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贡比拉河(6)

十二点多了,何叶她妈跑来敲我姥家的门,说,何叶醒过来了,喊饿,要吃的,现在正在喝粥呢,问她,她说,她做了个梦,说她们有五个小女孩被关在一家人的后院里,东北,人少地多,房子虽然盖得矮小,但是,每个人家房子都有前院和后院,或者说叫前园子和后园子,前园子和后园子都种着菜,随吃随摘,前园子跟自己家的院子联着,大院门跟前园子夹成一个过道,菜园的门就挨着屋门,这样,摘菜方便,后园子,有的有门,有的就不安门了,直接从后窗户跳进后园子,窗户也就是后门了,都说东北人懒,仅这一点上看,也是够懒的,连门都懒得开,懒得走了,一般后园子比较封闭。何叶说,她们几个小女孩被关在后园子里,外边有两条大黑狗看着,她们不敢出去,她们都在那呆了好几天了。听到外边有人说话,是一个梳着两条小辫的小女孩,跟外边的人说话,问里边是谁,外边的人说领我们的人还没来呢,不过,一会儿就来了,那个小女孩朝那两条大黑狗摆了摆手,狗也没咬她,她就进来,把她就领出来了,她就醒了。何叶妈跟我姥哭着说,婶呀,何叶醒来时,正好是十二点。
那个王小脚是个老太太,解放脚时没解放好,走路还像小脚老太太似的,一颠一颠的,大家都管她叫王小脚,她特别好事,我二姨犯病时,她就激黄小花,说,如果黄小花能让她看看,她就信,而且,给黄小花好吃的,黄小花那天高兴,说,我现在不能让你看,怕吓着你,你晚上回家坐在炕上等着吧,别开灯,你往窗外看,我就让你看看,晚上九点多,王小脚来找我姥说,她看见黄小花了,真是个黄皮子,把着两个小前爪,扒着她家的窗户往里看她,好像还会笑呢。从那以后,她们两家,不管人家说啥,不管有啥好吃的,都送点来给黄小花吃,特别是王小脚,还要嘱符一句,黄小花要是不来,别让大华吃了呀。黄小花有时气我老姨,把她吃剩下的鸡骨头让我老姨吃了,说,你吃了,你的下巴就永远不会流黄水了,我老姨气得直骂。我姥就哄着黄小花,她才不情愿地给我老姨抹了点不知什么玩意,好了。我问过黄小花,给我老姨抹的啥,她就邪着眼笑得不行,说,是黄皮子尿。那天晚上,她俩打的凶,黄小花就说,你不说小弟子是装的吗,等我把小弟子整死,我就附在你身上,我姥一听,就害怕了,说,小花玲不懂事,到时候她揍她,小弟子可没惹着你,你可不能折磨小弟子呀,等你下次来,我再给你准备好吃的,问她想吃啥,告诉她,但是有一条,吃完了,可得都带走,我姥对黄小花说,要不然小弟子受不了你吃的那些东西,主要是黄小花一来,吃起东西来没谱,有时,一口气就能吃两个猪肘子,还有别有东西,见啥吃啥,吃完好的,吃坏的,反正,嘴是不能闲着,而且,还要喝酒,一个正常人,特别是我二姨平常不能沾荤,什么肉都不吃,沾着一点,就要吐,所以,每次,黄小花吃东西时,我姥就会像祥林嫂一样,在边上嘱咐,走时,一定要带走啊,有时,我姥要对黄小花招待不周,黄小花就会威胁我姥说,看着,老菩萨,我把小弟子撑死,让你哭死找不着呢。一般情况下,我和我姥还有我二姨住前屋,我老姨自己住小后屋,她特别恨黄小花,估计也不待见我,眼不见心不烦吧,所以,她回来与不回来,我好像都没有印像。
我在新华住着的时候,每隔一阵子,晚上一到八点,就会咳嗽,咳得不行,只能趴在炕沿上,有时还得带上口罩,因为,只要一吸气,就咳。白天都好好的,一到八点左右,就开始咳,我姥就坐在炕上就骂,你这个还大----愿的短命鬼,王八羔----子下的,看一会儿就行了,呆这么长时间,孩子受得了吗?再说,孩子好好的,有什么看的,就是看,也用不着天天来呀!成天把你闲得你!你有啥不放心的,不放心,你还死啥?死了,还不老老实实呆着!我姥高一声低一声地骂着屋子里那个看不见的人,跟真有人在屋里似的,我低一声高一声地咳,也没想过害怕,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得折腾半个小时左右,才能消停下来。我姥说是我爸来看我,我小,受不了,所以就咳。有时,我姥就好言相劝,让我爸这个死鬼快点走。有一次,我二姨犯病了,说我爸在那边,也就是阴间吧,没有工作,像个二流子,成天惹事生非,净干坏事,我姥说,那你们咋不帮帮他,给他找个工作,黄小花说,他才不管这闲事呢,而且,说,我爸他们是鬼,他们是仙,是两条道上的,仙不管鬼的事,再说,我想管也管不了呀,他们的道比我深呢,要是我姑姑还差不多,黄小花经常提她姑姑,看来,她最怕的是她姑姑,有一次,黄小花好久没来了,来了,还痖着嗓子,我姥问她,为啥这么长时间没来,她说,被她姑姑给打了,说她净出去惹祸,被关起来,出不来呢,我姥说,你不是仙么,她说,道行不高呢。
泉眼的水是长流水,冬天,也流,流出的水,一边流一边冻,形成通往贡比拉河的一座不断增高的冰山。从贡比拉河一结冰,我们这些小孩就要到这座冰上玩,爬上去,然后往冰上一躺,就势滑下来,伴着吱吱吱的快乐恐惧的叫声,像群耗子。我二姨怕我掉进泉眼里,没事就跟着我,我姥又怕我二姨犯病,乱跑,没事也跟着,大冬天的,这一家老老少少的,呆在泉眼边上,让人笑话,说,大华这一家都够有病的。
我一直在我老姥家呆到七岁,要回到龙镇上学了。我不愿意回去,可是,得上学呀,而且,大军也要上学,他得在他奶奶家呆着,也就是我姥姥家,他可是姓李呀,我是外姓人,得走。这期间,我姥姥和我二姨有意识地培养我管张聿礼叫叔,不管说什么,只要提到张聿礼,就你叔长你叔短,所以,回到龙镇,就自然地管张聿礼叫叔了。
我上小学那时,每年开学都是三月份,在东北,那可是正经的冬天呢。刚回家,不习惯,想我姥姥和我二姨,没事就坐在炕上哭,妈呀----妈呀地叫,我妈就会说,我这不坐在这里吗,还叫啥,我就说,谁叫你了,我叫我姥呢!我姥知道后,就骂,这些还大愿的,给你当牛做马还得矮三辈!

