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余光中《青青边愁》笔记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12-17 18:11 编辑

这本好厚,三百来页,分四辑,两天才看完,如果不干别的,半天也就搞定了。这本书收录余光中在港期间散文,有抒情散文、小品文、文学评论、书评四种,其中文学评论最刺激,收获最大。在香港时,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任教,这几篇是任课时的“副产品”。余光中在“后记”中写道:坊间有关新文学的批评很少,有分量的尤难一见。新文学史倒是有好多部,可是往往政治挂帅,偏于一党之言,不然便是流水账似的一堆史料,除了作者的生平和书目之外,对于作品本身,反而蜻蜓点水,走马看花,少见深入的分析和犀利的批评。早期新文学的批评,必须超越这种“普罗八股”和“泛泛草评”的困局,才能建立学术的严谨。
中国有尊老传统,多年媳妇只要能熬成婆,便享有一定话语权。出于对老者的尊重,批评成了一件得罪人的不厚道的事情,于是便有许多人情文章,这些所谓评论,往往言不及义,看题目是评论某本著作,结果通篇都是说作者如何如何,两人交往如何,彷佛好人就能写出警世文章,有趣的人就能写出幽默的文章,严肃的人就能写出高深的文章。这样的评论有何用?如果做人可以成为写好文章的充分条件,那就没必要勤练笔。说到底写文章还是一件技术活,手艺精不精,作品最有发言权。
余光中评论的是文学史上号称经典的戴望舒、闻一多、郭沫若、朱自清,他用古典作品与西洋作品作标尺,文学史课本上的大家,原来只是次要作家中的二三流,说起来挺沮丧的。加上前面他给老舍作品挑刺,批评林语堂小品文疙疙瘩瘩,二三十年代的作家被拉下神坛。余光中敢于冒犯权威,当然会令许多研究者不快。艾青称赞戴望舒的诗歌“具有很高的语言的魅力,他的诗里的比喻,常常是新鲜而又适切”,余光中则说:除了少数佳作之中,戴诗的语言非但没有魅力,甚且不够稳妥,有时竟还欠通。他举了三个例子,其中《残叶之歌》
你看,湿了雨珠的残叶
摇摇地停在枝头
(湿了泪珠的心儿
轻轻的贴在你心头)
“心儿如何贴在心头,令人费解。就算贴在心头吧,也只是陈腔而已。”我练习写作时,偶尔会找现代诗做解析,读到戴望舒,很是失望,感觉“雨巷诗人”气质粘稠,文气断断续续。读到余光中的分析,大呼过瘾。余光中师承梁实秋,对所谓普罗文学持怀疑态度。他分析郭沫若的诗作《上海的清晨》,与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对照,杜甫从个人经验出发,郭沫若则以自己并不熟悉的工人阶级为写作对象,前者感情真挚而沉郁,后者感情空洞生硬。技术方面,郭沫若输得更多,“诗,是诗人最可靠的测谎器。从观念出发而未经生活浸渍的作品,即使在声调上,也会泄露内心的空洞。”余光中又选了郭氏《晨安》与美国诗人麦克利什的《你,安诸·马韦尔》比较,郭诗失之浮与露,麦诗自然而含蓄。
余光中并非为打到前人而做此评论,他用意在砥砺新诗人,新诗上接古典,旁采西洋,要想独树一帜,必须在前人的基础上有所超越,从题材到内容,既能博采众长继承传统,又能借助新诗体的自由开出新路。以次要诗人做榜样,新诗前途有限。余光中批评态度之端严、分析之严密、视野之广阔,令人钦佩。这几篇写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文章比他所批评的劣诗更有生命力,而我们这边,朱自清的散文,依然被当作典范,在中学语文课本接受新一代学生的膜拜。
余光中《山河岁月话渔樵》为胡兰成《山河岁月》一书的书评,这篇文章还引出许多后续故事,这篇文章成为讨胡首役,余光中的书评直言不讳,“胡先生以前做错了一件事,现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图将错就错,妄发议论,歪曲历史,为自己文过饰非,一错再错,岂能望人一恕再恕?”胡兰成对胡适等人颇多微词,余光中质问胡兰成:“我不懂此胡有什么资格来指摘彼胡。难道中国人的智慧就是与敌人在恩仇之外握手讲理吗?难道民间真意就是胡兰成津津乐道的新的朝廷与真命天子吗?请问,抗战的时候,胡适在做什么,胡兰成又在做什么?事实的证明不是比大言炎炎更有力吗?”出版社的编辑看到,颇为不乐,在宣传胡兰成图书的时候,删去余光中文章中批评的部分,突出余光中对胡兰成语言方面的褒扬,断章取义,歪曲使用别人的文章,乃编辑大忌,对此,余光中毫不客气,“其实在民族的大节之下,一家出版社的荣辱得失不过是绿豆芝麻的细节。那家出版社无论是什么人——即使是我的父亲——办的,那本书我仍是要评的。那家出版社也出过不少好书,这个污点拭去便是,国人的公论应该虚心接受,不应闪烁逃避。”
