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致韩非子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12-1-13 11:09 编辑

韩非先生:

写信前,我踌蹰再三。起初,我为使用何种文体犯过难。我想,为了顺应您的时代性,我是否该采用那种让我勉为其难的古典语言。不过我马上找到了放弃的理由,决定悉采今语,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一方面固然是便于藏拙,另一方面却也是遵照您的指点,免遭“守株”之讥。您的名言是:“圣人不期脩古,不法常可”、“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用今语来说,您是“与时俱进”的先驱和楷模。既如此,我就不必在尺牍格式、书札礼仪上过于拘泥了。再则,以您之绝顶聪明,辅以冥界的穿越神功,理解这封词浅意直的小札,原非难事。

首先,请允许我对您横遭不测的命运,敬表悼念。我听说,您死于同学李斯递上的一杯毒药。这种与君主意志相关的毒药,会制造一种介乎自杀他杀之间的死亡,也许,把它理解成最温和的谋杀,更准确些。当然,官方常用语“赐死”,亦已道尽此中真义。人死不可复生,您的人生观里又无天堂、来世之念,我纵想安慰,也无从着手,我只是告诉您,较之您惨遭“枝解”“车裂”的同道先驱吴起和商鞅(在大作中,我注意到您多次道及二位死状),您的结局不算最糟,您的同学、秦之丞相李斯先生日后死得更惨,他被大宦官赵高腰斩于市。此前,在您未曾听说的万里之外,有位伟大的哲人,同样死于一杯毒酒,他叫苏格拉底。当然,这对您也算不上安慰,恕我直言,以您之卓绝才智,您原本有望接近他曾达到的高度,但您最终错过了,导致你们俩的唯一共同点,只剩下那点杯中物了。这话且搁下,容后再表。

虽然我可以方便地读到您的著作,但由于其中欠缺身世遭际方面的描述(感喟性文字,倒相当丰富),对您的生平,我只能借助司马迁的描述,以及《战国策》里那点语焉不详的文字。和您一样,后您百余年的司马迁也是千年一遇的天才,他的专长是史学;您未能读到他的杰作《史记》,真是憾事。您大概想知道他是如何为您立传的吧?文字不多,但信息量极大,包孕无穷。这也是司马迁文字的主要特色,对于您的特征,他只提及了一个生理缺陷:口吃。您不必介意,作者提及此事,并非出于寻常史家揭人隐私的爱好,而是将此视为您悲剧人生的一大重要关节。至于他闲闲落笔地提及李斯曾“自以为不如非”一事,是否暗示了那杯毒药缘于秦相的忌妒,我未敢断言。若能起您于地下,您当另有话说。在大作中,妒忌也是您有所留意的心理现象。

据司马迁相告,您并不像芸芸时贤那样,有着足可夸耀的事功。您贵为韩国公子,曾屡屡向韩王献计上策,惜乎无一计获采。借助您的杰作《说难》《孤愤》,您向时人和后人传达出一派怆烈无边的孤苦心绪,读来极为动容,但由此我们也获悉,除了退而著书,您并无他事值得缕述。您不善言辞的致命天性,妨碍您从事当时炙手可热的职业:纵横家。——当然,您曾对该种职业的从事者表达了鄙夷和有你没我的决心。说到沙场征伐,似乎无人能想象您的骁勇,您在攻城掠地上的记录一片空白。您和李斯同为大儒荀子的学生,但您是否有过升帐授徒之举,我不得而知,您可曾娶妻生子,司马迁亦无片言述及。在那个被您概括为“争于气力”的乱世,您仅凭一件看上去最为悠闲的活计——闭门著书——就引发一场国家间的战争,着实让人震惊。您日后将会面对的那个君主,即使在两千年后的今天,“千古一帝”的威名仍然赫赫高悬。当年,秦王因为某个机缘——是否与一桩间谍案有关?——读到大作,发出了一声与您的才华、心志最为般配的感叹:“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他接下来的举动,在古今求贤史上也值得大书一笔,那是一种连“求贤若渴”都不足以概括的超常行为:为了得到您,他向贵国发动了战争。

