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书法乱弹

按:帖子有点长,尽管知道不会有多少读者,还是贴出来献丑。有文字癖好的人都清楚一件事,口腔的快感要远胜于你能说清什么道理。在燕谈这个曾经精英荟萃的论坛,我至今心存敬畏和感激,因为有人通过写作告诉我,文字的逻辑趣味远在我的理解之外。在这里我知道了宽容是至善,自由是美德。我还知道了弱智可以原谅,愚蠢不可救药,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是一篇经过整理的讲稿,说的大都是些旧话题,顶多破铜烂铁,绝非金玉良言。前些时候有微信编辑另加了标题:“当代书法没有当代化,而是愚蠢化了”,真让我有些无话可说。

不就写个字吗——书法乱弹


中国古代人对待文字的虔诚举世罕见,一旦谈论起写字,会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传说中造字的仓颉有四只眼,造字的过程中“天雨粟,鬼夜哭”。古人敬惜字纸的程度有点接近于敬神,公认的好字称为法书。到现在,认真正经地在纸上写字变成了书法,能熟练使用毛笔写字的人大概都可以算成书法家。书法家通常总会给人造成有学问的假象,当然,会写毛笔字的文盲确实少见,文化盲却是常见。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阵子提倡书法家学者化,我们知道凡提倡都是出于无奈或无法做到,这事也不例外。这几年不提倡了,倒是有不少书法家变成了学者,书法家的文化素质也普遍提升了。书法家在写字上感觉提升有困难,把精力转移到研究的学术方向,有时是自觉,有时是被逼,都正常。书法家读不读书,会不会读书,是决定思想境界的事。读书会提高对艺术规律性的认识,当然对书法有好处。但我还是要说,作为艺术的书法与学问大小并无直接关系,至少与能背多少唐诗宋词无关,与读没读四书五经无关。成就大书法家主要还是靠艺术天分,后天的知识获取只是必备的各种营养、维生素,而消化吸收能力和合成创造能力是天生的。三岁稚子的字不是都可观,积学大儒的字也不都是好书法。前些年有些学者开出书家必读书目,我一看就害怕,自卑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看到有位叫刀尔登的先生开出了《不必读书目》并说明理由,几乎把所有经典一网打尽,才使我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代,只读过几本古书,没有起码的自然科学知识,不知道普世价值为何,不清楚近现代世界艺术思潮流变,就敢称自己为读书人,恐怕也就书法家们有这个胆。真以为认识几个普通人不识的繁体汉字,就算是有学问了,还有比这更滑稽可笑的事吗?有一种文化酷刑,就是搞书法的人和你论传统文化,谈“精、气、神”,讲“正、清、和”,老庄,子曰,禅宗。道听途说,生吞活剥,一知半解,却好为人师,真不知伊读懂过几篇古文。书法不就是个写字吗,脑子中的东西越滥,写的字就越烂。


书法到底算一门技术还是艺术,现在大部分人倾向于是艺术。古代人没这个困惑,“技进乎道”,什么事做好了都是道。这个好是“正好”,不失度,不过度。由此看来,道的境界其实与艺术的境界差不多。美术字、印刷体,龙飞凤舞的一笔书,都不是书法。把字写得太规矩,容易被认为是写字匠;信笔而为,容易混同刷锅抹灶。高级的写字,或写字的高级阶段,在受汉字文化影响的地区,现在中国人称之为书法,日本人称之为书道,韩国人称之为书艺,都不肯叫书写,更不简单地说成写字。可真正懂书法的人,谈论书法通常又都说是写字。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大道至简。


本来书写和书法之间不存在鸿沟,可没有法度哪来的规矩,没有规矩哪来的座次,没有座次哪来的地位,没有地位哪来的贵贱?写字的人一旦认为搞上了书法,就开始了对自己的无尽折磨:崇拜祖先,迷信名人,瞧不上自己。然后夜以继日地临碑写帖,直到认不出自己为止。一旦临像了古人,就以为有了神灵附体,这时候写字的人就会变的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或者玩深沉装大尾巴狼,很多书法家就是这么一副嘴脸。


书法怎么这么容易使人五迷三道,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门槛低,标准模糊,自我感觉来得快。谁不会写个字?有胆拿起毛笔,谁都能来两下子。人人都会喊“在继承中有所创新”,可除了把古人写得不三不四,绝大多数所谓书法家不会干别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书法江湖由此形成。贤愚毕至,老少咸宜,也造成书坛一片繁荣兴旺。