文学批评家不但需要广泛的阅读、严密的分析、艺术的直觉,更需要胆量和操守,作为文学批评家的余光中,是当行且有担当的,现在我们的文坛,小说家诗人散文家多如牛毛,称职的批评家则如凤毛麟角,与之相应,文学的水准一直难有突破(有很多因素导致这个结果),实在值得深思。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顶好文。
,“胡先生以前做错了一件事,现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凡图将错就错,妄发议论,歪曲历史,为自己文过饰非,一错再错,岂能望人一恕再恕?”
凡图,意图之误乎?
手边有多本余先生的书,惜竟无一篇批评新文学的。
与平平同感,我也更喜欢余光中的文学评论,他那些拥有广泛声名的散文名作(如《听听那冷雨》),我倒反应迟钝。
余光中评胡兰成的大作,我倒未见过,哪天去找来读读。
“凡图”,在《余光中集》五卷600页上,是“反图”。

不知道平平的读的是全本不?我这本书上这篇,末尾有句“本文略有删节——编者”。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0-12-17 11:48 编辑

多谢田兄和梅姐姐,是我打错了,马上就改。
我手上的版本就是《余光中集》,更刺激的文章没有收进去,貌似批评普罗文学观的。
与泽雄大哥同好,余光中先生的诗大部分都不合我的胃口,他的部分散文,虽然很精致,技术方面无可挑剔,但太gentleman,我喜欢文字中的浪子,侠客,个人口味而言,粗粝一点的反而优于温文尔雅的。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这几天再读余光中散文《听听那冷雨》有一段感触,太长,拟另外开贴。
很喜欢余光中,曾经买过浙江文艺的余光中散文,不过读的还是太少。
豆瓣http://www.douban.com/people/knowcraft
博客http://www.yantan.cc/blog/?12226
微博http://weibo.com/1862276280
与泽雄大哥同好,余光中先生的诗大部分都不合我的胃口,他的部分散文,虽然很精致,技术方面无可挑剔,但太gentleman,我喜欢文字中的浪子,侠客,个人口味而言,粗粝一点的反而优于温文尔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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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好,技术好,但觉不够劲、不过瘾,不够放浪。
依我看平主席的文章就属于技术好、优雅的。
多谢去意大哥表扬,矫情党不好意思哎。
与秀艺兄弟握手,余先生散文的用词还是满讲究的,就是有点过了,期待吹笛兄的文本分析。
再次与田兄握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同感,余先生散文过于优雅,不适合我这等匪类读。
杜大姐:余文优雅,但有些不过瘾,有些过于“尖头鳗”(我把gentleman 译成 尖头鳗,把ladies 译成 累得死。在家里男人大部分是尖头鳗,女人一般累得死。博杜大姐一笑。)
对余光中的评价越来越一边倒了。
不同风格的作家,类似不同菜系。今人口味偏重,满城川湘,以辣为美,其实,不过一时风尚使然,至令余光中这等具有纯正潮汕风味的上乘菜肴,反遭奚落,不免让人怏怏。