每年秋天,我二姨和我姥都要来一次龙镇,给我和我哥做棉衣,把被褥拆洗干净,我妈不会做针线活。有一次,张聿礼故意没把锅涮干净,我二姨和我姥吃完饭不一会儿,就一起出去吐,气得我姥把张聿礼臭骂一顿,骂他没安好心。后来,张聿礼跟我妈说,是他故意没把锅涮干净的,看看我二姨是不是真的不吃肉,是不是装的,张聿礼说,看来真不是装的。从那以后,张聿礼特意准备一套锅碗瓢盆,放着,专门给我姥和我二姨备着。我二姨犯病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不到几分钟,黄小花不是说溜出来的,就说是路过这里,反正,不一会儿,我二姨就好了,有时,时间就长,甚至两三个钟头,我二姨犯病的时间越长,等她好了,就像得了一次大病,说话有气无力,她犯病时的所作所为,她说什么也记不得了。上五年级时,我去新华,我在龙镇上学那几年,一般情况下,寒暑假基本上都到我姥姥家去过,大军正好相反,上学在我姥姥,放假就回自己家去,那时,正好是华国锋当主席,黄小花又来了,坐在窗台上,摇头晃脑的边吃边大着舌头说,哼,以后这天下是我们胡家的,我说,你不是姓黄吗,怎么是你们胡家的呢,她说,她们黄胡是一家,她的姑姑,据黄小花自己说,她姑姑是个狐狸。那天她高兴,就到后屋的柜子掏,掏了半天,拿着一只大鸭梨出来,在东北,冬天都吃冻梨,梨皮都是黑不流湫,麻麻吧吧的,不冻的大白梨几乎没有,她一边吃一边得意地说,这是她从中央偷的,我说那个中央偷的,她就说,人民大会堂,你不知道吗,我就问,她住在哪,她说,在北京香山。我姥最信黄小花住在北京香山,我刚上班时,我姥到我老姨家住了一年多,我老姨找了个北京知青,一九八九年才从新华返城,太晚了,返回北京虽说有可能,但是,什么也做不了,就在离北京最近的河北三河落了户。后来,我姥非得要回东北,怕死在这里。在回东北的头半年,我就把她接来,在我家住了半年多,那时,没有钱,也没有车,交通也不方便,虽然也想了想,要带我姥去香山,一是怕她走不动,二是也确实没有条件。还是没有钱,送我姥回新华,只能一个人去了,就是我家张德建去送的,我没有回去,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新华,直到我姥一九九七年过世,我正好生孩子,也没回成,现在,我一直都挺后悔的。我说,那么远,你怎么说来就来了,她就得意地说,我是黄小花呀,我都一千岁了,这点破路,我一会儿就到,这次来,路过龙镇,我特意到你家,看看张礼和你妈在干啥呢,她发不出那个聿字,她说,那个张礼在洗衣服,一红琳在踩缝纫机,张礼说,不知道这个老刁婆意(子)还回不回来过年,一红琳说,不回来更好,咱们更清净。我小时候,在家里也特别厉害,全一师大院都有名,那时有一个电影,好像叫《奇袭》,要不是就叫《奇袭白虎团》,里面有一个情节,就是一个朝鲜的阿妈尼,面对韩匪军,大义不屈,那个坏蛋韩匪军的头子,就拽着阿妈尼的衣服恶狠狠地说,你这个老刁婆子,你到底说不说,那个老刁婆子就是不说,被打得嘴角流了血,隔壁的王三就给我起了这个外号,叫老刁婆子。这个王三,比我哥大两岁,他们这几个大一点的,一般情况都不跟我们玩,但是,他们拉帮结派,老孙头家的孙红江领着一伙,王三领着一伙,我哥虽然年龄小,但是个子大,没心眼,有力气,参加哪一伙,都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好手,所以,两伙都拉他,两伙都打他,跟了这伙,那伙打他,跟了那伙,这伙打他,他呢,也没志气,那伙来打他,就叫他说,我跟你一伙,那伙的听了,就来打,他就说,我跟你一伙,反正是经常挨打,跟了这伙,那伙打他,跟了那伙,这伙打他,他为了讨好两伙,他就从家里往外偷东西,送给王三和孙红江,刚下来的西红柿,他就把衣服的边卷起来,把西红柿兜着,出去送给他们吃,好少挨些打,端午节煮的鸡蛋,差不多都让他偷着拿出去送人了,就是这样,也不行,照样经常挨打。我妈就说,你不会往家跑,以后再有人打你,你就往家跑。其实,他们要打,就是往家跑也不行,他们就追到家里来打,有一次,我妈下班,正好碰上王三正在我家炕上打我哥呢,王三一见我妈,就下地跑了。我妈就让我哥去王三家告状,我哥不敢去,我妈又让他去砸王三家的玻璃,把砖头硬塞进他的手里,他也不敢去,我妈就说,小萍,你去。我拿着砖头就到王三家去了,就在我家隔壁,我进了院,先用砖头把他家的玻璃砸碎了两块,然后进他家的屋子,王三他妈自己在家,王三她妈也有精神病,一犯病就骂闹,特别是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犯病,我进去,说王三打我哥,让她管,也得打王三,她妈说,你先回去,等王三回来,她就打他,我说,不行,我不走,我得亲眼看着你打王三,要不,你没打,说打了,我怎么知道你打没打,王三她妈就犯病了,哭闹起来了。以后,王三就不打我哥了,但是,他可恨我了,可他不敢打我,只能给我起外号了,这个外号,就是他起的,全一师的人大人小孩子都知道,也都叫,不过,那时,整个一师大院,连孩子带老人算上知青,全都加起来,也还不到一百人,十几户人家,二十几个知青,就这么点人。我们一师的那个副指导员,叫杨世满,可牛了,谁都不在他眼里,成天穿得可干净了,军装总是那么干净,他家有两个孩子,大女儿比我大四五岁呢,长得好看了,面如满月,这个词用在她身上,一点都不为过。