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情(南瓜饭)
  
  是年农历六月十七日,也是我回家的第二日,即公历七月十八日,是我大哥淮希的生日。我领着祖母从后山穿过皂角冲,顺田垅而下便到了他的住处——麻土庵(昙云寺)。
  昙云寺是个很小的庵子,只有三开一进。自土改时把清风和尚赶走后,曾在这里办过私塾,现在是太白大队的办公地址。大哥的三开一进土砖瓦房就建在该寺的西侧,也负责庙里朝三暮四的钟鼓和香火。没有报酬,图个菩萨保佑,费时费力费点灯油钱也是心甘情愿的。
  大哥当生产队长,还是有点话事份。在屋前屋后的空闲地方,大茶树林的间隙里种些麦子蚕豆等冬种作物,就大大解决了肚子问题。组上人也不平账,都各自挤在早夜时间里捞点小自由。这种自救的积极行动叫见缝插针。所谓“缝”是指集体耕作面积以外的空闲边角地带。如塘埂圳边种丝瓜豆角南瓜等。冬播的见缝插针收获成了重要的杂粮,集体生产分配的稻谷则是有限的主粮。
  大哥喜欢喝酒,见缝插针除解决了肚子问题外,还偷着用麦子蒸酒。他和嫂子及儿媳两个,还有两个女儿,几乎六个劳力,集体分配相比之下要比别的户头高,所以他的生活情况可说是过了肚子关。但肉食很短缺,因为没有余钱喂猪。
  我们刚到大哥家里,厅堂里已坐了一些拜寿的亲朋好友,还有几个大队干部。一则是拜寿,二则也是来打个饱腹。这样的聚餐是好几年没有的事了。地方都知道淮鸭婆(大哥绰号)的情况转得快,油水虽不多,肚子是可胀饱的。可是大哥没有煮敞甑饭,还是只蒸了四两米的钵子饭,多蒸了几钵调整机动。由于桌上的菜还很丰盛,加饭的客就很少。
  祖母能够完成她的本分。我只吃了半钵,另一半分给了旁坐的熟人。桌上的十道菜,素多荤少,分量很足,不过还是来了个“十光政策”,俗话说“猫儿洗脸”,加上麦子酒的助兴,大家都吃的很痛快。其特殊时期的十样菜单如下:
  猪肉炒萝卜一碗,蒸鲫鱼一碗,泥鳅蛋汤两碗,田螺黄瓜一碗,挂面一碗,麦子粉团一碗,苋菜一碗,南瓜一碗,蒸鸡蛋一碗。
  但较之本世纪的“农家饭庄”“某某柴火饭庄”“农家乐”等名目繁多的山庄饭庄而言。大哥的酒席也不十分逊色,是典型的农家经济素餐。
  饭后继续传递着盛满白酒的茶碗,嫂子送着茶水。大队干部讲的是当年双抢(夏收夏插),亲友讲的是见缝插针,说住在蛇嘴岭内山里的天老喜(刘天苗)收了很多包谷豆子,晒了很多薯丝,还喂了口土猪,把杂粮运到小长沙换成米,还卖些钱,不愁吃,不愁穿。住在高山上,集体也搞不出名堂,好多空地由他种。还是内山里好些,内山人是饿不死的。
  又说石江陂的陈仙仰是个勤快人,不只见缝插针,无缝也插针,把土担到石板坡上也种豆子,真是勤耕不饿苦耕人。有的说,不是搭帮刘少奇,你有针也不准插。放的卫星又不能吃!还搞几年,都要得浮肿病,都要去吃黄土,都要去守松树。
  七嘴八舌各讲各的,很少人问及我的情况。这时大哥把盛了烟丝的纸盒端出来,向每人发了一张长条形的书报纸,要大家滾个喇叭筒。说起以前没饭吃,连烟也没吃了。今年栽了几十蔸旱烟,烟也是一份粮,今年就不愁烟粮了。
  我姐夫就说:烟虽然是份粮,有些人老是吸不上瘾,阎王老子就没配他的烟粮。吸烟也分贵贱等级的。高级干部大前门,上级干部喜相逢,中级干部大红金,下级干部开后门,农民只抽喇叭筒。另一个人说:没饭吃的时候,也是有的人饿不死,也是有等级的,社员喝糊的,干部吃团的。社员糊的喝不饱,干部团的用油炒。
  一个手托长杆烟筒的老头叫秋烂皮,站起来要大家不要讲了,他说:世事不由人算,一生都要命安排,该死的还是要死,不该死的还是不死。富贵由命不由人。阎王欠了你半升米,哪怕你睡到饭熟起……
  一阵天经地经之后,都起身告辞,说声烦请厚扰都走出大门。大哥说声破费,简慢,回到厅堂里和剩下的亲属们又扯谈了。当然,首先是问我的情况。二哥阳溪、三哥湘溪和堂弟裕景都来了。我婴儿时喂我吃米糊的婶婶和我祖母坐在侄媳妇内房里,我两个姐姐也在听他们翻陈古八年的烂布袋。
  我把这几年的情况向大家叙说一番,并对他们的关心表示感谢,并着重感谢二哥三哥两个来谭家山探望我的事。并说今后的去向只能任其自然,也不想回到那可怕的知识分子队伍中去。等几天去浏阳法院交关这次回来的事,一切只能由政治上来处理。并且很想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尽一点孝顺,作为对她老人家吃尽苦头的补偿。
  大哥说:“你出了事!搞个家破人亡,死的死走的走(离)关的关。所有亲人都很同情。可是大跃进以来,把食堂一办,卫星上了天,老百姓就下不得地。不病死就饿死,两个叔叔也饿死了。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无能帮你,对黄阿婆(我祖母)也没给什么照顾。好得天老爷保佑,大家在座的都过了这一关。今来都能来拜寿,都能坐在一起吃餐南瓜饭,也算是个福分。”
  “先把家里收拾捡个场,再开过一场亲,慢慢恢复一个家庭。现在可搞见缝插针,先解决肚子问题。我屋后的山垴上有两块闲地,棉花畲那边的土地湾也有两块土,你去搞点作物。要阳拐子(二哥)替你修好锄头牙研(种地工具),少了什么来我这里拖就是。”
  大哥留我们吃了晚饭才回到家。我回去后听了他的安排,也种了一些秋播冬种作物,不过收获甚微。
  祖母安慰我,你现在还没吃下定心丸子。有力无处下,只能慢慢过。明天我们去芦仙寺看看舅阿公吧!
芦仙寺
  
  在兵荒马乱的童年时代,跟随祖父母在洞庭黄家大屋场的舅祖父家住过一段时期,后来又由此溯水而上,在灵官嘴住了几年。芦仙寺坐落洞庭黄大屋场上游三华里的地方,是去灵官嘴的必经之地。但我很少进去,对它没有很清晰的了解和深刻的印象,对于洞庭黄大屋就了如指掌。我曾在谭师毕业后,坐在大屋场对面的豺狗坡,画了一张洞庭黄大屋全景图,下起“松樟结义”的岭口,上至黄桠树下的木塔桥。这张图虽在抄家时清查去了,但大屋的大厅小巷、屋宇布局结构和周边环境,一点也不模糊地烙印在脑海里。
  这次和祖母去芦仙寺,路线还是大致相同,同样要经过洞庭黄大屋地段。然而该地却早已经修起了洞庭黄水库,所以这次我和祖母过了欧家塅,进入毛家嘴的像风车弯曲摇手那样的弯岭以后,只能沿着左边的山路登上水库堤坝的溢洪道口。右边的虎形湾(四亩湾)建了一座洞庭水库指挥部。过了溢洪道,就是一片汪洋、山影倒挂的水域。我只能扶着祖母绕过山嘴山坡的小路慢慢踏着前进,右边的水面不时激打着脚下的泥土。
  走到豺狗坡那个曾经写生画景的晒谷坪边,祖母用蒲扇垫着坐下休息。我审视着对面的水域对祖母说:还有两只大樟树的尾巴露在水面,大屋后面的祖坟还露着青石做的四柱三关,水已淹到拜坛了。祖母擦着红润的眼睛叹了一声气:美母老子(祖母的父亲)和娭毑(祖母的母亲)葬在下张坪里,你坐牢去了来不及帮着迁出来,现在都浸在水里了。今后等干了水库还是要改葬到高些的地方去。
  “不要着急,今后我会帮助训钦(祖母侄孙)把筋骨捡好装在筋罐里,改葬到山垴上去,永固千秋。”我安慰她说,“大屋浸在水里,但留在我心里,不要想它。慢慢走吧!”一样的进坡出嘴,经过石嘴坡、土地堂、中兴庵,青头坡,最后横过踏水便到老屋场姨祖母家。
  这是以前去灵官嘴落脚休息或打中伙的老地方。水库的水面已淹到门口的沙滩上,这里属于库区淹没区,后来姨祖父全家迁到南普寺张家。我拜望了姨祖母家之后,扶着祖母再绕着蛇嘴岭上行半华里,就到了舅祖父家芦仙寺。舅祖父等几家是从被水库淹没的洞庭黄大屋迁来此地的,后来水库水位淹到了芦仙寺,他们家就再迁到均家坊,但舅祖父本人却是在这芦仙寺去世归山的。
  这个洞庭黄水库的修葺过程以及对本地民生、地理等的影响,在后文中会再来记叙。但五十年代的这些水利工程们,首先受到直接影响的,就是住在内山里的祖母娘家的这些亲戚们,基本上是被水库不断上升的水位一赶再赶,一迁再迁。
  在前文“行香”一文中的关老爷行香,就是发生在这个芦仙寺的关老爷庙。芦仙寺的后山是南向的虎形山,寺庙就建在山下的台地上,三开三进,由长沙人志达和尚管理香火。同时这寺内还办了个十几个学生的初小班。舅祖父黄季堂就住在寺庙的西侧。
  寺庙的周围是竹林掩映,古木参天。寺后的古松,有很多枯枝,像虬龙,似鹿角,与古桩盆景中的白杆一样更显古老苍劲,但都敬畏是神灵所居,无人敢去采樵拉枯。焦家岭流下的一脉蛇形小山,从东侧蜿蜒而到南边的河流边,西边偏尖的一脉山石像尖刀一样斜插到河边,两嘴相接把河水赶在一条狭缝里,由一座木桥连锁着。上游的水绕过大湾后才从桥下流入库区。
  寺庙的前面是十数亩农田,形成一块开旷的月形湾。本地人把这个地形称为“铜锣转水”或“螺丝晒庵”。地生(风水师)说这块风水宝地被关夫子占了,真是天下名山僧占多。但后来水位升高,芦仙寺也淹了,住户当然也迁走了。至于寺号为何取之芦仙,无从考察。舅祖父在这里逝世时,寺堂暂作灵堂,山门上的哀联是我做的,曰:
  哀哉芦里
  静也仙乡
  我和祖母在这里住了两夜。祖母和舅祖母翻着旧事,总是讲不完,又害怕旁人听见,都打着舌声。祖母在他们七个兄妹中排第六,大姐早年过世,三个老兄也相继辞尘。在世的哥哥排行第四,妹妹住在下面老屋场排行第七。他们三兄妹往来密切。
  舅祖父现在的孙子是从远方亲属过继来的,叫黄训钦,是我唯一的一个舅表弟。表弟只读了完小,但写算俱齐,当上生产队的会计,后来当过一届大队的治保主任和支部书记。由于有点经济头脑,家庭越盘越好,成了相比之下的好户子,也招来红眼和嫉妒,背地里都叫他“洞王”。
  舅祖父是个牛高马大的庄稼汉,地方都叫他季长子(名季堂),不仅会做山种土,还有种植蓝草和把蓝汁加工成靛的技术,闲时也做点木工。做事喜深思熟虑,镇静踏实。他遗下的木匠工具,我用一箱蜜蜂和表弟交换了,就成为我后来做木工的主要行头,一直沿用至今。舅阿公对我说:“艺多不压身,收益在于精”。“先要学会做好,不要贪多图快”。“工多艺熟,柴多饭熟”。以后我在十几年的手艺生涯中,时刻记住并付诸于实践操作中。
  我向舅阿公汇报了自己五年的情况后,对他们全家的关心表示感谢。特别是对祖母的接济,使她度过了难关,能大难不死,能幸存下来。我不能忘记他们的大恩大德。保证今后很好孝顺祖母,作为感恩的回报。
  “舅阿公不关心你阿婆,谁来关心!”他郑重地说,“好在我们自己没迁到塅里来,好在朝牛角尖迁了,迁到芦仙寺,天高皇帝远,干部也不想跑到水库尾巴上来检查。还冒得得人来号召见缝插针时,我们就已经偷偷种些瓜类蔬菜,也种些杂粮。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荒。只要节省到两升米一点油,就叫训钦送过来,顺便担两把棍子柴。你阿婆也可怜了。前世造了孽。一个好端端的家庭,供你读了书,当了教书先生,可祸从天上落,搞个家破人亡。现在你回来了,阿婆有靠了。不要紧,慢慢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记住!要替我画个像。”
  几年后,舅祖父母相继去世。我画的水墨写生像,是对他老人家的唯一留念。
  “开场亲,复起一碗水,生发了又是一个新家庭!”这是临别时舅阿公的祝愿。至今犹弥耳际。
祭祖父
  
