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桃源

一大早即去桃源。秋夜还未完全褪尽黑，晨星疏懒。不冷，一点点寒气而已，吸进肺里很清凉。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去这个小县城了，每次起程前都觉厌恶，总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事要办。但真动身了，反倒内心安静。
　　车在雾里缓行。路旁的树，屋舍，田畦还有沅江全都像舞台上的背景墙，隔一会换一幅。但它们都是立体的，安然浮凸于尘世。天光微亮，两旁的景物终于清晰起来，稻田有的一整片还是金黄，有的已然收割，连草木灰也烧过了，田里留下焦黑的短茬。有时，空落的大片田野忽啦啦一闪而过，眼前陡然出现另一大片绿树群，岛屿一般，又沉默又冷傲，又蓊郁茂盛得骇人。路边到处开满了野菊花，我以为淡绿和深红为最佳。有一丛倒悬在一处土坎上，泼辣鲜亮，一点也不孤标傲世，反似热烈的土风舞，跳舞的女人狂野谢幕时，猛地倾泻深红的长发。有一户人家，大门深锁，门口一左一右，各有一棵桔子树和一棵柚子树，满身都是果实。桔子红，柚子黄。沉沉坠着，无人来问。啧啧，多么豪华。我只能想到这个词，再破败的房子，如果门口有这样两棵树，那也配称豪华。其实我一直想将一只柚子摆在一个青花瓷罐子旁边，再旁边放一面镜子。早上梳头时，柚子冷漠的香气从发根浸到发尾。那个青花瓷罐子里盛满了温暖甜腻的红糖。它们似乎都与某个深藏的秋天晦涩缠绵。
　　路上见到出殡。一群人围住一口深黑棺材。逝者年轻的儿子穿着白麻衣，腰间束一根草绳，头上也插着草。有人要求他坐在棺材盖上，他于是像骑马一样骑在那上面。他们嗨呦嗨呦用杠子连人带棺材合力扛了起来。车行一段路，我回头再看，已见不着那孩子的表情了。车上的人却有些兴奋。一个戴眼镜的老头用流利的桃源话，开始谈论关于土葬的诸多事宜。比如，有的全村人共用一副棺木，抬出去葬掉后又抬回来。这棺木的底板是可以活动的。他的话让我浮想连翩，对他口中的这副公共棺木油然而生敬畏之心，它不用一辈子只跟定一个人腐朽在黑暗里，又可得见更多的死亡故事。最后，这个老头说他是维族人。这里有一个乡叫枫树，全是维族人，大概是在唐朝时，他们的祖先跟随某个将军戍边归来，选择了这么一个地方终生栖居。他们过自己的节日，唱自己的歌谣，戴漂亮的花帽，自然也不用举行上述的辞世仪式，只是，语言和容貌，这最显见的族群标志，还是彻底模糊了。
　　枫树和白洋河，是两个朴素的地名。它们依次经过时，心里都有一些小而淡的喜欢。前者叫人永远记着一种树木的名字，它成片聚集在一个地方时就有可能成为这个地方的象征。枫树是很美的树，因两夜风雨就可绚烂，瑟瑟有姿容。后者则每令我想起浮家泛宅的生涯。烟波老，谁人惹得闲烦恼。真若隐去，还是小江河小山岳更有味。有人在白洋河招手上车，又抬上两大筐鲜鱼，均红眼细鳞，唇腮翕合，鱼尾翩然。主人言及刚从白洋河里捞上来，状极得意，一车人亦欣羡不已。他甫一下车，便有买主将他团团围住。今天大约是赶集的日子，路边尽是摊贩，卖主将一块塑料布往地上一铺，把自家物品——蔬果、干货、种子、农具……——随便往上一堆，自己敛手缩颈蹲在一边静候人来问询。看见有人将半边白赤猪肉搁在一片门板上，四五把大小形状不一的砍肉刀分立于侧，威风凛凛。一头老母猪扭着屁股从门板前经过，视而不见。
　　十点钟，在县城里办完事出来，准备打道回府。去车站路上居然又经过这样一个类似的开放集市，大喜。有一老太太的竹筐里放了若干小南瓜，连藤带叶，毛茸茸圆溜溜，如小动物，极可爱。有卖干虾米的，河虾晒干后变得绯红，用热水略泡后以青椒蒜茸同炒，十分下饭。我看中了一个农妇篮中的野山菌，她要六块一斤。菌子是真好，新鲜小巧，价格也不贵。女人有一张黑红脸庞，布满了雀斑，她絮絮叨叨说昨儿去后山上采菌时滑了好几跤，膝盖也跌青了，衣服也划破了……我低头略一踌躇，她便委屈地说，那就五元一斤吧。我买了一斤，正掏钱时，她忽又犯愁，原来只剩下大约三四两菌子，怕是再也无人问津。她想想说，算了，这些也归你了，一齐五块钱，我也赶着回家。
　　是，我也要回家了。在回去的车上，我提着一袋子野山菌，另一个女人手里提着一袋野菊花。我要用来炖肉，她要用来泡茶。
　　把秋天这样慢慢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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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