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不脱的“宿命”
北京最热的正午天气。 空中没有任何遮拦,太阳肆无忌惮,简直想要烤焦它迎面碰到的一切。气流令人窒息,所有的东西仿佛都带着火星,随时准备燃烧。 民工们正在休息。有几个坐在遮阴却丝毫觉不到阴凉的地方发愣,更多的正四脚八叉躺在棚子里睡觉。所谓棚子,用一块极其破旧的帆布扎就的简易顶子,正午仅能潦草地挡住头顶的骄阳,夜间可以马虎地挡住风雨。 我正打着阳伞往家走,只觉得灼热难当,露在外面的胳膊要烧起来似的。只要五分钟的路程,我就能到家,回到楼房,进入空调世界,喝一口冰镇的矿泉水。 由于过度炎热,民工们谁都无心看我一眼。我却感觉那些呆滞或紧闭的眼睛里,有一根根针射出来,比燥热无比的夏阳还要刺痛我,有一种叫羞愧的东西慢慢爬上我的全身。我想说服自己,这些活儿总得有人干,城里人不会再干了,只能由民工来做,一天赚的钱比在乡下苦熬毕竟强得多。 但人与人之间的悬殊太大,一对比,就叫人特别不好受。 那时,父母家门前正大兴土木,建街心公园、挖新排水沟。 到家后,阿姨气愤地向我控诉,当她搀父亲往家走时,让一个民工稍停停,先别扬土,他竟头都不抬。 那民工被阿姨狠狠训了一顿。她说,你不知尊老!别眼红我们老头子穿得干干净净,这也是他一辈子争取的,你不服气,有本事 也争取啊! 她还告诉我,听人说那挖土的已经六十四岁,是四川农村的。 我很吃惊,六十四岁了,还出来干活儿? 不是没孩子,就是孩子不孝顺呗。阿姨回答时态度颇为平静。 她多年来一直在外面做保姆,来自安徽农村,已经五十多岁。她曾告诉我们,年轻时得过癌症,是被丈夫和婆婆逼出家门的。如今,丈夫已然去世,三个孩子却都不欢迎她进自己家里。她尽管没上过学,人却相当聪明,进城后靠着自学,居然也达到了能看书、会写信的程度。更难得的是她不贪小便宜,懂道理。 本来,她是打零工的,给我和母亲家打扫卫生。由于母亲不慎摔了一交,骨折后又坚持不肯手术,遂造成行动不便;再加着急上火,整日发牢骚,青光眼日益加重,不久便双目失明了。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来到母亲身边的。面对母亲的絮叨甚至愈变愈坏的脾气,她始终没有另觅他枝,整整在我家干了十年。我于心不忍,过年过节总要多给她些钱。每一回她都推辞,在我的坚持下,她拿着钱往往叹气,你老是这样,我太不好意思了! 只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的为人。 我们年龄差不多,挺投缘。我一直在心里为她感到惋惜。去看母亲,经常与她闲聊。她间或会谈起自己的遭遇,字里行间,老是感叹命运不济,却又认命。 我不知道该不该认命。人既是万物之灵长,就该尽自己的努力活出人的模样,与命运做一番拼搏。但就是拼搏了,也未必有好结果,就像她,苦苦挣扎了一生。也许,不叫自己后悔,带着一线希望活着,这是她的做人原则?可也曾有一种流行说法:只要活着就好,无论活得像人,还是活得如一棵任随践踏的小草……
一、
阿姨名叫秀丽,解放那年生于安徽。她家的门口紧靠一条大河,离芜湖很近。生于水乡,便也人如其名,除皮肤稍黑外,长得娇小玲珑,容颜秀丽。 她老家原在镇上。爷爷年轻时在账房学徒,不思进取专门好赌,因无法还清赌债,被人砍下一条膀子。残疾后的爷爷开始发奋。他当过油贩子、牛贩子,挣了些钱又开过饭馆。兢兢业业经营,以后又连续开过好几家小店,成为镇上过得硬的小康人家。 她六七岁时,爷爷过世了,老人的事她知道得不多。但听人说起过,爷爷靠一条胳膊打算盘,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拨得飞快,整个镇子竟无人能比。那是她家的黄金时代。 日本鬼子来了,家运随国运衰败,二叔甚至被日本人活活打死。保命要紧,爷爷只好把劫后不多的财产迅速处理掉,在附近村子买了块地,全家人匆忙逃过去。秀丽爸在家道殷实时读过初中,曾一直帮爷爷开铺子。但到她出生时,已是靠耪土坷拉为生的农民。 秀丽上面有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是家中唯一存活的女儿。大她两岁的姐姐六岁时出痘子死了。所谓出痘子,按科学的说法就是出天花。当时的农村缺医少药,相当数量的儿童死于这一流行病。姐姐刚一出生,就与二姨的儿子定下摇篮亲。