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草原知青系列故事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11 编辑

李大同:怀念三友



       几年前得知三友患了癌症,吃了一惊;后来看到许多朋友帮他安排北京上海的名医手术治疗,预后相当不错,放心了,心想再挺个十年大概是可以的。治病期间,他甚至还完成了《扎洛集》的编辑和出版。我先后收到了三友亲笔签名题赠给我的样本和出版本,见字如见人。三友的字是细细、斜斜的那种,当年在草原上我们诗词往来时就很熟悉他的字体了。《乌兰宝力格的春天》的手稿,我们肯定也是最早的一批读者。

    大约在今年年初吧,看到“草原恋”网站一个小朋友贴出的三友在病床上的照片,心里一沉,觉得不好,不像是逐渐康复的样子,反而觉得病入膏肓,他脸上已经没有那种让人感到温暖的笑容了。只有心底冰清玉洁的人才会像他那样灿烂地笑。

    果然,噩耗来了。


    知道三友,还是文革初期的时候。那时成立了红卫兵西城纠察队(西纠),发布了“第一号通令”,风云一时。我们大院里的路书奇是四中老高三的,文革开始后是四中筹委会的副主任,和秦晓、三友这些人是同学加老兵战友。我们经常从书奇那里听到一些故事,知道西纠第一号通令是三友起草的。那时他就有老兵里“笔杆子”的美誉。书奇说他们都管他叫“戈培尔”,这当然是戏谑之称,我们由此知道他患过小儿麻痹症。

    196810月中旬吧,书奇、秦晓、三友、狄阜平、冯江华五人赴草原插队,他们当然也不是分配去的,当时肯定是“盲流”,闯荡出去,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大院的一群人去送书奇,四中那边一大帮人也来送行。我至今记得在场的孔丹很活跃,尤其是他竟然穿了一双“小白鞋”(当时这种家庭背景的人不大可能穿这种鞋),让我印象深刻。那天也见到三友,走路的样子真的和电影里的戈培尔很像。

    记不很清楚了,也许是一个多月,或者是四十多天,一本日记传回北京。这是书奇五人从上路开始的日记,每人写一天,文笔风格各异。具体内容已经无法再现了,不过读过的感受仍然历历在目,那就是一种强烈的刺激,让我坐卧不安。那里面对草原的描述和对新生活的探索,在我看来实在是浪漫至极。几乎在一瞬间,我就下定了决心,也步他们的后尘奔草原而去。

    不到一个星期,我们串联了8个人就上路了。这时已是寒冬,敞篷车上,北京的棉袄能顶住吗?那绝对是以命相搏,一路上的艰辛远超书奇他们的描述。到了阿巴嘎旗,原以为会像书奇他们那样被顺利收下,没想到我们这些良民却被认定是“联动分子”,那五个真正的“坏蛋”却逃脱了审查。我们在那个著名的“福利车马店”里耗了33天才被收下,弹尽粮绝。安办一个人去北京“外调”,回来说我们没有什么大问题,其实他可能只是去旅游了一下。

    我们被分配在阿巴嘎旗南部的一个公私合营牧场,据安办主任介绍,那里的阶级斗争太复杂,此前没有敢分配知青去那里,希望我们能去打开革命局面云云。这样,我们原想和书奇他们会合的计划破产了。一南一北,相距大约有四百多里地。书奇的弟弟和我们在一起,偶尔能从信里知道一些他们的情况。

    到1971年,我们已经度过文化休克期,羽翼渐满,浪漫之情复生,竟决定骑马数百里去北部“探亲”。茫茫草原上,人生地不熟,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上哪儿找他们去,都不考虑,上了路再说。那时胆子也真够大的。

    当时书奇几人已经住房子了,三友、秦晓、江华几人都在,女生只有孟晓青一个。有朋自远方来,自是热闹非凡。晚上吃完饭,围坐在炕上,先是比掰腕子,三友不行,毕竟有残疾,但他极为好胜,与我们南部四人一一比过才罢手;秦晓干瘦,我们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谁知第一把却全都败下阵来,原来他善于在一秒钟里集中全身力量于一臂。后来我们皆咬牙挺住两三秒,秦晓便立刻颓然倒下。

    书奇此时已经初通蒙文,拿了一个常用单词考我们,在蒙文中,这个常用语是由两个单词组成的,我们那时不知道。书奇再三让我们复述这个词儿,试图挑出刺儿来,结果是他仰天长叹:“如果你们和老乡的发音一模一样,那就没有办法了。”我们至少在口语上没有输。

    接下来是拼唱歌,北部选手恰是三友。他的看家歌是《走上那高高的兴安岭》,要知道这原来是海政吕文科唱的,寻常人哪能吼上得去呢。没想到三友气出丹田,感觉声音从他额头发出,好像比吕文科的原唱还要高出八度,把我们听傻了,万万想不到三友还有这一嗓子。幸亏我们的小源是正宗男高音,被名师指点过,低下头来,眼一闭,声振寰宇,歌名《小松树》,俄罗斯抒情歌曲,歌颂友情,词曲皆好,深深感动了北部诸兄,打个平手吧。后来三友有词《念奴娇》:“兄弟塞北相聚,比肩角力,高低莫分辨。同唱谊山青松小,共话三年奋战。”正是对我们这次北征的描述。

    遍游三友他们大队的风景名胜后,我们知道南部的景色要胜出太多,于是邀请他们回访。半个多月后,他们分两批来到南部,不过他们明智地选择了搭车,省却了我们千里跋涉的干渴、饥饿和不知路在何方的迷茫。

    以我们的蒙古包为中心,向东三十多里地进入浑达克沙地的林带,地名叫“乌利亚斯台”,有杨树的意思吧,其实各种名目的树太多了,沿着高科斯泰宽阔的河谷,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现在好像已经开发成一个森林公园。向西三十里地是什么呢?那就是著名的查干诺尔湖。那时的查干诺尔水量充沛,进到湖边一两里地时,海洋气息扑面而来,岸边天鹅大雁数以千计,还有数不清的各种水鸟。试想北部一马平川,有点石头山而已,众人见到如此目不暇接的美景除了陶醉就是赞不绝口。

    三友没有随大队人马前来,过些日子单独来了一趟,我们照例全程向导伴游。我们住处西南七八里地,有一个小湖,长200米,宽100米左右,湖水深不可测,湖名就叫“扎汗公”,“公”即深也。这是我们夏天的游泳池和钓鱼场所。带三友来此一游时,只想炫耀一下我们的生活何等丰富多彩,以为三友病腿不便示人,不会下水。没想到三友见到一湖好水,,二话不说脱衣下水游将起来。我们深为震动。有一次在旗里玩篮球,三友竟然像我们一样三步跑篮。我因此相信,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做有残疾的人,而且内心比常人更加好胜,不服输。

    其后我们书信往来频繁,互相斗了一阵诗词。一次三友来信,要求我们参与解救他们大队一个叫丹木登的年轻人。我们北征时认识了丹木登,这是他们的“堡垒户”,是与北京知青关系最铁的人。丹木登是极为优秀的蒙族小伙子,《春天》里专门写了他一节。杀羊款待我们时,我们目睹他在5分钟的时间里将一只羊分解完毕,太利索了!当时他们队一个女知青主动与丹木登发生了关系,结果26号文件下来后,这位女士反诬丹木登强奸了她。丹木登因此被捕判刑三年,女知青却“落实政策”回了北京。我们与旗里分管知青工作的王政委关系极好,接三友信后由我执笔立即给王政委写信,为丹木登鸣冤。也不知道有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1973年开始,大学开始招生,草原知青开始回流。北部诸兄大概已经走人。我们这时却痴迷于赛马,力争在这个蒙古人的神秘领域里与他们一争高下。这次赛马全过程的记录《心弦》,写在一本小规格的信纸上,冬天探亲时带回北京。三友肯定是最先看到的人之一,我还记得他在看时经常笑出声来。看完后他要拿走,说是要给一个人看一下,也没告我是谁。过些日子他告诉我,《心弦》拿去给当时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看了,想让他拍成电影。厂长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过说以国内的技术条件,现在根本拍不了。

    不久后我也看到了三友的《乌兰宝力格的春天》,以我当时的感觉,觉得太琐碎,平铺直叙,也没有什么高潮出现,有点失望。不过,平淡的味道只有当你足够成熟时才能品味出来,今天我再读,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就觉得有味儿。后来,这两篇东西都开始在知青中流传,都被东乌旗的邢奇抄录,又都部分被《草原启示录》收入。在《文化大革命中的地下文学》一书中,作者将这两篇东西评论为阿巴嘎旗知青散文创作的代表作。我竟然和三友“并列”了一回,也算缘分吧。

    三友多次和我说过,《草原启示录》没有收全文,还是得想办法全文出版,但是得凑够一本书的规模。我则希望他能找到当初的五人日记,一并出版。他说确实找得昏天黑地,每每有些线索,总是落空,也许真失传了。这本《扎洛集》终于出版了,并无《日记》,看来就此湮没了。


    在草原晃荡11年后,我回到北京。报社一个曾在55中当过老师的同事告诉我,她在的时候,三友是年级组长,威信很高。我想这是当然的。八十年代初,三友研究生毕业,开始从政,担任西城区委组织部长。当时中组部建立了青年干部局,有一个5000人的后备干部名单,基本由老三届构成。据说三友在这个名单里,估计晓力也在内。不过从政之路有太多不可预知之处。我觉得三友不顺,职务多年不见变动,也许受了陈元(时任西城区委书记)的影响,那个年代革命家子弟很不受党代表们待见,邓朴方都选不上中央委员,连小平的面子也不给。八九风波来了,最后的结果是青年干部局解散,5000人名单作废(据说里面很大一部分人“表现恶劣”,支持学生甚至上街游行)。至此,中国“68式(插队)”干部还没等占据中国主要政治舞台即行谢幕。三友这一年到了华夏出版社当党委书记,这是残联的出版社,印象中还出了不少好书。又过了几年,三友终于辞去公职,办了一个咨询公司。我经常能收到他们公司的论文,还是心忧天下,试图影响高层吧。不过,我估计没有多少作用。

    另一方面,内蒙知青的活动三友却几乎次次不落。从88年统战部锡盟知青座谈会开始,三友和晓力自然而然地成为内蒙知青的召集人。我能参加的活动次数不多,然而每次都能见到三友,他真的是像他所表白的那样,对草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并不容易,他们五人,只有他能做到这样。

    有一次聚会吃饭时,三友突然问我父母是否还健在,我说是,老人甚至无灾无病。三友露出很羡慕的神情。我不禁问道:“老人在不在,有很大不同么?”他说是,“老人不在了,一个家就散了。”这是三友内心柔软的那一块。每读《乌兰宝力格的春天》,三友用几块破皮子,试图为东北的妹妹缝制一副手套的情节,总会让我眼泪涌出。

    大约在2006年前后,在知识界作口述史有些名气的丁东夫妇,让我推荐一些访谈对象,我第一个就推荐了三友,并且给了三友的电话。不说别的,老红卫兵、西纠的历史和内幕,三友肯定是最重要的当事人之一,应该留下历史记录。丁东后来告诉我,三友说有多家联系他,他需要考虑一下。然而不久即听到他患重病的消息,估计这事儿未能完成,实在是一件憾事。


    “有的人走了,却始终像活着一样”。三友无疑属于这样的人。此时此刻,响遏行云的歌声“走上那高高的兴安岭”,仿佛又响在耳边,动人心魄。







李三友和他的坐骑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这个知青文集里文章太多了,我以后选几篇贴在这里吧。
也算是没有忽悠平主席。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40 编辑

乌兰宝力格的春天

◎李三友



                想起了一幅动人的画
                一个美丽的黄昏
                两个人悠闲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马儿轻轻地踏着步子
                两个人不知在快乐地谈着什么事
                一个人指手划脚
                喜形于色地讲着
                一个人挟着套马竿
                低着头秘密地微笑着
                雨后的草原分外清新
                被漫天的晚霞映成了红色
                茫茫的原野万籁无声
                连那雄伟的额尔登乌拉山也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了……
                                  ——摘自李三友给一位同学的信

            经历过艰苦的事情,回想起来,是很快意的,仿佛有一种自豪感。我和江华时常兴奋地向别人谈起我们在乌兰宝力格放羊的春天,那是我们来到牧区的第二年。

小 引

      草原的春天,姗姗来迟。北京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仍是一片银装。春天,在牧区是岁月的关卡,对于牛羊简直就是鬼门关了,它们的生命力都将在这风极雪怒的时刻得到最严峻的考验。牧人对于春天的老天爷总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已过去的倒数第二个猪年那场春灾把人们吓坏了,从那以后,几乎没有人不“谈猪色变”的。人与畜互相依存,而很大程度上是人靠畜,畜靠天,在人对于自然的征服仍很落后的草原上,怎么能不这样呢?

      清明前两个月,人们就议论开了,说是今年膘情不好,应该把羊群里准备秋后卖的羊及早分出单放,这样保膘抓膘,到时候能卖上好价,社员们也能够多分点儿钱。但牧区的事,经常是迟迟不决的。从开始议论,到把方圆五六十里的社员集合开会,通宵讨论,做出决定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这样的夜会,我们是熟悉的。往往是把一个个矛盾不论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统统摆出来,于是议论争吵,间或沉默,直到大家疲倦不堪为止。有的人已打起鼾声,天也快亮了,但做出决定的事情却很少。分羊的事,因为舆论早,多数人关心,所以终于决定了。这真是一种拖拉民主,疲劳民主。

      知识青年是多出来的机动劳力,于是这类差事往往是恩惠给我们的。我们当时极乐于接受,以为参加牧业上的主要劳动,才能对这里的生活取得发言权,而这对于处于无权地位的我们,是太需要了。任务交给了我和江华,让我们3月10日到乌兰宝力格接羊。

      乌兰宝力格,汉译是“红色的泉”。第一年夏天,我到过那儿,确实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我记得那淙淙的泉水,从那褐红色的岩石缝中溢出,无数的细流,汇成几条匆促的小溪,向南奔去,投向古老的河床。两岸的草,总比旁的地方绿,高高的芨芨草,吐着青黄色的穗头,迎风起伏;野韭的粉红色的花,一簇簇,一片片,躲在密密的草丛里。牧人驱着羊群来喝水,饮罢,羊就像珍珠般散落在岸边的绿茵上。三三两两的牛,喝过水,常常站在河边发呆,时而吼出火车鸣叫般的声音,在河谷中回响。远处跑来一群干渴的马,飞蹄荡起漫天的烟尘,就像一团干燥的旋风,吹进河里后,马上就被洗清了,送来一阵阵欢快的马嘶。河床的两岸,时而是缓坡起伏的草原,时而是嶙峋高耸的陡壁,巨岩遮住视线,仿佛河水会流向很远很远那神秘的地方。但实际上她却不是一条源远流长的大河,并不像人们所称呼的那样是“伊和高勒”(蒙语:大河)。她在夏季,往往会走不多远,就隐入沙地里,然后又从下游溢出,继续时隐时现地前进。然而叫她“伊和高勒”也不能算枉称,因为她终究是这里生命的发祥地,她像母亲般地哺育着草原,哺育着牛、羊、马,哺育着这里的人民,她是不吝惜乳汁的。我爱乌兰宝力格,爱这条河。

      分给我们三匹放羊马,一匹叫“山机脑高”,黑里透黄;一匹叫“米图卜胡龙”,枣红色;另一匹叫“哈嘎斯阿兹拉哥”,也是红色,因为有点疯疯癫癫的,人们怀疑它少阉了一个蛋,于是给它起了这个“半儿马”的名字。牧区的马,一般是因人而得名的。第一匹马是羊倌山机调出来的,第二匹是牛倌米图卜骑的时间最长,所以在颜色前面都冠上他们的名字。第三匹马倒有点蹊跷,它的名字本是一句不通的蒙语,因为调它的是一个汉人,他的蒙语就常常说得文理不通,他第一个给这匹马起了这么个名字后,老乡们都笑他,骂他,学他,结果也就叫习惯了。听说给了我们这三匹马,江华很生气:“哼,三匹破马!‘脑高’打梁(打梁:脊梁化脓),‘胡龙’快老掉牙了,另一个‘阿德态’(蒙语,意思是一惊一乍的、有毛病的),全是人家拣剩下的。”确实,谁也不要它们当骑马,但谁都骑它们,一冬天,马倌拿它们做成多少人情,快春天了,大家都怕死在自己手里,才都不骑了。抓马的那天,看着它们低着头,一口雪一口干草地嚼着,屁股瘪成一个三角,‘脑高’两眼无神,‘胡龙’垂着眼皮,‘哈嘎斯阿兹拉哥’转着惊惶的眼珠,这些不会说话的动物只有凭眼睛诉说自己的苦难了,实在可怜。“换匹好点的吧!”我牵着马说,心里也明知道不可能,如果不是为马求情,我才不会用这种哀求的声调说话呢!“必木头怪(蒙语:我不知道)!”马倌夏格德尔哼了一声,向坐骑浑圆的屁股上抽了一棒,跑远了。夏格德尔不高兴的时候,总爱说“必木头怪!达拉嘎木头那!(蒙语:我不知道!官知道!)”其实他也是个“达拉嘎(蒙语:官)”,一个掌握着五百匹马分配实权的“马官”。我们对马群里的马还不熟悉,他说句没有了,我们也就说不出还有哪匹来,可是我每次都看到他骑着胖马,而且每次骑的都不一样。这是一种什么分配方式呢?“近水楼台先得月”,我总这样想。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4:38 编辑


接羊

    江华因为有点儿事,要过两天来,所以我一个人先去了。
    我们的包搭在河东的配种站旁,那里住着放牛的根登老头,他的牛已经过完冬,准备要搬到南边的“高毕”去。江华来之前,他老婆闹尔金答应先给我的羊下几天夜(下夜:值夜班)。配种站极简陋:两间连通的小土房,房前一个四尺高的羊圈,是石块和草坯垒起来的(但这样的建设我们大队才仅有两处)。根登的包在圈东,我们的包在圈西,南边是一片茂密的芨芨草。





我们的包搭在河东的配种站旁    陈继群画

              陈继群  北京美院附中66届高中学生。
                  1967年11月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牧场插队。


    那天老两口帮我搭好包后,就邀我到他家喝茶。根登老头爱笑,不爱讲话,六十多岁了,花白的络腮胡子,通红的脸庞,像个嗜酒的人,但其实他却是滴酒不沾,烟也不大抽。他过去是个打杂的贫苦喇嘛,受歧视,结果性格也窝囊,事事听老婆的。老婆年龄比他小十岁,脸比他老十岁,是个同其他女人合不来的人,其实心地挺好,只是她看不惯的事就爱传舌,结了些怨,索性就孤僻,找借口把家从浩特(蒙语:营盘)搬开,带着群牛到处走。老两口同居二十多年了,没办过正式手续,时间一长,大家也就公认了。后来又抱养了一个儿子,比我还大两岁,去年又抱养了一个两岁的女孩,一家子越过越有生色了。
    他们把我让进包里,寒暄着,等着茶开。渐渐地,我发觉跟他们真没啥可聊的,无论说什么,根登总咧开嚼着草棍的嘴笑:“是么?”“是啊!”地打哈哈,我疑心他是听不懂我那蹩脚的蒙语。闹尔金举着水勺子,不停地翻腾锅里的茶,一边跟我们搭腔。小女孩藏在她身后,两只大眼睛奇怪地盯着我。于是我也就心不在焉,口渴得很,焦急地等着茶开。茶终于开了,闹尔金给我碗里放了半碗炒米,又重重地放了好多奶干奶渣白油之类,几乎没有倒茶的余地了,她的好心真使我哭笑不得。






        陈继群当年曾为“乌兰宝力格的春天”画了多幅插图,插图

        原稿已经遗失,但有幸找到几张效果不甚理想的复印件,

                                                                                       均采用在文中。                                 

    晚上,在他们家吃过我做的面条后,闹尔金说:“你一个人,就在我家住吧,怪可怜的。”我答应了,但心里并不觉得自己可怜。
    清晨,我被吆喝人的声音吵醒,听见根登有节奏地喊着:“闹尔金!哎,闹尔金!起来,起来!天亮了,烧茶,快点!”我看看表,看不见,看看周围,漆黑一团,门上的小玻璃稍微有些泛白,于是蒙上头,又睡下了。耳边隐约听着根登的声音不厌其烦地持续下去。
    等我再醒来后,天已大亮,包里蒸汽腾腾,一柱金色的阳光透过门上的小玻璃,斜在我的枕旁。我一看表:八点!“呼”地一下坐起来,把正喝着茶的根登老头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说:“我们的人,睡得好吗?”我边应着,边穿衣服,隔着白汽听到闹尔金又在不住地翻腾锅里的茶。我发现这个动作真成了她的嗜好,仿佛会从搅出的白气里见到极乐世界似的。小女孩光着身子在皮被里撒娇,嘴里拉着长声叫着哥哥的名字。闹尔金在蒸汽里冲着她喊:“丹木登在公社呢!”我看不见她的脸,“民兵训练呢!”只见灶口的火光在蒸汽里一闪一闪的。我顺着光柱摸到门,闹尔金又喊:“喝茶,喝茶!”我说了声“知道”,“砰”地关上门出去了,里面根登很自信地对老婆说:“人家解手。”

   
嗬,多好的天!晴空万里,太阳已经老高了,白茫茫的草原晃得人睁不开眼,远处的额登乌拉像雄伟的雪山一样,蒙着一层淡蓝色的雾气;小鸟藏在四面八方不停地唱着,草秆上的霜雪晶莹闪亮。根登的牛群卧在前面的草丛里,吐着白气,有几头牛站着伸懒腰。我的两匹马在东梁上吃草,像雕像一样,嘴巴粘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去抓马,不行!耳朵冻得直疼,身上也冷。这时我才发现天气是多么干冷,没有皮帽和皮袍,简直寸步难行,草原的三月和严冬是一样的。
    洗过脸,喝过茶,根登随着牛群一同出去了,他说有几头奶牛没回来,要去找找。我也要去抓马,闹尔金不让:“早着呢!这时候谁的羊能来呢?让马多吃点,多瘦的马呀,真可怜!”我想也是。于是打开收音机,沙奶奶正在骂胡司令。闹尔金在一旁不知跟谁说话:“一个没梁,一个没牙,可怜,可怜!”我把沙奶奶和胡司令关上,从书包里翻出一本书看。她还在自言自语:“谁出的主意,发疯呢,吃了一秋一冬,还有什么草,发疯!”然后又叽里咕噜,我没听懂,也没注意听。随便问了她一句:“现在分出这群羊来单放,好吧?”“还可以。”她说。我原以为她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讲出许多好的理由,却听到这样淡淡地回答,觉得她有点儿怪。我又问:“每年都是这时分吗?”“去年也是这时分的。”又是一句淡淡地回答。我明白了,队里的许多事都是我们来了才开始的。
    我把马抓来后,羊陆陆续续来了。西方开阔的草原上,一个个黑点驱着一团团灰色的云,过来了,近了,能看清牧人策马挥鞭,把羊赶成紧紧的一团,滚过来,滚过冰封的河面,出现在芨芨草丛里。一个人拍马跑过来,皮帽系在脖子上,露着锃亮的秃顶,那是结巴那木次赖,他冲我说:“三友!数,数,数……?”“数吧!”我没等他说完,就一挥手。他跑去把羊赶来,正要赶进圈,次楞道尔吉跑过来说:“就在外面数吧!”又来了几个羊倌,大家分了一下工,有数绵羊的,有数山羊的,我数总数,于是一群群的开始数了。羊倌们先用鞭子赶出小小的一群,数过后,又把其余的羊挤成一堆,人们吆喝着,哄吓着,那木次赖挥着皮帽咧着嘴喊,次楞道尔吉用长皮鞭没头没脑地乱抽,嘴里“噢噢”地叫,出来帮忙的闹尔金抖着污脏的头巾,小女孩半掩着门偷看,总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羊群左拥右挤,正不知该如何逃脱,忽然瞥见一条生路,在那儿有一小群羊(刚数过的)正悠闲地吃草,于是乎就像鲤鱼跳龙门似的一只只向那生路跳去(这是人们故意留的口),这时大家不喊了,除两个人把口控制流量外,其余的人都点着指头数开了。这是一种很方便的办法。
    当人们去喝茶的时候,我骑上“脑高”,把数过的羊群赶向东边的山梁,南边又有人赶过一群羊来,那人在羊后驱着马左右跑着,挥动长鞭,每挥一下,就传来一声清脆的“啪”。那群羊离我的羊越来越近,突然伸出一翼,飞快地插进我的羊群——两群羊混了。我拍马过去,那人也轻快地向我迎来,马蹄下的雪扎扎地响。我看出那是胡乃,右手拎着长鞭,左肩下塌,马缰绳紧缠在瘦小的左腕上,可能也是因为患过小儿麻痹症,他的左臂同我的右腿一样瘦细无力,但人很能干,一副倔强的面孔,顶着个破皮帽。我冲他嚷:“怎么搞的!你的羊也不数吗?”“数过啦,绵羊103,山羊28!”“那怎么行?”“不行怎么着!”用蒙语吵架我可不是对手,干脆不理他,心想:数也挺麻烦,干嘛那么不相信人呢?掏出小本,记上了。他见我不说话,便一蹦子跑到根登包喝茶去了。
    羊群上了山梁,散成很大的一片,安静地吃草。我拣一块无雪的地方下了马,解下嚼子,接在笼头长长的皮条上,让马以我为圆心,在周围吃草。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眼皮上感到一些暖意,已经不是严冬那个冷酷无情的太阳了。耳边听见细细的咀嚼声,是羊的声音,为什么听不见我的马在吃草?睁眼一看,“脑高”迎风站着,眯起两眼,嘴唇无力地耷拉下来,微风吹拂着它的长毛,就好像它的肌肉也在抖动一样。