儿子也小,跟我们也玩不上,他家里可干净了,吃东西也讲究,最看不上我家脏乱差了,但是,他爱吃狗肉。张聿礼经常晚上停电后,我们这两个连得自己发电,因为是在荒郊野外,人家也不会拉个线过来,所以,师部就给了一台发电机,自己发电送电。送电时间夏天是七点到十点,冬天是五点到九点,反正,看张聿礼高兴,有时早点给,晚点停,他送完电后回来,就会套人家的狗,这谁都知道,反正那时,大多是野狗,就是家养的,丢了,也没人真地去找,每次,张聿礼打完狗,做好了肉,都让我给杨世满送一盆过去,他爱吃狗肉,特别是张聿礼做的狗肉,他倒不嫌脏了,后来,听说他调回到大连去了,我从离开一师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一提起一师里的这些人,杨世满就会不屑一顾地撇撇嘴,说,咱一师这个大院,我最佩服张聿礼家小萍。也是我们那时太讨人嫌,我们这十来个小孩,没事就去仓库里拿东西吃,大孩子像王三他们,从来不去,就我们这几个不大不小的十来个,不但吃,还祸害,特别是连军,吃完糖,还往上面撒尿,本来,谁家都不缺这些吃的,为了不让小孩到仓库里去祸害东西,每隔一阵子,连里就给大家分东西,什么苹果、梨呀,糖呀,柿子呀,等等,只要是能吃的,并且库里有的,一般都要分,因为,有些不分也会放坏的,谁家都不缺,但是,我们这些小孩就是讨厌,现成的不吃,专门去仓库里去拿,去祸害人,指导员家的连军就是个带头的,所以,我们就闹腾得更欢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到五金仓库里把新电瓶偷出来,化铅,就是把一个新电瓶给拆了,把里面的一排铅拿出来,掰碎,放进铁勺子烧,等铅化成铅水后,就在地上挖个小土坑,倒进去,等铅水凉了,变以一个小铅嘎瘩,然后我们再到废品收购站给卖了,一个电瓶化完铅也就卖一两毛钱,那我们也乐此不疲,另外,还要经常拿仓库里堆放着的酒瓶子去卖,一个新瓶子就卖三分钱,有时,看书店新来了小人书,这些小人书一般也就一毛钱左右,我们就顺手从瓶子堆里拿三个,卖掉,然后买小人书看,有时,把仓库掏个洞,从里边拿毛主席语录皮,就是还没套上书瓤的塑料皮,一捆一捆的,都是新的,我们就拿到农场废品收购站,这个废品收购站在就我们上学的路上,可方便了,如果没有钱花了,就到库区里拿几个瓶子或者一个铁链子,就是拖拉机上的链板,都是新的,包着防水的油纸,我们就把油纸撕下来,然后找个草绳子系在铁链子上,拖着走,太沉,一般我们不卖这种铁链子,拿不动,拖着走也太费劲,不过,一个能卖六毛七分钱呢,像我们也没有那么大的花销,一般几毛钱就够了。我们那个连长,是个现役军人,我们这个商业连,只有连长和指导员是现役军人,杨世满也是现役,也就是穿军装,其他人都不穿军装,所以,在一师,本身也分等级的,穿军装的,最牛,然后就是单职工的,挣得多,因为,货物运来之后,铁路上对卸货是有时间要求的,在规定的时间内货物不卸下来的话,火车过来,就会把车皮挂走,因为,车道被占着,所以,只要一来货,不管是白天还是半夜,只要是一师的人,不管是大人小孩子,都得去车站,大人往下卸车,小孩就看着,长久了也不是回事,于是,一师就组建了家属队,因为,许多职工的家属都是农村的,没有工作,正好,把他们组织起来,一到来货了,就去卸货,或者下边各团来拉物资时,他们就负责给装车,这样,他们每个月至少能挣一百多块呢,连军他妈是家属队队长,一师的装车卸货,主要都是家属队在做,所以,在一师,单职工的日子要比双职工的过得好,所以,在一师,连长,指导员家一般谁也不敢惹,他们家孩子也都是个小头头,连军他爸是指导员,在一师官最大,大人小孩子都管他叫胡闹子,他老婆是家属队队长,连军,就是我们这些人里的小头头,并不是他自封,而是我们本能地听他指挥,跟他干坏事,只有他带着我们干坏事,我们觉得心安理得地安全。他带头去仓库里去祸害东西,没人去说他,二呢,就是单职工家,他们的家属挣钱多,差不多的领导的家属都是单职工,比如那些副连长,副指导员等,所以,一师的家属队的地位比职工的地位还高,因为,指导员的老婆,就是家属队的队长,还有连长的老婆,副指导员的老婆,副连长的老婆等等,都在家属队,她们挣的工资高,谁也没意见,最后一等,就是双职工了,挣死工资,在这些挣死工资里的,还要分等,就是干会计的,出纳的,调拨的,这些人,特别是调拨,下边的人,周围的人都要溜他的须,拍他的马,而像我家这样的,张聿礼开始干食堂,给他们做饭,地位就低,由于新建点没有电,连里就弄来一台发动机,自己发电,没有电工,张聿礼是啥都会点,连里就让他专门发电,也就是到了晚上,自己供电,哪家的电灯什么的坏了,他就去修修,电线坏了,他也会爬上去修修,张聿礼就爱做这些活,或者做个箱子什么的,我家的电工工具和工木工具可全了,特别是刨子,大的有一尺半那么长,小的,巴掌那么大点。白天就没什么事,我妈经常说张聿礼是个爬电线杆子的,我妈呢,到连里后,跟指导员关系不好,指导员就说她的工作关系没有了,也就是说,我妈的档案不见了,就没有资格上班了,我妈就在家呆三年,不让工作,后来,又说找到了,让我妈上班了,就专门烧暧库,我可沾足了光,特别到冬天,跟着去喝各种果汁,我最爱喝桔子汁,一天喝不完,就第二天再接着喝,冬天烧,夏天就没事了,我记得我妈没事就跑赵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上访专业户,因为,她上班以后,要她那三年的工资,人家都说没用,张聿礼也不让她去找,说,你,就是没有上班吗!