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我的贡比拉河》(1)

本帖最后由 吉霞 于 2012-4-11 16:03 编辑

                           我的贡比拉河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老版地图上,你还能在鸡冠下方找到一个近代史上挺有名气的地方,叫瑷珲。我小的时候还叫瑷珲县。 1980年,在瑷珲的地界里,成立了一个黑河市,把瑷晖县的黑河镇、幸福公社和西岗子公社的西岗子煤矿、宋集屯煤矿、东方红煤矿划为黑河市。

       1983428,这个已有近三百年年历史的瑷珲并入这个成立仅三年历史的黑河市,这个在中国近代史上最有历史耻辱的地名在中国的地图上消失了。
从黑河向西约六十里,有一个小村子,说是村子,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人群聚集地,叫新华,是我的出生地,现在已改名叫锦河农场了。

      新华是标准的山沟,到处都是山。

      在我国,大多河水都是从西向东流,而我住的新华,绕村而过的贡比拉河,却是从东向西流的,河水深静,呈青色。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地土太肥沃,太黑了,所以,水从这里过,都是黑水,只有白云,映在水里,你才能感觉到它的清,只有你趴在河边上喝上一口,才能感觉到它的凉,我生活在那里的时候,河里的水是可以随时喝的,而且,我们这些小孩子,好像都爱趴在河边上喝,像牲口一样的喝,方便,爬起来后,顺手抹把脸,冰凉的。

         1965年的冬天,好像国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特别是在那个芝麻点大的地方,就更没有什么可以大书特书的了。但是,一个家庭要降生一个孩子,对这个家庭来说,那可是一件大事了。
    从我记事时起,就从我妈嘴里,知道关于我的出生,和我的前世,看来,不光是大人物的出生,有异像,小人物的出生,也是有的,只是因为没有成为名人,也就不值一书了,也确实不值一书。
    人是不是都有一个前世呢?我想是有的。关于我的前世:我妈说,我是小母牛托生的。当然,这不是她说的,而是村前的一个老头说的,那个老头,我妈叙述的时候,是有名有姓的,我,都忘了。只记得我妈说,那个老头住在村前的泉眼附近。


     贡比拉河旁边有一个泉水,水深只有一米左右,它长年累月地往外冒,没有干的时候,流出来的水就流进了贡比拉河,这水可真是清白,有你看见这个水,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清白”。新华的人都吃泉里的水,我们把它叫“泉眼”,新华的人,都以这个“泉眼”为坐标,指事说话。我妈说,有一天,她挺着肚子到村前办事,碰到那个老头,那个老头笑着指着我妈的肚子,说,那是一头小母牛。我妈问,啥小母牛?他说:他前两天做了个梦,梦见一个老头赶着四头小牛从贡比拉河南边走过来,经过他家门前,三头公的,一头母的,他问那个老头要一条,那个老头就给他留下了一头小公牛,然后就赶着剩下的三条小牛往后走,他说,他不想要那条小公牛,想要那条小母牛,就追上去,问能不能换那条小母牛,老头说,这小母牛不是你家的,是后边小吉家的,给你家的就是那条小公牛。当时,新华有四个孕妇,
其中一个是他的儿媳妇,还有一个就是“后边小吉的媳妇”,也就是我妈。我妈说,只要她一碰到那个老头,那个老头都要笑着指着她的肚子,说,看,小母牛在你肚子笑呢。
    新华基本上没有土著居民,在大批知青没有到来的时候,这里的人基本上由四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是第一批听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分子,那是一九五七底吧,我妈在双城大学毕业,说是大学,估计可能就是个中专吧,这个大学后来并入哈师大,我爸中专毕业,两个人的家都在双城县,我妈是红光公社的,我爸是什么公社的,我忘了,我也从来没去过。 经人介绍,我妈与我爸谈了对象,然后俩个人一棵红心,听从召唤,从哈尔滨来到新华这个地方,说是支援边疆建设,其实就是为国家开荒种地。
    这个事件与事实,好像并不被历史所记载,国人只知道知青下乡,因为,他们闹得动静实在太大。其实,在知青下乡的头十年,已有知青在上山下乡了,只是没有喊着是扎根的,却都就扎了根。而知青,哭着喊着的决心书、血书的写着要扎根的,其实并没有扎根,而这些早年的“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青年”不仅是扎了根了,而且是贡献青春献子孙,就没人再说了,就像老婆,再好,累死累活,都是应该的,而情人或者小三小四五什么的,那可就不得了了,好了,还成,不好了,那就得赔付各种损失费,还得不依不饶到永远。
    第二部分人就是当年的十万官兵就地转业,也还是为国家开荒种地,这在古代就是屯垦、戍边。新中国了,不用武力,不用金钱,仅靠号召或一纸政令,问题就解决了。这些人,一手拿枪,一手拿锄头,是不穿军装的兵,拿工资的农民,使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
    第三部分人就是所谓的当地的土著居民了,他们的前辈,应该是一些“流人”的后代,也就是一些犯了罪流放到此的王公贵族和一些罪不至死的人的流放地,这些人的后代就定居在这里,形成村落,当地人叫屯子。
    第四部分人就是一些右派分子,他们是不能进兵团的,他们劳动的地方,叫劳改农场,虽说也是拿工资的农民,但是,没有政治地位,与当地的农民差不多。十万官兵的兵团和这些知识分子都自成体系,有自建点,属部队建制,当时隶属沈阳军区,虽说这些点的人少,但名头可叫得大,从一师到六师,全名叫沈阳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共六个师,主要分布在黑龙江省小兴安岭及三江平原上。
    这四部分人组成了三个生活集团,第一个集团就是兵团,由十万官兵和支援边疆建设的知识分组成;第二个集团就是劳改农场,由十几万右派组成,政治地位虽低,人员素质不低;第三个集团,就是当地的土著了,也就是一些流人的后代了,也就现在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居民,生活在城市里的,称为城里人,生活在农村的,就是农民,他们都有户口;而这些兵团的和劳改农场的,都是集体户口,集体走到哪,就跟到哪,人,从生下来,就是公家的,居无定所,哪里需要新建点,就得到哪里去,孩子也得跟着,就像《红楼梦》里说的“家生子”一样。1969年大批知青到这里插队时,兵团、劳改农场早已初具规模了,就看这些知青自己的命运了,看似一样的生活,实际上确是不一样的,如果分配到了兵团或者劳改农场,他们就可以拿工资,按地区的寒冷程度不同,可以拿到最低每月28元到48元不等,如果分到了农村,那就惨了,拿工分,年终按工分分钱,年终分不了几个钱的。分到兵团的,最幸运,因为,兵团的条件好,首先是政治条件好,其次是工作条件好,大规模的机械化作业,分工细,所以,每个人的劳动强度并不是很大,相反,这里的劳动,倒是一种乐趣,而且,这些知青一般都生活在一起,过着集体生活,不像那些真正到村里的知青,完全淹没在尘土之中,所以,在“兵团”插队的知青成名的比较多,而相对在那些艰苦地方插队的,成名的就少得多了。
    “兵团”,在知青作家的笔下,才使得那种生活,具有了文学意义,从而使国人知道了“兵团”,但这个“兵团”却被声势浩大的知青们给掠走了,好像有了知青,才有兵团似的,历史事实,有时也会这么被曲解。不过,也确实如此,大批知青撤退之后,也改革开放了,“兵团”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于是,便把“兵团”划归了地方,也就是划归了当地的劳改农场。这时,知识分子政策也落实,叫劳改农场不利于团结,何况,有名的劳改们都落实了政策,知青们一样,都走了,没名的劳改犯,有的也不想走了,他们的后代也在当地结婚生子,也留在了这里,这时的劳改农场,也没有几个是劳改犯了,于是,
国家便把当时的“兵团”和“劳改农场”合并,化在一起,叫“国营农场”,不论什么人,只要是在兵团和农场工作的,统统都是国家职工,拿工资的。
      后来,由于经济学家们的经济学说的进一步推进,就又把“国营农场”改名为“国有农场”。并不是国人好改名,改名以后,行动就顺了,国有农场,就是国有,可以国家经营,也可以民间经营,但是,所有权是国家的。
    国有民营了,土地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包给职工了,这样,国家不仅可以不发给职工工资,职工要种地,得先交上包地的钱,也就是说,不管收成如何,反正国家先旱涝保收了,先把钱挣到手了,职工们交完了承包费后,收获的,你卖了,就是你自己的了,如果卖不掉,你就啥也没有,连承包费都挣不回来,这一下子,农场的职工连农民都不如了,农民还有自己的地可种,不用先交一笔钱,支出的只是农药化肥人工费用,而农场的职工,还得交地底子钱,然后还得自己交养老保险的钱。而当年兵团或者农场职工的子弟,大都不会种地,因为,那时是集体耕作,机械化大生产,一下子要变成个人了,么多的地,怎么种?于是,这些农场职工的后代,没有会种地的,便纷纷弃地而南下,男的呢,主业是当保镖、保安,副业是打砸抢,女的呢,不用说,基本上都当了第三者或者情人或者鸡,搅得南方家庭主妇们不得安宁,甚至深圳街头还出现过“抵制东北女人,保卫家庭”的口号,据说,嫖客最喜欢黑龙江的姑娘,高挑,洋气。
     所以说,这个地方虽说闭塞,可人却不闭塞,那可真是都是来自于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的。人的知识水平也不低,随便拎起来一个,不是大学生,就是中专生,就是那些当兵的,虽说大老粗多些,但是,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造化,人的道德水平好像也要高些。
毛主席的好战士-----红卫兵们来了,在他们的眼里,我们这些人,便在他们的眼里成了土著,并且在他们的嘴里成为“坐地户”,像是一群“印地安人”,毕竟我们人少,他们人多,确实,只有他们的到来,这里才有了生气和名气。
     我妈和我爸,就是响应“知识分子支援边疆建设”于1957年底到新华这个地方的,比红卫兵们要早近十年。我妈当老师,我爸当技术员。
        1965年,冬天,在新华,这个小山村,按住在贡比拉河边上的那个老头说的先后秩序,也就是我妈说的先后次序,降生了四个小孩,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就是我,就按他们说的吧,我们四个就是四条小牛,是一个老头送给另一个老头的梦。
看来是大部头,希望排版改善些方便阅读。
最近巨流河很火,也是东三省~~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是的,如果家乡没有一条河,就没有一灵性,南方人多聪惠,与水多有关,北方的河少,人无味,当然,我是说我自己,和别人无关,千万不要搞地狱歧视呀,呵呵。
主是要这个版面太长了,文章不好读,看着看着就串行了,所以,想搞得短一点,好阅读,可是,又得长短不齐了,版主有没有办法,把行整短一点呢?只是一个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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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走边看
1# 吉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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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的标题小说,会不会是“自传”?
  [小说]我的贡比拉河(2)
  这四个孩子,第一个出生的,脑袋顶上一个旋,在正中间,第二个出生的,头顶上两个旋儿,我呢,是第三个出生的,头顶两个旋,正好长在脑袋顶上的两个鼓包上,这两个旋成了我日后理短发的障碍,特别是刚理完发后,两边的头发总是向上翘,压也压不住,特别难看,等头发长长了,能压住了,又该绞了,有时刚绞完头,往两边翘的,都不好意思见人,所以,一到理发店,跟祥林嫂似的,得跟师傅说百遍同样的话:师傅,别把两边的头发削得太短,在你这里理发时,头发湿,看着挺好,一干了,就往上翘,特别难看。师傅也这么认为,说我的头发软,按说,头发软应该往下垂才对,而不应该往上竖,这些都没想过,直到有一天,都四十多岁了,又到街头理发店,进去,坐下,我还得对师傅重复说了十多年的话,别把两边的理短了,否则,会往上翘,那个小师傅在我的头顶上拔啦了拔啦,说,因为你长了两个旋,一边一个,都向上旋,所以头发短了,压不住,总算找到了科学的答案。另外,我的脑门子顶上还有一个“旋儿”,也就人们说的“美人尖”,这个“美人尖”也是从小折磨我的一个心病,梳不下来,又不上去,总是翘着,上初中时,为了能够像其他女生一样留着一个漂亮整齐的浏海儿,我就把多出来的这绺头发用剪子剪掉,没有这块头发的地方,成了一块青头皮,浏海也挡不住,谁过来都要上来扒拉一下,问,你这是怎么啦。第四个呢,我妈说,那孩子满脑袋拧的都是旋儿,那个拧,好不容易数清了,四个旋。
  那三条小公牛都没活过一岁,就出麻疹死掉了,只有我一个人一直活到今天,用妈的话说,要不是她,我也早就死了,而且不止是死一次了。
  我妈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她沉着冷静地应对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要我命的突发性事件,我确实早死了,就是不死,也许,现在也可能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腊月二十一了,我妈说,她觉得肚子疼了,怕是要生了,就赶紧下炕洗头,因为,在东北,女人坐月子时是不能洗头、洗脚的,我妈爱干净,所以,得先把自己收拾干净了。
  我妈说,准备好后,啥动静也没有,晚上睡觉,梦见一个老太太坐在我家的炕头上,指着我妈的肚子,笑着说,还早呢,你急啥,还有一个礼拜呢,孩子正在你肚子里发笑呢。第二天晚上,我妈又做了一个梦,说生了个女孩,梦里给孩子起名字,我妈说,都是做梦说的,老头说是小牛,老太太说孩子在笑,我看就叫梦瑛(应)吧,我爸说不好听,我妈说那叫瑛(应)梦,我爸也说不好听,我爸说,什么梦应应梦的,难听死了,儿子叫吉雷,雷雨过去,就见彩霞,不如叫吉霞,然后说了一堆叫吉霞的好处,我妈说,她也没记住,反正,最后就同意叫吉霞了。梦醒后,我妈就把她做的梦跟我爸说了,我爸说,如果真生个女孩,就应梦叫吉霞吧。到了腊月二十七,我妈说,按老太太说的,今天她该生了。我爸说,你还真信,我妈说,那她可不管,万一呢,于是,她又开始收拾自己。
  这回,真生了,腊月二十八日子时,我妈很顺利地把我生了出来。在新华,没有正规的医院,生孩子都在家里生,卫生员也兼产科大夫,基本上都是全能型,那时的女人也没有现在的女人这么娇气,谁家不都是三四个孩子,三四个是少的,一般的都有五六个孩子。如果谁家只有一个孩子,那十有八九是要的。
  我妈说,我爸真是高兴啊,每天一下班就把我哥举过头,让我哥骑在他的脖子上,满地转悠,怕他去抓我,我哥只比我大两岁,从小就虎超超的,没深没浅。东北都有个习惯,孩子生下来,都要起个小名,好叫,大名,只有上学时才叫的。我生下来后,我妈受俄罗斯文学影响,有点小资产阶级思想和情绪,而且,生活的地区离苏联又近,直线距离不过三十里路,虽说中苏那时已经交恶,但是,我妈并没有因此抛弃他们的那些文学作品,这一点,我妈还是能比较客观对待一些事物的,本着国是国,文学是文学的态度。我妈说,他和我爸结婚,什么都没有,就是两个人的行礼往一起一凑,然后就是带着她那一堆书,基本上都是小说,特别是苏联的,满满两大箱子,“文化大革命”时,我妈说,人家借走的,哪敢要呀,自己家的,半夜起来,偷偷地烧了,她经常撮着牙说,真是可惜了,都是她上学时省吃俭用,从嘴里省出来的。
  从我记事时起,她就说,她一辈子的愿望就是当作家,写小说,像李白那样遍游遍大好河山,她经常自嘲地说:我,现在真是作家了,可不是作家的作,而是坐在家里的坐。基于这种情结吧,她便给我起了个具有俄罗斯情调小名----小娜,我妈经常学我哥小时候叫我小名的声音,说他大着舌头,睁开眼睛,就“笑(小)---娜--呢---”、“笑(小)----娜----呢”,叫了几天,我爸说不好听,就给改了,叫艳萍,后来,大家叫来叫去,把艳字也给叫丢了。
  一儿一女一枝花。我妈说,我一生下来,她就和我爸商量好了,就要俩个孩子,等天暧和了,她就去做绝育手术。我妈说,他们两个关系可好了,结婚以后,别说吵架,就是脸,都没红过,什么事,两个人一说,准没意见,就跟一个人想的似的。
  自古是恩爱夫妻不到头。我刚过满月的第八天,也就是说,我刚来到这人世上三十八天的时候,我爸就死了,扔下我妈带着两个孩子,一个两岁,一个刚刚满月八天。`
  我妈说,那天早上,说单位的司机病了,要把开完会的劳模送回沟里去。
  贡比拉河拐过村西,经过蛤蟆沟大桥,以这个桥为界,再往西就叫沟里,新华,大的地标就是沟外。我爸虽说只是技术员,但是,他会开车,技术还不错,于是,他就替司机开车去了。临出门时,据我妈后来分析说,这是人该死时的预兆吧,或者说人的魂已经走了。那时,再好的夫妻,出门时,也没说过什么“再见”、把孩子照顾好的话,反正,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过。那天早晨,可是真的反常,只是,谁也没注意这一点罢了。
  我妈说,我爸出门时,不仅说了这些不该说的话,而且还把自己从里到外换了一新,特别是白衬衣,干干净净的,就是从车里抬出来时,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跟本不像是翻车砸死的。人都说害怕死人,我妈说,那不是亲人,我妈说,我爸死了以后,在我家外屋放了近半个月,她成天出出进进的,一点都不害怕,我爸就像在睡觉一样。
  我妈说,那天早晨,我爸穿带整齐,临出门还亲了我哥,嘱咐我妈把孩子带好,并说了声“再见”,然后,就再也没活着回来。
  山村里人本来就少,统共也超不过二十几户人家,晚上非常安静。我妈说,那天晚上九点多钟,外边大道上就轰轰地过车,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人,被抬着回来了。
  我妈说,是在蛤蟆沟大桥翻的车,车上两个人,那个人被甩了出去,没事,你爸被扣在了车里。等那个人找来人,把车翻过来,我爸早就没气了,可能是懑死的,身上一点血迹都没有,脸色跟平常一样,人,就跟睡着了一样。
  我妈说,她抱着我,坐在炕上,三天三夜没合眼,也没掉一滴眼泪,只见人们出出进进的,好像一下子都不认识了似的。一切后事都是营里的人在做。得等家里来人呀,那时,只有发电报,他们收到电报,赶到这里,怎么也得一个礼拜的时间。
  我姥姥和我舅来了。我二姨一直跟着我妈,因为,我二姨从小就身体不好,没有上过学,我妈到新华后,就把我二姨接了来,在双城农村,毕竟吃的不如这里,这里是兵团,自己就是种粮食的,所以,吃得都是白面。后来,有了我哥,我二姨就在家看我哥,我妈在家里是老大,我姥说她一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只活下来四个,在我妈前边死了三个,我妈下边死了三个,我舅下边死了一个,我姥说,我小舅都十一岁了,还是得病死了,她说,我小舅可聪明了,看得出,她最喜欢的是我死去的那个小舅。我姥爷好像是在五十年代末去世的吧,反正我没见过,只是听我姥姥没事说起他,一提起他,我姥姥就一肚的气,一定要说起他那三百斤小米的事。
  