我躺下,仰望正午的太阳,闭上眼,就能看见眼前一片红色……    陈继群画


    “它累了。”我想。转头又看见几只羊在我身旁若无其事地吃着草。我恶作剧式地猛然坐起,吓得它们四处奔逃,散出一个半圆,然后打住,回过头来奇怪地看我几眼,有几只胆子大些的,冲我跺跺脚,又低下头吃草去了,尾巴底下抖出几粒粪球。我笑了,心想:“你们活着为了吃,吃为了活着,真没意思。”
    计算了一下,我的羊共有一千二百多只,称得起是全队最大的一群羊了,它们如果远远地散开,能有一二里长,心想:自己统帅着这样一支大军,足有一个团,也挺得意的。再一看自己的马,瘦骨零仃的,骑这种马的统帅很有点儿像唐•吉珂德,真不是滋味。
    我心疼这匹马,一冬天,它的体力已经消耗了不少,现在还要再坚持一春天,真够它受的。傍晚回家给它摘鞍子时,它迫不及待地猛地向前一窜,差点儿挣脱了缰绳。我这才发现它的脊梁上肿起一个大包,一层带脓血的毛被鞍垫粘掉了,露着粉红的肉色,用手指稍微压一下,就滚出许多脓血来,把马疼得直跳。我问根登该怎么办,他心疼地看了看,说:“梁全没了,这马怎么骑呀,上点煤油吧。”我一下在马背上浇了许多煤油,它仿佛很舒服似的伸长脖子,抖动着全身,把煤油甩了我一脸。
    晚上躺下以后,我想得最多的不是羊,而是马。羊都到齐了,放这么多的羊,我感到自豪,而根登老两口很担心,总说:“怎么放呢?这里的草场去年秋天就叫配种的羊吃得差不多了,如今我们的牛都呆不住,丹木登回来我们就搬家!”根登很懊丧,几只奶牛丢了好几天,今天仍没找见。我却没有顺着他所说的去想,脑子里断断续续总想着马:明天得让“脑高”休息,骑那匹“胡龙”吧,胡龙虽瘦,却没有负伤,托人捎个信,让冯江华带点儿消炎粉来。唉!漫长的春天,三匹瘦马,必须注意保存实力,羊跑青时最难放的,等青草长出来就好办了……就这样,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这就是放羊的第一天。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新的生活

   
过了几天,冯江华来了,远远地就能听到他的歌声,骑着那匹“哈嘎斯”,背一个大书包。他来得很早,羊还没出圈呢。一见我,就说:“今天我去放羊。”我上前接过书包:“你刚来,先歇……咦?两只小狗,你怎么把它们带来啦?”说着就把书包里的小狗放出来。“我要把它们驯成牧羊犬。”他信口开河地回答,一边牵过马,蹲下,抚摸着趴在地上直打颤的小狗崽。
    听见人来,根登全家都出来了,不知是好客呢,还是好奇。江华马上站起,说:“祝毛主席万寿无疆!”这是当时见面的礼节。“万寿无疆!”根登用汉话答了一句,笑着:“哈!我们滕江华来了,放羊倌来了,哈,哈!……”冯江华在他嘴里一直姓滕。小女孩一见小狗,爱得不行,嚷着“我要,我要!”“咬人!”闹尔金扯了她一把,然后对江华说:“多好的小崽子呀,怪可爱的,不给一个吗?”江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现在不行,等以后长大了给你。”闹尔金尴尬地笑了一声,一面把江华让到家里喝茶。
    茶罢,根登向江华打听那几只丢了的奶牛,没问出所以然来,就又出去找,江华非要去放羊,我不干,到底他拗不过我。我临走对他说:“你整理整理内务吧,咱们的新生活开始了。”语气里颇有点儿安慰他的意思。
    其实,这一天江华干的活儿,是我三天也干不了的。他捡了足足二十筐牛粪,还堆起好几堆半湿不干的粪,准备天暖和以后烧;又化开两只冻羊,都割成肉条,吊在小土房里;圈墙上摆着许多冰块,这是他背来的水;他一到,水柴都齐,很有一番过日子的劲头。
    我一回来,他就把滚热的茶提过来,端出刚炸好的果子,然后出去帮我撒马,包内已经整理得井井有条,躺在厚厚的毡子上,心情也舒畅。我边吃边喝,驱走了寒冷。这时,他又在动手做饭了。“吃什么?”我问。“苏打馒头吧。”“好,我切肉。”他从碗架底下摸出两根冻葱递给我:“这年头没啥菜,我忘记带点榨菜来了。”其实我们一直是很少能吃到蔬菜的。
    饭后,我们谈起分别几天各自的见闻。我无非是谈羊、马和根登一家。他呢,从大队到公社,从公社到旗,谈了许多新消息:民兵训练再有几天就结束;公社军管的换了个排长,又增加了几个新兵;秦晓从公社抽到旗里搞专案去了;小三在“会思”(蒙语:肚脐。这里是地名,大队部所在地)带着大家准备我队第一次春耕;宋岩和孟晓青准备去放一群新分出来的母羊,这也是我们极力争得的;接羔的季节快到了,人们正议论着在哪儿安扎春营盘呢……
    这样聊了半天,他突然说:“咱们杀一盘吧!”说着就把棋盘铺开,并递给我一袋白子。我把收音机打开,放在一旁,应战了。
    照例他不是我的对手。“再来一盘!”“明天再说,十点了,睡觉!睡觉!睡觉!”我学着电影里列宁的口气,一面就拉被子。他跑出去把两个小狗抱进来,拴在门口,怕它们着凉,又出去拉上包顶,回来搓着手说:“天挺好,就是干冷。”
    躺下后,我们又商量:以后轮流每人放两天羊,再下两天夜,下夜的人早点儿起来烧茶,并负责内务。“每天下一盘棋。”他补充道。然后又商量怎样让三匹马轮休,保存实力。明天他骑“哈嘎斯”,我负责给“脑高”的脊梁上药,消炎粉带来了。谈到这儿,我想起自己前天让“胡龙”摔个惨的,又兴奋地给他讲起来:
    那天下午,我把羊群放在能看见的山坡上,回家喝茶,等喝完茶出来一看,羊已翻过山坡不见了。我急了,立刻翻身上马,可是任你怎么打,马也不快跑。这匹“胡龙”是个老家伙,每打一下,就像给它挠痒痒似的,甩起尾巴,把挨打的肌肉抚慰一下,四蹄的频率仍和原来一样。它准在想:“你打吧,我什么世面都见过。”我真气坏了,两腿乱踢它的肚子,把马棒像雨点似的抽在它的屁股上,这才使它勉强改了一种较快的步伐跑起来。谁知正在芨芨草丛里跑着,突然闪出一只野兔,把马吓得猛然往右一躲,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已经从左边掉下来了。幸亏我牢牢拽着马缰绳,它惊慌地挣了两下,似乎立刻明白那是个只需一蹄子就能踢死的兔子,马上也就安静下来,又露出原来老态龙钟的样子。我呢,正落在一块冻牛粪上,把大腿硌得酸疼了半天,用蒙语骂着它“该死的”,心想:“你到底还有没见过的世面啊。”
    我不知冯江华听没听我的故事,因为我讲完后,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也确实是太累了。
    以后几天的生活,很有规律,除了他赢了我一盘棋外,几乎没有什么反常,就连根登丢的那几只奶牛也一直没有找见,老两口很着急,因为现在已经是奶牛开始下犊子的时候了。那天江华放羊回来,说在南边芨芨草里看到一只死牛犊,根登一听就急了,追问在什么地方,江华也说不清楚,结果老头连茶也没顾上喝就出去了,在外边转悠了半天,天黑回来时说:“那准是去年死的,肚里都被蛀空了。”大家才算松了口气。闹尔金仍然唠叨不已:“白奶牛怀犊子,短角红奶牛也怀犊子,别是生在野外冻死了。”根登直叹气:“我的丹木登快回来吧。”
    我从输了江华一盘棋以后,就开始反抗他所定的“每天一盘棋”的规矩,他让了步,改为两天一盘。倒不是怕他,其实我也知道,这样下去,我俩的棋术早晚会拉平的,只是天天下棋太费时间,他走棋慢,每天又挺累的。可是江华从来不承认累,总说:“咱们过得挺轻松的。”“可也得看点书,学习学习,不能光下棋。”“列宁说过:只有会休息的人才会工作,才会学习,何况咱们又不是没看书。”我们之间常发生这类口角,而且我很固执,怎么说了,就非那么做,所以他是常常让步的。
    但我心里非常感激他,他经常在不知不觉之中做了比我多双倍的工作。几乎天天都是他去抓马,每次我去放羊,他总是嘱咐我骑马小心点儿,别摔着,然后又是捡粪,又是背冰,饭也做得可口。每次他去放羊,也总嘱咐我:好好休息吧,别出去捡粪,等等。我很过意不去。可是自己只捡两筐粪就感觉很累,因为我把粪筐装满,再把筐绳套在脖子上,就站不起来了。他知道这种情况后,就更不让我去捡粪了。再者,当时“脑高”背上的脓肿还挺厉害,不能骑,他那匹“哈嘎斯”不老实,我骑不了,只能骑“胡龙”,而老“胡龙”的体力比“哈嘎斯”差多了。所以后来就成了江华放三天羊,我放两天。我只能用“能者多劳”来安慰自己的良心,而他压根儿就没有自认为是“能者”的念头,我们之间的谈话里,没有“谢谢”这个词。
    大家都认为江华是个“乐天派”,这不光因为他对什么都不在意,总是乐呵呵的,还因为他太爱唱歌了。他的嗓子确实很好,音色洪亮,宽广,男高音型的,他爱唱“江姐”、“水兵见到毛主席”,还会用阿尔巴尼亚文高唱“山鹰之歌”。可是他有个毛病,不论什么场合,不管什么对象,他常常突然引吭高歌,有时擀着面条,就会对着案板唱起来,而且总挑几句自己喜欢的高调唱。不过,对于这些我已经习惯了,每当他一唱,我也唱,可他旁若无人,总不同我配合,调子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怎么得意怎么唱,于是我也乱唱,跟他捣乱,这时他就不唱了,又去继续擀他的面条。
    我们的生活很愉快,两只顽皮的小狗也常常给我们的生活中添加些戏剧性的调料。有时,它们会半夜把拴它们的绳子咬断,偷偷跑到我们的被子上,舒服地蜷曲着,使我们感到肚子上或脚上沉甸甸的,引出各种恶梦来。有时,它们自我解放以后,就偷吃各种东西,甚至为争食而残酷地撕咬,把我们从酣梦中惊醒。有时,它们会左一摊屎,右一泡尿,把我们的包内卫生搅得一塌糊涂。我气急了,好几次把它们关在门外,不准进包。可是,每当它们在外面哀号,用爪子挠门时,江华总要从被窝里爬起来,开开门,说:“我这回把它们拴牢点儿!”其实他要不爬起来,我也会爬起来的,因为那小狗叫得太惨。我从来以为狗只会勇敢地汪汪,没想到它们还会有到这种地步的时候,谁听了也会起恻隐之心,一年多的牧区生活,已使我习惯在“汪汪”声中安然入睡了,可在这种哀鸣中,我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每天放羊回来,羊又成了我们谈话的题目。有几只弱羊,总跟不上羊群,我们只好常常挡羊群的驾,让它们等等弱者。就这样,很快就认识了几只走在前面的壮健的羯羊和总掉队的病号。我们凭它们的特点和毛色,分别起了名字。“‘花尾’和‘短耳’真捣蛋,老带着一伙子羊乱跑!”江华说的是两只大羯羊,有一只身上的毛色一块粉一块白的,肥大的尾巴全是粉红色的,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所以得名“花尾”。那“短耳”号称羊群里的骆驼,又高又大,两只被剪过的小耳朵一动不动地竖在头顶上。这两只羊常常为了几撮细密的牧草把别的羊顶得一个个翻滚儿。我说“花尾”最肥,别看它不如“短耳”高,可比“短耳”长,脂肪也多,江华非说“短耳”最肥,“咱们打赌!”他说。真是信口开河,我们怎么能为争一个赌就把两只羊都宰了过秤呢?江华又骂起“小老头”来,这是只最弱的羊,花脸,好像长着眉毛和络腮胡子。“这家伙真赖!一个人拉得远远的,怎么赶也不走!”他说,“你打急了,它就往你的马蹄子前一卧,嘴里香喷喷地嚼着,用眼睛轻蔑地看着你,好像打死也不会站起来了。后来,我索性抱着它上马,到了羊群中间就这么朝地上一扔……”“那怎么行?这样折腾下去,非死不可!”“死不了!”我俩又争起来。
    我们虽然都住在自己的包里,平时也常常到根登家去坐坐。他们仍像待客人那样待我们。闹尔金总要把茶再热上,然后就用脏头巾给我们擦碗,我看着她把碗在自己的头巾里转来转去,那盯着我们的眼睛好像在提示我们:“这是对客人的特殊待遇。”心里就不由得起腻,可总不能不喝口茶就走吧!又见她往碗里放这放那,最后倒上一勺茶,就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她端着碗递过来,拇指扣着碗边,扎在茶里,等我们接过茶后,她又迅速地把拇指放在嘴里吮一下。“他们这样怎么会不生病呢?”我心里想着,嘴里总咽不下那茶水和拙劣的奶食品。江华爱吃酸奶食,我就把自己的分给他去消灭。老两口不大会做饭,有时我们蒸出包子,给他们送去,就能换回满满一碗奶食,这叫做“礼尚往来”,老乡们总不会让你给他们送东西的碗空着回来的。
    一天,江华很晚才把羊赶回来,我正要招呼他来吃饭,却见他掉转马头,向东北方向的山梁跑去。“你干嘛去呀?”我大声问,没有回声。等天完全黑了,才听到芨芨草扫着马腿的声音。我出来一看,只见他正把一个白乎乎的东西从鞍上抱下来,小心地放在地上,然后又摘下马鞍,用手抚了抚马背上的毛,把马绊出去了。“怎么啦?”我问。“没什么,‘小老头’走不动了。”我们把“小老头”抬进羊圈,放在羊群中间,这才回来吃晚饭。“明天不让‘小老头’出去了,我给它搂点儿草来。”江华边吃边说。
    外面起风了,野草飒飒,整个天空呼啸着。
    第二天早上,江华把羊群放出圈后,回来伤心地说:“‘小老头’死了。”我急忙跑出去,看见“小老头”一动不动地躺在圈中央,鼻孔里冒出许多带脓血的泡沫,已经冻成冰泡了。我安慰江华说:“是病死的,你看,鼻子里出了多少血!……昨夜太冷了!……一会儿你把它扒了吧,皮还有用。”江华半天才说了一句话:“今天还是我去放羊吧。”
    以后三四天,我都没听见他的歌声。






丹木登

      丹木登回来了。


      当时我在放羊,站在山顶上,能望见我们的家和冰冻的河面,我见他骑一匹黑色的马,赶着几头牛,手里那长长的套马竿颤颤巍巍地指向前方。我猜想他把根登丢的牛找回来了,因为有一只白牛在里面,我还特别注意了一下,发现他没有背枪。

      丹木登是根登和闹尔金的养子,舅舅明金是个章盖(封建小官吏),但他本人七八岁就到了闹尔金的膝下,所以乡亲们一直把他当贫牧的后代。六四年组织“黑马连”的时候,他是头一批小民兵,因骑术和枪法都过硬,出席过锡盟的比武大会,还得了奖。现在是大队的牛倌,有事出去的话,就由根登替他放牛。这次公社进行民兵整训,他也去了,还跟我们说:“训练完了就发枪,以后我带你们打黄羊去!”

      他为人厚道,诚实,爱助人,劳动也出色。听说过去他放马时,每天一个人拔五百斗子水饮马群,从不叫苦。只是因为心软,别人来借马,夸张自己的困难,他也就信以为真,结果有人借到马,不爱惜,骑坏了马腿,大队领导嫌他管理不严,撤掉了。后来就一直放羊,去年才接过一群牛。

      傍晚我回来后,他正在同江华嘻嘻哈哈地聊天,一边帮我们修马绊和笼头。一见我,就笑着说:“我们羊倌回来得真晚啊!”我听出夸奖的意思,也说:“我们民兵什么时候打黄羊去?”他脸上显出忧戚的神色:“岁数过了,不给枪。”他说。但就像春风吹着云朵一样,阴影很快过去,脸色又明朗了:“色楞有枪,我借来就带你们去打,春天的黄羊太瘦,没关系,玩玩呗!”我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色楞比他还大三岁,可见没发给他枪是另有原因,就把话岔开,问他是不是把牛找回来了,还告诉他根登找死牛犊的事,他一听,又开心地哈哈大笑了半天。

      晚上,他硬拉我们去他家吃饭,他一回来,家里干净多了,气氛也活跃了。小女孩戴着哥哥给买的新头巾,脸也洗过了,和她的名字一样,真成了一朵花了。老两口也比往常高兴,根登嚼着草棍的嘴更合不拢了,闹尔金也“解放”了,除了擦碗(在儿子面前不能用自己的头巾),其他的活儿都由儿子抢着做了。丹木登给我们做的是黄油卷子,还放了砂糖,很可口。饭后他又请我们吃从公社买来的“伊拉克蜜枣”,边吃边问:“这叫什么东西,真好吃!”江华开玩笑,告诉他,这是外国的枣,吃了容易得肝炎,他一听就急了,马上不许我们再吃,我们都哈哈笑了。“没关系,他胡说呢!”我说着,一把抢过好几个,为了证明“没关系”,全塞进嘴里。江华在一旁又骗他:“真的!吃一点儿没事,吃三斤以上就得肝炎。”“是吗?我就买了一斤。”他又相信了。

      这样坐了一会儿,他们又谈起明天搬家的事。根登凭着老经验说:“白奶牛今晚上要不生犊子,明天准生。”闹尔金说:“等它生下犊子再搬吧。”丹木登说:“今晚上他下夜,否则生下犊子要冻死的。”然后,母亲又问儿子:“听到明金的消息了吗?”“提他干什么?戴着帽子呢!”儿子不耐烦地回答。我知道是说谁,又想起丹木登没枪的事。

      我们回家正准备睡觉,外面传来了马蹄声,不止一个人,一会儿,丹木登打着手电领着两个陌生人进来了,他给我们介绍:“这是我的两个老同学,白音图嘎公社的,全是雅杜(蒙语:贫牧),他叫出龙巴特(蒙语:石头英雄),他叫饽饽……”饽饽笑着打了他一下,打出一串更响亮的笑声。看来“饽饽”是外号,引起了他们对童年的回忆。石头英雄是个高大的汉子,包顶强迫他低着头,大方地走到里面,从怀里掏出一瓶红玫瑰酒,摆在小桌上,又扔出一副半旧的扑克。饽饽也掏出一瓶酒,是绿青梅。“咱们痛痛快快玩一夜!”丹木登很高兴,马上坐在毡子上,把江华拉去打牌,我在一旁加火烧茶。

      他们四个一边互相取笑,一边玩。从他们的玩笑话里,我能听出:石头和饽饽是去我们公社买东西,特意跑过这里看看老同学;他俩前一段都被打成叛国集团,现在已经解放了。怨不得丹木登总一口一个“我们牛鬼的叫他们。”“你别笑话我们,”饽饽说:“你的事我们也知道……”我们都发现丹木登突然停止了笑声。是石头用牙把瓶盖咬开,倒着酒说:“今晚上别提这些事好不好!咱们好好玩!”说着,向饽饽递了一个可笑的眼神。“对!好好玩!”饽饽端起酒,递给丹木登:“主人先喝!”丹木登一口喝猛了,呛得直咳嗽。“不行,全吐了,再喝一口!”又强迫丹木登大大地喝了一口,然后就每人一口传开了。传到我这儿,我不习惯喝空酒,只用嘴唇意思了一下。听见石头说:“你们队的知识青年不错,我看得出来。”江华问:“你们队的知识青年好不好?”饽饽搭腔:“不怎么样,还打人呢!”“……”我们一听,都不知该说啥好了。丹木登又喝了一大口,说:“我们的知识青年可好啦!拉吉那(蒙语:意思是拉副)!”他甩出一张副牌A。

      石头的红酒传了三圈就光了,因为他俩总找丹木登的茬儿,结果使他喝得最多,喝多了话也多,笑声也多了。我担心丹木登吃不消的,记得去年冬天呼市的汽车来买肉,杀羊之前,请牧民喝掺了水的白酒,醉倒了好多人。丹木登和小夏格德尔属于兴奋型的,醉后用刀子把羊捅死了一大片,然后就哈哈大笑,跟现在的笑声差不多,可见他的酒量不大。这时饽饽把绿酒又打开了,石头毫无根据地说:“丹木登喝得最少,这回先得喝一半!”丹木登不肯,他俩就动手强迫。丹木登笑着,挣扎着,最后说:“我自己来……”于是真的喝了有半瓶,剩下的石头和饽饽一人抬了一下头,全光了。扑克继续打下去,丹木登也继续笑着。

      茶开了,我正要给他们倒茶,丹木登拉了我一把,我看到他的眼睛很红,“三友,你玩一会儿,我出去看看我的牛。”说着就拉着我想把自己撑起来,差点儿把我拽倒。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撞了烟筒一下,又撞了门一下,出去了。石头和饽饽也笑着跟出去。听到他们在门外嘀咕了一阵,门又开了,石头扶着丹木登进来,一面安慰他:“饽饽去看牛,你回来玩吧……”“对,饽饽是好人,饽饽是好人!”丹木登显然醉了,看见我,又说:“你知道吗?我们几个可好呢!饽饽去看牛,饽饽是好人!……”我一看,玩是玩不成了,就动手铺褥子,“都在这儿睡吧,东边早睡着了。”我说。“喝酒真是白白的。”江华也挺丧气。“没关系,再玩会儿!再玩会儿!饽饽呢?我出去一下。”丹木登刚要站起来,被石头拉住了:“咱们先玩吧!”“对,咱们玩,咱们玩,饽饽呢?我出去。”又被石头拉住,这时饽饽进来了,带着一股冷气。“怎么样?”石头问他。“在呢,刚才绳子断了,我又把它拴上了,快生了。怎么不玩了?”丹木登问:“生了吗?”“快了。”“饽饽是好人,饽饽是好人。”饽饽一听,也明白了。江华又说:“都醉了,白罢(蒙语:算了吧),不玩了。”丹木登忙说:“没醉!本来亲爱的老同学来了,应该好好玩,没想到你们买酒来……”于是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老是这句话:“本来亲爱的……没想……”石头和饽饽在一旁苦笑。“哇!”丹木登吐了,大家忙帮着擦干净,扶他躺下,他偏不肯躺,“我要出去看牛,我要出去看牛!本来亲爱……没想……”这样说了半天,一头倒在石头身上睡着了,饽饽笑着对我们做了个鬼脸。石头和饽饽劝我们先睡,说他俩下夜,一个看人,一个看牛。我心里想:“这几个老同学见面真有意思,他们为什么这样呢?这两个年轻人还当过牛鬼?……”想到这儿,我又看了他们几眼,两人安然地坐着抽烟,丹木登的头在他俩之间,这时我耳边又响起丹木登的声音:“饽饽是好人!”

