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黎侬:福 地


 

曾祖的传说

人到极至,追求味。曾祖生性高洁而成癖。五大三粗的汉子如此讲究,稀罕!他不喝茶,嫌茶淡。他好喝两盅,认为酒醇,是能消毒的。家里的酒缸占了小半间仓廒。酒色财气,常为仲伯。而曾祖虽只贪怀,兴致来了,倒尤其喜欢磨墨写字,其余懒得染指。地方人士认为字公正墨黑即好。醉尉街的张旭龙飞凤舞谁识?徒有虚名罢了。曾祖写在店铺两侧的“别处招贴”和“概不做保”就公正墨黑。曾祖人称骚胡子,或者是三胡子也是说不定的。大东门人的“骚”、“三”难分。曾祖开米行不是他的嗜好,米行是老辈上传给他的。他不想做老板但做了老板。他不会念生意经但生意兴隆。柜面上的人遇着两难或两可的事向他请示,他总是很豁达。因此,也买米的熟人和卖稻的客人都记着曾祖的好处。店堂里一边是账台,一边是几个米囤子。每个米囤子囤的什么米,曾祖不看按在面上的印子是不晓得的。“头糙”、“贰糙”、“三糙”、“陶秫”、“血糯”、“香苏御”……每个囤子的面上都印满了,不留空隙。曾祖早上去,看到的是这个样子;打佯去走一趟,看到的还是老样子。囤子倒是见矮了。可是不破坏那些个印子怎么量米?小伙计就在一旁掩着嘴暗自好笑。老账房从柜里拿出长方的木印给他看:“东家,每到打佯,把囤面弄平,再打上印。就跟每天要结账一个理。”曾祖把木印子翻来覆去端详,末了还给账房:“这几个魏碑体倒蛮好的。”他拍拍手上沾的米灰。老账房说:“这印是你好公在世时请居儒里的刻字匠刻的,出了九斗米的价呢!”曾祖“哦”了一声,复又拿起印子,掂量着,而后说:“能不能借我。就一晚上。”老账房说:“都是你的,怎么是借呢?”面上是笑,可内里犯迷惑:都说少东家爱清洁,怎么这回又不怕米灰了呢?莫非……那年我不过私下拿回家几升碎米么。心里直打鼓。曾祖旁若无人口中念念有词 “出入、收放、偃仰、向背、避就、朝揖,备具古法”——捧着木印子到后屋寓所关了门不知干什么去了。从此,老账房不敢有所怠慢,人前人后,算盘珠打得“嘛叭”脆响。卖稻子的客人来了,老账房亲自开了后门下水栈到船上去采样,看成色,然后放在嘴里嚼嚼,说“客官,还欠一天日头。”接下来是落价,成交。客人很佩服。
曾祖依旧研究他的字。
曾祖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早年读过《最新小学教科书》十六种和《共和国新教科书》二七种。其中记得起来的,有许国英编的国文、赵玉森的本国史、谢观的本国地理、徐傅霜的兵式体操、樊炳清的修身要义、庄庆祥的文法要略等等。他的字是老爹逼出来的,到柜面上,字是出面宝。临摹来临摹去一本家传的《九成宫》,没劲。曾祖借口帖霉了,难闻,这才获准满城去寻帖。其实练字原为了便于记流水账,入了进去就忘了缘由,追求起境界来。字是一种境界,人又是一重境界。曾祖不仅到醉尉街访张旭的墨宝,而且还不惜陪上零花钱雇了胡记行的轿子到破山寺的禅院里谒米碑亭。常建的“题破山寺后禅院”诗勒石立于亭内。“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径通幽处,禅房 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馀钟磐音。裹阳米芾书……”曾祖面碑而悟,即使落款处,也不放过。
“苏黄米蔡……”曾祖一手反剪一手拈须,不觉踱到自己连家店的堂前。
“先生”喜出望外,忙禀报老爷:“少爷长进蛮大,回来知道‘疏黄米’差哉。”
娘说:“关在屋里哪晓得油盐贵,出门走动走动脑筋就好使了。”
仗着娘的一句话,曾祖豁然开朗,生了野心。本埠地界凭着过去的辉煌固步自封,不免孳生惰性。“何不出去闯荡闯荡?!”
