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土改之长工安老全
  
  刘安全是上源村美龙嘴人,就是那个敬夜神骂怪的鉴全的兄弟。他在添吉堂做了几十年长工,没有人叫他安师傅,都叫他安老全。他是个矮胖的身材,光秃的脑壳只有几根头发,并且脑壳皮不平滑,布满了凹凸的疙瘩。
  剃头师傅每十天来剃一次上门脑壳,一年跑36回,就发36回愁。为了赚这一斗二升谷,实在不想剃。因为要把长在凹凸不平地方的几根毛桩刮掉要花去剃几个头的时间。我们小孩最喜欢去看他打赤膊剃头,这时他总是要半闭着眼睛唠叨:站开些,剃脑壳还冇看见过吗?
  我很欣赏安老全穿折头裤的艺术。他喜欢打赤膊,下身穿的便裤很大,把裤腰的多余部分折叠起来压在裤带下,前面至少是重叠三层,裤裆显然像包着一些东西,特别饱满。裤带是用青白两种棉线结成辫子状的绳子,很像一条银环百步蛇。两端留有流苏状散线,系在腰上,把活结打在右面。
    为了保险不出洋相,安老全老是担心裤子掉下,随时把裤头往裤带上滚压。于是腰上越滚越大,裤脚越来越上。直至调裆没有一点余空,把JIBAZI包得严严实实,有炸裂之势。整个身子只剩下这一块神秘的地方没有外露,真像一只无毛的肉/鸡。邻居的妇女们,老是眯着眼睛抿着嘴巴嘲笑他。安老全小鲵鱼巴(小腿肚)上总是鼓满了静脉瘤,当他从水田收工回来,妇女们都喜欢逗他说:赶快把鲵鱼巴上的蚂蝗捉掉。安老全听惯了,不理答别人的开玩笑。
 他在添吉堂做长工,把他的老母亲——醒佬也接住在巷仓边上的槅子房里,与我家客房成斜对角,只隔一个天井台。他自己住在新横厅的西上边斗室里。这个斗室除一张简易硬板床外,没有什么东西,衣服草帽长浴巾都挂在墙壁上。斗室上面还挂着大大小小的鸡食袋,这里面装的是蔬菜瓜豆种子。
  此外还吊些他在冬闲或雨天织的草鞋,既像盐鱼,又像渡船。门角里挂着小盘秤和老杆秤,一只旧棕箱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我们很熟悉这里面的一点一滴,因为我们玩“寻躲猫猫”游戏时,喜欢弯着身子躲藏在他的床底下。
  安老全看着我长大的,我们也是看着他的眉毛斑白的。更看到他风里来雨里去,热辣辣的太阳把他的身子晒成腊肉皮,默无声息地把添吉堂的十几亩稻田耕作的有条有理。并且还把菜园子和猪舍的功夫,安排在早晚做个干净利落。
  冬天的夜晚,我们喜欢到添吉堂的客房里下天棋,安老全总是坐在柴湾里调理火炉中的柴火。等大家走出房门,就看到他熄火盖灰留火种,打扫地面。每逢雨天打扫猪栏柴草厂房时,就要骂几句:又是这些西兵孬家伙,把我的柴草翻个稀乱。有本事就躲到猪粪池里去吧!其实我们躲在稻草里听见了,大家都不恨他,也不怕他。
  到土改时,我们看着他挑着自己的行头离开了添吉堂,最后他划了贫雇农,据说要他当村长,不知当了几天么?要他在诉苦会发言,他也讲不出什么话来,1952年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添吉堂这个家庭是个破落的地主绅士家庭,连续三代男主人都先后英年早逝,留下一个王老人家,都称王老,王老人家或王婆婆、王阿婆等。膝下只有一个孙女和一个孙子,靠着这十几亩田祖业支持着三口人。土改时,孙女孙子都未婚嫁。土改划个地主,村上也把他们做守法地主看待。除改出部分房屋和田土外,没有受到其他政治打击。土改后,孙子皆遂考上中学,孙女鉴华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生活倒还清苦宁静。
  安老全在添吉堂担当了整个内外农业杂务。王老阿婆不作任何主张,由他自己安排。按规矩是一年工资为24担斛子谷(过量不过秤),24天荡工(节假日休息)。但安老也不管什么荡工,凭着自己的耕作经验,根据天气季节变化,有个盘算安排,好像当了全部外家一样。
  他也知道这个家庭是少不得一个男劳力当掌作的,做事体心体意,深得东家欢喜,三餐同食,俨然是添吉堂的一个成员一样。我后来看《白鹿原》,觉得安老全很像长工鹿三,鹿三能深得白嘉轩的关心照顾,除了白鹿两姓家族的关系起着维系作用外,鹿三和东家双方的默契是很重要的。鹿三把东主当成家,安老全也是另一个安鹿三。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77)土改之硝老板左仁棠
  