      我总难以入睡,隐约听到有人进出和轻声耳语,圈里的羊在打喷嚏,小狗在门口说着梦话,偶尔有牛叫一两声,“饽饽是好人!”……,渐渐地,一切都变成了梦境。

      一觉醒来,天刚亮,丹木登和他的同学们都不见了。我急忙出去,听到邻包里人声嘈杂,传来一声犊叫。我走进去,那头白奶牛站在包门口,用叫声同里面的牛犊呼应着,尾巴下拖着许多脏东西。我把它赶开,推门进去了。

      又是蒸汽腾腾,我蹲下,看到石头和饽饽正在喝茶,丹木登缩在一旁睡觉,根登不知在整理什么,闹尔金坐在灶口重复她的老动作,门旁卧着一只花白的牛犊,小女孩正用爱悦的目光看着它。牛犊确实可爱,肚子白得像绢帛一样,大腿和脖子上有一块块褐红色的圆形,尾巴也是褐红色,尾尖上的一撮白毛潇洒地抚弄着自己的身体,镶着长长的睫毛的眼睛无邪地眨着,通到脑门上的一条白色把鼻梁拉得很长,舌头挨次在两个鼻孔里伸进伸出,嘴不停地“喷”着,好像在回味母亲初乳的甜蜜。我喜爱地摸摸它的头,它立刻抖动着耳朵,把头不耐烦地侧到一旁。“是你接生的吗?”我问饽饽,饽饽笑着向睡觉的人努努嘴,说:“他自己。”

      两个人没等丹木登睡醒就走了,饽饽两手扳着鞍头,一只脚踏进镫子,对我说:“欢迎你们去我们那儿玩!”“哎!”我向他们挥着手。“饽饽是好人!”又是丹木登的声音在耳边响着,他们都是好人!我想。一面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晨霭里。
      这一天,丹木登全家都搬走了。


思乡

   
只剩下了我和江华。

    这时我们才发现,每天晚上总有只猫头鹰在外面叫,给人一种凄凉的感觉。“我非把它打死不可!”江华很生气,摸着黑悄悄在外面侦察了半天,然后回来说:“就在小土房子上呢,我把它赶跑了。”“喔……喔……”叫声又从较远的地方传来,更显得阴森森的。

    天渐渐暖了,河面上的冰发出“吱,吱……”的响声,开始融化。草原脱去了银袍,露出枯黄憔悴的样子,静静地躺着。高空的寒气和地面的暖风对流着,把一切都罩在恍惚的蜃色里。天气晴朗的话,我们甚至可以不穿皮“得勒”(蒙语:皮袍子),当羊不听话或马不快跑而发急的时候,帽子里也常常浸透油渍的汗水。

    羊吃不到雪,渴得要命,一看到草丛里有点儿没化完的积雪,就“咩咩”叫着,围拢过去,看来必须到五里以外乌兰宝力格的泉眼去饮羊了。
    到泉眼去的路上,没有开阔的草地,沿途有几条沟和山坡横在那里,羊群经过这样的地方是很难放的。一千多只羊漫山遍野,每条沟里都有,如果在后面的沟里驱着弱羊,“花尾”和“短耳”早不知带着羊群的先遣部队跑到哪儿去啦。方向总不好控制,我急得往往发出最凶狠的叫声喝斥它们,也不济事,但我太认真了,觉得这些狡猾的生灵是在有意气我,有时真能气得我两耳嗡嗡叫,事后一想,太没必要了。

    泉眼要比河床高出几十米,那里终年不冻,流水欢快地唱着,亲狎地拍打着两旁的冰碴,招呼它们加入自己的行列。通向河床的宽阔的坡面上,厚厚地结着一层冰,远远望去,像一挂无声的瀑布,十分壮观。冬天,泉水不停地加厚着冰层,现在,又不停地钻到冰层底下,使它越来越萎缩了。

    从泉眼到冰层的这段距离内,羊可以喝到水,每当有几只羊听到那水声了,整个羊群就好像发起冲锋一样,呐喊着,勇敢地压过去,顺着几条窄窄的溪流迅速地散开。我估计那水一定是清凉可口的,饮罢,暴躁的羊群马上会变得悠然自得,也听话了。你看,一些羊消闲地卧下,有几只在水面上跳来跳去,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互相招惹了,有的山羊在顶架,把角碰得啪啪响;卧下的羊有的又站起来,慢悠悠地走到水边,把嘴在流水中蘸一下,仰起头来,闻着那郁馥的春风。我的马喝饱了,也舍不得离开,不时低下头去,嘴唇把水搅得哗哗响。每次饮羊,我总要在那里欣赏半天。

    我们的生活真有点儿像鲁宾孙了,远近没有人烟。西边是河,东梁的那边也是河,我们好像在一个小岛上,孤立无援,一切都要自己应付。新的困难又来了,附近的草场已经稀薄,每天都需要把羊赶到很远的地方去放。粮食快没有了,煤油只剩下一点儿,肉还有点儿。最困难的是马,我们不得不又骑了两次“脑高”,使它的脊梁更肿了,“胡龙”已经疲惫不堪,“哈嘎斯”年轻的元气也所剩无几。我们商量了一下,必须马上出去一个人,除了搞些粮食和煤油,更重要的是把“脑高”放回马群,再借匹马来,万一有个灾呢。商量的结果是:趁个好天,江华出去。

    那天,天气格外好,太阳暖洋洋的,天空第一次呈现出海一般的蓝色,云朵又白又亮,匆匆地、很低地掠过去。风是热的,潮润的,温柔地抚弄着大地的一切。江华很早就走了,我一个人骑上老“胡龙”,统帅着“大军”去饮水。

    到了泉眼,我把马绊好,躺在一块大石头旁。
    候鸟飞回来了,在冰面上盘旋,寻找栖息的地方,有灰鹤,有鸿雁。灰鹤在“格勒勒勒……”地叫着,听说这是快要下雨的征兆。太好了,春雨快来吧!我是多么渴望听到一声春雷,唤醒沉睡的草原,使她返老还童,像少女一样披上绿装!鸿雁,你也来了,人们说,你是传递消息的信使,今天你带来了什么?你说,你带来了春天,啊!你可还带来了亲人的信息?你从南方来,你一定路过了北京!我不知怎的,忽然思念起母亲,思念起弟妹们,思念起北京来了……

    仰望天空,朵朵浮云就像工业区上空的轻烟,似乎还听到火车的鸣叫,时而又觉得自己好像是从高空俯瞰着蓝色的大海,那明亮的云朵从海面上低低飞过……

    我闭上眼,耳边有一种声音在响,就是每次我同狡猾的生灵发急时耳朵里的嗡叫。我拉了拉耳根,想赶走它,但它仍然响着,我琢磨着像一种什么声音。噢,对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同全家游览公园,坐在北海湖边的长凳上,闭目静听那柳荫里的蝉鸣。渐渐地,声音越来越远,突然消逝了……

    傍晚,我披着暮色回家,没有看到平时飘在包顶上的炊烟,那只该死的猫头鹰又蹲在土房的烟囱上了,“小老头”和另外两只死羊的皮倒挂在圈墙上,两只小狗像丢失了许久又找到主人似的,叫着,摇着尾巴跑过来。

    我没有心思做饭,把剩下的干饼烩了,凑合了一顿,没吃完的都倒给了小狗。喝完茶,我感到一种寂寞的无聊,想下棋,又没有对手。我把收音机打开,让杨子荣跟我做了伴,也不拴小狗,给它们自由了。然后,胡乱捡起几块皮子缝着。这是我从“会思”带来的,为的是给在嫩江插队的小妹妹缝一双手套。江华整理内务时,总把这几块皮子当垃圾扔掉,又好几次被我捡回来。江华不耐烦地问我怎么回事,我把想法说了。“唉,干嘛用这么碎的皮子呢?我给你找一块大皮子来!”他虽这样说,可我还是没让他把这几块扔掉,好像它们已经是一双手套似的。

    我边缝着,心想江华可能回不来了,那只好让老“胡龙”再忍受一天吧。外面的猫头鹰哭得我心烦,我想去把它赶走,推开门,门外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算了吧。”我又退回来,听见它的哭声好像又变成一种尖刻的嘲笑。

    我已经躺下,看着书,听见了敲门声。“谁?”没人答应,仍然敲着,“谁?进来!”我没有插门,可那人还是敲,我生气了:“什么人?”听见轻轻一笑。我也笑了:“别装蒜了,我知道你是谁。”江华哈哈大笑着进来:“吓坏了吧?”

    “才没那工夫呢!你的马呢?我怎么没听见?”

    “我绊在前边了,宋岩把小青马借给咱们骑几天。”他说着,把拿来的白面和煤油都放好,递给我报纸和信。信是同学来的,这使我又想起白天的鸿雁。我们都躺下,我看报,吃着江华带来的糖,他兴奋地讲起一天的新闻:今天打马鬃;马倌不借马;河水已经流到小石门了;宋岩她们的羊可好放呢;书奇放牛所在的浩特已经搬到小石门西边的沟里,他过几天要来看咱们。他还说道:“对了,大家让你快点起草一个关于大队阶级斗争的调查提纲。”

    提纲的事早就提出来了,可是怎么写呢?一年多来,队里的斗争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变化,很难理出个头绪,就把这一团疑云写出来吗?江华在一旁又讲起了今天打马鬃的盛况,我没注意听,脑子里总想着怎样写提纲。忽然思绪乱了,在各种不相干的事情上跳来跳去,又是白天的鸿雁,工厂的轻烟,柳荫里的蝉鸣……唉,我怎么会产生这种感情呢?我暗暗责备自己不坚强。江华还在讲着,使我又想起上一次他接到小妹妹来信时的情景。他这个妹妹也在黑龙江农垦建设兵团,他看着看着,眼泪掉下来,沾湿了信纸,然后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圈,放下信,出去了。我默默地拿过来看,感到在那毫无修饰的字里行间,有一颗那么真挚透明的心在跳动,我记得上面有一句话说:“我们兄弟姐妹们没有一个是孬种!”

    说实话,我的这种感情,在乌兰宝力格漫长的春天里,就产生过这么一次。以后,那双手套也并没有缝成,碎皮子我却一直带在身边,就像江华也一直把小妹妹的信带在身旁一样,直到我离开羊群后,才终于被人扔掉了。






      “春季天,孩儿面。”我们刚借来援兵,就经受了一次特大考验。
      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老天爷和气了几天,紧接着的,却是风暴。记得第一年春天秦晓他们回家,汽车因武斗不通了,去阿巴嘎旗二百里路坐大车。出发前,天气非常好,就连晚风也温暖宜人,看着整个草原沉浸在月色里,书奇兴致来了,非让江华唱“在百花盛开的草原上”。可是,高高兴兴才把他们送走,天就变了,寒流裹着风雪,已经苏醒的草原又被强令盖上厚厚的雪被睡去了。听回来的大车倌讲,他们人人冻得蒙在大车的帆布里直发抖,听得连我们都哆嗦起来。


      这次也很突然:江华回来第二天,阴森森的,铅黑色的云沉得都快掉下来,风从东方刮来,稍有些暖气。我们讨论着可能会发生的情况,我说要下雨,因为灰鹤已经那么叫了,他说可能先下几滴雨然后下雪。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还是光下雪好,因为冷雨对弱羊来说,将是最致命的打击。果然,后半夜开始下雪了。风吹着雪花,像冰碴似的打得包顶沙沙响,把我们惊醒,江华马上穿衣服说:“我出去看看,顺便把粪盖好。”

      那天早上,我们起得比较晚,包里很冷,哈气在被头上结了一层霜,灌进来的雪也不化,几乎把两只小狗埋起来了。外面东风咆哮,飞雪把阴暗的天空织成密密麻麻的纱网,四五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但有一点很清楚:必须振作充沛的精力去进行一场战斗!我们足足地吃饱,喝好,还炸了许多果子,然后用严冬最笨重的装束把自己武装起来,出发了。

      羊群已经不是安闲地卧着,而是站在那里恐惧地发抖,眼睛几乎被冻在脸上的雪堵严了,身上的冻雪像乌龟壳似的裂开缝,牢牢地粘在毛上,每抖一下,就发出“哗哗”的响声,却不掉下来。这时,空间的能见度稍微好了点,我俩保持着能互相看见的最大距离去找马。我们顶风侧身前进,有时必须正过脸来,用勉强能睁开的眼睛搜寻目标,雪渣就像一束束针,扎在脸上、眼里,疼得像要出血。

      还算顺利,马被东风逼得离我们家很近,个个屁股冲着风,静静地站着,身上裹满白雪,就像披挂白甲的战马,也分不清谁是谁了。我去抓离我最近的一匹,江华抓另外两匹。当我走近一看,才认出是宋岩的小青马,它见了我就惊惶地转起来。我猫腰凑近,冷不防抓住缠在它脖子上的笼头,半天才使它安静下来。我轻轻扫着它身上的浮雪,感到它的肌肉在我的手下痉挛着。“这回你可要立功啦。”我心里说,一面解开绊子。

      我还从没有抓过这样活泼主动的马呢!别的马总好像不情愿被使用似的,老是慢腾腾地跟在主人后头,而它迅速地错动着四蹄,同我并排前进,用肚子擦着我的腰,催我快走,马头在我身前高高扬起,就如满弓上待发的箭,好像只要我拽着笼头的手一松,它会嘶鸣着飞进太空似的,我心中暗暗赞叹。谁知它越走越快,我脚下一打滑,摔倒了,它也真如一只箭飞出去了。我坐在雪里,一只手攥着马绊,眼巴巴地看着它嘶叫着,把后蹄甩得老高,消失在飞雪中。“混蛋!”我大叫一声,心中有股莫名其妙的火,不知该怎么发泄,就把皮帽往地下一摔,头上冒着白气,被风一吹,就像浇了盆冰凉的水,冻得头皮发麻,又赶紧把帽子戴上了。

      我沮丧地挪到江华眼前,牵过自己的“胡龙”,告诉他,小青马跑了,其实他离我不远,全看见了,问我:“踢着没有?……唉,咱们的命真不好!……它准能回马群……笼头可别让马倌贪污了。……”狂叫的风把他的话撕得粉碎,吹散了。

      我们把马拴在圈口的条石上,飞雪仍在呼啸,天空像牛奶一样混浊。圈内东面墙下,已经形成一个雪坡,一千多只羊紧紧地挤在一起,缩着头,听任老天的裁判。我们回到包里,搓着冻僵的手脸,商量着对策。究竟能不能出羊,与其这样呆着冻死,还不如出去吃点儿草,补充些热量。因此决定,十一点出羊,两个人都去放。




我脚下一打滑,摔倒了,它也真如一只箭飞出去了  陈继群画

    就像下达完战前动员令一样,我们都静静地等待着发起总攻的时刻,再喝点儿茶,再吃点儿果子,往怀里也揣点儿,把腰带再紧紧……该备马鞍了,我们抱着鞍子出去,一阵风雪打得我睁不开眼,只好背过身来向马的方向退着。“小青马回来啦!”江华马上把鞍子放下,说:“你别动!”我一看,拴马的条石旁并排站着三匹马,小青马站在里手,把头伸在“胡龙”的脖子下。江华轻轻绕到外手,刚一蹲下,小青马立刻昂起头来,鼻子哼着跑开了。我放下鞍子,想过去截它,可它一见我,就又扬起四蹄,嘶叫着,冲进大雪里了,然后就听到它在远处总是叫着,一会儿又冲过来,见有人,又叫着跑开。江华跑过来说:“快进包!它还会回来的,这种天它找不到马群!”
    这真是物以类聚,就像人在旷无人烟的草原上,见到无论哪一家也要去敲门一样,小青马也一定会回来找“胡龙”和“哈嘎斯”的。我俩藏在包里,从虚掩的门缝向外张望,正好迎风,雪水化在脸上,又流进脖子,凉飕飕的。“回来啦!”江华悄悄出去,我远远跟在他后面。我没看清他是怎样抓到的,只见三匹马一块使劲儿挣扎着,江华大声“嗳、嗳!”地喝斥着,条石几乎被拉动,但马也终于被抓住。两个人的面部表情都已被寒冷凝固,显得僵硬、滞板,但我们俩的心都为这“得来全不费工夫”而喜得乐开了花。
    准时十一点,总攻开始。因为羊圈的出口正向东南,我们很费力才把羊群赶出圈,又很费力才使“白甲大军”顶风前进。只能这么办,否则,西方是河床,如果顺风败退到那里,就休想再回得来。东梁脚下有一片特殊的牧草,又密又软。牧民都说那草质量不好,吃了也不上膘,眼下却顾不上这些了。旁的地方,草早被雪埋掉,而那里坎坷不平,总有露出来的草,唯有去那儿。
    羊群挤得紧紧地前进着,江华骑着小青马,指挥着主力军,我骑“胡龙”,在后面组织收容。到了战场,我们就在西边来回督战,羊群在原地转着圈儿,上去的被雪打回来,回来的又被我们督上去。战线不算长,我负责很小的一段,他一面夸着马好,一面在较长的一段距离内挥鞭跑着。只见他一会儿钻进风雪里,一会儿又回来跟我说两句话。我们想:就这么转吧,反正不许后退,再过三个钟头就回家!







羊群挤得紧紧地前进着,江华骑着小青马,指挥着主力军,我骑“胡龙”,在后面组织收容  陈继群画

    天公似乎被我们的诚意打动了,它把强劲的东风收敛了些,使我们能看得远点儿了,甚至能看到我们的蒙古包和小土房在风雪中飘摇。雪仍在下,天好像亮了点,抬头望去,却仍是灰蒙蒙的浑然一片,也看不出太阳躲在哪儿,现在是一点钟,按理它应该在那儿。太阳啊,大海啊,快出来同我们见面!

    雪小了,住了。风的力量已不足以把春天沉重的雪片重新扬起,乌云也不是铁板一块,开始分化了,东方露出淡蓝的一角,越来越大,飘过来。“白甲大军”胜利了,有的已经站在梁顶了。我们俩互相笑着,就像指挥员看到自己的军旗已插到主峰,我们嘴里嚼着果子,并马而行,向着飘过来的蓝天迎去。
    “你先回去吧,让马歇歇,现在肯定没事了,灾难已经过去,太阳快出来了!”江华高兴地说着,我把怀里的果子全塞给了他。

    在回家的路上,我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高声唱起歌来。风送我回家,我相信,它也一定会把歌声送得很远很远。

    事后我们才知道,那天老乡们的羊群都是在雪停以后才出去的,甚至还有人责备我们不该在那种天气把羊赶出圈,因为当天夜里,我们的羊又死了三只。这真有点儿不公平,难道我们不是更有资格为牺牲的“白甲战士”痛心吗?

    厚厚的雪被很快就融化得七零八落,草原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又醒来了。春天追逐着残冬,返回到了大地上。但冬天不甘心溃败,总要冷不防吹过一阵阵寒风,同春天捉迷藏,也同人们的心理开着玩笑。

    河面上的冰远远分开,给流水让出道路,晚上躺在包里,已能听到那哗哗的流水声了。水很混浊,溶着牲畜的粪汁,散着腥气,连羊都不愿去闻一闻,所以饮羊仍要去乌兰宝力格。人的饮水非常困难,我们只好去河边捞起残冰,或者在芨芨草中寻找积雪,勉强维持。

    候鸟越来越多,灰鹤伸着脖子,细长的腿像起落架似的收在腹下,在空中翱翔;鸿雁双双追逐,像一对对长机和僚机,掠着水面,低低地疾飞;黑天鹅、野鸭……还有一种奇怪的鸟,我至今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颜色,当它们在水边盘旋,身上的羽毛就在阳光下变幻着色彩,黑的、紫的、蓝的、绿的,有意思极了!……傍晚,各种候鸟都聚集在河边开音乐会,比赛各自的嗓音,或许是在合唱“春之歌”吧!

    小草开始抽芽了,可能是由于太嫩小,它们总是羞羞答答藏得低低的,不易被发现。自从江华拔来第一棵小草芽让我看以后,我们每天都要找来几株,互相比着谁的长,谁的绿。但整个草原仍是一片焦黄。

    我们的羊群中,已经出现了“小老头”以外的十三名烈士了,其中有一名山羊。我还特意画了一张乌兰宝力格地图,在它们牺牲的地方标上记号。它们有的在“战场”上倒下,有的在“营房”中病死,有的溺水身亡……却没有一只是被狼伤害的,这一点很值得庆幸,但其他牺牲也应尽量减少才好。我们当时觉得,它们每死几个,解放军就要少一件皮大衣或者几顶皮帽,而使我们感到内疚,因为真正的战争也许就在明天呢!

    在送还小青马的时候,我必须把调查提纲写完捎走,时间很紧迫。江华照顾我写,索性不让我放羊了。来不及打什么草稿,就直接写在本子上吧。记得提纲是在放羊时脱稿的。那天风很大,刮得昏天暗地的,顶风的话,人走起来也挺困难,所以我们两人都去放羊。江华骑“哈嘎斯”,我把“胡龙”绊在身旁,躲在一个土堆后写我的提纲,江华时而跑过来看我的进度如何,催促着。写好的提纲由江华转给宋岩(她们住的地方离小石门南五六里远,沿河在我们下游,距这里二十多里),同时又用小青马换来一匹老瘦的黄马,这都是定给她们的放羊马。她们有时宁肯步行放羊,却把马省出来支援我们,我们不是孤立的。

    书奇来了一次,算是半个月内第一次有人拜访我们的神秘岛。
    那天晚上,他是躲出来的。因为风雪把牛都吹跑了,他好容易才基本找齐,仍有一只夏格德尔的自留奶牛没回来,夏的老婆不高兴地嘟囔着,书奇只好又出来找,跑了一天,没找见,不愿回去听她的嘟囔,于是跑到我们这里,打算明天再去找,顺便也是来探望一下。

    到我们这儿,总算可以改善一下了。我们用苏打馒头和炸果子招待他(因为肉条干了,不能包饺子),又做了一锅红烧羊肉。书奇住在夏格德尔家真够倒霉的,夏的脾气古怪,待人忽冷忽热,老婆既吝啬又虚伪,而且按他们自己的习惯,每天只吃一顿饭,还差不多光是面条,夏的老婆把面盛在盆里,递给书奇和面擀面条,书奇边揉面边想:“这还不够我一个人吃的呢!”偶尔主人高兴了,做一顿卷子,或是中午给书奇加一顿面条,但这都是极少见的恩典了。

    看书和学习也不方便,全家共着一盏油灯,说睡觉就吹灯,书奇也不好说什么。但他刻苦,聪明,学什么,很快就能记住。放一百来只牛,才接了一个月,个个长得什么样都知道。他是我们知识青年中蒙文水平最高的,不仅讲话合乎蒙族的习惯和语法,还能给老乡读蒙文报纸和杂志,使人们都很钦佩。对于他的处境,我和江华都愤愤不平,他却不大在乎,总爱多看别人的优点,从不为自己而怨天尤人。
    那天我们聊到很晚,我把写完的提纲给他看了,他觉得挺好,还补充了一两点意见。

    第二天他走的时候,江华说:“你离我们这么近,以后常来玩吧,到这儿改善改善(其实小石门那儿到我们这儿足足有十五里地)。”书奇指着自己的黑马“独眼龙”说:“我也是苦于没骑的,你看它,全成了皮了。”(夏格德尔也太可气了,给他们浩特放牛都借不到马骑!书奇有一匹灰马,比较胖,现在舍不得骑,还要留着应付牛群跑风呢!)江华又说:“那你带点儿馒头走吧。”书奇一摆手:“何必呢。”
    以后,他有时找牛,远远地看见我们放羊,就摘下帽子,挥动着,向我们致意。
(写于1973年2月)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德方大姐,提个建议行吗?

1、是不是发到作品会馆去呢?有些即便不是大姐自己创作的,也是插兄插妹们的亲身经历,太珍贵了!

2、是不是每天发一贴,作为连载?这样常顶常新,便于燕友们拜读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3 18:57 编辑

老木匠,我也不知道发到哪里合适。你看放哪里合适,就请他们帮助转放好了。谢谢!

昨天FB,与平主席聊天,想到了几篇文章,就贴到这里来了。
去年,邢奇突然去世,今年是李三友。他们的文章都是我70年代时看到的。下面准备发的是李大同的。
就按你的建议慢慢贴上来——我们经历的几乎可以算是游牧生活的最后一页。一群异族青年,在那里与蒙古族牧民生死相依,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生活记录了。
老木匠,我也不知道发到哪里合适。你看放哪里合适,就请他们帮助转放好了。谢谢!

