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影评:《赛德克·巴莱》:守护灵魂的猎场

本帖最后由 李光满 于 2013-9-2 11:17 编辑



    感谢台湾导演魏德圣给我们带来《赛德克·巴莱》这部长达276分钟的电影。


    魏德圣带给我们的是一部记录赛德克人血祭祖灵、抵御日寇的史诗,也带给我们一捧赛德克人洗净灵魂、赢得骄傲的圣水,无论是故事中的血腥气还是英雄气,无论是摄人心魄的音乐,还是慷慨赴死的人物,都让人无法忘怀。


    人类相信,人死后灵魂不会死去。赛德克人相信,有一座灵魂的猎场在彩虹桥的那一端,所有赛德克族勇士都会在那里相聚,成为赛德克的祖灵,男人们追猎,女人们编织,只有手上有血痕的男人和有老茧的女人才有资格进入祖灵之家。在脸上纹上图腾,死后进入祖灵之家,是所有赛德克男人和女人的生命追求与寄托。守护祖灵之家,守护灵魂猎场,便成为赛德克男人的责任与骄傲。


    你是否有一个祖灵之家?你是否有一个灵魂的猎场?在当今,这个问题让人十分茫然和纠结。死后我们的灵魂将安息何处?我们有过赛德克人以生命换来的骄傲吗?我们活着与死去有什么分别?当我们听到赛德克人唱着“我们是真正的男人唷!真正的男人死在战场上……我们走向祖灵之家,祖灵之家有一座肥美的猎场唷!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资格守护那个猎场!”的时候,我们还能平静地享受没有祖灵没有彩虹桥的生活吗?


    让我们听一听赛德克祖灵说的话:“来看看你的手吧,男人摊开手掌,手上是怎么揉擦不去的血痕!果然是真正的男人呀!去吧,去吧,我的英雄,你的灵魂可以进入祖灵之家,去守护那永远的荣誉猎场吧!真正的女人——必须善于编织红色战衣唷……她摊开她的手,手上都是怎么也揉擦不去的茧!去吧,去吧,你是真正的女人!守桥的祖灵这么说:你的灵魂可以到达祖灵之家,为自己织一件彩虹般的衣裳吧!”


    赛德克人有着宗教般的信仰,祖灵之家便是他们的宗教,祖灵便是他们的教宗,只要你是真正的男人和真正的女人,都可以通过彩虹桥进入祖灵之家,成为祖灵,祖灵之家是一个伊甸园,是一座真正的天堂。日本人在把赛德克人的森林猎场砍伐殆尽,要消灭赛德克人灵魂猎场的时候,赛德克人说:“如果你们的文明是叫我们卑躬屈膝,那我就带着你们看见野蛮的骄傲。赛德克可以输去身体,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去灵魂的赛德克,一定会遭到神灵遗弃!”于是他们挥起猎刀,举起猎枪,向日本人奋起一击,明知会死,明知会灭族,他们都毫不犹豫地血祭祖灵,因为赛德克人不能没有祖灵,不能失去祖灵之家!


    赛德克头目莫那·鲁道说:“族人啊,我的族人啊,猎取敌人的首级吧,雾社高山的猎场我们是守不住了,用鲜血洗净灵魂!走进彩虹,永远的猎场!这是在血祭祖灵,年轻人,让祖灵寄居在你们的刀锋中,把你们的仇恨寄存在云雾间!”你能告诉我,日本人飞机大炮杀戮赛德克人的生命、掠夺赛德克人的猎场、污辱赛德克人的灵魂,赛德克人刀锋相见,血染战衣,谁更野蛮谁更文明?


    莫那·鲁道是赛德克人的英雄,达奇斯·诺宾说:“从小到大,我一看到莫那头目就会害怕,总觉得他藏在披风里的手,是随时握着刀准备猎杀的!不能小看他,他是不可能被驯服的!”当荷戈社头目塔道·诺干为保全部落免遭灭族而选择忍受屈辱时,问莫那·鲁道:“你明明知道这一战一定会输,为什么还要打?”莫那·鲁道说:“为了快被遗忘的图腾!你看这年轻人,干干净净的脸,没有我们赛德克该有的图腾,你忍心看着他们死去的灵魂,被祖灵遗弃?还是你觉得他们不够资格成为一个双手染血的赛德克·巴莱?”“图腾?”“图腾!”“拿生命来换图腾印记,那拿什么来换回年轻的生命?”   “骄傲!”这就是莫那·鲁道的信仰,也是赛德克人的信仰,他们慷慨赴死的时候,只为了那个保存图腾不被忘掉,只为了子孙能够活得骄傲。当看似简单的信仰,却要生命去换取的时候,莫那·鲁道没有犹豫,他的子孙们也没有犹豫。



