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来愈精彩!让人期待!
与老金略有不同。在这一回合中,钱锺书分明赢了,而且赢得很漂亮。这一回合指的是什么?查《管锥编》:“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为例,以为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 ...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8-30 20:19
更欣赏周前辈的这段话.
维基了一下,这样的词在英语里好像很常见啊。在本身就是单词拼起来的德语里,可能更常见了。

A portmanteau  or portmanteau word is used to mean a blend of two (or more) words or morphemes and their meanings into one new word. In linguistics, a portmanteau is defined as a single morph which represents two or more morphemes.

Many neologisms are examples of blends, but many blends have become part of the lexicon.[8] In Punch in 1896, the word brunch (breakfast + lunch) was introduced as a "portmanteau word".[10] The word "smog" was coined around 1893 or 1905 as a portmanteau of "smoke" and "fog". In 1964, the newly independent African republic of Tanganyika and Zanzibar chose the portmanteau word Tanzania as its name.

"Wikipedia" is an example of a portmanteau word because it combines the word "wiki" with the word "encyclopedia".

Portmanteau words may be produced by joining together proper nouns with common nouns, such as "gerrymandering", which refers to the scheme of Massachusetts Governor Elbridge Gerry for politically contrived redistricting: one of the districts created resembled a salamander in outline.

Some city names are portmanteaux of the regions they straddle: Texarkana spreads across the Texas-Arkansas border, while Calexico and Mexicali are respectively the American and Mexican sides of a single conurbation. Kentuckiana, while generally used to specifically describe the Louisville metropolitan area, is also used (although a bit more lightly) to describe the entire stretch of the Ohio Valley in the adjoining states of Indiana and Kentucky.
周泽雄先生:
    我们把问题简化一下——
    “奥夫赫变”作为动词(!)在句子(!)中同时(!)含有正反对立的两个意思;汉语那个动词单词是这样的?(我后来想到的是一个形容词“痛快”)。我特别想知道这个:
   1、作为动词;
   2、在句子中(而不是在词典中,在词典中这样的单词海去了!);
   3、同时含有正反对立的两个意思?
   还可以在追问一下:
   “易”是这样的单词吗?
老金兄好像把“行囊词“复杂化了。好像这个词在欧洲语言里就是指两个以上词素构成一个单纯词(单一词素的词)。没有什么相反相成的意思啊,更加不一定要是动词。
汉语基本上都是一个字一个词素,当然不太可能有”行囊词“,除了外来语,要么就是”尖“”卡“”曌“”明“”歪“这样的词了。
燕麦:
一、但人家黑格尔是从相对并同时使用的意义上说“扬弃”也即“奥夫赫变”的。
二、如果不从这个意义上说行囊词,我同意,并且比钱钟书还想揍黑格尔——我们汉语,操,这样的词多了去了,随便使出一个就比你们德语的“奥夫赫变”意思多,甚至多几十倍!——但,这是对等的“诚实宣称”吗?
你可以用两个汉字组合,没关系。我说的是“单词”。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8-30 22:26 编辑
燕麦:
一、但人家黑格尔是从相对并同时使用的意义上说“扬弃”也即“奥夫赫变”的。
二、如果不从这个意义上说行囊词,我同意,并且比钱钟书还想揍黑格尔——我们汉语,操,这样的词多了去了,随便使出一个就比你 ...
老金在线3 发表于 2010-8-30 22:10
行囊词本来就不是黑格尔发明的啊。
老金;在古汉语里,一个字往往就是一个词。所以,“易”是这样的词,我之前提到的“伦”“诗”“反”等,也是这样的词,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失去了古汉语的语境,就玩一把“以今度古”的想当然。要知道,黑格尔提到的汉语,并非胡适博士倡议改良的现代汉语,就是古汉语,钱锺书以古汉语里的例子回复它,非常合适。我已经提到,钱锺书后面在说及老子的“反”时,还把黑格尔拿来说了一通,钱锺书拈出的“反”,兼含正反与往返之意,与奥伏赫变堪称绝配。
先人构词时,用法多样,近乎无穷,语言这玩意,最没有规律可寻。实际上,不仅汉语里有类似“奥伏赫变”的玩意,其他语种里也有,钱锺书也曾多次涉及,比如西塞罗曾用一字(tollendum),兼“抬举”与“遗弃”二意。黑格尔不是语言学家,甚至也不是博学之士,他在哲学思辨上固然有天纵之才,但他的弱项也是很明显的。抽象地谈论艺文之道,黑格尔固然强悍,具体而微地进入文学的肌理骨血,则非其所长。记得王元化先生说过,黑格尔的文学鉴赏力颇为平庸,喜欢的作家都是三流的。服膺黑格尔的思辨才华,就替他的弱项进行辩护,实无必要。简单地说,黑格尔不懂汉语乃是一个基本的事实,他对汉语的评价,即使说对了,也像煞是蒙对的。
你可以用两个汉字组合,没关系。我说的是“单词”。
老金在线3 发表于 2010-8-30 22:12
说的是词语吧,但是大部分汉语词(除了外来语)都是合成词,不存在单一词素的可能,当然也就不可能是“行囊词”了。
唉,钱锺书并不想揍黑格尔,他对黑格尔的态度,是很老实的,在他愚蠢时,嘲笑他,在他高明时,赞叹他。比如,在他从黑格尔《自然哲学》里读到其“谓繁星丽天有若人肤患癣或群蝇嘬聚,何堪叹美”时,就毫不客气地“为之骇笑”,在他读到黑格尔教育学生的话:“治学必先有真理之勇气”时,就大加感叹,以为“兹言堪笺‘文德’”,并进一步阐发道:“穷理尽事,引绳披根,逢怒不恤,改过勿惮,庶可语于真理之勇、文章之德已。”
所以,认为钱锺书对黑格尔不恭,恐属错觉。认为钱锺书在甲处批评了黑格尔就不能在乙处赞美他,否则就矛盾,恐怕更属错觉了。
而且这样的词大部分都是名词吧,要说动词的话,英语里也很少见,反正我没想出来。
纳就是当今汉语中典型的”行囊词“,如果用老金的标准来说的话。