  解放战争时期,林彪的指挥部在设在双城,征兵,我姥爷和村里的十几个人就去当兵了。据我姥姥说,我姥爷去当兵时,她许愿说:如果我姥爷能够活着回来,她就一辈子吃素。许完愿的当天晚上,我姥姥说,她就看见两个白胡子老头,一高一低,从窗前经过,绕到后院去了。
  东北农村大多信狐仙和黄仙,也就是狐狸和黄鼠狼,如果心诚,他们就会显身的,我姥姥说,那两个狐狸,就是保护我姥爷的,显身了,让我姥看一眼,好放心。我姥爷跟着林彪的部队,打四平,围长春,进关,南下,一直打到海南岛。
  在海南岛剿匪后,整编,一起出去打仗的,只有我姥爷一个人还活着。我妈说,当时,活着的这些,除了北京等三四个大城市外,剩下的,可以随便选定居住的地方。我姥爷说,妈的个巴子,农村人,到城里,连便所都找不着,还是回老家吧。于是打道回府。
  政府给这些人每人三百斤小米,以示奖励。而我姥爷革命,没有要这三百斤小米。我姥姥啥时想起来,啥时就要痛骂一顿。可是,我姥爷回到村里,当村支书,那可是威信极高,不论多么难缠的事,大到土地纠纷,小到妇女撒泼打架,男人喝酒耍钱,只要说,这是李广业说的,或者说,这是李广业的意思,大家就都认了,也就是服了,因为,李广业,三百斤小米都不要,老革命么。我姥爷得过的一个勋章,我小时候见过,也不知道是解放战争的纪念章,还是几等的军功章,反正,都生了锈,授带也发了黄,混在我姥姥的针线笸篓里,现在,都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老吉家,来了一大家子人。:
  我妈说,老吉家,能动的都来了。因为,我爸是老吉家精心培育的养家的顶梁柱,因为家里孩子多,穷,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我爷爷偏心眼,就向着我爸,让我爸上学,其兄、其弟们当然不愿意,特别是我大爷,他是老大,最有意见,凭啥大家干活,挣工分供老三上学?我爸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东北男女单独排行,所以,我爸就排老三了。我爷爷说,以后就靠老三养老了,也不指望你们。
  这话说得绝了,可见,人是不能把话说死说绝的。谁能想到我爸会早早的死了呢?我妈说,你爸确实很孝顺,养老肯定没问题,人特别善良,人缘也特别好,新华的男女老少,没有说他不好的,成天笑么呵的,谁家按灯拉线的,修理个收音机呀什么的,他都会,从不拒绝任何一个人,做事一点都不过分,谁都没见过他发脾气是什么样。他们都商好了,等天暧和了,就把我爷爷奶奶接来一起住,正好看着我和我哥,我二姨那时才十二、三岁,哪能真的看孩子。那时,哪有幼儿园这一说,孩子都是自己家的老人看。没想到,我爸这么早早地就去世了。我妈说,我爷爷心疼过度,在我爸死后的九个月,他也死了,我妈说,是心疼死的。
  那一年,老吉家一下子死了三口人,一个是我爸,死于公伤,一个是我爷爷,另外一个是我的一个婶,她也是死于非命,听我妈说,好像是和我叔闹意见,我叔上工后,她就在家里上吊死了。我妈说,我奶奶因丧子丧夫丧媳,整天到苞米地里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小兴安岭的冬天,晚上零下四十多度,白天,也都是零下三十八九度,土硬得别说人刨,就是挖掘机,也要费很大的力气,我妈说,我爸的坟硬是用炸药炸出的坑。那时,新华也没有火化的,就是现在,也还是埋的多。要埋,得选址,挖坟,真是费了劲,好在,一切都是公家给办的。现在,我爸的坟还在新华,离贡比拉河只有几十米远的地方。"
  天下没有不散的丧事。一切处理完了之后,就要研究后事了。
  所谓的后事,也就是如何处理动产和不动产了。我爸和我妈什么都没有,房子是公家的,不但没存款,还欠五百多元公款,我家所有的东西,能打包带走的,都被带走了,包括我爸穿过的一些衣服,我妈说,除了房子不能搬走,她说,她当时想,如果房子是私有的,老吉家人很有可能拆了,砖头瓦块都得运走。剩下的,就是人的问题了。我妈,不用说,跟老吉家没有什么关系了,就看什么时候改嫁了,这,大家心里都清楚。我和我哥,这两个孩子,怎么办?最后商量决定:其实,老吉家的人在来之前,早就商量好了,我哥,是老吉家的人,老吉家带走,我呢,是个女孩,太小,走也走不了,就是能走,也不要了,我妈说,老吉家人留下的话就是:不能养,就送人吧。
  
  我姥姥就暂时留下来和我二姨一起,照顾我和我妈,因为我老姨一个人在家,我舅就先回去了。
  我爸死的时候只有二十五岁,我妈二十七岁。
  在这人世上,我爸留给了我一条生命和两个漂泊不定的名字:霞,在天上漂;萍,在水里漂。
  
  [小说]我的贡比拉河(3)
  
  大家痛定思痛,对我爸死的这个事件进行了反思,不管是老吉家,还是老李家,不约而同地形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我,是一个丧门星,也就是说,我天生就是一个扫巴星,妨人,把我爸给克死了。因为,我的命大,按他们的说法,就是我的命硬,确实,我的命是硬。
  
  我爸刚死的第六七天吧,我妈开始哭了,除了哭,就是哭。我二姨抱着我,我二姨说,她怎么看,总是觉得我的脸有点歪,当时大家都乱成一团了,她说,她也不敢说,我妈的脑袋也不清醒了,我,她更是顾不上了,只得她成天抱着我,我二姨说,我小时候,成天得人抱着,不能放下,放下就嚎,我爸为了让你妈晚上能睡个好觉,一宿一宿地抱着我。我二姨经常说:你说,你不是扫巴星,你是啥?你爸死了,基本上就是我抱着你了。开始那三天,你妈抱着你,跟个宝似的,谁帮她抱抱都不行,自己抱着你,干坐在炕上,三天三夜,不吃不睡,后来呢,干脆就不管了,啥都是我,我那时才十一岁,跟你妈似的。
  
  我二姨从小有病,先是得肺结核,需要养着,基本上就没上过学,我妈他们来到新华以后,就把我二姨带来了,跟着我妈。净是我爸带着她到黑河看病,当时瑷珲县城设在黑河镇,也就是说,现在的黑河市,是当时瑷珲县的一个镇,现在的瑷珲,是黑河市的一个镇。所以,我二姨对我爸挺有感情的,到现在,一提起我爸,她就会掉泪。得肺结核的人都娇气,我二姨更是娇气,顺气了,啥都行,不顺气,啥都不行。她说,她看着我的脸有点歪,让别人来看,也说有点歪,找来卫生员,说是中风。大冬天的,人们出出进进的,我又小,人们出来进去,把风带来带去的,我就中风了,一个不到两个月的孩子,中了风,嘴邪眼歪,于是,就扎针灸。我本来就小,出生时也就四斤多点,我妈没事就用手在炕上比画说,你,出来时才两揸半,我这手,就是两揸半,像个大耗子,脑袋跟拳头那么大,就别说脸了。那么点的脸上扎满了银针,扎了一个多礼拜,总算把你的脸给扎过来了。
  
  一切忙乱过去,该走的都走了。
  
  人去人初静。家里就剩下我妈,我姥,我二姨和我了。我爸死于工伤,公家给了些抚恤金,我妈都给了老吉家,我家里的东西,能够拿走的,老吉家都拿走了。我妈经常说,老吉家,就你爸是个好人,也幸亏你爸早死了,否则,还不知道老吉家要怎么折磨咱家呢,我和你爸才结婚几年,给他们寄的钱不算,光公款就欠了五百多,你爸死了以后,公家都给免了。那怕你爷爷他们得个小感冒,也得来电报,我们就得五十、一百的寄,闹得我和你爸啥都没有,除了自己吃饱穿暖,剩下的,啥也没有。每说到这里,我妈就会很生气地提到一件还钱的事儿,她说,有一年,我大爷又来电报,说我爷爷病了,手里没钱,就跟一个人借了五十块钱,寄回双城了。后来,我妈就把钱还了,过后,一问我爸,我爸也把钱还了,就是说,借了五十元,还了人家一百元!我妈说,那人可真是,人家给你就好意思要?我妈说,你爸一死,他们来了那么多人,后来想想,原来是搬家的,他们把和你爸有关的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帽子,就差没把咱家的盖的被也给拿走了。我妈说,等人都走光了,她也缓过来了,只要不死,这日子总得过。我妈经常跟我说,她之所以没死,就是因为有我和我哥,不能让这两孩子再没有妈,一定要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也对得起我爸临走的时的托付。等我长大了,我妈又说,之所以没有死,还有我姥姥,怎得也得让我姥姥入土为安。现在,我妈把一切都交给了神,她说,听从神的召唤,神让她啥时走,她就啥时走。
  
  人,都有不得已。
  
  我妈说,我爸死了以后,家里的生活,首先面临的就是吃水问题,开始是营里派人给挑,我妈说,咱家啥都不多,就是水缸多,三四个,他们一挑就给挑够一个礼拜吃,有时,十多天都吃不完。有时,谁家挑水,也顺便给咱家捎上一挑子。新华没有井,冬天夏天都吃泉眼里的水,这个泉眼,冬天也不结冰,只是流出来的水都结了冰,周围太滑,就是男人,走不好,也要摔跟头。我妈说,第二是,缺钱。你想想,就我一个人的工资,四个人花,别看你小,钱你是花大头,你可是钱堆出来的。
  
  你可是钱堆出来的,这句话,只要我妈跟我说话,基本上就是以这句话开头,就像老生上台时的那声清嗓,“你--可是--钱--堆出来的”,她说,每月发工资,除了把柴米油盐买回来,剩下的,就都给我花了,吃奶粉,还得加炼乳,少放一点都不行,一个礼拜,光炼乳就得一瓶,这还不行,还得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几乎是每半个月就得上趟黑河,去一次黑河,人吃马喂的,就得小半个月工资。第三,也就是最重要的了,就是救我的命了。
  
  我两岁之前,一直都是在死亡线上挣扎,如果不是我妈,我也活不过五个月去,在出麻疹时,就死了。
  
  我妈说,那时的人不懂,孩子出麻疹,不敢给孩子退烧,说要退烧就把疹子给憋回去了,孩子本来就发烧,还要捂,说要把疹子捂出来,结果是,疹子没捂出来,孩子又转成肺炎,再治,就来不及了。你们四五月时,都出疹子,她指的是我们这四条小牛,我们四个先后出生,差也没差过一个礼拜去,就像老头说的,我们是三个男孩子,一个女孩。我妈说,先是从东头那家开始的,她说得有名有姓的,我记不住了,她说,那个孩子第一个出麻疹,出不来,硬是憋死了,那两个也先后了一样,麻疹出来,死了,不光他们三个,还有几个大一点的,也出麻疹死了,那年,新华出麻疹死了四五个小孩子,自从我治好了以后,医生掌握了治疗小孩出麻疹的经验,新华就再也没有因出麻疹而死的孩子了。我妈说,我是这四个孩子里最后一个染上的,那时,新华经死了四五个了孩子了,包括那三条小牛,我妈说,后来碰到那个老头,做梦送牛的那个,那个老头就说,这些都是来要帐的,不知是哪辈子欠的。
  
  我发高烧,症状和那几个孩子一样,我妈说,我的小脸憋的都发紫了,头往后挺,腿也快直了,就差翻白眼了,你姥姥抱着你坐在炕上,地下站着一堆人,卫生员们都穿戴整齐,车在外边轰轰地起响着,就等着她拿主意。我妈说,那时,我连包都包不上了,一挺一挺的了。我妈就问老关,老关是我们营的卫生员,我的命就是他救活的。我妈问,去黑河有什么办法没有?老关说,看这个样子,孩子怕都到不了黑河了,我妈问,那还去黑河干啥,老关说,这样你就可以安心了,过后不会后悔,我们都尽了力,黑河也去了。
  
  当时,在新华,治病最好的去处,就是去黑河了,那里有医院,新华只是卫生所,可以看一些一般小病,有大病,都得去黑河。老关让我妈拿主意,说,你要去黑河,咱现在就走,看,大家都准备好了。我妈就问,那要是去黑河,怎么个治法,老关说,也没别的好办法,也只能是先退烧,把治肺炎治好了,治肺炎最有效的药就是青链霉素了,咱这都有,去不去,主意你自己拿,不过,要是我的孩子,我就不去了。我妈说,那就不去了,死马当活马治吧,要去,半道上就得死,要是不去,也许还能活到明早。老关说,那可能麻疹就出不来了,我妈说,出不来,就出不来吧。于是,那些人就都撤了。老关给我打了青霉素,跟我妈商量,说,要想让孩子得救,不能按常规治疗,得加大剂量,缩小治疗的间隔时间,我妈说,反正是死马当活马治了,你就定吧,我不怪你。关大夫说,每两个小时打一针,让药力一直撑着,这样也许会好一些,不过,他也没这么治过,如果效果不好,他也没有办法了。我妈说,没关系,你想咋治,就咋治吧。我妈说,每打完一次针,她就再把闹钟拨上,连衣服都不脱,也就是坐在那眯一会儿,铃一响,爬起来就直奔卫生所,有时,连大衣都忘了穿了,有时,会在半路上碰到赶来的卫生员,有时,卫生员还没醒,我妈就使劲的砸门,我们那的冬天冷,特别是晚上,零下都四十多度,屋子的门都是双层的,窗户也是双层的,如果敲门声音小了,跟本听不见。人都说东北人大嗓门,其实都是气候造成的,冬天,都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着两只眼睛,路上遇到了,不喊着说话,谁也听不见,久而久之,东北人,特别是黑龙江人,说话都是大嗓门。不管怎么说,每两个小时一针,是保证做到了。我妈说,到了第三天,我的烧退了,烧退了,疹子也出来了,浑身都是,小米粒一样,麻麻巴巴,密密麻麻的,连小脚指头上都是。这下可好了,以后,只要孩子出麻疹,就先退烧。这样,从我以后,新华再也没有小孩子死于出麻疹了。
  
  到了六月份,天气也暖和点了,黑河位于小兴安岭的北麓,不仅纬度高,地势也高,所以气温就比其它地区更冷一些,每年直到六月份才脱棉衣,七月份算是春天吧,八月份的夏天,早晨早点起来,你都得穿毛衣,九月份就开始下雪了,这里的无霜期只有三个月,有大半年是冬天。所以,说天开始暖和了,也就是刚脱了棉衣。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妈是老师,得参加运动,经常要到黑河去开会,还要辩论,我妈是个辩论能手,据她自己讲,她能说一天不重词,而且特别认真,谁也不能说毛主席不好,谁也不能说社会主义不好,谁也不能说今不如惜,但是,还是要挨斗。据她说,先是因为搭炉子的问题,冬天冷,教室里都得生炉子,也就是在教室中间,用砖砌一个临时的火炉,然后学生轮流值日,每天早晨上课前要把炉子生着,上课好不冷。有一次,学生砌好了炉子以后,我妈嫌不好,就拆了,她要自己砌一个好看的炉子给他们看,弄了半天,也没弄好,还是学生们自己又把炉子砌好,虽然没影响取暖,但也总是让学生又受了二两遍苦,本来不是什么大事,但是,运动来了,学生们总得给老师提点意见,贴贴大字报,人总不能没有缺点吧,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我妈承认是她说错了话,文革中,学校师生跳忠字舞,是应该的,我妈说,不知谁发明了戴忠字牌,也就是刻一个木头心,挂在脖子上,表示忠于毛主席他老人家,学校每人脖子上都挂一个,而且,越挂越大,越挂越大,有的都快有巴掌大了。我妈说,每到秋天,要去帮连里抢收,如果不抢收,一下雪,就进不去地了,一年的收成就完了,这时需要的是大量的人力,我妈带着学生去抢收,干活,我妈说,胸前挂着个木桃子,滴了荡啷,总是挡害,我妈说,一猫腰,这棵心就在眼前乱晃,晃得她心烦,干活就慢,学生们也是,我妈说,她一来气,就把桃子甩到背后,冲着他们喊,你们不会把桃子背后边去!这下好了,学生们在田里就开起了我妈的批斗会,说我妈对毛主席不忠,把红心说成是桃子,还让背到后边去。这事,说大就大,说小也小,我妈也吓得够呛,好在,我妈在学校的口碑还不错,人缘还好。我妈是学校最著名的厉害老师之一,哪个班不好管,她就专门教那个班,她经常得意地说,不管什么样的班,到我手里,不过几个月,准是柳顺条扬的,就是现在说的,业务能力还可以。可惜的是,她就没能力管好自己的儿子,到现在,都七十多岁了,她还要不时地说,她到现还是不明白,说,怎么就管不了我自己的儿子呢,我曾经夸下海口,我就是打,也得把他打出个中专生来,没想到,还是个老初二,我哥上到初中二年级就不上学了,我妈说,看来,人,真是不能把话说绝呀。学生给她贴大字报,说李老师不尊重学生的劳动成果,骄傲自满,看不起别人,这就是小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反正,我妈说,上纲上线,谁都得挨批,谁都得参加运动。这时,我舅也来信,说我老姨一个人在家,饭也吃不上,等等,也就是说,想让我姥姥回双城去。于是,他们就决定,我姥姥带着我和我二姨回双城,我妈好一个人在这里安心参加运动。正好,学校要派人到北京参观学习大字报,就让我妈去学习,顺便把我们送回双城。
  