他如愿了,您呢?作为韩国公子,您对祖国的态度与那些奉行“良禽择木而栖”的纵横家大有不同,与楚国先贤屈原倒有几分相似。但是,韩国最为积弱的国力与韩王相对昏聩的能力,无助于您施展旷古绝今的抱负,则是必然的;韩国与强秦地理位置最近这个事实,意味着它最可能首当其冲地遭到鲸吞。您命定的纠结在于,您的思想只有依赖那个特定的人主,才有望横绝四海,而那位人主——秦王嬴政,恰恰最可能给贵国带来灭顶之灾。您的人生抱负与情感归宿,宿命地指向相反。秦王一统天下的伟略,只有先把贵国的城楼踩在脚下,才有望继续下一步,而您见到秦王后的第一道奏议,竟然要求他“存韩”。可以想见,即使您因为口吃而大打折扣的谈吐言动没有令秦王失望,您这道奏议,也够让他扫兴了。于是,恰在您有望大展宏图的那一刻,您为自己埋下了悲剧种子。

现在继续向您汇报司马迁的写法。他为您写的传记,总共不过1600来字,其中逾五分之四篇幅,全文抄录您的名作《说难》。这当然不是史传的规范写法,与司马迁在它处的写法也不相合。何以故?无他,司马迁以其天赋的洞察力,捕捉到了您最大的悲剧点,并重点加以渲染。您的人生使命和精神抱负,专在向君主陈计献策,您又深知言说的种种利害奥妙,最终,您仍因自己的不当言说而遽赴黄泉。惜墨如金的司马迁,遂不避重复,两次感叹道:“然韩非知说之难,为《说难》书甚具,终死于秦,不能自脱”,“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

我们知道,在如何善待各类人才方面,您的生死冤家李斯,曾借助一篇理实气畅的名文《谏逐客书》,帮助秦王刷新了认识。根据这份认识,结合秦王对您文字有过的好感,尤其结合韩国与秦国悬殊的国力对比,要说秦王非要置您于死地,恐不无勉强。当然,即使从您的眼光看,所谓君主,也就是有权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有权三心二意、随心所欲、反复无常的人,用寻常的处事逻辑来考察普通人或许有用,施诸“威加海内”的君王,则过于天真。为此,我必须为秦王做出任何怪诞举动的可能性,留足余地。另外,李斯与您的关系,是否真到了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已有资料亦不足信。司马迁还提及了另一个人:姚贾。您的事,他似乎难脱干系,但罅隙究竟因何而起,资料仍付阙如。大略而言,姚贾的纵横家特色,在您著名的“五蠹”分类里,倒是属于必除之人。退一步说,即使姚贾仅仅从大作里感受到了水火不容的敌意,并决定先下手为强,逻辑上也说得通。他当然可以推测,一旦秦王对您言听计从,留给他的人生选项,就只有在枝解、车裂或腰斩里任选其一了,连“毒药”的待遇都未必轮得上。人命关天,死生为大,他为此做出任何对您不利的事,都不足为怪。另外,留意您观点的读者也会发现,对您的不幸横死最有预见、最不会惊讶的,正是阁下本人。

如此,就得面对您的奇异学说了。韩非先生,您的学说并不复杂。在大作中,您曾两次提及《诗》里的句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依我愚见,您的态度是更进一层,主张一种“悠悠万姓,莫非王资”的帝王学。“王资”一词是您发明的吧?在《五蠹》中,您如此描述心目中的理想国:“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是境内之民,其言谈者必轨于法,动作者归之于功,为勇者尽之于军。是故无事则国富,有事则兵强,此之谓王资。”再结合您创造的“五蠹”“八奸”论,您的观点实际上异常简单,就像后人曾毫不犹豫地假定“人人生而平等,是不言而喻的”那样,您也毫不含糊地假定:世界因为“人主”而存在,人主的统治欲望,既是世界的存在依据,也是人间的秩序法则。围绕这个前提,您把一切不利于人主统治的因素,无论知识层面的思想学术,还是道德层面的忠贞廉耻,都视为多余。在您“誉辅其赏,毁随其罚,则贤不肖俱尽其力”的论述中,您极为麻利地把庶民百姓都视为帝王的私家资产和私人工具了。所谓“俱尽其力”,改成“俱尽其畜力”,无疑更贴合您的定位:除了让他们像骡子般为“人主”尽力外,您不认为这些“细民”还有任何属于个体的存在价值及人生意义。为了完成这个学说,最终您不得不把除人主之外的所有人(即“贤不肖”),贬低并得罪个精光。首当其冲的是被您界定为“以文犯法”的儒生及“谈言者”纵横家,以下依次是“以武犯禁”的侠客、借依附贵族来逃避兵役的“患御者”及大量工商之民。在您视民众为“耕战”工具的既定认识里,这些人仅仅因为不能直接效命于“耕战”而被您定性为“邦之蠹”。您对人主的号召是:把他们都干掉吧。还包括“八奸”,“八奸”是您对“五蠹”的扩大化认识。伴随着这声号召,您也对仁义、智慧、贞信诸价值观下了驱逐令。不必说,在您的观点里,“愚民术”位居冲要之地,虽然秦王实施“焚书坑儒”时您已不在人间,但这个举措分明是对贵学说的遵奉和贯彻,同样,后人虽然把“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首倡者归在汉儒董仲舒名下,但其操作思路源自阁下,并无疑义。区别仅在于,您欲尊崇者,并非“儒术”而已。

