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写的一个短篇。

九月下旬,出了一件事。
连续几天的暴雨突然止住了,天勉强放晴了一会,下午时又阴沉起来,天空静浮着大朵大朵沉重的水墨云。空气中也满含水分,使得每片树叶的边缘都因为润泽而历历可辨。各种平时飘浮如缕的气味,此时却沉积厚重。这天刚好是礼拜天。易初睡完午觉,母亲给她换上一件领口绣花的新衬衣,打发她出门自己玩,不要妨碍她搞卫生。于是她马上朝厂区外的便道上一路飞奔。那是船舶厂连接生活区和郊区的唯一通道,坡度大约45,很长,横穿过一条小河,连续不断的大雨早已淹没了涵洞,截断了通路。小女孩从没见过涨水是怎么回事,满心热切。
当她到达时,已有许多人无所事事站在高处,看那些不得已要走过这条路的人如何高挽起裤腿,半趟半泅地度过难关。易初穿过人群,小心翼翼站在一块水泥板上面。那块水泥板平时不过是路边一户人家随意搭起用来搁置花盆的台子,下面是一小片菜地,现在菜地全在近3米深的泥水里,泥水就在她脚下十公分距离。易初很惊异大水如此迅速改变了旧日的面貌,路面没有了,小河边的田畦没有了。她还想努力辨认记忆中的一些事物,显然,只凭冒出水面的冬青树和白杨树的树冠,相当困难。来看水势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啧啧惊叹夏天都没能涨过这么猛的水。一个小男孩挤到她前面,伸长脖子,黑头发里埋着两个旋。她后退了一步,认出他是学校三年级的学生,早操时常看见他站在前面,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就在这时,有人大叫起来,原来有个推着三轮车的家伙正勉力上行,大水差不多淹到了他的腰部,岸边的人指指点点告诉他怎样摸索正确的方位时,一条硕大的鲤鱼从水中蹦跳而出,翻身掉进了车斗里。这下跋涉的人顾不上安危,立马去捕那条大鱼,岸边的人喊得像火车进站,直叫他脱下衣服捂紧喽别松手。小男孩高兴得又跺脚又拍手,搂着身边的一根柱子尖叫。易初也有点兴奋,一斜眼忽然注意到那根插在水中的红砖砌成的柱子颜色古怪。不是那种浸了水后的暗红,却像腐败了的猪肝的颜色。她再细看,不禁一阵头皮发麻。那柱子上原来层层叠叠密布着数不清的指甲盖大小的蜗牛,正面,背面,全是。成千上万跟朽木一样颜色的螺旋形外壳挤在一起,每个半透明软体都从壳里探出,带着深褐色条状花纹缓缓伸缩蠕动,顶在触角上的眼睛懒洋洋环视四周……惊人的数量极具震撼力,看起来仿佛还有更多的蜗牛从漫漶处赶来,它们如同受到外星球的神秘指令,正倾巢而出。
“没有一个人看到。只有我。”她惊异地想。她又想到自家屋旁草丛里单独行动的蜗牛,有一回她妈用一勺子盐对付它,那肥胖无骨的躯体马上化成了一滩浓稠的汁液,招来许多苍蝇。现在,这种可怕的软体动物正在报复,它们源源不断地复制同类,用它们沉默坚韧的仇恨。易初忍不住轻微地颤栗起来。鸡皮疙瘩迅速从脖子直布到手臂,胃急剧收缩,变得像石头一般坚硬。她无力地想挪开视线,蜗牛大军却好似喷射出无形的粘液,将她的目光牢牢吸住。人群不时发出惊叹,起哄的声音,他们只看得到庞大愚蠢的东西。后面的人无意中把她轻轻地往前推了推,她耸起肩膀下意识地抵挡,听到心房传来沉闷的轰鸣。小男孩还在欢呼。突然,他停止跳跃,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了柱子上。
易初的恶心瞬间达到顶点。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尖叫,只知道那一瞬间,她怀着不顾一切的念头,伸出一只手,奋力冲破了蜗牛的粘液。就算以后任何一个时刻回想起来,她仍清清楚楚地感到,她的指尖沾满了浓鼻涕一样冰凉滑腻的液体,它们悬在半空,拉扯出发亮的丝线——等待她触到小男孩的后背。
小男孩落水的那一刻,人们还在密切关注那条大鱼。直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最前面一排人的衣服,他们低头看见水里挣扎的小人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一个男人马上跳了下去。人群短暂地沉寂之后再次喧哗,所有的眼光全都投射到那块台子前。
“没有一个人看到,只有我。”她心中只剩下这一句,落雪一样落在茫茫大地。无边无际的空白。她把手指扭到发紫,发着抖,一声不吭。那个毛茸茸的脑袋还在浑浊的泥水里沉浮,最先跳下去的男人已经揪住了他的衣领,使劲往回拽。她扭过头去,再也等不及看着小男孩被捞上来,就悄悄地从人缝里溜走了。走了很远,她还听见他们在叫喊,有个特别尖锐的声音,她凭直觉知道是那个小男孩的妈妈。