确实,她毕竟三年没有上班么,我妈说,是他们把她的档案给弄丢的,是他们不让她上班的,在家呆着,也是他们让呆着的,就这样,没事,我妈就跑赵光,师部在赵光。所以,我们家,在一师应该是最后一等公民了。我们这个商业连,主要工作就是把物资批给下边的连队,因此,大家都叫批发站,反而商业连就不叫了,当地都管这个单位叫一师批发站,简称一师,所以,那个连长,大家都叫他站长,是穿军装的现役,他家的孩子没有参与到我们的害人队伍中来,一个是太大,都上高中了,一个是太小,跟我们玩不上。一师的孩子总体来说,都比较有教养,因为,在当地,属于比较富的单位了,啥都不缺,吃的,穿的,都比周边的单位里孩子好,真正能闹腾的,就我们这七八个不大不小的孩子,除了连军,就是王三、孙红江,然后就是我哥我,这几个了。所以,就他总管我们,可是,别人家的他看见,却不管,看见我哥,他却要管。有一天,我哥拎着两个瓶子从库区出来,被他看见了,就叫住,然后说是偷公家的,就在那里训斥,围着一帮人,我正好从那过,就冲上前去,个子还没到他的腿高呢,我使劲地抬着手指着他质问,你说我哥偷的,你看见他拿了吗,瓶子都一样,我看你家院里也有这样的瓶子,我还说你是偷的呢,仓库里不是有站岗吗,他们怎么没说我哥是偷的,你又没站岗,怎么就说是偷的呢,要是偷的,他们怎么可能让我哥出来,我就在那里指着他跟他讲理,连长一声也不吱,那时,我上小学二年级吧,我哥上三年级了,杨世满也在,他们也不劝,就在旁边看热闹,后来,我妈过来,把我拉走,要我哥把瓶子放回去,我说,那不行,放回去,不就成了偷的了吗,就是砸了,也不能放回去,再说,为啥要砸了,本来就是自己家的,拿走。于是,我哥就跟拿着瓶子跟着我们,往家走。
还有一次就是把崔丽霞的眼角给打破了,留下了一个大疤,上大学后,回家,她还说呢,她没考上大学,都是因为我给她破了相。崔丽霞比我们三四岁呢,基本上不跟我们玩,她有个妹妹,叫崔丽艳,倒是跟我们一样差不多大,可是,她太厉害,属于专门抓尖卖块的,啥都得是她第一,虽说她跟淑坤她们一个班,不过,基本上,我们四个不怎么跟她玩。记得有一次,我和淑坤不知道又咋惹着她了,她赶着一群鸭子从大院东边过来,见到我和淑坤后,就用手里的棍子敲了敲地,然后指着我俩骂道,等以后再给你熟熟皮子。我和淑坤被她骂傻了,也不会回骂,互相看了一眼,淑坤的眼睛特别的大,眼皮还薄,有时,都感到她的眼睛要掉出来似的,圆得跟个小乒乓不就似,因为,我俩谁也不懂啥叫熟熟皮子。过后,我俩找到崔丽艳,问她,啥叫熟熟皮子,她说,就是你俩的皮紧了,揍一顿,皮子就松了,就是说,我俩欠揍。崔丽艳有个弟弟,爱劫道,谁从他家门口过,他就用石头打人,特别是小孩。所以,大人都会告诉让躲着他点。我就偏不信这个邪,故意从他家门口过。他又扔石子过来,我就过去打他,那时,我也就八九岁,他呢,也就五六岁,正好,他家来了亲戚,亲戚的孩子就冲出来帮忙,接着崔丽艳也出来帮忙,这一下,可打热闹了,他们家四个人打我一个,说是四个,都是小孩子,最大的不过是崔丽艳,只比我大一岁,这时,崔丽霞也出来了,她确实不是来打我的,而是来拉架的,凭良心说,她是拉她妹妹的,也就是说,是怕我被打,没拉偏架,拉她家人的。崔丽霞长得可好看了,在一师,在学校,一提崔大辫,都指的是她。她学习也好,可以说,她和杨世满家的杨艳文是给一师挣光的两个大支柱,她俩在学校,不光长得好,而且学习好,还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崔丽霞是队长,那时,学校里,谁要是宣传队的,那可就是名星!谁要是能进宣传队,不仅在学校,就是在家里,那地位都不一样,只要宣传队排练,课可以随时不上,如果下连队演出,还有加餐,还有面包,总之,总之,谁要是宣传队的,连老师都敬重。特别崔丽霞和杨艳文,她俩又同岁,总在一起,从来不屑跟我们玩,特别是到库区里招灾惹祸的事,她们从来都不参与。杨艳文的弟弟也是学校宣传队的,因为,长得也好看。这样,一师总共也没几个孩子在农场子弟学校上学,就有三个宣传队的,后来,我上四年级时,也被选入宣传队,一师就更厉害了。我那时也被打蒙了,退倒海凤家的院子角边,这时,海凤她爸也出来拉架了,我们一群都乱在了一起,正好,地下有几块砖头,我就势捡起了一块,闭着眼就扔了出去,估计是力气并不大,正好砸在海凤她爸的脚上,她爸去捂脚时,我又一块砖头扔了出去,正好打在崔丽霞的脸上,她用手一捂,血就流同来了,大家都吓坏了,都不打了。我一看,她捂着眼睛,心想,坏了,她眼瞎了。我就往家跑,跑回家,来个恶人先告状。因为,我妈说过,不能在外边惹事,如果不怨你,她兜着,如果怨你,回来,还得揍。于是,我就先往家跑,恶人先告状去了。我一口不迭一口地告状,说我把崔丽霞打坏了,可是,不是怨我,是她家一群人打我。正告着呢,崔丽霞捂着眼来了。后来,我妈说,她可吓坏了,以为崔丽霞的眼被打瞎了呢,因为,血一直在流,我妈一看,也不管我了,就带着她去医院了,还好,只是眼角被打破了,逢了好几针,过后,我妈还买了罐头什么的去看她,她妈跟我妈都挺好的。