  主要的亲属和亲戚都走访了,应去浏阳法院报到听候发落了。我来到浏阳人民法院,接待我的法官是黄达东。他是这次改判教育释放的经手办案人。他询问了我的情况后,说这次改判是党和政府的光明伟大。虽然撤消了刑事处分,但组织读书会还是非法的。今后的路还要好好走。
  又说:你的同案犯焦七海要求去教书。我们开了证明和介绍信,他已去北盛中学上课了。你如果有这个要求,同样介绍你去教书。
  我深知读书会的平反是不彻底的,留了尾巴的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并且在反右后期处理右派时,我是交与司法部门的在押人犯。当刑事问题解决之后,右派问题一定还是个政治隐患。也即是未来的政治尾巴,或许还有更可怕的政治打击。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说,几年的政治灾难,已弄得家破人亡,家里只剩下一个幸存的祖母,我决定与祖母相依为命,尽其一点孝顺之心。
  黄最后还是说法院会派人来处理善后问题的。于是我次日即回到家里,但心里总是有件放心不下的事在纠缠着。
  为了去祭奠祖父,我通宵赶写了一篇祭文。祖母说:“你阿公死时,只有棺木,是在灵官嘴躲兵收债时订做的,后来贴了皮纸加了生桐油,还算蛮好。只是生前没打生基,临时挖个坑用半坑砖拱的,马马虎虎地下葬了,就埋在后崙山的焦家岭,很近。”
  “后来有人说是这个地方跨下后崙山的龙脉,对大屋场不利。当时在搞大跃进,这事也再无人提异议了。又不是我挖的坑,也怪不得我黄正兰。现在,你回来几天了,也该去看看阿公,他为了你吃一肚子空累,死都不闭眼睛,一直没望到你回来送终。明天就去,我带你去,你寻不到,那里有好几座坟。”
  大暑后一日,稻穗打了黄露弯了头。邻居们都议论着“大暑吃谷”的农谚。这是青黄不接的最后一段日子了。都在等待着开镰,苦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希望的笑容。我和祖母似乎不太关心这大暑吃谷的事,而是悲痛泪洒愁伤断,准备着下午去上坟祭奠的事。
  道家禅理是上午为阳下午为阴,故治丧时是在讣告上写明:“日晡焚化明器”。阴阳是个对立的互为衬托的两个抽象概念,故日为太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的说法。红楼梦里大观园的姑娘们也讨论过阴阳的问题,而且讨论的很尖锐,很透彻。
  祖母把所谓斋供,也假称三牲放在小竹篮里。一个鸡蛋(正祭九个),一只淡干鱼(正祭三斤量大鱼),一块豆腐大的猪肉(正祭三斤重方肉),三根香和一对上了霉斑的烛,还有一叠纸钱是祖父死时剩下的。祖母说阿公喜欢喝茶喝酒,也要准备好。她说要放一挂鞭炮,不放鞭炮阿公睡了不醒,山神土地不晓得。
  我于是到刘家祠堂的代销点买了一斤戏称毒杀风的白酒(当时也只有这种用野生植物如用萆薢、土茯苓等块状根蒸制的酒,用硫酸催化,大量酵母发酵而制出,喝下去很打脑壳,有钻刺针扎的痛感,粮食酒要凭关系才能搞到)。但没买到炮竹,后来向邻居借来一挂两百响的挂山鞭,泡了一碗浓茶,总算是都准备好了。
  下午日已西偏,应是称之日晡的时候,当是带有一丝阴沉气氛的时候了。祖母扭着小脚在前面领路,我提着篮子跟着来到了祖父的坟墓前。
  祖父的墓向是坐西向东,与大屋场的朝向一致。道口(象征性的甬道)是用不规则的乱石砌的。坟堆长满茅草,像个毛毡帽顶。周边没有树木,只有几座紧靠的坟堆,茅草中隐现出一截褪了色的挂山(扫墓)签子。而祖父的坟顶没有挂山签子,成了无人祭扫的无主坟。这是家破人亡的结果,令我更加心痛不已。
  我把三牲茶酒供上,点燃了香灶之后。祖母就跪下说:苍麻老呵!你的孙博爱回来了。今天来看你。你真作孽,到死都没望到他回来……就嚎啕大哭起来。等她哭完了,她也心里好过一点。我陪着她跪在旁边,只是泣不成声。烧化了一叠纸钱之后,我点动斋供和茶酒,表示奉献。为了去祭奠祖父,前一夜我通宵赶写了一篇祭文。祖母坐在草蔸上,擦着红润的眼睛,听我读着悲痛欲绝的祭文:
  维
  公元一九六二年,岁次壬寅,季夏月下旬之三日。不孝孙博爱虔具三牲酒醴钱帛之仪,焚火秉烛,跪祭于故祖考沈公苍松老大人之墓前而泣曰:
  呜呼!
  哀吾祖父,毕生勤劳:三尺童躯未硬,别离贫苦之家。
  从师染业,为生计之所依。
  屈委童工,受斗筲之苦凄。
  波奔异乡,辗转长潭店铺。
  流离僻壤,受雇浏永山城。
  东寇侵华,乡土屡遭蹂躏。
  居家逃奔,山区避敌谋生。
  土改风云,难以重操旧业。
  改行易辙,奈何弃艺从农。
  当此时:
  泡沫卫星,酿造饥荒饿鬼。
  荒唐冒进,漫天共产狂风。
  大放大鸣,言者打成异类。
  求知结社,莫须判处冤刑。
  忧怨殊深,祖父沉疴不起;
  人亡家破,遗下祖母孤身。
  呜呼涕下,不尽陈情。  
  哀吾祖父,养我勤劳。生吾三月,母病身亡。移花接木,祧祖承香。派系为孙,胜似儿郎:
  催奶祖慈哺育,阿公熬药煎汤。
  祖母抱吾讨奶,慈恩传颂地方。
  日夜蒸糊喂养,至今口泽尤彰,
  祖父长途跋涉,购回糕点糖浆。
  祖父恩同生父,祖慈胜过亲娘。
  跪乳羊羔之义,鸦当反哺情长。
  祖父魂归净土,九泉瞑目安详。
  孙祖相依为命,孙当孝顺诚惶。  
  哀吾祖父,教诲勤劳:
  冬夜围炉口授,诵读三字经文。
  始知人初本善,古人映雪囊萤。
  苦卓不亡勤勉,悬梁挂角负薪。
  口诵赵钱孙李,手抄杂字俗文。
  提携躲兵逃奔,山区拜孔启蒙。
  私塾无缘辍学,七天增广贤文。
  入读六年小学,宝乔南普永兴。
  柴米书箱铺盖,全劳祖父送行。
  送我浏阳就读,肩挑百里远程。
  护送湘潭三载,长途苦受风尘。
  祖父甘心负重,一心望子成龙。
  哀我祖父,勤劳未泯:
  八代祖宗种地,寒门出个文人。
  也算荣宗耀祖,昙花只现二春。
  狂热荒唐冒进,冤魂饥鬼蒙尘。
  故染沉疴不起,祸从天上降临。
  忧病西辞不归路,人亡家破目难瞑。
  “最后早餐”成永诀,泪干肠断动悲声。
  房空人去音容杳,黄土一堆隐蒿丛。
  陈肴献酒无人品,化纸焚香表寸心。
  九泉安息归净土,为冀阴灵佑后昆。
  灵其不昧,来格来尝。
  尚飨
  很长时间才读完了这宕长的祭文,祖母听不懂,祖母也不知,完全是我在冥冥之中的表白。祖母从茅草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可惜!你阿公什么都不知道了。你把你的心思都向他说了,透出来就好,你的心里也好过一点”。祖母边拍打屁股上的草叶灰土说,“收拾好东西,把酒和茶洒在地上,把百子鞭放了,好回去搞夜饭!”
  扶着祖母走出坟地时,我问祖母,女儿的夭坟在哪里?也想去看看。祖母说我哭了好久的祭文,也够伤心了,不能再引起我的伤心。挽着我的手往回走,硬着喉咙说:
  “她坏了(死了),我独个在号啕大哭,邻居就抱着她埋了。第二天,我带个擂槌,提几碗水,慢慢爬到后山脑上寻到她的夭坟。我用手敷上一些土,把土浇湿,再用擂槌槌紧压紧,我怕野兽刨坟。放心吧!不要去寻了。这几年地方又夭了几个,夭坟加了几堆,都长了草,你寻也寻不到!你们父女冒见过面,只怪得你没命她冒福。这是缘分,该当她不是你的女!”
  “好得你阿公还看到了,见到第四代!我只望你阿公见了曾孙女,有个喜星化解。可是喜星化解不了煞星。不但你阿公五月去了世,连你女儿也在年底冒要得。真是遭败,败起来不怕家大,死起来不要人多。死的死,关的关,离的离。剩了我一个人守了几间空房,到头等到你回来了。落难也有出头日,上完了岭就有一个坪。天不绝曹,以后慢慢会好的。”
  我听了祖母心酸的诉说,扶着祖母在山路上挪动着小步。回到大地坪老屋时,残阳西下,炊烟袅袅,阴沉的夜幕弥漫着大地。
  真是巧合,写完这篇文字的那天是己丑岁农历四月十六日,正是祖父 115岁生辰之日。痛心的回忆,落泪的文章,墨水和着泪水留下的永恒。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0-7 16:15 编辑

竹笔筒上的座右铭
  
  几天来似乎很忙,不管时人的眼光带着什么颜色看我,我还得出门。现在亲属和主要亲戚都走访了,县法院也去了,坟也上了,就应静下来按照笔筒上的“座右铭”去付诸实践了,主观唯心论的纸上谈兵是经不起实践检验的。
  座右铭上六句话“日出而作,日没而息;食足衣丰,自食其力;利尽三余,荷耒自习。”头两句“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社会形势和生活条件使我不折不扣地做到了。不过为了响应“插完早稻迎五一”和“插完晚稻迎八一”,“日没而息”变成了“日没而作”,必须是“披星戴月”了。
  至于那“丰衣足食,自食其力”,虽是当时的奋斗目标,可三尺布证只能做了短裤,粮票只能打个证明以实粮去粮站换取,只能尽其有限的苦力,丰衣足食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想起反右时,我的同学兼同案犯焦七海说过“平生无大志,但求吃饱饭”的言论,虽是套用了别人的话,但还是被定为“攻击粮食政策”的划右材料。祖母也常说:“只要有口薯丝饭吃到八十岁,就满足了!”因为她不是知识分子,也就不划她的右派。
  还有“利尽三余,荷耒自习”。这完全是乌托邦的空想。“日出而作,日没而息”贯穿在春耕夏插及冬修冬种的各个季节里,环环扣紧,加之“赶晴天抓阴天,毛风细雨是好天”的号角吹得价响,“迎五一迎八一向国庆献礼”等突击行动的披星戴月,过了大年初一,都争着抢“开门红”。就这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持久战和疲劳战,我的“利尽三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荷耒”无暇“自习”。故“夜者日之余”,“冬者岁之余”,“雨者晴之余”被“夜战披星戴月,冬修冬播,毛风细雨是好天”所取代。我则无“余”可剩,自习落空。带回的那些书刊成了蠹鱼的安乐窝。
  一天,三兄湘希特来告诉我一个可怕的音讯,说是有人向在这里蹲点的醴陵社教工作队老邱反映我在笔筒上刻了几句诗,并说我在记事本上写了“在蒙蒙的月色下,兄弟走出中国式的瓦屋……”。后来老邱来找我,我感到来者不善,一定是为那几句座右铭的事。老邱没提笔筒的文字,说要帮他做点文字工夫——写个总结材料。
  一场虚惊过后,我把笔筒劈成几块塞进灶膛里。祖母说,你这个笔筒插在那里,又不碍事,又不烦人,刻个笔筒也是花了心血费了手脚的,何必要烧掉。我说这不是笔筒,是祸根芽!笔也无用了!丢掉五寸羊毫,拿起三尺长的锄头把才有用!
  我死死记住“自食其力”才能生存。祖父在世时,有茶有酒多兄弟,现在家破人亡,急难何曾见一人。刻上座右铭的笔筒虽已化为灰烬,但其中“自食其力”仍是我生存的手段。
  祖母说我有力无处下,指的是见缝插针。大多数勤快人都尝到了见缝插针的甜头。不但收获到不少杂粮,而且种上棉花也解决了部分遮身问题。而我只能在祖传下来的菜地里搞轮作间作。能插针的缝却很难找。祖母既着急又眼红,说皂角冲的自家山林里,被别人开垦了一块土,把它收回来就可插针了。那个长者虽交还了,但骂了一声“混账”。
  等到社教时,上头又提出不准多吃多占,小自由收归集体。所以实际上我只搭了一段“见缝插针”的末班车。
  在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前几年,我已是八口之家的大家庭。属于人多劳少的欠钱户。虽人均口粮水平排为队上倒数第一,但还是小有名气的余粮户,温饱基本不成问题。为什么?在后文“同舟共济人”中会道出个中缘由。
  虽然温饱问题勉强过了关。但不能忘记过去的人为饥荒,不能忘记见缝插针。我强制孩子们背诵“……须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要他们拾起落在桌上地上的饭菜,教育他们明确“不浪费就是节约”的道理。为了时刻警示他们,我在翻新的食品柜门上用黄漆写上:
  节约好比针挑土;
  浪费犹如水打沙。
  常将有日思无日,
  莫把无时当有时。
  几十年后的己丑岁五一劳动节,在中南大学就读的外孙女来看我们二老。午餐时说她的节约不浪费的良好习惯是在外婆家养成的,柜门上的对联时刻紧记不忘。
  可是几十年前的竹制笔筒已灰飞烟灭。而刻在上面的“……自食其力……”萦回脑际,永刻心田矣!
双抢和两会
  
  所谓双抢,是农村最紧张的农忙季节,指的是夏收夏插同时进行,抢收和抢种。这种劳动量很大的工夫,时间可以持续三十天左右,并且是在骄阳似火、烂泥如浆的环境下进行,蚊虫叮咬,蚂蝗吸血,使人有几分畏惧。
  双抢既然是农业劳动的重要而极度紧张的生产环节,就不纯粹是个生产问题,而是抹上浓厚政治色彩的生产运动了。双抢前几天,公社就要召开三级扩大会议。双抢头天,生产大队上就要召开双抢誓师大会。大会主题无非是传达公社指示精神,一是如何打好双抢这一仗,完成双抢迎八一;二是坚决执行密植尺寸;三是严格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四是如质如数完成征购送缴任务等等。
  双抢结束后,大队召开双抢总结会,评选出先进生产组和先进个人,受奖者颁发奖状和麦秆草帽以资鼓励。最后的节目时抓几个阶级敌人批斗一下作为压脚戏。要找“份子们”的罪错是不难的。只要有人注意了你,不愁你不上台。例如用手扮禾(打稻,没有脱谷机),组长检查打完的禾把子发现了几粒谷,就可按每亩多少个禾把子计算出浪费谷子的数量,是有意浪费和破坏的罪行。用尺子抽检出插秧的密度偏稀,也可安上个破坏密植的罪过。
  例如我的老同学兼同案犯沈皆遂眼痛迟到了,也就够格上台受批了。我妻怀孕挺着大肚子送禾把慢了一点,就在总结在大会上声色俱厉地批判,说是右派分子的家属、地主子弟戴陵鱼有劳不劳,偷工躲懒,是阶级敌人破坏双抢的表现。妻子听了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冤枉和侮辱而暗自大哭一场。
  参加双抢双会的人员,除五类分子外,都是属于社员脑壳(人民公社社员)身份的男女老少。应到人数是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只有病残者不能去)。为什么这样积极地参会呢?一是拖男抱女的赶热闹,二是领个草帽得个奖状。三是看上台挨批斗的份子是何人何事。
  但最吸引社员参会的原因是能记上工分。参加人员的劳动强度都是坐着、工具是眼睛和耳朵,绝对的平均平等,但计分标准还是按平时划定的全劳、女劳和半劳几级标准记工分。连平时不出工的老人也提着椅子去开会。目的很鲜明——赚工分,很划算。大队干部,特别是治保主任神气十足,他们的报酬是按全劳力标准记误工补贴。
  我是右派,当然不能去参加社员大会。虽然无缘去赚活工分,但组长也不能让我闲着。因为不能让耕牛饿肚子,所以就安排我去割牛草。一般是上午开大会,下午照常出工。我则选择到山坡深处割草,首先把草割好装满一竹篮,短的装在竹篮下面,长的嫩竹梢和丝茅装在上面,并朝着四方飘扬摆动,很像舞台上穆桂英挂帅时头上的花翎。
  这种装法只是好看,并不实在,这也算是我偷懒不老实的表现。因为我想利用这个相对自由的机会,在树荫下憩息!一边卷起喇叭筒吞云吐雾,一边回味曾在这里爬柴、烧窑、放牛、打架和下六子棋的童年往事,是多么的无拘无束,有时也如痴如醉地凝视着蚂蚁上树和一种叫水牛的小甲虫在沙地钻进钻出。我很羡慕它们的绝对自由,悟感到自然与人有着难以抗拒的距离。
  冥冥中,听到远处传来的喧闹之声,提醒我从树林的隙缝中看到社员们牵着孩子,背着椅子,纷纷向家里走去。我立即扛起草篮奔向牛棚,把草分给几条黄牛,社员们忙着做午餐,等侯生产队下午出工的钟声响起。我则悄悄地回到家里,以阿 Q精神自我安慰——我这个没有资格做社员脑壳的右派分子,也争得了相对轻松的几个工分!
吊茅厕和牛角灶
  