回去的路上,小姑娘失魂落魄,深一脚浅一脚。一想到小男孩,一个沉重的铅球就从天而降,在她前面砸出一个大坑。好长时间世界才慢慢恢复原来的轮廓和颜色,可是全都黯淡无光。她悲哀地怀念大雨之前的每个时辰每样东西:葡萄架,帆布书包,院子里一棵梨树的影子。它们都比涨水更值得一看。她也没法不去想很多关于自己的最糟糕的结局,每一个都足够令她心神俱失,两腿发软。起风了。一颗汗珠从额头缓缓滑到眉毛。她闻到汗珠微微蒸腾起一股浅淡的花露水味儿。一个小时前,她妈用一块洒了花露水的毛巾给她洗了把脸。——她一定对付不了她的!——她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再也无法想象一个胖大女人冲进她家客厅,满嘴脏话,拿扫把往她妈身上直戳的场面。
过了一会,易初止住哭泣,脑袋里满满当当的想法倒空了大半。她躲在路边的女贞树下,擦了擦眼泪,像是安慰般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一个人看到,只有我。我不也是小孩么,还没满12岁。她有点踏实了,又反复念叨了几遍,渐渐平静下来。这是一个秘密。她最后一回认真地想,任何人都不能让我开口。除非……他们认出我。
下午的秋意像一张漏洞百出的破网,留不住一点点温暖。小姑娘打了个喷嚏,拣起脚下一片梧桐叶,仔细看了看正反两面。她有点麻木然而又比以往万分精准地感到,秋天正在迅速降临。

易初捏着那片树叶,蹑手蹑脚溜进自家院子,看见院子里晾着新洗的衣服。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她犹豫了一下,决定先在杂物间里呆一会儿,省得跟她妈打照面。她用脖子上的钥匙旋开门,摸到最里面一张破摇篮的后面,小心地并拢双膝,靠在一堆旧报纸上,盯着墙上一滩水渍发呆。黄昏的一束光线透过小小的气窗,把挂在水渍旁的一只破风筝映得楚楚动人。那还是她爸去年帮她做的。想到她爸,她忽然埋怨起来。为什么总有出不完的差呢?难道不知道她现在出了大事儿了吗。可是有什么用,这是个秘密。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又累又困。
还没等睡着,朦朦胧胧听见钥匙在锁孔里旋转的咔嗒声。她从破摇篮的围栏缝隙里看见她妈的印花羊毛裙闪进来,漂浮在一堆幽暗的杂物中。紧跟着又进来一个人。是个男人。他关上门,杂物间里的灰尘让他咳嗽了几声。易初听出是隔壁陈江涛的爸爸。陈江涛是个笨蛋,他妈从不和人说话。他爸长得高高的,戴眼镜,是厂里的技术员,成天画图纸,还老爱找她家借东西,烦人。她妈这会儿不知拿个什么东西塞给他,两人叽叽咕咕地笑起来。易初默默缩回脑袋,继续苦恼地想心事。好几分钟过去了,房门拧开的声音始终没响起。她却奇怪地听到杂物间里传来一种轻微的,细小的,带着……湿润的声音,像鱼浮在水面上吧唧着嘴,啮着什么。她忍不住又探出头去。
——他们俩,那个笨蛋儿子的爸爸,她妈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技术员把眼镜推到头顶,闭着眼,一只手捧着她妈妈的脸,一只手搂着她妈妈的腰。她妈妈顺从地环抱着他。他们的脸庞交错相贴,咬着彼此的嘴唇。一万条鱼缺氧似地浮上了水面。
易初在那一瞥之下突然获得了奇异的视力效果,她的瞳孔像猫眼一样迅速扩大。狭小的杂物间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席卷一空,那俩人水落石出般矗在中央,无数灰尘在半空疯狂舞蹈。
“我一定会瞎的。一定的。”易初手脚冰凉,热泪如泉水汩汩而出。她记起她奶奶说过,小孩看了不该看的脏东西就会长针眼。现在她觉得眼睛里已经长满了这该死的玩意儿。她悄无声息地将脸埋进膝盖,悲伤着,忍耐着,一直听到他们满足地结束,离开。
确定他们俩走了之后,易初才慢慢地起身,挪到门前,轻轻开门,走到院子里。她的心里空荡荡,脑袋却满满的。阴天好象黑得特别早,家家户户都在做晚饭,空气里飘来炸排骨的香味,厂区的广播正在放一首好听的少数民族歌曲。她看了一眼她家厨房窗户,她妈系了一条围裙,背对着她切菜。她一点胃口都没有。唯一让人高兴的是,这倒霉的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她手里还捏着那片梧桐叶,坐在光秃秃的梨树下,想试试看能不能忘记最不堪回顾的那部分,一边渴望着她妈叫她吃饭,完了洗脸,做作业,上床睡觉,第二天和陈江涛一块上学,做手工模型……只要像从前那样,就好了。最好,还能得到一瓶氯霉素眼药水。