   添吉堂的中药店没有开了,就有一些房子空着。一个叫左仁棠的湘乡人租住这些空着的正屋和大部的偏屋,开起了土硝作坊。顿时,添吉堂热闹起来,嘈杂的湘乡土话大家听不懂,都说湘乡伢子做牛叫,于是很少有人与他们打交道。
  老板叫左仁棠,都叫他左老板,是个牛高马大骨骼粗壮的汉子。他的夫子叫黄氏,我们叫老板娘子,土改后则不称娘子叫黄老。因为土改时,左老板划了成分,黄老当然也划了成分,不知是地主还是什么。
  左仁棠死后,黄老讨过米要过饭,后来改嫁给一个比她大几十岁姓崔的富农,又戴上富农分子的帽子。幸而她生了一个儿子,改变了她举目无亲的凄苦状态。她的老丈夫不久去世,她过着流浪的讨米要饭生活,等到儿子成年成家后,她的晚年才稳定下来,已是八十岁的老太婆。
  左仁棠好交往,喜欢炫耀他老祖宗左宗棠的故事,他们的确是一个地方的族人,名字也相近。而我们孩子们只是觉得烦恼,因为左老板的到来,占据了那些玩“寻躲猫猫”游戏的柴草厂房和猪舍等场所。
  这班人马个个都是腊肉皮,天天干着与脏脏泥土打交道的劳动。他们在柴草房的内侧靠墙用土砖砌个两丈长的灶台,灶台上安上四五口牛五锅(锅的尺码,最大的一种,还有牛四、牛三、桶水不等),灶台自灶门起逐渐升高,一直斜升到墙角,土砖烟囱就傍墙伸向屋顶。
  烧火的师傅用一根丈多长的铁火叉把稻草喂进灶门,火舌自下向上伸到最后一口锅底下。灶台的左边堆满了稻草,外面的竹园是存放稻草垛子的地方。锅里盛的是硝土的过漏水。开火后,沸腾的硝水逐渐依次向后面的锅里转换,前面加新硝水,后面的依次蒸发浓缩,转到最后锅里的硝水就成了浓度大的饱和硝水。所以这个工序就是煮沸、蒸发、浓缩的过程。
  左老板亲自查验浓缩程度。他用勺子把浓缩液舀到上大下小的陶器容器里,冷却后就结晶成犬牙状的晶体,周围高中间低,倒出来就叫硝钵子。这种冷却凝结的过程叫结晶。这种犬牙状的硝钵子叫牙硝,即是做火药的火硝,化学名称叫硝酸钾(KNO3),这是硝坊工艺的产品。每积累了一些硝钵子,左老板就派劳力肩挑手提送到浏阳县城出售。
  我很想讨一点去自制火药,好与凶牯里一起去打铳,但我不敢试验。后来听大人说,造硝要特别谨慎,要掌握三硝两碳一分磺的比例。本地造的硝有铳硝和响硝之别。鸟铳用的是铳硝,有直力;三眼响铳用的是响硝,有横力。
  左老板从浏阳回来就发工资,伙食就大加改善。硝坊的劳力食量特别大,酒量也大。购黄鳝用水桶装,地方的死猪死鸡死鱼也送到硝坊里来,他们只图便宜。他们说高温煮炒的东西,毒也煮死了,何况喝酒也是杀毒的。
  一些在外的劳力是准备硝土。这是硝坊最难最累的功夫。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干着挖土、碎土、挑土的枯燥工夫。他们到农户家去找上了硝的地皮土,只要那些超过五年的有硝味的地皮土。他们挖一小块放在口里咀嚼就能准确判断出地皮土的含硝度,特别看重畜舍茅厕老屋的地皮,一经确定,就把地皮挖走,并换上新土填平打紧搧光。所以大家都欢迎硝坊的人来取地皮土,趁此换成平整光滑的地面。
  这样由近向远不断取土,当周围五里以内的硝化地皮都取光了的时候,硝坊就必须另择新址,若干年以后或许可重来此地。现在,浏阳的烟花爆竹企业早已成为支柱产业,行业所需大量的火硝,都是来自正规的工业产品。这种土硝作坊只是留在记忆中的历史痕印。
  添吉堂的竹园旁边,建了一个长方形的土池子。池底铺满了几层竹片,竹片上倒上槌得粉碎的硝化土,用水浸泡几天后,时常搅拌。池子的短边外端地里下挖个土坑,套上陶缸,池子里的泥过滤液就从池底的竹管里流到陶缸里。经过沉淀后的黄褐色硝水才放进锅里煮沸,蒸发,直到浓缩。
  硝坊里的人能随便挖地皮,不至带来传说中的土煞,都说他们能动土喊煞。所以有的人家要动土兴工,也请他们动土喊煞,给两杯酒一碗茶就打发了。
  土改时,贫协会留两间正房和一间厨房把王老三人住下,其余房子分给两房贫农分住。左仁棠究竟住在哪里,何时去世,我不了解。只知道遗下黄老在地方讨米要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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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8)土改之“改锹子”
  