经人引荐,曾祖在齐燮元部谋了个抄写员的职,军中称“秘书”。今朝开拔明晚换防,很合曾祖的心意。每天来了公文,他只要将摘要恭楷缮入“呈表”,即可。“呈表”是督办军务处理公文的一种方法。表用上好的宣纸印制。每次缮写,曾祖总是把墨磨得很稠很黑。那字也写得很浓很黑,颇得齐燮元赏识。江浙大战,齐燮元得胜进驻上海,抄写员却弃了升宫的机会只身返回故里。别人弄不懂他究竟为何,皆称其怪。估计他是又犯癖的缘故。“上海滩啥地方?三教九流地痞流氓的老巢,一条黄浦江都臭了,着实与我们少爷是不相宜的。”伙计嘴勤手也勤,米升子量了量:“一升!”从熟人手里接过筹,码齐了,一扬手“扑啷”扔柜里了。木筹红的绿的,着了彩认起来方便。
让曾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的出生地(也是居住地):大东门。地方为通衢要道,往西是内城,往东是乡界,水路从中而过。春树万家喧鱼盐之市,夜灯几点摇虾菜之船。门对长桥,窗临远阜,古塔剪影,天幕淡淡。一窗一境,悠闲世界。曾祖从不乱抛纸屑什么的,认为制造垃圾是对这块净土的亵渎。不用说妓船是不允许过的。绝对不允许!虽说大东门以商贾为主,然而崇尚“忠厚家传久,诗书经世长”、“温柔敦厚,诗之教也”的古风。单从他们的名字上也能看出其端倪。譬如曾祖的名“朴掓”即源于“林有朴掓”一句,字“弱栖”,则取古诗“弱叶栖霜雪”之义。街坊中即使有叫“言士”、“公刘”、“城北”、“东篱”、“太卜”、“远人”、“疏桐”、“邓林”……的,也不是随意为之,均有出典,与其他地方的风气相左。心有武陵挑花溪,长作东门清淡人。
过大东门出外城,往南进昆承湖,波势浩淼水天一色,水乡有各潢泾,盛产芦苇。春夏芦荡一片绿,秋后芦花赛雪飘。百里之内,气势婆娑。那时,那景,谁见了都叫绝。微风轻拂,芦苇丛回声激荡,尤如埋伏千军万马!俗话说“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黄泾靠着昆承湖,那才叫得天独厚呐。屋顶是芦秆盖的,席子是芦蔑织的(芦秆压扁即成蔑),条帚是芦穗扎的,连鞋也是芦花编的(叫芦花蒲鞋),芦根又是清泄肺胃之品,具有开郁涤痰渗湿养阴之功……余下的枝枝蔓蔓晒干是燃料,沤泥里成肥料。倘若到了端午节,划十载廿载的芦叶进城不算多。谁都愿意出钱买个灵气。那芦叶宽如手掌,碧绿似凝。用潢泾产的芦叶包棕子,其香清悠。至于潢泾人是因了那地方才杰出起来,还是那地方仗了那人才灵秀起来,就不太好说了。照例潢泾是不会有任何地方与曾祖过不去的,只因商界繁荣,来自潢泾的妓船相应发达。到曾祖支撑门户时,遂成气候,双方甚至到了互为因果的地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尽管潢泾姐水灵、抚媚,曾祖照例是嗤之以鼻退避三舍。小小妓船缓缓驶入城,并不是哪个水域都可以停靠的,得按约定俗成营业以示有别。琴川七弦,尽得风流。有一回曾祖听信街坊庞子雨指引,以字会友拜访藏有《乐毅论》真迹的同好,七拐八弯,竟跑到了傍琴川河的春风巷。时值天垂暮,街灯朦胧,莺声低语,小曲靡靡。晾出的女人之小衣秽布林立。一律的下贱标记,招牌勾魂摄魄。曾祖大气不敢出,拂袖而归。从此,与庞子雨结怨,互不往来。其实他也不是不知道庞子雨那号人,要怪书圣墨宝的诱惑力太强了。大东门出庞子雨之流不能不承认是一大憾事,休提罢了。
深居简出后,曾祖埋头书斋,不觉对写对子有了兴趣。日出作,日落歇,写得大彻大悟。他最初的创作与《九成宫》帖至今保存完好,全文云:“买米去来尤感寒,读书如何不知年”。有点夫子自道的意思。逢年过节,谁家上门来求字,一概以对子应酬,如痴如醉,没留心店堂那台留声机已从《毛毛雨》、《跳粉墙》、《十八摸》唱起,唱到《何日君再来》了!
