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入夏

本帖最后由 南东 于 2011-1-9 19:12 编辑

    我是在一个阴晴不定的黄昏,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读完柏桦的《左边:毛泽东时期的抒情诗人》,那时天空正云开雾霁,楼下绿影婆娑,荫凉的晚风徐徐吹来,我感到世界在晦暗中慢慢敞开,宛如一个宿命的旋涡散开了,成为朝不同方向流去的湍急溪流。

    《左边:毛泽东时期的抒情诗人》是诗人柏桦在二十多年前写作的诗歌回忆录,近期才在国内由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不过在这期间诗人做了不少的修正),可谓是“一本在中国大陆只闻其名未见其书的‘名著’”,我早就风闻这本具有传奇性的书,想象中应是一本极具挑战性的著作,正如它的封面上所写:30年先锋文学的隐秘地图。拿到书后我也最为关注的是这一部分内容,我想看到的是那些传说中的诗人们的奇闻逸事,一些诗歌史上的杰出诗歌产生的过程。


    确实柏桦置身于四川——这个诗歌江湖的中心,而且他交游广泛,并不同程度地参与了朦胧诗派、第三代、莽汉诗派、整体诗派、汉诗、非非、他们等诗派的活动或是与这些诗派中的主要诗人有着直接的交往,但他又总是保持着游离的状态,没有归属于任何的派系,这种身份与立场为他的这本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诗歌史的视角,可以说这是一本现场版和诗歌化的个人诗歌史。整本书也可看着一首史诗,不仅是他处理的题材、写作的心态,也表现在他的诗一样的行文风格,如此丰满且富于张力的语言与他所描写的内容真是相得益彰,那个风起云涌的诗歌年代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读完这本书我也才理解了江湖的意义,看着万夏留着络腮胡,赤着上身的照片,那种水浒气是如此地逼人。这种生活是我所陌生的,但却正如我所应该具有的,我好象看到自己孤寂的青春和诗歌之旅的源头。


    但最初看完此书后我感到的是一种诗歌精神的不断汇聚,然后一点点消散的过程,正如那时天空从“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浓重、阴郁转化到风轻云淡的高远与虚无,记得当时我记下这样的感叹:哦,爱欲的乌托邦,还没有开始就面临着结束,或者说我们的理想和使命就是如何完结它们,通过内心的痛苦、思想的绝望,或是生活的漂泊与叛逆,来进入生活,进入真的自我与生命。


    不要再去迷惑于火焰的浓烈,而渴望着平淡中虚幻的美。


    后来在这个超长的梅雨季节里我不时地翻阅这本书,不再是猎艳、求索,宛如与一位慢慢喜欢上的诗人不断地聊天,这也使我对柏桦本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认真地读完开首的章节,并在网上搜索他的诗歌及相关文章看。可以说这本书也使我第一次深入一个中国诗人的生活和内心。以前我对诗人的关注大多是精神层面的。


    这是一本需要细读的书,正如柏桦的诗歌往往通过生活的细节来再现情绪和思想,在书中很多看起来不起眼的片段,可能就承载着诗人的卓见、营造着一种身临其境的氛围或是在交代某种精神生成与转换的契机。而这种写作的匠心与追求更是体现在全书的构思和整个写作的进程之中。


    柏桦在书中追忆个人的诗歌成长、追求和转变的历程,记录下一些个人亲身参与的珍贵诗歌史料,这不仅是回顾,也是一种总结和告别,他在皂角山庄隐逸的时光里时时感受到的是种种“激流勇退的惆怅和身体自身的悄然安逸”,这是他写作此书的心态,自然他也是在自觉地写作一本伟大的书,一部沉溺于回忆之美和人与事之美的美之书,同时通过反思与写作将那些热烈与悲哀的岁月存入“往事”,而唱一曲激情和革命的挽歌。