  土改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农民都在自己的土地上耕作,表现出很高的积极性,特别是分到胜利果实的贫雇农。佃户无田可佃,就专注在精耕细作上。
  这时,祖父因是个染工出身,无奈弃工归农,学着做犁耙功夫,地方都叫他“改锹子”(把阉割后的母猪饲养而成的肉猪叫改锹子,喻为因外力而改变人生方向后的吃力适应过程)。地方人把栽禾、甩牛(犁耙功夫)、筛米这三项功夫视为真正农民的标准,而其中筛米最难,是一种手技工夫。
  可是祖父还是掌握了筛吊筛的技术。当时没有碾米机,把稻谷加工成大米的过程叫做整米,每个工整出一担米是标准。首先用土砻推破除谷壳,再用碓舂去糙米皮,然后用风车吹去粗糠头,最后用吊筛筛去细糠,筛面上的米粒在双手挪动下做圆周运动,等未破壳的少量谷粒随着漩涡集中到一点,就用手攫除。
  至于栽禾(插秧),祖父不会劈页(在田中央随手载四行又直又快又匀的秧,作为标准),只能栽傍页(傍着劈页栽)。不过他不要紧,就着每年农历四月十六生日那天,几个亲戚帮忙,一天就完成了。以后只要管水追肥和徠禾。
  那时都不知道治虫,把蚜虫叫做蜒虫,把螟虫叫做钻心虫。一旦发现病虫害,祖父就到南普寺关老爷庙里去求一叠纸钱,用竹签穿上插在稻田里。严重时关老爷的关刀也杀不死那些半毫米大的蚜虫,不几天禾苗就穿个眼,祖父只是望虫兴叹。
  祖父犁田,总是留下很大的湾角,我只好用锄头帮他挖翻过来。因为祖父不会开页(犁田时下犁首沟),过路的老农就说:啊哟,骟牛的人骟不得马,苍老板你只做得染匠师傅啊!可是祖父就说:我这是八十岁学吹鼓手,只求打得响,不求打出调子来。
  本地只有栽一季中稻的条件,这样也就避开了上半年冇水整秧田的干旱,下半年的二十四只秋老虎。等到收割时,我和祖父把箱桶(短长方形的木桶,俗称扮禾桶)抬到田塍边,先割开一个桶位,把桶拖到田里,插上扮折,围好三向,正方形一边斜放竹栅子。
  然后把一坵稻子全部割倒,禾把子整齐地横向搁在禾蔸上。我伴着祖父扮禾,他拿他割的大禾把,我拿我割的小禾把。祖父教我把枯禾叶顺向包好,双手握紧,大拇指把禾把子掰开略呈扇形。说这样能把谷子扮干净,不然就包成烟包把子打不净。每扮完一次,祖父就把两个禾把子合起来,抽几根稻草扎成一个稻草人,用力一甩,稻草人就直立站住了,这样就方便风干。
  祖父说扎稻草人也是技术:尾子一扎,脑壳一压,左手一扯,右手一甩,既要快又要紧还要站得稳。这套工夫如果手脚太慢,别人就不会与你合桶干活的。
  十几年后的六十年代,我回老家改造时,这套技术也派上了用场。这是不能忘记祖父教诲的。
  收完早稻后,就要准备种各种秋粮了。首要任务是犁翻都是禾蔸的硬板子田晒土坯,其实也就是晒垄。经过冻晒的土坯,耙起来土块容易松散,秋播冬种就轻松多了。不然,耙来耙去,一些土坯耙成了圆球,要用锄头一个一个去打烂,才能整土开沟打氹。因此,老农说:七(月)金八银九铜十铁,犁板田一定要赶季节,越早越好。
  祖父背着“改锹子”的名声,在这四亩二分稻田里一直耕作到一九五八年春天,通身浮肿,得了水臌症。农历五月初八日,他躺在一张从灵官嘴带回来的竹躺椅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终年六十四岁。
  当了十年“改锹子”的祖父忧病交迫,苦劳成疾,临终时他没有瞑目,因为此时的我关押在浏阳看守所已四个多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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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祖母对我说:“阿公到死还喃喃地说,博爱几时能回来呀!他是死得太苦了,太凄惨了!把个孙养大到参加工作,落到一个坐班房的下场!生不能见面,死不能行孝,连一个孙媳妇也不能穿白行孝端灵牌。真不值!后来只好请益友(侄子)代替你端了灵牌!”
  “细生(我前妻)又离婚去了湖北,剩下我一个空巢老人,苦得死我苦死了,急得死我急死了!可是我相信你不会犯法。有个姓陈的造谣,说你某日解到龙伏来冲掉(枪毙掉)。有的人幸灾乐祸,准备踮起脚来看险。有的好人同情我,来安慰我。我不相信,我的博爱冇犯到那一步。好人天照应,你还是回来了。只是你的阿公冇望得到,真作孽!”