  从新华出来,要坐两个小时的汽车到西岗子,然后再坐八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龙镇,那时,火车只通到龙镇,一天只有一次车,夜里从哈尔滨开出,早晨到,停留一个小时,然后火车调头,加水,往回开,晚上到哈尔滨,单程要十三个小时,这是一趟慢车。黑河地区的人,只能走三方,西、南、北,只是不能往东走,因为,往东走就是苏联了,那要是过去,就是叛国投敌。要往西走,只能赶到龙镇去坐火车,或者到嫩江去坐火车,但是,走嫩江,就有点绕,大多数人都是到龙镇坐火车,而且一天就这么一趟车,大家都赶着去学习参观,所以,火车特别挤。我妈抱着我,和我二姨她们挤上火车后,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才想起我,我妈说,我姥姥建议把小被打开,让我也透透气。
  
  我姥姥有一个观点,就是,小孩子,特别是一岁前的小孩子,一定要捆紧,特别是两条腿,一定要捋直,然后捆紧,这样,孩子长大后,腿就不会弯,就不会长成罗圈腿,可能这也有道理,我妈,我二姨,也就是我姥姥带过的孩子,包括我的腿都特别直,这可能真是被我姥姥捆直的,我姥姥还有一个观点就是,孩子小时,不能穿软绑鞋,鞋绑要是软了,脚就会长匍偻了,不论男孩还是女孩,长个大扁脚,总是难看,我小时候穿的都是我姥做的鞋,鞋绑特硬,我的腿没罗圈,我的脚细长好看。所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包上,都得包得紧紧的。于是,我妈就把我放在小茶桌上,小心地打开裹得紧紧的小被,打开一看,我妈说,我的脸都控紫了,都快没气了,她们又是拍,又是打,又是捏的,我总算是缓过一口气来,原来,不知是在哪一个传递过程中,谁把我给抱倒了,大头朝下,也不知这么抱了多长时间。说起这些,我妈就笑,说我命大。
  
  就这样,我不到七个月,就开始了在黑龙江省内游荡,西到省城的边界,双城,东到国家的边境,黑河。
  
  坐火车,坐汽车,下乡上山。
  
  我到了双城姥姥家,是农村,离我奶奶家只有八里路。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我奶奶家,我姥姥不让我去。
  
  那时,我舅已经结婚了,分出去另过了,家里只有我姥姥、我二姨和我老姨,在农村,家里没男人,就会挨欺负。我二姨有病,我老姨上学,没有劳动力,她们也不种地,只在前后园子里种点菜,够自己吃就行了,再就是养点鸡鸭,下点蛋,卖了,买点油盐,也行了。
  
  我妈寄钱回来,买点粮食。我姥姥不吃荤,连葱姜蒜都不吃,因为,当时许了愿的,我姥爷活着回来了,所以,她就一辈子吃素。我二姨也不吃肉,我老姨倒是吃,家里没有,也就算了。最让我姥姥生气的是,老吉家的人从来都没有看过我一眼,我姥姥说,就是他们从我身边过,都没有人抱过我一下,我姥说起这些,就会教育我,萍啊,听姥姥的,以后别理老吉家人。
  
  我不理人家,人家更不理我。老吉家的人更认为我是个扫巴星,他们的思维是这样的:如果不是我,我爸就不会死,我爸的死,直接导致我爷爷的死,我爷爷和我爸的死,导致我叔叔心情不好,我叔叔心情不好,就打了我婶,我婶一气之下,就上吊自杀了。另外,如果我爸不死,他们都是可以沾点光的,现在,不仅没有沾上光,还得养着我奶奶和我哥。所以,尽管我有两个亲大爷,两个亲姑,一个亲叔,一个亲奶奶,直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们,不过,也应该是见过的,只是我不记事,但是,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抱过我,那是真的。一提起这些,我姥就不忘了教育我,说:萍呀,以后不要理老吉家的人,老吉家的人都是贴树皮,谁可别让他们贴上,一贴一溜沟。贴树皮,就是一种肉乎乎,圆滚滚,绿呼呼,浑身长着黑毛刺的一种虫子,我们那里管这种虫子叫毛毛虫,这种虫子爱贴在树上呆着,不管是什么树,只要是毛毛虫贴过的地方,准留下虫子身体那么大的痕迹,我们那管这种毛毛虫叫贴树皮。到了夏天,瓜果梨桃都下来了,我姥姥家没种地,这些东西都没有,我姥姥说,老吉家连一个香瓜都没给送来过,我姥说,那怕送筐香瓜来,也说明这他们心里还有你这个老吉家的人呢,说明,他们跟本就没把你当成人家的人,以后,听姥姥的,老吉家的人一个都不要理。我就是听话,直到现在,老吉家的人我都不理,除了我哥和他的儿子。有一次,我老姑来电话,还哭,说,以前都是穷,没有照顾过你,如何如何的,最后说,可是,你还是老吉家的人呀,我说,我跟老吉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现在姓张,不姓吉,她就不说话了。
  
  我妈一个人在新华,夏天还好说,到了冬天,就难了,还是老问题,挑水劈柴,总不能老让公家给你承担吧。正好,我舅在这村里属于游手好闲的,成天喝酒耍钱,而且,我舅母也不是个省油的,成天在村子里闲逛,扯老婆舌,两个人是天天打架。我妈就和我姥姥商量,把我舅弄到新华去,毕竟那里挣工资,离开这个环境,人就会变好的。我姥姥当然高兴,我舅和我舅母就更不用说了。我妈就跟领导说了,领导当然更愿意,我妈一个人,在那里,确实没办法生活。于是,我舅和舅母第二年到了新华。
  
  我妈说,他们来了,不但没帮她什么,她倒添些累赘添些堵。我妈说,活没干多少,一冬天,挑几次水,就够吃的了,炉子天天压着,生不了几次火,用不了多少柴火,我妈说,那时,就是还没兴雇人,如果像现在,可以雇人的话,可能一切都不会是这样了,我妈说,干那点活,还成天来要烟钱,要酒钱,因为,钱都是媳妇把着,去给她挑点水,劈点柴,不够听闲话的,我妈说,我舅母经常跟我舅打架,说,净给你姐干活,你跟你姐过去得了。
  
  我妈是要强的人,哪里能听得这种话,而且,他们为此打驾,新华的人都知道。于是,我妈就又和领导说,想把我那个堂舅弄来帮我妈干点活。我那个堂舅就是我姥爷亲哥的孩子,我姥爷家就这么亲哥俩,我这个舅,也就是我妈的大爷家的孩子。领导同意了,我妈就又把我堂舅也弄到了新华。新华的人,就是这么多起来的。家在农村的,谁都想把自己的亲人弄出来,挣工资,吃商品粮,我妈也不例外。我两个舅都来了,他们老李家,就这么两个男的,都让我妈给弄出来了,总算不用种地讨生活了,其实,还是种地讨生活,只是挣工资,不用挣工分了。
  
  我妈把我堂舅弄出来,我姥姥特别生气,说我妈忘了本,忘了我姥爷出去打仗时,他们怎么欺负她们的了,我姥姥就爱骂人,她一骂起来,开头就是,“那些王八羔子操地----”,这是骂外人,如果要是骂家里人,包括我妈或者我,就是“这些个还大愿地----”,然后就历数我老大姥爷家在我姥爷出去革命时,欺负我姥姥的那些事,如果是外人欺负,还可以告他们,说欺负军属,公家还可以管一管,可是,自己家人欺负,就没人来管了,属于家务事,不出人命,清官不断。
  
  其实,说白了,就是土地和房子的问题。
  
  我姥爷出去打仗了,所有的人都认为我姥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实事上也确实是这样,村子里同时去了十几个,就我姥爷一个人活着回来了,这当然是我后来的分析,如果地还让我姥姥种着,就不一定是谁的了,所以,我大姥爷家就先下手为强,先把我姥爷的地给抢种了,当然,秋天也可以抢收了,我姥姥一个女流之辈,我妈老大,我舅倒是个男的,可是还小,那时还没有我二姨和我老姨呢。男人出去打仗了,家里这三口人跟孤儿寡母差不多,所以,别人还照顾一下呢,自家人就先欺负上来了。
  
  我姥爷的哥,也就是我大姥爷,在我小时,他一到冬天就会来我家,背着一面袋粘豆包,这种粘豆包,是用把大黄米磨成面,这种面有黏性,把红小豆煮熟,然后捣成馅,加上白糖,用粘米面包成乒乓球大小的圆球,就像圆宵一样,放在锅里蒸熟后,乘热沾着白糖吃,特别香甜,吃不了的,就放在外边的冻上,东北的冬天,外边是个天然的大冰箱,家家都有个“楼房”,“楼房”就是与居住的房子分离的具有储藏室性质的小房子,东北管这种房子叫“楼房”或者“仓房”,吃不了的东西,都放进“楼房”里。我大姥爷进屋后,先是拍打拍打身上的雪,不管身上有没有雪,他都要拍几下,放下豆包的第一句话就是:妈了个巴子,过去给地主扛长活,豆包可劲吃,现在,可好,满陇沟里溜也找不着个豆包。
  
  就因为这句话,差点被打个成个现行反革命,幸好,看到我死去的姥爷的份上,毕竟,他自己也是个贫雇农么。我妈说,我大姥爷旧社会给地主家当长工,每到抢种抢收时,地主家为了让长工积极干活,东北的天气变化快,如果入秋不抢收,一下雪,就完了,如果春天不抢种,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所以,一到双抢时节,一般都是男女老少都上阵的,特别是地主家,干活全靠长工,所以,地主家一到这时,就得给长工们溜须,特别是长工的头,要吃地主婆亲自做的小灶,我妈说,我大姥爷就是长工的头,成年到头,舒服着呢。解放后,因为是个长工,就定了个雇农。我大姥爷没事,挂在嘴上的就是“妈了个巴子”,“过去给地主干长活,豆包可劲吃,现在,可好”,要不就是,“现在,可好!”乡里乡亲的,也就没太追究。后来,我姥爷活着回来了,老革命,三百斤现成的小米都没要,还要地干什么。
  
  等我姥爷死了,地也入了社,但是,我姥姥一提起来,还是不能够消气。我妈毕竟姓李,她可不管我姥姥这些怨言,气得我姥姥说她不知亲疏远近,专门帮她那些死对头,自己的妈气死都不管,这学是白供她念了。
  
  我姥爷革命回来后,把我妈的年龄给改小了两岁,让她到哈尔滨上学,这是他当村支书唯一的一次以权谋私。后来,我妈闹着提前退休,找到领导说,她的年龄当年是改小的,得改回去,人家都笑她,说,现在,都是把年龄往小改,她到好,硬要把年龄往大了改了。我姥姥说,她之所以要让我妈出去读书,就是以后好让我妈给她念书听,我姥姥爱听书,又不能天天出去听书,看书吧,自己又不识字,所以,才让我妈出去读书,我姥姥说,你妈,那才是个真正的败家子呢,每次回来,除了拿吃拿喝,就是翻钱,钱可别着她的眼,有多少拿多少。有一次,我姥说,她正在炕上数钱,远远地从窗户上看见我妈进了大门,吓得她赶紧藏钱,着急,左右都没地方藏,正好看见麻油瓶子在地下,一着急,就把钱塞进了麻油瓶子里,我姥说,等你妈那个还大愿的走了,她把钱掏出来,钱被油的嘎吧嘎吧响,没办法,满炕晾钱,等她把这些钱再给我妈时,我妈还到处宣扬,说我姥真能,都能把钱都能藏进油瓶子里。末了,我姥还要缀上一句,你妈,那才叫败家。
  
  我在我姥姥家住着,那可是呼风唤雨,气得我老姨经常哭,骂,说,凭什么老吉家的小丫崽子跑到我们老李家来称王称霸!到现在,她还说,经常做恶梦,梦见我穿着小红衣服,拿着棍子在后边追得她满大街跑,或者不让她回家,说起来,她还真动气,她就会抹把眼泪,笑着又骂道,操她妈,你说我咋就那么蠢,那么笨呢,我比你大那么多,让你成天欺负的哭,咋就不知道揍你呢,我还打不过你这个小丫崽子,回头就是一脚,看你他妈的能咋地,这,连想都没想过,就知道跑。你从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确实,我不光欺负她,连我姥姥我都要教训,我姥姥说,我三岁多时,自己跑出去玩了,天都快黑了,还没回来,这下,可把她们吓坏了,找遍了村子里的几角旮旯。他们正在院子里闹哄呢,七嘴八舌的,最后分析,说我可能是掉井里了,我姥已经不能站着了,这时,我从外边扭扭搭搭地进了院子,听明白了他们在干啥,我姥说,我把小脸一绷,两只小眼一翻,说,还掉井里?我就在村头老王家和他家胖丫绞纸呢,你们就不会到哪找找,还掉井里!说着,连看都不看他们这些为我着急的人,自己进屋去了。
  
  我姥说,他们那些人是又气又笑,都说,你看,这孩子。我小时候,就爱铰纸,成天没事就拿着剪子铰纸,我最愿意铰的就是手拉手的小孩子,都是我姥教的,小人铰够了,我就缠着她给我铰个别的,我姥就铰个什么小猴子啦,小兔子啦,然后,我就会照猫画虎地铰,有时,我会自己创造性铰,不过,铰的最多的就是手拉手的小人,我会铰小男孩子,小女孩子,会铰穿裙子的,也会铰穿裤子的,会铰梳小辫子的,也会铰梳老太太鬏的,反正,没事,只要是在屋子里呆着,我就要铰纸。
  
  农村人啥都是好的,就是纸,也是稀罕物,每回我要铰纸,我姥就很不情愿把纸拿出来让我铰,我可不管,敢不给我纸,我就敢把我老姨的书本拿出来给铰了。有一天,我姥说,我正盘腿大坐地在炕上铰纸呢,当然,我姥要说起,都是有名有姓,我都记不住,说那个人来串门,我姥就把我铰的一堆纸往边上划拉,好给人让个地方坐,东北农村睡得都是大炕,来人,都往炕上让,这是最高的待客礼了,我姥一边划拉一边蛮怨我,说,看,这孩子,成天就知道铰纸,来个人都没个坐的地方,我姥说,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的小脸又甭起来了,胸一挺,头一抬,小手把剪子往炕上一拍,说道,看,一来个人儿,就把你给欢儿起来了,把来串门的那个老娘们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姥说,我还指着她说,有啥好笑的,看把你欢儿的跟个猴儿似的。从此,那个老娘们,一看见我就笑,不管身边是谁,都要讲一讲我教训我姥姥的事。
  
  我姥姥不吃荤,连做饭的锅都不能沾荤,如果锅里有一点荤腥,她都会吐,我二姨也是,所以,我姥家的锅都是素的。有一天,我说,我要吃鸡,而且要马上吃,没办法,我姥说,她只好把正在下蛋的鸡,捏着鼻子给杀了,用大瓷茶缸给煮了,我姥说,煮的时候,你嫌慢,嚎丧,等煮好了,你的小脑袋一扬,说,不吃了。我姥说,那时,不年不节的,谁家舍得杀鸡呀,你老姨在双城上学,没人吃了,她还得端着出去送人。我姥说,我小时候,那才叫气人呢,个子也不长,像个地濋溜,跑得又快,一错眼就没影了。走路像个猫一样,嬝悄的,有时,没声没响地过来了,吓人一跳。我姥姥说,我妈来看我时,我就是不准她在我们屋子睡觉,让她走,她要是不走,我就会嚎,半夜起来哭,我姥问为啥哭,我就说,不让她在我家呆着,她,就是我妈,我姥就说,好,先睡吧,咱明天一早就把她撵走,现在,你看,外面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也没有车,她也走不了,是不,萍,明早,咱连饭都不给她吃,把这个王八蛋下的,打出去,这样,我才不哭了,一般情况下,我妈只能在家呆个一两天,我不让她呆,她就去看我哥,住在我奶奶家。
  
  我舅已经到了新华,我二姨在双城呆不住,主要是吃的不好,她可不喜欢吃粗粮,她在新华呆惯了,所以,头一年,她就又去了新华,这样,我老姨在县城上学,家里只家里剩下我姥和我了。
  
