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贡比拉河(5)

大军慢悠悠地说,我才不要她呢,又厉害,不干活,还挠人。我二姨问他,那你要谁呀,他说,我看小马红不错,能干活。小马红是我姥家隔壁邻居的小女孩,她爸妈都是四川人,个子很矮,而且嘴唇特别厚,上嘴唇向上翻,下嘴唇向下翻,中间一条缝,这条缝,好像从来没有合扰过,小马红就是她妈爸的翻版,小马红可能干活了,不但能够看着她的弟妹,每天还会帮她妈扫地,帮她爸到地里摘菜,所有的大人们都夸小马红懂事,能干。我对小马红的印象,就是翻着的两个厚嘴唇,从小,我就不愿听大人表扬别人,特别是我看不上的,又当着我的面,听到她们都说小马红好,我就得找出小马红的不好来,我就说,小马红太难看,大军就说,她能干活,还不挠人,我妈说了,你就是个丧门星,克死我大姑夫,长大了,也要克夫,没人要。我就开骂了,操你妈!大军!大军当然也不会示弱,他的骂立刻就升了级,我操你奶奶,我就回骂道,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奶奶,我说话快,大军说话慢,他说一句,我都能说上三四句了,说,他说不过我,打架,也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他们总是认为我欺负大军,但是,大军尽管说话慢,却有蔫主意,一句是一句的。有次,我姥给我讲赖蛤蟆和百灵鸟比赛数数的故事,我姥说,百灵鸟再快,也比不过蛤蟆,我姥说,百灵鸟嘲笑蛤蟆说话慢,蛤蟆说,那我俩比赛数数怎么样,看谁先数完十个数,说,开始,百灵鸟就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地数起来,蛤蟆慢吞吞地说,两五一十,蛤蟆赢了。我姥的意思就是,百灵鸟再快,也比不上蛤蟆,确实,大军无论是说话,还是走路,都像只蛤蟆。他坐在炕头,我坐在炕梢,就对骂起来了,他骂一句,我都能骂上两三句了,一般都是他先变着花样的骂,我跟进,但是,我总比他多骂一两句。我二姨在旁边不干了,说,他奶奶是谁?我就立即改口,那我就操你姥姥,我操你姥姥。

因为,大军在我姥姥家,我就不愿去我姥姥家,我总觉得她们都向着大军,包括我妈在内,因为,她们一说起大军如何如何,都是眼睛发亮光的,说起我来,口气就不一样,到底什么地方有区别,我也说不出来,但是,我能感觉到,所以,我就生气,没办法,除了我妈,我也不能再跟着别人了,我只好总跟着我妈。学校离我姥姥家较远,还要过蛤蟆沟大桥。离我舅家倒近,有一次,我饿了,我妈让我到我舅家去要点吃的,我去了,我舅母连块凉馒头都没给我,还说些不好听的话,具体怎么说的,我忘了,大意是说我妈是寡妇,寡妇就应该赖上他们吗,他们就应该伺候她吗,伺候她是应该的,难到我这个丧门星小丫崽子也要他们伺候吗,我回去就跟我妈说了。那时,我四岁多吧,可会学舌了,一点都不带差的。后来,我妈跟我说,她之所以要找人,并不是因为这些事,而是晚上做梦,梦见我爸了,我妈说,自从我爸死了以后,她从来都没梦见过,这次梦得特别清楚,我妈说,我爸在梦里对她说,让她走出去。对于这个走出去,我妈的理解,就是让她再嫁人。她这才下决心再找一个的。

我妈说,当时,给他介绍的可多了,什么样的都有,当官的,当老师的,有新华的,黑河的,还有就是,她的哈尔滨的一些同学,都让她回哈尔滨去,等等,她说,她都没找,我妈说,怕人家条件太好,对我和我哥不好,她说起一个老师,说和她多么的说得来,但是,怕给人家添麻烦,这才找了张聿礼。

张聿礼就是十万官兵就地转业的山东兵之一,老家在山东高密,后来,听我妈说,他在老家的媳妇不跟他过,结婚没有几天就离婚了,没有孩子,初中二年级文化水平,我妈一说起张聿礼来,就是初二的水平,没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只上到了初二,还有,张聿礼的弟弟也是初二,于是初二的文化水平,老初二,就成了我妈嘲笑他们的一个口头语,包括她的两个儿子。我妈挂在嘴上的打击张聿礼的说辞,就是没文化,没水平,没水平,没文化,我妈说。只要张聿礼一张嘴,她就觉得捌扭,没文化,没水平,这是他跟张聿礼说话的开场白和结束语。小时候,我就问过我妈,既然他没文化,没水平,你找他干啥,她就要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为了不让你俩受气。