书法就是写字,可写字不等于书法。书法既不是把字写好看,也不是把字写难看,而是把字写得耐看。耐看就是经得起反复品读,就像好酒、好茶,回味无穷。雅俗共赏只能是美好愿望,雅的就是雅的,俗的就是俗的,雅俗自古势不两立,好字难入俗人眼。当然,见俗见雅也是因人而异,《金瓶梅》、《红楼梦》也是淫者见淫、智者见智。好字的重点不在字,写什么不重要,怎么写很重要;文字的内容不重要,书写本身很重要;有没有名师指导不重要,有没有自己很重要。是俗是雅,要看各自的造化。


每个中国人接受教育的初期都会接触到写字,并且教你写字的人都会有一套说道,要你写得横平竖直、整齐划一,先楷再行,先行再草。老先生往往还会打比方:人要先学会走,才能学着跑。岂不知走之前还要爬,不需要教。人生下来就会游泳,长大就不会了,要重新学。这样的写字训练时间一长,就慢慢养成了一些习惯,谁能最终克服掉陈规陋习,谁就可能领略到书法的三昧。不过,绝大多数人一辈子也克服不掉小时养成的那些习惯,大书法家罕见的原因,一方面就在于此。


书法也好,书艺、书道也好,只是人们无聊中没事找事的一种行为,很可能也是人生来喜欢涂鸦的本能表现,与写字的功用无关。饱暖思淫欲,是人的生物存在特性。书法也是饱暖之后的事,也是欲望的一种表现,一种自我表达和张扬的行为,本质上与男人展示肌肉,女人为脸蛋化妆,穿奇装异服,染头发等等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个与智商、情商之类精神展现有关。素面朝天,那需要实力,是更高级的化妆。所以,看书法家的信札、日记、手稿、款跋,最能清楚其艺术天分和达到的真实境界。


念过几天书,正好又吃饱了没事干,就可能产生胡画乱写的冲动。古人称之为“闲情逸致”的那些事基本都这么来的,其中就包括写字画画。又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如其人”。还说,书者的字要“如走兽,如飞禽,如高山,如流水”。前者形而上,后者形而下。总之写字要自在,要生动,要自然。


古人论书论画,很早就以神采为上,没怎么见说临帖一定要形似的话。苏东坡说过“作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公开反对作画、作诗以模仿为能事。苏东坡自己的字就很有独创性,名列宋四家之首。若论技术含量、临帖功夫的话,黄庭坚、米芾肯定胜出苏东坡一筹。


表达内心自我,首先要认识自我,认同自我。这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很难,因为我们从小就接受一种“温、良、恭、俭、让”的家庭教育,尊卑有序,以孝为先。上学后接受认同集体,服从领导的人生观教育,狠斗私字一闪念。渺小自我,牺牲自我,逐渐成了做人的信条。我们基本是围绕着服从他人与服务他人来活着。过去是忠君,为了朝廷利益。现在是服从领导,为了团体利益。只要借口无比崇高,比如为了祖国,为了全人类的某某事业,献出个人的一切都应在所不辞。


欧洲文艺复兴,其实是人性的复兴,继承古希腊精神,借艺术之神复兴人性。古希腊为了颂扬人而塑造诸神,艺术与神话勾兑成生活美酒,人性与神性通过艺术到达同一个等高线。中世纪的西方,宗教至高无上,人与神逐渐对立,宗教不断驱逐压制人性,艺术成了为神服务的手段,只体现神的意志。文艺复兴重新对人性启蒙,艺术又变成了人的意志,人再次替神发言。


历史上中国艺术与宗教一度也过从甚密,可多数时间貌合神离,即使是宗教题材,艺术也总能超越表现内容而呈现其独立价值。文人画尤其如此,题材并不重要,手段却很重要,手段本身就具备至高的审美价值。书法更是如此,纵观中国几千年传统书法的发展过程,书写在不断创造一种与文字无关的东西。无数书法家投入其中,花费无数精力,所追求的竟然只是个“用笔”。如赵孟頫所说,“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学会写字容易,学会用笔可不那么容易。可以说,这既是技术的,也是审美的;既是形式的,也是智慧的;既是玄虚的,也是实在的。书写逐渐发展成一种类似宗教的仪式,可以自我满足、自我陶醉,有人干脆称之为精神鸦片。相比绘画而言,书法审美是一种更加形而上的东西,字内讲不清楚,字外也讲不清楚,只能靠书写者自己体会,这也是书法的艺术特质所在。大家达成共识,接受集体催眠,在统一的标准之下,去感受一种“形式”的美妙。这标准虽说模糊不清,摸不着边际,可它一直存在,一直在变化。懂则有,不懂则无,资质或慧根起决定作用。