贵主张的荒谬性,窃以为一目了然,其操作可能性,亦仅维系一人之身——那个被您认定具有“逆鳞”的人。您的学说最大程度地激发了一位贪婪君主的潜能,借助这份潜能,您实际上仰仗了一种理论上趋于无限的恐怖力量。任何一个有资格以“朕”自称的家伙,都可能被您的说法引逗得蠢血沸腾、心花怒放,就像秦王乍睹大作时那样。他乐呵地发现,您让他用“一而固”的严酷法律对待他人时,附带的条件只有一个:让他本人成为例外。人主非但没有遵守法纪、自我约束的义务,相反,您怂恿他玩弄权术。

除却这个,使贵学说得以施展腾挪的另一个原因,则与阁下超凡的思辨强力有关。不过在此之前,我且宕开一笔,说说您同样突出的治学态度。我百思不解的是,您的学说虽然具有违拗人性的特点,您对待学说的态度,却焕发着真理追求者的赤诚,仿佛您正在从事一项超功利的学术研究。您以“法术之士”自命,同时也看出了自己与“当涂之人”间“势不两立”的冲突,您认定自己操“五不胜之势”,为此还预言了日后“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的命运(我再冒昧插一句,从秦王对您之死有所反悔这一点来看,您的生命终局,恐怕更适合理解成“吏诛”与“私剑”交加),然而,您仍然义无反顾地推销这套对您本人并无现实好处的学说,好像您是一位不计成败利钝的纯洁慕道士,谁知结合您的高见,您又偏偏对人间的种种功利算计了如指掌,同时又对这种在您身上展现得最为充分的学者品质持否定态度:依您的分类,这纯属“匹夫之美”,在“明主之国”里没有存在价值。换言之,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您事实上在用一种自己曾断然否定其价值的学术态度,展示您的观点。这是您自相矛盾之处,矛盾的起因,恐怕源于贵学说自身的破绽,为了弥补破绽,您必须全力以赴,尽展平生所学。

为了把您不近人情、“惨礉少恩”(司马迁语)的思想表达清楚,您调动了自己状若蛟龙出海的思辨天才,我敢说,您的学说有多荒悖,您阐述学说的方式就有多熨贴人情。您一边向人主献上了一个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苛酷主张,一边又以一套遍历人间烟火的老辣语言,把它表述得无懈可击、娓娓动人——至少,听在人主耳朵里是这样。

结果,您甚至起到了相反的效果。按照您的学说走向,您必须视愚民术为既定方针,您是普天之下最不愿意承担“启蒙”之责的人,您是智慧之敌,但为了使自己的观点得到人主垂青,您在论证过程中又不得不借助强悍的说服力;您的阐述是如此出彩,以致最终竟违您所愿地起到了开启民智的功用。在汉语里,幸赖您的贡献,我们才知晓了何谓“矛盾”;通过对老子思想的分析,您又以近乎开天辟地的思维神力,让后人知晓“理”的存在:“道理”二字,直可视为您的遗产;甚至,连“想象”这个寻常心理活动,都是您通过一则寓言,将其固化下来的。尽管您戮力于使人蒙昧,但倘若没有您贡献出的这些重量级思辨概念,后人只会更加蒙昧。这是我不得不怀着别扭心情,对您大表感谢的。

