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原创首发]皆大欢喜

 

那个中午,阳光灿烂,我站在街角公用电话摊前等人。

 

回想起来,八十年代的天空常是这么阳光灿烂。是啊,社会欣欣向荣,冤案在平反,制度在渐渐改善,而我们依旧享受着劳保福利,生活压力不大,工作也不紧张,上班还能不时溜出来打个麻将。这不,正等着吉福兄一起到老海家来几圈呢,嗨,瞎说一气,把实话说出来了,应该说我俩到老海家是正经工作,麻将,只是余兴嘛。

 

吉福兄是我们机修车间的工会组长,他插过队,当过兵,虽然干不了什么技术活,在每个人手上都有点本事的机修车间不怎么吃得开,可他肯出力,肯助人,又热心领个劳保用品,分个电影票的,当工会组长确实是顶合适了。象今天,几个人一起出来,明天起劲的去报误餐费的一准是他。虽然每个人只有三角,分的时候吉福兄总会说一句:有捞不捞猪头三,一副没有城府的随和样子,这不,他系着裤扣,晃悠着过来了。

 

“我去放了个龙,转弯过去就有个厕所,你要不要也去去?老海家没有厕所的,待会儿打着牌,你熬不住,再出来找厕所, 别人就要坐着干等你了。再说老海家难找得很,说不定你出来上完厕所,回去找着找着又找不见了,我跟你说啊,其实,找老海家有个窍门,我试过的,就从这公用电话摊对面找进去,最容易,所以我叫你在这儿等我,可千万别从菜场那儿进啊,那条路,我跟着走过三四次了,到现在还是一转就昏头;就从这电话摊这儿走,实在不行,你还可以叫管公用电话的老头带你进去嘛,最多给他三分钱,他平时到里面喊一个电话也就三分钱……”

 

老海家没厕所,我是有思想准备的,瞧着南市老城厢这片旧里胡同,低矮的屋檐,狭窄的走道,石子的路面,我猜得出他家里面大概的情形;难找,也有思想准备,记他家门牌的时候就知道,什么东73弄,九支弄,13号甲,后面还加划三,没想到的是屋里面那么暗,点着四十瓦的日光灯,还显得像个洞窟,也许,是外面阳光太灿烂了吧,也可能是因为里面家具墙面都是那么灰暗陈旧。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看清屋里的布置,嘿,居然安排的非常巧妙:进门一个五斗橱,看似不在地方,却正好遮住了里面直放的一张小床,与小床丁字放着一张大床,大床边上是吃饭的方桌,再过来回到门边,是叠起的两只箱子,铺上了塑料台布,上面有台灯和一些书籍,像是老海妹妹的写字桌,“书桌”的位置特别低,是因为上面搭了个阁楼。占去了一米层高。我问吉福兄是不是老海兄弟俩睡上面-------他来打过几次麻将,算这儿的熟客,吉福兄连夸我有眼力,懂经,一面说着:搭起来搭起来,一面动手安排桌面。

 

老海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出去接阿明去了, 阿明与我一样,没来过,这胡同钻来钻去的,确实需要接一接。吉福兄熟门熟路的将方桌上的东西理到写字桌-----那箱子上,将方桌抬出来,一面靠着小床一面接着大床,另两面放好方凳,嫌着光线不够,将两个床头灯换了位子,又细心的将方桌摇晃的脚垫平,一桌麻将,居然安排得很妥帖。他让我坐在小床上,说那是老海妹妹的床,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坐着比较合适。老海的妹妹去年过年,厂工会发电影票看电影那天见过,打扮得婷婷袅袅,回头率很高的,谁会想到每晚睡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俩所谓的工作,就是核实老海家的住房情况,厂里要分房了,虽然只有一套,但所有住房困难的职工都有权提出申请,这点是很公平的,只是,从任何一个角度看,老海都不会有什么希望,所以,大家都心里明白,所谓上门调查,不过是上班时溜出来搓麻的一个借口。

 

说他没希望,是因为他一家五口住着十四个平米,是我们车间困难的,却不是厂里最困难的,再说根据政策,他住着父母的房子,房子小,该由父母单位解决,只有他结了婚,成为无房户,才归咱们厂解决,当然,假如因为没有房子,没人肯嫁他,那是他自己的事。政策就是这么定的。

 