  我很痛苦地听者,我的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淌。祖母更加悲伤地哭诉着:“好得细生在四月十二日生了一个曾孙女给他。他好欢喜啊!真是灵醒的家伙,只想捧她,可是他无力抱她……只带了八个多月,到十二月二十四日,她也……冇要得……”
  “我……我到后山岭上哭了几次,我用擂槌把坟堆打紧,怕……怕野兽刨她的坟。你阿公还是看到了这个曾孙女,只是冲了喜也冇救得他的命!你关在班房里,一眼都冇看到,可怜也做了你的女,你只是捎信回来为她取了个名字——一红(我被捕前准备报考华东美术分院,取三元色之一)。”
  我抱着祖母痛哭了一场。这是一九六二年七月十四日改判释放回到大地坪老宅时,祖母诉说的一段辛酸往事。
  写到这里,是2008年8月25日晚上10时10分。我的头沉重地低下来,眼泪滴在稿纸上,笔从酥软的指间掉下。我只得在卧室里静坐下来,抑制住无限的痛苦,我还得继续圆好这个“蹉跎坡旧梦”!
  祖父的碾石房在大地坪老宅私厅的老厨房里,扶手划机依旧,碾石岿然屹立,蛛网密布,灰尘封蔽。祖父在十年“改锹子”生涯中,并未丢了这个伴他几十年的行头。
  在劳苦耕作之余,他也为附近农家碾踩一些青蓝棉布。当时穿洋布的极少,靠家织棉布解决穿衣问题的居多。祖父本来有脱肛的老病,还是咬着牙关摆动着碾石,只是为了赚几个油盐钱。
  我很担心祖父摔倒受伤,他总是说:你站远些,我踩了几十年,自己有把握,会招架的。
  1963年,生计处于困境。我和祖母商量把碾石行头卖给了暗塘里的刘师傅。把祖父的遗物出卖始终是个遗憾,写到此时,我只好到浏阳民俗步行街拍下残存的碾石照片,绘出立体图,以作为对祖父遗物的弥补,以表纪念之情。
  1962年到1978年的十六年里,我在监督管制下劳动改造。全劳力拿十个工分一天,我只能拿八个工分。从一个知识分子改造成一个农业劳动者,是要蜕一层皮的。于是我也传承了祖父的衣钵——做了“改锹子”,首先锻炼了三皮:手板皮、脚板皮和肩膀皮。
  一年后,我在挑长途担子和推土车子(独轮车)两个项目中,取得了冠军。以后又在牛功夫、扯秧插秧等项目中大有进展。我推土车子能把五百多斤的石头从采石场直接推进保管室;我能从石柱峰担回一百二十斤的竹木不歇气。其他男劳力也无可奈何,因为这是按重量记工分的。
  体力和耐力使得我度过了难关,站到了十个工分全劳力的行列。不过,别人认为我是改造对象,不是地道农民,还是鄙视我为“改锹子”,与祖父无异。
  我想,这不是遗传,这是畸形社会的产物。大凡社会剧烈大动荡的时代到来,就必有“改锹子”出现。但求蹉跎坡的后代,不要再出“改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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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为在“考学在浏阳部分”之目录:
  
  56、糊涂赴考过蕉溪
  57、在浏阳之上学
  58、在浏阳之文庙
  59、在浏阳之师十一班
  60、在浏阳之唐政、邱少成
  61、在浏阳之文工团
  62、在浏阳之取缔会道门
  63、在浏阳之梅花巷
  64、在浏阳之慈善堂和麻衣庙
  65、在浏阳之白龙庙与天主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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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9)糊涂赴考过蕉溪
  
  随着祖父搞农业生产是1951年的事情,也是仅有的一年。因为这年我没随曾荷民、寻南生两位同学去考湘北中学。也因为我看到年迈的祖父,干着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活,心里很是不忍心,加之他是个“改锹子”。他虽有八十岁学吹鼓手的决心,但已很难鼓起痰袋子吹响唢呐。我只好帮他打些敲边鼓,做起事来也勉强合拍。