笑纳之”纳“是”收“,”入“,纳税之”纳“是”予“,”出“,那么,”纳毕“,究竟是”收“还是”给“呢?
这个帖子很有意思。
老金兄很有才。泽雄兄很渊博。

掺和一把。我感到钱锺书的文字不构成对黑格尔的质疑。当然,确实是构成了一个表面上成功的质疑,即“黑格尔不懂汉语却评论汉语”。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黑格尔是不是“妄加评论”呢?我以为未必。

黑格尔说汉语生来不擅思辨,要质疑这一断言,需要双管齐下。一方面是对汉语的知识,另一方面是对“思辨”一词的理解。但是,钱锺书显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且他直接攻的还不是黑格尔的命题,而是黑格尔的例子。钱锺书举例,说汉语中也有类似“奥伏赫变”的词。这种反驳方式当然也不是不对,但是不完全,不足以推翻黑格尔的说法,因为他完全放弃了“思辨”这个概念。

同样,我们说黑格尔这句话有道理,其根据并不在于黑格尔对汉语的知识。而是另有来源,即黑格尔的“思辨”观。

那么,到底“思辨”是什么?这可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地说“哲学思辨”,却从不追究到底何谓思辨。我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回答这个问题。但是我有一个粗浅的感受。思辨有两方面,第一,是用概念思考,这个比较简单点;第二,在黑格尔那里,思辨是从概念到概念的推演,这好像是老生常谈,但黑格尔的概念是会运动的,而且概念是自己运动。如何能够使概念运动起来,这就要突破形式逻辑的概念观,形式逻辑的概念是静止的,而且是“不矛盾”的。但黑格尔恰好认为,概念自身就蕴含着矛盾,正是概念自身的矛盾,成为动力,促成自我分裂,导致概念向对立面发展,然后在一个更高的层次达到统一。比如“有”的概念,会自行发展为“无”,因为有本身就包含它的对立面,包含无,(当然是黑格尔分析出来的),有与无再统一与“变”。总之,思辨就是概念的辩证运动。