从此,一提起一师的人,杨世满就说,我,最佩服张聿礼家的小萍。也就是,大家都认为我刁,我专门跟大人或者说跟比我大的人作对。自从王三给我起了这个外号后,大家就都认可了。不但一师的人管我叫老刁婆子,就是我二姨,我姥姥她们也叫,就连黄小花也叫我的外号,我也习惯了。那天黄小花高兴,我就说,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你能不能现身让我看看呢,她高兴,一边吃梨一边说,好,等你回龙镇时,注意汽车边上,如果有一个黄皮子从道前跑过去,就是我现身给你看的,要是在家里或者现在给你看,我怕吓着你。她坐窗台上,捧着梨,吃得满嘴流水,我姥过来说,咱这里没有这样好的梨,你别都吃了,给小弟子留点,让她也尝尝,黄小花捧着梨,停了嘴,把嘴撅得老高,生气地说,小弟子也不信我呢,我走了,她骂得比那一红琳还凶,我还给她吃,我不治死就是我好心了哝,我才不给她吃哝,小萍,你信我,给你咬口,我说,你吃吧,别都吃完了,给我二姨留点就行了,她就说,哼,我知道,你嫌我埋汰,是不,我谁也不给吃了,谁要能吃我剩的东西,算她有福气,不会得病呢。黄小花一生气,几口就把梨吃光了,说,给你们剩个梨把吧,哼,梨把也没有,她把梨核连着梨把都塞进了嘴里,嚼吧嚼吧,几口就咽了下去,我不自觉地替她伸了一下脖子,她竟然没噎着。
过完年,我回龙镇时,使劲地盯着车外,别说黄皮子,连个大耗子毛都没见着。倒是2002年,我可真是清清楚楚地看见过一个小黄皮子,从我眼前看着跑了过去。我儿子得肾炎,我病急乱投医,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黄小花,因为,我小时候,没事跟黄小花聊天时,记得黄小花说过,如果我遇到什么难事,就在心里念叨念叨她,她就会听见,就会来帮我,我能有什么事要她帮,我姥也说过,要是那里不舒服,晚上就在枕头边上放上一碗清水,念叨几声黄小花,早上,把水喝了,我姥说,要让我信,我说,我信,我姥就高兴,说我懂事。我出来都二十多年了,都快把这事给忘了,我儿子病了,才想起来,我就给我二姨打电话,问黄小花还来不,我二姨说,自从她跟我姥说了那不来的话以后,基本上就不来了,问我咋地了,我就说,我儿子得了肾炎,挺厉害的,肉眼都看得见血尿,我二姨就说,等求求黄小花,我知道黄小花馋,爱吃东西,我就说,二姨,她要吃什么,我花钱,我二姨说,萍呀,你知道,黄小花馋,得给她吃东西,而且,现在,她可缺德了,还要钱,也不道她把钱都捣腾哪去了,反正二姨都没见着,而且,这种事,都得自己花钱,二姨就是有钱,给你花了,也不管用,我说,我知道,于是,我给我二姨邮去六千块钱,让黄小花给整整,那天晚上,也就是三月份吧,和我二姨通完电话,我二姨说钱收到了,我二姨夫也跟黄小花说了,好一顿求,她不乐意,说,有事了,才想起她,没事,怎么就忘了她,不过,她倒是答应了,说,你从小就信她,不像一红琳,如果是一红琳,她才不管呢,一提起一红琳,黄小花就生气,或者和一红琳有关的事她也生气。上大学,谈恋爱时,说过几次有关黄小花的事,人家就认为我也是神经病,说,你们老李家一家子神经病,从此,我就再也没提过,我都快把黄小花给忘了,儿子病了,才想起黄小花,那时,我啥都信了。我就说,信不信的,反正钱也没给别人花,就是给我二姨花了,也是应该的,从小看着我,我从上班也没给我二姨邮过一分钱。我俩带着我儿子从我婆婆家楼里下来,边走边说,他说,反正你们老李家都是神经,快走到院子门口时,只见一只小黄鼠狼从我们三个人眼前穿过,跑了,我们三个都看见了,我心里想,不会是黄小花吧,人家嘲笑我说,那就是黄小花。你二姨是黄小花,你是张大仙。我从我姥家回到龙镇,都过了好长时间了,忽然想起我妈他们说我坏话的这件事,我就问我妈,我说,我在我姥家过年时,你们在家说我的坏话了,我妈说,没说,我说,没说?那黄小花怎么说你们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呢,说,我叔在洗衣服,你在做衣服,我叔说,不知道老刁婆子还回不回来过年,你说不回来更好,你们更清静,我妈想了想,说,确实,他们晚上聊天时,说过这些话。
我妈带着我二姨跑遍了黑龙江各个医院,黑河的,北安的,哈尔滨的,都治不了,诊断说,我二姨得的是间歇性精神病,只要不犯病,啥也看不出来,和正常人一样,犯病时,如果没有外人惹她,她在家里,也就是胡说八道,也妨害不着谁,所以,也用不着住精神病院。可是,我二姨上班以后,在外边犯病,就不行了。有迷信的,认为是黄皮子附身,就用抓的办法,所谓的抓,就是在我二姨身上找黄皮子的藏身之地,一般都是大腿窝上或者胳膊窝里,他们就使劲地掐,等我二姨犯病劲过去之后,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回来,我姥姥就大骂,说那些没良心的,缺德的,后来,我姥姥就是找了营里,说,大华有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二姨小名叫大华,从小跟着我妈在新华,大家都叫她大华,我姥姥说,既然你们都认为她有精神病,你们都不迷信,怎么还认为大华身上有黄皮子呢,如果再有人敢在大华身上搞什么迷信,我就去告你们,我姥姥对那些掐过我二姨的人,一个一个地找,说,以后,如果大华有个三长两短,就让他们偿命。