    柏桦将个人定位于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这是一种清醒也是一种消解,革命与威权在心灵中的激荡回声是如此地悠远、绵长。一如他在《现实》中的感叹: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其实这种慢可能正体现的是柏桦本人的气质,而柏桦后来生了个儿子就叫柏慢,但是这样的气质在激荡的现实中总会显得躁动不安,相反那些迅捷的人并不会给人一种表里不一的印象。
    我要表达一种细胞运动的情绪
    我要思考它们为什么反叛自己
    给自己带来莫名的激动和怒气——《表达》
    《表达》是柏桦的成名作,而这一段或许可以看着这一时期柏桦的诗歌自画像。他的反抗心理与行为可能正体现的是他所反抗对象的精神,写诗在他这里成为追求、体验“比冰和铁更刺人心肠的快乐。”
    当然柏桦所强调的抒情并非通常意义上的,而是如季进在《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一文中所指出的:“所谓抒情,指的是个人主体性的发现和解放的欲望。”(《书城》2008年第6期)一个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一颗心红了的诗人,在不断变化的现实中总会有其难于适应的地方。他在坚持自我的同时又在寻求着解脱,而这样的过程最终表现的是对自我的解构与回归。他一直在寻找内心的对应物中,也在执着地进行着解构的努力。从这个层面上看柏桦个人的诗歌写作的历程与后朦胧诗一代诗人的处境有着微妙的同构性,他们大多处于一种未完成、不确定和创造的激情与混乱之中。
    这首先表现在他对个人以及一代诗人的左派激情的反思与超越。“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现实》)这可能也是他个人转换的一个预言吧。
    左派在诗人这里不是政治、思想意义上的,而是精神上的,并与某种生活的体验以及那种炙热的情感联系在一起,像他下面的诗句。
    生活啊!欢乐啊!
    那最后一枚像章
    那自由与怀乡之歌
    哦,不!那十岁的无瑕的天堂——《1966年夏天》
    表现为推崇激越的英雄主义,生命存在的赤子情怀和那种无政府主义的生活方式,因此在现实中他总是不断滋生着各种带有自我抑制性的疯狂念头;同时在柏桦的心中革命是那种带有异国情调的浪漫精神,和对自身及现实环境的改变的感受与期待,他的各种理想大多缺乏明确的社会指向。而这也与季节中的夏天有着内在的关联,他曾经感叹“左翼太热,如无头之热”(《夏天啊,夏天》),作者刻骨铭心的故事大多发生在夏天,他曾在泉子的访谈中说“夏天即我,我即夏天,犹如麦子即海子,海子即麦子……我所有诗歌密码中最关键的一个词是‘夏天’,此词包括了我所有的诗艺、理想、形象,甚至指纹,当然它也是启动我抒情的魔法。”
    同时他左派的激情不仅来自于他生存的时代,有那种“瞧,政治多么美/夏天穿上了军装”(《1966年夏天》)的艳羡——你看他多么巧妙地将一种政治的激情转化为一种充满细节的生活感受,以及对少年未完成的意愿的延伸。更包括对生命压制的感受与恐惧以及伴生的某种罪恶感,这也是为何他左派的激情在现实中大多呈现为内心的叛逆,思想上的怀疑,以及生活中的偏激和消极,比如他在大学初期比赛睡觉的经历。也因此这些内在化为他内心的狂热与外表的平和,在以前的印象中柏桦是一个有着隐逸色彩的诗人,不要说他在《在清朝》一诗中对安闲的颂扬。
    或许语言更能体现出我们的真实,肉体与精神性的,那些焦灼我们的热情或是理想多是来自于生活中失败的感受以及对之的超越意识,而这就构成我们生命存在的内在张力,我们在追求实现的同时也在寻觅着替代与消解的。从某种意义上看现代的柏桦才是他一种理想的存在,但是他的语言更加散淡,《苏州记事一年》一诗中人是不及物的。
    由于左派对柏桦来说不是来自思想上的自觉,而是得自于时代与生活的双重缺失,因此他能够从左边上来,而从右边下去,有时我也疑问他转化的动力与线索都不太明晰——当然我并没有因此对柏桦产生什么不满,他始终是一个诚挚的歌者。我在读他为《往事》一书写的序言时,真是惊诧,事实上他的那种偏执和极端的心理依然,有时我想他致力于超越的八十年代的左派激情可能更体现的是他个人的真实。
    从这个意义上我理解柏桦是复杂也是矛盾的,而这种生命存在的内在悖论是一个自觉的诗人对极具戏剧性变化的中国现实的种种反应,他的偏执与超脱是一对永恒的矛盾,他的转变一方面是作为个人不断适应变化中的生活的努力,另一方面也是致力于超越个人的这种悖论,这种悖论不仅是他追溯到自身的遗传基因,可能更关键的是他个人的精神追求和诗歌的写作实践,特别是这种实践与他本人的人生理想相冲突的时候,诗歌写作在八十年代部分地满足了他个人的理想(在八十年代写诗就是一种充满激情的革命行为,诗人之间的交流和串联类似于革命者的地下活动),同时也消解了内在的激情,自然这样的写作会加重他个性中的热烈一面,这也正因此使得他以为诗歌来自于痛苦。
    柏桦在谈到对万夏的认识时认为诗人的诗歌写作大多出于某种宿疾,他说:“宿疾是每一个诗人内心的普遍症候——诗歌中最秘密、最驯良的温泉,有时也是最激烈、最发烫的热泉。”这可能是柏桦独特的诗观,诗歌来自于生命内在的隐疾,这个观念存而不论,那么柏桦的宿疾是什么呢,这在此书中得到了追述,可以说这些都肇端于他的童年,这就是他第一卷:忆童年中的五个章节,对母亲的下午激情的继承与背叛,文革中对革命的感受与向往,……以及在小学时关于写作的痛苦体验等。