把半斤红椒洒在一条鱼上,固然振奋食欲,不借助调料、纯用火候、生生逼出一条鱼的原汁原味来,其实也是另一种凌厉功夫。
哈哈,吃香喝辣,还是亨个清醇,的确成了严重的口味问题,能把众口调顺本来就是一件登天难事,重要的还是要看清自己是适合炒哪一路的。
今天,我就是高瑜
多谢去意大哥表扬,矫情党不好意思哎。
与秀艺兄弟握手,余先生散文的用词还是满讲究的,就是有点过了,期待吹笛兄的文本分析。
再次与田兄握手。
杜雅萍 发表于 2010-12-21 00:18
谢谢提携 ,附在后边吧,杂沓比较长。
吹笛兄的原创应该另开贴呀,俺去找工具哈。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13楼泽雄兄说的原汁原味粤菜风格的散文,我觉得周作人、丰子恺比较像,近几年读到的顾村言的散文也比较像,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很讲究,不过感觉味精放得有滴滴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13楼泽雄兄说的原汁原味粤菜风格的散文,我觉得周作人、丰子恺比较像,近几年读到的顾村言的散文也比较像,余光中先生的散文很讲究,不过感觉味精放得有滴滴多。
杜雅萍 发表于 2010-12-23 13:04
谢啦。现在我认为,说那个比喻时,俺的大脑正处于缺氧状态。

《分手岭上》笔记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1-1-19 11:51 编辑

还是余光中,全集第七册文学评论。
  这部集子收录余光中1977年底到1981年四年间的评论文章,从数量上说不算高产,还包括一篇书评(《从逃避到肯定——<毕业典礼>的赏析》和一篇序文《亦秀亦豪的健笔——我看张晓风的散文》。这本小书围绕新诗、散文写作、古诗赏析、中文西化等问题展开,其中《论中文之西化》、《早期作家笔下的西化中文》《从西而不化到西而化之》几篇,对我帮助最大。余先生强调技术流,在捍卫简洁流畅的汉语写作方面,不遗余力。
  不管人们承不承认,近代中国一直走在西化的路上,文学也不例外。汉语有独立的美学传统及表达手段,西风吹来,一方面丰富了白话文的表达,另一方面,很多写作者西而不化,包括很多名篇,仔细检视,技术方面的疏漏颇多。名家示范在先,初学者亦步亦趋,只顾表达,不斟酌句法,流风所及,文章越写越长,尾大不掉的欧化句成为有学问的标志,看到余先生呼吁锤炼字句,忍不住要跟在后面摇旗呐喊。余光中文章写于上世纪70年代末,翻开今日杂志报纸,“滥用代名词”、“并列、对立的关系,渐渐给和字包办”、“介系词用得太多”“繁复”、“拗口的被动语气”等,触目惊心。用余式剪裁刀修改一番,至少节省四分之一篇幅。现在,大陆西而不化写作的重灾区在政府公文和学术论文两块,政府公文陈词滥调,网友总结常见新闻稿的公式,“亲切接见”、“高度重视”“胜利闭幕”“友好协商”……培养了一批懒于思考的秘书和观众。而大多数学术论文,枯燥乏味,拿腔拿调,的的不休的欧化句比比皆是,一些“学术明星”以写绕不晕读者不罢休的雄文知名,彷佛文章写得通晓流畅了,思想就不深刻、学问就不高深了。还有学者抱怨汉语不够严谨,表达不了西方学术的严密逻辑,问题是读他们文章时,发现他们随手写了很多矛盾的东西,比如他们常常用两个意思相左的形容词描述同一件事。还有人受英文或翻译体作品,喜欢在一个名词前面加长长的修饰语,像英语里的定语从句那样。有的学术论文还可以找到主谓宾,有的论文里,由于句子太长,作者自己偶尔忘记一句话的重心在哪里,难为读者费心思量他到底想说啥?不客气地说,文章写得如此难看,应该有几种原因,一、语文不好;二、对所写对象认识不够;三、偷懒,不肯老实思考老实写作。还有汉语根基一般的学者,糟蹋汉语同样不遗余力,他们的看家本领是使用需要特别界定或说明的学术术语(俗称大词)。他们写一篇千字文(非专业的时事评论),主义乱飞,术语漱漱而下,让人应接不暇。不管逻辑通不通,有没有统计调查,一个现象,一定会得出XX化的结论。术语成为知识分子睥睨庸众的资本,只是大词掩盖不了志大才疏的真相。老实写文章,有那么难吗?每次看到高开高走的宏论,我就替作者着急:您写文章,不就是想传播知识、表达立场吗,别人看不懂,不是白费力吗?