虽说写字很容易,可成就一个书法家绝对千辛万苦。很多初学写字的孩子会凭天性、本能把字写得生动有趣,一旦长大,就做不到了。孩子写字需要鼓励,就像演员、运动员,上场后一定要有粉丝喝彩。一般情况下,小孩不管怎么写,都会有大人叫好,小孩一高兴,就会写得更好。小孩长大后,再写小时候那样稚拙的字,就不再有喝彩,还会被贬低嘲笑,于是胆子变小,开始学习能赢得喝彩的字,就走到俗书的路上了。良宽之所以讨厌所谓书法家的字,就是因为他们都带有不同程度的习气。要功成名就的书法家写回自己,打回原形,恐怕不仅仅是要克服多少困难的事,还会涉及到“三观”的改变。越是看似简单的事,做好了越不容易,这需要脱胎换骨,洗心换脑。把简单的事变复杂,是哲学;把复杂的事变简单,是艺术。这两件事做起来都不容易。传统书法一直在做由简单而复杂的事,接近哲学。现代书法在做由复杂而简单的事,接近艺术。


艺术是什么?贡布立希在《艺术的故事》里回答这个问题很巧妙,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艺术这个东西,有的只是艺术家”。说得直接点,就是有了艺术家才有了艺术。这世界为什么存在书法,不是因为有了文字,而是因为有了几个把写字不当成写字的家伙,才有了书法。书法家不创造文字,也不过多关注字义,他们要探究的是书写本身的奇特和由此产生的形式美感。后来由于科举制的需要,书法的工具性、功利性一再彰显,馆阁体几乎将书法的艺术性彻底毁灭。本来从书写中寻找自我的人就很少,这样一来更是越来越少,造成书法与艺术渐行渐远。


所谓“书法是艺中之艺”,“中国文化核心的核心”云云。这种言论最早来自西方,是一些热爱中国艺术的人发出的内心感慨。在他们看来,中国书法神秘而神奇,操作难度实在大。毕加索不是还说过,他“要生在中国一定是个书法家”的话吗,显然是带有标榜和加倍肯定自己的意思。可没人就此搞出像样的论证,得出书法高于其他艺术形式的结论。这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种艺术表现形式都是独一无二的,都可能产生杰作,也会产生更多的平庸作品和劣作。艺术在手段上没有高低上下之分,有的只是艺术家天赋的差异。本来外国人是在恭维中国书法,我们开开心就可以了。如果当真,当成了资本,唯我独尊,失去了平常心,妄图使书法脱离时代和世界艺术潮流而存在,那就真穿上了皇帝的新装。凭什么你就成了老大?


不错,中国人个个都愿“胸怀世界,放眼全球”,按照我们奉行“民族的也就是世界的”这个原则,“世界”简直就像是为中国书法量身打造的。那好了,我们何必花那么多钱到处建孔子学院?去推广一些过剩的文化水货,输出我们自己都不相信的价值观。到头来被人封门罚款,搞得很没面子。我们只要关起门来刻苦练习书法就可以了,多出几个王羲之、颜真卿,不愁那些蛮族不服,不是连西方思想家都承认“拯救西方文明的堕落,只有靠中国的东方智慧”吗?借书圣的光芒,有书法这个无敌神器,坐等全世界来顶礼膜拜吧。


把书法说成中国文人艺术的母体,或者说文人画的灵魂在于书写用笔,虽说听起来有些过分,但与事实还是接近的。不过,把书法说成一切中国艺术的源头,就有些不顾现实,不讲道理。就说现在,也还有些上岁数的农村妇女,根本不认字,仅凭一把剪刀,就可以剪出各种美妙的图案,甚至可以剪出目之所及的各种生活场景,她们与书法没有一分钱的关系。把书法说成是造型艺术的一个门类或分枝,不算贬低书法,别以为会写两笔毛笔字就能上天。