秀丽管二姨叫姨娘,她是妈的亲妹妹。姨娘的大儿子比姐姐大四岁,小名儿叫大栓。姐姐一死,摇篮亲做不成了,从小要好的姐儿俩摇头叹息了半天,遂商议着让秀丽接替姐姐,将来嫁过去,满足她们亲上加亲的愿望。两人议是议着,却没正式下聘。 全家人除妈谁都瞧不上姨娘一家。 姨夫曾是打鱼的,人老实本分,甚至有些窝囊。解放后,还是与鱼有缘,被分到国营鱼苗厂当了工人。 刚与姨娘结婚时,两口子曾到秀丽家吃饭。 因为吃相难看,只知埋头往碗里扒肉夹菜,吃得头都不抬,爷爷事后评价,这一家人就会吃,没用! 他觉得和这种人结亲丢人,当然不愿家人与他们多走动了。那时家里凡事皆由爷爷做主,妈只能偷着去姨娘家。直到爷爷去世,家里开始由妈掌舵,才破了这条禁忌。 多年后,秀丽长到十七岁了,眉眼儿已经长开,且心灵手巧,是整个村子首屈一指的好姑娘。谁不想把这朵花儿插到自家炕上啊! 姨娘家已有五个儿女,四个秃小子竟一个也没着落。大栓都二十三了,还没对上个象。心急如火的姨娘就去求三姨娘做媒,把当初议过的亲事定死。热心肠的三姨娘遂一趟趟往秀丽家跑。只因爸坚持说秀丽还小,这事就一直悬而未决。 这时,在马鞍山工作的大姑回家探亲了。她打量着长大的侄女,心里特别喜欢。回去时就拉着自己的哥哥和秀丽,非要他们到城里住两天。这期间,她给侄女介绍了个工人。小伙子脾气好,见人笑眯眯的,给秀丽留下了深刻印象。只因为害羞,俩人没说上几句话,关系自然没能确定。 期间,大姑曾对她说起过姨娘,那是个蛮不讲理的妇人。丈夫长年在外,顾不了家,她对孩子根本不教育,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在外面也整天跟人打架……村里只要提起他们,没有不摇头的。 秀丽从小和大姑亲,听了这番议论,使她对很少见面的姨娘一家更没了好感。 回到家,爸跟妈说,她大姑给秀丽介绍了个对象,人很好的…… 话没说完,妈立刻说,不行,秀丽已是有了人家的! 那一年刚开始“四清”,妈大约四十六岁。不知什么原因,她天天出汗,吵吵着头疼,脾气变得反复无常。大队原有统筹医疗,因干部们都挂了起来,账务冻结,已拿不出一分钱来,乡亲们看病当然没人管了。没有钱,也就不敢去治病。现在判断,她可能就是更年期,吃点儿对症的药就会好起来的。但那时大家都认为妈得的是怪病,只能干熬。 妈死活要秀丽嫁给大栓,她当然坚决不同意,不能往火坑里跳啊! 妈这人平时就任性,生病之后变得更加固执,什么事儿若不依她,就天翻地覆地闹。为秀丽的婚事,她一晚上一晚上不让爸和秀丽睡觉。闹到后来,大半辈子窝囊的爸也只有违心点头的份儿了。 秀丽还是不答应。 妈就一边骂一边掐她,死丫头,养大了你,敢不听妈的,想到屋顶开灶?婚姻大事能由你说了算! 她被掐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可到底没点头。妈不管她同意与否,立即通知姨娘家下聘礼。媒人来了,送过四套新衣服,几斤鱼、肉和糖果,就算正式定亲了。 当时,哥哥也刚把亲事定下来。女方家住邻村,穷得从没穿过新衣服,只能靠这门亲事狠狠敲一笔。春夏秋冬的衣服要了二十四件,还要配满房新家具,才答应上门。给秀丽的衣服一送过来,转手就凑数儿转到嫂子手里。 尽管秀丽始终没答应,甚至连鱼肉糖都没沾一口,但婚事由父母包办,这是几千年的习俗规定。 了解姨娘家为人的就在背后甩闲话,想吃媳妇熬的汤,把女儿往水里扔呢! 过了几天,妈让秀丽跟她到姨娘住的镇子去买东西。买东西是由头,把她骗到姨娘家见面是真。 她第一次见到长大的大栓。人长得不算难看,但不爱说话,满脸凶气。两人竟一句话也没有,像两个哑巴。 和这凶巴巴、比她大六岁的男人怎么做夫妻?她简直不敢想下去。 可妈不管这一套。她替唯一的女儿包办完这桩人生的头等大事,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临死前,她仍不放心地叮嘱爸,一定要把小丫头交给大栓!定下的事不能说了不算…… 妈走了大约半年,文革开始了。没多久,革命浪潮也席卷到他们村里。“地富反坏右”首当其冲,成为批斗对象。 爸在土改中虽被划为中农,但他有历史问题。解放前,由于人缘儿好,有文化,曾被乡亲们推举为保长。解放后,保长前面天经地义加上一个“伪”字,从此只能夹着尾巴做人。正因如此,他才变为现在的“气(妻)管炎”,凡遇大事都由出身贫农的妈做主。 对爸的斗争形式五花八门。