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记

本帖最后由 砚边语 于 2010-9-9 14:03 编辑

    中国人讲究美食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关于食谱类的典籍,从民间私藏到宫廷秘方,记录翔实,浩如烟海。只是跟着美食一起流芳的食客,却屈指可数,好像犒赏肠胃并不是什么值得歌颂或纪念的事,就算有人风雅着吃吃菊花,喝喝清露,风雅的似乎也只是吃这个过程,吃的嘴脸总归不堪记取。
    我稍微懂事之后,便再不肯跟着我妈去赴谁谁的喜筵或谁谁的丧礼。八十年代的桌面上菜式单调,味道粗糙,基本上是由个把两个自学成才的大师傅一手操控,吃得几回之后,连我这样的小孩都知道哪个师傅对咸淡从无概念,哪个师傅狂热爱好过大油,冷盘无非一只卤鸭子,热菜无非红烧鲫鱼、肉丝炒蒜苗、天鹅抱蛋就是一只老母鸡炖N个白鸡蛋……你说这样毫无悬念和惊喜的饭菜怎能吸引胃口?更何况那一桌十人的筵席也着实让人惶恐。有一回也不知主人怎么安排的,席面上全坐了一帮老娘们,还各自带了个小的,硬是整整弄出二十来人,妇女半边天啊,她们手脚利索得令人眼花缭乱,先是一人端一大碗,此起彼伏地在每个盘中狠挟一筷子,堆得一碗冒尖才递给身边小孩;打发完小孩就轮到自己一通海吃了。我妈和我哪见过这阵仗,愣了一会才回过神,可为时已晚矣,当是时,整个席面已经声息全无,没人敬酒劝菜,没人谈笑风生,嘴的基本功能发挥到极限,只听得到喝汤的咂吧声和吮筷子的哧溜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声呵斥:“……莫把油搞到衣服上了啊!……鸡肉没有了!吃别的菜!……”不到二十分钟,这桌战役就宣告结束。她们个个抹着油嘴喜笑颜开鱼贯而出,我空着肚子啥也没吃到,灰溜溜地走了。这一次酒宴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啊,以后每遇酒席,我妈就调侃,说,今天我要去吃酒,给你带一碗回来吃啊?我则赶紧摇头,做出痛苦表情:求求您千万别,丢份儿!而且我从此看见老娘们扎堆的地方就会条件反射般地躲得远远的。
    狄更斯在《雾都孤儿》里形容那个逃出来的苦役犯的吃相:“他吃三明治的样子活象在吓唬三明治。”这个样子我大概也见到过。我们那小镇上虽说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大宴,但小吃却及其可口,馄饨、粯米茶、牛肉米粉是许多人到老都心心念念的美食。顺带说一下粯米茶,这是一种熬制的米浆,里面有姜末,极浓稠,咸香四溢,滋味远胜白粥,特别适合与油条同吃。话说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一家子特意来到最有名气的小吃店吃早点,好消磨一点一周六天单位食堂供应的馒头稀饭的寡淡味道。那厅堂出奇的大,冬日早上的黯淡光线透过屋顶明瓦,有气无力地洒落下来,只见屋内白色的蒸汽弥漫,影影绰绰的几个食客伏在阔大的八仙桌上埋头猛吃。这里的牛肉米粉真是一绝,下粉的大姐挑动一双奇长无比的筷子,把那雪白细嫩的米粉在开水锅里略烫一下,又迅速挑起,往碗里只一铺,喝,齐齐整整,活象梳子背!牛肉汤和牛腿骨足足熬了整晚,汤里全是骨胶原质,浇一瓢在米粉上,香浓爽滑没得讲。切得薄且大的牛肉片码在最上面,再浇一瓢红油辣酱,洒点葱花,这个早上便足以令人回味无穷。我们四个一人吃了一大碗,末了我还意犹未尽,央求我爸再给我来根油条。我擎着油条得意洋洋,一边吃一边走到马路上,没留神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小乞丐,估计已经窥伺良久,就在我完全没有任何防备的时候,他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从我手中抢走了大半截油条!我大张着嘴,一声惊叫就在喉咙里滚来滚去,偏不得出!只好看着他风卷残云般把那么长的油条在三秒钟内全部塞进嘴里,两腮旋即鼓凸如猴子的颊囊,然后闭着眼拼命吞咽,喉头上上下下没个停时,居然也没噎着!当我爸回头瞅我时,他一转背跑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我扔掉手中剩下的一小截油条,半晌没说话,心里翻腾着说不清的一股子滋味,沮丧?生气?郁闷?好像都不是。多少年后,我在电影《活着》里看到被打成牛鬼蛇神的老教授一口气吞下七个馒头的镜头时,这段童年记忆也不由自主地浮现眼前,小乞丐油渍麻花的破棉袄,满脸的污垢,还有那狼狈不堪的吃相仍历历在目,他饿了多久,没人知道;他为何沦落,更没人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他是否还在为一顿饭而发愁。我想,我们至少也应该珍惜吃饱时的短暂幸福。
    孔子推崇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似乎在21世纪才得以全民普及,生猛海鲜、四川火锅、巴西烤肉、农家乐……轮番上场,从皇宫专享到田间野菜,从西风东渐到挖空心思绝对原创,一个也不放过。多少人早已营养过剩,只为对付一张馋嘴而略尝美味。我终于在餐桌旁看到了更多的苦恼表情。
    某晚,有一胖男人开一辆奔驰到我妹妹的餐厅前停下,先是把菜单翻了个遍,后又踅到厨房,嗅遍所有肉类及蔬菜。当我们正纳闷不解时,他扭捏着对厨师说,想点一个炖鱼。炖鱼?——那还不简单!厨师立马就去整一条活鱼,他又在后面哼哼着补充,希望做得像他妈妈做的那个口味。厨师差点晕倒,天下那么多妈妈,我知道是哪个妈妈整的鱼啊?!没奈何。只能参照湖南的乡下妈妈的口味来做了。什么香料都不放,把鱼在油锅里略煎一煎,水烧开后便丢下去煮,扔几个青椒一小束紫苏几粒花椒,煮到汤汁乳白便用粗瓷盆盛了端到他面前。呵呵,这可全是模拟乡下主妇的厨艺啊,除了青椒紫苏不是从田间地头现拔的,没用柴火之外,其它都照做。
这胖男人独自安静地趴在桌前,专心对付那条家乡鱼。这是一顿充满思念之情的晚餐呢,他开车遍寻城里的鸡毛小店,只为了找回一点点久远的回忆,用久别的清香宽慰那积满油腻的肠胃。
    结帐时,他说,真好吃,跟我妈做的一模一样。
无肉不欢的馋猫甲飘过。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正是秋膘丰满时……
写得真是美味。
本帖最后由 杨林 于 2010-9-10 00:13 编辑