以后,只要她和张聿礼生气,或者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要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不受气。没事,我妈就会给我讲故事,主要内容之一,就是后妈后爸的故事,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故事就是:有一个男人,老婆死了,留下两个孩子,有人为男人介绍了一个对象,这个女人说男人有两个拖油瓶,东北把前妻或者前夫的孩子称为拖油瓶,不肯嫁他,这个男人为了娶这个老婆,就把两个孩子给掐死了。我听着,就生气,想,好像你多好似的,没把我俩掐死。小时候,我生气时,我心里就会说,谁让你不把我俩送人,谁让你当时不把我掐死;或者她一说“还不是为了你和你哥”,我就生气,也会想到,为啥不把我掐死。当然,只是心里说说,从小,我就不惹我妈生气,不管她说什么,一般情况下,我心里都会反驳的,只是不吱声,有时,我妈也能看得出来我不服气,经常说,哼,我知道你想什么,不服是不是,不服也没用,至少,现在,你还得靠着我养活,等你翅膀硬了,再说吧。

张聿礼确实没让我受气,他特别喜欢女孩,成天姑娘长姑娘的短的。可能是吃炼乳吃得太多了吧,我直到四岁多了,还没牙,吃饭都得人家嚼着喂,在双城时,吃硬一点的东西都是我姥姥喂。我妈说,她回双城看我时,我没事就挎个小篮子,篮子里装些吃的,谁都要不出来,没事,就挎着,抬头挺胸地从炕头走到炕梢,从炕梢走到炕头,一边走还一边自言自语,说,我上班去了,啊,在家好好呆着,我下地去了,啊,你老实在家呆着,我去买点东西,你老实在家呆着,啊,我看你哥去了,你老实在家呆着,啊。我妈说,反正,你总是有事去了,让我们老实在家呆着,我妈说,她们没事逗我,说,萍呀,你篮子里装的是啥呀,你就大着舌头说,单(干)巴枣,她们又问,那你咋不吃呢,你就说,没牙咬,我就说,给你煮煮好不好,如果你高兴,就说,好,好,好,如果不高兴了,就说,你煮不烂。没有牙,就得人家嚼着喂。我妈没找张聿礼时,都是我姥姥嚼或者我二姨喂,后来,就是张聿礼嚼着喂,我妈从来没嚼着喂过我,她嫌脏,她说,看着他们把饭送进嘴里,然后又在嘴里嚼吧嚼吧,再吐出来,再塞到我嘴里,一边说,还一边学着他们的动作,就这样,在自己的嘴边用手划一下,说,塞进去,然后,用手一抿,她说,她一看这,就犯恶心。我姥姥骂我妈是假干净,尿刷锅,她自己的东西埋汰死了,她不嫌,别人的东西,她就嫌。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里的毛巾,没事,她就要换一茬,不准乱用,甚至给每条毛巾上缝上布条,写上各人的名字。有时,我家用的筷子,她都要一对一对地用线绳拴上,各人用各人的,就是拴上,我们也混着用,她就把她自己的拴上,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吃饭前,这个手,这个洗手呀,恨不能给肥皂洗个澡,吃馒头从来不用手拿着,而是用筷子扎着吃,每到吃饭,筷子上就扎着个馒头,举过头顶,咬一口,如果要吃菜呢,把馒头放回去,夹口菜,送进嘴里,然后就闭上嘴,这个嚼,如果不吃菜,她就举着她的馒头。

黑河地区不产米,各种米都不产,因为无霜期太短,只有三个月,黑土地下不到二尺,就是常年的冻土层,所有的农作物只有一季,小麦也只是种春小麦,由于日照时间短,产的麦子打成的面做出的馒头比较粘,不如关内的面好吃,而且单调。所以,我妈就用面换玉米面、黄米面吃,我八岁去高密时,说我们净吃白面,人家都不相信,因为,别说白面,他们连地瓜面都不够吃,我去了,他们给我做的白馒头我不吃,专门吃地瓜,把他们留的地瓜种子都给吃了。每到过年时,连里不知从哪里搞来点大米,每口人分四斤,我这才知道有大米,而且,我也不太愿意吃米,包括各种米,我就爱吃面食,饺子、饱子、馒头、面条等要是面做的,没有菜都能吃。我妈说,吃饭不能说话,更不能张着嘴吃,让人看见了嘴里的饭,不雅不说,还恶心,她吃饭从来不张嘴,闭着嘴臌悠,所以,她吃饭最慢,我们都吃完了,她还在吃,她说,她上学的时候,食堂的大师傅小师傅,都认得她,她总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走。只要我家一吃饭,她的饭前、饭中、饭后教育最多:吃饭不要张嘴嚼,吃饭时,筷子不要在菜里乱拔啦,然后就地取反面教材,说,看,你叔的吃相。