家门口糊满大字报,揭露他的反动罪行及言论;站在众人前面低头弯腰,接受贫下中农的斗争;戴上纸糊的高帽儿,前头有人鸣锣开道,在村里游街示众;再后来是勒令牛鬼蛇神们对着伟大领袖的相片早请罪、晚请罪……总之,全国人民对阶级敌人采取的革命手段几乎统统在小村里轮番演示过一回。 家里挨斗的虽只爸一个,全家却都战战兢兢的。爸的白发一天天增多,腰也越来越弯,可谁都救不了他。只能在每回出门前,悄悄对他讲,把衣服穿厚些,多吃些东西吧。只为扛打经饿,能熬过每一天。 不久,姨娘家上门来催办亲事。来人说,秀丽已过十八岁,《婚姻法》规定的年龄到了,该过门啦! 秀丽还是团员,过去多少参加过些学习,知道中国有个叫《婚姻法》的东西。她大着胆子说,《婚姻法》里规定结婚自由,这婚事我不愿意! 来人沉下脸说,定下的事还能不算?连聘礼都收了! 聘礼我没收,没吃、没用、更没穿过!为了一辈子的大事,她也豁出去了。 姨娘家是响当当的贫农。听人说,他们家的几个秃小子如今也长行市了,臂上都绑起红袖章,整日领着一帮人造反。这门亲戚实在得罪不起。 听了这话,哥嫂和兄弟们脸都吓绿了,爸的腿肚子也直转筋。 嫂子拉住媒人的手说,莫上火,你老先回去,我们再好好劝劝小丫头。 来人一走,全家人便围拢过来,四五双眼睛齐刷刷望着她,眼神里溢满乞求。她却不看大家,倔强地闭紧嘴巴。爸靠在炕沿儿上,低着全白的头,一直没吭声。他本打算卷一支烟,一双布满青筋的手却抖个不住。 突然,他用颤抖的声音叫了声,小丫头啊,爸求你了!竟双膝跪到女儿面前。 一瞬间,秀丽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冲过去,叫了声爸,想把老人扶起来,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 爸已满脸是泪,不是爸逼你,你要不过去,这个家就难保啦! 是啊!你要不嫁过去,大栓家可不是好惹的!这要是带一帮人来整治爸……嫂子接过话只说了半截。半截话更可怕,由着你去想不可知却又能料的结果。 秀丽帮着哥好不容易将爸扶起来,她咬了咬牙说,好,我……去……“去”字刚出口,她已哽咽失声。 为了补偿她,爸叫哥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头肥猪,给她做了四套衣服。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因为嫂子是全面人(指父母、兄弟、姐妹都有的),就由她把秀丽领到大栓家,下午又陪着他们去公社登记。强扭的瓜不甜,两人互相看不顺眼。大栓不开口,她就成心不动窝。最后,还是嫂子像押犯人似的,拉着他们往公社走。 是个典型的南方初冬天气。灰色的天空,烟蒙蒙的雾气,没多久,下起了小雨。四周又冷又湿,寒气直沁骨头缝儿。秀丽的心也如同天气般灰暗潮湿,她止不住地哆嗦。每向前迈一步,便感觉地面也在发抖,简直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可谁也救不了她!抬起头,只有漫天的阴霾和打在脸上的冰冷雨滴。 管理结婚登记的办公室到了,三个人走进去。 站在办公桌后的男同志望着他们说,到底是哪两个人登记? 嫂子指着大栓和秀丽说,当然是他们两个喽。 既然是他们,你出去!那人的声音冷冰冰的。 满脸不情愿的嫂子刚一出门,负责开结婚证儿的就问秀丽,你们是自己谈的,还是包办? 包办的。她据实回答。 包办的不能给结婚证,回去吧!负责人放下笔,声音既不气愤也不激动,想是见多不怪了。 刚迈出门,嫂子就迎上来问,结婚证呢? 人家干部说了,包办的不给开结婚证。她的声调有种如释重负的得意。 你这小丫头真糊涂啊,开不开的管什么! 正如嫂子所言,结婚证在农村形同废纸一张,大家公认的结婚手续是办酒席和给乡亲们发糖。 没有结婚证,秀丽也得乖乖回到大栓家去,按照古老的形式走上她人生的必由之路。哪怕前面是臭烘烘的粪坑、是陡峭的悬崖,是无边的苦海……她也得身不由己地往前迈步,一股巨大的势力在后面推搡她。 不久,大栓家不知通过什么方法,还真搞到了结婚证。她本人从没见过这栓住她大半生的东西,它一直在姨娘手里当宝贝似地藏着。 无论在形式上还是法律上她都是大栓的人了。形式和法律站在他们一边,她只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弱女子。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