  赛德克人守护的是他们的信仰,他们尚没有爱国的概念,甚至没有地理概念,他们仍是一群生活在原始部落时期的山里人。清朝康熙皇帝收复台湾时,驻守台湾的清朝官员曾与赛德克人达成一个协议,保留原住民赛德克人的猎场,赛德克人可以按照他们的生活方式生活,他们的猎场,他们的图腾都可以保留。因此尽管在大清国统治时期大量移民从大陆进入台湾,台湾人口由二十万左右增加到了三百多万,赛德克人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而日本统治台湾后,大肆掠夺台湾资源,将赛德克人当作砍伐搬运木头的苦力奴役,就像要赛德克人亲手拆除自己的神殿一样,那不仅是身体的奴役,更是精神所奴役。看着自己的猎场在自己手中被毁坏,看着自己的子孙脸上不再纹图腾,莫那·鲁道不仅痛苦,更感绝望。
  达奇斯·那威问莫那·鲁道:“头目,被日本统治不好吗?我们现在文明的过生活,有教育所,有邮局,不必再像从前一样,得靠野蛮的猎杀才能生存。”“被日本人统治好吗?男人被迫弯腰搬上头,女人被迫跪着帮佣陪酒,邮局,商店,学校,什么时候让族人的生活过得更好?反倒让他们看见自己有多贫穷。”“头目,我们再忍个二十年。”“再二十年,我们就不是赛德克了。再没有猎场,孩子全都是日本人了。”莫那·鲁道看到了二十年后,他的族人他的猎场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他不再靠醉酒来麻醉自己,假如这一族人二十年后变成了日本人,他们的祖灵会在哪呢?他们还能走过那座彩虹桥到达祖灵之家吗?他们死后也要进入日本人的神社吗?

    现在我们来看看世界上的那些殖民者们都干了些什么。当年葡萄牙、西班牙人到达美洲大陆后,带去的并不是文明,而是屠刀和病菌,他们除了屠杀就是掠夺,最后,美洲大陆上的金、银、铜、锡等矿藏被他们掠夺一空,当地人被迫做苦役,由于身体素质不如非洲黑人,最后连想做奴隶都做不上,最后被一批批悲惨地死去。正如乌拉圭那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在《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一书中所写,自从欧洲探险家进入拉丁美洲,拉丁美洲就变成了一根被切开的血管,欧洲强盗任意掠夺、肆意屠杀,当地原住民变得“连相当奴隶都不够格”,不仅矿产被掠夺一空,就连语言、文化都没有了,殖民者拆毁的何止是物质生活,连精神也被彻底消灭了。这种悲惨的境遇一直延续了500年,500年是个什么概念?莫那·鲁道并不知道几百年前发生在美洲的这一幕,可他从生活在日本统治下所受到的灵魂伤痛的体验中,看到了他子孙的未来,假如他的子孙将变成没有祖灵没有猎场的日本人,死后进入日本人的神社,那他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受过日本教育的赛德克人达奇斯兄弟的一段对话表现了他们精神的痛苦:“夹在族人期望和日本人威胁之间生活是很痛苦的。”“不想当野蛮人,但不管怎么努力装扮,也改变不了这张不被文明认同的脸。”“等我们的孩子长大,或许就能彻底改变我们的野蛮形象。”“忍得了吗?马郝坡就要被赶尽杀绝了。”当莫那·鲁道问他们死后是要进日本人的神社还是要进赛德克人的祖灵之家时,他们十分痛苦,无法回答。在赛德克族人中长大,受着日本人的教育,血管中流着赛德克人的血,骨子里有着赛德克巴莱的信仰,在夹缝中寻找出路,能够找到一线光明吗?或许那一线光明要在500年之后出现,假如500年后才会出现那一线希望,他们的子孙们会受多少磨难哪!


    莫那·鲁道作为赛德克的智者,并不对日本人抱有幻想,他看到的是一幅可怕的景象,当失败后,他对家族的女人们说:“我怕你们承担不住活下来……”是的,活下去比死要更难,连男人们都无法活下去,女人如何能承受那种煎熬?