时常听人说书法是时间的艺术,与音乐最为接近,似乎藉此特殊性可以使书法在造型艺术中鹤立鸡群。想法固然好,可这也会使书法变得四不像、十三不靠,身份尴尬,处境更边缘化。其实,这也是书法家不自信的一种表现,音乐家就不提音乐如何接近书法。无可否认,书法带有明显的节奏感,作品呈现的创作过程时序明显,可最后的结果还是平面的二维空间作品,要用眼睛来欣赏。绘画、雕塑和建筑只呈现结果,可节奏韵律之美同样深藏每件优秀作品之中。


书法创作能否借助音乐来实现一些想法,已经有人做过尝试,甚至加进了舞蹈。谈不上成功或失败,表面化的结合而已,说明它们之间还是有质的差别。不同的艺术形式,具有不同的内在规律,相通不等于相同。相互参照,相互借鉴,倒经常是不同艺术形式寻求完善的有效途径。书法家临帖好比音乐家演奏经典音乐,每一个演奏家的每一次演奏都要尊重原作,不能离题千里,这是对演奏家才能的起码要求;同时演奏家还要有自己的风格,避免与人雷同,甚至自己每一次演奏都要不同,要有新的感觉,新的发现,演奏出不同的味道,这是演奏家艺术才华的体现。书法中关于临帖的方法,是书法教学的老问题,“对临”与“意临”,孰先孰后,“形似”与“神似”,
孰轻孰重,长期在教与学中纠缠不清,如果从临帖者的“才能”和“才华”上加以分析,进行不同的要求,这个问题似乎可以迎刃而解。


碑帖之争由来已久,民国尤盛。两种审美取向此消彼长,力量均衡对抗,形成审美互补,促进了书写美学的发展。碑派书法追源溯流,主宰了中晚清及民国书法主流,特别是民国之后的书法发展,碑派一直占主导地位,这是事实。但帖派也没闲着,探幽索微,发现书写中“写”的极致之美。倡导碑帖结合是愚蠢的想法,不需要强调,两者在实践中的融合不可避免,是自然而然的事。整体的“势”与局部的“质”,互为存在,并不对立。何况都是拿毛笔写,不是你拿笔,我拿刀或凿子,没有书写者可以无视两种并行不悖的审美存在。


说到碑帖之争,不得不说到目前对丑书的指责。十几年前是流行书风被人批判,现在换成了丑书,帽子扣在同一帮人头上。谁在扣帽子?当然也是搞书法的人,说这些人不懂书法可能有些冤枉他们,因为俗书也是书法的一部分。俗书者千人一面,类似甜食,当然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丑书者是一些独具风格的书法作者,类似烈酒,拥趸自然是小众,可小众难道不是大众的一部分吗?我敢保证,如果实行民主表决,支持俗书的人会多过欣赏丑书的人一百倍,丑书会被踏上一万只脚。在这件事上,多数人的暴力是必然结果。我甚至疑心和当年反对流行书风一样,这又是一场想借助群众舆论来实现某种目的的阳谋,不过这次不是为权力,金钱利益是决定因素。书法可以卖钱了,并且市场是巨大的,有人切到了蛋糕,有人没切到。这本来没什么,可没切到的人看到切到大块蛋糕的人竟然长得不如自己帅,颜值很低,甚至丑陋不堪,马上觉得不公平,气就不打一处来。借广大书法爱好者的名义,造一顶丑书的帽子,看谁不顺眼就扣谁头上,无须论证,因为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敢不相信群众?当然,我这也是小人之心,也许人家就是见不得有人这么糟蹋汉字,要以维护祖宗圣贤的道貌岸然为己任。


