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春天石沉大海

不记得是哪一年三月了,夜间被便车从学校接回家。司机是个沉默的年轻男人,一路无语。车里仪表盘上星星点点的小灯探询似的不停闪烁。离开城市令人心安。一侧起伏的山脉渐渐显露,在深蓝的天穹下望不透的黑。大河在左手边静流,偶尔一串细碎的光,仿佛是鱼鳞引燃。那座简易的桥近了,桥上水闸大概已开,哗哗水声漫响。司机把车停在桥头,说要吸根烟。此前他腰间的BP机曾发出嘶叫。他打开车灯,靠在桥栏上低头看那小玩意。我坐在路旁草丛的一块石头上。两束车灯开辟出另两条笔直的浮桥,一直射向遥远弗届的黑。无数小虫在光路里欢舞。野菊的香气清凉沉静。天穹最黑的边缘,零星几点灯火如同单音口琴吹散的细小音符。我吸入大量饱含负氧离子和各种花粉的空气,产生轻微错觉,觉得前路漫漫,离家越来越远。年轻人吸完烟,将烟蒂弹入桥下,忽然说,你信不信,这条河最惨的一回是1983年。有个伙计过完年,开着单位的卡车急着回来,从桥上冲到河里去了。车里坐着他老婆和孩子。他像是给自己提个醒似的,说完径直拉开车门,扭动钥匙。我默默坐上车,雪亮车灯倏地与桥平行,两旁灰白的栏杆冷笑着飞快后退。夜里,开始下雨,雷声沉闷。大河翻涌起满满浪花,一辆卡车在浪里载浮载沉。一家三口坐在车中,男人紧张地握着方向盘,他们向一个叫洞庭的大湖奔去。
  
   出了几天太阳,河岸边的柳树开始扬絮。灰白的茸毛无声无息漂浮在空气里,如同陈酱油里让人恶心的物质。路上全是鼻子发痒的人,响亮的喷嚏此起彼伏。揉完涕泗交加的鼻子,紧接着又按按嗡嗡作响的耳朵。我去医院找古医生,让他看看我额头上密密麻麻细小如蚁卵的红疹子。医院的二层小楼窗子全打开了,窗玻璃在各个角度闪光。没有住院的病人。护士们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在各个科室间轻盈地走来走去,讨论最近哪家要来生孩子。古医生坐在天井里一株石榴树下晒太阳,听诊器挂在脖子上,一头揣在口袋里。他是个四十几岁身材矮小的男人,头发自然卷曲,漂亮的小卷堆在鬓角。他有一个很蠢的儿子和一个很美丽的女儿,都继承了他的吊梢眼和卷头发。 他压根没挪窝,眯起眼仔细观察我的额头,又用手指按了按。他的手指圆滚滚,像女人一样冰凉。一只吐丝的小虫从石榴树上挂下来,在他脖颈后打转。他说你吃中药好吧?有点麻烦哟,还有点苦。然后他掏出小本和钢笔,以无法形容的速度写了一长串药名,唰地一声扯下来,让我交到药房。我刚要转身,他又说,那个,有一味药,叫蒲公英的,你知道吧?就是长了很多白毛毛的植物——要新鲜的哟。我茫然,要去哪里弄?他说,河边有很多。
   傍晚我去河边找蒲公英,仿佛去找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这个人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伞兵部队。我弯腰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屏住呼吸,红疹子像起了火。不远处,两个老年男女背对着河水,站在一棵柳树下。老头嘴里衔着烟卷,隔一会,他一口吐掉,操起铁锹挖坑。老太呜呜咽咽。一只手臂长的小棺材搁在她脚下。大河上空云彩沸腾,水面上厚厚一层天光云影,随细小的波浪起伏,生出无穷变幻。空气充满湿土、青草、花朵、动物的气息,也充满了腐殖质、涎液、甲壳、粪便的臭味。老太哭到无法动弹。老头挖完坑静静站了大概一分钟左右,托起小棺材放进去。浅枫色的木板上有一个像眼睛一样的木疤节。风把老太的哭声吹得七零八落。
   四月,古医生把女儿转到了很远的乡下念书,她原来是我们中学的校花。她的肚子莫名其妙被人搞大了,是古医生自己给她做的秘密手术。
   整个春天我其实没吃蒲公英。
怎么会把棺材埋在河边?岂不是腐烂得快。印象中似乎坟地一般选比较干燥的山坡。
非正常死亡的非正常后事。那块河滩还真是埋了不少私孩子。
原来是这样。。。。。。。
生命的无常不分春秋冬夏。谁又说得清到底是哪边哪季过得更好。唉。
砚边语好长时间没来了。来了,并带着一片精致的惆怅,撒下一褂沾满春天蒲公英的蜘蛛网。
多少生命还没开始,就被掩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