    莫那·鲁道的父亲在彩虹桥下显灵,他在与莫那·鲁道合唱的歌中唱道:“怀念过去的人们啊,我来到这里,我曾英勇守护的山林,这是我们的山唷,这是我们的溪唷,我们是真正的赛德克巴莱唷,我们在山里追猎,我们在部落里分享,我们在溪流里取水,愿我为此献出生命!溪流啊,不要再吵了,祖灵鸟在唱歌了,请唱首好听的歌吧,为我们的族人唱,来自祖灵的歌,愿我也献出生命!巨石雷光下,彩虹出现了,一个骄傲的人走来了,是谁如此骄傲啊,是你的子孙啊,赛德克巴莱!”


    做一个骄傲的人吧,做一个骄傲的赛德克巴莱!




    赛德克文化是一种图腾文化和英雄文化,赛德克孩子的成年礼就是取得敌人首级回来,用敌人的血染红双手,部落之间的战斗异常频繁。“听着吧,人们,看着吧,人们,我们的勇士们,像松树嫩芽的青年,是真正的勇士啊!决死如纷飞的落叶,决死如干枯的松枝,我带着首级回来了……像松叶决死般的勇士呀!”


    我们将如何看赛德克族道泽部落头目铁木·瓦力斯在莫那·鲁道“出草”中所扮演的角色。同为赛德克子孙,同为赛德克英雄,为什么他要帮日本人残杀马赫坡的赛德克人?赛德克部落所生存的环境就像古代中国北方草原游牧民族一样,充满杀戮与血腥,假如没有血腥气,就没有他们的英雄气。生活于台湾中部高山地带的赛德克族各个部落数千年来,都是通过血腥杀戮而获得了各自的地盘,也形成了竞争的态势,他们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我们且来看看,中国北方草原游牧民族的历史就是一部与周边国家与部落间战争与相互间杀戮的历史,就像依赖草原而生存的狼群,没有狼与狼之间、狼群与狼群之间的生死搏杀,就不再有狼的天下。游牧民族的生存史像狼,却比狼更痛苦,因为作为有智慧的人,并已组成社会的人群,他们不仅要拼杀,还要享受,而享受就意味着狼性的丧失,丧失了狼性的狼也就丧失了天下。西夏国凭借战争赢得天下,那时他们还处于氏族部落社会,生产力极其低下,靠掠夺奴隶而维持其生活,当他们建立国家之后,必然需要文化统治臣民,而文化的发展必然带来野性的消失,而消失了野性的马背民族必然失去血性,失去勇猛,失去残暴与凶恶,没有了骁勇与刚烈,就不再是草原勇士,在草原上就不再具有竞争力。


    但我们应该知道,日本不仅占领和奴役着莫那·鲁道的部落,也占领和奴役着铁木·瓦力斯的部落,他们同样遭受着灭顶之灾,此时此刻,莫那·鲁道主动联络铁木·瓦力斯部落,让他们参加,可铁木·瓦力斯自私地为保全自己而参加了日本人对莫那·鲁道部落的围剿,这不仅失去了狼的天性,也失去了赛德克人的信仰,不让异族人进入赛德克人的领地,守护赛德克人灵魂的猎场应该是他们共同的责任,因此,铁木·瓦力斯不配成为赛德克英雄,他辱没了赛德克祖灵,不配进入祖灵之家,正如赛德克人歌中所唱的:


    “有一天,他们的灵魂走了,到达彩虹桥接受验证的时候,守桥的祖灵看着他们干净没有图腾的脸,这是我的孩子吗?你们是我的孩子吗?回去!回去!回去吧!你们不是真正的赛德克!你们不够资格进入祖灵之家!他们霎时蓬头垢面,魂魄茫然无神,他们羞愧地绕过颠簸难行的溪谷,他们哀哭的鬼魂被守在溪谷的毒蟹剪得伤痛难忍。”


    生存或者死亡,自由或者灭族,这是赛德克人必须做出的选择,铁木·瓦力斯的部族虽然生存了下来,却失去了魂魄,失去了灵魂,失去了进入祖灵之家的资格。莫那·鲁道的部族虽然灭绝了,其灵魂却走过了彩虹桥,进入了祖灵之家,获得了自由,成为了赛德克人的骄傲。假如当年日本军队进入中国大陆的时候,每一个中国人都像莫那·鲁道的赛德克人一样不惧生死,奋起逐敌,日本鬼子能在中国猖狂八年之久,最后还要靠美国、苏联人帮忙才能把小鬼子赶走吗?