其实就是他这会儿结了婚,分房也轮不着他,他才二十七岁,刚到晚婚年龄,厂里三十几岁拿了结婚证没房的好几个呢;更有借住在外,孩子都快上小学的,都没分到房,怎么轮得到他呢?吉福兄就是两口子带个孩子借住在个废弃的庙里,哪个不比他困难?再说,老海在厂里算不上积极,不时还要说点怪话,丁书记早说了:共产党的好处,当然要给听共产党话的人,要不然还有谁跟共产党走?就冲这点,估计就是哪一年轮到老海了,也没戏。

 

这些都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那套房根本就有主,是上面批了给丁书记结婚的!当然,买房花的是厂里的钱,可并不是厂里有钱就可以买房,那需要批指标。厂里年年盈利,但那是国家的钱,就是为工作,买个两百元以上的东西都需要指标,别说给私人买房了。买房指标是带着丁书记的名字发放下来的,大家都知道,大家还说是他当公司经理的老爸出的力,我猜也多半是那么回事。

 

丁书记三十出头,是插队回来的知青,回城后进了厂,还曾在咱机修车间待过,年前才提拔成副书记,主管日常工作。找的女朋友也是咱机修车间的,就是老海的师妹-----小芬。老海是不是对师妹有点那个意思,咱不好说,只是本来两个人挺要好的,这会子小芬要嫁丁书记,还申请到了房子,老海却突然犟起脖子,向工会要求分房,瞧着实在像是为什么事有点赌气。

 

巧就巧在那年正在抓推行厂长责任制,将来这厂到底由厂长说了算还是书记说了算,正是一片混沌之际,丁书记虽然年轻能干,到底资历还浅,又是个副书记,有点压不住,乔厂长乘机提出,这套房子分给谁,该由职工代表大会讨论决定。

 

职代会也是那年的新生事物,代表由各车间民主选举产生,加上各车间的主任为当然代表,再加上党政工团妇,二十几个人,每人发个大大的牛皮公文包,开起会来很像个样子,其实也就是鼓掌通过厂长的年度计划,没见真正讨论过什么有意思的事。我那时算个知识分子吧,作为机修车间的代表,参加职代会的筹建,满心觉得这是民主制度的雏形,一心想为民主制度的建立,创造出个样板来,起劲的寻找完善制衡机制的机会:美国的三权分立制度,不就是经由马歇尔大法官,在马伯里诉麦迪逊案中的天才发挥,才得以确立的吗?眼下正是确立制度,为职代会争取权力的大好时机,所以,对不起,丁书记,虽然咱们一直是朋友,这事我得为老海说话,一者说,代表天经地义应为自己的选民说话,老海是咱们机修车间的;二者说,代表应为弱者说话,虽然老海犟头倔脑,没人把他当弱者,可这件事上,他希望渺茫,也就算是弱者了,当然,别人自然会有别人的想法。

 

吉福兄的想法,倒是说得明明白白的。我问他,照说,你更有权申请这房子啊,你该算是无房结婚户吧?吉福兄严肃地说:怎么可以这么想呢?这房该归丁书记啊,我们都是插过队的,应该抱团的,上面本来就是给丁书记的,我只会尽量帮他,绝不会在这种问题横一杠子……

 

那么高的觉悟啊,失敬了!以后交往,嘿嘿,得小心点。

 

吉福兄见我有点讪讪的,附头过来悄声说:“猜猜将来等我当了厂长,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搞一大套房子?吉福兄大笑:“把厂里的女人一个个都睡了!”阿明与老海已经进来了,听了也跟着笑,大家都知道,吉福兄并不是个好色的人,开点荤玩笑,是表示自己觉悟不高,没有野心,不必提防。

 

大家围着桌子坐下,麻将开始哗啦起来,阿明是许久不见了,还是老样子,我顺口问了一下最近在忙什么,他假谦虚了没几句,就把话题往他爱讲的故事上引。不知凭着谁的关系,阿明也在我们机修车间待过一小段,活不会干,也不想学,正好派出所问厂里要人,组建治安联防队,车间领导赶紧将他推荐了出去。八十年代治安形势严峻,警力不足,从附近各厂抽调的治安联防队就成了警察的补充,由一两个正经警察带着,每晚巡逻值班,有时“刮台风”-----------集中打击犯罪的突击运动----------也被叫去助战,阿明想讲的故事,就与他上次参与“刮台风”有关,那次他勇敢地冲进屋,抓到了一对野鸳鸯的现行。那时黄色电影之类的还少,阿明又还是个童男子,那瞬间的视觉冲击对阿明影响太大,以至于他每次一聊天就要往那上面说,全忘了在座的其他三人都已经听过。还是吉福兄反应快,一句话将他堵住了,说打牌的时候不能提这些,要输钱的。

 