  “文学革命”以来,由于教育改革,学生文理都要学,语文课有一多半是白话文(大陆的语文课本问题多多),没有文言文基础,后学者很难抵抗西化压力,除非读大量质地精良的白话文作品。余光中推崇张爱玲雅洁的句子,能“多元调和”。写作说到底是技术活,技术不过关,再深刻的思想也会变得疙疙瘩瘩,兹事体大,关乎民族文化生命。语言变化速度飞快,网络时代出现许多新的表达方式,保持汉语特有的简洁与美感,该是写字的人共同的责任。
  技术方面达标只是成为作家的基础,成为一流作家,综合素质一定要过硬,如何判断?余先生给出答案,他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作家,应该具备下列条件:一、他热爱国家、关系社会,但他的热爱沉潜于作品深处,不是浮泛在表面的主题。他关心政治,但不愿用文学做政治的工具,因为他明白:这么做,往往无补于政治,却有损于文学。二、他不亢不卑,自居于国民之列,既不自认是苍白的象牙塔隐士,因此愧对街头的大众,也不自命为高人一等的先知,因此言行可以超乎道德与法律。三、他胸怀坦荡,对一切都做理性的取舍。他不认为古典文学尽是“封建”,外来文化全属“帝国”。他的民族主义与其说是来自对外国的恨,不如说来自对中国的爱,不但爱此时此地的中国,更爱那“五千年”。四、他强调主题,也强调技巧,因为两者根本不能分割。他明白,不讲技巧的主题只是一个口号。他更明白,把经验提升为意义,始有主题;但那意义来自经验,并非先于经验而存在。否则,他只能做一个从教条出发的作家。五、八十年代的台湾,势必加速工业化。社会转型,对作家的“弹性”是一个大考验。理想中的八十年代作家必须把握这种新经验而提出真切、独特的诠释。(《余光中集》七册299-300)
  去掉此段的台湾背景,同样适用于大陆的作家,分水岭上,一切以作品说话。活跃在文坛、报章、网络上的写字的人们,要闯入文学史殿堂,还需多多努力。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爆汗,一定要找来读一下,好好修理一下自己的文字。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以前喜欢学术腔,偶尔装装的,看了余先生的文章,流汗。现在想想,那时候应该是虚荣心作怪。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平平读书劲头之猛,让人想到黎MM,赞叹。
我看书常常一天才翻几页。蜗牛一般。

《从徐霞客到梵高》笔记

本帖最后由 杜雅萍 于 2011-1-27 12:33 编辑

收入《从徐霞客到梵高》一集中共14篇文章,时间跨度从1981年至1993年,所选文章不全是文学评论,至少有一半为艺术评论。1990年恰逢梵高逝世一百周年,余光中携妻女去探访梵高行踪,他们一路荷兰到法国,从画展现场到梵高墓,凭吊这位殉道于艺术的“红头发疯子”文生•梵高。余光中感慨道“全世界都被他的向日葵照亮”。光芒四射的画作,特别消耗人,为了这些艺术品,梵高兄弟英年早逝。1890年,37岁的梵高饮弹自尽,在最亲密的弟弟西奥•梵高怀中离开“苦难永无止境”的人间,葬在法国小镇奥维。半年后,西奥忧思过度,不治而亡,葬于荷兰。23年后,爱弟弟亦爱哥哥的约翰娜读圣经,看到“死时两人也不分离”,心有所动,遂将西奥骨植迁到奥维,与文生合葬一处。