  农村人对房子和土地的热爱超过生命,我大姥爷家一看,如果我姥再走了,地虽归了公,可是房子还在呀,我姥一走,什么都是他家的了,于是,他们就公开地欺负我姥,我那时还不太记事,但有两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具体什么原因,以后的结果等等,都不知道,在我姥活着的时候,也没想起来问问。我只记得,满大街的人跟在我姥姥身后,现在想想,是看热闹的,我姥在前边走得飞快,一边走,一边骂,后边跟着一群人,我也跟在后边跑,我姥冲进一家人的院子里,那就应该是我大姥爷家,那群跟着的人都站在院外,我跟着我姥进了院子,又跟进了屋子里,我记得特别清楚,她一下子就把人家的锅从灶台上薅起来,端着锅,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骂,我又跟出了院子,她把锅使劲地扔在大街上,然后双手掐着腰,站在那里大骂,骂些什么,我没有记住,怎么回的家,我也忘了。还有一次就是我自己到一个人家去玩,我站那家人的里屋门口,靠着门框子,看着炕上那个老头,那个老头痛苦地跪趴在炕沿上,头冲着地,地角下放着一口大缸,他不停地发喉----喉----喉-----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的,她身后的那个女人,在炕上,从炕头走到炕梢,从炕梢走到炕头,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还不停对趴着的那个老头指指点点的骂,也不记得她骂的是什么了,大意就是他咋还不死!只记得她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猫下腰,从后边把正在喉的老头给推到地下,老头的头朝下,在地下一骨噜,竟掉进了水缸与炕沿形成的夹缝里,吓得我撒腿就跑了。后来,我问我姥,那是家什么人,我姥说,那就是那个缺八辈子德的喉吧,成天抽大烟,喉吧在炕上,推他的,就是他老婆,恨他不死。
  
  我老姨初中毕业了,她不愿意回农村,怎么办?当然,我妈有办法,就把我老姨也弄到了新华。我妈经常跟我说,她一点也不后悔到新华,她说,留在哈尔滨,虽说是大城市,可是污染太厉害,有时咱这天晴,站在山上,往那边看,哈尔滨整个就是一个大雾球,哪像咱这里,山清水秀的,还有,就是,我把你舅他们都整了出来,要不,在农村,束爪不成人,还不得让你姥操死心,这样,我出来了,你二姨,你舅,你老姨都有了工作,这也是我为老李家做了贡献。就是,我妈把我姥全家,我妈,我舅,我二姨,我老姨就都弄到了新华,也算是新移民吧,我听我姥说,三百年前,她家祖上也是闯关东过来的,她听她姥姥说,三百前,她家在山东,过不下去了,就举家闯关东,到了松花江边上的肇东县,我姥说,那时,松花江两边住的都是老蒙古,他们最恨汉人,说,你们,汉人,良心不好,除了酒好,剩下的,都不好。我姥一说起他们就笑,说老蒙古都傻,汉人的酒里都掺了水,他们就喝,喝了,当然不醉,还说酒好,老蒙古不愿意和汉人杂居,他们就卷铺盖走人,他们一走,汉人就定居了,然后汉人再跟着他们走,他们又走,最后,这些地方基本上就见不着老蒙古了。我姥说,那时,跑马占地,你想当多大的地主,就当多大的地主,只要你愿意当地主。都是懒人才愿意当长工,像你大姥爷,一辈子当长工,省心省力,春种秋收时,他们吃得比地主都好,豆包,可劲地吃,还得地主婆亲自做,在咱这里,要是过不好,都是懒的,没人可怜,到秋天,就是不种地的,勤快一点的,拣拣也就够吃的了,六零年,全国都挨饿,咱这里就没有挨饿的,只有那些好吃懒做的,就像你大姥爷,受穷,活该。在我姥的嘴里,不管什么反面典型,都是我大姥爷,也就是我姥爷的亲哥,我姥的死对头。新华现在的土著居民的上一代,基本上都是这么去的,现在,有的家乡生活条件好了,他们就又迁回老家去了,有的,老家没什么人了,就定居在新华了。
  
  我也跟着她们,又回到了新华。
  
  我舅上班了,挣工资了,我妈还当老师,我二姨看着我,我哥还在我奶奶家。
  
  
  [小说]我的贡比拉河(4)
  
  我二姨经常背着我到我爸的坟上看看,添点土,我就在河边玩,采花,抓蚂蚱。我们那里的蚂蚱都是旱地里的草蚂蚱,一个个都长不大,土黄色的居多,很难得找到一个又大绿的蚂蚱。抓蚂蚱也是有窍门的,用脚先在草地上趟一下,大大小小的蚂蚱就都跳了起来,不要着急去追,等着,有的蚂蚱还会再跳一次,你就追过去,盯着一个追,它跳累了,就会先趴在高草上或者趴在地上,趴在地上的,你用手扣,然后连草一起抓起,它准在这些草里,如果它趴在高草上,就用手往上快速地一捋,它准在你手心里。抓到它们后,如果身边没有瓶瓶罐罐的话,就用狗尾草,把多余的叶子和软茎去掉,毛毛头当挡头,茎杆从蚂蚱的硬背壳穿过去,这样,蚂蚱就被活着固定在毛毛狗身上,我们那把狗尾草称作毛毛狗。就这样,有时能逮好几串蚂蚱呢,拿回去喂鸡喂鸭,从来就没听说过蚂蚱还能吃,而且是高蛋白。
  
  贡比拉河上的天真蓝,河上的白云真是白,河水是不动的,只有白云在河水里边游动,才能觉得河水在流,贡比拉河的流水是没有声音的,贡比拉河里也没有石头,很安静。可是,谁也不太敢下河,因为,它的流速太快了,只是你感觉不到,有时,我们不小心,把衣服掉进河里,那衣服刷的一下子就窜出去几十米,你别想把你的衣服捞上来,我们都在泉眼的水流进贡比拉河的这一段河水里玩,没人敢到真正的河边上去玩水,这,不用大人告诉。
  
  我妈说,从我爸死了以后,有很多人想要我和我哥,她那些哈尔滨的同学,都劝她把我和我哥送人,再找一个,是没问题的。我妈说,她可不能把我俩送人,孩子已经没爸了,够可怜的了,就不能让他们再没妈。她说,哈尔滨有一家人,生活条件很好,两个人都是知识分子,结婚几年,没有孩子,夫妻俩特别喜欢女孩,知道这事以后,跑了好几趟新华,想把我要走,我妈不同意,我妈说,他们保证她随时去看孩子,而且,如果想要回去,也可以随时要回去,他们一是喜欢孩子,二是看我妈一个人也实在带不了,我妈说,他们说,如果不放心,就把我哥也带去,两个人在一起,也是个伴,就像现在的买一送一。我妈说,那么好的条件,她都没动心。她一说起这些时,我眼前就经常浮现出我在哈尔滨大街上,脚上穿着溜光铮亮的小皮鞋,穿着蓝天色的花裙子,我小时,就喜欢天蓝色,头上扎着粉绸子,这是我给自己的打扮,背着皮书包,在哈尔滨的马路上蹦蹦跳跳上学的样子,心里直想说,你还不如早把我送给那家人算了,这句话,在我肚子转了四十多年了,一直都没有说出口。
  
  我们回来后,我妈说,日子过得更紧了,我姥不用说,不挣钱,我二姨没工作,我老姨上学,我舅就是有工作,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时不常的还要管她要点烟钱,我妈就学着我舅要烟的样子,说,他可也真是好意思,姐,给点烟钱,姐,给点烟钱,我妈说,他每月固定得给我哥寄十元钱。我妈一个月就挣三十六块五。虽说当时的物价低,可是要实实在在地过起日子来,还真是困难,何况,我的生活标准是一点都不能降低的,都四岁了,吃炼乳吃得我嘴里没有一棵牙。我妈说,有时,三四天就得一瓶子炼乳,光吃奶粉都不行,还得加上炼乳才喝。我妈就对我二姨说,以后少给她吃点,这么贵的东西。我二姨特别敏感,一听这话,就跳起脚来,说,不干了,成天给你看这小破丫崽子,闹死心了,还说我偷吃她的东西,我妈说,我没有说你吃呀,只是让你给她少吃点,我二姨可厉害了,跟我妈大吵,说,你还不如直说了呢,含沙射影的。
  
  我妈说话就是会含沙射影的,当小学老师的么,话从来不直说,特别要是批评谁时,讲古论今,拐弯抹脚,含沙射影,欲抑先扬,一幅自我得意的样子,好像别人都是傻子似的。我二姨跟我说这事,我就能想像得到,当时我妈的那个样子,搁我,我也不干。
  
  我二姨说,她不干了,她死活要去上班。那时,新华,人少地多,上班也不那么难,于是,我二姨就撂挑子,不看我了。我姥平常得应季上山采点山货,什么黄花菜啦,木耳啦,磨茹啦,榛子啦,猴头啦,反正,我姥姥最爱上山采山货,一到下小雨,她就要上山,因为,木耳只有在下雨时才能采到,晴天时,它是干的,看不见,下雨时,木耳都发起来了,能够看到,采回来,要阴干,不能在太阳底下晒,一晒就化了。我姥说,一晒就化了,成不了耳子,有时,她弄些椴木回来,放在院子,下雨,也会长出点木耳,我没事就去浇点水。我姥不能总看着我,我二姨罢工了,没办法,有时,我妈就带着我上课,我四岁多时,就跟着我妈,坐在教室里上课了,我也不闹,我妈教一年级时,有的学生不会的,我就会,有时,我还到黑板上去写,够不着,我妈就抱着我写,我不到四岁,就认二百多个字了,我姥不让我妈教我认字,说怕把脑子累坏了。有些字,我都是在墙上的大标语、大字报上学的。我先看会了,回来考我妈。我妈说,我看会以了后,回来,跟我妈说,妈,我考你一个字,你肯定不认识,然后歪歪扭扭地写出来,我妈说,她只要念一遍,我就认得这个字了,还会写出来。不过,这事就像好事变坏一样,由于这基础是自学成材的,就很不扎实,有时,就写错了,或者本来就是认的半边,我妈也没认真地纠正过,因为,本来,他们都不愿意让我学习,所以,到现在,还是错别字多,并不是我不认真,而是,我就认为那个错的,就是对的,树,就是这么被栽歪了。工作二十多年后,一个同事就我的错别字问题说了一句公道话,他说,看来,不是你不认真,而是你跟本就把错的当成对的了。
  
  夏天还好说,冬天太冷了,不能跟着去教室了,我就到我姥姥家呆着。我舅的儿子比我小一岁,他常年呆在我姥姥家,我俩总打架,一般情况下,他打不过我,我会挠人,总是把他的脸挠得一瘤一条的,他奶奶当然心疼孙子,这可是他们老李家的长子长孙,不光我姥姥心疼,他的姑姑们更心疼,也就是我的姨和我妈。有一次,我又和大军打仗,她们偏心眼,说我。我说,凭啥?我二姨就说,他姓李,是我们老李家的人,你姓吉,你是老吉家的人,是外人。
  
  上大学,看《红楼梦》,想起我二姨说的话,就想,林黛玉真是可怜,寄人篱下,还要经常惹人家的宝玉,怎么能不讨嫌,自己还标榜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呢,她在贾府说的话,走的路真是不少,姥姥对着再好,究竟还是外祖母,关键时刻还是向着他们自己家的人。那时,我还不懂这些内人外人的道理,只知道生气。可是,没有地方去,只好在她们老李家呆着。我妈她们经常拿我和大军取笑,说,自古流行姑表亲,让我和大军以后成亲,就像贾宝玉和林黛玉,我记得特清楚,有一天,大家都在我姥姥家,大军坐在炕头,我坐在炕梢,我俩要是都在,坐得一定要远,她们又拿着这个话题取乐。
  
  
  [小说]我的贡比拉河(5)
  
  大军慢悠悠地说,我才不要她呢,又厉害,不干活,还挠人。我二姨问他,那你要谁呀,他说,我看小马红不错,能干活。小马红是我姥家隔壁邻居的小女孩,她爸妈都是四川人,个子很矮,而且嘴唇特别厚,上嘴唇向上翻,下嘴唇向下翻,中间一条缝,这条缝,好像从来没有合扰过,小马红就是她妈爸的翻版,小马红可能干活了,不但能够看着她的弟妹,每天还会帮她妈扫地,帮她爸到地里摘菜,所有的大人们都夸小马红懂事,能干。我对小马红的印象,就是翻着的两个厚嘴唇,从小,我就不愿听大人表扬别人,特别是我看不上的,又当着我的面,听到她们都说小马红好,我就得找出小马红的不好来,我就说,小马红太难看,大军就说,她能干活,还不挠人,我妈说了,你就是个丧门星,克死我大姑夫,长大了,也要克夫,没人要。我就开骂了,操你妈!大军!大军当然也不会示弱,他的骂立刻就升了级,我操你奶奶,我就回骂道,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说话快,大军说话慢,他说一句,我都能说上三四句了,说,他说不过我,打架,也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他们总是认为我欺负大军,但是,大军尽管说话慢,却有蔫主意,一句是一句的。有次,我姥给我讲赖蛤蟆和百灵鸟比赛数数的故事,我姥说,百灵鸟再快,也比不过蛤蟆,我姥说,百灵鸟嘲笑蛤蟆说话慢,蛤蟆说,那我俩比赛数数怎么样,看谁先数完十个数,说,开始,百灵鸟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地数起来,蛤蟆慢吞吞地说,两五一十,蛤蟆赢了。我姥的意思就是,百灵鸟再快,也比不上蛤蟆,确实,大军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像只蛤蟆。他坐在炕头,我坐在炕梢,就对骂起来了,他骂一句,我都能骂上两三句了,一般都是他先变着花样的骂,我跟进,但是,我总比他多骂一两句。我二姨在旁边不干了,说,他奶奶是谁?我就立即改口,那我就操你姥姥,我操你姥姥。
  
  因为,大军在我姥姥家,我就不愿去我姥姥家,我总觉得她们都向着大军,包括我妈在内,因为,她们一说起大军如何如何,都是眼睛发亮光的,说起我来,口气就不一样,到底什么地方有区别,我也说不出来,但是,我能感觉到,所以,我就生气,没办法,除了我妈,我也不能再跟着别人了,我只好总跟着我妈。学校离我姥姥家较远,还要过蛤蟆沟大桥。离我舅家倒近,有一次,我饿了,我妈让我到我舅家去要点吃的,我去了,我舅母连块凉馒头都没给我,还说些不好听的话,具体怎么说的,我忘了,大意是说我妈是寡妇,寡妇就应该赖上他们吗,他们就应该伺候她吗,伺候她是应该的,难到我这个丧门星小丫崽子也要他们伺候吗,我回去就跟我妈说了。那时,我四岁多吧,可会学舌了,一点都不带差的。后来,我妈跟我说,她之所以要找人,并不是因为这些事,而是晚上做梦,梦见我爸了,我妈说,自从我爸死了以后,她从来都没梦见过,这次梦得特别清楚,我妈说,我爸在梦里对她说,让她走出去。对于这个走出去,我妈的理解,就是让她再嫁人。她这才下决心再找一个的。
  
  我妈说,当时,给他介绍的可多了,什么样的都有,当官的,当老师的,有新华的,黑河的,还有就是,她的哈尔滨的一些同学,都让她回哈尔滨去,等等,她说,她都没找,我妈说,怕人家条件太好,对我和我哥不好,她说起一个老师,说和她多么的说得来,但是,怕给人家添麻烦,这才找了张聿礼。
  
  张聿礼就是十万官兵就地转业的山东兵之一,老家在山东高密,后来,听我妈说,他在老家的媳妇不跟他过,结婚没有几天就离婚了,没有孩子,初中二年级文化水平,我妈一说起张聿礼来,就是初二的水平,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只上到了初二,还有,张聿礼的弟弟也是初二,于是初二的文化水平,老初二,就成了我妈嘲笑他们的一个口头语,包括她的两个儿子。我妈挂在嘴上的打击张聿礼的说辞,就是没文化,没水平,没水平,没文化,我妈说。只要张聿礼一张嘴,她就觉得捌扭,没文化,没水平,这是他跟张聿礼说话的开场白和结束语。小时候,我就问过我妈,既然他没文化,没水平,你找他干啥,她就要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为了不让你俩受气。
  
  以后,只要她和张聿礼生气,或者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要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不受气。没事,我妈就会给我讲故事,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后妈后爸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故事就是:有一个男人,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有人为男人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女人说男人有两个拖油瓶,东北把前妻或者前夫的孩子称为拖油瓶,不肯嫁他,这个男人为了娶这个老婆,就把两个孩子给掐死了。我听着,就生气,想,好像你多好似的,没把我俩掐死。小时候,我生气时,我心里就会说,谁让你不把我俩送人,谁让你当时不把我掐死;或者她一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我就生气,也会想到,为啥不把我掐死。当然,只是心里说说,从小,我就不惹我妈生气,不管她说什么,一般情况下,我心里都会反驳的,只是不吱声,有时,我妈也能看得出来我不服气,经常说,哼,我知道你想什么,不服是不是,不服也没用,至少,现在,你还得靠着我养活,等你翅膀硬了,再说吧。
  
  张聿礼确实没让我受气,他特别喜欢女孩,成天姑娘长姑娘的短的。可能是吃炼乳吃得太多了吧,我直到四岁多了,还没牙,吃饭都得人家嚼着喂,在双城时,吃硬一点的东西都是我姥姥喂。我妈说,她回双城看我时,我没事就挎个小篮子,篮子里装些吃的,谁都要不出来,没事,就挎着,抬头挺胸地从炕头走到炕梢,从炕梢走到炕头,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说,我上班去了,啊,在家好好呆着,我下地去了,啊,你老实在家呆着,我去买点东西,你老实在家呆着,啊,我看你哥去了,你老实在家呆着,啊。我妈说,反正,你总是有事去了,让我们老实在家呆着,我妈说,她们没事逗我,说,萍呀,你篮子里装的是啥呀,你就大着舌头说,单(干)巴枣,她们又问,那你咋不吃呢,你就说,没牙咬,我就说,给你煮煮好不好,如果你高兴,就说,好,好,好,如果不高兴了,就说,你煮不烂。没有牙,就得人家嚼着喂。我妈没找张聿礼时,都是我姥姥嚼或者我二姨喂,后来,就是张聿礼嚼着喂,我妈从来没嚼着喂过我,她嫌脏,她说,看着他们把饭送进嘴里,然后又在嘴里嚼吧嚼吧,再吐出来,再塞到我嘴里,一边说,还一边学着他们的动作,就这样,在自己的嘴边用手划一下,说,塞进去,然后,用手一抿,她说,她一看这,就犯恶心。我姥姥骂我妈是假干净,尿刷锅,她自己的东西埋汰死了,她不嫌,别人的东西,她就嫌。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里的毛巾,没事,她就要换一茬,不准乱用,甚至给每条毛巾上缝上布条,写上各人的名字。有时,我家用的筷子,她都要一对一对地用线绳拴上,各人用各人的,就是拴上,我们也混着用,她就把她自己的拴上,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吃饭前,这个手,这个洗手呀,恨不能给肥皂洗个澡,吃馒头从来不用手拿着,而是用筷子扎着吃,每到吃饭,筷子上就扎着个馒头,举过头顶,咬一口,如果要吃菜呢,把馒头放回去,夹口菜,送进嘴里,然后就闭上嘴,这个嚼,如果不吃菜,她就举着她的馒头。
  