任何艺术发展到高级阶段都会出现极端化倾向,以丑为美是书法欣赏的一条必然途径。丑与美的转化贯穿在整个书法发展过程中,到明代后期终于产生了大爆发,傅山关于书法的“四宁四毋”,划分了雅俗的分水岭,后来八大、金农创造的书法奇葩,与此理念有直接关系。延续到晚清民国,由于碑派书风盛起,传统书法上演了一出轰轰烈烈的绝唱,形成了书法史的最后一个高峰。然而很不幸,以目前大众的标准而论,代表人物写得全是丑书,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齐白石、李叔同、徐生翁、谢无量、沙孟海、陶博吾、王遽常,没有一个合乎人民大众的欣赏习惯。有属于写碑,但中性一点的书法家,于右任、张伯英、黄宾虹、林散之,可也算不上雅俗共赏。漂亮的纯帖派有沈尹默、白蕉、张伯鹰,喜欢的人很多,只是没形成学术潮流。帖派书法成就较高的人,还有一个高二适,不过看着也像是丑书。可除了高二适,另三家的书法成就早已被书学研究边缘化了。也有个性强烈的碑派书家被淘汰,如当时大名鼎鼎的李瑞清、曾熙,为强调金石气而牺牲书写性,加进一些过分的顿挫颤笔,当时从之者亦众。这种对金石学的偏执理解,影响了他们书写美学价值的拓展,因此没能经得起时间考验。创造性差,个性不强烈,艺术深度不够,是他们被淘汰的根本原因。


如果仅就书法,我们还可论论蒋介石与毛泽东的字,看看这二人谁的字丑,谁的字俊。平心而论,国共两党的这两位领袖,对书法的传统深入程度都不够,可如果论霸气,论放纵,毛泽东即使在历代帝王中也可数一数二(我读书少,没看到秦始皇字写的什么样)。至于艺术高度,他老人家可能无法与唐太宗、宋徽宗比。蒋书则中规中矩,通俗易懂,其艺术水平恐怕比乾隆也差不了多少。这又说到字如其人了,大胆假设一下,如果这两个人当时的社会角色来个互换,内战的结果会不会改变?国共胜负的天平会不会掉个个?毛泽东的字个性强烈,剑拔弩张,属于丑书无疑。蒋介石的字没有个性,老实平庸,属于馆阁体系列。两者都算不上雅俗共赏。可怪了,广大人民群众喜欢毛书,还把毛书尊为毛体,书法史上没几个人配享此荣耀。历史上定为某体的字,也称法书、法帖,一般都是作为楷模,可以复制,便于学习。毛体字绝对不符合这个条件,可见人民群众有时是没个准的。


既然说到字如其人,能不能说人如其字呢?不能。这个道理就和人是动物是正确的,但不能说动物是人一样。心正笔正,笔正心正,纯粹是一片胡言。再怎么邪的人也不会认为自己邪乎得很伟大,从而故意把字写得又歪又斜,再说评价历史人物的标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以人废字的传统不知从何时开始,起码明代人在这个事情上还表现得比较客观公允,《水浒传》上有一位江州低级军官黄文炳,清清楚楚说到蔡太师蔡京的书法名重朝野,列在宋四家中,与苏、黄、米齐名。可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被人调包,宋四家中的蔡京变为了蔡襄。遭受以人废书待遇的还有秦桧,南宋的大书法家,几乎没有像样的书迹流传。王铎、张瑞图、董其昌等人也都在一定历史时期被选择性地遗忘。忠奸二字代替了一切好坏标准,基本上也成了群众的普遍标准,看来书法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单纯的艺术问题。


其实字如其人的说法西方也有,笔迹学在西方是门综合科学,字迹鉴定是重要的刑侦手段,签名是最重要的法律依据,比手印、足迹还重要。对于名人的签字和手稿,西方人也有一种趋之若鹜的收藏狂热,不同的书写水平与书写风格也同样具有欣赏价值,名人手稿的商品价值很高。扎克伯格创建的社交网站Facebook翻译成中文就是脸书,虽然按原意主要指文如其人,可也难说这个美国人没有受到中国文化的影响,有字是脸面的意思在内。奇怪的是作为书法王国,中国人对签名的重视
程度却很低。以前重视印信,也就是盖章,印章就是权柄,改朝换代的标志是更换玉玺,农民将夺取基层政权称为抢印把子。现在中国进入商业社会,习惯大变,取钱只认密码,签字可有可无,印章基本废除。我总觉得不大对劲,是不是哪儿有点问题?