无论您的学说乍看之下何等不切实际,您表述思想的方式,却有着惊人的实用性,您找到了“人性恶”这把犀利的刀笔,借助对人性的丰富体察,您将一切人际关系置诸利害平台上细细掂量。您具有罕见的语言天分,您触手逢春、随机映发的寓言种种,大概唯庄子可比,您环环相扣、绵密如链的逻辑力量,在您所处的时代罕有其匹。您是类比大师,不仅精擅此道,还尤其擅长揭橥他人(如慎到)类比不当。您“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的卓见,具有空谷足音般的科学求真精神,尽管您的本意倒绝非求真。这也是我不会像个别懒惰学者那样从您的话语里挖掘所谓积极意义的原因,我知道,您所有那些看上去值得后人借鉴的观点,在您自身的思维谱牒里,都指向了相反一极。如果允许后人以一种彻底的“断章取义”来决定您某些观点的取舍,他们甚至可能组装出一个慈祥的虎面娃娃。比如,个别糊涂汉曾将您的“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的主张,从“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角度大肆升华,其实,您的本意恰恰不在此,而是意在贬低一切。您刑名术里的阳光成分,只是体现在执法层面,而在更重要的立法层面,您让立法者——那个有“逆鳞”的人主——躲进阴暗的幕后,就此而言,无论您的观点里偶尔闪烁出怎样的现代光芒,您骨子里实在不是一个现代人;何况,您那“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的骇论,亦使您彻底丧失了对多元价值的认可。我之不愿高估阁下,原因在此,虽然,您的“中道观”曾让我击节赞叹,并认定其中有着现代概率学的杰出认知,您对“前识”的阐述,也让我受益匪浅……

您具有超强的论证说理能力,但您的类比术里还是不无破绽,您对“参验”的强调,更像是一种见机行事,您无意也无力将其贯彻始终。在您的论证法术里,我分明看到一种“吾道二以贯之”的狡黠,您的方法终究难脱“到什么山唱什么歌”的权宜机变。即以阁下令人叫绝的寓言“守株待兔”为例,发明这则寓言固然体现了您的天才,但在“守株”的适用范围上,您还是犯了最低级的逻辑错误,当您仅仅因为那个宋人耕田者的蠢行就得出“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的结论时,您把概念偷换了个底儿掉,您用特称前提来支撑全称结论,不值智者一哂。您的精妙类比里总是夹杂着率性比附,您不仅漠视现象上的个别与普遍,还把现象上的偶合与规律上的一致搅成一锅粥。

我必须在此提及另一个妨碍贵学说持续生效的原因:秦国的迅速强大固然与您密不可分,但秦朝二世而亡的命运,您也难辞其咎。正是后者,导致后之“人主”对您的学说充满狐疑,他们再不敢像秦王那样,无所顾忌地加以吸纳。这对您的学说固然是一种不幸,对被您剥夺了生命意义的悠悠万姓,则不失为一个福音。当然,您终究是不凡的,在您辞世两千多年后的中国,依旧发生过一夜间令五十多万读书人遭受“邦之蠹”待遇的“反右”运动,“知识越多越反动”的说法亦曾数度甚嚣尘上,您对此一定大感欣慰。的确,这是您的骄傲,正如它是吾族吾民的耻辱。

我之前向您提及一个名字:苏格拉底。我以为,论思辨资质,您未必在他之下。您能把一个荒谬绝伦的思想阐述得令秦王大喜过望,且使其影响历两千年而不歇,倘若您志在启智化愚,功德定将不可限量。反观那位苏格拉底,老实说很多地方不如您,他虽然没有口吃,但相貌丑陋,家里还有个远近闻名的悍妇,生计亦不宽裕,死时还欠别人一只鸡,与您的韩国公子身份,相去甚远。他与您的根本不同处在于,您对君主有多忠诚,他对真理就有多虔诚;您对权谋有多热衷,他对正义就有多向往;您对愚民术有多狂热,他对智慧就有多爱戴。目标上的南辕北辙,导致您和他的成就最终判若两橛,不可以道里计。这是我为您最感惋惜的。您思维敏捷而灵魂黯淡,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您就是一位书生,您只是一位书生,君主只能用一杯毒药夺去您的肉身,您却能向他的大脑反施蛊毒,攫获其灵魂,并使自己的思想长盛而不衰。世人惯道“百代皆袭秦制”,秦制者何?韩非之“法、术、势”耳。与您相比,孔子常常更像一副泥胎木偶,聊供装点。呜呼,天何言哉!