  黑河地区不产米,各种米都不产,因为无霜期太短,只有三个月,黑土地下不到二尺,就是常年的冻土层,所有的农作物只有一季,小麦也只是种春小麦,由于日照时间短,产的麦子打成的面做出的馒头比较粘,不如关内的面好吃,而且单调。所以,我妈就用面换玉米面、黄米面吃,我八岁去高密时,说我们净吃白面,人家都不相信,因为,别说白面,他们连地瓜面都不够吃,我去了,他们给我做的白馒头我不吃,专门吃地瓜,把他们留的地瓜种子都给吃了。每到过年时,连里不知从哪里搞来点大米,每口人分四斤,我这才知道有大米,而且,我也不太愿意吃米,包括各种米,我就爱吃面食,饺子、饱子、馒头、面条等要是面做的,没有菜都能吃。我妈说,吃饭不能说话,更不能张着嘴吃,让人看见了嘴里的饭,不雅不说,还恶心,她吃饭从来不张嘴,闭着嘴臌悠,所以,她吃饭最慢,我们都吃完了,她还在吃,她说,她上学的时候,食堂的大师傅小师傅,都认得她,她总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只要我家一吃饭,她的饭前、饭中、饭后教育最多:吃饭不要张嘴嚼,吃饭时,筷子不要在菜里乱拔啦,然后就地取反面教材,说,看,你叔的吃相。
  
  我妈跟张聿礼结婚后,开始,我还叫过几声爸,我姥不让我叫爸,怕我再妨死张聿礼,所以,我就一直管张聿礼叫叔,也就是说,我从小就没叫过爸,到现在,爸,对我来说,只是写在纸上的一个词汇而已,现实当中,我是张不开口的。我妈一边教育,一边示范,说,筷子在里面乱杵,别人还咋吃?吃时,先看好了,再去夹,夹起来,就要吃掉,不能再放回去,那样很不卫生,吃菜要在自己这边吃,不要到别人面前的菜跟前去夹,像这样,她现身说法地把筷子伸到你的菜跟前,转两圈,说,看,你也觉得不好受吧,人家把筷子伸到你的碗里,你会高兴吗?还有,如果出去做客,就是再不好吃的菜,再不喜欢吃的,也要象征性地动动筷子,不能啥好吃吃啥,头不抬眼不睁的,就知道自己吃,看看你叔,一吃饭,就头不抬眼不睁的,哪辈子没吃过似的,看着没,恨不能把眼珠子掉进饭碗里,饿牢里刚出来似的,不要跟他学,一点都不文明,吃饭时,要这样,她挺了挺胸,说,要这样,把胸要挺起来,眼睛和桌子之间要有距离,夹一口菜后,要把筷子拿回来,不要总把筷子拿在手上,特别是出去做客时,吃几下,要放下筷子,然后再拿起来,看看你叔,筷子不离手呀,再有,就是,自己够不着的菜的,不要站起来去夹,哪辈子没吃过似的,还有就是,汤汤水水的,会洒到其它的菜里,而且,你的筷子不干净,看,像这样,她把筷子在自己的嘴里抿一下,拿出来去夹一下菜,说,从自己的嘴豁楞完,再去公共盘子里豁楞,要是有病,就都传染了,所以,一定要在自己这边吃,然后就吃给我们看,还有,就是吃饭不能吧唧嘴,吧唧吧,吧唧吧,多难听,一点教养都没有。
  
  至于,她主张的各使各的餐具,也就是西方的分餐制吧,在我家一直没实行起来,我妈还曾经在我家实行过分筷子使用制,在墙上钉上钉子,把筷子一双一双地线绳拴起来,吃完饭后,每个人的筷子挂在每个人的名下,刷碗的才不管谁的是谁的呢,洗完一挂,爱谁谁,最后也分不出来谁是谁的,我妈只好把她自己用的筷子吃完饭后,用嘴抿抿,挂在自己的名下。
  
  因为,我妈在家,是从不洗碗,从不做饭,从不收拾屋子,除了养花,就是养鸡,养鸭,养狗,养鱼,养兔子,养貂、养马,有时,我回想一下,她这一辈子,她没养过啥呢,有条件,能养的都养过。她一没事了,就把手洗干净,然后,躺在那里看书,或者看《参考消息》或《文汇报》,张闯四岁多时,跟我妈说,妈,没事,你就把你单位的文框报给我拿回来看看,《文汇报》的汇字是繁体字,张闯那认识繁体字,就想当然地念成了框字,我妈他们就笑。
  
  张闯是我妈和张聿礼生的第二个儿子,我妈生的这四个孩子,只有他是在我妈身边长大的。一提起张闯,我妈就会语重心长、声怀内疚地说,这人呀,真是不能有偏心眼,本来,我就没想跟张聿礼要第二个孩子,人家张聿礼没孩子,也不行,得生一个,本来,说好了,生完就不再要孩子了,可是,我一想呀,我就这么一个姑娘,我妈把她的啥决定最后都会落在我身上。我妈说,等我长大了,老了,连个走动的都没有,哥弟总是不行,娶了媳妇,嫂子哪有跟小姑子大姑子来往的,你看我跟你二姨,怎么着,都好走动,老了,也有个说话的人,看我姑娘,就一个,孤孤单单的,所以,我就想再给你生个妹妹,等你俩长大了,好有个来往,没想到,来了个要账鬼。
  
  她说从她一怀上张闯,就住院保胎,一直到张闯出生。
  
  她说,所有的人都认为张闯是个要账鬼。张闯从小就不跟院里的小孩子玩,总是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祸害东西,两三岁时,拆座钟,闹钟,四五岁时拆收音机,八九岁时,拆自行车,反正,我家能拆的东西,他都给拆了,不会说话时,就知道要钱,这钱数一定得达到他所要的数,要不,就哭起来没完,一次,他又趴在炕上哭,眼泪哈拉子流了一大堆,我妈把几个钢崩推到他眼前说,看,这不是给你了吗?张闯抬着看了我妈一眼,暂时停下哭声,把一只小胖手平摊在炕上,另一只手把钢崩一个一个地摆在他的手指前,果然,有一个手指上还没摆上钱,然后他就抬起脑袋,看着我妈,然后再看看他的那只还缺着一个钱的手指,开哭。我妈没办法,又拿出一个钢崩给他,他拿起来,放在手指前,才不哭了。
  
  从一上学,张闯就拿家里的钱,有多少拿多少,我妈问他,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张闯说,你也有钱,我爸也有钱,我哥了也有钱,那时,我哥上班了,我在山东上学呢,家里的人都有钱,就他没有,所以,他就要拿钱,他就拿自己家里的钱,从不拿别人家的钱。张闯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不上学了,也就是十岁吧,那时,张闯已赋闲在家,他不仅能拆自行车,还能把收音机拆了,把两个音箱放在外屋,接灯拉线的,他都会,有时,还一本正经地去帮人家按灯呢,院里的大人小孩子还都挺“敬重”他的,也就是说,没人把他当小孩子看。我妈说,张闯造败钱,家里所有的钱,都被他造了,十三岁时,就买了个四轮子开着,十五六岁时,就开东风大卡车了。由于没工作,成天在社会上闲逛。
  
  那时,都得有个正经工作,那怕是大集体呢,他呢,啥也没有。我妈说,他在十七岁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长嫌他没工作,不同意,可是,两个人又好,张闯去孙吴,骑摩托把腿摔了,就在孙吴的医院里,张闯和他的女朋友两个人抱在一起,用炸药炸死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炸药。后来,我哥说,张闯的后事,都是他去处理的,我哥说,那,炸得可惨了,两个人的肉都迸在墙上,揭都揭不下来,张闯还真挺仁义,临死时,没有拽走几个,让病房里的人都出去后,他才点着了炸药,扔进被窝里,俩个人搂着一起炸死的。没办法,就简单地分了分,我哥说,女的肉比较细,挑出去了点给那女的家,这回,都老实了,那女的妈啥都没了,张闯不就是没个工作么!
  
  我妈对这事一直后悔,她说,知道张闯是个要账的,不该早早地替他把账还了,这样,再造几年,张闯也还能多活几年,也许就能挺过去了。我妈说,最后,张闯造钱几近于疯狂了,不管啥钱,只要着了他的面,他都会拿出去花,从来不在家吃饭,成天在街里吃烧鸡,吃了不给钱,人家就找上门来,我妈就得替他还钱,我妈说,张闯,你说多气人,没事拍着肚子跟我说,说,妈,我要是死了,最对得起的,就是这肚皮了。我妈说,她也觉得张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是个小要账的,有一天,她就买了好几十梱烧纸,晚上出去烧了,她说,她边烧边念叨,不管张闯还是我们家谁,欠了谁的钱,你们都来拿吧,今天,我把我们欠的该还的都还了,我妈说,光纸灰就有一桌子那么高。我妈说,真是后悔,要是不烧就好了,这样,还能让张闯再造几年。我妈说,她烧纸没几天,就做了一个梦,梦里说,有个人说给张闯在孙吴找了个工作,我妈说,我儿子,不在这里找工作,干嘛大老远的上孙吴?不同意去。我妈说,现在想想,可不是,张闯没过一个月,就死在了孙吴,还不到十八岁,可见就是个要账的。
  
  人说,要账的一般都活不到成人,也就是说,活不过十八岁。我妈说,有一次,她梦见过张闯,可小了,没长大的样子,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都是柜子,一排一排的,每个柜子都由一排一排的大抽屉组成,一个抽屉里装着一个小孩,张闯正在地上玩呢,我妈说,她就叫他,问他咋在这里,叫他跟她回家,他不答应,光看看她,就走进一个抽屉里去了。我妈说,姑娘你说,这不就是一些要账鬼吗?谁家要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阎王爷就会派一个小鬼到他家去败他的家。也许你叔他家上哪辈子欠过谁家的,一般情况下,都是找长枝报仇的,我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说,听说,好像你叔他家的上辈子在闯关东时,抢过人家的东西。现在想想,我叔是他这辈子才来到黑龙江的,他家的上辈子都还在山东呢,若说闯关东,那是我妈的上几辈的人,据我姥姥说,她姥姥辈就是闯关东到黑龙江的。
  
  只要我一回家,我妈就会涛涛不绝地讲,晚上,我睡了,不管啥时醒,她都不睡,不是看报纸,就是剪报纸,天天看《文汇报》和《参考消息》,所以,张闯才认得“文框报”。我妈一边看着报纸,就会涛涛不绝地分析国内外大事,比如谁谁又来了,说明国家又要和谁好了,谁谁谁多长时间没出来了,谁谁谁的排名又往前靠了,等等,等等。张聿礼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时不常地两个人也讨论一番,或者辩论一番,最后以我妈的给他下的结论,没水平,没文化收场。
  
  我姥骂我妈独,连自己的孩子都嫌脏,说她心脏,也是,我儿子出生后,她大老远地从东北跑过来,说要给我看孩子,看了一个礼拜,就让我给辞退了。我说,妈,你还是回家吧,你试用期不合格,被辞退了。她,抱一下孩子,就得洗一次手,地下的尿布,她迈来迈去,从来不会给你拣起来,就别说洗了,她只管用两胳膊托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孩子要是睡了,她就去查经。
  
  到了老年,她信了基督,要抄经,唱经。她说,她就是上帝选定的,她一辈子什么都不信,怎么一遇到传经的,她就信了呢,所以,她就上帝的儿女,与我们这些凡人是不一样的,是神让她经历了困苦,她是神拣选的。每天中午、晚上,还得我回去给她做饭吃,中间还得打电话,怕她烧水忘了,水把火扑灭,再煤气中毒。一次,我做好饭,让她把筷子用洗涤灵洗一洗,一会儿,她就拿上来了,我拿起筷子,怎么觉得粘乎乎的,左看右看,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就想,是我妈没用水冲吗,不可能呀,于是,我就问她,用水冲了没有,她瞪着两只小眼睛说,还要用水冲呀,我以为搓上就消毒了呢,我一看她这个样子,就想起我姥姥的话,我姥经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你妈,成天就会瞪着小眼睛气人,我就觉得她是在瞪着小眼睛气人。就这一个礼拜,真的把我累晕了,在单位就要昏过去了,单位给我要了个车,把我送回家,同事问,去哪,我说,还是到我婆婆家吧,不管怎么说,到我婆婆家,还能躺一会儿,我躺在车里,已经是天旋地转。她那么爱干净,可是,我家乱得跟鸡窝似的,她从不收拾,爱扫地,却不爱倒出去,堆在门口,一会儿,鸡呀,鸭呀的,就来给刨了,我觉得,在一师,我家是最脏的,我叔也不愿干家务,我妈就不用说,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我去我姥家,就告诉我姥姥,说我妈不干活,我姥说她在家从来没干过家务活,在家,有我姥,我姥可干净了,一点都不像农村老太太,家里外头,都干净得要命,我在我姥家的时候,我要干的活,就是出去玩,回来别把衣服弄脏了,其他的,就是吃饭了,我总想帮我姥姥干点活,真是啥活也用不着我干,我说,那我烧火吧,我姥更不用我干了,怕我把火烧着了,怕我把柴火烧不透,浪费了,反正,只要在我姥姥身边长大的,啥都不会干,啥也不愿干,我姥这四个孩子,就我二姨能干,也愿意干活,因为,她基本上是跟着我妈长大的。我姥家的柜子,擦得都能照出人影,没事了,她就坐在炕上闭目养神,身子有时还有节奏的一摇一晃的,我问她干什么,她就说,她在听仙乐,我说,真的有仙乐吗,我姥就睁开眼睛说,怎么没有,我天天听,可好听了,人间跟本没有,有时还能看见仙女跳舞呢。我姥不但吃素,还迷信,什么鬼神佛呀的,在她眼里不仅是存在的,而且还会常常借东西下凡,这些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反正,只要是她能够看得见的,都有可能是各路神仙或者是神仙的使者。在她家里,连苍蝇她都不打,说,说不定是菩萨派来考验她的呢,特别是那些叫得响,飞走了,一会又飞回来的那些比较执着而有特色的苍蝇,别说打了,她恨不能给它准备点吃的,我姥说,这准是菩萨派来的。
  
  
  [小说]我的贡比拉河(6)
  
  十二点多了,何叶她妈跑来敲我姥家的门,说,何叶醒过来了,喊饿,要吃的,现在正在喝粥呢,问她,她说,她做了个梦,说她们有五个小女孩被关在一家人的后院里,东北,人少地多,房子虽然盖得矮小,但是,每个人家房子都有前院和后院,或者说叫前园子和后园子,前园子和后园子都种着菜,随吃随摘,前园子跟自己家的院子联着,大院门跟前园子夹成一个过道,菜园的门就挨着屋门,这样,摘菜方便,后园子,有的有门,有的就不安门了,直接从后窗户跳进后园子,窗户也就是后门了,都说东北人懒,仅这一点上看,也是够懒的,连门都懒得开,懒得走了,一般后园子比较封闭。何叶说,她们几个小女孩被关在后园子里,外边有两条大黑狗看着,她们不敢出去,她们都在那呆了好几天了。听到外边有人说话,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女孩,跟外边的人说话,问里边是谁,外边的人说领我们的人还没来呢,不过,一会儿就来了,那个小女孩朝那两条大黑狗摆了摆手,狗也没咬她,她就进来,把她就领出来了,她就醒了。何叶妈跟我姥哭着说,婶呀,何叶醒来时,正好是十二点。
  
  那个王小脚是个老太太,解放脚时没解放好,走路还像小脚老太太似的,一颠一颠的,大家都管她叫王小脚,她特别好事,我二姨犯病时,她就激黄小花,说,如果黄小花能让她看看,她就信,而且,给黄小花好吃的,黄小花那天高兴,说,我现在不能让你看,怕吓着你,你晚上回家坐在炕上等着吧,别开灯,你往窗外看,我就让你看看,晚上九点多,王小脚来找我姥说,她看见黄小花了,真是个黄皮子,把着两个小前爪,扒着她家的窗户往里看她,好像还会笑呢。从那以后,她们两家,不管人家说啥,不管有啥好吃的,都送点来给黄小花吃,特别是王小脚,还要嘱符一句,黄小花要是不来,别让大华吃了呀。黄小花有时气我老姨,把她吃剩下的鸡骨头让我老姨吃了,说,你吃了,你的下巴就永远不会流黄水了,我老姨气得直骂。我姥就哄着黄小花,她才不情愿地给我老姨抹了点不知什么玩意,好了。我问过黄小花,给我老姨抹的啥,她就邪着眼笑得不行,说,是黄皮子尿。那天晚上,她俩打的凶,黄小花就说,你不说小弟子是装的吗,等我把小弟子整死,我就附在你身上,我姥一听,就害怕了,说,小花玲不懂事,到时候她揍她,小弟子可没惹着你,你可不能折磨小弟子呀,等你下次来,我再给你准备好吃的,问她想吃啥,告诉她,但是有一条,吃完了,可得都带走,我姥对黄小花说,要不然小弟子受不了你吃的那些东西,主要是黄小花一来,吃起东西来没谱,有时,一口气就能吃两个猪肘子,还有别有东西,见啥吃啥,吃完好的,吃坏的,反正,嘴是不能闲着,而且,还要喝酒,一个正常人,特别是我二姨平常不能沾荤,什么肉都不吃,沾着一点,就要吐,所以,每次,黄小花吃东西时,我姥就会像祥林嫂一样,在边上嘱咐,走时,一定要带走啊,有时,我姥要对黄小花招待不周,黄小花就会威胁我姥说,看着,老菩萨,我把小弟子撑死,让你哭死找不着呢。一般情况下,我和我姥还有我二姨住前屋,我老姨自己住小后屋,她特别恨黄小花,估计也不待见我,眼不见心不烦吧,所以,她回来与不回来,我好像都没有印像。
  