  祖母扭着那双三寸金莲,喂一两头猪,操持家务。自那次换来一皮撮关金券倒票子后,祖母的纺织就落了气,再也无法起本纺纱织布了。
  祖父踩碾石也放了一些赊账,不过数目既小又分散,也成了烂账。祖父说善财难舍也无可奈何,碰到这种长鼻子,只好打个“视如”。况且我家在土改时划了个自中农,也不是十分团结的对象,犯不着与长鼻子们发生纠葛。
  当土改结束时,我自动从农村剧团退出,开始复习功课,重点放在算术中的解应用题方面,例如鸡兔同笼、和倍和差、工程、年龄、植树及比例分配问题等。语文方面只复习成语应用;此外再了解一些政策和时事。
  有时也练习毛笔字,临摹何绍基的“道人胸中水镜清,万象起灭无逃形。独依古寺种秋菊,要伴骚人餐落英……”。这本字帖是我读初小五册时,祖父带我到龙伏尚友堂买来的。我临这本老何体大概有三年时间,一直没多大进展。大人们说这种字体会把我的手练呆板,没有一种流畅感。此后再也没有写何体字了,因为再也没有写毛笔字的时间了,同时社会也完全进入了自来水笔时代。
  祖父母也支持我读书,他们说将来做个教书先生或郎中先生也好。大户人家几代不解脚(不打赤脚),都是斯斯文文的先生。办起大事来,不要摆桌抹凳,不要担水洗碗,也不要一个围裙系在身上油巴滴水,做在前头,吃在后头。
  祖母又说:阿公是染匠,老阿公是长工,祖宗八代都是与泥巴坨打交道。邻居天吉堂的上几代都是读书人,礼胖子当三大团的团总,橘猫狸(天吉堂沈皆遂的祖父)当绥和团的团总,皆遂的父母也都是浏阳县立中学毕业,只是死得早,冇做得用。
  到了皆遂手里,读了高小毕业,也算是个读书人,可惜土改划了地主,再想去读也蛮难了。如果要去读书,丢下个孤零零的阿婆也难生活下去。你呢,上次曾荷民、寻南生邀你去平江考湘北中学,冇去得不要紧。还是复习功课,做好去考学堂的准备,我们暂时还能支持得住。
  我看到祖父这个“改锹子”的艰苦耕作,心里非常不忍。想凭着自己这个小改锹子来帮他耕作这四亩二分稻田和几块旱土。可是我也有点反悔失去了考湘北中学的机会。
  又看到一些比我年龄大的同学去当了工作队,穿上一身灰色制服,成了供给制的国家干部。可我还只十五岁,既不宜参军,又不宜招干。只能走读书的路,或许能当上一个什么先生之类,圆圆祖父母所期盼的梦。
  有一天,沈福厚和陈淡如两个上届的大同学邀我去浏阳考学堂,我没有问考个什么样的学堂就答应了。于是三人就准备如期出发,这是一九五一年冬天的事情。无需什么准备,只要一只水笔就行了,听说考场有蓝墨水供应。
  本地人叫去浏阳县城叫上县,去长沙省城叫下省。我就琢磨着上县的路途一定是往高处走,听说要爬过蕉溪岭,县城一定比蕉溪岭的地势还高。大人说到县里要走九十里路,卯时出发申时到。我对蕉溪岭感到很神秘,说岭上的青石板上留有仙人的脚迹,又说上七下八有十五里路。有的大人还说第一次进城的人,要拜城门,要打包封(红包)。
  头天晚上,祖母煎了盐干豆腐和一个鸡蛋,夹在米饭中间,用一个棉布索头袋盛着,好像一个鸡食袋。祖父给了我几万元钞票,当时一万元相当于现在一块钱,并把上县的路线念给我听:
  过了龙伏大江塅的石板桥,就到了高塘岭。下岭出西冲口便是相公殿,再过石拱桥经响石崖左拐进罗汉堂山冲,走过一段山路下坡就是边山杨家。过河经万寿宫就是洞庭滩街上,你会听到从铺子里传来的打禾镰刀的叮当声。
  穿过塘泉吉家就到了谢家塅街上,进街有写着“望平门”大字的门楼。穿过油茶林直下西湖桥、黄荆坪,你会看到路边有石灰窑。再经过上淳口便到了石洞岭,岭口有些茶铺饭庄,这就是打中伙的地方。你们把鸡食袋里的饭菜炒热吃掉,给一千块钱(相当于现在的一角钱)柴火费。
  这时你们没有负担,饱着肚子翻过石洞岭就到了关山嘴,能看到对门那个好大的彭家大屋场。沿河直上经过沙德桥、河东桥,不远就到了蕉溪岭口。这里有一些饭店茶铺,还有斗笠铺,还有很多脚夫轿夫在这里等生意。这里的高家饭店生意蛮好,吃饭论重量,吃菜是萝卜炒肉片、淡干鱼打汤为主,那个腮袋鼓起老高的老板高老子脾气最好。
  过蕉溪岭要记住上七下八十五里,不怕慢只怕站。脚走疼了不要坐,坐了再走越发疼。上岭要关心看石板上的仙人脚印,到了山顶上有个茶铺,两百块钱(现在的两分钱)一碗。茶铺织斗笠卖,对面有块人高的石碑,上面刻了一首诗。