我在我姥家呆着,我姥要是上山采山货,我就自己在家玩,或者到我二姨那里去玩,或者到泉眼那里玩,夏天,泉眼里的水流出来,流进贡比拉河,泉水长年累月,从没停过,入河的地方就形成了一条小入河道,里有有鱼儿在游,也就是四五月份左右,一些大一点的孩子就在河边钓鱼,我没事就去看,有时也弄个小竹干,去钓,去钓前,就要到园子里挖蚯蚓,把活蚯蚓挖出来后,揪成一节一节的,然后放进装进有土的罐头瓶子里,到了河边,找块石头坐下,把蚯蚓拿出来,挂在鱼勾上,扔进去,就等着鱼上勾了,好像我从来没钓上过来过什么鱼。住在泉眼边上的一个小女孩,好像姓刘,长得挺好看的,梳着两条大长辫子,她是个二串子,新华就有二串子,当年,苏联革命时,一些俄罗斯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有的就流窜到东北,一些女人,就嫁给当地人,他们的后代,混血,我们都管他们叫二串子或者二毛子,管苏联人叫老毛子,我姥说,那老毛子,那才恶呢,这个恶字,在东北话发讷音,我姥说,那老毛子,才恶呢,把小日本打跑后,他们撤回去时,那时,铁路一直修到黑河的,他们走一段,拆一段,见啥抢啥,老百姓家里的八成新的被子都给抢走了,跟他们好,那都是国家跟他们好,咱这里的老百姓,就没跟他们好过。他们这些二串子长得都很好看,净取两个民族的优点,大眼睛,黑眼珠,黄头发,个子高,面皮白,聪明,这个姓刘的小女孩可傲气了,从来不跟比她小的玩,自己在一边钓,看着我们钓不着,她就高兴,因为,她的装鱼儿的小瓶子里已经有好几条了。我就很生气,放下我的鱼杆,走到她装鱼的瓶子跟前,说,我帮你去灌点水吧,没等她说话,我就拿着她的瓶子,到河边上,把她钓的鱼全放生了,她把鱼杆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哭,还骂我,我也没理她,拿起我的东西,就走了,都走挺远了,还听见她在骂,我操你妈,小萍,我操你妈,小萍,我当时想,骂呗,反正,你的鱼是回不来了。后来,我姥回来说我,说以后不许再干这种事,我说,谁让她气我。我二姨就说,也是那个小丫崽子太嗝色,成天两眼朝天翻着她的那黄眼珠子,两条破鱼,倒就倒了呗,还值得她又骂人又告状的。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管是谁的错,在我二姨那里,她外甥姑娘总是对的,错在他人。我姥说,不管怎么着,是你把人家的鱼放跑了,说,你叔来信了,说要来接你回龙镇呢。
我姥不让我管张聿礼叫爸,是处心积虑的,在我在新华呆着这一段日子里,只要提起张聿礼,她都是说,你叔如何,你叔如何,如果我妈来信了,她就说,你叔来信了,你叔给邮来件衣服,你叔给你邮来蛋糕了,你叔给你买了双鞋,反正,不管这些是不是张聿礼干的,她都会说,你叔怎么样,我二姨呢,她更是,一口一个你叔不说,还一口一个张聿礼,一口一个张聿礼,她嘴里说的我姐夫,指的是我已死去的爸,张聿礼一做什么,她就会说,要是我姐夫,就不会这么做,要是我姐夫,这个事早就解决了,要是我姐夫,成了她与张聿礼比较的口头语。我二姨经常跟我讲我爸的一些事,我姥姥就骂她,说她成天闲的,跟孩子说些这个干什么,成天没个正形。我二姨没事,就带着我到我爸的坟上看看,填填土,我二姨说,她跟我妈他们来新华时,才七八岁,东北人说年龄,一般都往大了说一句,按虚岁算,一岁说两岁,两岁说三岁,有的才一岁,就对外说三岁了,也就是腊月里生的,一过年,就实一岁了,再过年,实际上才一周岁,可是,按虚岁,就三岁了,东北人嘴里的七八岁,八九岁,是常见的表述岁数的话,表示七岁到八岁之间,是虚的。她说,我爸的脾气特好,从来没见过你妈和你爸打过架,你妈懒的,连洗脚水都是你爸给端上来,等她洗完了,再端下去,饭做好了,给端到桌上,吃完了,再端下去,你妈跟你爸是把福享尽了,所以,挂在她嘴上的就是人在年青时不能享受,福享尽了,就要倒霉的,像你妈,就是太会享受了,所以,现在受罪,张聿礼,倒还好,老实,一路上,就听她说,说东,说西,只要扯上这个话题,就以,二姨告诉你,你以后要是回家,张聿礼给你气受,你就到二姨这来,二姨不会给你气受。我二姨是不会给我气受,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呢,1997年底,我生孩子,我二姨就要来给我看孩子,她说,你妈,哪会给你看孩子,二姨去给你看,只是二姨现在身体不好,肚子肿的厉害,等二姨好一好,就去,可是,两个多月后,我姥姥就过世了,她就来不了了。我在我姥家呆着的时候,她不管早晨她起多晚,就是上班要迟到了,也得把头给我梳好,抹好香,给我穿带整齐,她才上班去。晚上,不是给我洗衣服就是给我洗头,她给我留的头发长,我小时的头发又粗又黑又亮,我到山东上初中时,班里的同学到老师那打小报告,说我抹发腊,那时,学生不能抹发腊,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什么是发腊。要洗头,可麻烦了,开始,她让我撅着屁股,站在洗脸盆前,她给我洗,撅了几次,我不干了,说撅得腰疼,我二姨就说,这么点小孩那有腰,你的腰还没长来呢,我就说,真是腰疼,后来,她想了个办法,就叫我趴在炕沿上,头朝下,把脸盆放到地上,正好,我的长头发垂下来,到水盆里,那是又好洗,又好梳,从那以后,我基本上就是这样洗头。洗完头,没啥事,她就给我梳小辫,满头都是,一条一条的,炸炸着,早晨打开,全都蓬起来了,脑袋立即大一圈,像个鸡窝,她就笑,我姥就骂她,说她成天没事闲的。去的时候还行,走着去,回来时,我就耍赖,不走了,让我二姨背着,走得就慢,她就背一会儿,歇一会儿,她就说,你要这样,以后就二姨就不带你来了。