我妈跟张聿礼结婚后,开始,我还叫过几声爸,我姥不让我叫爸,怕我再妨死张聿礼,所以,我就一直管张聿礼叫叔,也就是说,我从小就没叫过爸,到现在,爸,对我来说,只是写在纸上的一个词汇而已,现实当中,我是张不开口的。我妈一边教育,一边示范,说,筷子在里面乱杵,别人还咋吃?吃时,先看好了,再去夹,夹起来,就要吃掉,不能再放回去,那样很不卫生,吃菜要在自己这边吃,不要到别人面前的菜跟前去夹,像这样,她现身说法地把筷子伸到你的菜跟前,转两圈,说,看,你也觉得不好受吧,人家把筷子伸到你的碗里,你会高兴吗?还有,如果出去做客,就是再不好吃的菜,再不喜欢吃的,也要象征性地动动筷子,不能啥好吃吃啥,头不抬眼不睁的,就知道自己吃,看看你叔,一吃饭,就头不抬眼不睁的,哪辈子没吃过似的,看着没,恨不能把眼珠子掉进饭碗里,饿牢里刚出来似的,不要跟他学,一点都不文明,吃饭时,要这样,她挺了挺胸,说,要这样,把胸要挺起来,眼睛和桌子之间要有距离,夹一口菜后,要把筷子拿回来,不要总把筷子拿在手上,特别是出去做客时,吃几下,要放下筷子,然后再拿起来,看看你叔,筷子不离手呀,再有,就是,自己够不着的菜的,不要站起来去夹,哪辈子没吃过似的,还有就是,汤汤水水的,会洒到其它的菜里,而且,你的筷子不干净,看,像这样,她把筷子在自己的嘴里抿一下,拿出来去夹一下菜,说,从自己的嘴豁楞完,再去公共盘子里豁楞,要是有病,就都传染了,所以,一定要在自己这边吃,然后就吃给我们看,还有,就是吃饭不能吧唧嘴,吧唧吧,吧唧吧,多难听,一点教养都没有。

至于,她主张的各使各的餐具,也就是西方的分餐制吧,在我家一直没实行起来,我妈还曾经在我家实行过分筷子使用制,在墙上钉上钉子,把筷子一双一双地线绳拴起来,吃完饭后,每个人的筷子挂在每个人的名下,刷碗的才不管谁的是谁的呢,洗完一挂,爱谁谁,最后也分不出来谁是谁的,我妈只好把她自己用的筷子吃完饭后,用嘴抿抿,挂在自己的名下。

因为,我妈在家,是从不洗碗,从不做饭,从不收拾屋子,除了养花,就是养鸡,养鸭,养狗,养鱼,养兔子,养貂、养马,有时,我回想一下,她这一辈子,她没养过啥呢,有条件,能养的都养过。她一没事了,就把手洗干净,然后,躺在那里看书,或者看《参考消息》或《文汇报》,张闯四岁多时,跟我妈说,妈,没事,你就把你单位的文框报给我拿回来看看,《文汇报》的汇字是繁体字,张闯那认识繁体字,就想当然地念成了框字,我妈他们就笑。

张闯是我妈和张聿礼生的第二个儿子,我妈生的这四个孩子,只有他是在我妈身边长大的。一提起张闯,我妈就会语重心长、声怀内疚地说,这人呀,真是不能有偏心眼,本来,我就没想跟张聿礼要第二个孩子,人家张聿礼没孩子,也不行,得生一个,本来,说好了,生完就不再要孩子了,可是,我一想呀,我就这么一个姑娘,我妈把她的啥决定最后都会落在我身上。我妈说,等我长大了,老了,连个走动的都没有,哥弟总是不行,娶了媳妇,嫂子哪有跟小姑子大姑子来往的,你看我跟你二姨,怎么着,都好走动,老了,也有个说话的人,看我姑娘,就一个,孤孤单单的,所以,我就想再给你生个妹妹,等你俩长大了,好有个来往,没想到,来了个要账鬼。