书不尽意,意不称书。言贵求真,意贵合道。唐突之处,敬祈包涵。即祝

冥安!

后学周泽雄拜上
载《文史参考》2012年春节特刊
沙发!
幽默!
正文二段三行“枝解”笔误,泽雄兄改之。
谢笑笑书。
“枝解”的“枝”,算是通假字,原文如此,用了引号就只能照搬。倒是后文提到姚贾下场时,用枝还是肢,略费踌蹰。为了承前,我仍然用了“枝”。也许我不必拘泥,还是该用“肢”的。
窃以为,主贴只适合男性阅读,如果有女性读得津津有味,那她一定是个非凡的奇女子。
俺是灭绝师太
先生真博学啊,令人钦佩!
以前泽兄的文章中,曾嘲讽过论据不靠谱而结论又蒙对了现象,韩非子正好相反,论点荒谬论据却雄辩磅礴,前者是庸人的狗屎运,韩非是把天纵之才用歪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刻意“悉采今语”的缘故,感觉本篇的行文少了些往常如斧破竹的痛快。
跟着说两句:

韩非子的愚民理论会有开启民智的效果,老子就预见到了,所谓“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是也,只不过,这个“智”,主要体现在滑头。

《说难》一篇,把韩非的怯懦暴露得淋漓尽致。孔墨孟庄荀,都跟君主打交道,一个比一个气盛言宜,哪个像他这样肚子里先盘算那么多弯弯绕。怯懦者多阴谋,信然。

法家人物大都聪明而无耻,区别是,吴起、商鞅这些法家实践者,都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不吝脾气,这样的人,才适合给君主抛出去对贵族作自杀式攻击。祖龙欣赏韩非的理论,见到活人却觉得不给力,不奇怪。

其实光论理论,韩非这套对君主而言,可操作性也不高。萧公权先生有个评价我觉得特别集中要害:韩非子喜欢嘲笑儒家对君主的要求太高不切实际,但按照他的设计,对君主的要求是““明烛群奸,操纵百吏,不耽嗜好,不阿亲幸,不动声色,不挠议论,不出好恶,不昧利害”,除了极少数雄猜之主,一般君王也会觉得活成这样还有什么意思?所以他理论上是皇权独尊,操作起来,却早给官僚体系留出权力真空来了。
本帖最后由 周泽雄 于 2012-1-13 18:56 编辑

多谢刘勃兄赐教。这篇小文约得甚急,当时曾闪过一个念头,如能先请刘勃兄提点意见,对小文肯定大有助益。
《文史参考》主编策划了一个创意,约请二十个作者,分别向二十位给予自己最大影响的前贤写信。小文实际上背离了约稿初衷,因为,我对韩非虽有一定的同情,但恼怒之心更甚。
再谢过工农兄。你的意见,容我再思。我原以为,自己并不追求“如斧破竹的痛快”的……
金秋师太这么忙,不值得为这篇小文耽误时间,武汉三镇还有不少冤情亟待你出手料理呢。有空,还是打理你的连载吧,我每次更新都追着看。
铁树兄太抬举了,我哪里谈得上渊博,充其量只是借古浇愁而已。
6# 亦工亦农
我也不很习惯这篇文章的口吻。对说夫子是个装点有些意见。无辜的夫子。瞎猜,夫子的冤枉跟鲁迅可能差不厘。
曾听过易中天讲的韩非子。
从没试过给逝者写信。给逝者写信,题材本身是带点游戏性的,理应与平素口吻有点不同。工农兄和梅茗都觉得不习惯,只能说明,我的尝试不成功。
说夫子装点,本意倒不是讽刺,而正是强调孔子只是被人错误地利用,不像韩非,表面上无人祭祀,实际上却影响深远。
本帖最后由 刘勃 于 2012-1-13 22:47 编辑

周老师太谦。

个人感觉:一杯毒酒把韩非子和苏格拉底关联起来,构思奇巧;但最后一大段二人的比较,似乎用力有点过,抒情性过于浓烈了,虽然意思完全赞同。
本帖最后由 陆东洋西 于 2012-1-14 00:08 编辑