梵高个性敏感、内向,热情四溢,起初,他将自己献给宗教事业,只是世俗化的宗教,很难容个性强、冲动又强悍的传道者,27岁时,梵高被开除神职,他转向谋生风险更大的艺术事业,他听从艺术女神的召唤,不顾旁人嘲笑,半路出家,学习画画。梵高绘画不过十年,对于天才来说,十年足够创造不朽。梵高很幸运,有一个肝胆相照的弟弟。梵高生前只卖出一幅画,他的生活费,买画具的钱,都要靠弟弟接济。西奥在巴黎的画廊工作,介绍梵高认识当时知名画家。梵高更喜欢法国,当时法国是全世界的艺术中心,顶尖艺术家汇聚于此,梵高大开眼界。他笔下,多法国风物,向日葵、鸢尾花、麦浪,梵高不喜欢荷兰的郁金香,大概跟他的家庭有关吧。梵高与父母关系紧张,与弟弟妹妹关系融洽。家里有一个不事生产的潦倒艺术家,一般人很难接受,文生的弟弟妹妹却一直支持哥哥,包括西奥的妻子约翰娜,丈夫死后,她一直为推广兄长的画作奔走。如果文生是一个不近人情、刻薄寡情的人,家人也会离他而去。梵高心中有爱,除去疯癫的时刻,他不是画画,就是给弟弟妹妹写信。
梵高死后,越来越多人爱他,甚至为他疯狂,他的画以天价卖出,单幅交易价够他实现早年的宗教理想。世情吊诡,肉身谢幕,并不一定是结束,画家及其笔下的人物,因为艺术而永恒。因为艺术,有情人走到一起,余光中与妻子热恋时,正好在翻译《梵高传》,范我存为情郎誊写文稿,近20万字。梵高将生命的热力与爱意,传达给每一个热爱生命的人。他是一个元气充沛的人,他只画了十年,但其作品数量与质量,足以跻身印象画派一流殿堂。余光中认为“梵高把原本平凡的人物画得具有灵性和光辉,而更重要的是,具有尊严,其结果乃是艺术的至美。看遍了西方的现代画,没有一位大师的人像画比梵高的更富于人性。”梵高在画坛的地位,堪比于英诗中布莱克与惠特曼。
如果梵高没到过巴黎,也许不会取得如此成就。巴黎是印象画派的大本营,高更、雷诺阿等人,在巴黎创作了大量传世之作。巴黎热情且包容,艺术家在这里过得自在自我。法兰西不是超一流工业大国,“但巴黎仍然是艺术文化之都,古典的芬芳,浪漫的情韵,自由闲散的生活节奏,仍然吸引着世界上无数爱美的心灵。纽约当然比巴黎高,比巴黎新,也比巴黎阔气,港口的自由神像比塞纳河上的那座大二十倍,但哈德逊河畔哪有塞纳河畔的风流和记忆?十九世纪的纽约哪有同时代的巴黎那么人才荟萃,群彦汪洋?纽约也可以建铁塔,盖教堂和美术馆,但总不好意思造一座皇宫吧。历史,是花钱买不到的。巴黎本身就是一座露天的博物馆,一册开卷的史书,圣母院正是扉页。难怪缺德的王尔德要说,好心的美国人死了,就去巴黎。”这是余光中开会之余参观巴黎博物馆后的感慨。
卢浮宫印象美术馆一行,余光中饕餮印象名家名作,德加、马奈、毕沙罗、西斯莱、莫奈、雷诺阿、土鲁斯-劳特雷克、修拉、塞尚、高更、梵高,这次穿越时空的艺术之旅,余光中写成感性、知性交融的散文,他的介绍活色生香,勾起读者对印象画派的向往。恨不能马上飞到巴黎,看看大师们的作品。欣赏油画,尤其是艺术珍品,一定要看原件才行。余光中的《巴黎看画记》应为法国游必备参考资料,如此才不会与伟大的艺术擦肩而过。
余光中写过不少游记,其中有不少抒情散文,都不如这篇情真味浓。写好游记不容易,感性不足,容易流于空发议论或旅行攻略。进入上世纪80年代,余光中的兴趣转入山水游记文化,他自己写游记,同时总结游记写作。《仗底烟霞——山水游记的艺术》《中国山水游记的感性》《中国山水游记的知性》《论民初的游记》几篇分析中国山水游记的特点,通过具体作品讨论作品高下。游记难写,难在面对美景,常感词汇匮乏。不擅此道的作者,搜肠刮肚,找几个抽象的成语糊弄过去,急急忙忙转入对景议论。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待登临者发现、感受、言说,没有相机之前,交通不便,想认识大好河山,全靠别人的叙述,再展开想象。山水不负观者,好的游记应描摹山水的妙境,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这便是山水游记的感性。知性从感性中来,还能照应感性,就是游记的精品。苏东坡是写游记的高手,他能将山中水中所见所闻惟妙惟肖写出,声色俱全,如电影镜头一般,读苏子的游记,仿佛被他代入游览。而很多所谓名作,在感性方面做得不够,如我上学时,语文课本所选王安石《游褒禅山记》方苞《游雁荡山记》,都不能算游记中的精品。进入民国,游记写得不如清代文人,除了白话文尚在稚嫩期外,交通工具大发展,社会生活发生巨变也是重要原因。人们很难像古人那样慢慢地行走,悠游品位。现在,大多数旅行有日程规定,景点有攻略,游览前已经从图片领略过美景,很难写出古人那种初见山水而生的突兀之感与惊喜之情。