  下完了岭,经八仙桥、鸡婆岭就到了七里桥,就能看到县城了。只有七里路,可是难走了,因为你们的脚走痛了,肚子也空了,人就蛮老火(疲累)了。
  进城到了北门口,就要左转弯,有口吊井,照麻石铺的磨石街笔直走,经过火官庙(县看守所)不远就到了文庙门口。从右边侧门进去就是县立中学,就是考学堂的地方。
  祖父四十年代在县城太和昌染坊(现在的新文路家润多地段)当染工时,一年要往返几次,路上的大小地名如数家珍。我的记性很强,几乎能全部记下。特别印象深的,也是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个打禾镰刀的洞庭滩,那个仙人脚印,那个有诗的石碑,那个鸡婆岭,那个磨石街。一夜未睡好,重复记住这些陌生的地名,县城的模样也一直在脑子里揣测捉摸着。
 次日天刚亮,就起床吃完眼屎饭,提了那个鸡食袋,三个人淹着祖父口授的路线图踏上陌生的旅途。这是首次走长途,首次离家出远门,也是首次进城。
  一炉验证了祖父口授的路线地名是正确的:洞庭滩的叮当声也听到了;蕉溪岭的仙人脚印也看到了;只是那块石碑届满了苔衣和灰尘,无法认出诗句,有无难以定断。后来回家问了秋波阿公,说这首诗的内容是:
  蕉溪峻岭似云梯,一步高来一步低;
  十里不闻鸡犬叫,三山唯听鸟雀啼;
  马行半路双膝跪,人到中途半寸移。
  任是金袍紫带客,停车下马过蕉溪。
  这是一首比较工稳平实的七律,除一个雀字应换平声字外,其他都合乎平起入韵格律,都押新韵齐。不知是哪朝哪位老先生之作,对蕉溪岭之高险陡峭幽静描述真切。
  走到黄昏时节进城时,已是寸步难移了,小腿和脚趾、脚跟又疼又胀。睡在文庙的厢房里,直着身子不敢动弹。半夜口渴得很,摸到了鼙亭里的水缸,喝下几口凉水。次日早上才发现缸里的水长满了衣藻,一股异味。真是饥不择食,渴不择水。
  次日报名应考。报名只登记填表,没有面试政审体检等项目。考场设在文庙对面的师资速成培训班的教室里,记得只有算术语文两科考试,是否考了政治时事没有印象了。后来有人说这次共招四十八名学生,分两次招考,有的第一次没录取又可参加第二批招考。我一个姓杨的同学先后两次参考都没考取,后来还是去考取了初中。
  第三日,我们三个人沿着原路线回家,途中除了一个很大的差错,致使当日没能回到家里,走到黄荆坪就借住在一家极简陋的茶铺里。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共盖一床烂棉絮,扯来扯去谁也没能睡好,一身冻得冰凉。次日起床才知道,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三个人都说身无分文,老板也就未收住宿费了。
  三个人饿着肚子回到家里,因为布鞋被雪水浸湿,起了血泡的脚全被冻伤,脚跟也溃烂了,两个月后才愈合伤口。
  问题就处在高家饭店的分岔路口那里。下了蕉溪岭,过了高家饭店,应该右拐朝北走,可我们左拐朝南走了。我记得来时沙德桥在右手边,回程也应在右手边。当朝南走了将近十里路时,发现一座石桥不像沙德桥,一问是樟树桥,路人指引我们绕道旱禾田、冬茅坡,终于在天黑时到达了黄荆坪,可是天已快黑下来了。我们只好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饥寒交迫的不眠之夜。
  次年开春,我们三个人都收到了录取通知单。这时才知道,这是考取了浏阳简易师范学校。看来还是遂了祖父母的心愿,圆了一个先生梦。殊不知,先生后来又成了“改锹子”,传承了祖父的衣钵。
  七年以后,这三个同时赴考的老同学,终于分道扬镳。一个提着黑色公文包跑红运;一个是自动离职放弃了教师的饭碗;一个是饱经磨难、家破人亡受煎熬,但他毕竟走到了教书育人的终点站。原本是:志同道合,风雪与共。到头来:分道扬镳,泾渭分明。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0)在浏阳之上学
  
  1952年,壬辰岁,一个龙年。祖父母因我考上浏师有着光宗耀祖的荣幸,认为祖宗八代没有出过读书人,这回要出个先生了。祖父最好胜,上学的前天晚餐,是要准备几个好菜的。少不得传统的冬笋炒腊肉、油炸尖角豆腐、蒸米粉糟鱼、蒸鸡蛋、炒冬苋、粉皮汤。这是祖母会做的拿手菜,荤素搭配,水旱各半。