她说从她一怀上张闯,就住院保胎,一直到张闯出生。

她说,所有的人都认为张闯是个要账鬼。张闯从小就不跟院里的小孩子玩,总是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祸害东西,两三岁时,拆座钟,闹钟,四五岁时拆收音机,八九岁时,拆自行车,反正,我家能拆的东西,他都给拆了,不会说话时,就知道要钱,这钱数一定得达到他所要的数,要不,就哭起来没完,一次,他又趴在炕上哭,眼泪哈拉子流了一大堆,我妈把几个钢崩推到他眼前说,看,这不是给你了吗?张闯抬着看了我妈一眼,暂时停下哭声,把一只小胖手平摊在炕上,另一只手把钢崩一个一个地摆在他的手指前,果然,有一个手指上还没摆上钱,然后他就抬起脑袋,看着我妈,然后再看看他的那只还缺着一个钱的手指,开哭。我妈没办法,又拿出一个钢崩给他,他拿起来,放在手指前,才不哭了。

从一上学,张闯就拿家里的钱,有多少拿多少,我妈问他,为什么要偷家里的钱,张闯说,你也有钱,我爸也有钱,我哥了也有钱,那时,我哥上班了,我在山东上学呢,家里的人都有钱,就他没有,所以,他就要拿钱,他就拿自己家里的钱,从不拿别人家的钱。张闯只上到小学四年级就不上学了,也就是十岁吧,那时,张闯已赋闲在家,他不仅能拆自行车,还能把收音机拆了,把两个音箱放在外屋,接灯拉线的,他都会,有时,还一本正经地去帮人家按灯呢,院里的大人小孩子还都挺“敬重”他的,也就是说,没人把他当小孩子看。我妈说,张闯造败钱,家里所有的钱,都被他造了,十三岁时,就买了个四轮子开着,十五六岁时,就开东风大卡车了。由于没工作,成天在社会上闲逛。

那时,都得有个正经工作,那怕是大集体呢,他呢,啥也没有。我妈说,他在十七岁时,谈了一个女朋友,女方家长嫌他没工作,不同意,可是,两个人又好,张闯去孙吴,骑摩托把腿摔了,就在孙吴的医院里,张闯和他的女朋友两个人抱在一起,用炸药炸死了,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炸药。后来,我哥说,张闯的后事,都是他去处理的,我哥说,那,炸得可惨了,两个人的肉都迸在墙上,揭都揭不下来,张闯还真挺仁义,临死时,没有拽走几个,让病房里的人都出去后,他才点着了炸药,扔进被窝里,俩个人搂着一起炸死的。没办法,就简单地分了分,我哥说,女的肉比较细,挑出去了点给那女的家,这回,都老实了,那女的妈啥都没了,张闯不就是没个工作么!

我妈对这事一直后悔,她说,知道张闯是个要账的,不该早早地替他把账还了,这样,再造几年,张闯也还能多活几年,也许就能挺过去了。我妈说,最后,张闯造钱几近于疯狂了,不管啥钱,只要着了他的面,他都会拿出去花,从来不在家吃饭,成天在街里吃烧鸡,吃了不给钱,人家就找上门来,我妈就得替他还钱,我妈说,张闯,你说多气人,没事拍着肚子跟我说,说,妈,我要是死了,最对得起的,就是这肚皮了。我妈说,她也觉得张闯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是个小要账的,有一天,她就买了好几十梱烧纸,晚上出去烧了,她说,她边烧边念叨,不管张闯还是我们家谁,欠了谁的钱,你们都来拿吧,今天,我把我们欠的该还的都还了,我妈说,光纸灰就有一桌子那么高。我妈说,真是后悔,要是不烧就好了,这样,还能让张闯再造几年。我妈说,她烧纸没几天,就做了一个梦,梦里说,有个人说给张闯在孙吴找了个工作,我妈说,我儿子,不在这里找工作,干嘛大老远的上孙吴?不同意去。我妈说,现在想想,可不是,张闯没过一个月,就死在了孙吴,还不到十八岁,可见就是个要账的。

人说,要账的一般都活不到成人,也就是说,活不过十八岁。我妈说,有一次,她梦见过张闯,可小了,没长大的样子,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都是柜子,一排一排的,每个柜子都由一排一排的大抽屉组成,一个抽屉里装着一个小孩,张闯正在地上玩呢,我妈说,她就叫他,问他咋在这里,叫他跟她回家,他不答应,光看看她,就走进一个抽屉里去了。我妈说,姑娘你说,这不就是一些要账鬼吗?谁家要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阎王爷就会派一个小鬼到他家去败他的家。也许你叔他家上哪辈子欠过谁家的,一般情况下,都是找长枝报仇的,我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她说,听说,好像你叔他家的上辈子在闯关东时,抢过人家的东西。现在想想,我叔是他这辈子才来到黑龙江的,他家的上辈子都还在山东呢,若说闯关东,那是我妈的上几辈的人,据我姥姥说,她姥姥辈就是闯关东到黑龙江的。