余光中眼中,最上乘的游记,“写景、叙事、抒情、议论,融为一体,知性化在感性里面,不使感性沦为软性。乐山乐水的人应该是仁者兼智者,有时更是徐霞客式的勇士,而徐霞客,岂仅是吟风弄月的骚人墨客。”徐霞客一生芒鞋蓑衣,为行走而行走,为中国文人的异数。他放弃功名,也不愿像张岱那样,寄情家园。他行色匆匆,只为探险,寻求未知之处的美景。徐霞客每到一处,不管多累,都要记笔记,记下一路的行程及所到之处的特征历史沿革。余光中说中国作家欠徐霞客一本传记。余光中属意高阳先生完成这部作品,当然这也只是余先生的想法。
白话文西化,生吞活剥消化不良,是余光中一直关注的问题。这本集子收录了《中文的常态与变态》《白而不化的白话文——从早期的青涩到近期的繁琐》,继续探讨散文写作的技巧。作家就是文字的艺术家,对待语言文字,应像艺术家那样尽力而为。20世纪80年代台湾有繁琐之病,现在大陆病得更重。余光中举1980年《历代游记选》一段:
优秀的游记作者,在再现这样或那样的自然景象时,往往把自然“拟人化”,以他自己对于现实的认识和态度去丰富这种描写,去发现并且美学地评价它的典型性、本质的方面,使得这个被包含在社会实践中的描写,在社会意义上凝固起来。
余光中的诊断是:语法僵硬,语言苦涩,语义纠缠难解。大着胆子,改一下上面的句子:
优秀的游记作者写作时,往往爱将自然风光拟人化,将自己的经验和认识加诸山水,用妙笔刻画所写景物的独特性与典型性,人与自然相交互,景中有我,我中有景,和谐共处。
如今,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病态的表达,忘记汉语简洁之美,忘记浅白、清畅乃是汉语的常态了。所谓学术文章、文艺小品中,充斥着繁琐贫弱的句子,有识之士作文讽刺,称之为“*文字”。豆瓣上有一个帖子,讽刺某些爱好写注水文章的人。举例:比如“无奈”,“文艺一点的说法:事与愿违,却无力回天;文艺到闹心的说法:当事情的发展超过了手与脑的范围,却无力阻止那一江春水东去;文艺到闹心且骗稿费的说法:就是那一刹,当天与地都化为零星,却好似磁石的南北两极,永不可相遇相知。最是那一瞬,当你将那一点点的希望囫囵吞枣似的吃掉,不经思索的笑话,变成那丑陋不堪的失望排出的时候。我不忍观摩,不愿再看,因为,你已无敌……”
从“文艺一点到文艺到闹心且骗稿费”,病症不断升级,到骗稿费级,则病入膏肓矣。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掌上雨》笔记
  《掌上雨》是余光中的第二本散文集,收录了他1959年返台至1963年的文艺评论文章,共22篇,分为两辑,上半部分是论诗文字,下半部分为新诗论战文字。大半发表在“文星”,其余刊登在“作品”、“蓝星诗页”、“文艺生活”、“纵横”、“大学生活”、“中华副刊”、“笔汇”、“新时代”、“中学生”、“自由青年”。
这本评论集以犀利的《论半票读者的文学》开始,直接批评中国读者不愿断奶的浪漫情怀。西方文艺(主要指欧美文学)传入中国以来,浪漫主义受到追捧,本属二流享受一流待遇,比如人们为泰戈尔的诗情画意痴迷,很少人关注段位更高的布莱克,因为西方文艺的介绍有所偏颇,以至于半票读者审美大行其道,于是文学作品中流行苍白的自怜、贫血的理想、廉价的悲观、空虚的道德。读者受不了复杂的人性,不愿意承认现实的多面,因此排斥深刻、丰富的作品。更好笑的是,很多人将作家的艺术品与作家的道德混淆,完美的圣人形象往往是艺术表现力空洞的反应,留在文学史上的,常常是那些可怜可鄙可爱可叹可同情可憎恨的人物。梅尔维尔曾对霍桑说:我写了一部邪恶的书,却自觉如羔羊一般洁白无瑕。