我窃笑,阿明也讪讪的低头仔细看起牌来,只有吉福兄最活络,牌打得又快,止得又牢,眼睛还看着屋外。我打一张红中,他立刻跟出,嘴里说:红中?跟!大伯伯,回来啦?后面半句是对门外一个老头说的,他坐在大床上,正对着门,门外一个矮矮的老头,扛着一个大大的冰箱包装盒,费劲地在开隔壁的门。

 

我一阵诧异:这吉福兄怎么那么婆妈起来?跑这儿还认了个伯伯?坐他下家的老海紧张地低声说:别惹他!别惹他!那矮老头含糊的嗯了一声,开了门,进去了。

 

吉福兄转脸向我说:“这个是老海正宗嫡亲的伯伯,老海,是吧?”

 

老海不情愿的解释说:“是我大伯伯,脑子有点毛病的,天天喜欢捡一点纸箱塑料瓶回来,人家还以为我们家都是捡垃圾的呢。我们家都不理他的。其实他本来很聪明的,那个时候,他们厂里都叫他外国铜匠,什么活都会干,什么难活都想得出办法来,所以也叫“办法师傅”,短命的文化大革命,说他是潜伏下来的外国特务,拖上台去斗,受了刺激,现在一百样都正常,只要人家一说文化大革命,一提起斗争他的事,他就要发毛病。厂里也不敢要他上班,就算是病假,混了那么多年,现在是早过了退休年龄了,也没孩子,几年前,家里还说,要把我过继给他,我是老大嘛,他也比较喜欢我,可我不高兴。那时还小嘛,不大懂的,只知道要我喊个神经病爸爸,人家要笑的,就坚决反对,现在想想有什么啦,喊一声爸爸,就可以住到他那间去了,他那间也和我们这间一样大,十四平方呢!只他一个人住。我们家五个人,也只住十四平方,社会真不公平!说起来都是爷爷留下的房子,为什么他一个人住一间,我们五个人住一间?没地方讲理去!一个人住一间吧,他还小气得要死,我们家搭阁楼,想伸一点到他那间上面,可以搭大点。角钢都锯好了,他硬是不同意!他一个人住,又不可能搭阁楼的,上面给我们占一点,有什么要紧?我们一家与他吵,他就顶着不同意,简直不讲理!后来我老爸说,算了算了,别惹他了,再吵说不定又要发神经了,我也只好算了,当他神经病处理。角钢全部锯短,锯下来又不好退的,白白损失了五十多元钱。从此我们两家就不大讲话了……”

 

正说着,隔壁门开了,老头拿着个脸盆出来,到外面水龙头放水洗脸,吉福兄大声昭呼道:“大伯伯,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老头洗着脸,含糊答应了一句。吉福兄笑着说:“早些回来好,人家说又要搞文化大革命了,你怕不怕?”

 

老头停住了擦脸,露出眼睛说:“瞎说!瞎说!”老海对着吉福兄急赤白脸的低声呵斥:“搞什么搞?别说了!再说他真发作了!”

 

吉福兄却只作没听见,依旧笑着说:“他们说那时候你的徒弟斗你最起劲,是不是?那个叫王什么的?”

 

老头恨恨地说:“王什么?王连举!一个叛徒!把我跟他说的,那时候洋行老板来,请我干了活,还请我吃大餐,一点点事,到台上去揭发。揭发好了,还带头喊口号:把特务,坏分子,蜕化变质分子揪出来!打倒坏分子……”

 

到开始喊口号时,老头已完全回到了当年的场景,不但口号声嘶力竭,眼睛也弹了出来,然后就是一通大骂,似乎混杂着两三个人在骂他,又交杂着他骂那徒弟的话。手也指戳着,愤怒地向着虚空,脸变得像与刚才换了个人,豆大的汗滴挂在脸上。我和阿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知如何收场,老海恨恨地低声埋怨吉富兄,只有吉福兄笑嘻嘻的像在看戏,一边说:“没事的,不是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好的嘛。”

 

确实,过了一会,老头骂骂咧咧的进了屋,突然,没了声响。我对这寂静不习惯起来,不安地问:“不会有事吧?”老海也不理我,依旧在不停地埋怨,吉福兄笑着说:“好了好了,又没出什么事,是不是等着碰白板?呶,我打给你!”

 

老海抓起白板说:“什么碰!胡了!专等你的白板!”

 

吉福兄笑嘻嘻的给了钱,说:“都放冲给你了,就不要再唠叨啦。

 

老海也笑了:“没那么容易,除非你再冲一把。”

 

阿明不高兴地说:“这么打,我们不倒霉了?刚才那把要不是他白板放冲,转过来就是我边三筒自摸!”