俺这里油条叫骂他(按普通话的发音实在是这两个字),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是哪两个字,这里曾是殖民地,不知道是否为外来语。还有比如,烟囱叫浮台,也不见别地有此叫法。表示惊奇,说:“哎我滴格雷嘚(dei)!”天知道什么意思?
骂他很好吃,可惜现在少见做得好的了。
馋猫乙也飘过~~~~
好文!美味又感人~~~~~砚兄和杨兄都是哪里人啊?
看了之后我觉得好饿啊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馋猫乙也飘过~~~~
好文!美味又感人~~~~~砚兄和杨兄都是哪里人啊?
燕麦 发表于 2010-9-9 22:54
燕麦先告诉我你是否是艾默。
杨兄又不认识艾默。燕麦是不是艾默又有什么关系呢?
骂他很好吃,可惜现在少见做得好的了。
ironland 发表于 2010-9-9 22:19
似乎台湾连锁“永和豆浆”炸的不糙,又大又松,冰豆浆配合起来很强,香甜可口。
10# 燕麦
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奇。
写得有滋有味。
有位朋友的弟弟,远在加拿大,不幸罹患绝症。命悬一线之际,家人问他想吃什么,答曰:“清蒸扁鱼。”在上海,这是最寻常的一道菜,随时可办,但在加拿大,哪里去找一条上海风味的扁鱼呢?——最后,他带着对扁鱼的绝望,郁郁弃世。
本帖最后由 燕麦 于 2010-9-10 01:08 编辑
10# 燕麦  
没什么关系,只是好奇。
杨林 发表于 2010-9-10 00:14
昨天读艾略特的一篇文章,讲到一个故事,说有人解释爱德华·李尔的一首打油诗,里面有个怪词“三叉”,既有三叉汤勺,又有三叉猫,所以他猜“三叉”就是“玳瑁”,因为只有“玳瑁”既能用来形容汤勺,又能用来形容猫。艾略特说,不对,诗里也写到了“三叉帽”,诗人没有戴着一顶“玳瑁帽”,“三叉”就是“三叉”,没有别的意思。
正好在亨牛排,看得津津有味,亨得敦敦实实,好文配好的牛排,这份滋味不是常能有的,谢砚边语。
今天,我就是高瑜
14# 燕麦
接受燕麦的打岔,燕麦可不只三叉,全接受。
写得真好,少有的不觉间已看完的好文章!
4# ironland
地铁MM一定也是个美食家。
       ……吃的嘴脸总归不堪记取。边语 发表于 2010-9-9 14:02
说得极是。吃饭时最忌别人照相,因为照片上的自己总在吃,看到别人搁着筷子端坐一边,俺就纳闷,像俺这么使劲吃,回家总觉得饿,那些看餐的,闻闻味儿就饱了?哈哈,砚妹妹看人家狼吞虎咽二十分钟,原来很生气啊~~~
已是残花落池塘   教人魂梦逐荷香
本帖最后由 砚边语 于 2010-9-10 09:58 编辑