  我在新华住着的时候,每隔一阵子,晚上一到八点,就会咳嗽,咳得不行,只能趴在炕沿上,有时还得带上口罩,因为,只要一吸气,就咳。白天都好好的,一到八点左右,就开始咳,我姥就坐在炕上就骂,你这个还大----愿的短命鬼,王八羔----子下的,看一会儿就行了,呆这么长时间,孩子受得了吗?再说,孩子好好的,有什么看的,就是看,也用不着天天来呀!成天把你闲得你!你有啥不放心的,不放心,你还死啥?死了,还不老老实实呆着!我姥高一声低一声地骂着屋子里那个看不见的人,跟真有人在屋里似的,我低一声高一声地咳,也没想过害怕,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得折腾半个小时左右,才能消停下来。我姥说是我爸来看我,我小,受不了,所以就咳。有时,我姥就好言相劝,让我爸这个死鬼快点走。有一次,我二姨犯病了,说我爸在那边,也就是阴间吧,没有工作,像个二流子,成天惹事生非,净干坏事,我姥说,那你们咋不帮帮他,给他找个工作,黄小花说,他才不管这闲事呢,而且,说,我爸他们是鬼,他们是仙,是两条道上的,仙不管鬼的事,再说,我想管也管不了呀,他们的道比我深呢,要是我姑姑还差不多,黄小花经常提她姑姑,看来,她最怕的是她姑姑,有一次,黄小花好久没来了,来了,还痖着嗓子,我姥问她,为啥这么长时间没来,她说,被她姑姑给打了,说她净出去惹祸,被关起来,出不来呢,我姥说,你不是仙么,她说,道行不高呢。
  
  泉眼的水是长流水,冬天,也流,流出的水,一边流一边冻,形成通往贡比拉河的一座不断增高的冰山。从贡比拉河一结冰,我们这些小孩就要到这座冰上玩,爬上去,然后往冰上一躺,就势滑下来,伴着吱吱吱的快乐恐惧的叫声,像群耗子。我二姨怕我掉进泉眼里,没事就跟着我,我姥又怕我二姨犯病,乱跑,没事也跟着,大冬天的,这一家老老少少的,呆在泉眼边上,让人笑话,说,大华这一家都够有病的。
  
  我一直在我老姥家呆到七岁,要回到龙镇上学了。我不愿意回去,可是,得上学呀,而且,大军也要上学,他得在他奶奶家呆着,也就是我姥姥家,他可是姓李呀,我是外姓人,得走。这期间,我姥姥和我二姨有意识地培养我管张聿礼叫叔,不管说什么,只要提到张聿礼,就你叔长你叔短,所以,回到龙镇,就自然地管张聿礼叫叔了。
  
  我上小学那时,每年开学都是三月份,在东北,那可是正经的冬天呢。刚回家,不习惯,想我姥姥和我二姨,没事就坐在炕上哭,妈呀----妈呀地叫,我妈就会说,我这不坐在这里吗,还叫啥,我就说,谁叫你了,我叫我姥呢!我姥知道后,就骂,这些还大愿的,给你当牛做马还得矮三辈!
  
  每年秋天,我二姨和我姥都要来一次龙镇,给我和我哥做棉衣,把被褥拆洗干净,我妈不会做针线活。有一次,张聿礼故意没把锅涮干净,我二姨和我姥吃完饭不一会儿,就一起出去吐,气得我姥把张聿礼臭骂一顿,骂他没安好心。后来,张聿礼跟我妈说,是他故意没把锅涮干净的,看看我二姨是不是真的不吃肉,是不是装的,张聿礼说,看来真不是装的。从那以后,张聿礼特意准备一套锅碗瓢盆,放着,专门给我姥和我二姨备着。我二姨犯病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不到几分钟,黄小花不是说溜出来的,就说是路过这里,反正,不一会儿,我二姨就好了,有时,时间就长,甚至两三个钟头,我二姨犯病的时间越长,等她好了,就像得了一次大病,说话有气无力,她犯病时的所作所为,她说什么也记不得了。上五年级时,我去新华,我在龙镇上学那几年,一般情况下,寒暑假基本上都到我姥姥家去过,大军正好相反,上学在我姥姥,放假就回自己家去,那时,正好是华国锋当主席,黄小花又来了,坐在窗台上,摇头晃脑的边吃边大着舌头说,哼,以后这天下是我们胡家的,我说,你不是姓黄吗,怎么是你们胡家的呢,她说,她们黄胡是一家,她的姑姑,据黄小花自己说,她姑姑是个狐狸。那天她高兴,就到后屋的柜子掏,掏了半天,拿着一只大鸭梨出来,在东北,冬天都吃冻梨,梨皮都是黑不流湫,麻麻吧吧的,不冻的大白梨几乎没有,她一边吃一边得意地说,这是她从中央偷的,我说那个中央偷的,她就说,人民大会堂,你不知道吗,我就问,她住在哪,她说,在北京香山。我姥最信黄小花住在北京香山,我刚上班时,我姥到我老姨家住了一年多,我老姨找了个北京知青,一九八九年才从新华返城,太晚了,返回北京虽说有可能,但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在离北京最近的河北三河落了户。后来,我姥非得要回东北,怕死在这里。在回东北的头半年,我就把她接来,在我家住了半年多,那时,没有钱,也没有车,交通也不方便,虽然也想了想,要带我姥去香山,一是怕她走不动,二是也确实没有条件。还是没有钱,送我姥回新华,只能一个人去了,就是我家张德建去送的,我没有回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新华,直到我姥一九九七年过世,我正好生孩子,也没回成,现在,我一直都挺后悔的。我说,那么远,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她就得意地说,我是黄小花呀,我都一千岁了,这点破路,我一会儿就到,这次来,路过龙镇,我特意到你家,看看张礼和你妈在干啥呢,她发不出那个聿字,她说,那个张礼在洗衣服,一红琳在踩缝纫机,张礼说,不知道这个老刁婆意(子)还回不回来过年,一红琳说,不回来更好,咱们更清净。我小时候,在家里也特别厉害,全一师大院都有名,那时有一个电影,好像叫《奇袭》,要不是就叫《奇袭白虎团》,里面有一个情节,就是一个朝鲜的阿妈尼,面对韩匪军,大义不屈,那个坏蛋韩匪军的头子,就拽着阿妈尼的衣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刁婆子,你到底说不说,那个老刁婆子就是不说,被打得嘴角流了血,隔壁的王三就给我起了这个外号,叫老刁婆子。这个王三,比我哥大两岁,他们这几个大一点的,一般情况都不跟我们玩,但是,他们拉帮结派,老孙头家的孙红江领着一伙,王三领着一伙,我哥虽然年龄小,但是个子大,没心眼,有力气,参加哪一伙,都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好手,所以,两伙都拉他,两伙都打他,跟了这伙,那伙打他,跟了那伙,这伙打他,他呢,也没志气,那伙来打他,就叫他说,我跟你一伙,那伙的听了,就来打,他就说,我跟你一伙,反正是经常挨打,跟了这伙,那伙打他,跟了那伙,这伙打他,他为了讨好两伙,他就从家里往外偷东西,送给王三和孙红江,刚下来的西红柿,他就把衣服的边卷起来,把西红柿兜着,出去送给他们吃,好少挨些打,端午节煮的鸡蛋,差不多都让他偷着拿出去送人了,就是这样,也不行,照样经常挨打。我妈就说,你不会往家跑,以后再有人打你,你就往家跑。其实,他们要打,就是往家跑也不行,他们就追到家里来打,有一次,我妈下班,正好碰上王三正在我家炕上打我哥呢,王三一见我妈,就下地跑了。我妈就让我哥去王三家告状,我哥不敢去,我妈又让他去砸王三家的玻璃,把砖头硬塞进他的手里,他也不敢去,我妈就说,小萍,你去。我拿着砖头就到王三家去了,就在我家隔壁,我进了院,先用砖头把他家的玻璃砸碎了两块,然后进他家的屋子,王三他妈自己在家,王三她妈也有精神病,一犯病就骂闹,特别是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犯病,我进去,说王三打我哥,让她管,也得打王三,她妈说,你先回去,等王三回来,她就打他,我说,不行,我不走,我得亲眼看着你打王三,要不,你没打,说打了,我怎么知道你打没打,王三她妈就犯病了,哭闹起来了。以后,王三就不打我哥了,但是,他可恨我了,可他不敢打我,只能给我起外号了,这个外号,就是他起的,全一师的人大人小孩子都知道,也都叫,不过,那时,整个一师大院,连孩子带老人算上知青,全都加起来,也还不到一百人,十几户人家,二十几个知青,就这么点人。我们一师的那个副指导员,叫杨世满,可牛了,谁都不在他眼里,成天穿得可干净了,军装总是那么干净,他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比我大四五岁呢,长得好看了,面如满月,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儿子也小,跟我们也玩不上,他家里可干净了,吃东西也讲究,最看不上我家脏乱差了,但是,他爱吃狗肉。张聿礼经常晚上停电后,我们这两个连得自己发电,因为是在荒郊野外,人家也不会拉个线过来,所以,师部就给了一台发电机,自己发电送电。送电时间夏天是七点到十点,冬天是五点到九点,反正,看张聿礼高兴,有时早点给,晚点停,他送完电后回来,就会套人家的狗,这谁都知道,反正那时,大多是野狗,就是家养的,丢了,也没人真地去找,每次,张聿礼打完狗,做好了肉,都让我给杨世满送一盆过去,他爱吃狗肉,特别是张聿礼做的狗肉,他倒不嫌脏了,后来,听说他调回到大连去了,我从离开一师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提起一师里的这些人,杨世满就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咱一师这个大院,我最佩服张聿礼家小萍。也是我们那时太讨人嫌,我们这十来个小孩,没事就去仓库里拿东西吃,大孩子像王三他们,从来不去,就我们这几个不大不小的十来个,不但吃,还祸害,特别是连军,吃完糖,还往上面撒尿,本来,谁家都不缺这些吃的,为了不让小孩到仓库里去祸害东西,每隔一阵子,连里就给大家分东西,什么苹果、梨呀,糖呀,柿子呀,等等,只要是能吃的,并且库里有的,一般都要分,因为,有些不分也会放坏的,谁家都不缺,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就是讨厌,现成的不吃,专门去仓库里去拿,去祸害人,指导员家的连军就是个带头的,所以,我们就闹腾得更欢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到五金仓库里把新电瓶偷出来,化铅,就是把一个新电瓶给拆了,把里面的一排铅拿出来,掰碎,放进铁勺子烧,等铅化成铅水后,就在地上挖个小土坑,倒进去,等铅水凉了,变以一个小铅嘎瘩,然后我们再到废品收购站给卖了,一个电瓶化完铅也就卖一两毛钱,那我们也乐此不疲,另外,还要经常拿仓库里堆放着的酒瓶子去卖,一个新瓶子就卖三分钱,有时,看书店新来了小人书,这些小人书一般也就一毛钱左右,我们就顺手从瓶子堆里拿三个,卖掉,然后买小人书看,有时,把仓库掏个洞,从里边拿毛主席语录皮,就是还没套上书瓤的塑料皮,一捆一捆的,都是新的,我们就拿到农场废品收购站,这个废品收购站在就我们上学的路上,可方便了,如果没有钱花了,就到库区里拿几个瓶子或者一个铁链子,就是拖拉机上的链板,都是新的,包着防水的油纸,我们就把油纸撕下来,然后找个草绳子系在铁链子上,拖着走,太沉,一般我们不卖这种铁链子,拿不动,拖着走也太费劲,不过,一个能卖六毛七分钱呢,像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花销,一般几毛钱就够了。我们那个连长,是个现役军人,我们这个商业连,只有连长和指导员是现役军人,杨世满也是现役,也就是穿军装,其他人都不穿军装,所以,在一师,本身也分等级的,穿军装的,最牛,然后就是单职工的,挣得多,因为,货物运来之后,铁路上对卸货是有时间要求的,在规定的时间内货物不卸下来的话,火车过来,就会把车皮挂走,因为,车道被占着,所以,只要一来货,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只要是一师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都得去车站,大人往下卸车,小孩就看着,长久了也不是回事,于是,一师就组建了家属队,因为,许多职工的家属都是农村的,没有工作,正好,把他们组织起来,一到来货了,就去卸货,或者下边各团来拉物资时,他们就负责给装车,这样,他们每个月至少能挣一百多块呢,连军他妈是家属队队长,一师的装车卸货,主要都是家属队在做,所以,在一师,单职工的日子要比双职工的过得好,所以,在一师,连长,指导员家一般谁也不敢惹,他们家孩子也都是个小头头,连军他爸是指导员,在一师官最大,大人小孩子都管他叫胡闹子,他老婆是家属队队长,连军,就是我们这些人里的小头头,并不是他自封,而是我们本能地听他指挥,跟他干坏事,只有他带着我们干坏事,我们觉得心安理得地安全。他带头去仓库里去祸害东西,没人去说他,二呢,就是单职工家,他们的家属挣钱多,差不多的领导的家属都是单职工,比如那些副连长,副指导员等,所以,一师的家属队的地位比职工的地位还高,因为,指导员的老婆,就是家属队的队长,还有连长的老婆,副指导员的老婆,副连长的老婆等等,都在家属队,她们挣的工资高,谁也没意见,最后一等,就是双职工了,挣死工资,在这些挣死工资里的,还要分等,就是干会计的,出纳的,调拨的,这些人,特别是调拨,下边的人,周围的人都要溜他的须,拍他的马,而像我家这样的,张聿礼开始干食堂,给他们做饭,地位就低,由于新建点没有电,连里就弄来一台发动机,自己发电,没有电工,张聿礼是啥都会点,连里就让他专门发电,也就是到了晚上,自己供电,哪家的电灯什么的坏了,他就去修修,电线坏了,他也会爬上去修修,张聿礼就爱做这些活,或者做个箱子什么的,我家的电工工具和工木工具可全了,特别是刨子,大的有一尺半那么长,小的,巴掌那么大点。白天就没什么事,我妈经常说张聿礼是个爬电线杆子的,我妈呢,到连里后,跟指导员关系不好,指导员就说她的工作关系没有了,也就是说,我妈的档案不见了,就没有资格上班了,我妈就在家呆三年,不让工作,后来,又说找到了,让我妈上班了,就专门烧暧库,我可沾足了光,特别到冬天,跟着去喝各种果汁,我最爱喝桔子汁,一天喝不完,就第二天再接着喝,冬天烧,夏天就没事了,我记得我妈没事就跑赵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上访专业户,因为,她上班以后,要她那三年的工资,人家都说没用,张聿礼也不让她去找,说,你,就是没有上班吗!确实,她毕竟三年没有上班么,我妈说,是他们把她的档案给弄丢的,是他们不让她上班的,在家呆着,也是他们让呆着的,就这样,没事,我妈就跑赵光,师部在赵光。所以,我们家,在一师应该是最后一等公民了。我们这个商业连,主要工作就是把物资批给下边的连队,因此,大家都叫批发站,反而商业连就不叫了,当地都管这个单位叫一师批发站,简称一师,所以,那个连长,大家都叫他站长,是穿军装的现役,他家的孩子没有参与到我们的害人队伍中来,一个是太大,都上高中了,一个是太小,跟我们玩不上。一师的孩子总体来说,都比较有教养,因为,在当地,属于比较富的单位了,啥都不缺,吃的,穿的,都比周边的单位里孩子好,真正能闹腾的,就我们这七八个不大不小的孩子,除了连军,就是王三、孙红江,然后就是我哥我,这几个了。所以,就他总管我们,可是,别人家的他看见,却不管,看见我哥,他却要管。有一天,我哥拎着两个瓶子从库区出来,被他看见了,就叫住,然后说是偷公家的,就在那里训斥,围着一帮人,我正好从那过,就冲上前去,个子还没到他的腿高呢,我使劲地抬着手指着他质问,你说我哥偷的,你看见他拿了吗,瓶子都一样,我看你家院里也有这样的瓶子,我还说你是偷的呢,仓库里不是有站岗吗,他们怎么没说我哥是偷的,你又没站岗,怎么就说是偷的呢,要是偷的,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哥出来,我就在那里指着他跟他讲理,连长一声也不吱,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吧,我哥上三年级了,杨世满也在,他们也不劝,就在旁边看热闹,后来,我妈过来,把我拉走,要我哥把瓶子放回去,我说,那不行,放回去,不就成了偷的了吗,就是砸了,也不能放回去,再说,为啥要砸了,本来就是自己家的,拿走。于是,我哥就跟拿着瓶子跟着我们,往家走。
  