曾祖偶尔到前边坐坐,发现门口多了个站班的,问:“何时添的小伙计?”
柜上回东家话:“不是伙计。是潢泾姐跟包的小兄弟,闲着跑来听唱片解闷 。”
“潢泾姐?”
“是啊,潢泾姐生意都做到家门口来了。东家你没往屋后河道里看?妓船放任自流了。”
“世风日下!”曾祖怔了一下 , 无奈何喟然长叹,回房去了。
间或听到账房在碾房里问少奶奶:“------商会又说要每户缴唱片钿。那唱片是商会前日送的,不要也得要。既曰送又怎么要缴------”少奶奶边哄孩子,边吩咐账房:“别去烦他了。缴就缴吧。”末了又说:“这几日,你柜上多照应着点。”“哎,哎。”
曾祖又是一声长叹,到厨房取了瓶酒自斟自饮。一杯再一杯。墨赤头里断喝:“把那张唱片拿来砸喽!”隔壁安睡的孩子都吓哭了。少奶奶慌忙到堂前关照把《何日君再来》撤了。原承望托邮差订份由邹韬奋主编的《抗战》(后改名《抵抗》)总能宽慰宽慰丈夫,不想是年12月《抵抗》迁往汉口,就此如断线风筝无从续前缘。度日如年。局势也越发紧张了。
胆小的伙计进山里去避风头。米行有一日没一日难于维持,萧萧条条。“山雨欲来------”曾祖吟罢诗打发老账房带几麻袋米也回了老家。账房挥泪叩谢。曾祖摆摆手,说:“只待风声过去,你再回来。”船夫竹竹篙轻点,小船驶离了岸。曾祖一家人站在水栈上默默地注视那小船。说是再回来,然此去能否重聚委实难料。涸辙之鲋,相濡以沫,往日恩情历历在目!远望,碧空悠悠,孤舟漂渺,白茫茫河面一片雾气氤氲------
多年之后,街坊有位长者临终前推心置腹地对曾祖说:“其实,骚胡子,你如果不那样为人写对子,外号是万万叫不开来的。‘骚胡子’,怪难听的。”那意思是怨我曾祖自个儿的不是。曾祖心里拿个主意,点头称是。对于垂暮者,没有必要一争高低。长者撒手而去,曾祖为其撰挽联致衰。上联:“想当年那段情由都随了先驱者悲欢离合几多年”,“看今日这般光景全指待后来人风雨关山千万里”。见者无不击节拍案。笔墨里显精神,骨气铮铮。那字很黑,让人觉着心里有很古的东西在慢慢上升!久久品味,那字就格外显,说不上是师承那个流派,但看得出书者有极扎实的功底,博采众长,八体皆精,真书在上。那结构那间架又无不渗透出某种神会的怪异,让人倍觉厚重,神韵流动。
曾祖老多了,而习性依然。民以食为天,米行赖此保存了下来。继续喝两盅。继续写对子。要对子的人还特多,兵荒马乱,压压邪。有人开玩笑劝他摆个“代书”的摊也能糊口了。他未置可否,唯酒量日增。
酒,是桂花酒。喝到一定程度,飘飘欲仙,不知今夕是何年。亏得平日里,家主婆备下不少芦根,煮茶解酒毒。
曾祖美滋滋的,咂着嘴,冷不丁“好酒、好酒呀”地拉几句叫板。来要对子的人在一旁没事干,就帮着备好纸、笔,把墨直磨得泛出蓝悠悠的光亮。差不多了。忙不迭给抻纸。
曾祖脱了外罩,舒展舒展筋骨。旁人颇不赞赏:不愧是大手笔。正虔诚地想入非非,曾祖竟倒床睡了。忽然想起人家还在一旁等着呢,便大声吩咐:“明朝来取!”说完,蒙被大睡。
要对子的人以为曾祖几杯下肚,兴奋了,在寻开心,便不接碴。心想,要不了几分钟,你自会失了邪兴,乖乖地下了床办正经事。谁知,床那边随即响起了呼噜声,极匀,很讲究章法。
要对子的人着了急,“骚胡子、骚胡子”地摇撼他。曾祖就是不醒,打雷也不醒。
曾祖的字也日渐龙飞凤舞起来了,意念所至笔所至,书张旭的苦衷,书张旭的寂寞,书张旭的深邃,然后顿悟狂草背面掩藏的强烈情感、掩藏的一部历史!曾祖在其间三省。
在外人看来,曾祖的癖病,犯一次厉害一次了。没法了子,对方叹口气,摇摇头家去了。第二天清早,张开眼睛就又想起昨晚上的事。家里的问:“要的对子呢”——叹口气——“没要着?白送了几瓶酒事小,只是那对子,今天要派大用场。你‘怨’,真没用!”