  祖父说,要隔四个月才回家,明天要吃天光饭出行,夜饭吃饱些。担着箱担上县,恐怕要两头黑,求起是个好天。祖母连忙插嘴,明天一定天晴,我蒸的鸡蛋是平的,中间冇现水氹。我想,祖母真是气象专家,以前说她的三寸金莲能预报晴雨,现在又说蒸鸡蛋也能预测天气。以前芦仙寺关老爷行香,不但冇求到雨,反枪冲掉两个脑壳。宝乔祠打清醮,也冇求到雨,一点钱被和尚道士赚走了。明天就看祖母的蒸鸡蛋灵验不。
  饭后,祖父把一只篾黾纹(六方形纹路)箱子搬出来,把祖母为我准备的棉被盖和衣服等用品放进去。还有那口被日军戗烂的木皮箱里装满书籍文具和两瓶辣椒酱、霉豆腐,还有薯糕、冻米、炒米等。次日天了光,东方现了鱼肚皮,祖父叫我起床吃了一顿眼屎饭(眼睛睁不开),灌了一肚子茶水。祖母就又交给我一个鸡食袋,说里面装了米饭和炒蛋,这是中饭。
  祖父挑起头重脚轻很不平衡的担子走在前头,我挟着红色油纸伞走在后头,他说,走路不怕慢只怕站,走到石洞岭吃中饭。上午要斩劲走一大半,下午那一小半最难走。一是要爬蕉溪岭,二是人已经老火了。我后来才知道“行百里者半九十”的道理。我跟着祖父按去年他说的路程走,一点不错。到下午黄昏时刻,才到了县立中学所在地——文庙。我们睡在大成殿左边厢房的木板床上,把脚拉直,就像一截原木树筒子,一动不动睡了一夜。
  次日办清了一切入学手续之后,祖父临走时,说要去街上买一蔸金白菜(卷心黄芽白菜)和两个汤罐底大萝卜(浏阳白沙洲的平底萝卜,很脆甜)。那时的家乡只有满园花小萝卜,又硬又有苦味。只有不卷心的、很不柔软的土白菜。对于祖母来说,卷心金白菜和汤罐底大萝卜都是顶好的贵重菜,很难吃到。
  祖父走了,我很感激他,也很同情他,更很可怜他。祖父是1894年甲午出生的,已是58岁的老人了。为了孙子的成才,为了八代祖宗有个读书人,他不辞劳苦,肩挑重担,足行百里,送我读书。我很难过和内疚,这是继潘家盆、宝乔祠、南普寺、永兴寺之后的第五次送我读书了,其中后三次是挑着篾黾纹箱子和木皮箱。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1)在浏阳之文庙
  
  浏阳文庙即孔庙,也有叫夫子庙的。坐落在磨石街,斜对着圭斋路上的梅花巷口。磨石街与圭斋路平行,两路之间有邮政所、一中附小及一些零落的民居建筑。文庙坐北朝南,一堵红色的“万仞宫墙”成为文庙的屏风,有照墙的作用,使得路人不能看到文庙的建筑格局。文庙的后山长满葱郁高大的古樟,形成一大片荫地。奎文阁建在古樟掩映之下,谭嗣同举办的“兴算馆”就设在奎文阁内。
  现在文庙门口没有磨石街,只有以后整修的圭斋路中路。磨石街在大跃进修穿城而过的人工河时挖毁了。文庙的西侧隔磨石街上的火关庙只有200米左右,东侧距壁场坪的县政府公安局武圣庙也很近,这是我到文庙读师范时,对文庙地理位置的印象。
  浏阳文庙是我国保存最好的文庙之一。据清同治《浏阳县志》载,文庙始建于南宋嘉定元年(戊辰,1208年),其初址在县城东门外红狮桥。明弘治十八年(乙丑,1505年),迁至城西。清道光九年(乙丑,1829年),知县沈履正迁崇圣祠于今址,重建大成殿,殿后增建奎文阁(兴算馆),加修庙内其它建筑,形成以后的格局。但据江堤先生撰《浏阳文庙笔札》一文,是清道光23年(1843年)才迁到现在的位置。时间推迟14年,谁正谁误,不必去改正,谨作此交代而已。
  据说浏阳文庙是参照山东曲阜孔庙的规格而修建的。我上世纪去参观过曲阜、南京、北京、岳麓书院的文庙,真是天下文庙一个面孔,一种风格。都是在一条中轴线上展开,自南至北依次为宫墙、泮池、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御碑亭、奎文阁等主体建筑。营造一种层次递进、雕梁画栋、黄瓦红墙、富丽堂皇的庙堂文化。大成门和大成殿柱头上的对联都是相同的。
  大成门:先觉先知,为万古伦常之极;
  至诚至信,与两间功化同流。
  大成殿:气备四时,与天地鬼神日月合其德;
   教垂万世,继尧舜禹汤文武作之师。
  可惜后联的平仄对仗不很工整,且有凑合之嫌,但这是孔夫子的徒子徒孙之作,岂敢弄斧班门。