等我走了以后,再也没回过新华,我二姨倒是经常去给我爸上上坟,填填土,我妈从来没去过。我二姨说我爸的坟风水好,有灵气,她说,二姨从不扒瞎,你说,二姨跟你有啥扒瞎的,扒瞎是东北的土话,是撒谎或者胡说的意思,我二姨说,我爸真的会显灵,她说,有一次,你哥来新华,你爸的坟只有我能找到,我就带着你哥和你舅到你爸的坟上看看,大冬天的,什么都是冻的,坟都在雪底下,到了跟前,附近有三个坟,也不好找呀,我二姨说,萍呀,你说,二姨就来了虎劲了,确定不了哪个是你爸的坟,我着急呀,我就说,姐夫,我们来看你来了,可是找不到啊,你能不能显一下,出个动静也好让我能找到,我说,姐夫,你就显一下吧,我二姨说,萍呀,你说,可灵了,我一边叨咕,一边拿着铁锹在雪地里乱触,刚说完,你说咋地,我的锹底下雪一下子就塌下去了,下边有水,你说大冬的到处都是冰,怎么可能会化呢,你爸显灵了呗,这下,可把你哥和你舅吓坏了,撒腿就跑,我叫都叫不住,后来,你哥再来新华,说啥也不去了。只要一说起我爸的事,我二姨说的比我妈要多的多,我二姨说,在我爸死了以后,她亲眼见过,她说,她住在后屋,就见我爸进来了,我二姨说,姐夫,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吗?你爸说,谁说我死了,我明明在什么厂上班,当技术员,我二姨说,萍呀,你说,明明你爸说了那个厂子的名,可我就是给忘了,好像叫个什么红工厂,我说,你就是死了,我姐都找了张聿礼了,他就很生气,意思是你妈不该找,我说,我姐说了,不是你让她走出去的吗,我就替你妈说话,说你妈一个人过不容易,还那年青,不能老守着,你爸说,他去了龙镇,说张聿礼对你妈不好,我二姨说,我说,那我去看看,你爸说,如果去的话,就让我给你妈捎封信,我说,那好,我就下地拿纸和笔,我二姨说,萍,你说巧不巧,就在这时,大半夜的,竟然有一声鸡叫,这时,你爸的脸就变了,说,我得走了,门都没动,他就出去了。等他走了半天了,我才反应过来了,那是我姐夫,我姐夫明明死了好几年了,我看见死人了,人都说,活人看见死人,活不过三天去,我就开始哭,这一哭,人都来了,问咋地了,我说看见我姐夫了,他们都不信,说我胡说,萍,你说,二姨啥时候扒过瞎,再说,没事,我扒啥瞎,真的,到第二天我就开始病了,最后,都没气了,被送到黑河,大夫都说我死了,就把我放进了太平房,等家里来人,等你妈她们来了,到太平房看,说,大华这不还有口气吗,就把我又给抬出来了,我就又活了过来,等病好了,二姨身上脱了好几层皮,真是掉皮,一块一块的脱皮,就像蛇一样,就是看见你爸看的。
我二姨说这些时,我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害怕的。不管是什么时候,我二姨带着我玩,还是做什么,有时,话题准会转到我爸上,所以,从小到大,我爸虽然死的早,却总挂在他们的嘴上,我好像也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一样,虽然我没看到,却能感觉到,不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信。到了冬天,泉眼也不停地流,一边流一边冻,就冻成了一个冰山,路上都是雪,下一层,冻一层,整个路面都是压实了的冰路,走在这种路上,人的动作基本上都像企鹅,咋吧咋吧的,不小心,就要摔个跟头。新华的小孩到了冬天,都玩一种滑车,也就是用木条做成一个小爬梨,下边的两条腿,安上粗一点的铁丝,这样更滑,人或蹲或坐在爬梨上,用两两纤子杵着,往前滑,纤子也就是两个小圆木,把钉子从中间钉进去,跟现在用的滑雪杆是一样的原理,只是原始一些。我就出去玩,我二姨给我钉的小爬梨,比别的孩子的都好看,她把木头的头削尖一点,这样,不仅好看,滑起来不跄。有时,我就让我二姨带我去泉眼那里玩冰山,就是爬上去,然后再出溜下去,一般小孩是不敢玩的,我们往下出溜时,发出吱吱吱的叫声,像一群耗子。这样玩,就是屁股咯的疼,裤子的屁股那总是要先破,一般的小孩的裤子的后屁股那里都有补丁,我嫌难看,破了,就不穿,我从小就不穿打补丁的裤子,但却真有新补衣服就打补丁的事。
那是上小学二年级时,时兴穿的确良,一师的孩子在当时,都是领风气之先的,淑坤,海凤、春梅都做了的确良的裤子,天蓝色的,我真是喜欢,可是,一跟我妈说,我妈就说,咱不能跟她们比,咱家是双职工,穷,每月还得给山东邮十块钱,我在我姥姥家呆着的时候,我妈和张聿礼生了个男孩,实在看不了,家里也没人,不到八个月,就送到山东密老家,张聿礼的八叔家去了。张聿礼跟我妈结婚后,就把在老家的他的亲弟弟、妹妹和他爹也弄到了一师,给他妹妹在新华找了个对象,结了婚,后来,成立商业连,他弟弟和他爹也跟着到了龙镇,他妹妹就留在了新华。张聿礼的姐,在山东五连县,他妈跟着他姐过,这样,老家高密的房子就由张聿礼的八叔看着,山东跟东北一样,也是大排行,所谓的八叔,也就是他们张家的堂兄弟大排行,张聿礼的爹排第七,他爹的亲弟弟排第八,所以,张聿礼管他叫八叔,我们就叫八爷,后来,张聿礼又把八爷家的老三也弄到了一师,当了兵,到黑河去了。