昨天FB,与平主席聊天,想到了几篇文章,就贴到这里来了。
去年,邢奇突然去世,今年是李三友。他们的文章都是我70年代时看到的 ...
德方 发表于 2012-4-23 18:56
是呀,看到很多游牧民已经用摩托车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4-24 08:58 编辑

就像北京没有了胡同就没有了胡同文化一样,草原上没有了游牧生活,游牧文化也就慢慢消失了。

找不到过去转帖的痕迹,也忘记了曾经转过哪些帖子。万一有重复的,只能请大家原谅了。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50

青蒙赤汉(草原回忆录选载之一)

李大同


    不管怎么说,在草原上没有马是不行的。十几天过去,我们终于走不动了。我们强烈要求给我们马。当地汉人对我们说,一人一匹是办不到的,原则上,一个畜群分配两匹马,马倌有5匹,你们没有畜群,怎么可能一人一匹呢?
    那也得先给一匹!我们吼叫……
    一天中午,一个马倌终于牵来一匹马,黄马。马的颜色很好看,蒙古话叫“五花”。这个声音很让我们产生联想,“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没有龙头和马绊,我们竟异想天开地用行李绳仿制,还像模像样的。可是,行李绳没两天就断了,马腿也被磨得血淋淋的。一个好心的蒙古老乡实在看不下去了,借给我们一套马具。很久以后,我们才成为制作马具的高手,是从一个老牧主那里学的。里面的学问太大了!
    有了一匹马,我们兴奋地轮流上马狂奔,结果一个个从马上狼狈摔下。原来,这是一匹老马,有白内障,因为看不清,喜欢闪躲,经常走得好好的,突然横向蹦出二尺去,我们那时毫无思想准备,屁股也没有根,几乎百躲百摔。不过那时年轻,不知什么叫害怕,掉下来再笑骂着上去,几天过去,感觉马术提高不少。
    一旦感到骑术“不错”了,我们就打着毛泽东的旗号要放牛和放羊了!谁知道,一场更大的羞辱,正等着我们。

    我们觉得天底下没有比放牛放羊更容易的事儿了,不就是跟在后面走吗?
    那天,分场主任路过我们浩特,我们立即叫上一个翻译,打着毛泽东的旗号,要求分给我们一群牛、一群羊,我们不是来旅游的,得有生活来源呀!我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之前,汉人在草原上,根本没有权利拥有畜群,顶多看有没有人让你去守夜。
    可我们的来头不一样,有老毛在后面撑着呢!老主任明显不愿意,可也很害怕,这伙人和以前的汉人不一样,来势汹汹。他犹豫了很久,终于答应了。若干年之后,我们才明白,他给我们设了一个多大的陷阱。
    第二天,浩特里来了好多人,从离我们不到一里地的其他两个浩特的畜群里,给我们分出一群牛和一群羊。我们当即分成两个小组,每组两人,一组跟牛群,一组放羊。牛群有一百多头,羊群有三百多只。说句老实话,我们活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畜群(其实,这只是草原上标定畜群数量的三分之一左右)。
    分完畜群,主任说,现在就是你们的责任了,不能丢啊!哪儿能丢呀,我们就跟在后面!主任眼里闪出一丝狡猾的笑。
    我们当即跟在后面出发了。我和一个哥们儿负责牛群。
    走出没有二百米,牛群就逐渐散开了,我们心里有些发慌,一百多头牛散开,可是一大片呀。我们俩一人骑马,一人步行,拼命想把牛赶在一起,可牛哪听我们的呀,一看我们接近,撒腿就跑,这之前,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牛还会跑,不都是慢吞吞地踱步吗?可草原上的牛,跑起来比我们的马还快!
    牛群逐渐散开了,根本无法拢到一起,更可怕的是,草原上到处都是牛,很快就混在一起了,这牛好像都是一个模样,哪些是我们的呀?走出三里地后,我们的牛群不见了,消失在更大的牛群里,奇怪的是,这些牛怎么没人放呀?
    我们俩此时汗流浃背,回头看看,家在哪儿也没有把握了,这地形地貌太陌生了!此时距我们接牛群刚刚两个多小时,我们嘴上没说,心里却明白,完了,肯定完了!不仅这群牛消失了,没准连人都得消失!一股恐惧袭上心头。
    又挣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已经筋疲力尽,看着越走越远的牛群,我们不敢再跟着走了,这得走到哪儿才能停住呀?就这地方我们是否能够找回蒙古包都难说了!
    总不能空手回家吧?我们商量了一下,想至少要赶一头回家。我们认准了一头小牛,觉得可能是我们的,就拼命把它往回家的方向赶。小牛左奔右突,根本不听话,我急了,抽个冷子急冲过去,一把抓住一条牛腿,死不放手,两人奋力把小牛摔倒在地。然后呢?赶是不行的,我们已充分领教了,只有抬了。我们用马绊将牛腿捆在一起,用赶牛的棍子穿在中间,两人扛起牛往回走,那叫沉!不一会,我们已经步履蹒跚。
    就在这时,好像从地里钻出一个蒙古老乡,对着我们咆哮,我们干瞪眼听不懂。他翻身下马,二话不说解开马绊,把小牛放跑,然后上马一溜烟儿地没了。
    我们俩气喘吁吁地坐了足足半个小时,然后往回走,绝望、恐惧、羞愧……
    总算回到浩特,天都快黑了。另两个放羊的也回来了,一脸的疲惫,我们都不好意思问今天过得怎么样,人家好歹还把羊群赶回来了。
    羊群是要守夜的,防狼。我们草草吃了点东西,都出去看着羊。到夜里10点多,羊群忽然都站了起来,我们不知道是为什么。几只老山羊咳嗽了几声,大声叫着,开始移动,羊群紧跟着动起来。不好!我们赶紧挡在山羊前面,拼命吼叫,可羊群就像打了吗啡一样,骤然开始暴乱,潮水一般从我们身边、胯下狂奔而过。我们急了,抽出腰间皮带迎头狂抽,但无济于事,不到5分钟,羊群没了,远处羊声一片。白天还转向呢,这时黑洞洞的,上哪儿找去?
    后来我们才知道,羊不喜欢夜里卧在生地上,而喜欢在旧营盘上,地上一层干羊粪,暖和。分出来的这群羊,离原羊群只有几百米远,光闻味儿都知道老营盘在哪儿,远处的声音就是它爹妈在叫它,不往那儿跑才怪呢!
    就这样,不到12个小时,我们的牛群和羊群都一只不剩。羞耻呀!

    生活就这样教训了我们这些不知好歹的“汉人”!
    不过我们不是一般的盲流,而是志存高远的盲流,立志要统治、改造这里的盲流。
    我们开会,研究下一步应该怎样做。我说,看来我们还不具备起码的能力,生存技能恐怕还不如草原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我们缺两项:一是语言;二是生活和生产技能,我们这样集体居住是什么也学不到的。必须分头下到老乡家里去,一个汉人也不见,坚持一年,估计才可以独立生活,才谈得上包畜群。
    两个人同意,两个人同意却不愿意,他们说先学会骑马和有关马的一切比较重要,他们要去分场专为改良马群建的配种站,那里有两匹苏联种马。他们要去配出供我们骑的好马来——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我们终于天各一方地分开了。彼此相距几十里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我独自下到一户三口人的老乡家里。真正的折磨开始了。首先是生活方式的不适应。
    会喝茶吗?不会。咸咸的奶茶一碗都喝不完;会吃奶食吗?不会,不要说奇酸的奶片,就是微酸的白奶豆腐(是奶食中的上品了),我掰了一小角尝尝,那膻味差点让我吐出来。可老乡呢,从早喝到晚,正式喝茶时间长达两小时左右,吃着奶食,好不惬意。
    我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吃饭。原来我以为一天至少要吃两顿,结果发现只有一顿。这顿饭什么时候吃呢?要等到女主人将全部奶牛挤完,这是快到晚上10点了。
    吃什么?面条,还是汤面。一锅水,两把肉干,一把盐,将面条切成手指那么长,煮熟后连汤带面倒在一个脸盆里。开吃。这时已经快11点了。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那会儿十六七岁,到这时已经饿昏了。在老乡两碗吃完时,我已经干下去10碗。觉得刚刚垫底,准备正式吃几碗。可老乡却吃完了,用舌头将小碗舔得锃亮,全都看着我。我好歹又添了两碗,也觉得不好意思,只好作罢。
    这发昏第十八章,第二天又开始轮回。一到下午,我的肠胃就开始痉挛,勉强挺到晚上,站起来都吃力。这样下去,不出一星期,我就会饿成一具干尸的!我终于开始硬着头皮,艰难地咀嚼、咽下一些奶食。
    又要吃饱,又不能太尴尬,怎么办呢?我紧急给家里写信,要求给我寄一个北京能买到的最大的碗!
    半个多月后,这个碗到了。上面有五个红色大字“社会主义好”,有多大呢?当我用它盛满面条时,半脸盆下去了。我不再盛第二碗,退到后面去慢慢享受。好厉害的大碗呀!当晚我就撑得无法睡觉,到外面溜达了半小时才回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这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外国。如今出国,有一种国际语——英语,走到哪儿,用英语总可以对付一下。蒙古可不行。蒙语是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幸好在旗里我们买了几本《蒙汉小辞典》,里面大概有3000蒙语单词,分别用汉字和拉丁字母注音。我一开始用汉字音学着说话,发现不行,老乡听不懂。琢磨半天,请老乡念这个单词和汉字音比较,发现蒙语有小卷舌音,而汉字无法表现出来。很快我就发现主要的卷舌音只有两个,拉丁字母标识得很清楚。我就再也不按汉字发音了。
    每天早晨,像学英语一样,我坐在蒙古包外面狂背单词,这举动很怪,浩特里的孩子们围着我,不时大笑。我知道一笑就是错了,让他们说,我跟着说,颇有斩获。
    草原看似寂寞冷清,似乎一年也见不到一个人,实则不然。几乎从早到晚,都有人路过浩特,来人都要下马进包,喝茶、聊天。开始我自然是像傻子一样坐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懂。但是我坚持听,努力分辨不同的音节和语气,慢慢地,有些句子熟悉起来了,原来听起来一片混沌,现在开始听出些节奏了。说起来我自己都很惊奇,两个多月过去,我已经可以作简单对话了,人们说的,我可以听懂三分之一,再猜出三分之一,生活上,竟然可以对付了。蒙古老乡对我的态度开始发生变化,他们也很惊奇,觉得北京来的汉人有些不一样。
    每天,我都跟着放羊的孩子出去,一方面是观察蒙古人究竟怎样放羊,另一方面是蹭羊倌的马骑。我的运动基础很好,篮球高手,乒乓、羽毛无所不行,潜泳曾创过60米的记录(大院的孩子中)。此时开始体会马上功夫。一开始,不会骑马的人,是用屁股骑马,重心在中央,极易倾斜,马稍微有个闪躲,你的重心偏移,非掉下去不可。骑马的要诀是腿,重心要放在两条腿上,屁股基本是不沾鞍子的,马快跑时就是站在马镫上,由两条腿来保持平衡。“骑马蹲裆”就是这个架势。
    两个月下来,我觉得在马上已经很稳当了。于是,我要求同一个浩特的马倌,给我一匹“生个子”调教。马倌已经和我很熟,但听我要“生个子”,还是摇头。总算有一天,他答应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是一匹怎样的“生个子”……

    现在我要先介绍一下关于“生个子”的背景。
    生个子,就是未经调教、驯化的野马,这是当地汉人的叫法,蒙语叫“额木呐个”,是专有词,汉语里没有对应词。
    如今人们更熟悉的是美国西部牛仔表演骑野马的情景。我第一次在电视里看的时候,简直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般狂尥、不把人尥上天去决不罢休的野马——实际上,没有那个牛仔能够坐住,挺8秒钟就合格了。如果美国野马个个都这样厉害,那就没有驯化的可能了。这让我蒙古人的荣誉感受到极大打击,怎么连骑马、驯马也是美国人更牛?!
    但是,这违反了关于马的理性,要知道,尥蹶子不仅是马的一种本能,也是一种能力,光靠本能,只能尥几下,因为背上有人,很沉,和自己尥着撒欢不一样,很容易就失去平衡,最后马自己就不敢尥了。真正厉害的尥,是驯化后的马尥你,它太知道背上有人应该怎样运动并产生共振了,通常,它一旦决定撒野,你就完了,人摔下来倒没什么,镶满银具的马鞍可能会被踢碎。要知道,蒙古人可以借给你马,绝不会借马鞍的,那是最值钱的宝贝。
    我开始仔细观察美国野马为什么这么厉害,很快就发现,一根粗大的绳子勒在马的裆部,这就是秘密了,马裆是最不能碰的,这是马腹最柔软细嫩之处,不能侵犯。(草原上的恶作剧,通常就是用马杆去捅前面马的后裆,立刻会引起一阵狂踢和狂尥,在马上人大呼小叫和怒骂声中,众人哈哈大笑。)很可能,所谓的美国野马,根本就不是野马,而是用经过驯化的马勒住裆部让它狂尥,着实比未经驯化的野马要厉害得多,你们注意过那些马尥的节奏没有,稳定、强烈,有方向感,不把人尥飞决不罢休……
    蒙古草原上,驯化野马不是一种表演,而是真正的生活。按规矩,马群里所有的小公马都要骟掉,变成骟马。基本上所有骟马都会有人调教。前面已经介绍过,一个畜群只分配两匹马,这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秋天和冬天没有人舍得骑马,马在秋天抓膘,出一身汗就是一层油,膘不够,很难挺过严冬。冬天雪厚,马没有优势,通常骑骆驼。要想满足骑乘的需要,每户人家都至少要调教一至两匹生个子,供轮换。如果长成了好马,可以将来换成自己的坐骑。除了骟马,品相端正的骒马也有很多人调教,骑起来并不比骟马差,有些骒马甚至比骟马还要优秀许多。
    我们在草原上,第一次看见驯化生个子,是在每年春天一度的打马鬃盛会上。那场景,让我们这些自视甚高的北京汉人瞠目结舌。

    草原上,如今的盛会是大家熟知的“那达慕”大会,摔跤、赛马,如果你有自己心仪的摔跤手,自己参加赛马或有你们大队的马参赛,那确实很有意思,因为你能真正激动起来。如果你只是一个观光客,那你就不会有多少感受。近年来的“那达慕”,因为有地方政府过于强烈的经济功利参与其中,已经演变为一种伪民俗,表演的成分居多,没有意思了。
    但是,在我们插队的时光里,还有一种真正的盛会,这就是每年春天一次的打马鬃、马尾。这是一次真正的集体劳动,全大队所有能出动的劳力都要到场,将整整一群马的马鬃和已结成团的马尾剪掉——这在当时是最贵的两种畜产品。
    草原上的马群,一般规模是七八百匹,除了坐骑、公马(大约30匹骒马配一匹公马,这30匹骒马都是公马自己征服的,平常在一起活动,骒马如有另寻新欢的企图,会被公马无情地圈回来)和马驹外,所有的马都要逐个套住,男人们冲上去拧住马耳不让马动唤,女人们上去迅速剪掉马鬃。可想而知,这是一项多么需要人力的集体劳动。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大队有能力独自完成,像我们分场,有两个规模相当的马群,就更不可能自己完成。
    于是,形成了这样的风俗:一个大队要打马鬃时,事先确定日期,然后扎起帐篷和若干蒙古包,在地上挖大灶,摆上几口巨大的锅(我见到的最大的锅能煮一条整牛,老乡说,光是烧开锅就得三天三夜),杀牛宰羊,开煮,将煮熟的肉放在十几个大盆里。这几天里,消息已经广为传播到附近几个大队,所有这些大队的有能力套马的男人,都要做好准备,一起参加这次活动。这是一项不成文但有极大约束力的风俗,如果哪个大队不来人,那么等你打马鬃时,就没有人去了。
    我们刚到草原不久,就迎来了第一次打马鬃。那次活动的主营地,就在我寄居的那个浩特。早几天,我就帮着添柴加火,肉食准备完毕,到开练这一天早晨,所有的锅都开始烧奶茶。这时,我还都想像不出能有多少人来。
    从早8点开始,四面八方三三两两的套马手开始聚集,那真叫壮观——人人都骑着一冬天没有上过鞍子的“杆子马”(马倌专门用来套马的马,经过专门调教,会自动追赶前面的马,会插直线拦截前马的拐弯。通常都是马中的短跑健将,要求在最短的距离里追上前马),拿着最漂亮的马杆(长达5米,顶端一米拴套绳),穿着五颜六色的蒙古袍。少妇和姑娘们,更是刻意装扮,争奇斗艳,尽管手里都拿着巨大的剪刀。最后聚集起来的人,往往有两三百人之多,这比我们全分场的总人口都多出一倍,全是壮劳力呀!
    后来我坚信,这是仅存于我们阿巴嘎旗南部这个地方的风俗。我们曾骑马上阿巴嘎旗北部(往北走500里)公社去访问那里的知青,听他们说打马鬃就是把马群赶到一个大圈里,马根本动弹不得,用一根短短的马杆,站着一个个把马套住就行了。这也太不“蒙古”了,遭到了我们的无情嘲笑。
    我们那里是什么样呢?
    通常,会选一个极为开阔的“战场”。套马手们精神抖擞,一手轻轻压在马脖子上,一手撑杆上马,那姿势叫一个潇洒!你站在一旁,只见丛林一般的马杆竖在空中,人叫马嘶,尘土飞扬,仿佛一下进入了古战场……
    忽然,大地震动起来,百马奔腾的声响如同战鼓齐擂,黑压压的马群瞬时出现在山梁上,然后像潮水一般涌来。当马群进入“战场”时,套马手们一声高呼,纵马冲入马群,马群登时被冲散,受惊之下开始不择方向地疯跑。这正中套马手下怀,顿时有七八个套马手一齐催马扑向那领头的马。这是一种特殊的赛马,看谁的杆子马最快,谁最先套住这匹马。
    马倌们不仅比谁的马更快,更要比谁的套马技术好。最保险的套法是尽可能追得离前马近,然后挥起马杆从上往下将套绳罩在马头上,不过这是最缺乏技法的动作,即便你套上了,人们也摇头,觉得不爽。我见到的最漂亮的一杆,是本分场马倌瞎日朝鲁(黄石头)的一杆。他本来追在第三位,就在第一人正要“天王盖地虎”的刹那,只见他摇动马杆,甩起套绳,猛然向前俯身,单手将马杆前送,原本向下呈半圆形的套绳,向前悠出一条漂亮的曲线,像马龙头一样,将将兜在马嘴上,被套住的马不禁扭过头来,就在套绳就要脱落时,他手臂轻轻一抖,套绳又翻过马脸,兜在了下颚上……这一连串的漂亮动作,在疾驰当中一气呵成,人群中爆出惊艳的欢呼声。
    原本跑在前面的两个马倌,见状只好无奈地拨缰闪开。朝鲁驱赶前马往人群方向跑,快到时,双手紧紧握住马杆,起身滑过后鞍桥,稳稳地歪坐在马尻上。这时,坐下的杆子马就像有人在猛拽嚼口一样,突然前腿直立,后腿弯曲着坐向地面。这是一个急刹车,前马通常被勒得前腿腾空,又打着转停下来,呼呼喘气……两条汉子,二话不说扑过去,瞬间,这匹马或是被拧住耳朵,或是被绊倒在地……
    这样的追逐、搏斗一幕接一幕在你面前演出,耳朵已经被马蹄声震聋,目不暇接,我们哪儿见过这种场面,完全惊呆了!
    我相信,蒙古人祖先的血液,只有在此时才开始沸腾……

    尽管并没有人要求我们这些新来的北京汉人干什么,但观摩了一上午,中午又大吃了一顿肉以后,我们还是坐不住了,好歹也是几个1米8的汉子,哪能不干活呢!去套马当然是梦话了,剪马鬃是女人的活儿,看来我们只能去柠马耳朵、摔马了!
    不摔不知道,一摔吓一跳。
    老实说,长这么大,除了看见过拉车的马,我们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摸过一次马,对马实际一无所知,看蒙古老乡摔马,儿戏一样容易,两手各抓住一只马耳,身体紧贴在马左侧,让马慢慢往前走,忽然一伸腿,马就轰然倒下,然后一屁股坐在马脖子上,马就休想站起来了。这看起来没有多少技术含量,我们应该可以对付。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个子矮小的马倌套着一匹马向我们这里冲过来,到面前时,他坐到马鞍后,将前马拽停。一看是匹个头不大的小马,一个哥们儿喊了一声“上”,我们三条汉子扑了上去。不至于吧?三条大汉对付一匹三岁马?一定是在这样想,这个马倌不走了,将马杆一头拄在地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咦,这马耳朵怎么这么小,这么滑?我只觉得马上就要脱手,大喊“抓那一只”,一个哥们儿上来抓住另一只,可是我们两人竟然被这匹小马拖着往前走,根本停不住。其间,我好几次伸出腿去绊它,结果它没倒,我却差点摔倒。一看大事不好,第二个哥们儿从后面抓住马尾使劲拽,可这匹小马还是带着我们三个人往前走,它甚至还想跑起来……我们都绝望了,但谁也不想第一个撒手。
    一旁的马倌呵呵呵呵地笑,在他眼里,这一定是最滑稽不过的场面了。看我们不行了,他下马了。真矮呀,顶多只有1米6。他单手抓住马尾,推开我们后面的哥们儿,又挥手大叫“抬布、抬布”(放开),我们见状,松开手闪开。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只见他跟着马跑了几步,忽然轻轻一甩马尾,这马竟然翻滚着就摔倒了!马倌上去一屁股坐在马脖子上,笑嘻嘻地招呼我们过去替他。然后撑杆上马,呼啸而去。
    我们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四两拨千斤的轻轻一甩,将我们的妄自尊大甩到了九霄云外。
    马群秃了,打马鬃就要结束了,这时人们开始玩儿起来了,套住一匹又一匹生个子,戴上嚼子,年轻人连鞍子也不要,跳上光背马,两腿像钳子一样箍住马肋部,然后任其尥蹶子,一直到生个子尥不动了,他跳下来,又上另一匹……这是年青人在免费为没有能力的人家调生个子,也是在姑娘们面前炫耀马术。
    我们看着,再次自愧弗如。
    这次强刺激,使我们明白,如想在草原上得到尊敬,而不是像过去的盲流一样屈辱地活着,我们必须在有关马的一切上,都与蒙古人并驾齐驱!做不到这一点,就不要在草原上混了。






胡来大叔: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d38b9236ff#pic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先在茶楼预热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比吕文科高8度?那不成了女高音了(就像李玉刚那样)。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51




青马的诞生


李大同


    从马开始和蒙古人较量,并不容易。循序排列出来需要掌握的有:1.正确地骑马,懂得慢步、快步(颠)、袭步(跑)的要领;2.调教生个子马,像训练运动员一样使之成为驯良骑乘;3.自己制作马具,马嚼子、马绊、马鞍(银嚼子工艺比较复杂,马鞍的工艺,通常一个大队只有一个人是圣手);4.套马;5.制作套马杆(需要用两三根粗柳条,再加上矫直、粘接、刨光、打磨、上油等工艺程序,不留痕迹);6.拴马和赛马(最高境界)。
    跟着放羊两个月后,我自认为马骑得不错了,甚至可以用腿夹着马腹,身体倾斜出一个很大的角度,双腿日见有力。这时我要求马倌给我一个生个子调教。
    草原上每年夏天,有一次“社会调查”,就是所有的畜群都要逐个清点,看是否够数,还要将8月份准备卖的牲畜都打上记号。阿巴嘎旗南部,有河流、湖泊,大片的沼泽湿地,牲畜喝水的地方多,马群和牛群平常都是散放,总有一些跑到别人甚至外队、外公社甚至外旗的马和牛。提前一个月,马倌和牛倌就忙起来了,到处找这些跑丢的牲口。马倌最忙,有时要走出去几百里地,将自己马群的马套住带上龙头再牵回自己的马群。
    6月的一天,浩特外人声鼎沸,几个马倌找马回来,进来喝茶休息。我跑到马桩子那里去看,他们找回来三匹,其中有一匹铁***的,一下吸引住我的目光。这马身材高大匀称,和一般矮小的蒙古马不一样,两眼炯炯有神,脖子高扬,一看就是一匹好马!最让我窃喜的,是这马的马鬃上,拴着一条细细的红布条,这意味着有人调过这匹马,做了记号。我如果要上这匹,不是省大事了吗?没准儿根本就不会尥我了!
    我进到包里,跟马倌说,就从这三匹找回来的马里给我一匹就行了。马倌说行,你要哪一匹。我说要那匹***的。马倌说,那可是一匹5岁马!我不懂,5 岁不是更好吗?那些3岁的小马我还不想要呢!马倌迟疑了半天,在我的死缠硬磨下,终于答应了。我立马就出去鞴鞍子开始要骑。
    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呼拉拉地都出来看。
    两三年后我们才明白,我自己跳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草原上调生个子,一般全是选3岁马“休德楞”(名曰3岁,实际只有两岁多),这时马还没有发育成熟,力气小,通常尥四五下就没有力气了,何况背上压一个100多斤的重物,马尥蹶子时根本掌握不了平衡,尥起来马自己也害怕。调生个子不能中断,第一次骑只能抓回家几天,这几天里,要让马知道笼头是摆脱不了的,还要让马学会戴马绊吃草。没戴过马绊的马腿不禁磨,两三天后蹄子上部会出血,这时就要放马群养几天,然后再抓回来。这种过程连续反复几次,一匹生个子就基本能骑了,是否能够成为好马,要看马主是否懂行,是否有长期的有针对性的训练。有的生个子,骑了一回马主觉得不满意,就不要了;也有一些生个子骑了一次,就跑丢了。这种只骑了一次的生个子,绝对不会再有人要。原因是,马是极其聪明的动物,往往从一个人的上马动作就知道此人是否能够驾驭它。骑过一回的生个子,已经掌握了马背上有人如何保持平衡,如果又放野了,再尥起蹶子来就没完没了了!
    可是我不知道深浅,还以为捡了一个大便宜。
    两个马倌上来拧住马耳朵,让我鞴好鞍子,又骑上去,右手紧紧抓住马鞍后部的梢绳,两腿紧紧夹住马肚子,我说行了!他们放开手躲到一旁。
    奇怪的是,胯下的马竟一动不动,只是向后背着耳朵(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马注定要尥的标志性动作)。旁边的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笑。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这时,一个马倌撑杆上马,用马杆头捅了一下马的后裆……
    顿时,我的屁股像被什么重物往上猛击了一下,一下离开鞍座半尺多高,如果不是抓着后梢绳,我已经飞出去了!这匹高大的生个子骒马开始狂尥了!一下、两下、三下……它嘴里发出怪声,头不断地撞向地面,我左手持缰,身体被马头拉得前倾,只觉得地面一次又一次贴近我的脸……七下、八下、九下……开始我还数着尥了几下,后来根本被尥晕了。这马围着浩特不停地转着圈尥着,我简直就像坐在蹦床上颠簸不已,有几次我已经觉得身子都横了,愣是靠右手又把自己拽回来……不能摔下去,绝不能摔下去,只要掉下去,北京知青就会颜面扫地,就绝不会再有好马骑,我必须为荣誉而战!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眼前早已旋转倾倒的地面又正了过来,坐下的青马开始狂奔,啊?好半天我才醒悟过来,它不尥了?它不尥了?!
    好你个混账东西,差点没把我尥吐血,这回我饶不了你!我松开抓捎绳的手,挥起马鞭狠狠地抽,我叫你尥……
    足足狂跑了一个多小时,这家伙才没劲儿了,怎么打也跑不起来了,我慢慢转回浩特去。
    所有的人都在迎接我,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我不能完全听懂他们在议论着什么,然而从眼神里,你确定无疑地可以看出赞赏!不是一般的赞赏!
    我下马进包。女主人马上端过一碗奶茶,里面放了好大一块奶皮子——犒劳呀!
    可我的右臂在剧烈地颤抖,根本端不住碗,茶洒了,我赶紧用左手接住碗。
    在人们热烈的议论中,我大体听明白了,这狗日的竟围着浩特尥了二十几圈儿,上百个蹶子!就是驯生个子的蒙古高手,对这样的“阿拉德个”(被骑了一回就丢了的生个子)也会避而远之,北京汉人竟然敢骑,竟然没有掉下来!真长脸呀!——那个上马的马倌,就是准备等我一蹶子被尥下来后,再去套住这匹马的。
    我为荣誉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当天晚上,我的右臂就疼得不能动了,第二天,整条胳膊都肿了起来。
    最蹊跷的是,第二天,我竟然开始发烧,也许是因为尾巴骨在马鞍子上撞伤了,那鞍架可是硬木的。