被逼急了,那人便也大了喉咙:“你怎么知道就没要着?小二——”
“哎。”
“去,找骚胡子,说是‘我爹让我来取对子’。”虽这么硬邦邦地说着话,但心里还是七上八落不抱太大的希望。
不一会儿,小二真的把对子取回来了,方放心,并且稍稍地吁一口气。把对子轻展开了,哈,哪里是对。“长发隆酱油店”仅六字而已。来道喜和帮忙的街坊都围了过来。“做金字招牌真合适。”“老板,你不是要想请先生起名么,这不是送上门了,现成的。”“长发隆的名儿起得好。此地不就是忠王报恩碑的旧址吗?②”“只是这字------”“哎,字也相得益彰。所谓善书者不择笔,执笔无定法,不拘一格是也。你瞧这运笔,起承转合莫不自如。谋篇布局,互相照应又一气呵成。读之使人如行山阴道上,应接不暇,岂不妙哉。”众人也不觉摇头晃脑起来,一致说:“好!”
曾祖的对子,从来不写“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或“田中嘉禾庆盛世,湖上银鳞荡金波”之类的内容,而是赫然书:“湖中沃鱼看网破,岸上肥田望天收”——有思想,耐咀嚼。如还写过:“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香榭空山丘”、“当为咏春闲映竹,每回怀古坐临风”、都很不一般。当然不少是应时之作,信手大书特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一湾绿水渔村小,万里青山佛寺幽”。他还特别好书与酒有关的对子,如“战士干戈成勇武,逸民诗酒养疏慵”、“万卷书任风清览,一樽酒待月明倾”。有时甚至干脆光一句上联:“把酒问青天”,下联什么也没写,空着。这算什么对呢?但曾祖偏爱这“副”对子,托人裱了,挂在书房里。相看两不厌。
大东门的建筑大都是背水而座的。即便不做买卖的庞家也是如此。
临河的后檐特地飞出去二三尺,那是为自家后门头的水栈遮挡一点风雨的缘故。一天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轰轰的雷声把庞子雨惊醒了。他想起水栈上还放着两只水桶呢,如果水涨起来,不就把木桶漂走了,以后如何挑水?他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开了后门,见两只水桶已好好儿地放置到了高处,正纳闷,一个闪电把一切都暴露了出来。他便看见了,有一艘漂亮的乌篷船避在后檐下,篷顶的明瓦里射出朦胧的光亮。尽管船上的标记已取下,但庞子雨凭着经验认定这是艘妓船。河水在呼啦啦地扑打船身,乌篷船晃晃的。此后,睡觉时,那漂亮的乌篷船就常摇摇晃晃地驶入他的脑海。明瓦里透出一缕诱人的朦胧来。他巴望老天常下雨,下了雨,那乌篷船就会来伴他入梦乡。也别下得太长,乌篷船翻了呢?乌篷船还真常来。看准机会,庞子雨找了个借口,与那潢泾姐照了面。潢泾姐说:“不必谢的”——那是指两只水桶的事。本来事情就算过去了,庞子雨不罢休,干脆缠上了。一来二去,彼此有了意思,信誓旦旦。后来,那个潢泾姐思前想后趁势把满舱的芦叶和乌篷船一块儿卖了,从良甘心做小,跟庞子雨住偏房。
出了这等新闻,大东门算彻底栽了。名声一发地不可收拾。冤家路窄,那庞子雨还天生和曾祖的连家店仅一墙之隔。
“女人是祸水!”曾祖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由了脾气破口大骂:“女色亡国!”骂得颠颠倒倒,轰轰烈烈。
潢泾姐结束了卖笑生涯,整日与庞子雨打情卖俏无所顾忌。曾祖始发冲冠:“什么畚箕配什么条帚!”亲自把靠庞家一侧的窗统统钉死,又请泥瓦工把那一侧围墙加高了六尺。
“五湖春水接遥天,国破君亡不纪年。唯有妖娥曾舞处,古台寂寞起寒烟。”曾祖一时兴起,认死理儿。大东门成窑子了。祖宗不容!他扬言有一天非把潢泾姐驱逐了不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架势好像心中很有谱似的。“等着瞧吧,潢泾人会遭报应。”哪个听了,都不由得紧缩脖子。自然是酒的不是了。
终于,连侵略军都对潢泾发生了“兴趣”,凡潢泾人一概“死啦死啦的有”。
曾祖的米行紧闭了三日。
入夜,有街坊来找曾祖喝酒。酒过三巡,解了衣扣,话也多了。“骚------”想想不能这么称呼了。可怎么称呼合适呢?怎么也不自然,索性打哈哈过去。“啊------被你言中了。你、你何不乘此机会,把庞子雨家的给献出去,出了早先的那口怨气,也好为大东门的列祖列宗正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古人这话灵验。”
曾祖脸色高深,看上去极其苍老。反问道:“那------合适吗?”