余光中卷入现代诗论战,他提出告别虚无的口号,在文学孝子与浪子之间,余光中认为浪子更有可能发展新诗,他寄望浪子告别虚无,不排斥古典,从翻译西方作品开始,吸收西方文艺养分,创作出真正的国货——现代化的新诗。这也是余光中对自己的期许,1980年回顾说:如今事隔十多年,我仍为当日自己敢于毅然决然告别虚无与晦涩感到高兴。明朗、晦涩,是文学的两级,跟作者的选择有关,折中来说,脱离了空泛的明朗,告别了故弄玄虚的晦涩,都可能成为艺术品。
文坛上从来不乏今不如昔的论调,似乎靠着老作家大树,啃老即可,对可疑的经典缺乏质疑的勇气与批评的能力。对新一代的作品,则不加分析,一概贬低。评论界的啃老族忘了,作品才是作者的身份证,文学史不仅仅是录鬼簿,更应提出靠谱的鉴定尺度。论资排辈是懒汉思维,余光中对五四作家的批评,引起很多学者不满。论战开始,当事人身处其间,甚至感受到生死存亡的味道。尘埃落定,依然有人写新诗,有人发牢骚。
现代诗论战,暂且不表。当时余光中年富力强,对自己,对同伴,有如下要求:现代作家们有勇气面对残缺与丑恶,他们相信真正的丑比虚伪的美要耐看得多。相对于半票读者的自我主义,他们愿意睁开眼睛看看民族的处境,一个拥有悠久的回忆和触目惊心的现实的民族的生活。即使他们集中注意于个人,那也是想籍个人反映时代。(《余光中集》第七卷12页)
现代作家个人奋斗,合流必将创造一个新时代,余光中期待台湾文坛“文艺复兴时代”的来临。余光中笔下的文艺复兴,新诗即诗,西画即画,西乐即乐,一切艺术不分中西,尽皆纳入我国的传统,一直要到那一天,中国的现代文艺才算取得嫡传的正统地位,而中国的文艺复兴才算正式开始。那时候,传统的会变成活的,活的也自然而然地汇入传统。
然而,缪斯从不会轻易派发“文艺复兴”“群星灿烂”给人间,仅靠台湾地区一隅,如何完成汉语世界的“文艺复兴”?隔水相望的大陆,文艺方面,要补西方文艺的课,还得接续奄奄一息的文学传统。这场“文艺复兴”,只怕还得多等些年。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本帖最后由 水色 于 2011-1-28 20:15 编辑

梵高在画坛的地位,堪比于英诗中布莱克与惠特曼。
……
西方文艺(主要指欧美文学)传入中国以来,浪漫主义受到追捧,本属二流享受一流待遇,比如人们为泰戈尔的诗情画意痴迷,很少人关注段位更高的布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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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布莱克的地位这么高,居然犹如绘画中的梵高,胜过文学中的泰戈尔。 我知道布莱克还是贴在阅读中心的那首诗开始,还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厉害角色,激动得要命,读的时候还暗暗嫉妒着。。。。。我可真是无知啊,撞墙。。。。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梵高在画坛的地位,堪比于英诗中布莱克与惠特曼。
……
西方文艺(主要指欧美文学)传入中国以来,浪漫主义受到追捧,本属二流享受一流待遇,比如人们为泰戈尔的诗情画意痴迷,很少人关注段位更高的布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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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 发表于 2011-1-28 20:13