  大暑过后,都在备战似的迎接双抢,而我得先把厕所问题解决。大跃进办食堂时,把我家小客厅傍边的柴楼楼板锯了一排长方形的孔洞,在楼下的房间里挖了个大粪坑。这种公共厕所叫吊茅厕。社员们都叫屙吊屎,还觉新奇,认为是最卫生的先进茅厕。食堂散了以后,掀起了“见缝插针”的小自由高潮,为了种各自家里的自留地,茅坑里的粪肥都被刮得一干二净,连渗入肥分的地皮也刮走了。
  现在我要把粪坑填平,把楼板重新钉好,再打平地板,粉刷墙壁,又把紧靠着的南侧外间建成猪舍和厕所。在厨房后门外盖个敞口亭子,祖母可在亭子里洗刷和堆放菜蔬杂物。亭子南侧再凿个门洞通过(往)厕所猪舍间。
  祖母看了很满意地说:“只要你回来了,我就活了命!现在都搞还了原,比以前还方便些!还是事在人为,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呢!吃大食堂时,这间吊茅厕好热闹,都喜欢到楼上去屙吊屎。没屎屙的小伢子也要去蹲一下,把石头丢到粪坑里哈哈大笑!”
  “你真会讲,还晓得什么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到底是当过妇联委员的老革命!”我讨祖母开心,就和了她几个泡(表了几个扬)。
  她接着又说:“败起来不怕家大,死起来不怕人多。一个家,什么都穷得,只穷不得人。你一回来,就有了气象。屋要人撑,人要饭撑。前几年,上头乱搞,国家就败,人就遭殃。现在跃不进了,不吃食堂了,天上也冒得卫星射了,只搞一点点小自由,就救活好多人。看来国家也有运程(算命先生指每五年一条运程)啊!”
  祖母是个老当家。祖父长年在外打工,她就是一家的主妇,称得上是贤内助。她说外事凭嘴,内务凭手,一切才能调排得有头有绪。又说是灶神主福,有灶才能烟火盛。骂人家“绝了烟”,是最恶毒的最绝情的。难怪祖父在大年三十夜和元宵夜要领我在灶堂前点香烛,敬奉灶公师主。
  祖母要我到岭背把老砖匠(泥水匠)松霸王请来,砌个三口锅的牛角形弯灶堂,说弯灶台才能把财(谐音柴)关住。靠墙一头是安牛五锅的大灶堂,好打豆腐和煮猪潲,中间是安牛三锅的,人多时才用来炒菜。牛角尖上的小灶堂可放带耳的通水锅,属于小锅小灶,炒完菜把小锅挂在墙角和汤罐竹勾上。小灶堂的高空,吊上一个铁制的能伸能缩的活动通钩,这种通钩用来勾住烧水的铜壶和煮饭的铁炉罐,可以很灵活的调节距离火焰的高度,后来被知青们好奇地称为“升降机”。
  祖母说虽然有了三口新铁锅,也不要恋新弃旧。那口伴她五年的透光见火的开坼小铁锅,不要丢掉,留着冬天烤火当炭盆(火锅)。祖母又要我把祖父腌肉的瓦甏(缸)洗净摆在墙角边做水缸。我即把水缸灌满,又把灶湾堆满柴火。可祖母并不十分满意,给了我一半表扬一半批评:“穷柴湾富水甏”,柴少些不容易发火,水多些可以救火。这是老人传下来的经验。
  此后,祖母做饭菜,我就烧火。可是灶膛里塞满柴,见烟不见火。祖母说火大锅才红,火要空心人要忠心。人急不如火急。柴多不架空,那是烧烟不是烧火。烧火也有师父也讲技术,要看灶上做菜的人行事。
  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常是锅里铲出灶上吃,灶台就当餐桌。有时米汤里加点油盐辣椒豆豉就是可口的汤菜。可是祖母还念着:吃鱼吃肉皮包骨,米汤拌饭胖勒勒……
初试三皮

  “三皮”者指被覆在人体表面三处不同部位的皮肤。人体表面直接与外界环境接触,而此三处的表皮经常受到外界的摩擦和挤压,使皮肤表层显著增厚,形成一层很厚的“老茧”,生理学上叫胼胝。农民称“硬疹”。这种厚皮有保护人体内部组织的屏障作用。
  对于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来说,求生存就得修炼出三处厚皮,即与自然环境和工具常年接触的肩膀皮、手掌皮和脚板皮,使它们具有高强的耐磨耐压的物理性质,并具有高尚的忍辱负重的“品德”。
        故作为“三皮”者,要修炼成在生存竞争中的强者,非一日之功。而在特殊的历史时期,就得接受速成修炼——强迫劳动改造。这种接受速成修炼者,其摇唇鼓舌的嘴巴皮和善策权谋的大脑皮可能因“用进废退”而变得日益木讷和痴呆。当仁政的实施,春风化雨的滋润和机械电器化的到来。前三皮即红润变薄,后二皮复苏。我历经十六个年头的三皮修炼过程中,深有感悟。

  我1962年回家时,所在的生产队叫新建队,包括大地坪老屋和大地坪下面的塘前屋场,两个屋场相距很近,只有十几户人家。按家族都是属于辉三堂三大屋的后裔。按阶级成分,除沈皆遂的祖母是地主分子和我是右派分子外,都是贫下中农。按劳力以与我同时代的青年为主,其他只有兆篾匠、三麻老、尾砖匠和孝老经四个老农。此外,只有四个未成年的辅助劳力和妇女劳力了。
  从中央、中南局、省、地区、县、区、公社、大队等一路排下来,生产队是最末一级也就是第九级,所以我们称它为九级司令部。九级司令部由四个干部组成,分别为生产队长、会计、保管员(兼出纳)和记工员。另外沈叨玉和沈汉禧是生产队的上级生产大队的干部。
  我和皆遂是生产队唯一吃过十多年墨水的人。这时皆遂在醴陵新生瓷厂特赦就了业,我这个释放回乡参加生产的臭老九,就成为鸡立鹤群的知识分子,也有人讽称为“猪屎分子”。
  在这九级司令部的领导下,我被安排在晒谷组劳动。晒谷组由几个妇女劳力组成。底分为每天计八个工分。我充当一个男性妇女劳力,可算是阴阳混合劳力。我也心甘情愿做晒谷劳活,这是队上的恩典和关照。不然我经受不住双抢的激烈苦战。在晒谷组长的指挥下,按晒湿谷,晒干谷,翻晒大禾毛、车谷上仓等几个环节进行。最怕的是阵雨抢收抢遮。这个工作在双抢结束后,还要延续一段时期才能完成。
  在晒谷劳动中,新试三皮是三皮修炼的开始。手掌皮很不耐磨,很快起了血泡。肩膀皮在担进担出的短途考验下也红肿了。肩胛骨也很疼痛。只有脚板皮没什么感觉难受。通过几十天的初度修炼,手掌皮开始长茧,肩膀皮不断增厚,脚板皮也能适应了。为以后承袭祖父当“改锹子”的衣钵(详见前文第78节《改锹子》),打下了三皮基础,也为以后十六个春秋的谋生和改造炼就了基本功。
三皮的常规修炼
  
  与手掌皮经常接触的工具是三尺长的锄头木把。所以手皮接受锄头把的摩擦算是最常规的修炼。在晒谷组新试三皮时,是与耙禾毛的抓把和翻谷的耙把摩擦,早晚在菜园里与锄头把摩擦。手掌皮由红到肿,慢慢增厚。后来开始正式与全劳力一起劳动时,我只能做挖土的锄头功夫。
  我首先以为这是死功夫,只要用力把土翻过来就是。可老农三麻老他们就说挖土也有讲究,一要土块均匀,易于敲碎;二要带点生土(根系未到的原生土),使熟土逐年加厚;三要跨牛马步,不要乱踩脚步,不然挖松的土被踩紧(压实)了;四要落低桩(架势),两脚前弓后蹭,才有落力;五要挖梅花土,落锄在已翻挖土块的间隙之间,使翻出的土块横竖交错,互不成行成线……这就是老农教我的挖土经。
  接着是平整土面。我以为是土面耙成水平状态,可是老农说:土面是四周略低,中间稍高,粗看是坪,细看有坡。这样才能出水(排水)。并且说整土是不要把土块打成粉末,要有些土疙瘩。不然天晴晒开坼,落雨一碗糊。多水流得出,少水保得住湿……这是老农教我的整土经。
  在平整的土面上,打氹(挖穴)或抽沟的工夫叫技术手式工夫,一般都由我的几个老童年去做,他们已成了老把式了。说氹要打成鸡婆氹(缓坡有坦),不要太深;沟要像竹笕,两头略低,两端有挡。大雨流得出,小雨流不走。他们打的氹,横成行,直成线。相邻两块土上抽的沟都在一条直线上,成为对子沟。
  播种后,由老农把周围的大沟捞好,余土敷在土边上,叫清沟整边。老人说:女人看布边,男人看土边。十年可读出个文秀才,可十年难做出个泥秀才。
  “我的手掌皮虽然长厚了很多,可是还感觉很痛。”我问三阿公(三麻老)。他叹着气说:“你是拿笔杆子的,现在拿锄头把就不听话了。像你阿公苍麻老一样,是“改锹子”,骟牛的人学骟马就难呵!告诉你!人是活的,锄头把是死的。手掌皮任它厚,总硬不过木把,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不要做死工夫,要活人做活工夫。举起锄头时要握紧,落锄入土时要放松。好多诀窍是试出来的。后生子!边学边做!
  几年后,三阿公突然中风卧床,只几天就去世了。中风不能开声,叫中风不语三天(即死)。中风能说话,中风语三年(才死)。三阿公去世那年,我的三皮已修炼得不错,不能忘记他老人家传授的几句经文。
  到本世纪初,以前我曾经修炼过手皮的旱土皆已荒漠,杂草丛生。其原因是杂交水稻的高产完全解决了粮食问题,白米饭里安“钢筋”的薯丝饭成为历史的记忆。旱土也完成了生产春秋两季杂粮的历史使命。况且,大批剩余劳力南下淘金,带回的是伊利、蒙牛、椰粉、麦片、芝麻糊和豆奶等。近年来,退耕还林的善策,使旱土们的面貌变得葱绿如茵。我曾经修炼过手皮的“油麻塘”,“黎家坪”和“牛栏巷口”等旱土地名,永远留在记忆中。
脚板皮的专门修炼的项目
  
  前文说的手掌皮修炼只是常规项目,是最基本最普通的必不可缺的修炼。现在要说的是脚板皮的专门独项。在这两个项目里,手掌皮只起着支撑擂禾棍的辅助作用,而肩膀皮闲着无半点负担。
  首推的项目是擂禾(草),即对水稻的除草中耕,把稻苗行间的水草用足蹂伤踩入泥中的中耕方法(有段时间曾强制农民用手指搔扒,弯腰驼背劳动量更大)。
  用脚板擂禾(草)是一项竞赛性很突出的工夫。熟练擂禾脚步的人,提脚有序,收脚时把水草都封闭在泥浆下面,泥面平滑如镜。我初次擂禾就用脚无序,人走草又抬头,队长检查时叫我反工,两侧的人都擂到前面很远了,剩下的四行禾我得关在中间慢慢的擂完。这种情况叫关布袋,被关布袋的人就要降低工分。
  每一逢到印子大坵、叔公大坵、石板大坵和三亩大坵擂禾时,同等劳力的人都一字排开同时下田,撑着擂禾棍,按擂草收脚的脚步扭动身子前进,屁股也随着左右摆动。几个来回就擂完一坵大田。满田浑浊的泥浆水澄清后,队长发现抬头的青草,谁也不肯承认。
  大田里这样竞争,是为了评工分定等级。如果挤在几个小坵里擂禾就松松荡荡的。有的人还拾起螺丝来,若是擂石灰禾(先撒石灰到稻田里帮助灭草再下去擂禾),还争着捡毒死的泥鳅黄鳝。在大田里做事,要眼明脚快,绝不要那些强手在一起擂禾,不然月朗星必暗。
  当时的田间野草只有凿把草,三棱草和牛毛毡,自引进革命草和肉马鞭草做饲料以后,这种草的生命力和繁殖力极强,很难擂死。到本世纪初,除草剂的广泛使用,再也不要擂禾了,擂禾棍只留在老人的记忆里。
  擂禾时只专用脚板皮与泥水沙石摩擦,有时被混在泥土的尖石划破,也得坚持到收工。顾不上什么破伤风了。如果擂石灰禾,脚板皮被强碱水浸泡,更是痛得难忍。所以擂禾是修炼脚皮的独专项目。收工洗净脚板皮,才发现留下摩擦的血晕和划破的伤口。脚板皮的专项修炼,是苦炼,是忍痛受伤的修炼。
  脚皮的另一种修理是在室内进行。不受风雨之苦,且很斯文干净。由有经验的老农去干,属于技术工。这就是制“红茶”。经太阳晒蔫缩后的茶叶,倒在晒簟上,经脚板的扭压蹂成茶团,挤压尽茶汁后再晒成半干,待反潮发汗后再经蹂踩成团,然后散干晒干,即成红褐的茶叶,叫红茶。
  做这种踩茶的几个老农不属于修炼脚板皮,因为他们几十年前就已经修炼成老茧脚皮了。至于我们青年都不会蹂茶团,我也就无缘在这个项目上修炼了。
  其他如踩砖瓦泥和抄三合土(黄土、石灰和沙子混合制成的建筑用土)也是修炼脚板皮的劳动,可是做得极少。只有擂禾才是修炼脚板皮的常规工夫,故重点记述之。
一直在等待于学长自己的回忆录,什么时候能够拜读啊?
李大兴 发表于 2009-10-13 10:50
**谢大兴兄关注。
    找了一下,在真名有:http://www.zmwblog.cn/bbs/thread-92512-1-1.html
    不过,要说明三点:
    1、 只是部份,指54~59年。
    2、 就是那段时间的,还有一些“不宜发表”的。
    3、 我是一个老糊涂,许多认识至今仍是糊里糊涂,请勿见怪。
三皮并用的超级修炼
  
  自从我自制了一乘土车子(独轮车)之后,凡推车重活就成了阵阵不离穆桂英。凡是到七星殿山崖下(龙伏桥东端)去推石头,我必榜上有名。一是因为我有土车子,二是我已练就了推车子的力气。
  俗话说,做牛莫做行(土音杭)牛,行牛死在田地头。当初我打制土车子时并不是想做行牛,而是听邻队的陈礼寿老农说:土车子当得半个崽。我即往芦仙寺花七块钱买了根五尺多长的油柞树做车杠材料。经过几天几夜的制作,才造成了这“半个崽”。这是我学会木工技术的第一件手绩。
  这种土车子不是完全的独轮车,因为在前端的两块羊耳上装有小轮,起着导向和帮助大轮越障的作用。它帮助完成了个人难以完成的重功夫,所以它充当“半个崽”一点也不夸张。
  自脱离初试三皮的晒谷组后,几个月来艰苦修炼,三皮已能耐磨耐压和承受超级的负重,确已达到了“忍辱负重”的境界。我能承负的耐力(时间)和陡力(暴发力)可与同等劳力匹敌而有过之。在推使土车子时,我检验复习了杠杆省力的作用,以及滚动减少摩擦力的原理。重力应在阻力的五分之二到阻力的三分之一之间,由肩膀皮来负担。双手紧抓车杠有控制平稳、推动前进和减轻肩皮负重的作用。双脚要“立场”坚定。利用反作用力使车轮滚动。
  有力气有理论还不完美,还要有经验。老童年们告诉我,推车子不怕慢只怕翻,慢就稳,叫“游车子”,要记得下面这个口诀:
    闭住嘴巴鼓足气,
    眼睛看清前面地。
    弓起腰子甏架脚(倒八字),
    拱起屁股少打屁。
    过沟上岭抓紧杆,
    小轮选路会帮你。
  我死死记住这些“车经”。三皮们相互合作,谁也不能偷懒,更不能搞“煮豆燃萁”的内讧。
  “半个崽”在三皮们的驾驭下,出征过洞庭湖的水库冬修的运土护堤战役,完成过历年运送公粮的任务,也远征到过黄荆坪运过石灰。在大地坪老屋的改建和蹉跎破新居的迁建工程中,“半个崽”也断过脚(车脚)伤过鸭婆(套住固定轮中的附件)、伤残过羊耳(套小轮的附件)。它很乐观负荷越重,越喜欢唱“唧呀唧呀”的老调子。只有三皮们默契无声,从不张扬,从不叹怨!
  三皮们的超级负重是推生产队保管室的墙基条石。每运回 100市斤石头计三十个工分,约合工值 2元 2角钱,可买到一斤二两猪肉。车夫们抢着把 400斤以下的条石运光了,只剩下令人望而生畏的 400斤至 500斤的条石。
  在这高定额工分的驱使下,我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把剩下几块四百斤以上的条石运回了,最后的一块是 504斤。
  生产队保管室距七星殿石场是五华里,一天运两块。往返不过二十华里。可花时间就要七八个小时。把上车下石的时间算进去,平均每小时只走了 2.5华里。中途不敢停车歇气,一起肩必须慢慢游到岸。我记住这句“三百斤的水牯,四百斤的卵坨(阴囊),慢慢踏”的俗话,又遵循着老车夫们的“车经”,还是把那几块“望而生畏”的家伙推回了,不过“半个崽”的老调子哼得带着沉闷的喘息。
  最后一关是把石块从车上掀下来,需要吸饱气,用力猛掀。不然石回车毁人受伤。难怪老农说:车子三只脚,扶强不扶弱。
  几十年后,还有人提起我推车子的事。可青年们是不相信的,因为土车子绝迹,板车也很少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小四轮,小金刚,老旧的拖拉机也不很受青睐。不过陪我苦练三皮的土车子,还是完整无损存在蹉跎破旧居里,几十年的修炼不能忘却!
肩皮脚皮的协作
  