5# 杨林
杨兄,俺翻来覆去把你这条回复看了好久,终于明白了,原来你那地儿把油条叫“骂他”……我还在纳闷这要骂哪个家伙呢。我们那还是把油条老老实实地叫油条。永和的确实滋味不错,豆浆就一般了。
7# 燕麦
回燕麦:俺老家不曾是殖民地。杨兄莫非在青岛?
13# 周泽雄
回周老师:扁鱼可就是鳊鱼?若是,清蒸滋味甚美,就是刺多了点。
15# 自觉的梦游人
梦游滴人,你是在烹牛排,或是在享牛排?不过即使你只是在哼牛排,俺也很庆幸文章终于配了块好牛排……
19# 花间对影
一般情况下,俺是绝不可能坐视他人狼吞虎咽二十分钟的,要么转移视线,要么赶紧找吃的去。
21# 砚边语
到艺术班去看俺的《不答就招》。
砚边语问是亨还是烹还是哼,哼是肯定不可能的了,又不是牛曲小调,而是牛排。只能亨,享也可,但古音享也读亨,以前听王春宇老师的古汉语课,说亨为吃,今天还保留在吴语,他举例说上海弄堂坊间时不时还会有“我刚刚亨忒了一只蹄膀”(翻成北方话语就是“俺刚刚吃掉了一个猪肘子”)、“刚刚亨了两客生煎”(刚才吃了两份生煎馒头)。其实,小时候一直也用到了这个亨,王老师一点拨,才知道这个“亨”诗经时代已有之,不俗反而“雅”得紧。
今天,我就是高瑜
吃。斯事为至俗,又为至大。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读完了,仿佛嗅到了牛肉米粉香辣爽口的味道,肚子里的馋虫都被楼主勾起来了。
26# 自觉的梦游人
真长见识了!我原来从未好好研究过这个亨字儿,还总觉得它缺什么笔画似的,上紧下松的,想不到一直在吴语里广泛应用着啊。
18# 砚边语


食物绝少有我吞不下的。

我挑剔文章远远胜于挑剔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