黑格尔用“奥伏赫变”举例,这恰好是由于这个词是一个“思辨性的概念”:扬弃,是既取消又保留。这个概念本身的两重意思是对立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矛盾的。老金兄一直强调它的两种意义既对立又同时具有,这是很对的。

我以为,钱锺书并没有理解扬弃这个概念的思辨性,因此,他举的“易”、“反”等例子,有点似是而非的性质。一个词可以有两义,也可以多义,字典里的很多词都是多义的,但它们未必都是思辨的概念。因为这些意义并不构成自身对立,并使这一个概念过渡到它的对立面,并达到更高层次的“对立面的统一”。易、反都没有自相矛盾的词,也并没有更高的概念。
城骁兄的帖子,让我本来被搅得混沌的大脑,顿时变得有条理,好像硬盘整理程序一样。大赞!
金兄所言“行囊词”不知何所本,读来就是合成词而已。乔伊斯以造词名世,有些不止两个,似乎还有合三个单词为一新词的呢,然鲜有流传。盖拼音文字本多合成词,合成词则多义。比如aufheben“奥伏赫变”,是副词auf和动词heben合成的动词,兼具“取消”和“提升”等多意。黑格尔由此而用之,更赋予其名词aufhebung特殊涵义,即“扬弃”这一概念。“扬弃”这一概念似不止是“保留”与“抛弃”这么简单对立的意思,这一翻译恐怕还是参照或转译日语的译法“止扬”而来的。

由象形文字演变来的汉语是一字多义,字词的意义不似拼音文字那样可以相对随意合成扩展,生造更容易不通。
我不知黑格尔是如何批评汉语不擅思辨的,若仅以aufheben为例,则钱锺书先生以“易”回应是很得当的。我倒觉得,若说汉语不宜思辨,一字多义恰是原因之一。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lidaxing
http://daxingli.blog.sohu.com/
窃以为金兄就诗歌中咏事与叙事之分很有启迪意义。
俺以为叙事诗(姑且名之),在我国传统中其重在咏,意在表现,低回咏叹,抒发心曲,并不注重细节及场景的逼真呈现,所谓咏史,诗人其实并不大在乎史实的真确、细节的有无,抒怀而已;而西方的叙事诗其重在事,意在呈现如在目前的场景,让读者在或恢弘壮观或纤毫毕现的现场收获些什么!亦就是说一偏重主观的表现,一偏重客观的呈现。
小见而已,妄言妄言!
这个帖子很有意思。
老金兄很有才。泽雄兄很渊博。