  挑担子的功夫是靠顶天的肩膀皮和立地的脚板皮相互协作来完成的。因为重力方向是垂直的,物体移动的方向是水平的,所以挑担子是个不折不扣的死功夫,没有半点巧干可找,即没有省力的可能性。不管是挑长途和短途,压在肩上的重量是多少,就得承负多少重量移动距离。
  老农说:“要得轻,齐脚跟”,即是把重物系得低些,吊索长些,担高肩担子。其实这是没有力学原理的。但有时担高肩担子是实际情况的必然,如担竹木之类,虽然摆力较之大些,但上坡下坡很方便,不受障碍物的干扰。过低齐脚跟的担法很不实际,除非是在平坦的地方做短途移动。只能根据不同的物体和不同的路况来决定高肩低肩,来确定吊索的高低。
  除考虑调整吊索的长短和前后物重的均衡外,扁担的软硬长短和质地也是很讲究的。木质扁担选用纹理细直富弹性的楮、棘、梨、檀等树的木村。竹扁担就选求造型美观,两头窄中段宽,四周薄中间厚,很有弹力,起到缓冲作用。而祖父遗给我的二条扁担一条是杉木的,在修水库时“报销”了,一分为二。一条是用坚硬的榉木做的。一般不想用它,因为它要在挑到140 斤以上重物时才产生弹力。挑轻了就打翻。
  肩皮通过不断修炼,我的暴发力日益增强。在一次运送公粮时,队长规定每担连皮 160市斤,要一直担到五里外的南普寺粮站楼上,途中不能歇气,只能换肩。时间是下午收工之后,体力当然是强弩之末了。吃不住的就休想赚工分。这次我打了先锋,成为担力最强的全劳力。以后被派到三十里以外的周洛、百崖等大山上担竹担树,虽不规定担多重,我还是担了百斤。我中途很少歇脚,于是就成了担力和耐力双强的脚夫。
  其实我为了多赚几个苦工分而自作自受的。我很羡慕其他的伙伴,他们有家人在中途接替分担负重,这是个多么温馨的享受。而我必须一担到底,换肩膀紧咬牙关,触景生情,不免深感抑郁自惭。每次看到兆庆阿公到石田湾(接替的老块方)来接替儿子分扛一根竹子时,我不由想到祖父健在的话,也一定会来分扛一根的。每看到别人的妻子接替分扛时,我就想到自己孑然一身的凄苦。
  每次去高山峻岭担竹木,不仅是体力负担问题,还是一个沉重的思想负担,就是“右派分子”的身份使我必谨心慎为,如履薄冰。例如到石柱峰下的烟坪担竹,起肩到茶子坳一段是盘山弯曲的陡岭。挑着高肩担子,上重下轻,转弯拐角产生很不稳定的摆力,一不小心打个趔趄(蹋脚),人倒受伤,竹木向前下杀,这样必定造成连环撞伤事故。
  鉴于这一点,我做了走在挑夫队伍最后面的选择,并且隔前面的人有几十米距离。否则,自己伤是活该,伤到别人是可冠以“阶级报复,故意伤害贫下中农”的罪名的。另外如果我走在前面,被后面的人撞死了,也只能拿起石头打天。我不能再让祖母受苦了,不能让悲凄的故事再次发生。我只能如此选择独身离群的做法。
  几十年后,自留地上的竹木葱茏蔽日,除自给外,还要外销很多。2008年秋天我回到老家,正碰上大货车来收竹子。七十岁上下的老童年们都在砍竹子,本队就售出了两万多斤。我也售出了四百多斤。以前的担竹人成了今天的卖竹人。这真是原人原事改天换地,肩皮脚皮返老还童。
手皮的专项修炼
  
  车水和扮禾(打稻)是专门修炼手掌皮的工夫,两脚几乎原地不动,肩皮也闲着。
  车水的水车有双水脚踩龙骨车和单人手挽龙骨车两种。我的写生画“三联坝风光”图里可以看到。双手脚踏水车叫踩车,靠脚踏齿轮的转动带动车叶子向上运动来完成提水做工,属于脚板皮的修炼工具。
  这里要说的是单人手挽车车水工夫。车水时,双手握着两个把手,借助轮轴力学原理,依靠齿轮带动车叶子提水做工。车水时可坐着,也可弯腰半立着。全屏双肩同时用力转动车把手。为了减轻对手皮的摩擦,也常在把手的小曲轴上套上小竹筒。一般两人转换,交替车水,以水闹钟计时,每小时换一次。祖父在三联坝车水是用燃香计时的。常因风力大小和香签大小硬软不同而造成时差。有时因此而发生争执吵架。
  关于车水已在第三十三节太和塅的文字中做了描述。车水抗旱是只有季节性的突发工夫。一般都在曹家塝、庵坡里和尹家湾三处山塘进行。最难忘的是我带着长子在庵坡里车夜水,贪婪的山蚂蝗把鲵鱼巴(小腿)结满了,好像钉上无数的小马钉,流着鲜血的小腿又痛又痒。儿子问我,蚂蝗为什么得信这么快?为什么这样容易吸出血来?
  “蚂蝗听水响,叫花子听铳响”,我说,“生物对声音、震动、光线、气味、颜色、温度及电磁波等外界刺激的反应,就是生物信息。它获得信息就会赶来吸血的!信息就是生物生存的重要条件,人也一样,感官是获取信息的工具。叫花子听到打铳的声音,就能判断出办酒的地方在什么方位!蚂蝗和蚯蚓都属于环节动物。生物老师会教你的!”
  到上世纪末,洞庭水库的水通过西渠的支渠,能流灌到所有冲头坡尾的稻田。现在农田水利的改革,原来的土渠都已打成V 型泥渠。保存下来为数极少的龙骨车,现在陈礼寿家束之高阁,应是农具博物馆的藏品了。
  真正修炼手掌皮的苦功夫应算扮禾(打稻子)这一项。1963年的双抢,我不能再去晒谷当妇女劳动力了,于是正式参加双抢扮禾,充当起男全劳力来。为了工分,我必受这苦头,通过红肿起泡,皮烂血流,结疤长茧的三部曲,我的手掌皮才修炼成了正果。虽然修成了老农的手,但扎稻草的速度难以跟上。扎出的稻草把散不开站不住!形象也不美观。笑我扎的稻草像个茅俑,像个夜壶塞子。扮禾握的稻把子也不成扇形,夹在里面的稻穗打不进。所以还是个名副其实的“改锹子”。
  当时没有脱粒机。用禾桶扮禾,又急又气又累,吃累不讨好。因为我要同步跟上扮禾,扎草和拖桶,就累得喘不过气来,也不顾上手指手掌的起泡破皮流血了。扮禾是按面积记工分的。稻子越好,就得多扮多运谷子回去,面积就少些,相应工分也少些。所以都抢着收割低产田。动作快的走在前头,把高产田剩下来。走后面的不能“画眉跳间”,吃亏就要吃到底。有时还要遭伙伴的怨言和白眼。这叫“吃亏又怄气”。
  祖母看到我的手指皮破血流,很是心痛,就用废布缝些小袋套在我的手指上。午间更换一次,她每天至少要缝二十个手指布袋。为了防止指套脱落,祖母在指套的口上锁上棉线。帮我套好十个指套以后,就送上一碗稀饭补充能量。新指套很不耐磨,用不到一小时都穿眼了,只好挪动换边。
  更恼火的是指皮掌皮没有养伤长皮的生息机会。因为扮禾与插秧是交替进行的。做牛工夫的跟在扮禾的后面翻田耙田,田平好了就得插秧。受伤的手指在烂泥里插进抽出,碰上石头沙子就痛得钻心钻肺。难怪有“十指连心痛”的说法。况且插秧也很紧张,像擂禾一样,“改秋子”最怕被能者锁进布袋里。队长有时大声督促:“春争日子夏争时!斩把劲!吃了打,打了吃,今天一定要插完这几亩地。点灯也要栽完!……”
  这样打禾插秧交替持久作战,知道双抢告捷。可怜我的掌族十指兄弟们已是焦头烂额皮开肉绽了,我的簸箕回纹没有一点踪影了。
  手指手掌通过痛苦的持久修炼后,逐渐结疤修复。长出新皮再继续缓缓修炼即能增厚长茧。这样的指皮掌皮才算修成正果。
  当我写完修炼三皮这段宕长文字时,不由想起阿·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第二部(一九一八)的引言:“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我的三皮们虽修炼成其貌不扬的外表,可它的纯净的本质是感到何等自慰的。
有关肩膀和扁担的词条
  
  有人当众说:这事我“担硬肩”。这是完全承担责任的表态。
  有人评论说:张三是个“溜(斜)肩膀”。这表明张三是推卸责任或不负责人的人。灯芯也搁不得一根的人。
  有人说:李四是条“铁扁担”。表示他负责到底,不中途变卦,说到做到。
  有人说:我向各位保证——“一肩担过海,过海还要担三肩。”这是表决心的豪言壮语。
  有人说:我当了这个介绍人,“包说媒包生崽”,“一肩担过海”。
  有人说:王老倌是条“驼肩膀”,经得担,一时担不断。这是说他小病缠身,天天一个老样子,经得熬。不急不慢没弹性。
  有人说,“扁担没扎两头打蹋”。这是指原来贪心想一举两得,结果两头落空。凡事不做牢靠就会打蹋(蹋场)。
  孩子们问我你后颈跟上为什么有个肉包?我说这叫雄肩砣,是扁担左右换肩时的中转站,是肩皮修炼时产生的附属物。没有它,扁担就会把颈椎骨磨伤。起着保护作用。
  孩子又问:为什么要换肩呢?我说肩膀皮的负担和时间都是有极限的,避免超时负重就得左右交替,换肩也是保护肩皮的行为。自我调节,劳逸结合,达到适应生存的目的。
  孩子们又好奇地说,牛耕田不能换肩,为什么也有一个硕大的雄肩砣?我说牛拉犁时,不是承受垂直向下的重力,而且承受水平方向的拉力。这种拉犁由左右肩胛骨和颈椎骨三个受力点负担,所以牛扁担(叫牛轭)是弯曲的,能同时接受三个受力点。为了保护颈椎,雄肩砣就承受了这个拉力点的摩擦和挤压。它不是人的雄肩砣那样起的过渡中转作用。
  我在夏天打着赤膊乘凉时,孩子们最喜欢欣赏我的雄肩砣,说是摸起来很柔软,也有很强的韧性和弹性。
  有的人收工时忙着找自己的扁担。傍边的人都喜欢搭话:在犁耙上。有的补充说:没看见你的弯扁担!这是用“在犁耙上”和“弯扁担“来把你比作牛。我起初参加集体劳动时,也上过这样的当,被人占了面子。
  有人把目不识丁的文盲说成是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得。本地有个姓徐的老人用擂禾棍在泥土上画条五尺长的沟痕,一个叫旭日的人没有认出来。老徐说他连一个扁担长的一字都不认识,真蛮呆(傻)。旭日说老师教的一字只有一粒米长。
  有的人不讲道理,谁也劝不解。都叫横不打直的人,也就成了一个歇后语:横着扁担进门——横不打直。
  有的人办事很主观,不分青红皂白就硬性处理问题。叫“横也三扁担,直也三扁担”。有时也叫“拿起扁担(或竹竿)满堂打”。
  肩皮与扁担相伴是劳动的需要,也是一份情缘。创造了这些礼俗语条,独具韵味而流传至今。
三皮的尾声
  
  不论是常规渐进的修炼,还是强脾性的速成修炼,我的长辈们早已带着三皮作古了。我和我的老童年们都已年逾古稀。曾经修成正果的三皮们,似乎少有用武之地,仅仅说是在生存竞争中留下的痕迹。透过这痕迹,可看到痛苦的忍受和皮肉的淋漓。现在的孩子们,不知什么是胼胝,什么是老茧,什么叫硬疹。应为他们的无知感到高兴!现代社会让三皮退化。而脑皮的高度发达,使操作键盘和鼠标的指头们,也不断修炼它的灵敏度。
  三农政策的施泽惠,就是对八亿人口生息和拼搏的广袤地盘施以善政,善政的真正落实才体现对三农的仁慈播德,三皮的彻底解放。近年对农用水利交通的改造,退耕还林和封山育林的环境保护措施,耕作机械化的大力推行,加播种育秧软盘化,驱虫除草化学化,使中国的农业与世界接轨,就只隔一步之遥了。但也从此带来了大批的剩余劳力。这些精壮男女劳力南下“淘金”。媒体称为“民工潮”,乡下人叫“跑广”。这些南下的民工们,为建设美丽的城市,付出了“青春”的代价,称之为“打工仔打工妹”是不很仁德的谑称。
  进城务工的壮男壮女,虽然也要接受三皮修炼,但在脑皮的指挥下,三皮的修炼带有一定程度的技术含金量。有的成了蓝领或质检等基层骨干。他们使家乡冒出很多新楼,使家电充实了每个家庭。也有个别的靓女们,南下时是黑发姑娘,北归时变成金发女郎。有人戏称她们为“广货”,说是做夜生意发了财。有人说此皮不比三皮,不花本钱不受苦,扯掉萝卜有眼在。然而当面恭维,背后指点。久而久之,成了公开的秘密,潜在的时尚。
  外出的人辛苦了,留守的人闲散了。农村有了麻将机,使人闲中取乐,乐中取巧。巧是侥幸的化身,十个赔钱九个输。大赚的是庄家,小赚的是收台租和抽头的人。
  地下六合彩的幽灵至今没有驱散。十二个生肖和四十九个号码,弄得码民们如痴如醉,把三皮们挣来的血汗钱,白白送给了庄家,送给了莫名其妙的白小姐,送给写单人,送给了卖码报码书的非法经销者。
  我熟悉的老同学和尊敬的老先生们,都成了研究码经的学究。可是后来被俚人称为“不中公司”,真令人可笑可恨。有的为讨债服毒自杀,更让人可悲可叹。
居家和猪经
  