只要我一回家,我妈就会涛涛不绝地讲,晚上,我睡了,不管啥时醒,她都不睡,不是看报纸,就是剪报纸,天天看《文汇报》和《参考消息》,所以,张闯才认得“文框报”。我妈一边看着报纸,就会涛涛不绝地分析国内外大事,比如谁谁又来了,说明国家又要和谁好了,谁谁谁多长时间没出来了,谁谁谁的排名又往前靠了,等等,等等。张聿礼一边干活,一边听着,时不常地两个人也讨论一番,或者辩论一番,最后以我妈的给他下的结论,没水平,没文化收场。

我姥骂我妈独,连自己的孩子都嫌脏,说她心脏,也是,我儿子出生后,她大老远地从东北跑过来,说要给我看孩子,看了一个礼拜,就让我给辞退了。我说,妈,你还是回家吧,你试用期不合格,被辞退了。她,抱一下孩子,就得洗一次手,地下的尿布,她迈来迈去,从来不会给你拣起来,就别说洗了,她只管用两胳膊托着孩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孩子要是睡了,她就去查经。

到了老年,她信了基督,要抄经,唱经。她说,她就是上帝选定的,她一辈子什么都不信,怎么一遇到传经的,她就信了呢,所以,她就上帝的儿女,与我们这些凡人是不一样的,是神让她经历了困苦,她是神拣选的。每天中午、晚上,还得我回去给她做饭吃,中间还得打电话,怕她烧水忘了,水把火扑灭,再煤气中毒。一次,我做好饭,让她把筷子用洗涤灵洗一洗,一会儿,她就拿上来了,我拿起筷子,怎么觉得粘乎乎的,左看右看,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就想,是我妈没用水冲吗,不可能呀,于是,我就问她,用水冲了没有,她瞪着两只小眼睛说,还要用水冲呀,我以为搓上就消毒了呢,我一看她这个样子,就想起我姥姥的话,我姥经常挂在嘴上的就是,你妈,成天就会瞪着小眼睛气人,我就觉得她是在瞪着小眼睛气人。就这一个礼拜,真的把我累晕了,在单位就要昏过去了,单位给我要了个车,把我送回家,同事问,去哪,我说,还是到我婆婆家吧,不管怎么说,到我婆婆家,还能躺一会儿,我躺在车里,已经是天旋地转。她那么爱干净,可是,我家乱得跟鸡窝似的,她从不收拾,爱扫地,却不爱倒出去,堆在门口,一会儿,鸡呀,鸭呀的,就来给刨了,我觉得,在一师,我家是最脏的,我叔也不愿干家务,我妈就不用说,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我去我姥家,就告诉我姥姥,说我妈不干活,我姥说她在家从来没干过家务活,在家,有我姥,我姥可干净了,一点都不像农村老太太,家里外头,都干净得要命,我在我姥家的时候,我要干的活,就是出去玩,回来别把衣服弄脏了,其他的,就是吃饭了,我总想帮我姥姥干点活,真是啥活也用不着我干,我说,那我烧火吧,我姥更不用我干了,怕我把火烧着了,怕我把柴火烧不透,浪费了,反正,只要在我姥姥身边长大的,啥都不会干,啥也不愿干,我姥这四个孩子,就我二姨能干,也愿意干活,因为,她基本上是跟着我妈长大的。我姥家的柜子,擦得都能照出人影,没事了,她就坐在炕上闭目养神,身子有时还有节奏的一摇一晃的,我问她干什么,她就说,她在听仙乐,我说,真的有仙乐吗,我姥就睁开眼睛说,怎么没有,我天天听,可好听了,人间跟本没有,有时还能看见仙女跳舞呢。我姥不但吃素,还迷信,什么鬼神佛呀的,在她眼里不仅是存在的,而且还会常常借东西下凡,这些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反正,只要是她能够看得见的,都有可能是各路神仙或者是神仙的使者。在她家里,连苍蝇她都不打,说,说不定是菩萨派来考验她的呢,特别是那些叫得响,飞走了,一会又飞回来的那些比较执着而有特色的苍蝇,别说打了,她恨不能给它准备点吃的,我姥说,这准是菩萨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