 

吉福兄揿住牌说:“你知道我是什么牌?要不要给你看看?不打白板,就打五筒,你边三筒见二了,肯定把五筒麻将头碰了,单吊……

 

我没心思听他的牌经,心里只觉乱乱的,想起文革中挨斗的外公,堂堂银行家每天挂着牌子在里弄里扫地,要是活到今天,他会怎么样?

 

星期一一早,职代会如期召开。在我进入会场前,吉福兄拦住了我:“老海放弃这次分房资格了,咱们机修车间就该提名小芬了吧?”我一愣,吉福兄连忙招招手,老海蔫头蔫脑地走了过来说:“是,我放弃了,没啥意思,”说完转身就走了。

 

吉福兄盯着我:“这就该轮到小芬了吧?”我迟钝地说是,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吉福兄如释重负地推着我进去:“那就小芬了啊!”

 

职代会由工会主席主持,乔厂长也来了,说今天他只代表厂机关投票,丁书记没来,也许为了避嫌?

 

工会主席宣布分房投票规则,八个车间加上厂机关,九个代表投票,票高者得。

 

投票前,乔厂长又出来讲几句:“这次分房是文革后的第一次,以后随着国家越来越好,厂里也越搞越好,分房的机会会越来越多。这次是第一次,用民主的办法分配住房,是为民主开了个好头,以后厂里各种管理,都要遵循民主的原则……”

 

投票采用记名的方式,各个代表各自写好了,当场唱票唱出来。自然,每个车间都投了自己车间员工的票,我投了小芬的票,可乔厂长的票由他自己朗声念出来,也投给了小芬!接着,工会主席宣布:其他人都各得票一票,小芬得票两票,为最高,房子分给小芬了!代表们有的惊诧,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没得说,给小芬就是给丁书记,厂长这样投票既合情又合法,还巧妙地解决了难题,大家也不必做难人了。

 

接着,工会主席宣布,为了纪念这次会议圆满成功,每个代表发一个不锈钢保温杯,一支金笔,大家便兴高采烈的看起了礼品。

 

我晕头晕脑的拿着礼品出了们,吉福兄在外面等我,见了我,很兴奋的问:“是小芬吧?”我说是,又奇怪起老海怎么会突然放弃推举,吉福兄得意地说:“昨天最后给我全摆平了!这几天我到老海家的那个老头子的厂里,跟他们厂商量好了,他们厂出证明,我们厂出住院费,把老海家的老头子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大吃一惊:“什么!他倒肯去?”

 

吉福兄笑道:“哪里肯去!我叫阿明喊了四个他们联防队的,把他捆起来,送去的。你别看这老头个子不高,力气好大!像发疯一样乱叫,四个人也好不容易才把他揿住,捆上呢。老头叫得一条弄堂的人都来看,人越多,叫得越起劲,他大概以为又文化大革命了,越叫越像疯子,弄堂里的人也没话说,老海在边上,缩手缩脚不肯帮忙,可老头一走,他们兄弟晚上就搬到老头房里去了,哈哈!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

 

皆大欢喜?我捏紧着杯子,透不过气来,想说什么,却好像没了词汇,只重复着说:皆大欢喜?皆大欢喜?突然回过神来,将杯子与笔都塞给了吉福兄,可依旧没话可说,只有一句:“皆大欢喜!!”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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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家研究发现听赞美之言能增强机体免疫力

据美联社报道,俄罗斯科学家研究语言信息对人体免疫系统的影响,结果发现,看似简单的赞美话语,真的能够治病。

科学家发现,积极的话语不仅能使人的心情愉悦,还能改善血液的成分,增大血液吸收营养的能力,从而提高细胞的免疫力。科学家表示,要让人的自我感觉好起来,必须依次连续进行5至15次心理治疗,先让患者心情放松,然后医生开始对他们说好话,针对不同的人,所说的话也有所区别。一些词语的作用非常明显,如有“爱”、“善良”等含义的。

科学家称,人的细胞仿佛能“听懂”这些词语。生活中利用“语言疗法”治愈感冒也比单纯吃药要快5天。

一花一世界 正经秀快乐

俺举报,楼上疑似灌水。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3 0:30:51编辑过]

现代笔记!
风吹掉了我的帽子,太阳却照样升起
以下是引用紫壶在2006-8-3 0:28:00的发言:

俺举报,楼上疑似灌水。

同意举报。

一花一世界 正经秀快乐
好的制度会使人心向善,生活改善,坏的制度则使人在物质与思想上都越来越不堪。且为改革前的房屋制度留个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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