    说到驯马,就再罗嗦几句。
    离开草原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在驾驭马上,蒙古人独步天下。电视上看到的国内各民族的所谓赛马,我都认为惨不忍睹,那叫马吗?新疆的伊犁马,总体说来比蒙古马高大漂亮,速度也不错。80年代我有一次去新疆,在一户哈萨克牧民家里喝茶休息。从生活习惯上看,哈萨克似乎与蒙古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奶茶是现兑出来的,喝一碗,兑一碗。我出去骑了一圈他们的马回来,他们赞不绝口说我骑得好,我说我是蒙古人。那家的男人立时眼睛都睁大了,连说蒙古人厉害厉害,他们敢从乱石狰狞的山上驱马往山下狂跑,我们就不敢。呵呵,还是我们行呀,我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
    但自从看过美国的牛仔大赛以后,我就有点儿心虚了,怎么看都是人家的马好,好几倍!而且从气质和能力上,美国牛仔也更加出色。
   半年前我买了一套美国的“国家地理百周年纪念”碟,近百张,里面竟有驯马的一张,我毫不犹豫先看这张。看完后,我服了。这里显示出另一种完全不同的马文化。
    这张碟记录一个美国著名的驯马人如何与马建立联系。那真是一匹野马,高大剽悍,被圈在钢管做的马圈里。驯马人拿着笼头开始试图接近它。野马暴跳如雷,直立起来乱刨,在圈里横冲直撞,它太急于出去,竟想跳出这两米多高的栏杆,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老实说,如果我亲眼见到这么野的生个子,打死我也不会尝试去调教它。可是,这个驯马人极有耐心,一次又一次地接近这匹马,试图用手摸马的脸。我想这怎么可能呢!
    可最后,奇迹发生了,野马大汗淋漓地站着,任凭这人摸上来,竟一动不动。于是,笼头轻而易举地戴上了,鞍子鞴上了,马还是没有动。这人又以极慢的动作开始上马,这种动作要是蒙古马,早就惊得跳开了。我期望看到一场狂尥,结果没有,甚至一个蹶子都没尥!
    这是怎么回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所有关于马的经验都不灵了。
    驯马人解释,这是因为交流,和马做了充分的交流,这么长的时间里,马已经渐渐消失了恐惧和敌意,可以合作了。
    这也许可以解释,西方的很多电影里,人从马身上跃下,根本不将马栓在马桩子上,马也不跑,静静地低头吃草。人过来抓住缰绳再上马走就是了。马看来对人丝毫没有恐惧,完全像伙伴一样。所有这一切,在蒙古草原上都是不可想象的。
    蒙古人对马的态度和做法,完全是野蛮的征服。生个子一被套住,二话不说就会被壮汉拧住耳朵,勒上嚼子,鞴上鞍子,然后立刻骑上去,驱赶它先尥,尥够了就鞭打它狂跑,直到它精疲力竭,丧失抵抗能力。带回营地后,这匹生个子通常被戴上两个笼头,拴在马桩上,用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扇马脸,马当然惊恐万分,拼命地往后坐着挣扎,但怎么可能摆脱双笼头的束缚呢?如此直到再也无力挣扎为止——马自然会知道笼头是不可挣脱的。
    概括起来说,蒙古人驯马,完全是依靠暴力,一直到马彻底绝望,服了你为止。这当然也是一种“交流”,但很不“马道”。
    于是,草原上无论多么久经骑乘的熟马,只要它发现缰绳从马桩上脱落了,或你大意没有抓住缰绳,它马上就重新野起来,决不让人再接近它。它会马不停蹄地跑回马群去。它和人,从来谈不上交流和感情,它只是被迫屈从罢了。一旦有远离人的机会,草原上的马总是会绝尘而去。
    两种马文化,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很遗憾,我们学会的恰恰是蒙古暴力型的。在驯马上,也得改革开放呀,也得讲“马权”!

    在浩特里卧薪尝胆了两个多月,我觉得基本站住脚了。这么长时间没见伙伴,很想他们。一天早上,老马倌伦德格告诉我应该把“征服”的那匹青骒马放入马群休息十天左右,放到改良马群里。“真是一匹少见的好马!”他夸奖。马群离配种站不远,我计划放了青骒马后去探望一下伙伴们。
    改良马群每天的集结地是一口井,在离场部七八里地的一个大沙丘下面,井水丰沛,七八百匹的改良马群就喝这口井的水,足够。井口是驴推磨式的转盘提水器,还有一个两丈多长的水槽。我早早就到了井边,抽完一支烟马群还没到,我索性推动提水器将水槽灌得满满的。
    十点多钟,大地震动起来,马群须臾间已经出现在沙丘顶部,又呼啸而下,马儿们打着响鼻,互相拥挤着冲向水槽,伸着脖子狂饮起来。我突然被马群如此近距离的包围起来,浓烈的气味熏得我有些头晕。
    突然,一阵猛烈的嘶鸣,呜呜泱泱的马群立时闪出了一片空地,两匹公马直立起来互相扑咬。哇,我简直无法形容眼前的壮观。
    草原上的大马群,一般由十几二十几个儿马(公马)群组成,一个儿马一般能圈住二三十匹骒马为他的妻妾,如有小公马生出来,到两三岁时就会被他爹无情地连踢带咬地驱逐出群。儿马的特征是永不剪鬃,马鬃往往长达一米,披在马脖子一边,平常低头吃草时会遮住马脸,邋遢而神秘。儿马永远不会有人骑,一到春天,最先油光水滑的准是儿马,帝王般养尊处优嘛!
    请闭上眼晴想想这样一种情景:两匹猛兽在你面前咫尺之遥,马脖子像鹿颈一样隆起,四只鸭蛋大的怒目冷光四射,一米多长的鬃毛上下翻飞飘舞。它们高抬前腿打着响鼻,摇曳着舞步绅士一样接近,接触瞬间,电光火石,张开大嘴“嘤嘤”怪叫着直立起来,两只前蹄猛刨对方的脸,旋即原地180度转体狂踢,卷起阵阵沙尘……好个嗜血的华尔兹!转瞬间,一匹已经落败,身上伤痕累累落荒而去。短短十几秒钟,几乎每秒定格都是一副绝美的画面,我不由得产生了幻觉……

    青骒马放入马群了。在强烈的美感中,我上马望配种站走去,离这里只有二里地,远远的能够望见那里的房子。
    一个哥们儿迎出来。两个多月不见,自是分外亲热。“××在哪儿呢?”他手一指,远远的,另一个哥们儿骑着一匹小山一样的马正向这边走来。一问,他骑的是顿河。
    等这哥们儿走到眼前,我不禁惊叹起来。这顿河真高呀!一般比较高的蒙古马,背能到我胸口就不错了,可这顿河,马背已经超过了我的下巴颏。无论在哪个方面,比蒙古马,整整大出两号。抬起脖子来,就像一匹骆驼那么高大。不过,我怎么看都不像在苏联电影里看到过的哥萨克骑兵的顿河马,因为,因为它太粗壮了,马尻宽广得可以躺在上面睡觉;腿烟囱般粗,蹄子像小西瓜似的——很难想像它会跑。
    我说出我的疑问。哥们儿说没错,它基本不会跑,能颠几步就不错了,主要是走。大名鼎鼎的顿河怎么是这样啊!我大失所望。哥们儿解释,查了《养马学》才知道,顿河有许多不同的品种,大体分为乘用和挽用两类,挽用马里又分轻挽、中挽和重挽,一匹重挽马能拉几吨重的马车!分场进口的这匹,大概在轻挽与中挽之间。
    “种马也能骑?”我又问。“嗨,别提了!”原来此公马非野放的蒙古公马,即便在那时,待遇也远远比人高。一匹进口公马,除了青草外,每天还有10斤左右的高粱,要煮熟喂;高粱里每天要打6个鲜鸡蛋,一堆胡萝卜,两大捆干草(干草的营养远高于青草),还要经常补钙片和各种维生素……光吃得好还不行,一匹种公马一天至少要运动一个小时,分别用慢步、快步和袭步,要让它出汗,这样才能保持健康。刚才那个哥们儿,就是遛马回来。
    我要求骑一圈,结果拼命往上抬腿竟够不着马镫,最后踩着一段土坯墙上才上去马。一圈下来,除了“一览众人小”以外,实在没有特别的感觉,这马跑起来时,就是前腿笨拙地往上跳一下。我很失望。
    那一匹“卡巴金”怎么样?我着急地问。
    “那匹是生个子!”啊?
    我们走到马棚前,往里一看,哇,这可是一匹好马!它和顿河一样高,却苗条秀拔,整个身体像用黑缎子包裹而成,没有一根杂毛。顿河浑身圆润,而卡巴金则肌肉暴凸,甚至连脸上的咬肌也纤毫毕现。更不可思议的,是卡巴金全身的血管,鼓鼓地涨在皮下,一条条像纵横的河流。
    “这是典型的高纯血,而且是上悍气质……”这两个哥们儿研究了两个月的《养马学》;现在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你的运气不错,今天我们想用这匹卡巴金试试配一下,这马太野,从来还没有人试过。我们来给它开开荤!”哥们坏笑着。

    下午三点多,果然有一个马倌牵了一匹深红色的骒马来。我们立刻开始准备卡巴金的第一次配种。这次只能是自然交配,顿河可是用假***采精,一次要配十几匹发情骒马的。
    这两个哥们儿已经轻车熟路,迅速将骒马绊好,甚至周到地将马尾完全撩到一侧固定好,希望这个生手没有任何障碍地能顺利完成交配。
    真是很奇怪,卡巴金似乎知道一会儿会发生什么,开始不断打着响鼻,嘶叫,在马棚里躁动起来。
    我们三个站在马棚外面,商量怎样才更稳妥一点。我们只想离它远一点,于是又拿了一副马笼头,将缰绳接在卡巴金的马笼头上,这马缰就有一丈多长了,估计我们会有一个安全距离……
    “开始!”不知谁叫了一声。一个伙伴打开棚门,另一个将卡巴金牵了出来。此时,离拴骒马的马桩只有30米远。
    一出马棚,卡巴金就抽动起鼻子,开始兴奋起来,它一定是闻到了令它激动的气味。猛然间,它高昂起头,发现了骒马,注目片刻,突然起动。拉着马缰的伙伴一个踉跄,大叫不好,快上来拽住!我们两个立即冲上去,一起拽住马缰,刚想使劲儿,突然手上传过来一股巨大的力道,我们根本无法站住,三个1米8的大汉竟一齐向前扑倒在尘土中,然后像一根木头一样被拽着向前滑行。我抬脸一看,差点晕过去——小脸盆一样的大蹄子一下接一下就擦着我的鼻子向上撩着,只要擦着一下,整个脸皮就会被立刻掀飞,我本能地大叫“松手!”一面顺势抱住后面的两个伙伴……
    卡巴金挣脱了束缚,三步就冲到了骒马身后,只低头闻了一下,就嘶鸣着直立起来,泰山压顶般扑在骒马背上,伸长脖子咬住骒马的马鬃。后腿间雄伟的阳具,粗暴地直直插进骒马的肛门!骒马极力反抗,乱蹦乱跳,但马腿被绊住了,无法逃脱。它显然经受不住卡巴金巨大的体重,后腿慢慢软下去,似乎就要倒在地上。
    我坐在地上,浑身瘫软,被眼前的暴力镇得目瞪口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今天这场“试验”如何收场。
    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英雄场面出现了:身旁一个伙伴喊了一声“不好”便冲了上去,他冲到卡巴金身边,伸出双手,生生把卡巴金的阳具从骒马肛门里拉出来,然后又用手使劲往下压,试图将阳具送入骒马的***。可是他做不到,这阳具比他的胳膊至少粗一倍,又在疯狂之中,眼看着他两次使劲下压,那玩意儿却纹丝不动……太危险了,只要卡巴金一偏身子落下来,这哥们儿就会被刨得体无完肤!
    卡巴金感到了不适,万幸,它朝这一方落了下来,那哥们儿乘机闪到一旁。我大大松了一口气。
    可是,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
    卡巴金显然没有尽兴,眼前这匹骒马让它不舒服,岂能如此罢休。只见它大步流星地“之”字型地颠起来,一面高高地仰着鼻子向天上闻着。不一会,它似乎闻到了什么,突然开始向我来的方向狂奔起来。
    糟糕,二里地外就是改良马群呀,简直不敢想像这头发情的巨兽进到马群里会怎么样。
    我们三个赶紧往回跑,骑上自己的马追上去。等我们气喘吁吁冲上一个高坡时,眼前的情景让我们立马站住了。
    改良马群有十几个儿马群,也就是说有十几匹公马。卡巴金瞬间就发现了情敌,一场惨烈的厮杀开始了!只见两匹公马高高立起,但其中一匹只到卡巴金的腋下,两蹄落下,本地公马登时连头带身子被扑倒在地,紧跟着是泰山压顶般的爆踢和狂咬,不到10秒,本地公马已经皮开肉绽,浑身是血,挣扎着爬起来,落荒而去……十几分钟过去,所有本地公马已经被尽数驱逐,连头都不敢回一下。这不是争斗,是屠杀!
    巨兽胜利了,这回妻妾成群了,只见它大步流星,将头伏向地面,翻动着嘴唇,将受惊的骒马聚拢起来。它眼花缭乱,不知道上哪一匹,不时跃起到骒马背上,骒马们吓得狂奔起来。即便是草原上的老马倌,也会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匹黑色的魔鬼,赶着五百多匹骒马在草原上四处奔突,大地震动,尘土遮天蔽日……
    猛然间,一匹***的骒马箭一般离开马群逃脱了,这没有被卡巴金放过,它扭头就追了上去。
    我看见了一缕红色!这不是我刚放入马群的青骒马吗?那红色,不就是我系在它马鬃上的红布条吗?
    我的青骒马步频极快,卡巴金看起来步频很慢,可是两马之间的距离在短短二百米内就迅速接近,不一会儿,只见卡巴金已经跃起压向青骒马。青马一边跑一边往后踢,可巨兽毫不在意,一次又一次地压上去,渐渐地,青马没有力气反抗了,它站住了……
    天黑了。夜色朦胧中只听见马群的嘶叫和骚乱。我们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先回去,明天一早再来找这个给我们惹下大祸的“疯子”。

    在一跳一跳的煤油灯下,我们瘫软在配种站小屋的炕上,心神不宁,最担心的是卡巴金有什么不测,也担心它把马群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
    一个哥们儿打开一瓶山楂酒,咕嘟一口,他把瓶子递过来,我们轮流仰脖灌酒,一瓶酒很快见底了,恢复了一些精神,开始搞饭吃。
    吃饭时,那个场面仍让我惊讶不已,问那个哥们儿:“那个时候,你怎么敢上去!还钻到卡巴金肚子底下,多悬哪!”
    这哥们儿摸了一下脑袋,“嗨,一看见进错地方了,我就急了,咱好歹也是个配种老手了,哪能出这种笑话呢。别说,现在想起来我还出冷汗呢,它要往我这边落下来,我这‘盘儿’就破了!”用今天的话说,这家伙极具职业精神。
    另一个哥们儿一脸坏笑。“哥们儿,你用手抓住那玩意儿,什么感觉?”
    “感觉?感觉?……谁他妈的还顾得上感觉?!”他一脸茫然。看来他冲上去时,神智已经不够清楚。
    “你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我们还当你是英雄呢!”众人大笑。

    第二天一早,天刚刚发青,我们就起来了,抓马,上马,直奔昨天的“战场”。
    奇怪的是,草原出奇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马群星星点点散布在一大片山坡上,都在低头吃草。
    “看,那家伙在那儿呢!”一个哥们儿举着望远镜叫起来。
    它太显眼了,以致肉眼也可以分辨出来。我们策马过去,分三个方向慢慢向它包围过去。万一它再撒野怎么办?我们连根竿子也没有。我很紧张。
    离它很近了。咦,这家伙只是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低下头去吃草。我们都注意到,卡巴金“自然”地吃草竟然十分困难,它要把两条前腿向两侧撇开,拼命低头才能勉强够得着地面上的草(草刚刚返青不久,只有寸把高)。我们顿时明白过来,这家伙从小到大也许就没有这样吃过草,无论是喂料喂草,从来都是在马槽里,连水槽也是架在空中的,它根本不用低头。用进废退,没准儿脖子就短了!
    昨天接上的长长的马缰,早就被它踩断了,只剩下二尺多长荡在空中。一个哥们儿蹑手蹑脚地蹭过去,轻轻抓住了马缰——卡巴金竟然没有动!
    我们大喜,又扔了一个笼头过去,将马缰加长,然后牵着它回配种站去。卡巴金顺从地跟着我们走。这家伙怎么这么老实了?我们禁不住仔细观察它,发现仅仅一夜,他竟瘦下一圈去,后腹上出现两个深坑。“嗨,它折腾了那么久,饿的没劲儿了!”一个哥们儿大叫。我们恍然大悟,真是,要知道平常它每天光鸡蛋就要吃6个呢!
    还好,这场暴乱有惊无险。

    我回到了落户的浩特。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过去了,我都没有再去抓我的生个子青骒马继续调教,尽管我为它曾付出惨重代价,应该加倍让它补偿我才对。为什么?因为我亲眼看见了卡巴金和它交配,尽管一次怀孕的概率很小,冥冥中我还是认为怀上了,我不想因为骑它而导致流产。
    从此,只要见到改良马群的马倌,我都要问他我的青骒马是否还在马群,是否怀上马驹了。终于有一天,马倌肯定地告诉我,怀上了,而且是公的。我大惊:“你怎么知道?”马倌说,“从后面看,肚子向左边垂……”男左女右?马也这样?
    第二年春天,我们探亲从北京回来,马倌跟我说生了,马驹也是***的,不过样子很怪。4年后,这个马驹成了我的坐骑。我第一次鞴上鞍子骑它,就在我翻身上马,右脚还没来得及认进马镫时,它便一个强有力的蹶子尥起来,我飞向空中,头向前划出一条曲线坠落的一瞬间,甚至看见了自己的脚……好个见面礼呀!
    第6年,它夺得那达慕赛马冠军。
    在肤色上,青马继承了母亲,也和母亲一样耐粗饲和严寒;而在体型和气质上,它完全继承了父亲,身上暴凸着肌肉和血管,桀骜不驯。它就是为荣誉而生的!
    就在它轰然成型的那年秋天,顿河和卡巴金都被卖了,因为牧场在经济上再也无法负担它们,而蒙古老乡,只喜欢用蒙古马当坐骑。确实,在越来越稀疏、沙化的草原上,蒙古马更能适应,而草场条件要求高得多的改良马,却因吃不饱而显得单薄、孱弱。
    青马,是卡巴金在我们雅干西勒草原上惟一的后嗣,也是这里产生的第一个冠军马。我和青马,是被上帝捏合到一起的。青马龙腾虎跃,留下光荣与梦想。

(推荐喜欢此作品的网友看看原文链接,后面的跟贴也很精彩)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66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一、

      二哥是我们到草原上交的第一个汉人朋友。他是60年大饥荒时从口内跑到草原上来的。
      和许多形迹猥琐的内地盲流不同,二哥身材高大,面如重枣,声音宏亮,说话做事颇显侠肝义胆。他还很有政治头脑,反对挖“内人党”,保护老场长,是牧场保守派的头子。

      北京知青刚到这里,因为是从“毛主席身边来的”,被认为是一支重要的政治力量,两派组织都来套近乎,积极争取站在他们一边。我们这些黑帮子弟却是天生的保守派,很快就和二哥打得火热。在二哥家喝酒的时候,听他讲老场长的种种好处,动情处,他两眼通红。我们很受感动,觉得他真是一条汉子。

      吸引我们常去二哥家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二哥家养了好几条狗,这些狗和草原上寻常见到的体形庞大、尾巴卷起在背上、毛茸茸的笨狗不同,条条细溜溜的,毛发极短,挺胸抬头注视来客时,尾巴直直地横在半空。二哥说,这些可不是看家狗,而是猎狗,每年要给我抓几十只狐狸呢!
      啊?!几十只?我们的口水都流下来了!