  我回到老家以后,对于如何建家和治家是很茫然的。二口之家相依为命,祖母虽已六十多岁了,还是靠她这个老主妇来主持家政。政府补发的那点钱也全部交给了祖母安排使用。她很谨慎,把钱藏在楼上那老柜的屉子里。我只管做事,出工听钟响,所有内务都是祖母承担了。要如何治理这个家,祖母的心里是有数的。
  祖母看到我靠三皮的奋斗很难改变家庭面貌,也无法复满一碗水——讨个孙媳妇进门。她说还得搞点家庭副业。她说居家就是猪家,没有猪就不成家。有个家就一定要养猪。没有猪的家就没有家的气象。又说养猪是个聚财筒。潲水里面的银子是摸不尽的。大钱赚不到,只是零钱换趸(方言 dái)钱,上栏(指猪)没赚得下栏(指猪粪)。
  我觉得祖母真会想,也真会讲。她只读了增广(贤文),没读过幼学。难怪人们常说读了增广会讲话,读了幼学走天下。
  写到这里,我想把祖母说的居家和猪家弄个清楚。原来甲骨文的“家”字里面,上面的宝盖头是古人架木得屋,屋下圈养猪羊等家畜。所以家字的本意是豕之居,后来才引申假借为人之居。豬是猪的繁体字。《说文》指家为居也,由甲骨文象形转变为表意。所以祖母说的虽是没有考证的解释,但很符合情理。家有猪就好居家,居家必说养殖(只指农家,城市除外)。
  我听了祖母的居家安排,就从蛇屋场刘寡妇那里买回一头三十斤的黑色仔猪。祖母用竹稍挥打几下,小猪在猪栏里绕了几个圈子就不动了。祖母叹着气说,要打好这张起手牌,喂好这头猪就“有下来”(有蛮难)。你是外行,等日(改日)喊个里手看一下。
  不几日陈氏五老人家来串门走访。她把猪崽仔细打量之后郑重地对我说,屠夫讲猪,先生讲书!人畜一般,人有人相,畜有畜相,马贩子讲马经,牛贩子讲牛经。买猪要懂猪经,要看猪相。你买的这头猪,是没发毛的猪,不但已畜(养)老了身子,长相也不好——草鱼文身鼓棍脚,毛深皮厚松牙壳(颚)。好猪也有个好八字,是六个字——嘴、头、皮、肚、脚。叫做——狮头短嘴肉脚,毛稀落肚皮薄。后生子!要记住这几句话,进猪(买猪)就不上当!
  天呀!我只道五经六经十三经这些古籍的名称,从未听说过猪相猪经这些编外读本。好在祖母说,只要不是石头,凡是猪都要喂大的!慢慢淘(养),总要喂壮的!养了几个月以后,估计它上了头个等级(131 市斤),我就用土车子把猪送到龙伏肉食站,心里琢磨着不会塌场的。因为祖母前日把猪饿空,今日才把猪喂得特别饱,纵然除潲(收购称重时要刨除猪肚里潲食的重量)也除不干净。可是那个看肚除潲的歪嘴巴是个一言堂,一开口就是铁水浇山,从不改口。他最后对我宣布:
  一、 扣除潲食重量,实毛重未上等级,愿意,就按等外价格收猪。
  二、 可把猪留在这里,三天后来复秤。
  三、 可过洗(宰杀)吊(秤)边子。按七内八外折毛重,下半夜三点钟来看秤结账。
  四、 可自己虚购猪肉入账,满足头个等级。
  五、 可打回头货(把猪运回家继续养)。
  我正在犹豫的时候,有个送猪的老农为我指点迷津:除潲是圣旨,谁也推不动。只是逼着你按等外价收掉。二者,复秤吗!猪是要吃三天客潲的。三天复秤能赢吗?只能失(秤),没有出(秤)的。至于过洗(杀)吊边子,等你半夜三更赶来,猪早已杀了。生米煮成熟饭,逼得你虚购几斤肉折成毛,凑成头个等级。这是不吃明亏吃暗亏的事!我看还推回头货,但经过捆绑的猪要几天才能回复生长,吃点明亏就算了!
  这选择了推“回头货”,高兴而来,扫兴而归。祖母说买猪不识货是吃亏的。现在拉了回头货,只好耐烦再喂个把月。要赚畜生钱,就要伴畜生眠。光耐烦细心还不行,还得要有本(猪经),你给猪一勺水,猪就还你一身毛。
  一个月后,有人介绍我把猪送到黄公桥供销社去过洗吊边子,说是贺祥景在那里管肉食分销店。是个熟人,可能好办事些。后来我就把猪送到黄桥过洗了。老贺说是要记虚购猪肉五斤折毛,才刚好合上头个等级(131 市斤)。这次是没有三更半夜去看秤吊边子的,相信了熟人就蒙着眼睛结了帐——在按 131重的毛价结算后在扣除五斤肉钱。这种以付钱不给肉来凑满等级毛重的变通方法,是肉食站的一种开明秘诀。
  我把结算的几十元现金和几十斤粮食指标交给了祖母,并详细讲述了这次送猪过洗补秤的情况。祖母叹着冷气说:人到地头(尽头)止,货到地头死!脱货没求得财,也赚了下头子(猪粪),劳了几个月“空神”。猪不“还债”(不依人愿)也没办法。起手牌没打得好,也得了经验。下次进猪,就要记住五老人家讲的“猪八字”。
  关于吊边子“内七外八”折毛重的问题,也是个行业数学问题,可能辞书上没有这个词目。首先讲吊边子。边子是指猪宰杀后的整个躯体外壳,不包括上水(心、肝、肺)和下水(肠、肚、肛门)。根据边子的重量来折算毛(活猪)的重量。如果边子是一百斤,则先取七十斤折一百斤毛重,叫内七,再将余下的三十斤除以八乘以十得毛重,叫外八。两数之和则为总毛重。100 斤边子折 137.5斤毛重,150 市斤边子折 200斤毛重。我这次送洗的猪只杀89.8斤边子,要上 131斤等级就应杀94.8斤边子,尚差 5斤边子,所以就得记购 5斤猪肉的账来凑合变通。
  设边子重为 X,毛重为 Y,公式则是:
  Y=100 +(X - 70)
  几十年后,肉食站退出历史舞台。当年的老屠夫们从闲谈中透露了吊边子的吃人(吃秤)秘密。因为边子决定毛重,毛重决定价格。要赚黑钱,就要从边子上做文章(秤上的文章另做别论):
  手法一:因为猪头猪脚不剔毛,首先割下。可以从颈部割走一个冬瓜圆圈,天衣无缝,神不知鬼不觉。
  手法二:躯体劈成两半后,左右边子肚皮各割走一梭形肉条。
  手法三:取直肠时,把肛门肉扩大割下。
  手法四:从剥下的肉皮下刮去皮子油脂。
  到本世纪初,猪贩子们得新搞法是活猪灌水,屠夫们则是猪肉注水。总之,黑手黑心黑脑筋,吃人的幽灵驱之不散,杀不尽禁不止。
祖母织渡船
  
  本来渡船只能制造不能编织,因为祖母织的渡船是形象的渡船,故此渡船不是彼渡船。此渡船者,草鞋也!俚人戏称鞋子为渡船。故祖母打(织)草鞋,称之为织渡船。
  古人称鞋为履。曹操骂刘备为“卖履舍儿”。还有很多与履相关的成语故事。如削足适履,履穿踵决等。现代也用“西服革履”形容男人的穿装。生物学把一种原生物叫草履虫。然而祖母织的草鞋都没有人称草履,反而形象地称之为渡船。因为它前后高翘中间平。
  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是我修炼三皮最苦的日子。其中以脚板皮接受修炼的时间最多。因为人可上不撩天,但不可下不着地。它的休闲时间,只有睡眠的几个小时。
  我从监狱回家时穿在脚上的跑鞋,只能留着外出走访时穿。劳动时翻出陈古八年的烂布鞋穿着,也算是废物利用。可是废物用尽了,只好打赤脚。但去芦仙寺大山上去捡柴,就不敢打赤脚,非穿鞋不可。我只好向我的老童年们学习织草鞋,他们都是利用雨天或夜里赶织几双草鞋贮备着。
  从稻草秆的精选,潮水、捶打到搓草绳等准备工作,我很快就掌握了。草鞋索是草鞋的经绳,长度为一庹(约五尺)。选四条长索穿套成两个圆套,剩下的两端合拼搓成一根鼻绳。鼻绳可根据需要加长。两个圈套拉扁就成了一尺长的四股索绳,把索绳挂在草鞋钩耙的木齿上,鼻绳纽在腰间的轭型木勾上。齿耙勾在板凳前段,坐正弓背,就搓着稻草绳(纬绳)从鼻绳结上开始编织。我织的不美观,很难看。又说我织得不紧密,鸡也爬得烂。都戏称我织的草鞋是像只烂盐船。
  我第一次看见织草鞋是1945年以前,住在洞庭湖大屋场舅阿公家时的事。那是有很多国军驻扎在大屋里。有的兵坐在竹林里织草鞋,用脚趾当草鞋耙。长途行军下来,已是“履穿踵决”了。
  祖母为保护我的手指,曾缝过指套。这次又为我的脚板皮大发慈悲了。这真是天下良苦父母心,她最终于向三麻老拜师学起织渡船了。
  我家老祖宗遗下的草鞋板凳,草鞋耙和腰勾都还留着。祖母从三麻老那里学看了织草鞋的全过程后,就每天认真地织草鞋,每织到最后栓鞋跟时,就拿着草鞋去请教三麻老。三麻老说,前头的鞋绳的子索是斜对门,右边的子索是正对门。这样穿鞋绳的走势就和脚板圆形一样。子索太长了就伤脚背,太短了就管不住脚。所以要根据自己脚板的长短宽窄来织,这叫做草鞋没样,边织边像。祖母说栓跟是有点技术的。三麻老栓的跟很平整很好看,不伤后脚跟。
  祖母为了使草鞋经穿些,就在搓稻草时加些烂布筋一起去织。全部用苎蔴织的叫蔴草鞋,只看见一些生意人穿过。全用烂布筋织的就叫布筋草鞋,只在出客时当凉鞋穿。全用稻草织的才是名副其实的草鞋。搞苦力劳动时,最多能穿一天。
  为了草鞋能耐穿一点,出门时,我学着他们提起脚板,把穿在脚上的草鞋,在稠腻的烂泥上揉擦几下,叫浆草鞋。说草鞋不浆,容易摩伤。到了午间时分,他们教我翻草鞋,说是鞋底摩得半伤时,就要翻转换边,莫让草鞋索摩断了。这样能多穿一半时间。他们还要把旧棉花压在草鞋与肉接触的地方。如果皮穿起了血泡,再压棉花就迟了。只有预防才有作用。
  祖母技术熟练后,完全能供应我的草鞋。用她的心血和慈爱编织的草鞋,我穿起来就等于践踏了她的手泽,真是有罪的。
  到上世纪中期,草鞋价格是每双一角钱。而取消票证后的军用鞋大量上市,穿胶鞋就比草鞋要划算得了。因此草鞋绝迹,各种各样的鞋类使脚板皮大享其福。
  草鞋虽不为劳动者所穿用,它的另一种特殊用途还在延续着。按传统的治丧习惯,父母去世,治丧期间,孝子孝媳必脚穿草鞋,身穿麻衣,要束草绳,头戴箨冠。手扶竹杖(父死)或桐杖(母故)。除孝子孝媳外,送葬时抬柩的八大金刚也要脚穿草鞋。
  不过后来不发草鞋了,改成每人发二角钱折草鞋。到责任制以后,八大金刚不发草鞋钱了,改发一条白毛巾两包香零山,并席上加块方肉。到本世纪初,脸巾改为浴巾,香零山升为精白沙。有的发一双解放鞋。不过孝子孝媳们还是要穿草鞋,沿袭着老的服制未改。
  1997年祖母去世时,我是重孙,应有两重服。虽没穿夹草鞋,但还是穿了一双布筋草鞋。祖母归天后,这双草鞋一直保存在蹉跎坡山居的楼上。每看见它,就想起祖母织渡船的良苦用心。就想起祖母的过世。祖母去世的十二个年头后,蹉跎坡老居因修高速公路被迁拆时,这双草鞋也带到了浏阳市新居做留念,并摄入电脑永久保存。
  祖母归山的早晨,抬柩的八大金刚们很是慎重负责。每人发给一条毛巾和两包芝城,和一双白统球鞋,以表谢意。正宗的原装的草鞋却难看到。会织渡船的人先后作古,草鞋该是绝迹失传的古董了。
变卖祖业(碾石)
  
  在“灵官嘴”一文中,写的是国难当头的红羊之岁。祖父为着三口之家的生计,在那里开了一家染坊。染坊工具和简单的家具都是房东江吉盛提供的。此时的祖父没有家业,只有一双手。抗日胜利后离开这里时,只要背个布袋挟伞出门。说明祖父是个只有手没有业的手工业劳动者。离开了劳动工具就无法从业的。况且染业的碾石是重要而极笨重的加工工具,不能随身带走。祖父回到大地坪老屋后,只能做起“改锹子”来,把出租的田土收回自己耕作。
  后来有个叫辜仁寿的染业老板。是赤马挑花洞人。来找祖父合伙,在宝乔祠开家染坊。辜当老板,祖父掌作当师父。碾石和染缸等固定财产(工具)都是辜老板所有,祖父出手出技术外,还投入购燃料等活动资金。到解放前夕,辜老板一家三口回到桃花洞去了。拆伙时与祖父还发生过口角纠纷。这种不欢而散的原因是生意亏了本,无红利可分。并且辜老板的碾石也作了入股资金的。辜老板不愿把碾石卖给祖父,一概运走了。
  祖父还是一个光杆祖父。想到宝乔祠重操旧业东山再起,最急需的加工工具就是碾石。他说输钱不输志,硬要寻购一套碾布行头,自己打独企,有布染布,无布染就碾布。当时的土靛兰染料已无人制作,而被外来的硫化青硫化蓝颜料所取代。农妇们都把家织棉布煮成青色蓝色,要使这种毛糙皱纹的棉布出色平滑带有光泽,就得经过碾石加工。这种加工叫碾布。所以,祖父必抓住这碾布的契机来赚几个零钱。染坊也名存实亡了。
  祖父曾带我住在干坑源祠堂里躲过兵,知道那里的陈泮兴师父有套碾布工具。陈老倌因年高不能操使,又无能接班的后人,就把全套碾布工具卖给了祖父。此时的祖父特别高兴。因为他才有了自己的碾石,有了工具就不是光杆师父了。他觉得做了几十年染匠,这次才算置了业。对今后的生计有了点靠望,心里很有踏实感。碾布师父和“改锹子”结合,半工半农的劳动使祖父感到很惬意。
  我家从宝乔祠搬回了大地坪老屋。碾石房就安置在后来牛角灶的那间厨房里。祖父就在这里间续地碾布:一直到1957年冬天才结束了他人生的最后一段碾布操劳。随着1958年春开始的政治冲击,带来的多种不幸,我家已是家破人亡濒临毁灭的边沿,剩下孤苦伶仃的祖母就在这碾石房的角落里煮炊生息着。
  我从谭家山煤矿释放回家后,每日三餐都是在这角落里挤来挤去。每日都看见这沉默多年的碾石,恍惚能听到它发出悲哀的诉说和痛苦呻吟。我不忍去动它,让灰尘越结越厚,去掩盖它那沉默痛苦的愁容。这是祖父最后遗下的祖业,也是手泽的丰碑实证。触景生情,日复一日,带来的沉重思绪何时终结。
  祖母沉重地对我说:要开个亲,要建个家要复起这碗水,就先要整理家庭面貌。有来看房子相亲的,连厨房都没一间,没烟火就没气象。我说可以把碾石房改成厨房吗?“这碾石房就是原来的老厨房。你阿公做碾石房也是临时起意。现在碾布的人也死了,碾布的石头也没用了。只好找人买去,打个牛角灶,恢复老厨房。”祖母接着说:“舍不得也要舍!碾石虽是祖业,不是田土,不是山场。一坨几百斤的石头,一口咬个一字,检得冒办法。……”
  我即到处放口信。有人说:现在兴起缟篮棉花织再生布。供销社也有青膏子(青染料)买了。解决了穿衣布。碾石踩布只怕还有些生意。果真有个失业的姓刘的老染匠来了,认为工具齐全无损,也想趁这个时机赚点零钱,于是就以一百二十斤稻谷的价成交。不几日,碾石抬走了,没兑一分钱。说是等冬季碾了布赚了钱一定送来。
  后来我跑到黄桥的暗塘里找到了刘师父,原来他是个单身,带了两个孩子过生活,家境确实很窘迫。我跑了多次脚板皮,“是货抵黄金”,才算讨清了这笔烂账。祖母说:好崽不得公爷业,好女不穿嫁时衣!讨债要多得不如少得!少得不如现得!俗话说:站着放账,跪着讨钱!鱼钱酢钱,要讨三年!
再生布
  