写字的人缺乏自我的另一种具体表现,就是渴望找到组织。加入各级协会,进入合唱团,是很多人练书法的终极目标。书坛当然是意识形态的重要领域,书协从来就是官方说了算的民间组织,负有指导大家保持政治正确,少犯错误的责任,同时通过排座次来维护道统传承。社会上那些要取消书协的传言,纯属对政治的无知。再说,书法界如果没有一个在朝的领袖,很多人会认为这一行没有社会地位,出门低人一等,失去奋斗目标。还有些人活着不能没有偶像,取得进步需要有人肯定,获奖后要找感恩对象。群龙无首在中国是不可想象的,何况我们做惯了听话的羔羊。作为艺术,书协的存在很荒唐;作为国情,书协的存在很要紧。


自媒体时代使得很多暗箱操作的事情曝光,这次书协的换届改选,就新闻不断,丑事连篇。谁都可以吐槽,这是进步;然并卵,吐了也白吐,这是体制。感觉新一届书协不合胃口,曾翔带头退会,直接抢了新主席苏士澍的风头,也使一些长期丢不下鸡肋的书法家蒙羞。有些人恍然大悟,及时跟上退会风潮,虽说不如曾翔风光,却形成合力将书协这条破船进一步推向泥沼。很多人权衡利弊不下,只能望翔兴叹,不知怎样才能从这场闹剧中捞点什么。现在书协要重新登记会员,机会又来了,坐等被开除不知是不是个好的选择。


其实苏士澍未必就能把书协弄得更坏,再坏还能坏到哪儿?书协只是个衙门,用不着管书法艺术的发展进步,上头也没这个期望。上届书协领导非常懂政治,搞了书法进万家的文化秀大工程,上上下下,轰轰烈烈,叫嚷着书法要深入基层,书法家要接地气。言外之意,就是那些大书法家都处在上层,长期住在空中楼阁,是些喝风拉烟的人。估计这届书协会扩大胜利成果,再接再厉进百万、千万家,也不是什么难事吧?问题是你送的,是人家想要的?还是想扔的?


有人习惯把前二十年中国书法的复兴、发展、进步归功于书协或书协某些人的正确领导,这与事实存在很大的出入,书协的好日子是无数写字人共同创造的,没有风起云涌的民间书法热潮,书协估计会同甲骨文博物馆一样门可罗雀,所有的书法爱好者都是书协的恩主。不公平的一点,在于大家做成的好饭,却被几个根本谈不上懂书法的官员给吃掉了。其实在其他领域也是这样的,书法界还好点,汤汤水水大家都利益共沾了。丑书尽管挨骂,可买丑书帐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书法作品的生产、流通、消费与收藏,与书协越来越没什么关系,“君之所恶,正为吾之所好”,书协有时甚至成了反面参照,书协的职务再也不好骗钱了。


再说说微信视频上曾翔的吼书。书家喝点酒,发发酒疯写写字,算不上特权,但也不违法。被媒体发酵成新闻事件,也说明有娱乐价值。社会上不少人认为这样的行为有失体统,破坏了书法家在人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视为书法家的堕落。这就心态不好,小题大做了。自古以来书法家的形象好过吗?放浪形骸,坦腹东床,这不是书圣的做派吗?也有很多人就此为曾翔辩解,拉出古人张旭、怀素做比较,说醉书和叫喊古已有之,“忽然绝叫三两声,满壁纵横千万字”,古人能喊,为什么曾翔不能喊。还有人扯上行为艺术如何如何,更是离题千里。其实最应该重视的问题没人提,那就是艺术家的行为自由。写字是书法家的个人权力,怎么写是书法家的个人自由。曾翔写字时,既没有影响邻里的睡眠,也没有破坏公共秩序,更没有增加空气中pm2.5的含量,至于写字喊叫的声高声低,不关别人的事。通过书写来宣泄感情,而不是讨好主顾,如此书法才有点回归本体的意思。