对方只是嘿嘿地干笑,不卑不亢。
曾祖站起来要给那人泡茶。这第二杯茶,是逐客令。街坊尴尬道:“这又何必呢,俗话说金乡邻银亲眷------”
曾祖道:“听说了吗,矮东洋到潢泾扫荡吃了大亏,一队人马开进了芦苇荡愣没出来。该!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家园?吾民吾土!”
那人一腔热血早妒忌不住了:“骚胡子,深明大义真汉子。今格儿,我算服了。”
曾祖道:“惭愧!惭愧!反是不思,亦已焉哉。不还河山,我东门焉附?!”
“明说了吧,我是受众街坊委托来探你的口风。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何况非常时期。我们原来耽心——实在对不起您!”
“是啊,人心隔肚皮。齐燮元一向倾心于美国的,可忽然之间,竟投到矮东洋怀抱里去了。当初他还许诺美国人可以在上海设立无线电台。哈哈。这不,如今封了个什么华北绥靖军总司令甘当贰臣。都登报了。愧对先人哪!早知如此,当年兵败徐州我何必救他于危难之中,还换帖子结了把兄弟,留作今日羞!”
曾祖满眼是泪。
街坊明白过来:“三------”不知如何劝慰,从小耳闻的有关传说此刻连缀成无限崇敬,后悔自己不知深浅。
曾祖平静下来后说:“你倒提醒我了。我应该给那潢泾姐起个我们大东门人的名字。”
那人举双手赞成:“好主意!‘墨呼松处士,纸号楮先生’。”一一摆齐,以备曾祖灵感来了,好一挥而就。
“既逢周后太公舍渭水之渔------唔------”曾祖思忖再三,捻须吟哦。他盯着墙上半副对子出了神。
那人又从怀里摸出两瓶桂花酒,往桌上一搁,“碰”地一响,道:“只要您想出个好名字,明晚我还带两瓶,舍命陪君子,一醉方休。”
曾祖不言,托着盅子,自斟自饮,一杯再一杯。超凡脱俗。
街坊待在一旁等着,把墨磨得泛出蓝悠悠的光亮。
直到桌上的瓶子都歪着了,曾祖脱了外罩,舒展舒展筋骨,冷不丁“好酒、好酒呀”地拉几句叫板。拍拍街坊的臂膀,吩咐:“明朝来取!”说罢,倒床蒙被大睡------从此以后,曾祖戒了酒。他进山里背了一麻袋黄泥巴回来,把所有酒缸统统密封了,说终有一醉方休的那一天的。曾祖自言自语从仓廒出来,刚要挂锁,发现角落里躺着的一只长颈瓶子,商标两侧印一副对子,忙拣起来读。曾祖笑了,然后摇摇头,放归原处,仿佛是觉着不妥,复又弯下腰去。“手擘蟹螯从毕卓,身披鹤氅自王恭”的对子随长颈瓶飞出了窗口,河道里马上回敬来一句骂人话。曾祖一缩脖子,做了矮子,蹑手蹑脚往外走,碰到女儿,“嘘——”了半声。神秘兮兮的。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玩,也相跟着蹑手蹑脚往外走。
距此二十五年后,已谢世二十年之久的曾祖被披挂起来押上了批斗台。有一个义愤填膺的革命群众声讨完“历史反革命分子漏划汉奸破产资本家”叶朴漱又名叶弱栖的罄竹难书的罪状,又在一个代表曾祖的稻草人身上踏上了一只脚!革命群众者,庞子雨也。

古人逝矣,旧日南窗何处是。莫负青春,即是升平寄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