    “听着吧,人们,看着吧,人们,我们的勇士们,像松树嫩芽的青年,是真正的勇士啊!决死如纷飞的落叶,决死如干枯的松枝,而今带着首级回来了……像松叶决死般的勇士呀!”


    这是赛德克人的精神,是台湾原住民的精神,也应该是整个中国人的精神!




    赛德克有一个远古的传说:“从前的从前在白石山上,有一棵大树,叫波索康夫尼他的树身一半是木头,另一半是岩石,有一天,他的树身生下了一男一女,后来这男女又生下了许多的孩子,就是我们,真正的赛德克人。”赛德克族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他们的信仰也是靠男人和女人传承的,勇士般的男人获得了骄傲,女人们却忍受了痛苦。

  《赛德克巴莱》是一部血腥气很浓的电影,勇士们在刀锋上寄托信仰。这部电影完全没有为美女而设的情节和场景,女人在这部电影中完全成为一个背影,但就这个背影依然柔情百转,依然荡气回肠,依然动人心魄。赛德克的女人们同样是英雄,而且她们的行动比男人还要催人泪下。当她们将最亲爱的婴儿抡下山崖的时候,我们没有听见一声呼号,也没有看见一滴泪水,平静、冷漠,可我们却仿佛听见了刀尖挑动灵魂的声音,一个个母亲,一个个妻子,最后舍弃了孩子和丈夫,在树林里上吊自杀。她们是在为男人殉葬吗?不是的,他们是在为赛德克勇士殉葬,在为赛德克灵魂殉葬。
  由于赛德克尚处于原始部落时期,部落和家庭都需要男人猎取食物,因此男人在部落和家庭中都处于主导地位,女人的责任是编织衣物,生育后代,当男人要“出草”出征时,他们只能默默地送别,甚至都不能哭喊一声,都不能流一滴眼泪,男人们把骄傲带走了,女人们只能等待和忍受。可只要是女人就会有柔情,就会有牵挂。她们把食物留给男人去,把荣誉留给男人,自己默默地选择死亡。
  赛德克的女人,也同样是勇士。莫那·鲁道说:“谢谢你们女人孩子,成就了部落男人的灵魂。”她们在歌声中唱道:“你们男人为何要这样欺负女人,别忘了所有你们自夸的骄傲,都是来自我们女人。是我们女人给你们所纺织的呀,是女人成就了男人英勇的图腾呀。”因此她们一样能走过彩虹桥,走进祖灵之家,成为赛德克的祖灵。
  赛德克的男人们唱道:“你们看,美丽的彩虹,在山的那一头,妻儿呀,你们把酒酿好了吗?喝吧,献给祖灵的酒!你们看,美丽的彩虹,是祖先在召唤我!妻儿呀,你们在通往祖灵的路上了吗?你们也该上路了,必须延续生命的族人呀,挺起胸膛,要骄傲得像个真正的赛德克!我们死去的灵魂会在彩虹桥上看着你们,告诉每个孩子,生生不息,要活得像个真正的赛德克,我们死去的灵魂会在山林里头陪着你们!”
  《赛德克·巴莱》的音乐使用了赛德克族的原住民流传下来的音乐,这些音乐能把我们带入那个久远的时代,带入那个原始的部落时期,带入那个子崇拜英雄、崇拜神灵的时期。“我的孩子啊,我知道,在哪里激情奔放的日子里,你们学会一首歌,为即将被遗忘的祖灵唱歌,第一个音符紧紧地拥抱祖灵,你们知道吗?为唱出祖灵的歌需要吞下许多痛苦,为说出你们的话,需要吞下许多屈辱,为实现梦想,需要吞下许多遗憾!孩子啊,你们怎么了?孩子啊,你们到底怎么了?”
  《赛德克·巴莱》,一部充满血性的电影,一曲充满伤感的音乐。
  那个时代,那个充满英雄气和血腥气的时代,骄傲的莫那·鲁道!骄傲的图腾!骄傲的赛德克·巴莱!
  啊,美丽的彩虹桥!自由的祖灵们!温馨的祖灵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