掺和一把。我感到钱锺书的文字不构成对黑格尔的质疑。当然,确实是构成了一个表面上成功的质疑,即“黑格尔不懂汉语却评论汉语”。这是毫无疑问的。

但黑格 ...
城骁 发表于 2010-8-31 00:09
又见城骁,欢迎欢迎。
在我看来,黑格尔批汉语,属于论证错误而结论正确。汉语不长于思辨,这个我们都能认可,我本人也有强烈的感受。但探源溯流,追踪成因,毕竟还需要直面汉语,通过读一些东亚传教士的粗略介绍,恐怕不够。黑格尔谈论思辨,那是很难出错的,但他对汉语无知而妄言,则近乎铁板钉钉。他对思辨的认识再卓越,也不能挽救举证层面的粗疏。
“我以为,钱锺书并没有理解扬弃这个概念的思辨性,因此,他举的“易”、“反”等例子,有点似是而非的性质。一个词可以有两义,也可以多义,字典里的很多词都是多义的,但它们未必都是思辨的概念。因为这些意义并不构成自身对立,并使这一个概念过渡到它的对立面,并达到更高层次的“对立面的统一”。易、反都没有自相矛盾的词,也并没有更高的概念。”
这个,城骁好像说大了,钱锺书举的例子,如我之前所言,都是同时富含多义的字词,并非你说的词典里的多义。我在28楼里抄的一句话,也说明了这一点:“赅众理而约为一字,并行或歧出之分训得以同时合训焉,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同时合训”,强调的恰是那一刻的“自身对立”。
考察字词之源,先民起初并没有那么多的字可用,为使有限的字词表达无限的意味,让一个字词承担更多的意义,简直就是必须。其中偶或也会包含一些相反相成的字词,这都没什么奇怪的,而随着语言的发展,人们的表达也日益精细,这类意味也可能随之消失,或不再显得重要。如大兴所言,最初的“相反相成”日后反而伤害了汉语的精确化能力,也未可知。
说汉语不宜思辨,那是现在从结果来看的,但先秦诸子也有人曾经为汉语的思辨力做过杰出的努力,只是这一派的工作逐渐湮没,汉语才不幸沦落至此。真要从绝对意义上强调汉语不宜思辨,恐怕是另一项庞大而艰巨的工作,我不敢轻言。
强调现代意义上的思辨,在世界范围看,最初也只是古希腊一家。古希腊的存在近乎神迹,别种文明和语言在这方面有所不如,本来也很正常。黑格尔所使用的德语,似乎也是在短短一两百年间骤然蔚为大观的,在此之前,恐怕也极为粗糙,似乎元音系统也相当错乱。不过,我对德语一窍不通,暂且打住。
说到“民族感情”,我也正要说这个意思,恰好在我这一轮帖子中就有例证(估计周泽雄先生没有看)。
在“奥夫赫变”问题上,钱钟书是(假定)民族主义者,你在看他关于“心与脑”的讨论,忽然又成了世界主义者,开始 ...
老金在线3 发表于 2010-8-30 20:48
俺以为老金兄的这个看法恰恰构成了对钱先生的表扬!
俺以为学者治学,似不应以主义学说横梗心中,如以马列指导之类,在钱先生不是任何主义的信徒,也没有任何学说在他那里具有神圣地位,可以指导他的谈艺治学;就问题谈问题,就材料言材料,有一说一,坏处说坏,好处说好,不被所谓主义、学说拘牵自己,这恰是治学的大境界!
本帖最后由 城骁 于 2010-8-31 14:01 编辑

先谢燕麦的鼓励。
再谢谢泽雄兄欢迎。我其实常常点过来看看,只是看得比较潦草,很快就走人了。很多话题不喜欢,就不说话了。最近几次来,偶有发言,好像都是针对泽雄兄的。其实不然。在燕谈,前后已有两三年了,对燕谈的网友也有所了解,我愿意与之对话的对象不多,泽雄兄是首当其冲的一个。智力极高,理解力极强,且不说知识渊博,文笔一流了,可遇而不可求,所以我愿意对话,或者说是求教。
把44楼的发言整理一下,变成一篇小文章,如下,请泽雄兄指点。
本帖最后由 城骁 于 2010-8-31 14:00 编辑

汉语不擅思辨?——钱锺书PK黑格尔



钱锺书《管锥编》说:“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伏赫变’为例,以为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钱锺书对黑格尔的看法有点恼火,教训他:“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这简直是老师对学生的态度了。然后他运用远比黑格尔丰富的汉语知识,列出许多的语词:“易有三义”,“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反者道之动”的“反”有正反和返回两义,等等。如“奥伏赫变”(我们现在通常译为“扬弃”)这种性质的词,哪里是德语所特有的呢?

我不知道钱锺书转述的黑格尔“汉语不宜思辨”之说的原始出处,找不到原文,在这里擅自把钱锺书的说法改为“汉语不擅思辨”,自以为这个说法在语感上要柔和一点。“不宜”,很有可能被理解为,直接剥夺了人家的权利,令人永世不得翻身;“不擅”,则只是指出人家的缺点罢了,而缺点是可以慢慢改正的。

但是,我感到钱锺书的以上文字并不构成对黑格尔观点的质疑。当然,必须承认,确实是构成了一个表面上成功的质疑,即“黑格尔不懂汉语却评论汉语”。这是毫无疑问的。从批评的立场看,黑格尔显然不够严谨。但是,到此为止,钱锺书尚未进入黑格尔观点的内在肌理。黑格尔是不是真的如钱锺书所说,“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即“妄加评论”呢?我以为未必。