    少年的愿望好似风的愿望,


    呵,青春的心思是多么、多么绵长。
    我感到郎费罗的《我失去的青春》中的这一段诗句,极为准确地再现了早期柏桦生命及诗歌写作的状态,可以说柏桦的人生轨迹以及诗歌的创作在他的童年中就扎下了根,如果说他早期诗歌中内在的张力来自于摆脱母亲的下午激情,和他在审美化的文革中的奇特、痛苦的遭遇,那么他后期的隐逸与散淡可能在他年少时对鲜宅的迷恋中就露出端倪,他一方面沉溺于生命的童年状态,另一方面又想着远游,正如他在读波德莱尔的《露台》一诗中意识到个人对母亲那种复杂的感情。
    而柏桦在《夏天还很远》一诗中则抒写了他生命气质的两个源头,母亲与父亲,这首诗柏桦十分自得,其实是非常个人性的,揭示出他生命气质上的两个传统,父亲的那种秋天式的闲淡,与母亲式的夏天午后的热烈,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所有的善在十月的夜晚进来/太美,全不察觉。这是他在追味个人的父亲传统,而诗中反复咏叹的“夏天还很远”体现出诗人复杂的心理。
    他曾说自己早期的诗歌,其内核是“母亲激情”,其外表是“父亲形式”。如果说北岛的诗歌是父亲式的政治抒情,那么柏桦早期诗歌的写作的内在动力和表现是母亲式的,北岛在反抗那个政治的父亲中获得了时代的声音,柏桦则在反抗那个完美主义的母亲时,不断地回归到生活的本原。
    柏桦这时的左派激情既内在于生命自身的对立和冲突,也体现为生命与现实、观念之间的离合所造成的张力,可以说早期柏桦用以毒攻毒的方式反抗自身的母亲传统,后期则不断地回归到个人的父系传统,当然这里的父系也包括精神层面——他称北岛、波德莱尔为父亲式的诗人,其精神要素是强大、自我和坚定的;相对的母亲传统是激情与躁动的,也是不成熟的。
    应该说柏桦对陆忆敏《蚕马》一诗中“躁郁”一词的体认与推崇,正可反映出他在表达时期的精神状态,而他对《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的喜爱怕又体现出他那种左派激情背后的自我意识和期待。因“而生活对于一个诗人永远都难落到实处,那实处早已落到他幻美的心灵。”我们有时将这“躁郁”的心灵隐逸于陌生的文字,在不可能的现实中寻觅那种空阔与闲适。
我在第二次阅读此书时,不禁想到王家新《回答》中的诗句:
    回答一首诗竟需要动用整个一生,
    而你,一个从不那么勇敢的人,也必须

    在这种回答中经历你的死,你的再生。

    柏桦在中年辞去教职,一个人在山中反思,然后苦心孤诣地写下诗歌的回忆录,也宛如是一种回答,并通过这种回答获得新生。这本书可看着柏桦人生的风水岭,写完此书后,他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基本不再写诗(此后他有八年多没有写诗,近来他又开始写诗,但是风格大变)。书中柏桦追溯了个人诗歌写作的生活与精神源头,他那些看起来语言散淡的诗歌背后都有着个人某种灰暗的感受、经历与挫折感,写诗是一种宣泄也是一种完成——他诗歌的抒情性可能也体现于此,柏桦不是高产的诗人,他的诗歌大多都来自于个人生活上的积累或是经验的总结,而且他勇于探索,不愿重复自己,是一个诗歌领域的炼金术士,这使我想到陆忆敏的《出梅入夏》这首诗来,它惟妙惟肖地表现了妇女妊娠期的独特心理,它是这样结尾的:


    我推醒你
    趁天色未明
    把儿子藏进这张纸里
    把薄纸做成魔匣


    在我看来一首诗的诞生可能与一个新生儿的降生有着隐秘的相似性。从更开阔的意识上来看一个诗人的产生亦是如此。而这些诗句也正可体现出柏桦写作这本回忆录时的心态以及其时代的背景。


    另外我将这篇文章取名为“出梅入夏”除了强调我阅读和写作的时间性以外,可能还包含着自身的某种现实和精神的期待,而这也是与我感到柏桦通过写作不断地再现、消解了内心那些不能在生活中排解的情感,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他将各种躁郁的情绪以及思想转化为明晰的语言,这也类似于梅雨季节的终结而进入了干爽的夏天。当然我感到柏桦最终是摆脱了那种“下午的激情”。这尤其体现在书的终章《诗歌的风水在江南》,现在这个执迷于文人情趣与词语中江南的诗人,为他被时代和生活赋予又被禁锢的左派激情找到了梦幻中的平原。

评论也是那么诗意盎然!
回tian295:这本书写的才是诗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