      这些狗当中,有一条特别吸引我们。这是一条青狗,母狗,三角形的耳朵高高树起,总是凝视着主人,它甚至还有两道眉毛,使它的表情总是像在思考。它从不像别的狗那样往主人身上扑着献媚,而只是轻轻摇几下尾巴表达心情,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它高贵又特立独行。

      我们里面最爱狗的是小T。他被这条青狗迷住了。在二哥家,他总是搂着青狗,不停地抚摸它,爱不释手。青狗心有灵犀,不时伸出舌头舔一下小T的脸。小T幸福得要晕倒了。

      即便这样,我们也没有奢望二哥会把这条狗送给我们。据二哥说,这条狗是他去年专门从东乌旗一户牧民家里,用整整两篓酒换来的,这家人是著名的猎户,几乎在神志不清楚的状态下,才让二哥抱走一条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东乌旗是著名的蒙古猎狗的发源地。

      那时,我们多数人只想着怎样才能有好马,对好狗的意义不大明了。惟有小T动了念头,一定要把青狗搞到手。
      1969年春天,我们从北京返回草原,小T别的都没带,却带了整整一箱北京二锅头,还有一瓶茅台。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二、

      从北京千辛万苦回到牧场,我们拖着行李直奔二哥家。小T抱着那箱酒。

      真正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青狗看见小T,竟然围着他乱蹦乱跳,跳到空中时还不忘伸出舌头舔他。莫非这狗真有灵性,已经知道要换主人?我们暗暗称奇。

      这一场二锅头的“车轮大战”就不详细说了——我们几条大汉早就领了任务,每人至少陪二哥喝三两,最好半斤。最后一个小T上阵,他有家传,有一斤的量。在北京有一次我和他打赌,不许吃任何下酒菜,空口喝下一瓶茅台。结果我输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在不到一个小时时间里,把一瓶茅台小口小口地干掉,脸色略白而已。

      二哥好酒量,二斤白酒放不倒他,可我们有一箱,还有好多堪称美味的罐头!一杯接一杯,他的舌头终于硬了,两眼红通通的,“好,好兄弟,你们在北京还想着二……二哥,二哥也……也要对得起你们,说,你们有什么要二哥帮忙的……”
      小T不紧不慢地下地,从帆布箱子里拿出了茅台。他拿给二哥看,“二哥,你看这是什么酒?”二哥不识字,但茅台的怪异包装足以让他产生不平凡感。“啊……好酒吧?”
      “这是茅台酒,毛主席就喝这酒!”小T信口胡言。这茅台喝起来就那么回事,但有一绝,只要打开瓶塞,顿时酒香溢出,越来越浓烈,一般白酒还真不能比。二哥不知听说过茅台没有,但“毛主席”三个字比“茅台”厉害多了,他下意识地将手在身上抹了好几下,才颤巍巍地接过酒瓶,手不住地发抖。

      小T将茅台倒满一杯,恭恭敬敬端到二哥面前,说:“二哥,你把这杯毛主席喝的酒干了,我有个事儿求你。”
      二哥拿着酒杯,吸溜了两下,终于一口干下。须臾,他完了,彻底完了,不是酒厉害,而是毛主席厉害。
      “二哥,我们别的都不怕,就怕夜里来狼。你有这么多狗,送我们一条行吗?”小T看火候已到,直奔主题。
      二哥迟疑了一下,架不住酒力,“行……那还不行,你……你把那条黑狗领走……”
      “二哥,我们就想要这条青狗!”
      “青狗?青狗……”二哥好像明白了什么,硬硬的舌头就是不说“行”。
      “二哥,你怎么这么不爽快,刚才你说什么来着?”小T玩儿起激将法,又倒满一杯酒端过去,“我们连毛主席喝的酒都给二哥从北京搞来了,那得托多少人才能买到呀!”这又是信口胡说,茅台那时4.5元一瓶,根本没人喝得起,随时可以买到。
      二哥哑口无言,继而侠气大发,“有……有什么不行,二哥的命都给!”
      啊!这小子终于得逞了!

      第二天上午,分场的大车来拉我们了。我们去跟二哥告别。小T找了根绳子,拴在青狗的脖子上。“二哥,我们走了。我们会好好对青狗的!”
      二哥抱着青狗一言不发,突然,大滴大滴的眼泪掉在青狗身上……

三.

      二哥流泪是由充分理由的,这一年冬天,光是青狗,就给他擒住10条狐狸。这时青狗刚满1周岁,一般这个年岁的狗,都是跟在大狗后面胡追,基本是玩耍心态。青狗掩盖不住的天生丽质,将凶狠、速度、灵动与机智,完美地溶于一身。

      刚到草原,生活压力如此之大,我的心思又在马上,基本没有带青狗出去狩猎过。真正的狩猎是在冬天,那时狐狸长出了一身厚绒,皮才有使用价值,能卖出好价钱。可小T是把看青狗追逐视为真正乐趣的。
      他给青狗起了个洋名,叫“哈利”,每天都要带哈利出去走一趟,回来绘声绘色地讲哈利天才的追逐和奔跑,直到他经常拎着一只野兔回来,我们才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终于有一天,我的好奇心发作,带哈利出去,想看看它究竟怎样抓住野兔。
      刚出门三四里地,就碰上一只硕大的野兔。野兔跑起来,真叫一个快!每跑三四步,野兔就会像三级跳一样突然腾空,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一下窜出一丈多远,往往在落地的瞬间又来个90度的直角大变线,即使是猎狗,也很难单独抓住野兔,野兔的突然变线,通常将后面的猎狗甩得一溜远,甚至翻跟头,等狗爬起来,野兔已经又是几丈开外了。几个回合下来,猎狗就光剩下伸出舌头站那儿喘气的份儿了。
      可这是哈利!
      我相信,在小T领着哈利狩猎的过程中,哈利一定仔细研究和思考了野兔奔逃的规律。一般而言,好猎狗的绝对速度高于野兔,如果直线奔逃,通常在100米以内,胜负已见分晓。然而野兔的看家本事是空中腾跃和突然变线——前者会使猎狗眼前瞬间丧失目标;后者会使猎狗因离心力直线冲出两三米,转过身来野兔又出去10多米了。
      猛一看见野兔狂奔的优美及速度,我不禁怀疑哈利是否能追上。这真是一场斗智斗勇的竞赛——每当哈利接近野兔尾巴的时候,野兔就腾空而起,可令人惊异的是,野兔落地时,与哈利的距离不仅没有拉开,反倒更近了!这是为什么?我骑在马上仔细观察。
      原来,野兔腾空是为了落地时的瞬间变线,为达到这个目的,腾空时就不能是直线,而是在空中将身体偏转一个角度,这样落地的瞬间就可以向另一个方向发力,后面的狗绝对来不及跟上。可哈利是何等的智商啊,它一定发现了这个规律,就在野兔腾空的瞬间,它已经注意到了野兔的头的偏向,然后立即往这个方向切直线,野兔落地时,几乎就掉在哈利的嘴前面不到一尺的距离。这导致野兔来不及加速就得再次腾空,腾空的距离越来越短,眼看哈利就要叼住它的尾巴了。
      不幸,追逐迅速接近了一片芨芨草滩,芨芨草通常高一米左右,野兔逃进草滩,再好的狗也不可能找到它了。一眨眼,野兔和哈利都冲进去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快到手的猎物终于丢了。
      可奇迹发生了……

      猛然间,我看见哈利高高跃出草丛,在空中低头紧张地观察,落下时突然向左侧冲去……几秒钟后,哈利又高高跃起,再次在空中观察,落下后又向一个方向冲去!如此几起几落,草滩深处终于响起一声尖利的惨叫。
      我完全被镇倒了,不知是什么结果,呆呆地站在草滩边上。
      一会儿,哈利从我面前钻出来,看着我。我问它:“抓住了吗,哈利?”哈利扭头又往草滩里跑。我跟在后面,走了30多米,地上看见一只野兔正在地上抽搐。哈利过去,趴在野兔边上,开始喘气。它好像怕野兔又跑了,歪着脑袋又咬了一口。野兔不动了。
      我坐在地上,掰下一块干肉,哈利小心翼翼地轻轻叼走,甚至都没有碰我的手一下。

      “中国几百年才能出这么一条狗!太出类拔萃了!”我看着哈利,觉得它真是一个美人儿。

四、

      这一年的深秋,正式狩猎开始了。如同赛马一样,狩猎也充满了神秘色彩。

      猎户们开始“拴狗”,就是在一片地上铺上厚厚的一层灶灰,让猎狗趴在上面,整整7天不喂食,只给水。7天过后,经过一夏一秋养得胖胖的猎狗,迅速消瘦,脊骨凸起,后腰紧紧地收起,眼睛开始发亮。它们知道狂奔的季节来到了。
      我们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整整7天不给食物,在我们看来还是太残忍,而且可能并不科学。我们给哈利每天一小盆肉汤熬的稀粥,7天过去,哈利的腰已经瘦得两手一拢了。
      可是我们还是把狩猎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就是带狗出去,碰上狐狸追一阵咬死拉倒。开始一个星期,小T和L两个狩猎狂每天轮流带哈利出去,天快黑了才回来。可狐狸呢?连根毛都没有看见!我们不断地希望、绝望,不断地听到别人怎样抓住了一条巨大的红狐。可我们的呢?

      终于,我们得虚心求教了。一个和我们关系甚好的马倌舍勒,答应带我们走几次。
      真是怪呀,舍勒带L出去的第一天,哈利就抓了一条狐狸回来,尽管是一条沙狐(个头比红狐小一号,毛色土黄,价格便宜)。
      L晚上给我们讲狩猎的故事:原来,狩猎关键在人而不在狗。一旦发现狐狸,两三条猎狗一般怎么都会给按住。但发现狐狸,不靠狗的眼睛,而是靠人的眼睛。
      “太不可思议了!”L说,“站在一个高坡上,舍勒说那有一只狐狸,他指给我看,我就是看不见,拿望远镜也看不见,哈利也看不见。舍勒叫我跟他走,我们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舍勒突然拨转马头,叫上我狂跑,哈利也跟着我们跑,离一个芨芨草丛还有30多米的距离时,一只狐狸窜了出来!”

      一瞬间,哈利像闪电般加速,身子伏向地面,四腿倒动之快无法分辨,50米之内,已经快接近狐狸尾巴。狐狸逃命和野兔有一拼,还有“道具”——尾巴,狐狸的尾巴几乎和身子一样长,尾端是白色的。没有经验的猎狗,通常会紧盯着这白毛。狐狸感觉到猎狗接近尾端时,会突然把尾巴向右一甩,身子借力却向左拐了一个直角,甚至能瞬间掉过头来往相反的方向跑。猎狗被甩得滚出老远,拉开距离,如此三番五次,有经验的老狐狸就会进入复杂地形,让狗失去目标。

      可哈利已经是第二年狩猎了,早就明白了狐狸的脱逃伎俩。它根本不看狐狸尾巴,只盯着狐狸的脖子,它甚至在狐狸甩尾巴的瞬间,就像得到信号一样往相反方向插直线,有时它取的提前量太大,比狐狸拐的弯还大,竟冲到了狐狸前面……

      这狐狸怎么逃呢?100米,绝对在100米以内!“我根本没看清哈利是否咬了狐狸一口,只见它紧贴着狐狸冲出去,狐狸翻滚着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直到扒下狐狸皮后,才看见狐狸脖子上有两个淤血点。它是怎么咬的呢?!
      我们听得入迷,个个跃跃欲试。


五、

      我很不走运,轮到我带哈利出去狩猎,那一天连个兔子都没碰到。问舍勒是怎么回事。舍勒问你是怎么走的。我说骑着马瞎逛呗。舍勒说现在不能骑马了,雪厚了,马蹄踩在雪上会发出很大的响声,这声音狐狸5里地外就能听见,就躲起来了。我的天,穿着毡靴在草原的雪地里走一天?这个罪是我不想体验的。
      只有小T和L经常这样干。他俩早晨吃饱喝足,带上一块煮好的肉就上路了,一直到天黑才满脸疲惫地回来。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毡疙瘩”就像荷兰的木鞋,又直又硬,在雪地上时间久了会被浸湿,然后再冻上,每天晚上都要烤干,否则第二天没法穿。脚上套着这玩意儿,你走30里地试试……

      每有斩获,这点辛苦就烟消云散了。谁抓着狐狸回来,这天晚上要炒一个菜慰劳猎人,再开一瓶山楂酒,以助谈性,要把哈利怎么抓到这条狐狸的故事详详细细从头道来。
      听着那些精彩的追逐,我很遗憾地想,这场面我大概很难看到了。谁想到,最壮烈、最惨烈的一次抓捕,恰恰被我碰上。

      这一天包里快断粮了。我上场部去买粮。哈利见我上马,兴奋地抢先跑出去,我们俩高高兴兴地往场部方向走。
      走出十几里地后,要经过一片地形复杂的丘陵地带,这地方叫“高克斯台”,沟壑纵横,到处是小片小片的芨芨草滩。这时雪有15厘米厚,白天在阳光下,表面一层梢有融化,然后夜里就冻成硬硬的冰壳,马蹄踏上,冰壳塌陷,发出巨响。我压根就没指望这动静还能碰上什么狐狸。
      就当我驱马大步冲下一个高坡时,刷的一声,一只火红的大狐狸就从我眼前跳出来了。我、哈利和狐狸同时受惊,一瞬间都停在那里互相观望。距离不过10米!
      哇,好大的一只狐狸!光身子就有一米长,一身鲜艳的皮毛,大眼睛,我立刻就注意到狐狸脸上有一块罕见的白斑。
      还没等我发出指令,哈利已经撩起一团雪雾冲过去了……这狐狸可真是临危不乱,因遭遇的距离太近,它已来不及转身加速,在哈利冲到它面前的时候,它竟来了个原地起跳,跳起一米多高,哈利从它腹下冲过去,旋即急停回转过身来,一场追逐就在我眼前展开。
      这是一个盆地。好样的哈利,始终保持在狐狸的外侧,就是不让狐狸从这盆地里出去,它想在盆地里解决战斗。这狐狸几次往坡顶上冲,都被哈利圈了回来,而每次被圈回来都极为危险——下坡,狐狸前腿短,下坡远不如狗利索,哈利迅速接近,张嘴就咬……好个狐狸,竟然来了个前滚翻,哈利没咬住,腾起一团雪粉,狐狸跳起来,冲向一个直立着的戈壁,突然消失了!
      我纵马过去,一看,戈壁上有个半米左右的洞口,狐狸情急之下,钻进洞里。哈利毫不犹豫,也紧跟着钻进去……

      列位看官,在草原上,狐狸在被追逐时,绝不会轻易进洞,因为这等于进了棺材。通常的程序是,狐狸一旦被追进洞里,猎狗就守在洞口等主人过来。猎人会在洞口升起柴草和牛粪,然后往洞里扇烟,一会儿,狐狸就受不了往外冲,被守在洞口的猎狗一口咬住。死活不敢出来的狐狸,通常被熏得窒息而死。一般而言,猎狗也不会进洞,这洞呈细长的圆锥状,狐狸体型小,进洞后会转过身来面对洞口,如果有狗敢进来,越往里空间越小,最后会只有一个脑袋接近狐狸,优势全无,狐狸反倒占了攻击上风。所以,有这个经验的猎狗,只守在洞口,等待主人来处理后事。

      显然,哈利还没有这种经验,它紧跟着狐狸钻了进去,我在洞口,只能看见哈利的一个尾巴尖儿。忽然,洞里响起了一阵咆哮和撕咬声,哈利迅速退了出来。我一看,糟了,哈利脸上被狐狸咬伤了一处,正在滴血……
      受到这种攻击的猎狗,一般不会再进洞,因为知道洞里不是合适的战场,自己处于下风。然而哈利可不是凡夫俗子。
      哈利退出洞来,盯着洞口眉头紧锁,看得出它在紧张地思考对策。它此生第一次受到攻击,负伤,不仅没有使它胆怯,反倒激起它的狂怒。眼瞅着哈利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哈利再次进洞。这次它接受了教训,进去半个身子后开始用爪子拼命地抓挠,扩大洞的直径。它简直是天生的工程师,竟然上下左右地转着圈地刨洞。

      可这是草原上的冬天啊,地冻三尺,硬得像石头一样。我认为这洞绝对不可能被挖开,大声叫着哈利让它出来,可哈利根本不理我。我急了,往外拽哈利的尾巴,想把它拖出来。哈利愤怒地回过头来,对着我呲牙咧嘴,吓得我赶紧松手。“哈利疯了,丧失理智了!”
      这要刨到什么时候呢?我无奈地把马上绊,坐在雪地上,点起一棵烟来,“至少要陪着它吧!”
      两个小时过去了。哈利连口气都不喘,一小块一小块冻土被抛出来,慢慢成了一小堆……
      终于,哈利的身子整个进去了。又一会儿,洞里发出激烈的厮咬声,听着这声音,我的心脏都停止跳动了,我想哈利可能被狐狸咬得面目全非,这毕竟是在洞里呀!
      哈利开始往外退了,我惊呆了。

      它死死咬着狐狸的脖子退出洞来,脸上又多了两处伤口。狐狸看来早已断气,可哈利仍在狂怒之中。它咬着狐狸脖子疯狂地甩动,偌大的狐狸身体竟像空布袋一样在空中飘动。即便这样也未能使哈利泄出心头之恨,它张开嘴,从狐狸的鼻部开始,使劲下牙,塌陷一处,再向上挪一点,再咬,不一会儿,整个狐狸头骨都被咬碎……这种可怕的报复,看得我心惊胆裂。
      当哈利终于筋疲力尽地躺倒在狐狸身边时,我过去一看,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哈利的两只前爪血淋淋的,连指甲都刨掉了。我心如刀绞,连忙将两支手套套在哈利的前爪上。来不及再剥狐狸皮了,我将狐狸拴在马鞍后面,抱起哈利,翻身上马,向回家的方向跑去。

      哈利歪着头,被紧紧搂在我的怀里,一动不动。它在向主人道歉吗?我感觉到他热热的舌头舔着我已经被冻僵的手……
      这只硕大的狐狸皮筒在我们蒙古包外面飘扬。结果令人惊叹:我们分场和附近几个大队的有名猎人都过来“认证”:是它!“狗克星撒日太”(老月亮)。原来这是一条著名的狐狸,近几年里好几个猎手带着好狗来抓他,无一例外被他逃脱。这条潇洒得令众多猎手绝望的老家伙,栽在了哈利嘴下,死无全尸!


六、

      哈利已经完全成熟了。仅仅就是它一条狗,这年冬天就给我们抓住20多条狐狸。更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是,它身上的高贵和老大气质。

      草原上,几乎家家有狗,如果你仅仅是路过某个浩特,有时会很麻烦,这个浩特里的几条狗远远地向你冲过来,然后围着你的马狂吠。这些狗通常体型庞大,面相凶恶,吼声如雷,马这时都会受到惊吓,腾挪闪躲,你不小心还会掉下来,那就惨了。如果你带着狗出行,碰到这种情况,一般的狗会吓得背上的毛竖起来,尾巴夹到肚子底下去。可哈利不同。

      我第一次带哈利路过一个浩特时就发现它与众不同。那天,远远的几条大狗像几朵乌云一样向我滚来,我控制好马缰准备应付这场袭击,心想哈利这回惨了,会被这几条恶犬狠狠欺负一顿。扭头一看,哈利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昂着头,眯着眼睛,尾巴直直地横在空中。我暗暗称奇。

      等这几条大狗冲到跟前时,哈利仍然岿然不动。奇迹开始发生:领头的一条黑四眼狗,个头比哈利高出半尺,伸出鼻子在哈利后裆间闻了一下,突然扭头就往回跑,其他狗见状也跟着就往回奔逃。这是怎么回事?!不战而屈人之兵?

      事实上,这样的事不断重演,只要哈利出现,这浩特的狗有气无力地哼两声就静默了,绝对是“臣服”。看来狗是靠嗅觉来确定地位的,哈利是母狗,体型较小,然而所有庞然大物嗅了她一下后,马上就老实了。从来就没有一条狗敢于攻击过哈利!连见多识广的猎户,也对哈利这种天生的贵族气感到迷惑不解。

      哈利的忠诚也让我们赞叹。搬家进入冬营地时,要赶着牛车走上百里,一天到不了,途中要在路过的浩特住一夜。把马绊开,给哈利喂点吃的,我们就进包了。这时已经零下十几二十度了。

      早上出去找马,发现哈利不在。走出两三里地找到马时,我惊讶地看到哈利正趴在我的马边上!原来,哈利看不见主人了,转而跟定了主人的马,她知道主人会来找自己的马!天哪,我太感动了!

      第三年的夏天到了,哈利已经完全成熟了。一个难题摆在我们面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哈利怎么办?如要维持它的狩猎能力,就不能让她怀孕、生育,要给它做绝育手术;如要让它繁衍子孙,至少一年不能出猎,而猎狗最好的年华只有两三年。
      
      怎么办呢?我们讨论了很长时间,最后决定实行“革命的狗道主义”——不能让哈利这辈子享受不到男欢女爱!



哈里是条好狗,可是俺为狐狸撒日太的不幸深深地悲伤叹息,可怜的老月亮。
同意,我是不太喜欢“猎人”的。
狼是要打的。但是狐狸与人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它们不吃羊,不干扰人的生活。只是有身好皮毛,唉……

我奇怪,草原上的狐狸为什么要披那么漂亮的红皮草,是不是太显眼了?人家北极狐,白的。
一次放羊。冬天。沙窝子里。我绕过边走边吃行动缓慢的羊群,到前面的高坎上,想看看坎后会不会有狼。马一登顶,我们就与一只红狐打个照面。刹那间,我们都愣住了,然后,红狐尾巴一闪,消失了——我甚至没看清它消失的方向。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575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

李大同


七.

      为哈利寻找到一个乘龙快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决不能让那些丑陋的大笨狗染指哈利。我们到处打听哪里有品质较好的公狗。一时没有着落。

      可时间不等人,初秋,哈利已经进入发情期,身上的气味引来好几条公狗,没有一条像样的,我们一天到晚拿着套马杆驱逐这些色鬼们。哈利已经春情萌动,但从主人的驱逐行为中理解了什么,不管哪一条公狗想骚扰她,她就立即转身开始猛烈的攻击,咆哮着一口咬住对方咽喉……半个月过去,没有一条公狗得逞。
      终于,我们打听到白音乌拉分场知青那里有一条黑色公狗。据说这黑狗体能极佳,有追逐猎物的本能,追起黄羊来能锲而不舍地跑上10里地。这个消息打动了我们,因为哈利狩猎时决不白白耗能,像猎豹一样,所有力量在200米内爆发使用,一旦这个距离里没有得手,马上就停住不追了,因为只能越跑越慢。我们需要她的儿女比她有更出色的体能。

      二话不说,我们直奔白音乌拉。找到知青包,黑狗正拴在门口。我们下马,仔细端详。
      不错,真是不错。这狗体型高大,前胸宽广,四肢颀长,漆黑的身段,白色胸口,两只后爪也是白色的,很有特点。问这狗抓到过狐狸没有,说是没有,追上狐狸轻而易举,就是拐弯不灵,老被狐狸涮得满地打滚,就是咬不住。我们暗喜,知道这是从小缺乏训练的缘故。
      在验证了长距离追黄羊的传说后(有一次竟追了半个小时之久),我们决定,就是它了!它叫“萨利姆”。

      听到我们的来意,对方一口答应,甚至说狗就送给我们了!到底是知青呀,他们没有狩猎的兴趣,养狗只是为了看门。
      说来很有意思,草原上只要是知青养的狗,视所有知青为朋友,甚至主人。萨利姆没有见过我们,但我们过去牵它时,尾巴甩得那叫欢。

      哈利远远地看见我们牵了一条黑狗回来,飞快地迎过来。两条狗面面相觑,既而开始遍嗅对方全身。萨利姆马上就发现哈利已经发情,开始献媚了!
      当在一个盆里吃完晚饭后,哈利已经明白这黑狗也是主人的,是新的伙伴,它竟然容忍了萨利姆在它的盆里一同进食,而往常,它进食时,只要有别的狗接近,哈利的胸腔里就开始发出低沉的警告了。
      一切顺利。别的公狗纠缠数日,通通被我们打跑,现在哈利和萨利姆都别无选择了。
      然而两情相悦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开始,哈利也不让萨利姆上身,尽管并不咬它。直到两条狗一起抓了几次野兔之后,关系才融洽起来。萨利姆很有丈夫风度,从来不和哈利争抢兔肉,总是等哈利吃完以后,才狼吞虎咽地连骨头渣都吃下去。
      在一个秋阳高照的美好日子里,两条狗竟毫不避讳地就在我们蒙古包门前交配了。
      我们坐在包里,开始打赌哈利的第一次生育能出来几条小狗,是青色的,还是黑色的……


八.

      哈利怀孕了,肚子渐渐大起来。我们就像保护孕妇一样看护她,给她吃小灶,经常吃奶豆腐,打兔子开始用枪,回来剥皮供哈利享用。

      深秋,草原一片深黄,在第一次飘雪后,我们开始往80里外的冬营盘搬家。冬营盘在著名的浑达克沙地里,俗称“沙窝子”。

      本来,分红后,我们都要回北京探亲,明年春天再回来。可哈利要生孩子,我们可不放心让别人来伺候她,一致决定今年冬天不回去了。

      草原上的猎狗,从来就没有狗窝,不管天多冷,有多大风雪,也只是在蒙古包背风一边铺一块毡子。可今年不行了,我们必须给哈利建一个合乎规格的“产房”,别把我们的小狗冻死了。在蒙古包后面,我们选了一块背风之处,挖出一个L形带直角的甬道,洞口冲东南,确保西北风灌不进来,里面铺上厚厚的干草,又将甬道上面用柳条子密密盖住,再蒙上一块毡子,用土压实。这是一个完美的产房。哈利很喜欢,当天晚上就自行入住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草原上的冬天,家家摆着一个大肉盆,装满了手把肉,狗的营养更好了。哈利油光水滑的。
     有一天晚上8点多钟,我们吃完晚饭,正在闲聊,忽然蒙古包外面响起了小孩儿的啼哭声。“咦,谁家生小孩儿了?”我们嘟囔着,这浩特里没有怀孕的女人呀!静默了一会儿,这哭声越来越大,还不是一个小孩儿,好像有好几个。

     “是哈利,哈利生了!”不知谁第一个醒过闷儿来,大叫起来。我们一伙大汉平地跃起,差点把蒙古包都顶翻了。
      我第一个冲到狗窝前,二话不说就往里钻。看起来很宽大的狗窝,人往里钻还是很困难的。手电光下,哈利皱着眉头发出警告,待看清是主人,又继续低下头去使劲舔干她的儿女,这帮肉乎乎的小狗,团团挤成一堆,我好不容易才数清,“7只,生了7只!”我发现其中一只比其他小狗要大上一圈。
      退出狗窝,我们忙作一团。“孕妇该吃什么?”“红糖,红糖熬粥!”
      “小狗会不会被冻死?”“弄个炭火盆进去!”
      如今想起来,太搞笑了,狗哪里需要这些。可我们就硬是像对待孕妇一样来对待哈利的(其实我们这些毛头小子对孕妇又知道多少)。一个小时之后,红糖粥熬好了,我们将哈利叫到包里,它三口两口喝完,又吞下去一大块新鲜牛肝,扭头就回狗窝了。
      哈利虽然是第一次当母亲,可十分称职,除了一次排泄,两次进食,她总是一头钻进狗窝里。除了主人,谁也休想靠近,连萨利姆也不行。我们很心急,想好好看看,可哈利不让碰小狗,我们只好耐心等待。
      大概二十多天过去了,有一天阳光特好,哈利吃完饭不再急着回窝。我们走到狗窝前,发现小狗们正在往外爬,索性,我们把小狗都抱回包里,仔细端详。
      太怪了,这7只小狗的颜色,我们谁都没有猜对。


九.

