿子,决定请假回去,与儿子一起,送他最后一程。

她的工资这时刚长到四百。这么多年除去各种花费,只攒了三万八的养老钱。等到八千块一到期,她拿上钱就赶回了老家。

癌症晚期病人,最大的折磨是要忍受巨大的疼痛。为减轻大栓的痛苦,她不怕花钱,为他买了大量的止痛针剂;在床前端屎端尿,精心照料,日夜护理。

大栓的神智一直清醒,但直至走到生命的尽头,他仍旧一句软话都不曾说,也很少搭理秀丽,有事就冲儿子叫。

八千块的血汗钱花到三分之二时,大栓终于停止了呼吸,剩下的钱刚好够办丧事。

那年秀丽五十岁。一纸从未见过的结婚证终于失效,她却要老了。一旦动不了该靠谁养老呢?

两个女儿在北京已成家买房,但都把她看作包袱。她们认为,靠儿子养老是规矩,她该回老家找哥哥。

儿子却也指望不上。他和媳妇大约都认为北京到处是金子吧,只是他们捡不到,也懒得弯腰。他们伸手向妈要钱理直气壮,认定她是棵摇钱树。

想起老来无望的处境,秀丽常向我和母亲诉苦。我们都劝她,趁还能干得动,一定要多攒些钱,有了钱将来自己给自己养老,谁也不靠。今后,亲戚朋友若来北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手松,动不动往外掏钱。你是阿姨,身体又不好,赚钱不容易,不能总绷面子。

    她听了点头。只是多年的习惯已经养成,再难改掉。

两年后,儿子又写信来要钱。这回是狮子大开口,张嘴就三万五千块。说是镇上新建市场,准备出租铺面,他也想租个。读完信,秀丽三个晚上没合眼,在床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

    母亲向来爱管闲事,不停劝她,别理他们,这钱千万不能给!你也没这么多啊!

    我也曾竭力阻止,这钱拿出去,肯定打水漂儿!

    整整想了三个晚上,她终于说,我老了还得靠儿子。他们没钱,我得想办法凑。租了铺面再把它租出去,将来回去也能有笔收入养老。

    要是你老了,你儿子占了铺面又不养你怎么办?看她坚持出钱,我只好给她出主意,你一定要掏这钱,租铺面时名字要写你,千万不能写儿子。

    她半天不说话,最后说,等我把钱取出来,自己回一趟老家办……

她将所有的积蓄一并取出,又借了五千块,总算凑足了数。

一周后她回到北京。不久,我问她铺面的事如何,她立时神色黯然。原来铺面买下后一直租不出去,钱果真打水漂儿了。

    我不忍心责怪她。人与人的观念从来不同。即使她的儿子指望不上,她恐怕还是要固守养儿防老的旧观念。

    每逢母亲生病,说自己又瞎又瘸,活够了。她会立刻说,你可一定得活着,我的债还没还清呢!

我听得心头发紧。母亲常说自己活够了,我心中发紧主要不为她,而是为秀丽。

她的青春和中年被一纸极其不幸的婚姻紧紧攥于手心,半生搓磨后本以为终于可以得到解脱,却又逐渐被日落黄昏的老年攫住。如今,她几乎一无所有,有的只是疾病与债务……要说她逆来顺受吧,却也曾反抗过,只是因袭的重担太过沉重,力有不殆。

这几乎就是一整代农村妇女的命运了。她们一直是最弱势的群体,却背负着几千年文化的沉疴,因此只能活着就好。

这难道是她们一辈子挣不脱的“宿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