  每人发几尺布和几两棉花证的年代,人们的穿衣问题和吃饭问题是一对畸形的双胞胎。田地里种的只能全种粮食作物,首先解决的还是肚子问题,穿衣问题只要遮体不露肉就勉强可以了。有句俗话说一件衣可穿九年,就是新穿三年,旧穿三年,缝缝补补又穿三年。妇女们把嫁时衣翻出来修补改装。
  祖母把祖父的大襟长棉袍子剪掉下摆给我改成了一件棉袄,单长袍改成了一件单衣。我也喜欢这种布纽扣便装,确有一点淳朴的古风。后来祖母用废布纺织成的梭罗布,也做成布纽扣的便装。从外表看我,很像一个地道的农民,没有一点墨水的气息。
  纺织废棉布的兴起是从沙市、秀山等(下北乡)地方传来的。为农民妇女暂时开辟了一条副业门路,一则废棉布的出售(经纪人上门收购)带来一点微薄的经济收入,二则也缓解了穿衣问题。农村妇女猝然爆发的纺织热潮是十几年来前所未有的。尽管农业劳动的环环紧套,他们几乎挤出了所有的空暇时间花在纺织废棉布的劳动上。祖宗遗下的废旧棉絮,陈古八年的烂棉花,甚至棉鞋棉帽,都翻出来拆下棉花撕成碎块泡浸在木盆瓦缸里。漂洗后晒在门前的竹竿上。家家门口有“酱油缸”,户户门口悬幡挂彩。
  另有一番风景,弹废棉花的行业也随之复兴。老式手摇纺纱车和脚踩纺织车一齐启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有的把一片竹箨轻轻安放在纺纱的铤轴上,发出绵绵的叫声。说这是纺叫车。随着手摇的旋转快慢和收纱停顿,发出的叫声很有节奏。祖母说,这种声音是在诉说:“绵——呀——绵,纺点纱儿吃油盐。”她还说,纺纱要守车,要有耐心。不能“懒女子纺纱,一日斢十二张车”。
  祖母是地方上有名的纺织能手。虽然六十多岁了,看到这种有点收入的热闹场面,怎能放过这个机会。她叫我把纺纱车和织布机从楼上翻下来,按照她的指点进行清点修整。废棉花的撕扯洗晒都是她自己操作的。我只要把几缸几盆灌得慢慢的就可以了,此外就是负责到外地把废棉花弹好。
  可是上门收购废棉布的人,说是棉布的幅门标准尺寸是2尺2寸和2尺4寸,售不出的废棉布只好留着做衣服了。祖母的织布机尺寸比这个收购的标准小,所以面临着的问题是改造织布机了。纱滚轴和布滚轴宽度和布面宽度是容易调整满足的,而箴(方言音sháng)筐是控制经纱密度和布幅宽度的重要部件。势必要把原来箴筐接长4——6寸。这个细微的工夫,心灵手巧的祖母把箴筐接补得天衣无缝。
  同时还必须把箴架改宽才能把箴筐装上去。这个木匠工夫就由我来完成了。因为我在火官庙已学到一些基本的木工技术。祖母对织机的改造很是满意。于是以后织的废棉布就都被收购了。
  祖母说烂船也有三百斤锈钉。这个破落的家庭里,破旧废棉花还是不少,现在织成了废棉布,也派上了用场。麻脑壳(鹅卵石)也有翻身时,废物利用也解决油盐钱,也做了里汗衣(内衣)。后来她还织了几床格子被单和蚊帐。1997年祖母去世时,祖母床上的蚊帐和格子被单没有丢掉,都焚化在她的墓前。泉下有灵,会阴中笑纳受用她的手泽的。
  祖母使用过的所有纺织工具,都制成影像,永久地留在电脑里,即永久留在我们的心中,永不淡化忘却。
  祖母在解放前还打制了一张脚踏木纺车,是利用轮轴和皮带传动原理制造的。一次能纺24支到36支纱,提高功效几十倍。它纺的纱织成最后一担棉布,血本无归,换成一眶眼泪。已在前文“关金券”一文里叙述过。而在纺织废棉时,此木纺车早已变卖了。故没留下影像。
  再生布的销路终端,有的说是做劳保服,有的说缝制劳改囚服,有的说是……众说纷纭,不必追根问底了。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产物。不过本世纪仍有浙江师父奔波城乡弹废棉花,翻新棉絮。这是一般居民村民们的节约持家之计。国家的污水处理工程,也是水的再生手段,经过处理的废水称为再生水,也叫中水,只能用于冷却、冲洗、灌溉等。再生者造也!物之如此,人亦若何!
160、概述
161、洞罐
162、保寿山
163、一纸定终身
164、抬红轿
165、起马杯和回门饭
166、谢猪头
167、灵娱和陵鱼
168、辍学从师
169、参师徒弟
170、洞庭滩与鸭头
171、三过铁树坳
172、肚子跌进饭甑
173、奶瓶和棉袄

174、摇箩的轨迹
175、早晚就是打仗
176、秋老金
177、十月怀胎辛酸泪
178、过金盆坦
179、中山装
180、独角戏
181、从再生布到灯芯绒
182、团年饭
183、守岁
184、采樵芦仙寺
185、隐形书箱
186、桑榆夕照
同舟共济人:概述
  
  同舟共济一词,俗以喻利害相共也。出自《孙子·九地》:“夫吴人与越人相恶也,当其同舟而济,遇风,其相救也,若左右手。”又《后汉书》:“将相大臣,均体元首。共舆而驰,同舟而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三国志》也载有:“……然同舟共济,安危势同”之词。故“同舟共济”是众所熟知的成语。比喻在狂风暴雨中,同乘在一条船上,与风雨搏斗,共同经历患难;即是在困难时利害一致,共图解救。与“风雨同舟”、“患难与共”这两成语的意思是相同的。
  我要叙述和记住的同舟共济人,一非吴人越人,二非将相大臣,而是一个能佐夫教子、秉持家政、吃苦耐劳、忍辱负重的良家主妇——我的妻子。
  我妻本是书香门第的闺秀。但“天不仁兮降离乱,地不仁兮逢此时”,当她四五岁时,为避兵燹之灾,随父母逃奔山区。及至1949年后,虽家道已破落衰败,又因阶级成分牵连,卷入地主子女之厄运。年方十四,在多种压力下,被迫辍学,只得含着泪水离开父母,随着姨祖父学徒,带着一颗忧抑的童心走上了跑乡串户的缝纫生涯。
  这就注定她后来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凭着这一技之劳,为蹉跎坡的八口之家立下了汗马功劳。我堂弟鸣皋常说“大嫂,你是有功之臣”,她对这个评价应是当之无愧的。
  不但远近邻里称呼她戴师傅,我也应称她为师傅,因为我充当了她的贴身徒弟。我在特别困难的环境下,也走上了裁缝这行手艺的谋生道路,整整吃了16个年头的百家饭,因此我也冠上了一个“沈师傅”或者“博师傅”的艺名。以前叫老师和先生的称呼也就被人遗忘,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手艺人。
  因此我俩既是夫妻关系,又是师徒关系。在政治和经济压力下,我们是患难与共的同舟共济人。在日夜奔波的岁月中,我俩互为伙计,在农业劳动中,我们是一对“改锹子”。在家庭中的伦理定位,她应是贤妻良母。
  她在23岁才出嫁,算是个大姑娘了。迟迟不肯出嫁是她牵挂着娘家的生计窘境,想以针线的微薄收入来减轻父母的沉重压力。她母亲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总不能养老女。不能只为家庭生活想,也要为她想。生活再苦也不能耽误终身大事,困难是短期的,婚姻是一世的大事。”这样,在她母亲的坚决主张下,才定就了这桩婚事,于1963年农历八月十七日,我用四人抬的大红轿,把她抬进了大地坪老屋,重建了温馨的新家庭。
  虽然而后的岁月是坎坷跌宕,尝尽了心酸苦辣,但是在五味人生中尝到了甜头,看到了希望。她生的五个孩子都能在艰苦的家境中顽强地成长,托祖荫之福,沐仁政之恩,能在各自的事业中有所作为。这是最大的安慰,在后文“棠棣之华”中表叙有关生养教读的一鳞半爪和父母的良苦用心。
  我的妻子、我的师傅、我的伙计、我的患难与共的同舟共济人——戴氏陵鱼者,字鲲,号北冥,裁缝师傅也。走遍人生风雨路,不忘同舟共济人。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2 09:45 编辑

洞罐
  
  农村常用一种叫洞罐的陶器储备茶水。夏天,出外干活的农民们常用这种陶罐酌满凉茶,用竹篾织的茶络套着,提到工地的树荫下,罐口罩上一只瓷碗,既保卫生又做公共饮具,这种陶罐的腹径有20公分,高约30公分,有 5公升的容量。广口有缺嘴,单耳,内外为棕黑色釉水,质地粗糙,形色朴素,是农家广为流行的屯储茶水的茶具,俗称它为洞罐,可能是口敞如洞。根据它有屯储茶水的作用,也可以称它为屯罐。
  用屯罐冲泡的茶叶,一般用粗老的陈茶,有时也加点车前草、夏枯草和金银花之类。这种茶水有清凉解渴的作用,故称之为凉茶。我家已没有了这种屯罐,只留下一个结满灰尘的茶络子。祖母一直说,要买一个洞罐,早晨泡一罐,天光喝到夜,多么省事啊。
  1963年春节,住在大地坪老屋附近的戴朝贵老师,来到我家里。这个在大鸣大放中守口如瓶、只字不写的人(第九章整风反右专门写到了此人),终于保住了饭碗,就在大地坪老屋门口的宝乔祠小学教书。戴老师1949年起就从山田地方来我地教书,一家六口都住在这里,所以对我及我家的情况非常熟悉。并且,师母易嫦姿是个能说善道的女人,关于她,我在“火关庙女监”一文中已经留下一段文字。
  这天,他们夫妇特地来我家做媒,向我祖母介绍情况,说老家山田有个堂侄女,是个做裁缝的大姑娘,想介绍给我。祖母就拍板打起了一肚官司,认为开了这样的亲才能振兴家庭。何况我是二婚亲,他们是红花女。我对祖母说,等给你过完正月初五的生日,我去山田看看也好,顺便到山田陶瓷厂买只洞罐回来。
  不几日,我邀了堂兄皆遂、堂弟鸣皋一起,三条光棍在戴老师的带领下,步行三十华里来到了山田。
虽然是个晴朗的年初天气,还是很冷。我们三个人都是穿着青色的棉布冬衣,三只乌鸦跟随在穿着短大衣的戴老师后面。戴老师还是那样缄口寡言,只有我们三条光棍谈论着一些婚姻以外的话题。
      戴老师此去山田老家,也是一事两扣当:一打看锣(放春牛)二拜年。虽然介绍相亲应是主题,但我们没有直接去看那做衣的大姑娘,而先被带到他的堂兄戴忠干家里去拜年。正巧遇上戴家办春客饭,我们四人就在这里进了午宴。农村的春客饭是各家不同的老期,前后错开避免重合碰头。春客饭俗称拜年饭,是新老亲戚聚首的共贺新春的会期。下午忠干先生陪我们一起去了附近的仙人庙——保寿山。大姑娘一家八口就住在保寿山庙里东侧的偏屋里。
  戴老师站在保寿山仙人庙前,指着对门山下的那栋一字五开的新屋说,他们原住的那栋屋是崔形样貌,还没有装修就解放了,到土改复查时就分给了贫农。红石的大门框上刻着“双柑风味,二礼家声”的对联。他们现在住的地方叫“保寿”,也叫仙人老爷庙。庙门也有一副对联,“保家保国,寿世寿身”。
  戴老师领我们走近保寿山时,大姑娘一家几口人都坐在偏屋门口的回字弯里晒太阳,也有做针织的。我们的到来,他们感到很愕然。因为戴朝贵老师预先没有约定,就这样带着几个后生撞门而来,真是“太阴寂了”。
  他们一家的晚辈都称戴老师“武伯”(戴纯武)。请进客房坐下后,戴老师和他们几个大人谈的话题很少提出婚嫁问题,基本上是“弹水烂絮”和“翻烂布袋”的陈年往事,以及现实中的鸡毛蒜皮。并且谈话的频率很低,使人昏昏然、难以感到什么锋芒所在,似乎是平淡乏味。我们三个人只能爱听不听,有时敲几下擦边鼓。
  在这尴尬的气氛中,我们只好起身到庙里看看仙人菩萨了。不一会一个高挑的清瘦的大姑娘从庙侧的田间小路上走来,穿的罩衣是红色的,修长的裤管是蓝色的,只打个照面后就走进了偏屋。
  乘着我们从里屋出来的机会,戴老师就向大姑娘的家里人谈了来看亲的事。敏感的大姑娘虽然知道来客的目的是看她的,依然没有做任何装饰,保持当时的原穿装——朴实大方的打扮。戴老师向他们交了底以后,又出来来告诉我们说:“穿红衣蓝裤的是老二,就是做裁缝的大姑娘,还有一个老姐、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的父亲叫做戴树圃先生,母亲姓易,祖母姓孔,看来今天要在这里住一夜,晚上好打打讲,见见面。明天吃了早饭你们三个人回龙伏,我还要走亲拜年。”
  是晚大人们都围着火炉闲聊着,各自的眼光都在注意着要看的人,耳朵也特关心要看的人的言辞谈吐。其间那个裁缝姑娘不时地送着茶水。接茶是个礼貌,但我们实在涨饱了肚子,大半倒在了墙角里,弄得地面湿漉漉的。后来他们评论,说我比皆遂、鸣皋调皮些,又说我总是把袖口露出的烂棉花往里塞。一点不假,他们真有眼力。我确实比皆遂鸣皋调皮些,尽管我在这生环境中谨慎地压住话匣子,不免要露出一点“风趣”放荡的尾巴。
  我的烂棉袄是从劳改单位谭家山煤矿带回的,罩衣的袖口遮不住棉花的白点,看来他们的耳朵很尖,眼力也很准。虽然戴老师是有的放矢的介绍,但我们都不知道姑娘们究竟选上了哪一个,或许三个都不合适。但三个人都在集中看着上红下蓝的裁缝姑娘,印象都留在双方的心目中,都不能作任何表态。
  次日,道了声烦情劳吵之后,戴老师就留下参加“合议庭”了。我们三个人直奔山田陶瓷厂,在那里,我选购了一只洞罐,用绳子系着背在背上朝老家返程。三个人商量合了口供,不准说是到山田看亲的事,只说是到山田窑棚里买洞罐。于是到后来结婚时,都戏说我原来从山田买只了扁嘴洞罐回来。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3 13:13 编辑

保寿山
  
  保寿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座仙人老爷庙。坐落在山田塅中官厅大屋的下首(南侧)。坐西向东,朝着对门山,除北侧比邻官厅外,其他三方都是稻田,只有几条阡陌小径通到这里。门前的一棵古樟早被山洪冲倒,现在的一洼水塘就是挖走树蔸后留下的痕迹。南侧的一株古樟虽然葱翠如华盖,但树蔸已经是千疮百孔,稻田里选出的石头杂物都堆在树蔸下,成了毒蛇和昆虫的栖息窝点,很少有人靠拢它。
  山门上方嵌上的竖式青石板,刻着“保寿山”三个行楷字,明显标明了仙人老爷庙的庙址。山门两边嵌的青石板对联是“保民保国,寿世寿身”,很明确地道出了仙人老爷是以保护国家和人民的安全、保护这世道的稳定和保住它的木刻躯体为宗旨的。可是他毕竟还是无能拯救万民大显神通的,只是当地信士们所祀奉的一尊偶像而已。在日寇五犯浏阳之际,国军残余和地方武装横行城乡之际,他并没有保住世道和人民的安全,同样要遭破坏和蹂躏。等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的狂热运动中,保寿山就荡然无存,夷为废墟,辟为菜土了。
  保寿山是座两进小三开的庙宇,土改时上厅只有一个仙人老爷木刻像立在神案之上,其前方设有两只香炉和条形四足炉鼎,一个姓戴的庙主住在下厅东边小房间里。东侧傍墙搭了两间偏屋,岳家八口就挤在这偏屋里过日子。自庙主去世后,下厅这间小房就成冬天烤火的客房。岳祖母挤在上厅仙人老爷神案东侧另一间小间安身。
  岳母共怀了10胎,生下12个,其中两个男双胞胎,共六男六女,其中五男二女夭折,即第三胎女娱娱、第四胎女孟华、第六胎男兴宗兴亚、第七胎男包民养民、第九胎男无名。长大成人的是第一胎女自娱、第二胎女陵鱼、第五胎女梦林、第八胎女梦熊、第十胎男乐民。最后三胎是在保寿山出生的,在仙人老爷的保佑下有一男一女成活,只夭折一男。最后一胎是结了个秋瓜,长大成人后成为这个家庭日后复兴的顶梁柱。
  自前面四个女儿出嫁后,岳父母相继去世,乐民这时才13岁,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度日,后来随着保寿山的拆毁,才被迫迁建到对门山上,尔后祖母去世,这个小舅子发愤图强,娶妻生了二女一男,均升造大学本科和博士生,家道复兴,袭承了二礼遗风。保国保世者,改革开放的仁政善策也,老百姓自己的勤劳刻苦也,岂仙人老爷哉!
一纸定终身
  