黑格尔说汉语不擅思辨,要质疑这一断言,需要双管齐下。一方面是对汉语的知识,另一方面是对“思辨”一词的理解。但是,钱锺书显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而且他直接攻的还不是黑格尔的命题,而是黑格尔的例子。钱锺书举例,说汉语中也有类似“奥伏赫变”的词。这种反驳方式当然也不是不对,但是不完全,不足以推翻黑格尔的说法,因为他完全放弃了“思辨”这个概念。

同样,我们说黑格尔这句话有道理,其根据并不在于黑格尔对汉语的知识(黑格尔无非是通过某些译著和二手材料来理解中国和汉语),而是另有来源,即黑格尔的“思辨”观。黑格尔是内在于思辨哲学的立场说“汉语不擅思辨”的。

那么,到底什么是“思辨”?这可是一个大问题。我们早已习以为常地说“哲学思辨”,却几乎从不追究到底何谓思辨。我们甚至随波逐流地承认“汉语不擅思辨”,但若要对此讲出理由来,则流行的说法往往是,中国是诗的国度,汉语是一种“诗的语言”,诗的语言,突出特点是“多义性”,不够精确,这使得汉语不擅思辨。这种对汉语的观察,还是比较准确的,这理由也有道理的。尽管如此,对于黑格尔的断言,这还是一种比较浮泛的理由,没有真正说到点子上。因为概念界定的精确,还只是形式逻辑的追求。

“点子”就是“何谓思辨”。一般性地说,哲学是思辨的。这是相对于经验科学、实证哲学而言的。不过黑格尔的“思辨”有其特定意义,正因如此,在西方哲学史上,惟有黑格尔哲学才是正宗的“思辨哲学”。这就像我们称康德哲学为“批判哲学”、称海德格尔哲学为“存在哲学”、称罗素哲学为“分析哲学”一样。我也没有足够的能力回答“何谓思辨”的问题。但我可以谈谈粗浅的感受。依我浅见,思辨有两方面:

一是用概念思考。这个意思比较简单点,不过,其实真正能用概念思考的人并不是很多,因为概念总是超越了感性、直观的普遍概念,所以黑格尔说“所谓思维就是把一个对象提高到普遍性的形式。”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谈到中国的“易经哲学”,有如是评价:“我们必须注意——他们也达到了对于纯粹思想的意识,但并不深入,只停留在最浅薄的思想里面。这些规定诚然也是具体的,但是这种具体没有概念化,没有被思辨地思考,而只是从通常的观念中取来,按照直观的形式和通常感觉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因此在这一套具体原则中,找不到对于自然力量或精神力量有意义的认识。”显然,黑格尔认为,易经哲学尚未达到“概念”、“思辨”的层次。孔子思想亦然。他说孔子的《论语》里只有“道德的教训”,“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

附带一提,黑格尔对于易经和孔子的这种定位,很容易引起我们的民族情绪,让我们反感,乃至想要饱以老拳。其实,黑格尔对易经和孔子的批评,未必就是鄙视我中华民族。因为当他提到与中国先秦大致同时的前期古希腊哲学家时,也一样批评他们的缺乏思辨性。然而,中西方的不同在于,西方思想迅速地发展到了思辨的阶段,中国思想则停滞不前,几乎没有发展。千百年来,“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于是,易经和孔子特点,就不幸成为普遍特征了。