猪肉炖粉条在东北菜中的地位,堪比本帮菜的腌笃鲜和草头圈子。
自从川菜传入江南以来,麻辣鲜香收到追捧,本属二流享受一流待遇,比如人们为水煮鱼的诗情画意痴迷,很少人关注段位更高的腌笃鲜。。。。
阿瓜兄好聪明的比喻,俺更无知了,又去查了草头圈子。。。。。
司琴的手指仰赖神。
本帖最后由 阿瓜 于 2011-1-28 21:21 编辑
阿瓜兄好聪明的比喻,俺更无知了,又去查了草头圈子。。。。。
水色 发表于 2011-1-28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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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圈子是虾米东东?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饕餮录:草头圈子

沈宏非

所谓“本帮菜”,其实就像香港的“大圈”那样来自五湖四海,除苏帮菜、淮扬菜和宁波菜之外,上得了台面的上海滩原创,称得上大菜的,也只有草头圈子和虾子大乌参了。
富贵的辽参也好,贫贱的大乌参也罢,不管是什么参,反正子”同样低贱,但两者的贱性却正相反:“圈子”出油,草头吸油。在它外国友人是打死也不敢吃的,而连很多中国友人也敢吃的,就是另一道“本帮名菜”草头圈子了。草头是江浙常见的野菜,圈子,不是娱乐圈,也不是呼啦圈,而是猪的直肠——不管是弯的还是直的,我就跟你直说了吧:直肠,也就是俗话所说的“肛门”,而且还是猪的。这道由上海老正兴菜馆始创于清末同治二年的菜,刚上市的时候,菜单上的名称就叫做“炒直肠”,因其名不雅,于是以其改刀后之形而被雅称为“圈子”,其实就是直肠的圆环形截面。
2007年,欧阳应霁夫妇来上海,指定要吃“本帮菜”。那几天我正好吃伤了,便委托同事请他们吃距城隍庙不远的德兴馆,第二天听到汇报,说昨晚的“圈子”把欧阳伉俪看得花容失色,基本没动筷子。
和大肠相比,直肠让人觉得太脏,至少在“草头圈子”问世之前,直肠在小菜场上是卖不掉的,很可能连进入菜场的机会都没有。不过,经过厨师在灶上的实验(大概是某次想用廉价的直肠偷换大肠),却发现与大肠相比,直肠红烧更容易保持原形不走样,此盖因前者肠壁太薄之故。于是,烧熟后卖相更胜一筹的直肠就此昂首进入“本帮”圈子,并在很多年以后成为经典。
草头虽然是一种野菜,和“圈子’同样低贱,但两者的贱性却正相反:‘圈子 ’出油,草头吸油。 ”在它俩搞到一起之前,上海馆子的生煸草头着实很不省油。不过,当红烧的圈子遇上生煸的草头,不仅倚红偎翠,煞是养眼,而且因草头“吃油”的天性恰好吸足了圈子的油腻,吃起来草有肉感,肉有草香,真个是,荤有荤贱,素有素贱;圈里圈外,浑然是一派七荤八素。前几年有周芬娜女士著书说,因生前最爱草头后和糟钵头等肥腻之物,“难怪杜月笙看起来不“圈子”,胖,晚年却死于高血压和心脏病。”不过,据杜的秘书拾遗先生回忆,杜其实是在港岛坚尼地道18号死于哮喘病,这个病还是他1939年在重庆至香港的航班上落下的。当时为躲避追尾日机,不得不拉高至空气稀薄的高度。杜月笙固然像草头圈子那样出身贫贱,而且当年也常跟在黄金荣屁股后头混城隍庙,组织过人肉的“草头圈子”,不过杜月笙并不好大鱼大肉,西餐一口不吃,泡饭过雪里红咸菜以及馒头蛋炒饭才是他日常的“大茶饭”,1977年死于肺气肿和心脏病并发症的,倒是大世界里混出来的杜太太“冬皇”。
看草头圈子和看人一样,很容易想当然。比如,原来我以为,冯小刚长成那样,如果是个上海人,必是草头圈
子粉丝。岂料他在自传里说自己不吃肉(只吃剁在饺子馅里的)。除了这他和杜之间还有一处相似,就就给它找了个做伴的,就是是胆子贼大,比方说,他连杜月笙都敢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