      据一个老猎户告诉我们,一窝小狗里个头最大的,是最先出生的;个头最小的,是最后出生的。而品质最好的,就是一头一尾。
      我们很快就确定了谁是老大——一只青色的,比其他小狗大出一圈。这是只母狗,“肯定是哈利的种啦!”不过,它长得太奇特了:青色的躯体上,是白脖圈,脖圈正中有2厘米宽的白毛,向前延伸通过两耳直到鼻端,形成白鼻梁,而两眼正中,有一枚枣核状的青印。它的背上,有一条指头宽的黑线,一直到尾部正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倒三角。另外,它的四条腿自膝盖以下都是白色的。这种很少见的花色,让一个第一次进来看小狗的蒙古老乡,张嘴就问:“这是外国狗吧?”
      最小的一只也很快确定,是一只黑狗,它身上有其他小狗身上没有的深黄色,两只眼睛上方,各有一个圆形黄斑,俗称“四眼儿狗”。一看,也是母狗,我们顿时感到扫兴,总不能要两只母狗吧?!最小的这只被我们放弃了(很久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只黑母狗是多么杰出,她竟然能突然跃起叼住飞过它眼前的麻雀)。
      剩下的几条小狗无法确认出生次序了。不过我们都同意从中选一条公的。
      有一条灰色(不是青色)的是公的,不仅毛色难看,而且毛很长。我们断定这狗上辈子肯定是条笨狗——猎狗没有长毛的。品质不纯,淘汰!
      然后是一条黑花狗。这狗太让人爱了,因为它一边眼部有块大白斑,看起来特滑稽。这小狗自抱进包里来就没有停过,总想跑,然后一头歪在地上挣扎,惹得我们哈哈大笑。这狗应该是天生丽质。可惜,是母狗。忍痛割爱。
      还有一条黑色的,是公的。样子不错,也有一个白脖圈和白鼻梁,不过看起来智商有点问题,两只眼睛呆呆的,别的小狗乱蹦乱跳着,这老兄打个哈欠睡着了!我们不禁有点迟疑,可只有它一只公的了,别无选择。
      另外还有两条也是黑白花,母的,只能送人了。
      我们要的小青狗起名叫捷克;小黑狗叫别克。因为它们的长相是“外国狗”,索性取了外国名儿。
      四十五天之后,除捷克和别克,其他小狗都被抱走。我们这下有四条狗了。在那个普遍贫困的时代,养狗的成本相当高,要让四条狗每天吃饱,并不容易。否则我们一条也不会送人。
      我们的选择至少有一只是正确的——捷克。她很快就显示出不仅仅是一条狗。


(注:当年只写到这儿,事件爆发了。这几天找时间续写完他吧)




http://www.cylhct.com/post/topic.aspx?tid=8465710


青狗哈利和她的儿女(续完)


李大同


十.

      真正养过狗的人都知道,狗是在与父母及其兄弟姐妹的嬉闹玩耍当中学习成长起来的。一个著名的老猎户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将狗崽子送人,实在不行至少也要养到三个月之后,那时才能分辨出真正的英杰。他说听老辈儿的猎人讲,为了遴选出能够斗狠抓狼的狗,有的猎户将三个多月大的狗崽子们关在地洞里,不给吃喝,十几天后,看谁能活下来那就是她了,不言而喻,饥饿会导致厮杀,活下来的,是以兄弟姐妹的生命为代价。这故事听得我们毛骨悚然。
      捷克从小就蛮横,它个大劲儿足,三拱两拱就把弟弟妹妹挤到一边去,总是霸占奶水最足的那个奶头。有时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想把它拿开让别人吃会儿,这小子竟然死死咬住奶头不松嘴,疼得哈利站起来就走。
      狗崽子们会嬉戏了,互相扑来咬去其实就是玩儿,可捷克没有这个兴趣,也许她觉得这也太“小儿科”了。她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观看,经常把胆敢扑到他身上来的弟妹们摁倒在地,一口咬住咽喉,咆哮着甩头,直到下面的小家伙惨叫起来。我们于是知道她不是在玩儿,是在动真的。有一天,同一个浩特一家牧民的小狗跑过来串门,捷克很有领地意识,冲了上去,与那条小公狗打作一团,直到把那条小狗咬得发出凄厉的尖叫……我在蒙古包的门缝里看着,不知是应该把它们分开还是再看看结果。捷克得胜回朝,竟然还是一脸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迟疑了半天,还是给了捷克一小块肉吃,这无疑是在鼓励它。
      浩特里有一群羊。捷克稍大,开始好奇,独自一人跑到羊群边上去探秘。谁知羊也好奇,一只大个山羊看见这个小东西,过来闻闻捷克,又拿角去顶它。换做别的小狗早就尖叫着溜之夭夭了,可捷克感到了冒犯,它一口就咬住了山羊的脖子,山羊吓一跳直起身来,捷克竟然绝不松嘴,像荡秋千一样挂在空中。蒙古老乡见状大呼小叫起来,我们赶紧过去将它揪下来。浩特里一位邻居大嫂惊恐地看着捷克问:“这是狗崽子还是狼崽子?”
      这个看似荒谬的问题竟使我们一时语塞。


十一、

      小狗长到两个月了,奔跑已无问题,我们开始狩猎训练。在一根马杆子头上,系上一根狐狸尾巴,让小狗追;追上并能咬住,给一小块肉奖励。训练由易到难,直线、弧线、S线、Z线以及变速、变线等等。是否经过这种训练,对日后狩猎是至关重要的。
      捷克和别克是猎狗后代,基因里就有追逐猎物的本能,只要有东西在动,他们马上就会兴奋起来。不过,公狗和母狗的智商是有明显差别的,母狗的智商要高得多。小别克总是将追逐当做游戏,欢天喜地地在狐狸尾巴后面狂跑,经常被溜得一滚一滚的,却从不改变追逐方式,傻蛋一个。捷克则不然,在被晃了两个跟头之后,原地不动紧紧盯着这尾巴的走向,然后突然发力切直线,往往我们还来不及加速或变线就已经被她咬住。一旦咬住就死不松口,咆哮着乱甩。等她发现只要咬住尾巴就有肉吃之后,又变得十分功利,只要咬住了,立刻就跑回你的脚下,盯着你的手,看那块应得的奖励是否拿出来了。“捷克实在是太鬼了!”我们感叹。
      狐狸尾巴的追逐训练完成后,要开始活物训练。在我们所处的浑达克沙地里,有一种跳鼠,模样很可爱,脑袋既像兔子又像黄鼠,大耳朵,短短的前腿,长长的后腿,基本上可看作是一种微型的袋鼠。这小东西跑起来就是两条后腿发力弹跳,而且几乎每一跳都改变方向,一般的狗根本不可能咬住它。
      一个老猎户教我们捉跳鼠:先找到沙丘上的跳鼠洞,洞口极小,只有乒乓球大小,往往有几个洞口,留下两个,把其他洞口均堵上,然后用水灌洞或用烟熏洞,一会儿跳鼠就从另一个洞口钻出来,正好进入扣在洞口的粪筐里,逮个正着。捉住跳鼠后,再用一根尺把长的芨芨草棍穿过跳鼠的两只耳朵,防止它钻洞。这时就可以放开让小狗追了。
      狗追跳鼠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具有高度娱乐性的场景,跳鼠那种神出鬼没的变向跑让人目不暇接;而小狗们被涮得七倒八歪,经常以头抢地甚至倒栽葱的样子让你笑破肚皮。我们理解,这种追逐训练是让小狗具有原地变向的能力,而且毫无规律,不像追狐狸尾巴那样只需在5米半径里转圈。
      第一次追击,即便像捷克这样聪慧的母狗也未能“得口”,别说傻乎乎的别克了,最后还是哈利见猎心喜,横刺里在空中叼住跳鼠。谁想到捷克立即就从母亲那里学了这一手,第二次追逐时,她就是在跳鼠腾空的一瞬间下嘴得逞——对狗而言,跳鼠太矮小了,猎狗头贴着地面追其实大大限制了速度,于是老谋深算的哈利才会来个“空中作业”,捷克顿时心领神会。
      经过五六只跳鼠的抓捕训练,猎户告诉我们,捷克现在有能力抓住任何猎物了,下一课,是跟着父母实际狩猎,主要是学习如何下口又不能被猎物反咬,只要抓获几次,基本上就“出师”了。


十二、

      几个月过去,已经有点春天的气息了。
      让我们感到困惑不解的,是捷克的体型:她太不像一条母狗了!仅仅四个多月,她已经差不多和哈利一样高,然而绝不像哈里那样细溜可人,反倒像她父亲一样孔武粗壮,只有她的头脑和敏捷像她母亲。当初指点我们选择一大一小的另一个大队的老猎户,有一次路过这里,看到捷克,问清楚是条母狗后,不禁嘬起了牙花子:“这很特别,很特别,我没有见过这样的母狗!”他看来很不情愿地告诉我们,“像公狗的母狗可以抓狼……”我们将信将疑。
      捷克的第一次狩猎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冬营盘里。
      浩特里的另外两家已经搬走了,我们知青还没有畜群,最后一个搬。这天早晨,我和L先起来,准备起火烧茶。我去抱柴火,L去方便。几条狗见主人出来,撒着欢围过来。哈利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然后跑上了蒙古包旁的一个高高的沙丘,向远处凝视了一会儿,回头看了一下,消失了。奇怪的是,其他三条狗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起向那个方向追去。
      我没有在意,钻进包里点火。不大一会儿,突然听见L在外面大叫,“拿相机出来,快点儿!”
      这是怎么了?我打开柜子,掏出相机,钻出蒙古包门,只见L正提着裤子往回跑,定睛一看,好家伙,四条狗呈扇形圈着一条狐狸正向蒙古包冲过来,左右是两条大狗,后面是两条小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哈利一个加速,狐狸翻滚起来,紧跟着就是捷克,扑上去咬住狐狸咽喉,而萨利姆和别克,则在狐狸身上乱咬一气。
      我的天哪,哈利一个冬天没有狩猎,想必身子骨闲得难受,竟然以这种方式来玩儿一次,连主人都省了,我给你赶到家门口再咬!
      我赶紧照相留念,可惜没有拍下追逐的场面。事后我们久久不能平静,反复讨论这几条狗是如何形成默契的,哈利一声没吭呀,她的指令是如何发出,又如何被领会的呢?真是个谜。
      不过我们一致认为:几条狗把猎物赶回主人家门口再擒住的行为,绝非一般的狗所能完成。这必定是经过复杂思考后采取的行为,这个思考发端在哈利脑中,又传递给了其他狗,然后开始合作,发现猎物、分工、保持方向、保持速度、保持队形不让猎物逃脱,这绝对已经是复杂劳动!这样的狗,中国几百年才能出一条呀。



L刚提起裤子,又提起狐狸



十三、

      开始往春营盘迁徙了,这是一次长达八九十里地的跋涉,其实草原上的距离没人知道真有多少,蒙古话“特勒白那”是“在那儿”的意思,大概有十里地的样子;“特—勒白那”,20里;“特————勒白那”,这声调拉得起码有50里了。到春营盘从早到晚要走整整两天,牛得听话,牛车还不能散架。
      所有的家什都打包捆在牛车上,我们没法做饭。第一天晚上借宿在人家,也不好意思让人给这4条狗喂食,只好饿着。我们想狗饿一天应该没有大问题。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两条小狗就不像昨天那么有精神了,不再跟着父母四处溜达,而是慢慢地跟在牛车边上。我们不忍心,想为他们节省些体力,将两只小狗放到牛车上拉着走。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竟然晕车了,一阵阵干呕,只好又放下来。
      一出沙窝子,哈利就独自消失了。我们几个打趣说,今天哈利好像没有下令让别的狗跟着他,也许是想自己赶一只狐狸回来。个把小时过去,哈利回来了,肚子鼓鼓的,好像吃了不少东西。两只小狗一见,立即扑上去迎接,拼命地舔哈利的嘴。哈利退后两步,低着头呕吐起来,大团的肉泥吐出来,两只小狗立刻大吃起来。我们简直看傻了,还有这样喂儿女的?!哈利明显感知到儿女的饥饿,主人没喂,就自己出去觅食回来喂——伟大的母性!
      在草原上那么多年,这样的喂食我仅见过这一次!多少年后看各种关于动物的纪录片,才看见野生狼、鬣狗、野狗是这样喂食后代。哈利竟然完全保留着祖先的本能,这也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按说家养犬这种本能已经消失。这个“狼性”信号没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也许就此埋下了灾祸。

      捷克越长越大,6个多月时,已经比哈利还高出一拳,身量几乎和萨利姆一样,但是她远比父亲有心计,百米冲刺的速度惊人,我们根本看不清她的腿,通常只见她身子一矮,箭一样就射出去了。兔子、黄鼠、喜鹊甚至麻雀,只要这东西在动,她就要想方设法追捕。眼看捷克就要出落为一只甚至比她母亲还要出色的猎犬,我们已经在计划是否一人来一件狐皮大衣的事儿了。我们估计,这样的天分,如此完备的训练,捷克这个冬天抓30只狐狸应该是轻松愉快的事儿。
      可是她抓了什么?“以希格”——山羊羔!初夏的一天下午,我们正躺在包里看书,L钻进包里,脸色阴沉地说“不好了”。“怎么啦?”我们都坐起来。L压低声音,“我刚看见捷克咬死了一只羊羔!”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在草原上,不管是多么出色的猎狗,只要你吃羊,就立即会被认为是“敲闹”(狼),格杀不论。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半晌。小T说:“念她初犯,还有救吧?”其实,老乡们早就告诉过我们,家养的猎狗绝对不能让他品尝到热的羊血,那就会一下记住滋味,永远不会忘掉了,有机会就会吃羊。事实上,猎狗从来不喂生肉,就是怕他们记住活的牛羊的滋味。我相信那时我们心里都明白“完了”,可谁也不愿意正视——这是一条多么杰出的猎狗啊!
      终于,L说,“这次狠狠教训他一次,如果再犯,那就没办法了!”我巴不得有人这样说。
      捷克趴在芨芨草丛里,旁边是一只山羊羔子,脖子上的一片血迹在雪白的毛皮上格外扎眼。这里离正在扎堆儿的羊群有200多米远,不知捷克是把羊羔赶到这里咬死的还是咬死后拖到这里的。看到主人过来,捷克摇起尾巴,可她立刻就觉出了气氛不对,五体投地趴了下去。
      这一顿好打。L拿着一根细细的马鞭,将羊羔往捷克的嘴上放,每沾到一下就是一鞭,疼得捷克哭天抢地的狂叫,打到最后,捷克一见递过来的羊羔就如见鬼魅般瑟瑟发抖,我们方才罢手。她记住这个教训了吗?天知道。

      一个多月过去,已到盛夏,捷克又有了一次惊人的表现。
      那年内蒙正在军管,民兵的枪支都回收了,没有人再打黄羊。黄羊顺利繁衍,也不怕人了。一天中午,一大群黄羊来到我们蒙古包外几十米远的草场上,足有五六百只,黄压压的一大片。黄羊们低头吃草,根本无视这里是人类的领地。
      天热,蒙古包下部的毡子都掀起来通风。“看,捷克想干什么?”小T招呼我们。我们转身趴下,从哈那下部观察。这捷克,竟然在匍匐爬行,她全身尽量贴在地面上,小心翼翼一寸一寸地向黄羊群接近。“她还想抓黄羊吗?不自量力呀!”我们小声议论。
      50米、40米、30米,正当黄羊觉得有什么异常抬起身来观察时,捷克起动了。只见一道青光闪过,直插一对黄羊母子。这对母子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冲散,小黄羊一跳一跳的不知往哪边跑。看来这正是捷克的计划,她弓起身子,猎豹一样发力,一阵尘烟腾起,再落下时小黄羊已经在地上抽搐,捷克趴在一旁冷眼看着,大口喘气,并不再咬第二口。
      我们都愣住了,不敢相信眼前所看见的。“她捉住黄羊了?”震惊、狂喜一时裹挟了我们,冲到黄羊跟前一看,并不算小,有二岁羊那么大,出十几斤肉没有问题。
      突然有人问:“黄羊算羊吗?”
      这把我们问住了。难不成还得揍捷克一顿?要知道,我们这片草原最牛的猎户,也不敢说他的狗能独自抓住黄羊!
      尽管这是捷克一人之功,我们还是一点黄羊肉都没给她吃,因为这太像羊肉了,只是味道更膻而已。


十四、

      人有时会犯错误,犯那种莫名其妙、无可挽回,甚至无人应当负责的错误。
      这年的7月底,我们决定来一次骑马北征,到北部公社去看看L的哥哥。那里离我们这里的直线距离大约有400多里地,来回就上千里了。我们之中有三个人参加北征,计划半个月左右回来。出发那天大雨,但我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出动了。红星大队的小Y同行,四个人八匹马四根套马杆,蔚为壮观。那么狗呢?这么远的路怎么跟着我们走,当然是留守的人管了!
      这一年旗里开运动会,牧场要组织一个篮球队,队员当然要首先从知青里找。也巧,我们剩下的三人,原来不是什刹海业体校就是校篮球队的,一听有比赛,手先痒起来,焉能不去。他们到旗里打篮球去了。狗呢,狗谁管呢?不是还有两个女生吗!他们当时就这样想的。
      两个女生正心里不平衡呢,你们都玩儿去了?我们也走,到旗里看球去!狗呢?狗历来是男生管,没交代给我们,肯定是托付给别人了呗!
      你看,就这样阴差阳错,我们的狗没人管了!而这伙人都想当然认为没有问题!

      十几天过去,我们北征回来。远远地看见我们的蒙古包,冷清,没有人气,也看不见狗。下马,蒙古包顶毡没拉开,显然无人。打篮球看篮球的都还没回来。他们更不可能带狗走呀!这事儿蹊跷。
      我和L立马去50米外羊群人家去问。回答说,你们全都走了,那几条狗围在你们蒙古包外,趴了整整三天三夜没有动。你们的狗厉害,主人不在,我们也不敢过去。后来,几条狗向东面去了。
      “东面”?东面就是呼格吉图大队,那里没有任何人与我们有关系。再往东呢?是红星大队。红星大队的北京知青和我们一样是盲流,家庭背景也都相似,我们两队知青情同手足往来频繁,甚至这两个大队的蒙古老乡对这些来来往往蒙语流利的知青也都很熟。
      几条狗会去红星吗?向东还有30多里地才是红星的地界,哈利曾跟我们去过两三次串门,然而狗们怎么知道红星知青现在住在哪个夏营盘呢?这个判断像是一个神话:几条狗不知道主人去哪儿了,忍饥挨饿等了三天三夜,绝望之后决定去找“第二主人”,以往经常来访的红星大队知青!
      此时此刻,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即便是神话,我们也必须马上验证!我们比谁都清楚,如果没有主人,这几条狗将会立刻变成狼!
      我和L上马直奔红星。进入红星地界,路过一家浩特,打听到北京知青在白音高勒河边的挤奶站,立即直线插过去。
      河边高高的台地上,并排一溜九座蒙古包,这就是挤奶站了。我们老远就看见了那几条狗。离蒙古包100多米时,狗认出了我们,狂跑过来。我们下马,蹲下搂住它们,几条狗扑在我们肩膀上暴舔,喉咙里发出喜不自胜的呜咽之声。我们不禁泪水涌出。“它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呀?!真是奇迹!”
      进到蒙古包里,只有女知青X在家。还没等我们询问,她就说:“是我的错,我来赔!”
      “赔什么啊?”我们摸不着头脑。
      “你们的狗吃羊了。怪我没有喂好它们……”
      原来,几天前,这几条狗突然出现在这里。别的知青都不在家,X每天早晚两次挤奶,很忙、很累,没有顾上给几条狗做饭,当然也没想到这是一群饥饿之师。就在前天,这几条狗终于野性大发,在河边放倒了8只羊,还有一头马驹子!红星举队震惊,得知这是我们的狗,没有当即处死,算是给了老大面子,但老书记照日格图明确说:“这是一群‘敲闹’,他们知道怎么办。”
      真是五雷轰顶!一只还不够,8只!还有马驹子!上帝呀,这些年狼吃羊偶有发生,但狼吃马驹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很显然,这几条狗并非纯粹由于饥饿犯事,要是这样,我们自己浩特的羊群它们不杀,要跑到红星来作案?一只羊还吃不饱,要再加7只和一头马驹?很可能,失去了主人的约束,这几条狗的狼性开始觉醒,扑杀这么多牲畜,很大程度是狩猎本能的驱使,他们就是在撒欢、在玩儿!
      “哪儿能让你赔呀,这是我们的狗……”我们软弱无力地嘟囔着。如果赔款能够摆平此事,那我们就要乐得翻跟头了。按那时的价格,一只羊也就十几元钱,总数大概200元就差不多了,300肯定绰绰有余。可是我和L都明白我们的老朋友、红星老书记照日格图那句话的含义,“他们知道怎么办。”谁造成损失,照价赔偿,这是汉人的规矩,不是草原上的规矩,也不是蒙古文化。草原通常以物换物,如果狗吃了羊,并不需要赔,要的是以命抵命。
      如果我们就按汉人的规矩,赔偿损失然后带狗回家又怎么样?当然也可以,不会有人上门来问罪,我们毕竟是北京来的。但是那会在草原上留下什么口碑是可以想见的——不幸那时我们正高度自觉地处在“蒙古化”进程中,要求自己的全部行止,都符合蒙古规矩——狼吃了羊,当然格杀勿论,根本没有其它选项。
      我和L走出蒙古包,对视一下,心里都明白该干什么了。
      “我可下不去手。得你来。”我艰难地对L说。
      L点点头,从马靴筒里抽出那把锋利的蒙古刀。他是狩猎狂,素来心狠手辣。
      我们推了一辆空牛车到距蒙古包50多米处,作为刑场。哈利、萨利姆、别克依次服刑,最后是捷克。看见母亲倒在地上,捷克过去嗅了几下,扭头就跑,一直跑出七八十米才停下回头张望,她已经知道大事不好。我心里真巴不得她一溜烟跑回我们蒙古包去,已经杀了三条,可以交代了,特赦一条“未成年”小狗应该说得过去……
      L向捷克走去,叫她。捷克低着头垂着尾巴向远处走,走出20多米,站住,回过身来,趴下,五体投地趴下,尾巴急速摇动——她做了选择,在逃跑和服从主人之间,最终选了后者,但期望能饶恕她,两只眼睛向上凝视,楚楚动人……
      哈利一家,香消玉殒。

      直到今天,牧场蒙邦聚会时,这几条狗仍然是不朽的话题。究竟谁是杀手,成了一个争论不休之谜。四条狗当中,哈利当然是领袖,然而她从无劣迹,从未见她对牛羊发生过什么兴趣。萨利姆和别克,傻乎乎的,生性淳厚,真让他俩咬死一只羊没准都不知道怎样下口。唯独捷克,既有放倒山羊羔的前科又有嗜血黄羊的经历,在饥饿并且没有主人约束的条件下,潜伏在它基因和血脉中的狼性喷薄而出……几乎可以肯定,是捷克断送了一家子的性命。当初那个牧民“狗仔还是狼崽”的问话,一语成谶!
      可这是一条多么罕见的猎狗呀!