第二,在黑格尔那里,思辨是从概念到概念的推演。这好像也是老生常谈,因为我们平时老说那些搞理论的人是“从概念到概念”,批评他们“以空对空”。然而,黑格尔的概念恰好不是“以空对空”的抽象概念,而是“具体概念”。黑格尔最反对抽象思维。但是,概念如何能够是“具体”的?在黑格尔这里,概念会运动,而且概念是自己运动。正是在概念的运动过程中,逐渐“从抽象到具体”,成为意义丰满的“具体概念”。如何能够使概念运动起来?这就要突破形式逻辑的概念观,形式逻辑的概念是静止的、固定的,而且是“不矛盾”的。相反,照黑格尔看,概念自身就蕴含着矛盾,正是概念自身的内在矛盾,成为动力,促成自我分裂,导致概念向对立面发展,然后在一个更高的层次达到统一。比如,黑格尔的逻辑学就是一套概念推演体系,逻辑学从“有”开始。“有”的概念,会自行发展为“无”,因为有本身就包含它的对立面,包含无(当然是黑格尔分析出来的,黑格尔说,“纯有”是最抽象的概念,空洞无物,所以就是无),有与无再统一于“变”。“变”是黑格尔逻辑学中的第一个具体概念。总之,简单地说,思辨就是让概念展开辩证运动。“辩证运动”是要害。黑格尔在哲学史中批评毕达哥拉斯学派,“普遍的范畴只是以完全独断的方式得到和固定下来的;所以都是枯燥的,没有过程的,不辩证的,静止的范畴。”

黑格尔用“奥伏赫变”举例,正是由于这个词是一个“思辨性的概念”:扬弃,是既取消又保留。这个概念本身的两重意思是对立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矛盾的,但是合而为一,同时具有。“扬弃”这个词,恰到好处地说出了整个思辨哲学的特征。例如,“变”就是对有和无的扬弃。

我以为,钱锺书并没有理解“扬弃”这个概念里的思辨性,因此,他举的“易”、“反”等例子,有点似是而非的性质。一个词可以有两义,也可以多义,字典里的很多词都是多义的,但它们未必都是思辨的概念,事实上它们多半不是。因为这些意义并不构成自身对立,自相矛盾,并使这一个概念过渡到它的对立面,再达到更高层次的“对立面的统一”。这“对立面的统一”,其实并非两件事物或两个概念的外在的“统一”,而是概念回到自身了。在钱锺书的例子中,易、反都没有各自自相矛盾的词,也并没有自我取消,达成更高的概念。也就是说,我们承认汉语语词中也有钱锺书所说的“赅众理而约为一字,并行或歧出之分训得以同时合训焉,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怎能不承认呢?但仅凭这一点,也还是不能推翻黑格尔说法,因为钱锺书的理解仍然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即孤立地、静止地看待一个个的词,这些词,即便意义当真“相反者互成”,它们并不能形成概念的辨证运动。

试举一例。黑格尔哲学有“变”,这个概念里面包含了有和无两个概念;中国则有“易”,“易”也有“变易”的意思。然而,两者是否相当?在日常意义上是相当的,在思辨意义上根本不相当。我以它们至少有两个不同,通俗地说,一、“易”没有过去,它并非由有和无辨证运动而来;二、“易”没有未来,它并没有一个演进的目标。两者合并起来,也就是,“易”没有发展。邓晓芒《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说:“《易经》里面讲的这个易是没有方向的。氤氲化生,生生不息,生生灭灭,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这个大化流行是循环的,它没有固定的方向,它不是一种进化论。但是在黑格尔的Werden这个词里面呢,它有进化的意思,它有方向的意思。生成、成为,成为什么。”比较有助于突出双方的差异。

需要注意的是,“汉语不擅思辨”,与“中国没有哲学”是不能完全等同的,这是因为哲学不等于概念哲学和思辨哲学,或者说,哲学不等于黑格尔哲学。因此,我们可以反对“中国没有哲学”的说法,然而即使我们成功地反对了“中国没有哲学”的说法,也不等于推翻了“汉语不擅思辨”的说法。

当然,黑格尔公开主张,“真正的哲学是从西方开始的”。以黑格尔的立场和思路,我们可以推断,他可能会认为:中国有“哲思”,而没有“哲学”;有“智慧”,而没有“爱智慧”。在西方,哲学并不是智慧,而是爱智慧。“爱”是个动词,“爱智慧”这个复合词里也包含了运动。不过黑格尔同时指出,这不只是谦虚的说法,并不只是说,爱智者努力追求智慧,把智慧当作一个达不到的目标来追求。黑格尔的一句话,可以抄来结束此文。“爱智慧不同于爱一件从事占有的东西,对于智慧的爱并不是对于可以占有的事物的那种尚未得到满足的欲望。爱智者的意思就是说:他对智慧的关系是把智慧当作对象;这种关系是反思,而不只是存在,——并且他还对智慧从事思想的工作。”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10-8-31 17:37 编辑