  还有一次就是把崔丽霞的眼角给打破了,留下了一个大疤,上大学后,回家,她还说呢,她没考上大学,都是因为我给她破了相。崔丽霞比我们三四岁呢,基本上不跟我们玩,她有个妹妹,叫崔丽艳,倒是跟我们一样差不多大,可是,她太厉害,属于专门抓尖卖块的,啥都得是她第一,虽说她跟淑坤她们一个班,不过,基本上,我们四个不怎么跟她玩。记得有一次,我和淑坤不知道又咋惹着她了,她赶着一群鸭子从大院东边过来,见到我和淑坤后,就用手里的棍子敲了敲地,然后指着我俩骂道,等以后再给你熟熟皮子。我和淑坤被她骂傻了,也不会回骂,互相看了一眼,淑坤的眼睛特别的大,眼皮还薄,有时,都感到她的眼睛要掉出来似的,圆得跟个小乒乓不就似,因为,我俩谁也不懂啥叫熟熟皮子。过后,我俩找到崔丽艳,问她,啥叫熟熟皮子,她说,就是你俩的皮紧了,揍一顿,皮子就松了,就是说,我俩欠揍。崔丽艳有个弟弟,爱劫道,谁从他家门口过,他就用石头打人,特别是小孩。所以,大人都会告诉让躲着他点。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故意从他家门口过。他又扔石子过来,我就过去打他,那时,我也就八九岁,他呢,也就五六岁,正好,他家来了亲戚,亲戚的孩子就冲出来帮忙,接着崔丽艳也出来帮忙,这一下,可打热闹了,他们家四个人打我一个,说是四个,都是小孩子,最大的不过是崔丽艳,只比我大一岁,这时,崔丽霞也出来了,她确实不是来打我的,而是来拉架的,凭良心说,她是拉她妹妹的,也就是说,是怕我被打,没拉偏架,拉她家人的。崔丽霞长得可好看了,在一师,在学校,一提崔大辫,都指的是她。她学习也好,可以说,她和杨世满家的杨艳文是给一师挣光的两个大支柱,她俩在学校,不光长得好,而且学习好,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崔丽霞是队长,那时,学校里,谁要是宣传队的,那可就是名星!谁要是能进宣传队,不仅在学校,就是在家里,那地位都不一样,只要宣传队排练,课可以随时不上,如果下连队演出,还有加餐,还有面包,总之,总之,谁要是宣传队的,连老师都敬重。特别崔丽霞和杨艳文,她俩又同岁,总在一起,从来不屑跟我们玩,特别是到库区里招灾惹祸的事,她们从来都不参与。杨艳文的弟弟也是学校宣传队的,因为,长得也好看。这样,一师总共也没几个孩子在农场子弟学校上学,就有三个宣传队的,后来,我上四年级时,也被选入宣传队,一师就更厉害了。我那时也被打蒙了,退倒海凤家的院子角边,这时,海凤她爸也出来拉架了,我们一群都乱在了一起,正好,地下有几块砖头,我就势捡起了一块,闭着眼就扔了出去,估计是力气并不大,正好砸在海凤她爸的脚上,她爸去捂脚时,我又一块砖头扔了出去,正好打在崔丽霞的脸上,她用手一捂,血就流同来了,大家都吓坏了,都不打了。我一看,她捂着眼睛,心想,坏了,她眼瞎了。我就往家跑,跑回家,来个恶人先告状。因为,我妈说过,不能在外边惹事,如果不怨你,她兜着,如果怨你,回来,还得揍。于是,我就先往家跑,恶人先告状去了。我一口不迭一口地告状,说我把崔丽霞打坏了,可是,不是怨我,是她家一群人打我。正告着呢,崔丽霞捂着眼来了。后来,我妈说,她可吓坏了,以为崔丽霞的眼被打瞎了呢,因为,血一直在流,我妈一看,也不管我了,就带着她去医院了,还好,只是眼角被打破了,逢了好几针,过后,我妈还买了罐头什么的去看她,她妈跟我妈都挺好的。
  
  从此,一提起一师的人,杨世满就说,我,最佩服张聿礼家的小萍。也就是,大家都认为我刁,我专门跟大人或者说跟比我大的人作对。自从王三给我起了这个外号后,大家就都认可了。不但一师的人管我叫老刁婆子,就是我二姨,我姥姥她们也叫,就连黄小花也叫我的外号,我也习惯了。那天黄小花高兴,我就说,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你能不能现身让我看看呢,她高兴,一边吃梨一边说,好,等你回龙镇时,注意汽车边上,如果有一个黄皮子从道前跑过去,就是我现身给你看的,要是在家里或者现在给你看,我怕吓着你。她坐窗台上,捧着梨,吃得满嘴流水,我姥过来说,咱这里没有这样好的梨,你别都吃了,给小弟子留点,让她也尝尝,黄小花捧着梨,停了嘴,把嘴撅得老高,生气地说,小弟子也不信我呢,我走了,她骂得比那一红琳还凶,我还给她吃,我不治死就是我好心了哝,我才不给她吃哝,小萍,你信我,给你咬口,我说,你吃吧,别都吃完了,给我二姨留点就行了,她就说,哼,我知道,你嫌我埋汰,是不,我谁也不给吃了,谁要能吃我剩的东西,算她有福气,不会得病呢。黄小花一生气,几口就把梨吃光了,说,给你们剩个梨把吧,哼,梨把也没有,她把梨核连着梨把都塞进了嘴里,嚼吧嚼吧,几口就咽了下去,我不自觉地替她伸了一下脖子,她竟然没噎着。
  
  过完年,我回龙镇时,使劲地盯着车外,别说黄皮子,连个大耗子毛都没见着。倒是2002年,我可真是清清楚楚地看见过一个小黄皮子,从我眼前看着跑了过去。我儿子得肾炎,我病急乱投医,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黄小花,因为,我小时候,没事跟黄小花聊天时,记得黄小花说过,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事,就在心里念叨念叨她,她就会听见,就会来帮我,我能有什么事要她帮,我姥也说过,要是那里不舒服,晚上就在枕头边上放上一碗清水,念叨几声黄小花,早上,把水喝了,我姥说,要让我信,我说,我信,我姥就高兴,说我懂事。我出来都二十多年了,都快把这事给忘了,我儿子病了,才想起来,我就给我二姨打电话,问黄小花还来不,我二姨说,自从她跟我姥说了那不来的话以后,基本上就不来了,问我咋地了,我就说,我儿子得了肾炎,挺厉害的,肉眼都看得见血尿,我二姨就说,等求求黄小花,我知道黄小花馋,爱吃东西,我就说,二姨,她要吃什么,我花钱,我二姨说,萍呀,你知道,黄小花馋,得给她吃东西,而且,现在,她可缺德了,还要钱,也不道她把钱都捣腾哪去了,反正二姨都没见着,而且,这种事,都得自己花钱,二姨就是有钱,给你花了,也不管用,我说,我知道,于是,我给我二姨邮去六千块钱,让黄小花给整整,那天晚上,也就是三月份吧,和我二姨通完电话,我二姨说钱收到了,我二姨夫也跟黄小花说了,好一顿求,她不乐意,说,有事了,才想起她,没事,怎么就忘了她,不过,她倒是答应了,说,你从小就信她,不像一红琳,如果是一红琳,她才不管呢,一提起一红琳,黄小花就生气,或者和一红琳有关的事她也生气。上大学,谈恋爱时,说过几次有关黄小花的事,人家就认为我也是神经病,说,你们老李家一家子神经病,从此,我就再也没提过,我都快把黄小花给忘了,儿子病了,才想起黄小花,那时,我啥都信了。我就说,信不信的,反正钱也没给别人花,就是给我二姨花了,也是应该的,从小看着我,我从上班也没给我二姨邮过一分钱。我俩带着我儿子从我婆婆家楼里下来,边走边说,他说,反正你们老李家都是神经,快走到院子门口时,只见一只小黄鼠狼从我们三个人眼前穿过,跑了,我们三个都看见了,我心里想,不会是黄小花吧,人家嘲笑我说,那就是黄小花。你二姨是黄小花,你是张大仙。我从我姥家回到龙镇,都过了好长时间了,忽然想起我妈他们说我坏话的这件事,我就问我妈,我说,我在我姥家过年时,你们在家说我的坏话了,我妈说,没说,我说,没说?那黄小花怎么说你们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说,我叔在洗衣服,你在做衣服,我叔说,不知道老刁婆子还回不回来过年,你说不回来更好,你们更清静,我妈想了想,说,确实,他们晚上聊天时,说过这些话。
  
  我妈带着我二姨跑遍了黑龙江各个医院,黑河的,北安的,哈尔滨的,都治不了,诊断说,我二姨得的是间歇性精神病,只要不犯病,啥也看不出来,和正常人一样,犯病时,如果没有外人惹她,她在家里,也就是胡说八道,也妨害不着谁,所以,也用不着住精神病院。可是,我二姨上班以后,在外边犯病,就不行了。有迷信的,认为是黄皮子附身,就用抓的办法,所谓的抓,就是在我二姨身上找黄皮子的藏身之地,一般都是大腿窝上或者胳膊窝里,他们就使劲地掐,等我二姨犯病劲过去之后,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我姥姥就大骂,说那些没良心的,缺德的,后来,我姥姥就是找了营里,说,大华有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二姨小名叫大华,从小跟着我妈在新华,大家都叫她大华,我姥姥说,既然你们都认为她有精神病,你们都不迷信,怎么还认为大华身上有黄皮子呢,如果再有人敢在大华身上搞什么迷信,我就去告你们,我姥姥对那些掐过我二姨的人,一个一个地找,说,以后,如果大华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他们偿命。
  
  我在我姥家呆着,我姥要是上山采山货,我就自己在家玩,或者到我二姨那里去玩,或者到泉眼那里玩,夏天,泉眼里的水流出来,流进贡比拉河,泉水长年累月,从没停过,入河的地方就形成了一条小入河道,里有有鱼儿在游,也就是四五月份左右,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就在河边钓鱼,我没事就去看,有时也弄个小竹干,去钓,去钓前,就要到园子里挖蚯蚓,把活蚯蚓挖出来后,揪成一节一节的,然后放进装进有土的罐头瓶子里,到了河边,找块石头坐下,把蚯蚓拿出来,挂在鱼勾上,扔进去,就等着鱼上勾了,好像我从来没钓上过来过什么鱼。住在泉眼边上的一个小女孩,好像姓刘,长得挺好看的,梳着两条大长辫子,她是个二串子,新华就有二串子,当年,苏联革命时,一些俄罗斯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有的就流窜到东北,一些女人,就嫁给当地人,他们的后代,混血,我们都管他们叫二串子或者二毛子,管苏联人叫老毛子,我姥说,那老毛子,那才恶呢,这个恶字,在东北话发讷音,我姥说,那老毛子,才恶呢,把小日本打跑后,他们撤回去时,那时,铁路一直修到黑河的,他们走一段,拆一段,见啥抢啥,老百姓家里的八成新的被子都给抢走了,跟他们好,那都是国家跟他们好,咱这里的老百姓,就没跟他们好过。他们这些二串子长得都很好看,净取两个民族的优点,大眼睛,黑眼珠,黄头发,个子高,面皮白,聪明,这个姓刘的小女孩可傲气了,从来不跟比她小的玩,自己在一边钓,看着我们钓不着,她就高兴,因为,她的装鱼儿的小瓶子里已经有好几条了。我就很生气,放下我的鱼杆,走到她装鱼的瓶子跟前,说,我帮你去灌点水吧,没等她说话,我就拿着她的瓶子,到河边上,把她钓的鱼全放生了,她把鱼杆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哭,还骂我,我也没理她,拿起我的东西,就走了,都走挺远了,还听见她在骂,我操你妈,小萍,我操你妈,小萍,我当时想,骂呗,反正,你的鱼是回不来了。后来,我姥回来说我,说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我说,谁让她气我。我二姨就说,也是那个小丫崽子太嗝色,成天两眼朝天翻着她的那黄眼珠子,两条破鱼,倒就倒了呗,还值得她又骂人又告状的。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是谁的错,在我二姨那里,她外甥姑娘总是对的,错在他人。我姥说,不管怎么着,是你把人家的鱼放跑了,说,你叔来信了,说要来接你回龙镇呢。
  
  我姥不让我管张聿礼叫爸,是处心积虑的,在我在新华呆着这一段日子里,只要提起张聿礼,她都是说,你叔如何,你叔如何,如果我妈来信了,她就说,你叔来信了,你叔给邮来件衣服,你叔给你邮来蛋糕了,你叔给你买了双鞋,反正,不管这些是不是张聿礼干的,她都会说,你叔怎么样,我二姨呢,她更是,一口一个你叔不说,还一口一个张聿礼,一口一个张聿礼,她嘴里说的我姐夫,指的是我已死去的爸,张聿礼一做什么,她就会说,要是我姐夫,就不会这么做,要是我姐夫,这个事早就解决了,要是我姐夫,成了她与张聿礼比较的口头语。我二姨经常跟我讲我爸的一些事,我姥姥就骂她,说她成天闲的,跟孩子说些这个干什么,成天没个正形。我二姨没事,就带着我到我爸的坟上看看,填填土,我二姨说,她跟我妈他们来新华时,才七八岁,东北人说年龄,一般都往大了说一句,按虚岁算,一岁说两岁,两岁说三岁,有的才一岁,就对外说三岁了,也就是腊月里生的,一过年,就实一岁了,再过年,实际上才一周岁,可是,按虚岁,就三岁了,东北人嘴里的七八岁,八九岁,是常见的表述岁数的话,表示七岁到八岁之间,是虚的。她说,我爸的脾气特好,从来没见过你妈和你爸打过架,你妈懒的,连洗脚水都是你爸给端上来,等她洗完了,再端下去,饭做好了,给端到桌上,吃完了,再端下去,你妈跟你爸是把福享尽了,所以,挂在她嘴上的就是人在年青时不能享受,福享尽了,就要倒霉的,像你妈,就是太会享受了,所以,现在受罪,张聿礼,倒还好,老实,一路上,就听她说,说东,说西,只要扯上这个话题,就以,二姨告诉你,你以后要是回家,张聿礼给你气受,你就到二姨这来,二姨不会给你气受。我二姨是不会给我气受,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1997年底,我生孩子,我二姨就要来给我看孩子,她说,你妈,哪会给你看孩子,二姨去给你看,只是二姨现在身体不好,肚子肿的厉害,等二姨好一好,就去,可是,两个多月后,我姥姥就过世了,她就来不了了。我在我姥家呆着的时候,她不管早晨她起多晚,就是上班要迟到了,也得把头给我梳好,抹好香,给我穿带整齐,她才上班去。晚上,不是给我洗衣服就是给我洗头,她给我留的头发长,我小时的头发又粗又黑又亮,我到山东上初中时,班里的同学到老师那打小报告,说我抹发腊,那时,学生不能抹发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发腊。要洗头,可麻烦了,开始,她让我撅着屁股,站在洗脸盆前,她给我洗,撅了几次,我不干了,说撅得腰疼,我二姨就说,这么点小孩那有腰,你的腰还没长来呢,我就说,真是腰疼,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就叫我趴在炕沿上,头朝下,把脸盆放到地上,正好,我的长头发垂下来,到水盆里,那是又好洗,又好梳,从那以后,我基本上就是这样洗头。洗完头,没啥事,她就给我梳小辫,满头都是,一条一条的,炸炸着,早晨打开,全都蓬起来了,脑袋立即大一圈,像个鸡窝,她就笑,我姥就骂她,说她成天没事闲的。去的时候还行,走着去,回来时,我就耍赖,不走了,让我二姨背着,走得就慢,她就背一会儿,歇一会儿,她就说,你要这样,以后就二姨就不带你来了。等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新华,我二姨倒是经常去给我爸上上坟,填填土,我妈从来没去过。我二姨说我爸的坟风水好,有灵气,她说,二姨从不扒瞎,你说,二姨跟你有啥扒瞎的,扒瞎是东北的土话,是撒谎或者胡说的意思,我二姨说,我爸真的会显灵,她说,有一次,你哥来新华,你爸的坟只有我能找到,我就带着你哥和你舅到你爸的坟上看看,大冬天的,什么都是冻的,坟都在雪底下,到了跟前,附近有三个坟,也不好找呀,我二姨说,萍呀,你说,二姨就来了虎劲了,确定不了哪个是你爸的坟,我着急呀,我就说,姐夫,我们来看你来了,可是找不到啊,你能不能显一下,出个动静也好让我能找到,我说,姐夫,你就显一下吧,我二姨说,萍呀,你说,可灵了,我一边叨咕,一边拿着铁锹在雪地里乱触,刚说完,你说咋地,我的锹底下雪一下子就塌下去了,下边有水,你说大冬的到处都是冰,怎么可能会化呢,你爸显灵了呗,这下,可把你哥和你舅吓坏了,撒腿就跑,我叫都叫不住,后来,你哥再来新华,说啥也不去了。只要一说起我爸的事,我二姨说的比我妈要多的多,我二姨说,在我爸死了以后,她亲眼见过,她说,她住在后屋,就见我爸进来了,我二姨说,姐夫,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吗?你爸说,谁说我死了,我明明在什么厂上班,当技术员,我二姨说,萍呀,你说,明明你爸说了那个厂子的名,可我就是给忘了,好像叫个什么红工厂,我说,你就是死了,我姐都找了张聿礼了,他就很生气,意思是你妈不该找,我说,我姐说了,不是你让她走出去的吗,我就替你妈说话,说你妈一个人过不容易,还那年青,不能老守着,你爸说,他去了龙镇,说张聿礼对你妈不好,我二姨说,我说,那我去看看,你爸说,如果去的话,就让我给你妈捎封信,我说,那好,我就下地拿纸和笔,我二姨说,萍,你说巧不巧,就在这时,大半夜的,竟然有一声鸡叫,这时,你爸的脸就变了,说,我得走了,门都没动,他就出去了。等他走了半天了,我才反应过来了,那是我姐夫,我姐夫明明死了好几年了,我看见死人了,人都说,活人看见死人,活不过三天去,我就开始哭,这一哭,人都来了,问咋地了,我说看见我姐夫了,他们都不信,说我胡说,萍,你说,二姨啥时候扒过瞎,再说,没事,我扒啥瞎,真的,到第二天我就开始病了,最后,都没气了,被送到黑河,大夫都说我死了,就把我放进了太平房,等家里来人,等你妈她们来了,到太平房看,说,大华这不还有口气吗,就把我又给抬出来了,我就又活了过来,等病好了,二姨身上脱了好几层皮,真是掉皮,一块一块的脱皮,就像蛇一样,就是看见你爸看的。
  