尾声

      这一年冬天的狩猎自然是告吹了。一人一件狐皮大衣的憧憬也破碎了。我们自然不甘心,还想重振旗鼓。
      哈利的后代,如今知道确切下落的,只有送给红星知青的那条黑白花母狗了,她是捷克的妹妹。我们把“小花”带走,养了一个月,观察她的禀赋。小花看来更多地继承了父亲,速度快,喜追黄羊,在数百米的距离内,竟不会被黄羊落下,奔跑姿态极为优美,腰肢伸展一如猎豹。可惜的是,小花太善良了,也许还有些胆小,她可以在野兔头上跳来跳去,就是不下口咬。不过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希望“隔代遗传”。我们送回小花时叮嘱红星的弟兄们,小花一旦分娩,立刻通知我们,在我们挑选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抱走狗仔。
      那年冬天,我一人留守。消息来了。我骑着一峰大骆驼去红星。小花也生了7只小狗,只有两只是青色的,我则毫不犹豫地说“就要这两条!”
      一切训练都从头开始。母狗小青在聪慧上继承了姥姥,然而在体格和凶狠程度上却差了很多,他哥哥公狗小蓝则一无是处,空有一身青狗皮毛,投错胎了(后来发情跟着一条母狗不知所踪)。
      狩猎季开始,小青抓住了几条狐狸。开始有些名声。我们的好友,牧场医院院长姜大夫也喜欢狩猎,一定让我们把小青借给他,也抓两条狐狸玩玩。没过几天,姜大夫就把小青送回来了,说它太有心计了,“遇上狐狸,如果我能看见她,它就猛追;一旦脱离我的视线,立刻就站住不动了!”这智商有点像捷克。
      可是小青就像林妹妹一样脆弱。冬去春来的一天,她突然后半身不能动了,高位截瘫的样子。那天,我给她做了浓浓的肉粥,放在她的嘴边,小青已经没有力气吃东西了,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长久地坐在她身边,不停地抚摸……
      第二天清晨,我去“崩克”里看小青,它却奇怪地消失了。“已经不能动了呀!”我跟踪草地上的痕迹,这痕迹翻过了一座高高的沙丘,小青死在沙丘下的红柳丛中。事后有老猎户告诉我,猎狗是不会死在主人家里的,它一定会死在野外,那一刻,它还是狼。

      西谚说,贵族不过三代。难道狗也这样?无论如何,哈利和她的儿女们曾经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更是我们记忆中永不褪色的一部分。
      每当我们梦回草原,口令发出:“啾、啾”——几条靑影旋风般扑向猎物……

                                                                                                                  (2011-11-24日续完)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沙发,先抢上,得空慢慢看。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沙发,先抢上,得空慢慢看。
傻瓜也快乐 发表于 2012-4-29 08:38
谢谢快乐来支持。
近几天有点儿小事。现在继续发上来。

心弦
◎李大同


胡来大叔 http://photo.blog.sina.com.cn/photo/4e4d1defg6ad3e0cfd9dc

1973年5月27日

    春末夏初的夜,依然略带微寒。从蒙古包顶毡没有盖严的隙缝中隐约可见的几颗明星,渐渐地没入到愈来愈白的晨曦里。听不见公鸡伸长了脖子的枯嚎报晓,却响起了几声刚刚苏醒的百灵的鸣啼,分外清新、悦耳。
    我躺在枕头上,恼怒地回想着昨天抓马的情形……
    去年夏天放开后一直没骑的青马,仿佛又成了龙!一个马倌撒了杆子,一个马倌被拽下马去,新袍子扯了个稀烂。最后好不容易又套住,三根马杆从三个方向勒住。可是当我过去上笼头的时候,青马又几次狂暴地直立起来,打着吓人的响鼻。最后没办法,一直勒得这畜生躺在地上时,才勉强给它带上了笼头。
    几个马倌儿团团坐在地上,点起烟来,不停地抹着汗,气喘吁吁的。

    我们聊起了7月中旬将要召开的查干诺尔公社那达慕大会。讲到赛马时,那其格上下打量了一番绊在那里的青马,说道:“这青马要说可真是匹好马,就是太不老实,小孩不知能不能骑……”
    “哼!”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坐着的一个名叫道尔吉的乌日根大队马倌儿发出不屑的鼻音!“你们雅干西勒分场的破沙窝子里能出些什么正经马?!历来那达慕上你们的马得过第几名?还想在那达慕上出出风头,别做梦啦……”他十分可气地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
    那其格和嘎那相视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倒是,好马是有,是认不出来,还是不会拴?”
    道尔吉听了这有气无力的反驳,高兴得蒜头鼻子都红起来了。他站起来,竖起套青马时被折断了的马杆,“哗”的一声翻上了马,临走回头还叫着:“要说前几名,还得看我们的……”
    我和嘎那一起往回走。平时说话异常风趣的嘎那今天一语不发,道尔吉那副得意洋洋的面孔一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浑身难受,是真的吗?
    “哎!嘎那,道尔吉刚才这么踩乎我们,咱们雅干西勒的马真没有跑得好的?”我忍不住问道。
    “没办法,可不是吗!”嘎那耸了耸肩:“跑得最好的一次是1963年那达慕上老龙德格拴的一匹白马,只跑了个28名,打那以后连牌子也没有得到过!”
    我哑口无言了。龙德怪(蒙语:“怪”是对年长的人的尊称)是四十几年的老马倌了!他拴出来的马不行,别人……
    太阳出来了,金辉透过蒙古包门上淡绿色的小窗帘,昏暗的包里霎时布满了柔和明亮的光。
    A“霍”的一声坐了起来,拉长声音“啊”的一声,伸了一个舒服的懒腰,立刻大叫起来,手“啪”的一声砸在我的腰上:“嘿!包斯!包斯(蒙语:起来)!青马今天就得骑,看它昨天那个‘马牙格台’(蒙语:不老实,躁动的样子),真当不住给你尥上天去!”他以一贯迅速的动作,三扒两下穿起衣服窜出去了。
    我努力驱赶着脑子里刚刚充满的不愉快,套上衣服钻出包门去。
    好个清晨!没有一丝风,一层淡淡的、飘缈的白雾在阳光的驱赶下迅速地向远方驰散。沙丘上的细石,迎着东方,射出五色缤纷的光彩,让人睁不开眼。才长出一寸多高的青草,吸吮着露水,拼命向上蹿长。睡过了漫长的冬天,又到你们出头的日子啦!
    一到挤奶的季节,女同胞们就开始比男人起得早了!这会儿刚刚5点,她们已经挤完了十来头乳牛,穿着沾满了奶嘎巴儿的大花袍子在那打扫牛圈呢!老董提着两桶满满的牛奶从我旁边经过时,甚至得意地“哼”了一声。
    A站在南面的一个大沙窝子顶上向这边挥着手,发出一声声的长吆“嘿——西!”马大概在那儿!我回包拿了一个笼头,三步并做两步冲上了A站着的沙丘。青马正在下面。
    “你看那小子,好像大难临头了!”A指着青马说道。
    青马一会儿高昂着头,竖起耳朵向这边警惕地观望着,一会儿又把“哼哼”作响的鼻子伸向地面,不安地移动着四腿,拼命想摆脱马绊的束缚。
    我们走到它身边,青马原地打了两转,终于挺起胸膛注视起我们来了。好马啊……
    青马高高地昂着头,脖子微微向后隆起,削竹似的耳朵灵活地前后转动着。前腿中的空当足足有两拳宽,两块强健的胸肌向前鼓突着。背部的线条从又高又斜的肩胛上向后延展,到了腰部,柔和地向下一弯,又很自然地挑了起来,往后展开,又钩出了一个斜长的尻,这是快马的特征之一。总之全身的结构是这么苗条、和谐、对称外加刚韧。四条腿就更不用说了,精细精细的,没有一根距毛,干净、利索。两条前腿像箭一样笔直地钉在地上,后腿却像弓那样弯曲,紧绷绷的,给人一种随时都要射出去的感觉。
    四岁那年,青马就曾经一天里疾行三百多里,赶到昭盟的克什克腾旗,牵着的马都趴下了,于是老乡们都叫它为“干青包勒”——意思是“独一无二的青马”。那年我们千里北征时,又把伊和高勒公社所有敢斗胆和它比赛的马都踩到了蹄下,大长了我们南部的威风!
    唉,青马啊青马,要不是你那单眼皮的石油色大眼睛里闪露出的:“只要你过来,我就敢踢你”的坏光,简直就是十全十美了。
    我拎着笼头走近它,“呼”的一声,屁股就转过来了。真想踢主人啦!四年来,作为我的坐骑,我深知它的习性,于是一面毫不躲闪地跟着它转,一面轻轻地把笼头送向它的脸旁。青马迟疑地拿嘴碰了一下笼头,又惊惶地闪向一边,我耐心地再送过去。这回,它抽动着鼻子,闻了半天,终于将脑袋伸进去了。
    把马牵回来,拴在桩子上,我们钻进了女同胞的蒙古包。
    茶早就烧好了,桌上摆好了大盘的奶食,外加一叠草原牌“三明治”——谁知道“三明治”是种什么东西,我们这儿反正是干饼卷奶油。
    奶油兑出来的茶可真香啊!喝得我们浑身冒汗,要知道,草原上人的精神全靠这点茶在维持。一缺了茶,我是呵欠连天,只想睡觉。A更邪乎,不喝茶就耳朵眼儿里面疼……
    喝完茶,我开始检查鞍子。插带是新的,挂肚带的皮条也很粗壮,完全合格!弄不好人摔一下还没关系,把我这盘精致的花费了许多心血的银鞍子踢碎了我可就真不活了!
    我抱起鞍子,慢慢地贴近青马,“哗”的一声,轻轻地把鞍子甩到它的背上。它大概也明白有马绊在束缚着它,把头低到地面打了声响鼻,一动也没动。嗯!鞴鞍子还挺老实,大概没啥事儿。
    可是等我蹬上马靴,又走到桩子跟前,解开缰绳时,心里开始有点怦怦打鼓,虽然明明知道它的毛病,可每年第一次骑,总是觉得异常可怕。
    我牵着它绕将起来。一般每年第一回骑时,紧好肚带后牵它绕两圈,它就会撅起尾巴拉一泡屎,那时就只管放心上去,保证不尥。
    今天可是见了什么鬼!青马死活就是夹着个尾巴不拉,更使人发颤的是耳朵也向后背着。几位女生端着碗,靠着包,幸灾乐祸地叫着:“哈哈!不拉!肯定尥!把你摔个半死,谁叫你昨晚不圈牛!”真的,昨天晚上只顾弄马,牛也忘了圈。
    我恨恨地看了她们一眼,唉!如果让她们骑,我站在一边看热闹,该是多么快活!风凉话当然说得更出色!可现在,尖声尖气的奚落使我的头皮直发硬!
    我停住步,转身提起缰绳,把青马的脸拉向里侧,左脚轻轻地纫进镫,右手扳住前鞍桥,正要翻身,青马猛的向前一窜,我紧跟一步,还没等我动作,这家伙又突然向外侧一转,马屁股一下撞到我的胸上,把我甩到一旁。啊哈!真有点不识抬举了!我咬牙切齿地把青马狠狠地揪了过来,“唰”地纫进左镫,它又开始往前窜,我猛地向后一打嚼口。青马受到这突然一击,“喑”的一声怪叫,两条前腿直立起来……
    好骑术!我一定以一个异常迅速的动作翻上去了,它的两条前腿还没落地,我已经稳稳地坐在鞍子上了!
    青马原地转圈儿,乱蹦乱跳,我下意识地把身子向后仰,右手按住前鞍桥,左手紧紧地勒住嚼口,不让它把头低下去。
    A在一旁大叫:“抓住后梢绳!抓后梢绳!”
    定尥不起来!咦,几位女将的怪叫怎么听不见了?嗯!一定是吓住了!
    青马站在原地不动,我两脚磕了下马肚子,它突然又往前蹿去,窜到水淖边上又“腾”地戳在那里,差点使我失去平衡。可就在这时,我觉得马背开始缓缓弓起来,身后响起了“扑扑”的声音。
    哈哈!牵你走你不拉这泡屎,给骑出来啦!
    微风拂面,身轻似燕。我觉得不是青马,倒是自己在轻捷地跃过小河,飞过山冈。马蹄“嗒嗒”,有节奏地弹着地面。老牛横着耳朵呆呆地望着飞驰而来的怪物,临近时才突然翘起尾巴向一边滚去。
    “好兆头!秋天没骑的马倒是有精神头儿,到底能跑多快?”我扬起鞭子,照青马屁股上“啪”的一声。
    上帝!屁股撞在后鞍桥上,身子突然矮了一截,眼镜也要带不住了!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唉,知青知青,多少淚水多少情愫,每一個知青的故事都是時代和人性的一面鏡子。
唉,知青知青,多少淚水多少情愫,每一個知青的故事都是時代和人性的一面鏡子。
老爺叔 发表于 2012-4-30 18:30
  谢老爷叔!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12-5-1 19:19 编辑



李大同(左)、黄小源(中)、路东文(右)在白音德力格尔牧场

1973年6月1日

    今天是儿童节,总场的小学生们要演出丰富多彩的文艺节目,还有小摔跤手的精彩表演。和往年一样,所有能去的牧民几乎都去看热闹,节目完了以后,自己再组织赛马,一来可壮声势,二来众人面前也露一鼻子。简直就是个小“那达慕”。
    A竭力鼓动我去参加赛马:“没事儿!去吧!光有个好马名有什么用,总得让‘国际’公认嘛!”
    “啊呀!够呛吧!”我忐忑不安地打量着青马,“刚抓来三天,连骑带吊,肚子虽然下去了一点,毕竟让它吃得太少了。这次就算了吧!”
    “不行,不行,不行!”A的头一歪,眼里露出嗔色,一连无数个否定:“已经说了要参加,必须去!唉,你这个人哪……”
    “好罢,不管名次如何,去试试!”我终于勉强下了决心。
    “你先去,我圈完马去场部和你碰头!”A说完跨上马,一溜烟地跑了。他已经放了半年多马,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真够辛苦的。
    10点了,我鞴好鞍子,缓缓向牧场走去。
    喝!还真有点节日的气氛!学校前面高高的旗杆上,一面巨大的红旗迎风猎猎地飘舞。高音喇叭里也在呜勒哇啦地乱唱,身着五颜六色蒙古袍的牧民们围起来的大圈子里,儿童们穿梭往来,白衬衫上的红领巾格外醒目。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阵的大笑。
    我下了马,赶紧把它绊开了。好朋友,赶紧吃两口吧!
    A从人群里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叫:“都打听到了!不善!不善!金光和白音诺尔大队都有不少马准备赛,小门吉儿的‘呼伦’(金色马)也来了,公其格的红马还想拿第一呢!”

    完蛋!我心里凉了。小门吉儿的“呼伦”去年旗那达慕大会上一百多匹马跑了个第六,公其格的红马也公认是雅干西勒目前长跑最好的马,第一是没指望了!“没关系,不得倒数第一就行,反正还没出名。”我暗暗地给自己打着气。
    摔跤已经进入决赛了,人们的情绪达到了最高点。前几名小摔跤手的男家长们抱着酒瓶子,声嘶力竭地叫嚷着:“勾腿!”“背呀!……”女家长们也在紧张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一看到自己的孩子不幸倒地,便“呸——”的一声用手捂住嘴,发出“还吝(蒙语:可惜)”的哀鸣。
    “参加赛马的人准备吧!赛马马上就要开始了。”学校的车木格校长拿着小红旗四处叫喊着。
    我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青马跟前。它是那么贪婪地咀嚼着。昨天又吊了一夜,我可真不忍心马上停止它的享受,可是“阿拉嘎怪”(蒙语:没办法)!
    往放马的方向出发了。我暗暗地数了一下,有二十多匹,最精神的还是公其格的红马,这匹马拼命往前抢着嚼子,乱蹦乱跳,“咬斯台赛汉毛驴班达(蒙语:真是好马)!”
    门吉儿的“呼伦”不紧不慢地小颠着,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他妈的!挺安详,好像今天的冠军肯定是它的了。本牧场别的马没听说过什么特别出色的,也就是凑凑热闹罢了,外公社的马可不明底细,天晓得!看着都像龙,安知不是虫!
    “喂——!你的青马今天能跑第几呀?”公其格冲着我叫着。他高高的个子,嘴上黑黑的一圈络腮胡子,脸色红得发紫,在雅干西勒是以吹牛著称的,这时,正得意地摆动着缰绳,让他的红马走着“之”字。
    “嗨!我这破马,从来也没跑过这么远,凑个热闹,捡你们的马粪呗!”我嘻嘻哈哈地回答着。还是谦虚点好!
    “哈哈哈……”一阵得意的大笑,这小子,高帽子戴得还挺舒服,可气!
    到地方了,离场部大概有三十里地左右。大家都下了马,点起烟来。有的人嘻嘻哈哈地在打诨逗笑,有的人    好像若有所思……我敢说,如果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话,每个人都是心神不定!
    抽完烟,门吉儿站起来说到:“怎么样?兄弟们,上马吧!”“扎”的一声,大家都站了起来,仔细地整理着鞍子。我把前肚带略微放松了一点,让青马的呼吸畅快些吧!
    背着马跑的方向,大家一字排开。我觉得心里开始“怦怦”乱跳!
    突然响起了声嘶力竭的号令:“台布拉(蒙语:放马跑啦)!”
    再也来不及想什么,我拼命地拽过马头,“啪”地打下一鞭……
    周围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霎时间烟尘弥漫,跑在前面的马蹄撂起的土块不时迎面击来……
    我摆动着马缰躲闪着,大概是头一次参加赛马的缘故吧,简直是头脑发胀,眼目昏花,只顾看着方向,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都是些什么马。刚放开,马的速度显然都差不多,忽前忽后,忽左忽右……
    大约跑了有十多里,渐渐有的马落后了。在前面的,只剩下公其格的红马。实在出人意料的是——青马居然也在和这几匹马并驰着……
    红马超过别的马一丈多远,兔子一样地倒动着四腿,频率极快。“呼伦”则是大步地窜跃着,紧追不舍。
    公其格猛一回头,我看见一张闪着狡黠目光的得意的脸,好像在说:“还是我的马快呀!”忽然,他一皱眉头,大概是看见了我,“咦,这小子怎么跟上来了?”
    没想到吧!我暗暗高兴,低头“啾啾”地催着青马……
    黄马和黑马完全并排跑着,我离这两匹马还有一个马身的距离。这两个骑手频频扭头看我,表情挺紧张。
    “不能光看我的脸呀!我还得让你们看看我的后背!”当发现前两匹马已经有些“毛的借(蒙语:不行了)”的时候,我越发高兴起来,“一定要超过去!”
    好机会!前面一个大下坡,足有500米长。我猛然伏向青马的脖子,在它耳边一声怪叫,手里的鞭子在它眼旁挥舞……好一个大加速!我的屁股一下撞到后鞍桥上,旁边两个骑手的白头巾一闪而过,青马飞快地冲下坡去,借着惯力紧跟着又翻上了前面的高坡。这时,离领先的两匹马也只差两个马身的距离啦!
    场部两边终点的大梁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快到终点了。我的奢望越发膨胀起来,“不能超过这两匹马,捞个第一吗?……”
    可是忽然,我感到青马的腿好像在发软,马身开始有些摆动,蹄子踏地的声音也好像有气无力的了。
    怎么搞的?耍赖?我火起来,狠狠地打下一鞭,仍然是无动于衷,嗯?啊!我明白了。霎时我觉得一阵怜悯涌上心头。怎么能怪它呢?从马群抓回来后骑上它去的红星大队。拴了一晚,第二天又跑回来,仅仅吃了三四个钟头就又吊了一夜。今天连到牧场又去赛马点也有60多里了,它的力气从何而来呢?况且已经这样不容易地跑到了第三!
    “我的马哟,候勒黑(蒙语:可怜呀)!”……
    红马远远领先了,在人们的欢呼声中头一个窜进场部。公其格摘下礼帽,想向对他的马赞不绝口的人们致礼。可惜没拿稳,“忽”地一阵风,帽子向后飞去,人们看着他的秃头大笑起来。
    青马紧跟门吉儿的“呼伦”冲进了场部,我拿眼角瞟着指着青马交头接耳的人们,感到一阵虚荣心的极大满足。我甚至觉得比第一还要高出一头!
    A骑着马迎了上来:“跑得怎么样?”

    “简直是奇迹!完全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第三!”我上气不接下气。估计我这时的表情肌一定动作频繁,因为A看着我开心地大笑起来……
    夕阳西下,我和A沿着弯弯曲曲的车道往回走。
    路的东方,是罩着一层青色暮霭的连绵起伏不断的丘陵,西边无际的平坦草原上突兀耸立的四方山的平顶上,横着夕阳的半边红脸。浩瀚的“库尔查汗泊”变得如此平静,晚风吹拂,抖起万点鳞光……
    我们兴奋的情绪仍然不能平静,A在马上左摇右晃,挥舞马杆,兴高采烈地“指点江山”:“……总之,青马的前途是光明的,而道路也不会十分曲折,大有希望!”
    我当然没有异议。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1973年6月3日
    一切都开始打破常规。
    A是马倌,每天很晚才能回来。几位女同胞在地里干一天,晚上回来挤奶,乳牛不回来,又找不着我这个放牛的。我可倒好,为使青马的腿不上马绊舒服些,居然好几个钟头坐在野外牵着它吃草,一点儿也不腻烦。
    晚饭时,平常海阔天空的聊天也开始变得千篇一律了。A努力回忆着白天从最有经验的牧民那里听来的拴马的“咬斯(蒙语:规矩、经验)”:“要吃热草,白天要拴在阴影里,早晨不能吃带露水的草,要把马汗刮得绝对干净……”
    “最好吃旧营盘羊粪上长的宽叶草!”我也津津有味地补充着。
    女同志们开始感到不满:“你们不能说点别的吗!老是马,马的,真讨厌!”老董指着A说:“如果你们明天还这样的话,就给你吃肉粥!”手指头又毫不留情地指向我的鼻子:“你呢!给你吃……”
    “发面馒头!”她们一齐大叫起来。
    这是多么可怕的威胁啊!

1973年6月5日
    为了真正选拔出能够参加那达慕赛马的马,分场决定在十号举行一次预赛,选出前三名进行正规训练。当然,正规训练时就不能让大人们骑喽!
    这回我的青马可有足够的时间进行休整了!
    公其格呀,公其格,我要与你决一雌雄!
    我的会计事务从来还没有像今天似的棘手过,往常的干净利索劲儿全不知到哪儿去了!只觉眼前小方桌上的单据张张面目可憎。
    “一千捌佰陆拾肆圆,”嗯!这是马鬃、马尾和驼毛的收入,我结结巴巴地念着单据上的蒙文,眼睛却不自主地向包门外瞟去。
    咦!这家伙怎么趴下了?大概是吃饱了!吃饱了也不能趴下呀!肚皮让热土烤着最不好了!我赶紧窜出门去,跑到青马后面,把它轻轻地赶起来,伙计!要注意保养!
    走进包里,我尽快地拨动着算盘,打着社员这个月的工分,“一万三千多分”不多,不多,在计划之内,“付出现金……”
    嘿!青马怎么又跑到水草地上去了,这种水草一泡屎就没了,简直不识好歹!
    拿上笼头跑出去,把青马牵到一块干干的草坪上。
    “在这儿吃吧!好朋友,得抓紧时间,否则晚上吊你可别怪我不留情!”我拍着它的脖子自言自语。
    呦!账还没算完呢!我又回到了小桌边,包门也拽上了,眼不见,心不乱!单据们仍然在张牙舞爪。
    “这是牧业收入,这入副业开支,这个嘛,进副业收入或其他收入都可以……”
    “扑愣愣……”外面又是一阵响动!
    我“腾”地跳了起来,青马又怎么啦?出去看看?账怎么办?……
    去他的罢,晚上再说!

1973年6月9日
    青马已完全精神起来了,一天到晚站在桩子旁大概很难受,它经常绕着桩子自己小颠几圈。
    A拿着剪子和梳子仔细地给它修理着鬃。他这人是干什么都镇别人一头。确实,不管是做马杆子,修马鬃,甚至做银嚼子,老乡们除了“啧啧”称赞外,简直望尘莫及!
    鬃修好了,耳后和肩胛各留一缕,然后依马脖子的线条仔细地把鬃修成了一个弧形,没有一根参差!
    “肚子已经完全挑起来了!已经可以说是进入‘薄棱kei(蒙语:马后腰饱满又不下垂)’状态了!”我按了按马后腰的凹处,满意地说。“可以是可以了,但是明天跑,晚上拴了可能不好,我看今天白天基本不让吃,晚上不吊,早上早早地抓回来,肯定明天跑起来有劲!”A敲打着剪子,想出个新花样。
    “马不吃夜草不肥……这鬼小子!”
德方大姐有点吊胃口啊。

这个帖子我在追着看,谢谢了!
写得真精彩,回头再仔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