城骁兄很是执着。
当然,在《管锥编》第1页上,钱锺书是提供出处的,不仅如此,钱锺书招牌式的习惯是,还得给出德语原文。我因不谙原文,再加只是论坛回帖,无需太讲究,所以我之前就略过不引了。城骁兄对此感兴趣,不妨径往探寻。
大帖有些内容,我前帖已有涉及。即,何谓思辨或哲学何指,完全可以另文讨论,但黑格尔昧于汉语却胡乱指责,总是说不过去的,遭到钱锺书反驳,也算咎由自取。黑格尔的主要问题在于,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一种语言,而不是一种思维方式,而他所指的这种语言,竟是自己完全不懂的。
顺嘴说说,有一本我非常喜欢的书,读大学时就曾通读一过,即法国人列维-布留尔的《原始思维》。听说,他起意写这本书,乃是受到了法译本《史记》的刺激,拜读《史记·天官书》之后,他对司马迁的思维方式怒不可遏,以蒙昧原始视之,遂立志研究原始思维。在这本思辨性极强的人类学著作里,中国人的东方思维,也是他的批评目标之一(虽然不是主要的),他对中国式科学的判语,只有一个词:“扯淡”。老实说,这本书我读得津津有味,对作者也极为佩服(好像古斯塔夫·荣格也很推崇这本书),但作者并未从自己茫无所知的领域着手,一次也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汉语本身,而是指向思维方法,比如,他提到的若干原始思维的特征,截至今天,都在中国人身上充分体现着,还尤其体现在中国政府官员身上,包括无视矛盾律,昧于因果法则等等。这种方法比较可取,也可避免像黑格尔那样授人以柄。
刚刚回家,继续讨论。
先说说“行囊词”。我翻了一下书柜,一本关于文学批评的什么书忘记了,没有找到,找到了一本“词典”。
“行囊词”,[美]M•H•阿伯拉姆著《简明外国文学词典》“含混”(Ambiguity)条有介绍。所谓“行囊词”,英文表述为“portmanteau word”,该词由亨菩提•登菩提(Humpty Dumpty)引入文学批评。
这不是我与周泽雄争论的重点。

重点在“奥夫赫变”与“易”。
《管锥编》谓:“黑格尔尝鄙薄吾国语文,以为不宜思辨;又自夸德语能冥契道妙,举‘奥夫赫变’(Aufheben)为例,以相反两意融会于一字……拉丁文中亦无义蕴深富尔许者。其不知汉语,不必责也;无知而掉以轻心,发为高论,又老师巨子之常态惯技,无足怪也;然而遂使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则不得不为承学之士惜之。”
黑格尔因为一个“高论”就导致“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此语正可以移来说钱钟书关于“心与脑”之辩——吾国有王清任在,与“西海”未必即为“马牛风”,而钱钟书以为“吾国”人无此认识,可不是舍略了王清任?这个暂且按下不论,还是来说“奥夫赫变”与“易”。
周泽雄你可以不考虑民族问题、文学批评问题等等,但你应该考虑逻辑问题。我们的逻辑就是:钱钟书批评了黑格尔什么?他批评了黑格尔不懂汉语导致“东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马牛风”,而论据就是“奥夫赫变”与“易”的比较。这里的关键是“相反两意”,钱钟书说“易”有“三义”,用这样的语词比较是浮薄的。我说“搞”可以有几十个义,并非胡搞。因为人家在说“相反两意”,你说“三义”,他人就可以说“N义”。但这是一回事吗。
黑格尔的意思,稍具语文学知识者便知道,“奥夫赫变”含有“相反两意”“奥夫赫变”的汉语翻译即“扬弃”。关于“扬弃”,最常见但也最准确的比喻的说法就是:倒掉盆中的脏水留下盆中的孩子。
但是“易”不成。尽管“易”有三意,比“奥夫赫变”还多一个意思,但无法在造句中同时使用这三个意思(除非使用主谓句,如:“易有三个意思”等,这样造句就等于抬杠了,不论)。“易”不可能在句子中同时表现这三个意思,但它可以分别表示这三个意思——不过“搞”可以分别表示更多的意思。
这就是全部问题所在。