  我二姨说这些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二姨带着我玩,还是做什么,有时,话题准会转到我爸上,所以,从小到大,我爸虽然死的早,却总挂在他们的嘴上,我好像也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虽然我没看到,却能感觉到,不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信。到了冬天,泉眼也不停地流,一边流一边冻,就冻成了一个冰山,路上都是雪,下一层,冻一层,整个路面都是压实了的冰路,走在这种路上,人的动作基本上都像企鹅,咋吧咋吧的,不小心,就要摔个跟头。新华的小孩到了冬天,都玩一种滑车,也就是用木条做成一个小爬梨,下边的两条腿,安上粗一点的铁丝,这样更滑,人或蹲或坐在爬梨上,用两两纤子杵着,往前滑,纤子也就是两个小圆木,把钉子从中间钉进去,跟现在用的滑雪杆是一样的原理,只是原始一些。我就出去玩,我二姨给我钉的小爬梨,比别的孩子的都好看,她把木头的头削尖一点,这样,不仅好看,滑起来不跄。有时,我就让我二姨带我去泉眼那里玩冰山,就是爬上去,然后再出溜下去,一般小孩是不敢玩的,我们往下出溜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像一群耗子。这样玩,就是屁股咯的疼,裤子的屁股那总是要先破,一般的小孩的裤子的后屁股那里都有补丁,我嫌难看,破了,就不穿,我从小就不穿打补丁的裤子,但却真有新补衣服就打补丁的事。
  
  那是上小学二年级时,时兴穿的确良,一师的孩子在当时,都是领风气之先的,淑坤,海凤、春梅都做了的确良的裤子,天蓝色的,我真是喜欢,可是,一跟我妈说,我妈就说,咱不能跟她们比,咱家是双职工,穷,每月还得给山东邮十块钱,我在我姥姥家呆着的时候,我妈和张聿礼生了个男孩,实在看不了,家里也没人,不到八个月,就送到山东密老家,张聿礼的八叔家去了。张聿礼跟我妈结婚后,就把在老家的他的亲弟弟、妹妹和他爹也弄到了一师,给他妹妹在新华找了个对象,结了婚,后来,成立商业连,他弟弟和他爹也跟着到了龙镇,他妹妹就留在了新华。张聿礼的姐,在山东五连县,他妈跟着他姐过,这样,老家高密的房子就由张聿礼的八叔看着,山东跟东北一样,也是大排行,所谓的八叔,也就是他们张家的堂兄弟大排行,张聿礼的爹排第七,他爹的亲弟弟排第八,所以,张聿礼管他叫八叔,我们就叫八爷,后来,张聿礼又把八爷家的老三也弄到了一师,当了兵,到黑河去了。我妈和张聿礼生的第一个孩子时,我在我姥家,我哥在我奶家,生了他以后,没人看,我妈说,给新新的奶奶拍了几份加急电报,他们给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取名为新新,我妈说,新新的奶奶连个信都没回,没办法,就送到了山东你八爷家,你八爷人特别好,听说,开始你八奶不愿意,你八爷就是下地,都带着新新。山东高密的生活比双城还苦,不但吃不饱,还没有烧的,我妈每个月给新新邮十块钱,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我妈不想给我买,这个准是她的理由之一,从回到龙镇,我就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在山东,从来没见过。我妈又说,再说,要比,就要比学习,怎么能比吃穿呢,那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再说了,你穿完了,也没人拣呀,多浪费呀,因为,我下边没有妹妹,上边也没有姐姐,也拣不着别人的穿,我从小一年级开始,一直到五年级小学毕业,上衣,就是两件红条绒的娃娃服,娃娃服就是衣服的胸前昨背后都掐的褶,如果再长一些就是一件朝鲜族的大袍子,一件是鲜红的,一件是紫红的,我妈给我做得盖着屁股以下,我的个子也不长,条绒又结实,总也穿不坏,春夏秋冬的穿,直到五年级毕业时,还能穿呢,只是,我可不愿再穿娃娃服了,正好,老吉家又来人了,我真是生气,张聿礼好脾气,好酒好菜的招待,临走,从我家拿走了好几麻袋的东西,主要是白面和旧衣服。我不给,我妈说,反正你也不穿了,给他们吧,妈再给你做新的。我说行,然后我就找剪子,我妈问,干啥,我说,我得把扣铰下来,我妈说,衣服都送人了,还要扣干什么,我说,不行,这可油机玻璃的,我留着玩,于是,我就把十个扣子铰了下来,还成心在扣子下边绞了几个洞,倒不是心疼衣服,主要是心里不好受,心想,真不嫌疴碜,我爸都死了,这里是老张家,和你老吉家有什么关系,还好意思来,来了,还好意思拿东西。我跟我妈讲理,我说,照你那样说,我这辈子就不用穿新衣服了,没人让我拣呀,没人拣我的呀,我跟淑坤她们也比不了学习呀,我们不在一个年级呀,学的也不一样呀,我们班,我学习好,都是他们比我,我不比他们,要不,这样吧,你不是答应给我买的皮球嘛,我不要了,那个球也三块二呢,中秋节的月饼,你也别给我买了,反正,每次谁的都吃不完,我也不爱吃,我只几口就行了,这样,又可以省八毛,这就四块了。
  
  由于我妈对我和我哥的分散经营,我在我姥姥家长大,他在他奶奶家长大,直到上学,我们俩才到一起生活,是谁也不让谁,听我妈说,别看你哥那个傻样子,都八岁了,还流着大鼻涕骑在你老姑的脖子上呢,听着这些,我心里就生气,主要气老吉家的人,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我记仇,也从来没有去过双城老吉家,至今,我都不见老吉家的人,除了我哥。从小,我俩是一睁开眼睛就开打,一直到晚上,两个眼睛闭上算完,我妈说我俩就是冤家相逢,谁也不让谁。家里平均分配的物资,我那份,谁也别想要出来。我只能是多吃多占。有一次,吃剩饭,主食有点不太够,面条有一大碗,我立刻说,我吃面条,满满的一大碗,我跟本吃不了,就是占着,眼瞅着,吃不进去,气得我妈在旁边说,你都给我吃了,吃不了轧脖子往里萱,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哥在边上看着,饿着肚子,也不敢说话,中秋节买月饼,我觉得我一次性吃得少,就要求,平均分配,于是,我妈便给每人买两块,后来,就增加到每人一斤,每斤四块,每块两毛,就八毛钱,每次,我都吃不完,留着慢慢吃,所以,就想,这次,我就不要了,我想,吃我妈点或者管小波要点吃就行了,我说,做一条裤子,我问了淑坤,淑坤说,她妈说,也就七块多钱,你再给我添三块多就行了,让我这么一说,我妈也没话说了,就说,那好吧,但是,你的心思得用在学习上,就像穿平常裤子一样,不能讲究。我妈是说到做到,等我放学回来,她给我做了两条,她说,做一条也是做,做两条也是做,换着穿,而且,做两条只用十一块多,她说,她是去找我刘姨给套裁的,省,那时,我就觉得孤单,特别羡慕有姐有妹的,有时,听到谁说我姐如何如何,我就生气,就显着你有个姐,我没有,难怪我妈要给我生个妹妹呢,还有就是,没有姐,没有妹,就不能穿新衣服,因为下边没人拣着穿,就浪费了,淑坤也是,她有三个哥,她最小,那时穷,就是老小,也一样,啥也没有特殊的,那时,我跟淑坤最好了,那时,时兴套裁,也就是做二件,省布料,像我这样家里一个女孩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干脆做两条,到现在,如果我要是看上了哪件衣服,特别是裤子,准要买两条,换着穿,或者认准了哪件衣服,就跟租来的似的,天天穿,晚上洗了,白天穿,上大学时,同学问我,吉霞,你怎么老穿这双鞋呀,我说,不瞒你老人家说,这鞋,我有三双呢,所以,你才老看着我穿这一双鞋呢。第二天,我就穿着我新的天蓝色的的确良裤子上学去了,中间下课休息,我就坐在炉子边上烤火,没想到,同样距离的烤火,布裤子没事,的确良的不经烤,就给烤糊了,巴掌大的一片,焦黄的,一碰噶吧噶吧地响,还好,里边穿的是棉裤,没烧着肉。放学回家,我妈发现了,说我是臭美,得瑟的,不知道怎么显派好了,肯定是坐在那里给抬着腿人家看,显派的。我妈是一边说,一边把糊的地方铰下来,然后用剩下的布头,给补上了,补完了,扔给我说,这才叫新破裤子呢,这条新破裤子,直到小了,送人,我都没穿过一次,那块大补丁,我妈补的真是难看,太显眼了。我只穿那条好的。再就是小学,在宣传队里,演收租院或者其它什么的,新的衣服也要打上补丁穿,那得穿,不穿不行。
  
  
  [小说]我的贡比拉(7)
  每年过中秋节,我妈怕我和我哥打架,就平均分配,也没有什么兄弟之情,我从来没有管他叫过哥,他也从来没有让着过我,打急了,我打不过她,我就跑,我家前边五十米就是厕所,惹完他,看真急了,我就会一溜烟跑进厕所里,气得他在外面直骂,吃东西,他吃得多又快,我觉得我吃了亏,就要求平均分,这个公平,我家的一个习惯,就是什么东西都一人一份,我吃不完,宁可扔了,也不给他吃,我有东西从来不给他,见他就烦,他呢,如果有点东西就跑过来显派,我一要,就给我,特别是如果他要是有一毛两毛的钱,准跑来显摆,我说,给我吧,他就给,等我有了吃的,或者有了钱,他别想要,气得他直哭,哭也不给。在该上学的头半年,我妈把我和我哥都接了回来,说熟悉一下环境,好上学,那时,我就听我妈说,我和我哥每个人每个月还有九块八毛钱的抚恤金,我就想,原来,都让你们给花了,成天花我的钱,我要点钱,还不给。我就挺生气的。有一天,我妈有病,在炕上躺着,王三妈来还两块钱,我在我姥家没人教我认字、识数,我姥的观念是,不能教孩子太早,会把脑子累坏的,所以,直到上学,我都不识数。看见我妈枕头边上的两块钱,我就生气,心想,还不是我的钱么,你们凭什么拿着花。于是,我就理直气壮地把这两块钱拿走了,到小卖店买了一了堆糖块,也不知道多少,用衣服兜着,大摇大摆地一边走一边吃。一师人虽少,除了没自办学校以外,因为,孩子太少,所以,就都借读在农场的学校,那时,我们就是借读生,每年要给农场学校交钱的,当然,都是公家交的,我们也不知道一年要交多少,反正,一到学期开学或者学期末,老师就会说一师的请举手,我们一师的就把手举得老高,以为是啥好事呢,其实,人家按人头来跟一师要借读费。总不能买点针头钱脑的也去街里吧,所以,一师就自己办了个小卖店,周一盘点关门,我记得可清楚了,只要我有一毛一分钱,就去买一种冲着喝的什么晶,也就相当于现在果汁粉,我不用水冲着喝,而是干吃,一小包,倒进嘴里,酸甜酸甜的。等我进了屋,见他们都在,就把找回来的零钱往我妈枕头边上一放,说,妈,你看,我给了他们一个,他们不但给了我这么多糖,还给了我这么多钱。我这种思绪,直接遗传给了我儿子,我儿子三岁多时,带着他去家乐福买东西回来,路上,他对我说,妈妈,我告诉你一个挣钱的办法,他说,妈妈,你要想挣钱呀,你得先花钱,你看,你给他们一个,他们给了你这么东西还有这么多的钱。我说,对呀,你说得太对了,以后,我们就去花钱。我妈生气了,就骂我,说我胆子大,拿钱也不跟她说一声,我心想,我拿我自己的钱,还用跟你说一声吗,但是,我不吱声,她骂她的,我吃我的,还故意嚼得咔咔响,我妈越骂越气,说我脸皮真厚,就是这么骂,还能吃得进去,我想,我自己的钱买的,当然吃得进去,你们花我的钱,跟我说声没,凭啥吃不进去。我哥在一旁,看着我吃,挺馋的,我妈就说,还不给你哥一块,我才不给,拿着糖就走了,就听他在哭,他就会哭,不论什么事,还没说话,哭腔先拿出来了。
  
  他除了会哭以外,还有一招就是会帮腔,好事不会干,就会在老师面前说我的坏话。直到现在,我都不愿意搭理他。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他上四年级,农场的子弟学校,每到秋天都要全校的学生都得帮着农场秋收,夏天帮着夏除,也就是除草。那年秋天,学校又组织学生去秋收。我们是小学生,不能干别的,就让我们到甜菜地里收甜菜。黑龙江是地广人稀,特别是我们那里,更是地多人少,所谓的镇,不过是个聚集地而已,真正的田地,离居住地很远很远,农场用大卡车把我们拉到地里,那地,一眼望不到头,大人一天也走不到头,中午也是大卡车来送饭,我们就在地里吃。黑龙江的八月底,天气很凉,都下霜了。高年级的把田菜挖出来,一堆一堆地码好,我们低年级的,负责把甜菜缨子削掉,菜头要削成尖形,码好,等着车来收,每个人分一堆,他们干得都挺快,我坐那里,也是不磨洋工,就是干得慢,因为,我要削得干干净净,每一棵甜菜的尖都要差不多,跟秀花似的,半天了,我也没削几个,我的班主任,叫马志清,我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马大哈。马老师从一年级就跟着我班走,一直走到我们上五年级,把我们送到初一为止。她心可宽了,平时对我们也不严,比如,学校要求打扫卫生,她就叫我们放学,她把门锁了,走人,她还要厥着嘴嘟囔几句,怪学校搞形式主义,天天扫,有啥可检查的。上五年级时,学校开运动会,每年一次的运动会,可是我们的节日,团体操,腰鼓队等等的表演,然后才是比赛,以班为单位的拔河赛,最激烈了,赛前,马老师对我们说,拔得过就拔,拔不过就撒手,于是,我们班集体撒手,把五一班摔得人仰马翻,学校在广播里把我们班的这种作风狠批了一痛,马老师跟没事人似的,当着五一班的班主任训我们说,我说让你们拔不过时撒手,我看你们还没怎么使劲呢,咋就撒手了呢,我们就一齐喊,我们真拔不过他们呀。五一班的班主任正好跟马老师相反,真厉害,她的学生一提她,就害怕,而且,只要是劳动什么的,她们班干得最慢的,都比我班最快的快,特别夏除时,我们班的都在后边磨蹭,他们班的,你争我抢的,干到地头后,返过来接我们班,这就是班风吧。上五年级时,正好毛主席去逝,五一班的学生哭得跟炸庙似的,那年,我深刻地领会了什么叫炸庙,我班呢,净悄悄的,没一个人在哭,只是都爬在桌子上,也没人抬脸,音乐老师拿着报纸过来说,大家再看一眼毛主席吧,我们就抬起头来,看看,马老师站在门口,她俩说话,音乐老师气愤地说,她能叫五一班的学生气死,直眉瞪眼地看着你哭起来没完,有的还干嚎!我看见马老师的嘴角向上翘了翘,音乐老师就走了。我们班做什么都不积极,跟着马老师一起落后。这回,她倒过来训我,说我干得慢,干不完,还得别人来帮我干,我头也不抬,也不看她,我心想,我的手冻得怪疼的,凭什么要干得快?农场做了糖,又不给我吃,我心里这么想,当然没好脸,马老师就更生气了,正说着我,小波那边早干完了,就过来溜达,他从双城我奶奶家回来就晚了,比同龄人晚上一年学,那时,学习都不好,偏我妈积极,主动到学校,让他留一级,就跟我在一个年级了,这就成了比较的对象,老师总训他,看看你妹妹,如何如何,这回,总算找了可以看看小波的地方了,他在边上添油加醋地告状,说,她在家也不干活,他都不敢说我什么的,一边说一边笑,我一看见他就更来气了,给别人给公家干活可真卖力气,用我妈的话说,只要是给自己家干活,就要气出两肋,只要孙红江在那边一喊小波,他就飞快地跑出去,生怕慢了红江生气,红江比我们都大几岁,他家都是四川人,个子矮,心眼多。红江家一起猪圈了,就要喊小波,他可卖力干了,没事还要把家里的东西偷出去给红江吃,拍他的马屁,怕人家揍他,他可比红江要高出去一头呢!我一看小波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我就生气。
  
  
待续中
谢谢啦,谢谢啦,这样才能上来,否则不给发,不知为何!谢谢啦!
14# 吉霞


受数字限制,你也没有具体的分章节。这如果超过2万字,就发不回来。其次回复的太快,属于恶意灌水。在30秒之后才能发。
谢谢宇航把吉霞老师的连载合在一起,俺还在拉萨,虽然没有太强烈的高原反应,但大脑还是有点缺氧,人基本在呆傻状态中,且本本的设置好像有问题,无法处理版务。有亏职守了。
请吉霞老师直接回复继续贴连载即可,不必再开新贴了。
边走边看
本帖最后由 宇航 于 2012-4-26 23:43 编辑

苗姐姐,如果去周边村子,预备零钱和一些文具,因为小孩子会要钱。要不然小孩会打人。另外那种高原反应根据个人体质,建议你不要脱离队伍。藏民其实挺极端的,有的特别热情,有的就特别不讲理
讀下去就進了另一個世界﹐這就是文學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