妙文。巧思独运,别具一格。尤其作者遣词造句,功力超凡。

看得出作者用了一番功夫,又举重若轻。

此类文章定然有些游戏的成分,故不能过于拘泥具体的典据,又不能过于游戏化,减损思想批判的锋芒。故不易把握其尺度,但作者转圜自如,恰到好处。

但是面对中国历史几千年的“阳儒阴法”,我等大批特批儒家,却似放过了那深藏不露的法家,以至于仍有今人倡言“新法家”为现代化滥觞者,不知泽雄兄作何评说。
有命自天,而俟之以义,人之所助,天之所祐。——王夫之《读通鉴论》
文章长,有很多丰富的人文思想,对于我来说,就是学习吸收。
参加交流
妙文。巧思独运,别具一格。尤其作者遣词造句,功力超凡。

看得出作者用了一番功夫,又举重若轻。

此类文章定然有些游戏的成分,故不能过于拘泥具体的典据,又不能过于游戏化,减损思想批判的锋芒。故不易把握 ...
陆东洋西 发表于 2012-1-13 23:40
陆东兄的肯定,令我惶恐。毕竟,这个人物及其辐射度,对我是有些吃力的,写作时也常感力不能支。
我的邮箱里,最近常会收到某个新法家鼓吹者的邮件,我瞄了一眼后,即将其归入垃圾邮件了。我对法家学说了解不深(在燕谈,我确信木匠师傅和年轻的刘勃兄,比我更有资格说道说道),只对韩非有些了解。通常认为,韩非是法家学派的集大成者,他也是先秦诸子中的最后一子,他的文章里不仅对其他学说有所梳理,对本门中的诸位先驱,也有过系统性的批判继承。如小文中所指,如果允许后人以一种彻底的断章取义来面对法家,那么,人们很容易从中找到大量可为今人所用的观点,有些观点与民主制度也可兼容,有些观点非常有助于当前的反腐败,另一些观点又仿佛在强调制度建设、倡导科学求实。但是,由于韩非的出发点是反文明的,结合他以民智为敌、视多元为罪孽的学术基点,我们就不应该再赋予他现代意义。若起韩非于地下,他本人对此一定也会表示抗议。把韩非为代表的法家观点重新包装上市,大概只是个别商机意识浓厚的伪学者的文字戏法,若严格从学术角度考察,法家思想的核心,我以为是反文明的,虽然吉光片羽不少,本质上一无可取。
《文史参考》主编策划了一个创意,约请二十个作者,分别向二十位给予自己最大影响的前贤写信……

周泽雄 发表于 2012-1-13 18:55
俺也给泽兄写封信:您的文章一出来俺也是追着看的读者之一,可是,您的文章越来越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俺读着您的文章越来越象中学生读大学课本,您这样脱离群众也不好。期待您多整点下里巴人,风花雪月~~
俺是灭绝师太
大函收到。“阳春白雪”谈不上,“曲高和寡”管不了,“下里巴人”无所求,“风花雪月”待来世。
哈哈,“肢解”,我不通原文,闹了笑话。感谢泽雄兄的委婉,照顾了我的自尊心。再捉摸,古人的“枝解”,仿佛更有味道。另一个涉嫌闹笑话的,是“幽默”。为抢沙发,有点儿急躁了,未能咂摸全文。幽默能读出来一点,但本文的主要观感,应是沉重。一则以“恨”,在于韩非的消极方面,对制度的、“人主”的根本影响方面;一则以“叹”,在于韩非的才未能正用,或正用不足(结论、主张极有害,但思辨过程启发后人心智之类),在于同样的一杯毒酒,韩非“宿命地”走在了苏格拉底的反面。

唉,唉!韩非先生!您自知“不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而能“全力以赴,尽展平生所学”。飞蛾扑火,壮士一去。这种气度,这块沉沉的傲骨,也荡气回肠了!