书法的本体意义在于书写行为及其表现,而不是附加其上的世俗道德价值。回归本体是书法成为艺术的前提,也是书法进入现代的保证。现代的书法,书法的现代化,现代书法(现代派书法),这是三个不同的概念,放在一起会比较容易看出它们之间的差别,现实中则经常会被混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我们知道了日本书法“少字数”、“现代书法”、“墨象”的存在,进而引进了“现代书法”这个新的艺术概念,传统书法有了与之相对应的存在。[url=x-apple-data-detectors://0]一时[/url]间,有别于以往视觉习惯的毛笔书写一概归到了现代书法之列。这种简单粗暴的做法,势必造成学术上的偏差和实践中的混乱。相比日本现代派书法的诞生,中国现代书法的出现晚了半个世纪,与欧美抽象艺术的出现相差时间更长。由于传统书法已是抽象符号这一事实,中国一开始的现代书法实践有点返祖现象,一些作者从象形入手,夸张汉字的造型,改变传统的章法,加入水墨和色彩的变化,制造种种的新奇视觉形象,认为这是更抽象的书法。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各种西方现代艺术的文献资料大量出现,我们才大概知道了真正的抽象艺术是怎么回事。对日本现代书法现象及作品进行介绍,比较早的著作是郑丽云、曹瑞纯一九八六年翻译的《日本现代书法》。一九八八年徐利明翻译了更有学术意义的《书法与现代思潮》,作者是伊福部隆彦,一位非常有个性和深度的艺术评论家。一九九四年王南溟写了一本《理解现代书法》的著作,提出“现代书法不是书法”的革命性口号,算是把中国传统书法与现代书法在形式与观念上厘清了。但问题没完,“现代书法”与“实验水墨”界限难以划清,非要以汉字为依托的“源字艺术”搞不清自己到底算什么。投机分子介入其中,免不了出现庸俗化倾向,现代书法似乎成了弃婴。难得的是,在艺术丛林法则之下,长期的残酷生存环境中,这个不招人待见的弃婴竟然慢慢长大。这个被视为怪胎的婴儿,虽然饱受摧残,营养不良,发育不正常,但生命力顽强,免疫力奇高。既然颠覆是它的使命,悖论就不可避免地沦为它的宿命。传统书法尽可以养尊处优,现代书法则与富贵无缘。


现代书法在中国的遭遇,表面看是由于传统书法的强势地位造成,而实际上是表现了守成观念的顽固、虚弱。拒绝现代理念的输入,拒绝思维方式的改变,排斥外来文化,这也是我们的一贯传统。由于盲目排外,不肯融入世界文明主流,历史上我们吃过多少亏大概是数不清的。当然,凡此种种,全是理直气壮,气贯长虹的。乾隆爷当年不是致信英王乔治三世,说“我天朝无所不有,不需与尔等贸易往来”,从而关掉国门,最后招来了鸦片战争,大门还是被迫打开。文明的传播就像流水,从高处往低处流是必然趋势。


有知道分子经过研究,说现代艺术是西方敌对势力实施文化霸权的一场阴谋,目的是要对别的国家实施文化殖民,颠覆其他民族的传统价值观。作为历史悠久人口最多的中华民族,我们的国粹自然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传统书法乃是核心的核心,在劫难逃难道不是注定的吗?如此看来,现代派书法简直就是为虎作伥,是一种汉奸卖国行为。后娘养的孩子,喝的还是狼奶,谁知道最终会长成狼人,还是会变金刚狼?能不能扮演无间道角色与虎谋皮,大概亲爹也无法左右。持有阴谋论的自然是少数专家,大多数人对现代书法是漠不关心甚至是视而不见的,骂两句算是重视,这才是悲哀所在。一些人天天喊要与世界接轨,却一直莫名其妙地拒绝现代文明理念。不过,从近代以来接受西方古典油画到印象派、立体派、抽象派的进程看,我们并不缺乏欣赏和接受异域艺术成果的能力,文明进步的大趋势不会因国情改变。再从国人近年接受爵士、摇滚乐,同时对西方古典音乐热情持续上涨的情况看,应该有理由相信虽然有些混血,却天生带有我们自己基因的现代书法也会有好消息到来。抽象艺术是对人类审美习惯的挑战,这种挑战总会吸引一些人成为新的堂吉诃德。我们赶上这段历史是晚了点,但愿少出点阿Q,多出点堂吉诃德。


杨林2016/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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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大嘴蚊子 的的确确有些话题无法展开,倒不是我胆小,而是说出去之后会连累别人,转眼就被封了,也不合算。
现在书法现状似乎比诗歌还窘迫。
水笺 发表于 2016-6-16 17:16
我有个叫燎原的朋友,搞现代诗歌评论,捎带认识几位写现代诗的男男女女,说实话,自己因为不写诗,本不应该对不懂的行当说三道四,但就我的观察,他们多数人的素质而言与书法界的状况极为相似。
廖伟棠举例余秀华和木心,说得那种学院陋习,挺到位的。
O(∩_∩)O哈!ys1937老先生回到燕谈真高兴。我现在微信使用的越多,越感觉到微信的缺陷,越来越怀念论坛,好在论坛还存在。虽然不太可能出现以前的兴旺,但也好,少了很多喧嚣浮躁以及烦人的广告。
13# 李苗 小夏好!还在山上修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