  1963年癸卯岁,正月二十日,即公历二月十三日,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这天风和日丽,行人熙攘,春节拜年的活动早已收场,开始农事备耕了。这天是我与戴陵鱼办理结婚登记的日子,凭着这张奖状式样的结婚证,就定下终身大事,由此演绎了家庭的复兴史和同舟共济的拼搏历程。
  自正月初往山田买洞罐以来,相隔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戴老师夫妇当这个介绍人,跑得很上紧。不几日,在他们的安排下,陵鱼的母亲来查看了大地坪老屋的环境。
  后来陵鱼对我说,她不知我家大门朝东朝西,只相信她母亲,其他情况就只能相信武伯(戴朝贵老师)了。又说她母亲认为我的家庭人口少,不复杂,中农成分不高不低,还说祖母是洞庭黄大家庭出身,有点名望,一定有条好根脉。其实我的根脉在大塘源,历代是佃农和手工业家庭,我是过继来这里做孙的。
  尔后,戴老师通知我,说是19日,陵鱼父女过来落实,也是再三访查的过程。我和祖母商量后要戴老师马上去山田,说是不搞订婚,打好介绍信和证明过来,就这日办个结婚登记就定下来。戴老师也没有异议,认为一事两扣当,也难跑路,于是就向山田进发,在半路恰好碰到了陵鱼父女。于是就三人直往戴老师家住下,进一步了解情况。
  二十日他们三人再往山田打了证明回来龙伏,已是日午偏西了。依俗放炮迎接入座叙礼,办了当时较为丰盛的午宴招待后,双方表示没有异议,下午就到龙伏公社办了结婚登记手续。奖状式的结婚证就立下了海盟海誓,我和陵鱼从此结成终身伴侣。
  然而二十年后办理农转非手续时,就张结婚证不知何时离失了。幸而介绍人和公社办事人尚在,各出具了证明字据,她也随着我的平反落实政策,连同子女一起享受城镇人口的粮油平价供应待遇。
  下午领了结婚证进门时,祖母预先安排放鞭炮迎接,也就惊动了四邻。照例,晚上社员们是要来打恭贺的。祖母忙着准备晚上的招待。一般情况下,每户来一人,打挂鞭炮几声“恭喜”的吆喝就可进门打恭贺。但这次打起了锣鼓,使打恭贺的气氛更加浓厚。我们的招待也超越了一般的场面,除烟酒、面食、土洋混合的副食品外,另备六只冷盘下酒。
  这次打恭贺的羊头,是前面“童玩和顽童”那些文字中的老童年。只有两户没有参与,因为他们是现任大队干部,对于我这个从牢房里出来的人,当是警而远之,体现了一种严肃阶级立场的明确界线。
  虽然打了结婚证,她在举行婚礼之前的七个月里,没有来我家走往过,一直忙于她的手艺。一则为她的出嫁做点经济准备,二则为她娘家的生计做点辅助贡献。我几次去山田看望时,很少语言交谈,处于一种默契的情态,从未打开过倾吐情感的话匣子。我感到自己在做客,不能因谈话去影响她的缝纫工作。在此拘束的情况下,只好和她父亲谈起有关古文古诗的话题来,我不敢班门弄斧,只是想从这方面打开一个通往交流融合的缺口。
  她父亲是个古文功底很工稳过硬的旧知识分子,虽然不善高谈阔论,但言谈非常朴实独到。他一边抽着水烟筒,一边拿着线装石印的《随园诗话》放在简便的条桌上说:“袁枚最讲性灵,他的诗都出自灵感,不是做作。像‘霜高梅孕一身花’这样的诗句是多么的有韵味啊!不直说梅枝结了霜,却说孕了一身花,这才余味无穷,这才是诗的语言,一个孕字把无生命的霜变成了有生命的花。”
  他由梅花提到了大队书记彭梅开,说是老同窗,虽然阶级路线划了界线,但暗地也与他唱酌诗词。随手把贺梅开先生四十寿辰的七律递给了我,是押“先”韵中的“年、连、妍、天、然”做的。我认真吟读了几遍,认为岳父大人是个饱学先生,要想取经就必须要到班门,于是就冒昧地步韵和诗一首:
    四十春秋正少年,
    蓬莱鹤舞玉翩连。
    银川蜿曲梅花丽,
    幽壑清奇紫桂妍。
    邺水朱华挥化日,
    眉州秀韵颂尧天。
    愚生幸读珠玑句,
    欲使寒门亦焕然。
  岳父大人看后,问我读了几年老书,我说只读了七天昔时贤文,一直读新书,写诗是在监狱中自学的。此后再去山田,虽然不能说是以文会友,但也可说是抛砖引玉、献璞求师。有关岳父的诗文遗墨,直到2008年夏才从他堂侄那里找到,现存卷结辑,另文专叙,以寄追思之情。
  祖母急于把孙媳妇收上门,就订了农历八月十七日(公历十月四日)办喜宴。我把写上“预报佳期”的书贴送到山田那日,她首次把我送出了山田地界,送到了柘庄冲。她还是那样很少言语,与《山海经》里的“陵鱼”一模一样,是勤劳朴实,是谨慎大方。双方只是默契着,受着一种莫名的约束。
  她的出阁,给她带来沉重的思想负担和千丝万缕的愁绪。我当时只想到重建家庭,没有给她安慰和体贴,至今追悔莫及、深感内疚矣。
抬红轿
  
  祖母为了我复起这碗水,一直在忙着内务。除准备茶点之外,主要精力集中在洞房的布置。洞房还是住的这间老地方,除一床一桌和几张椅子外,没有任何摆设。只好把她的两个嫁时衣箱搬来,一只塞上我的几件旧衣服,另一只准备放新娘的作嫁衣裳。床上用品仅有两个枕头一床絮被,床单和被单是新的,蚊帐是旧帐漂白的。
  她暗中物色开床铺的人,必须是有崽有女的妇女,于是就选了我的长嫂。因为长嫂生了一男二女,并且不是再嫁的二婚亲。这两个条件非常注重,在农村办婚事,最忌无生育和再婚的妇女负责开床铺。长嫂付氏负责开床铺,就要打个包封给她。嫂子接了红包要赞颂两句——恭喜恭喜,早生贵子,兰桂腾芳。
  这次婚宴,准备了三十桌酒席,都由长兄淮溪代劳操办。劳力安排在前日出榜公布,主要是自己的亲属房头人。榜头写上“吃累帮忙、各执其事、分工详细、因人到住”,一般分总管、内务、礼房、厨师、陪客、接客、打盘下菜、洗摆、烟酒、放鞭炮、茶水、对联、陪新婚、带拜下礼、娶亲等。我根据这个榜示清单,上门相邀相请,若有遗漏或该请而没安排的就得补请,并作解释和道歉,累得精疲力竭。
  根据山田岳家的要求,必须备大红花轿去接新娘,并且要办一担牲笼。这可是两个难题了。自大跃进人民公社以来,抬轿迎亲的事就已绝迹了。姑娘出嫁是个找出路的问题,哪里有饭吃就嫁到哪里去。捡几件衣服打个毛巾包就可出门。这年虽然解散了食堂,“见缝插针”使生活有了改变,但抬红轿娶亲还是件很新鲜的古老事了。
  后来从尚友堂老字号那里租了一台旧红轿,而新娘的绒球凤冠、披纱、花衣花裙及蒙巾等就无法租到,后来新娘是穿红色上衣蓝色裤子上轿的,胸前插一朵小花。两只牲笼是木隔笼,一头装公鸡,一头装公鹅。这只鹅也是租来的,必须担回来,公鸡就交给岳家,叫离娘鸡。另备两瓶白酒和双鱼双肉,叫祭祖菜。
  大红花轿是四个人抬的,必须安排五个精壮力,轮流歇脚。一个必须考虑的问题是抬着红轿闯过两道关。必须从山田公社和龙伏公社门口经过,如果公社干部出来阻轿,就会新娘下轿走路,抬着空轿子回来,造成一个非常难堪的局面了。
  为了万一,我就必须在选择抬轿的五人中,物色一个能说会道且有一定声望的人选。我特去拜望了一个大队干部,请他去抬红轿,除为了闯关的目的外,另一目的是我的特别用意,诸君能从前面“前妻刘氏”(87节)中可以领略,便知用意所在。  
  农历八月十七日,是阴沉的日子,间或下点毛毛细雨。因为往来有六十华里的路程,势必加早启程去山田娶亲。除五个轿夫外,还一个专门担牲笼的。媒人则由戴老师的儿子戴民主替代。
  轿门上贴上“金花诰封”四个大字。据古代文臣官员有“秩官既分九品,命妇亦有七阶”之制,妇人受封曰“金花诰”。凡授品级封赠的妇人,有夫人(一品、二品,扶也)、淑人(三品,善也)、恭人(四品,敬也)、宜人(五品,当也)、安人(六品,和也)、孺人(七品,雅也)之七阶。
  据《唐明皇退朝录》“官诰院敕群夫。使金花罗纸七张,锦彩赐以沐浴邑。乃奉亲之荣也。故诰命受封的夫人叫诰命夫人。”而农村流传的习俗,只有红花姑娘才能坐大红花轿,再婚妇人只能坐黑色篷子轿,不能贴“金花诰封”。农村新娘都不是诰命夫人,在大红花轿上贴上“金花诰封”,既不是彰显受诰奉亲之荣,又是表示什么意思呢?老人们说这是因为借着诰封的尊贵,辟除邪恶的侵扰。
  大红花轿的后面贴上写着“喜”字的红纸,两只牲笼也贴上“喜”字。临行之前,要打个红包给介绍人,俗称“掼草礼”,意思是请媒人领路,掼除路边草上的露水,含有清障领路的意思。我没有办什么彩礼,只打个大红包给介绍人代交“大雁礼”。红包金额是 59.99元,包括元角分三种纸币面额,说这是“有头有尾、有整有零”。
  鞭炮响起,这一行七人的娶亲人马向山田进发。
  娶亲的人马启程后,有关的人事安排都在有条不紊地运作着。其中几个特殊客人是前一天到达的,一是那个戴写上“晴雨咸宜”宁乡斗笠的钟伯熏,做书写张贴对联的事。一个是“割牛尾巴毛”的嘏萝卜。还有一个是“攀掉八角天王的角”的陈冬生,他俩帮着洗肠剖鱼。还有反右时鸣放“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佳癞子,特约操刀屠猪。在前文谭家山一章中对我这几个狱友另有叙述。当写到这节时,他们早已先后作古了。
  和我一起去山田买洞罐的鸣皋、皆遂两兄弟就安排管礼房的事,鸣皋弟现在已杏林隐退,皆遂兄于花甲之年遽切辞世。
  下午三时许,大半客人都宴罢回家了。娶亲队伍才把新娘抬进了大地坪老屋的正厅。他们都已饥肠辘辘,急于就餐休息了。抬轿组长很是气愤不平,或许意识到他的身份与抬轿相悖,或许感悟到“上了当”,不管怎样他充当一回轿夫子,还是替我抬来了一位新娘子。
  没有举行新式婚礼的仪式,也没有拜堂读迎神文,我把轿门掀起,向新娘鞠躬致礼之后,伴娘牵着新娘的手走进了厅西的洞房。随嫁的简单妆奁也摆放在洞房中,增添了气象,倍有喜气洋溢、焕然一新的感觉。
  挤满洞房的少妇老妪们,为的是看新娘和嫁妆。孩子们喜爱的是新娘带来的糖果。一阵喧哗之后,伴娘引领新娘去拜见长辈,俗称带拜。首先是拜见祖母,其次是舅祖父和我的婶母。受拜的长辈道声恭喜,给个红包。
  接着是祖母开锁打开箱柜,把锁匙交给新娘,表示交锁授权。这种表示息肩交权、让贤接班的开箱交锁习俗一直沿袭下来。但事实上,家娘是不轻易交权的,新娘硬要做三年新媳妇的。大多是生男育女之后,各立门户,新娘才真正成为主妇。
  晚上,为了陪山田留宿的新亲,开了一桌麻将。不打钱,只算番,15番开胡,这是有风有字的素麻将。这个凉风习习的秋夜,厅堂里充满融洽文雅的气氛。新亲中只有两个岳伯父参与,陪牌的是汪牛皮等长辈们。
  岳父是个旧文人,不会牌场,坐在洞房里。还有姑父秋烂皮(刘秋全)和那个屠夫佳癞子(徐佳举)等。没有搞传统习俗的闹洞房,大家还是很文雅地讲些调侃性的趣话,也沿乡俗赞了茶点。
  新夫妇抬着一盘茶点站着恭候客人的赞词。每人赞颂几句就可从盘中取下一盅果点或喝一杯酒、或喝一杯茶。这叫闹洞房赞茶。
  有的赞道“天生一对好夫妻,不分高低一样齐,早生一个麒麟子,他年金榜把名题”,有的赞“郎才女貌龙配凤,洞房花烛斩把劲,早生贵子进学堂,一定高中状元郎”。总之,老调重弹,很少新作。虽沿乡俗,却算文雅。随着麻将摊子的散场,客人们都休息去了。
  闹洞房的习俗,自社教文革破旧立新以来,已销声匿迹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城乡的物质水平和精神面貌得到改观,闹洞房的风俗又开始作兴起来。不过赞茶赞酒的雅事不复厥振,反而掀起了“扒灰佬、醋婆婆”游街游村的狂热。
  我在老家看到一家徐姓收儿媳妇,午宴后,公公婆婆在恶作剧的青年们控制下,公公背个木灰扒,戴上烂草帽,系上黑围裙,脸上画着山羊胡须,一边敲锣一边嚷“我是扒灰佬”。婆婆提着醋瓶尾随其后,穿村串户,随观人群捧腹大笑。
  本世纪初,我出席姨表侄在浏城友谊大酒店的婚宴。当婚礼仪式结束时,一位自称是“扒灰佬委员会主任”的人上台宣布,本会吸收新娘的公公婆婆加入扒灰佬组织,批准为正式会员,授予一把八十斤重的钢管灰耙和一个醋罐。接着开面化装,穿行于餐厅席位之间,一对新人尾随其后。只是亮相,没有鸣锣报令。姨侄夫妇不肯游街示众,也就免除一场“耍地故事”的恶作剧。
  闹洞房要提倡雅俗共赏。赞茶赞酒富有人文气氛,其乐融融。而时兴的扒灰佬游街串村的恶作剧显露疯狂丑态,既不文雅,有时也会闹出事端。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12 14:09 编辑