在此意义上,泽雄兄书写此文,大概也会向韩非先生拱手再三吧。

四段段尾提到“(秦王)为了得到您,他向贵国发动了战争。”仿佛韩非是中国的海伦,一人之得失,即能正经八百地引发国际争端。这个结论若非出于“原文”或抒情的必要,即令人惊骇。事实上,紧接着第五段,泽雄兄从地理位置的角度给秦韩之战给出了合理解释:“韩国与强秦地理位置最近这个事实,意味着它最可能首当其冲地遭到鲸吞。”“秦王统一天下的伟略,只有先把贵国的城楼踩在脚下,才有望继续下一步。”——也就是说,韩非当然不是海伦。由“死不恨矣”到“赐死”,玩了一把脑筋急转弯;赐死还不直接来,假手于姚贾李斯,交加在吏诛与私剑。此刻,我似乎看见秦王和老毛在称兄道弟,互相勉励。
多谢笑笑书理解,对韩非,我是爱恨交加。我曾经假设,很多优秀的古人,如屈原,置诸今日环境,可能没啥用处,而韩非若现身于当今,照样是一条文字毒龙。换个说法是,对很多古人,我们在肯定他们之前,总得用所谓“时代局限性”给予一定的原谅,但韩非不需要我们原谅,单纯从文字上讲,在任何时代他都一样强悍。
“……这个结论若非出于“原文”或抒情的必要,即令人惊骇。”
司马迁的原文是这样的:
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五蠹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韩非之所著书也。”秦因急攻韩。
寫得好,尤其是分析韓非子文過於理的部分,抄在小本子上了。
夫子的學說不足以將利維坦鎖到籠子裡,悲催。。。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他与您的根本不同处在于,您对君主有多忠诚,他对真理就有多虔诚;您对权谋有多热衷,他对正义就有多向往;您对愚民术有多狂热,他对智慧就有多爱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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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呼哀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根源到底在哪里啊?
拉出去,直接砍成三瓣,万世太平。一头蛇害人,三头蛇利人。呵呵。
多谢平平和杨林。杨林兄所叹,还真是无解。不过,古希腊具有例外性,与它相比,所有其他古文明都有相形见绌之处,尤其在政治领域。
向流星雨兄问好。
泽兄好文。

中华民族是一个早慧的民族,先知们是早慧了,却把我们这些后知后觉坑苦了。苦难也许是我们的命定吧,找不到更好的解释方式。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多谢老网。看台湾这两天的选举,亦可证苦难不是我们的命。我总是希望自己能振作些。
借泽雄兄大贴下狠顶一把网事兄。
最近网事兄的两件事,我强烈附和:一是对韩寒的态度(所谓扔进垃圾桶),二是这个“坑苦了”。

顺带一提,在关于韩寒的帖子里,我经常想读到泽雄兄的只言片语,但总是看不到,越是热,泽雄兄越是不出现。我很佩服泽雄兄的这份儿醒目的小葱拌豆腐。
谢谢笑书兄。不过对第一句,关于韩寒的态度得解释下,说扔进垃圾桶的是针对那句话而言,并无把小韩一起扔进去的意思。

对小韩我多半是沉默大于赞美,有时也会夸赞一下。总得说来,小韩有才华,文字有特点,至于思想深度,韩三篇即为证明:如此而已。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用词不当,虽然读周氏文章一直有美妙感觉,但如要达估泽兄文风,我显然远不是这个料。借用如斧破竹,是平常阅读中有种吱吱响的感觉,可能用火花四射更恰当。读这一篇,像看了场勒布朗的球,虽然得分不少,只是整场没有空中作业。
妙文妙贴妙回复~~~
与其诅咒黑暗,不如点亮灯火。
借泽雄兄大贴下狠顶一把网事兄。

顺带一提,在关于韩寒的帖子里,我经常想读到泽雄兄的只言片语,但总是看不到,越是热,泽雄兄越是不出现。我很佩服泽雄兄的这份儿醒目的小葱拌豆腐。


笑笑书 发表于 2012-1-16 22:54
韩寒是偶像,也是公知。但偶像不是公知的法定前缀,两者具有相克性。批评韩寒的观点与(比方说)批评贺卫方有个本质区别,批评后者,我只要据理陈词即可,批评韩寒,就会牵涉太多的题外因素。真正的公知,必须也只能通过思想、见解上的交锋加以确认,而围绕韩寒,有太多正反两方面的情感因素,那势必对观点上的探讨设置障碍。既然如此,我还是回避吧。何况,纯粹从学理和原理上讲,韩三论确实不值得计较。
附带一说,关于现代民主的诸般条件、民主与素质等玩意的关系,美国人科恩在专著《论民主》里,早已做过周详的考察。愿意了解民主的诸般前提,一读便知,若还有余暇,则可在作者的观点基础上加以深化。
没关注过韩非,因为很不喜欢这个人,这次掐不上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