这时,院子外的甬路那头,不知为何又传来一阵阵的嘈杂声。易初又紧张起来。她跑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暮色还没有完全降临,甬路那头,一小群人簇拥着,像是从一团浓雾里走来。最前面的是个矮胖女人,一手指天划地,一手拉着个小男孩,嘴里高声叫骂着什么,几里地都能听见。易初的脸唰地变得煞白。最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她回头望了一眼,妈妈还在切菜。
“就让他们来找我吧。我就在这。”她站在路边绝望地想。人群越走越近,她清楚地看见妇人身上的卡其色厂服,脚上的翻毛皮鞋,她带着浓重的外省口音咒骂那个推她儿子落水的坏蛋和坏蛋全家;小男孩已经洗过了澡,换了干净衣服,外面还裹着一条可笑的毯子,头发湿漉漉的。他的表情看上去比在水里好不了多少,走几步就抽泣两声。每当拖拉慢了,他妈就狠拽他一下,于是他的抽泣就变成了哭喊。显然,他厌恶这种游行。有人劝他们算了,让孩子早点回去休息,妇人扭头用听不懂的方言和那人理论。小男孩趁机使劲想甩开母亲的手,扭个不停。他忽然把脸转向人群外的易初。
他的目光在易初脸上停留了几秒。冷汗迅速湿透了她的衬衣,她的双腿抖得如同一架缝纫机。
几秒钟后,人群继续向前移动。
易初猛地转身,踉踉跄跄朝家里跑去。跨进院子的刹那,她穿着白球鞋的右脚底传来一阵剧痛。她呻吟着扑倒在地,砸碎了一只花盆。不知谁扔下一根钉窗子的旧木条,一颗楔在上面的锈钉子深深地扎进了小姑娘的脚心。
易初捏着秋天的一片树叶,静静趴在地上,听见她妈惊呼着大声叫她的名字。午夜被一朵清凉的水花提前送达。她合上眼睛,微笑着想,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呵呵,最近鼓捣的一个短篇,写完了也没什么底,请大家过目,提提意见。
细腻地说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恩,很细腻。好像把自己缩小了十几倍,透过一个小孔看世界。
蜗牛的描写,很震撼。
“……因为再也无法想象一个胖大女人冲进她家客厅,满嘴脏话,拿扫把往她妈身上直戳的场面。”
——没读懂。
点块状的叙事法(区别于线式叙事),极难把握,对场景的强化,既可能深化故事,也可能虚化并弱化叙事,两难。
“……因为再也无法想象一个胖大女人冲进她家客厅,满嘴脏话,拿扫把往她妈身上直戳的场面。”
——没读懂。
周泽雄 发表于 2010-9-18 19:24
泽版怎么了?这是指小姑娘想象中的、那被推落水中的男孩之母亲到她家兴师问罪的场面啊。。。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整篇有点残雪的风格。文中很多精巧而独特的比喻让读者如临其境,好手法!
“易初在那一瞥之下突然获得了奇异的视力效果,她的瞳孔像猫眼一样迅速扩大。狭小的杂物间仿佛被突如其来的大水席卷一空,那俩人水落石出般矗在中央,无数灰尘在半空疯狂舞蹈。”这一句从文本意义上来讲,很给力!
天寒尚可逢知己,道裂何曾见铁肩。
泽版怎么了?这是指小姑娘想象中的、那被推落水中的男孩之母亲到她家兴师问罪的场面啊。。。
诗韵新编 发表于 2010-9-18 19:34
谢诗韵兄点拨。俺钝化得很严重,没能及时把她与那声特别尖锐的声音联系起来。
我觉得有点赫塔-穆勒的风格。故事讲得很好,叙述很自然,很有震撼力,只是语言感觉有些太密集,没有给读者留下足够休息的空间。
真是满心感谢啊!就知道发这儿没错.
回周老师:您说的这一点,写的时候感触很深。要在短篇里既保持叙事的清晰从容,又突出场景的细腻,好象是不怎么容易。生怕一不留神就整成了高级点的故事会。看来技法方面还得加强训练。
回诗韵兄:您的每次回帖都给了我莫大的鼓舞!
回燕麦:你要不提醒,我还真没意识到语言的问题。这回是发狠一定不超过五千字,但是一边写一边想,怎么要写的有那么多啊,一边拼命朝结尾狂奔。可能是在这种急行军的速度里,不知不觉就让句子承载了太多的信息量,又长又密。呵呵,下回写个清爽的。另外,赫塔·穆勒是我喜欢的作家。
对恐惧的体验、描写真是好极了。最后脚上扎钉子的事稍嫌俗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