补充一个小花絮——
汉语中可有同时表示“相反两意”且可同时使用的(动词性)单词?
我在网上发出这个问题近十年了,没有人提出这样的汉语单词。但我一直有一个意见,最接近“奥夫赫变”的汉语单词应该是“簸扬”——簸出糠秕,留下籽实。这是可以与“奥夫赫变”对应的汉语单词——它既含有“相反两意”,又可以同时使用(也即“相反两意”同时出现在句子中)。
钱钟书当年如果使用汉语的“簸扬”与黑格尔PK,也许还真就赢了。要想反驳黑格尔,“簸扬”要比“易”可靠的多。为什么?因为“簸扬”可以同时表述“相反两意”,这是“易”做不到的。
所以我愿意重申:在钱钟书与黑格尔这一个回合中,钱没有赢,输了,而且输得很不光彩——因为他违背了同一律的逻辑,没有遵守“相反两意”同时出现的造词规律。说得肯定一点:“易也,变易也,不易也”(此为钱钟书引《易纬乾凿度》语;又引郑玄说为:“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不讨论这个问题),这三个意思,尽管比“相反两意”还多了一个意思,但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句子中(实际也不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单词中),跟“奥夫赫变”没有可比性。有可比性的是“簸扬”,可惜钱钟书先生没有用。
这个帖子真是咬文嚼字啊。

小心问一句:好歹,多少,是非曲直,这些是不是行囊词啊? 褒贬,不是比簸扬通俗多了?
哈,您说的就是行囊词。而且是“正反两意”的行囊词,但是不是可以在一个句子中同时说一个事或人“又好又歹”?“又多又少”?“又是又非”、“又曲又直”?似还可以斟酌。
我不否认汉语中有行囊词,我有点疑惑的是汉语中较少“正反两意”同时出现的行囊词,而且还是动词。
此外,对应于“奥夫赫变”又抛弃又保留的意思,“簸扬”似乎更“思辨”——黑格尔不是简单的谈行囊词,而是从思辨这个意思上来讨论的。
谢谢关注。
回泽雄兄:《原始思维》你以前推荐过,我已经买了,有空是一定要读的。我读过陈嘉映的一本书,里面颇有一些地方参考《原始思维》。

老金兄:“簸扬”应当就是“扬弃”。也就是说,理论上,“簸扬”大概也是“奥伏赫变”一词进入中国之后才有的。
抄一段话:“我们中文把它翻译成‘扬弃’,也就是取农民晒麦子时候的扬场的意思:把麦子扬到很高的地方,风一吹,把秕糠吹掉,但是呢,麦子留下来了。取消一部分,又保留一部分。应该说还是比较形象的。但是在理解上呢,有点偏差。就是说,要保留的东西和要取消的东西并不是两个部分截然分离的,并不是说,有一部分是秕糠,要取消的,另一部分是麦子,要保留的。不是这样的。而是同一个东西,既要取消,又要保留。这个我们中文没有办法表述,我们只能用扬弃,还稍微能够沾点边。但是,一般地来说呢,这个概念非常难翻的,几乎是不可翻的。”(邓晓芒《德国古典哲学讲演录》)
精彩,越来越精彩了!
“褒贬”可以作动词,而且满足正反两意同时出现的要求。
如果要名词形容词,有得是。“阴阳、黑白、大小、生死、好赖、静噪、痛快、轻重、快慢、美丑、真假、善恶、红白(喜事)、天地、上下、水火、 粗细、人鬼(殊途)、阴晴、凉热、浓淡、干湿……”可以弄到数不清。更牛逼的是很多词可以有两个以上的意思,如“搞、上、玩、吃、做、干”等等。
但这些跟“奥夫赫变”是两码事。
两位,portmanteau word最终还是单一词素的词,以上所举都不符合定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