起马杯和回门饭
  
  婚宴结束第二天仍是很忙,一是早餐后要摆设送行酒,安排送茶敬酒发烟的人员穿插其间,俗称起马杯。二是要收检婚宴场面。俗话说客到主人欢,客去主人安。
  起马杯很简单,遵循传统模式,东主邀请老亲参加陪奉新亲,陪东一一介绍,互相握手相认,这叫会亲。首先由陪东发表谦逊的致谢之词,特别颂赞山田戴府新亲是书香门第,礼仪家邦,为舍下沈姓输送了人才,将为兴家立业做出贡献……老亲说的是六亲聚首,好亲和六亲。戴府培养了好闺秀,沈府增添了新生力量,正是长辈息肩让贤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新亲更是彬彬有礼,谦逊有加。说是能选择这样的乘龙快婿,应感谢太姻母的养育教导,是舅家黄府上的木根水源的脉络泽荫,也是沈府的祖德汪洋。愚亲造次尊庭的良辰喜庆,自愧奁仪简薄,徒手道贺。敬祈各府长辈,对小女多多教导,使其孝敬长辈,佐其夫君,执其巾栉,奉其箕帚,同心同德,宜室宜家。感谢大贤东的热情款待,礼义奉陪。实在有劳厚扰。
  陪东总结说都应感谢月下老人大掌判的牵红线搭鹊桥,已朱陈结好秦晋联姻,当是良缘夙缔,佳偶天成……最后介绍人站起身来插断陪东的话大声说,各位都莫谦虚讲客气了,还是脚踏实地,相邀诸位去参观指导,一可传经二可取经,这是媒人惯用的启发送客启程的俗套。这时安排打发礼品的,打躬作揖的,放炮发烟的都在恭候着,先送新亲再送老眷,就宣告婚宴完满结束了。
  岳家新亲一行回到山田,回到保寿山,并不能闲下休息,要马不停蹄地准备次日的回门饭。虽然很简单,也是麻雀虽小肝胆俱全的。
  《诗经·国风·周南·螽斯章》有“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之子于归,宜其家人。”这意思是在那仲秋桃花盛的时候,好比是男婚女嫁的时候了。女儿出嫁后,夫妇安居和顺啊。后来就有“桃夭谓婚姻之及时”的比喻说法。女出嫁就是归宿。
  《诗经·关雎章》又有“归宁父母”之句,是说出嫁的女子因想念父母,想回家看看望。后来把回家看父母叫省亲,就是古人说的归宁。幼学女子篇有“女子归宁,回家省亲之谓”的说法。《辞源》释省亲谓宦游者归省父母也,释归省谓归故乡省父母也,释归宁谓女子既嫁,归问父母之安否也。故诗云“归宁父母”,是专指出嫁女子回家省亲父母,才是近代婚俗的回门。
  乡俗的回门原本是新娘在男家生活一段时间的事。新娘在突然改变居住环境和生活环境的一段时期中,从陌生到熟悉要经过一段适应生活的过程。这段日子里,新娘思念父母,父母牵挂女儿,归省父母之心切是人之常情。从《红楼梦》第十六回“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和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两回文字中,可看晋封为贵妃的贾元春与常人一样,“归宁父母”心切。但她只能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她没有自由,只能绝对服从皇恩浩荡,在特定环境和特定时日下来归省父母。
  而回门风俗的不断简化和把时间拉近,很贴近新娘“归宁父母”的迫切心情。从原来的出嫁一月至数月回门,逐渐约定俗成为出嫁后第二日或第三日操办回家饭。上世纪我与皆遂兄途径北盛镇时,就看到过居然有办喜事的人家贴出“今日完娶,明日回门”的婚联。
  虽然平常很少人谈论“于归”和“归宁”这些古老的话题,流行的是“回门”“吃回门饭”“办回门酒”这些通俗易懂的话语。可是回门酒的对联仍是请老先生们写上“之子归宁,乘龙莅止”或“门迎快婿,喜庆归宁”之类,很少把回门两字直接用于对联。
  1963年 8月19日,介绍人戴朝贵老师领着我俩步行三十华里往山田岳家吃回门饭。这本是个很好的交谈机会。可是谈不发线缝,话匣子老是打不开。我很了解介绍人的性格,是生成的守口如瓶,虽不鸣不放挨了批评,但明哲保了身。而新婚的妻子还是那样沉稳,没有主动的交谈,只有被动的应付。我能深深理解到她心绪万千,有着沉重的思想负担。
  因为她的出嫁,不能为父母减轻一点负担,将使父母的压力走向难以承受的极限。她伴随父母的时日是短暂的,今后父母如何顶着这个家庭度过难关呢?想起今后的路去向何方,是个什么境况,很渺茫、很担心,甚至可怕!现在找到的这个男家,也是个空架子,况且这个男人的未来也不能盲目乐观的,要想对父母支援帮助当是无能为力,难救燃眉之急的。我是乌龟吃萤火虫,心知肚明的。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各人心思尽在不言中。
  在保寿山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岳家操办了几席回门饭。虽是简单,但很讲究礼节。午宴推我坐了首座,岳父说今日之子归宁,乘龙台驾,我俩是一对新人,我应当是新贵人,坐上是礼当的。其次是孔府易府陪新亲,再其次是牵红线的大掌判。宾主分别坐定后,算是畅饮开怀。因为孔易戴三姓宾主皆是大户人家出身,书香门第之后,都谙熟乡党应酬,少读圣贤的我实在招架不住,难以应付。在门当户对这个世家概念上我只能感到惭愧。
  因为岳家几口委屈在这两间偏屋里,没有大门可言,保寿山的山门是众姓的。所以岳父没写对联张贴。后来他说为我俩拟了一副嵌名对联,又为二女于归题了一首七律。四十年后的2008年农历七月十五日,我从岳父的堂侄那里找到了岳父遗下的《唱酌录》,真是翰墨留香,音容宛在。兹录如下,虔以缅怀而志之:
  嵌名联:
        博学多能,爱尔凌霄有志,坦腹东床中我选(嵌博爱)
    灵性笃实,娱亲分甘在望,携手南陔慰祖欢(嵌灵娱)
  七律·送二女灵娱于归
     诗咏桃夭正及时,
     室家相庆更相宜。
     练裳休笑奁仪薄,
     俭德曾因我祖遗。
     造道治平端贵懊,
     歌调琴瑟永相期。
     叮咛训诫无他语,
     孝顺为先且毋违。
  按传统乡俗,新夫妇吃了回门饭一定要同时回到男家。以后再两家自由暂住,适应习惯后就在男家长住。次日,我俩就遵照祖母的叮嘱,回到了大地坪老屋。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09-11-13 08:54 编辑

谢猪头
  
  农村对说媒这种非正式职业叫做扛冒脑伞。这种被称为扛冒脑伞的人即是对媒人的戏称。这种充当媒妁的人,一般是社会经验丰富的老闲人,或是做些小生意的老头,他们走门串户,很熟悉地方男女青年的情况。例如岭背的沈达才老阿公,做的是篾活小生意,周围二十里他跑遍了,哪个后生要开亲,哪个闺女该出嫁,他了如指掌。
  扛冒脑伞的人要能说会道,要善于两头包涵,遇到搁浅压滩的事能耐心调停,有把死人说活的本事。在初访、订婚、领证、收亲和回门的五部曲中,能凭三寸不烂之舌,闯关斩将。在这场媒介激战中是胜利者,过关得红包,进场有酒喝。在宴席上,媒人坐第三位,在举杯交觞时,拍着胸脯说“一肩担过海,过海担三肩,包说媒包生仔,一定早生贵子,明年定来吃汤饼宴……”如此云云。
  其实媒人是只讲目前不管后果的。闺女上了轿,婆娘进了门,就万事大吉,只等待男方来谢媒了。一些专门说媒的人,也是靠这个收入的。除几次红包打发外,最后的酬谢也基本形成了一个行市。个别亲戚朋友当介绍说媒,就属于互相关照的帮忙性质,谢与不谢、谢多谢少,不讨价还价,随男方处理就是。
  另外要提出的是在大跃进带来的饥荒的特殊时期,有的乘人之危,把良家妇女送到湖北去做婆娘,得到的酬谢是鱼肉和大米及棉絮之类。这种人的勾当就超出说媒这个范围,带有人贩子性质,其对象不少是有夫之妇。交人得物,不管后果,使一些妇女至今流落异乡。
  我这次与戴氏结合,介绍人就不是所谓扛冒脑伞的人。戴朝贵老师是我的同事,又是老邻居。他还是戴氏的堂伯父,当然非常熟悉男女两头的情况。没有这些做动员劝说的过程,纯粹只是插根引、牵条线就当成了这个介绍。所以我认为这是戴老师对我重建家园的关心。山田方面也完全相信他的传媒。我理该酬谢他两夫妇的,于是就选择了“谢猪头”的古老习俗,不过地方很少告谢猪头的,都是送衣布。
  回门后不久,我即筹划谢媒这桩事了。这时戴老师仍租住在附近的楼里屋场里,去谢媒也很方便。
  按照传统习俗,要配好一架条箱,上面的木盒里摆上猪头,猪嘴巴夹上猪尾巴。说这是有头有尾。猪头上放大红纸,压上一个红包。条箱下面的木盒里,放上两瓶酒,两个挂面包,四个果点泡,二个粉皮包。打包也有讲究的,纸包呈棱台形,大面朝上,五个小面朝下,大面贴上一张长条形红纸,条箱是用两根长轿杠夹着的,两头的横木用来抬肩。
  我们把条箱抬进戴老师家里,放了一挂鞭子,说了一些致谢的话。来观看的邻居们要戴老师赞猪头,都说要来喝猪头汤,可戴老师也不知道猪头如何赞法,观看的邻居们也不知如何赞,都说老古班的人就赞过。就只好喝茶喝酒发烟,热闹一下散了场。
  后来我才从一个说媒的老把式那里打听到赞猪头的详细搞法,其八句顺口溜是:
    八戒西天去取经,
    长个脑壳十八斤。
    一双慧眼观千里,
    两把蒲扇能顺风。
    八十一难闯关过,
    九齿耙头扫妖精。
    天地人和八方盛,
    乾坤合德太平春。
灵娱与陵鱼
  
  妻子取名灵娱,是她父亲取的,是按她姐姐自娱等依娱字而定的。自来到我家以后,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不知哪年哪月,我偶然翻阅《山海经》的海内北经,看到关于“陵鱼”的记载,“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射姑,西南山环之。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
  大意是陵鱼即是人鱼,人鱼一哭泣,泪水可以滚出珍珠,而且可以像陆地上生活的人一样能纺织,她们有时从水中出来,寓居陆地上的人家,出卖她们所纺织的绢帛。她们都是些美丽的女子,皮肉白得像玉一样,长发披肩又黑又亮,有五六尺长。”
  我觉得叫陵鱼的女子是勤劳温柔、又有技术的美人,虽不是人寰又能深入人寰,很像寄寓荒诞中的现实。因此我把灵娱改成陵鱼了,并早已在户口及其他证件中成为法定的名字了。
  后又根据《庄子》逍遥篇有“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的记载,我又为她取字为鲲,号北冥。这样,戴鲲陵鱼北冥就是她的全称了。
  我也自刻了两方印章以作纪念。一是“戴鲲陵鱼”的名章,一是博爱陵鱼的鸳鸯章,皆为篆书。为了表达我俩夫妻关系、师徒关系、患难与共的思想感情的融合和永存,我又撰了一副嵌名联:“仁为博爱(韩愈《原道》文),鲲乃陵鱼”。
  自陵鱼之名已在桑梓口头传呼,早已熟知其人。可每当出示证件或登记填表书写时,总会有人以鱼字为名感到奇异,甚至不求甚解者,知其异而不知其所以异。
  此鱼非常鱼也!其妻也,其师傅也,其同舟共济人也。故后述的各节文字中的她即是陵鱼的代称。
辍学从师
  
  在晨昏奔波的小道上,在片刻休息的树荫下,在大地坪老屋的后门口,在蹉跎坡的桔园里,有时斜倚在床头……我认真听她在叨叙着她的身世、她可叹的童年、可悲的家境!
  “我家从‘二礼家声’那栋房子里赶出来,住到保寿山,我才12岁。读几年初小,是跳级的,也算是初小毕个业。后了考上完小五年级,要到离家八里路远的洞庭滩完全小学去读。每日要沿着山田河上下往返走十六里路。怕迟到赶不上课,只得早餐吃前日晚餐多煮的剩饭,早餐余下的饭就用一个竹饭筒装上,饭上放些盐菜豆干等。这就是午餐,吃起来干巴巴的。每天上学走到吴家塅,总是碰上朝洞庭滩方向去的邮递员,于是我就跟着他后面走,马不停蹄地争取准时到校。
  学校里教我们的是田庆衍老师,是粗壮的中等身材。班主任是张楚文老师,高大的个子,阔大的嘴巴和厚实的嘴唇。这两个老师据说后来都打成了右派。我的堂姐比我大十几岁,是个已出嫁的大龄嫂子,也和我在一个班读五年一期。因为她的丈夫是高级知识分子,为了减小文化知识的差距,只好这样做。不过后来还是被离弃了。这种大龄女生入学补习的情况在当时是不为奇怪的事。我堂姐对我很好,加入少先队那天,我父亲留着我在家割荞麦。我很无奈,没有去参加入队仪式。堂姐替我领回了红领巾,我才高兴了。
  我只读了半年书就辍学了。因为我姐姐即将出嫁,我是老二,我就应该是家里的辅助劳动力了。可是我才十四岁。我母亲在替别人纺棉纱时,委托找个师父带我去学裁缝。于是有人介绍我泮春张家塝一个姓周的手工缝衣师那里去学徒。这样,我就在辍学后走上从师缝纫的学徒生涯,也注定了我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裁缝师傅。
  我辍学的原因一是受不住在风雨中的辛苦跋涉,尽管老师要我莫上最后一节文体课,争取不摸黑回家。但我一个人在早晚这样单独行走,总是感到痛苦和害怕。二是学校在集合训话时,要点名催缴欠缴的学费。我非常害怕点名催费。凡欠学费的学生被点名,都要把眼睛看他一下,我感到很自惭,很没面子,但无可奈何。”
  我明白了妻子当年的辍学是无奈,而辍学后的她去学徒,更是无奈之举。我说你父母舍得送你去学徒啊,应该也是出于无奈啊!
  “我实在不想回忆这段日子,想起来很是难受。我父亲是富家子弟出身的旧文人,‘穷不做官,富不学艺(手工业)’的思想根深蒂固。送我去学裁缝是与家第门风相违背的无奈之举,很不心甘情愿。但我母亲就开放些,面对社会现实和家庭窘境,女儿去学门手艺还是个有远见的打算。说做手艺是根腊肉骨头,虽不能发财,也不会饿肚子的。一个女孩也适合做裁缝,避了风雨,比出农业工总要好些。但我这个年纪离开父母去做徒弟,是件难舍而伤心的事。当父母把我送到泮春柘庄冲时,他俩都流着眼泪,我一想起当时情景,我的眼泪也就落下来了。
  周师傅是老式裁缝,全靠手工操作。我在那里跟着师父跑乡工,叫做上门工。每日开工时,服侍师父裁剪和使烧熨斗,接着是盘纽扣绳和绞脚边等针指工夫,最后是锁扣眼钉纽扣。天天飞针走线,没有变化,很是枯燥。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掌握了衣片的制作缝合技术,但没有一刻机会去学裁剪技术。”
  我问她,都说学手艺是要做三年徒弟的,带徒弟就是图利。学三年裁缝就要提三年熨斗,你为什么只学一年呢?
  她很难过地说:“在这年的端午节那天,我和姐姐提着礼物去师父家送节。这是第一年,叫送头节。后来师父对别人说,‘这两个妹子将来要做我儿媳妇的,随我儿子挑选。’后来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我就不安心继续学徒了。我是来学裁缝本事的,不是将来做媳妇的。几个月后我就回到家里向父母说明情况,就没有再去学了。
  父母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既然已学会了手工缝衣的技术,下一步是学裁剪,还要学踩缝纫机,才是一个真正的裁缝师傅。不能让我在家闲着,就考虑让我另找师父再参师的事。”
参师徒弟
  
  对于她不肯去张家塝学缝纫的事,她父母既心疼又无奈。而心急如焚的母亲想起有个姨妈改嫁到一个老裁缝那里。老裁缝叫张春美,楼古周边地方都叫他美裁缝。一线亲戚关系的怜爱,使得美裁缝愿意收下这个参师徒弟。每当提起美裁缝,陵鱼总是遗憾地说:
  “我跟美裁缝——我这个姨外公做了两年,因为的我的针指功夫不错,能收满工价,还是为他赚了钱,他给我四百斤谷的年工资,也算是给家里挣到一点微薄的收入。
  美师父不会操作缝纫机,就另请了两个出师徒弟踩机子,这样就四个人跑乡串户,生意做得很忙。都说美师父的艺运蛮好。有了缝纫机,针指功夫就只有绞扣眼和钉扣子的事。在师兄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缝纫机的操作。我很快也成了踩机子的好手。‘又快又好’的名气在地方传开,但我仍没有学习裁剪的机会。有一天晚上,趁着师父在外乘凉,我偷着为自己自裁自缝一条短裤,这是第一次试着掌剪。师父有些意见我是能理解的,他怕我学会了裁剪就会飞走。我飞走了,他就失去了一个廉价的操作手。
  我不能老是这样做参师徒弟,我只想寻找出路。我跟着姨外公(师父)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冒着霜雪风雨赶路,确也辛苦。况且师父的生意很宽,上至楼古、排上,下到秧田、树林塅。周边十几里,都留下我们的足迹。这种做乡工(上门工)的生活,俗话叫‘跑百里路,吃百家饭。’
  有一天,父亲说报上刊载了株洲在浏阳招缝纫工的消息,我真喜出望外,就瞒着姨外公师傅独自跑到浏阳县城。从山田到浏阳县城要走七十华里。我是第一次进城,边走边问路。心里怀着招工这个希望,走起路来也就不觉得累了。好容易才走到浏阳县城,在西门的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我当时还是有正经胆子,一心只想报名招上缝纫工,什么其他杂念都不想了。可是我一打听,好消息成了坏消息,招工已经结束,株洲厂家的招工人员已经走了。我的希望就变成失望,次日我只好回程,仍然跟着师父去跑乡工。师父问我这两天干什么事去了,我只能痛苦地向他超天(撒谎)。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手工业要组织起来办厂子,不能搞单干。我就脱离了姨外公,进了洞庭滩被服厂,开始了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