我妈和张聿礼生的第一个孩子时,我在我姥家,我哥在我奶家,生了他以后,没人看,我妈说,给新新的奶奶拍了几份加急电报,他们给我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取名为新新,我妈说,新新的奶奶连个信都没回,没办法,就送到了山东你八爷家,你八爷人特别好,听说,开始你八奶不愿意,你八爷就是下地,都带着新新。山东高密的生活比双城还苦,不但吃不饱,还没有烧的,我妈每个月给新新邮十块钱,只要我想要的东西,我妈不想给我买,这个准是她的理由之一,从回到龙镇,我就知道,我还有个弟弟在山东,从来没见过。我妈又说,再说,要比,就要比学习,怎么能比吃穿呢,那是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再说了,你穿完了,也没人拣呀,多浪费呀,因为,我下边没有妹妹,上边也没有姐姐,也拣不着别人的穿,我从小一年级开始,一直到五年级小学毕业,上衣,就是两件红条绒的娃娃服,娃娃服就是衣服的胸前昨背后都掐的褶,如果再长一些就是一件朝鲜族的大袍子,一件是鲜红的,一件是紫红的,我妈给我做得盖着屁股以下,我的个子也不长,条绒又结实,总也穿不坏,春夏秋冬的穿,直到五年级毕业时,还能穿呢,只是,我可不愿再穿娃娃服了,正好,老吉家又来人了,我真是生气,张聿礼好脾气,好酒好菜的招待,临走,从我家拿走了好几麻袋的东西,主要是白面和旧衣服。我不给,我妈说,反正你也不穿了,给他们吧,妈再给你做新的。我说行,然后我就找剪子,我妈问,干啥,我说,我得把扣铰下来,我妈说,衣服都送人了,还要扣干什么,我说,不行,这可油机玻璃的,我留着玩,于是,我就把十个扣子铰了下来,还成心在扣子下边绞了几个洞,倒不是心疼衣服,主要是心里不好受,心想,真不嫌疴碜,我爸都死了,这里是老张家,和你老吉家有什么关系,还好意思来,来了,还好意思拿东西。我跟我妈讲理,我说,照你那样说,我这辈子就不用穿新衣服了,没人让我拣呀,没人拣我的呀,我跟淑坤她们也比不了学习呀,我们不在一个年级呀,学的也不一样呀,我们班,我学习好,都是他们比我,我不比他们,要不,这样吧,你不是答应给我买的皮球嘛,我不要了,那个球也三块二呢,中秋节的月饼,你也别给我买了,反正,每次谁的都吃不完,我也不爱吃,我只几口就行了,这样,又可以省八毛,这就四块了。
由于我妈对我和我哥的分散经营,我在我姥姥家长大,他在他奶奶家长大,直到上学,我们俩才到一起生活,是谁也不让谁,听我妈说,别看你哥那个傻样子,都八岁了,还流着大鼻涕骑在你老姑的脖子上呢,听着这些,我心里就生气,主要气老吉家的人,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我记仇,也从来没有去过双城老吉家,至今,我都不见老吉家的人,除了我哥。从小,我俩是一睁开眼睛就开打,一直到晚上,两个眼睛闭上算完,我妈说我俩就是冤家相逢,谁也不让谁。家里平均分配的物资,我那份,谁也别想要出来。我只能是多吃多占。有一次,吃剩饭,主食有点不太够,面条有一大碗,我立刻说,我吃面条,满满的一大碗,我跟本吃不了,就是占着,眼瞅着,吃不进去,气得我妈在旁边说,你都给我吃了,吃不了轧脖子往里萱,我真的吃不下去,我哥在边上看着,饿着肚子,也不敢说话,中秋节买月饼,我觉得我一次性吃得少,就要求,平均分配,于是,我妈便给每人买两块,后来,就增加到每人一斤,每斤四块,每块两毛,就八毛钱,每次,我都吃不完,留着慢慢吃,所以,就想,这次,我就不要了,我想,吃我妈点或者管小波要点吃就行了,我说,做一条裤子,我问了淑坤,淑坤说,她妈说,也就七块多钱,你再给我添三块多就行了,让我这么一说,我妈也没话说了,就说,那好吧,但是,你的心思得用在学习上,就像穿平常裤子一样,不能讲究。我妈是说到做到,等我放学回来,她给我做了两条,她说,做一条也是做,做两条也是做,换着穿,而且,做两条只用十一块多,她说,她是去找我刘姨给套裁的,省,那时,我就觉得孤单,特别羡慕有姐有妹的,有时,听到谁说我姐如何如何,我就生气,就显着你有个姐,我没有,难怪我妈要给我生个妹妹呢,还有就是,没有姐,没有妹,就不能穿新衣服,因为下边没人拣着穿,就浪费了,淑坤也是,她有三个哥,她最小,那时穷,就是老小,也一样,啥也没有特殊的,那时,我跟淑坤最好了,那时,时兴套裁,也就是做二件,省布料,像我这样家里一个女孩的,要么不做,要么就干脆做两条,到现在,如果我要是看上了哪件衣服,特别是裤子,准要买两条,换着穿,或者认准了哪件衣服,就跟租来的似的,天天穿,晚上洗了,白天穿,上大学时,同学问我,吉霞,你怎么老穿这双鞋呀,我说,不瞒你老人家说,这鞋,我有三双呢,所以,你才老看着我穿这一双鞋呢。第二天,我就穿着我新的天蓝色的的确良裤子上学去了,中间下课休息,我就坐在炉子边上烤火,没想到,同样距离的烤火,布裤子没事,的确良的不经烤,就给烤糊了,巴掌大的一片,焦黄的,一碰噶吧噶吧地响,还好,里边穿的是棉裤,没烧着肉。放学回家,我妈发现了,说我是臭美,得瑟的,不知道怎么显派好了,肯定是坐在那里给抬着腿人家看,显派的。我妈是一边说,一边把糊的地方铰下来,然后用剩下的布头,给补上了,补完了,扔给我说,这才叫新破裤子呢,这条新破裤子,直到小了,送人,我都没穿过一次,那块大补丁,我妈补的真是难看,太显眼了。我只穿那条好的。再就是小学,在宣传队里,演收租院或者其它什么的,新的衣服也要打上补丁穿,那得穿,不穿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