 因为文庙不单是祭祀孔夫子的地方,也是祭祀“五王”“四配”先哲先贤的儒家祀庙。更因为自解放初期,文教科长杨卓然把浏师暂与浏中合并于此。文庙成了一县的最高学府,袭承了历代文庙与学宫在一起的“庙学合一”。于是把文庙东西两厢摆72贤牌位的走廊改建为教师和学生宿舍,我在庙里接受了五爱教育,度过了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所以,我对我的母校应有忠实的描述。
  浏阳文庙与曲阜孔庙对比,既是同一个面孔,又有无法相比的地方。
  曲阜孔庙从万仞宫墙起,在中轴线上自南向北的建筑依次为仰圣门、金声玉振坊、棂星门、太和元气坊、至圣坊、圣时门、弘道门、大中门、同文门、奎文阁、启圣门、大成门、杏坛、大成殿、圣迹殿等十五处门、坊、殿、坛、阁建筑。
  浏阳文庙则择其主要的宫墙、棂星门、大成门、大成殿、奎文阁等而建筑在中轴线上。其大成殿前石栏围廊内的重檐四柱乐亭舞亭是曲阜文庙没有的。从神道进入大成殿的台级上的汉白玉浮雕盘龙没有曲阜文庙的气派,且龙角毁掉。
  至于杏坛,是孔子讲学授业的地方,浏阳没有孔子,也就没有杏坛,更不可能有乾隆皇帝题书的十句杏坛赞(四字句,共八句)。还有开在宫墙中间的仰圣门,浏阳文庙是不能建的,平时出进都走宫墙两边的侧门。据说要殿试钦点了状元,才能开建此门,把对门黎家大屋拆掉,修条大道至通阳街(人民东路),让状元打马游街,笔直经此仰圣门,过泮池上的状元桥,经棂星门、大成门、神道到大成殿去祭拜“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
  然而浏阳从来没有中过状元。据南京江南贡院历史陈列馆资料载,清代在112次科举考试中,共钦点状元114名,其中江苏中了49名,浙江20名状元。而湖南的两个状元不知出在哪州哪府,如果浏阳有,就会宫墙洞开仰圣门的。
 另外,浏阳西乡人邱谷士(1781-1849),用匏瓜制成匏埙,弥补了古乐八音(丝竹局,改造了古乐谱,使浏阳祭孔古乐器机器演奏水平居当时全国之冠。因此他被聘为浏阳县学的舞乐教官,浏阳文庙的春秋二祭曲礼,也按此古乐举行。木石金匏土革)中的匏音古乐器的失传。并建立了浏阳礼乐
  我到浏师读书时,古乐珍藏于操场坪武圣庙内。很遗憾,我只从窗子里窥见了部分古乐。1949年后,文庙大部房舍划归中学使用;1963年,全套古乐器交予湖南省博物馆珍藏;1983年,浏阳文庙公布为湖南省文物保护单位。近几年为了拍电影,在文庙举行过祭孔仪式,我也未能去欣赏那古乐发出的八音。
  这座占地6000平方米的文庙,现由浏阳市文物管理所管理,经过装修以后,开放参观。两厢成为画、摄影、石雕、根雕、烟花展览的场馆。东厢专设将军馆,展出浏阳籍几十位将军的照片和生平简介。浏阳一中的校门就开在原宫墙中间位置,有很多县市级文理科状元从这里走上各名牌高校,不少成为了博士院士。浏阳一中也晋升为湖南省级重点中学。
  自浏阳一中开了这个校门,则在宫墙与大成门之间的大坪里,建了一个大圆形花坛。这花坛的中心位置应该是原棂星门的位置。1952年上期我考入浏师十一班读书时,巍耸的麻石牌坊就屹立在这里,是四柱三门五楼的花岗岩石结构,有关额与联的文字内容已经没印象。
  只记得当时是用又粗又长的圆木挤倒的,下面还垫了很厚的稻草。据“龙鱼河图”载,“天镇星立得士之美,其精下为棂星之神”。故孔庙前有棂星门,盖取得士之义。古“灵”通“棂”,“棂”是窗格子,祈求棂星透窗射入带来文运。
  宫墙内的圆形泮池及池上的状元石拱桥,我常到那里晨读。它也随着棂星门的拆毁之后填池拆桥夷为平地。南京、曲阜及苏州的棂星门皆为石结构,故棂星门实际称棂星牌坊更确切。宫墙开了正门之后,两边的侧门楼均已废除。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2)在浏阳之师十一班
  
  据浏阳百年大事记载,公元1919年,乙未八月,浏阳甲种师范迁长,并入长郡中学师范部。1929年乙巳春,创办浏阳县立公学,1931年更名浏阳中学,1949年7月19日13时,解放军进驻浏阳县城。8月1日浏阳县政府成立,赵超山任县长,杨卓然任教育科长。
  下期,浏阳县立中学改为浏阳县第一中学。当时的中等教育,只有公立的浏阳初级中学(一中)和浏阳高等师范各一所,私立的有狮山中学(今三中)、选文中学(今二中)和金江中学(今七中)三所。初等教育有各乡镇办的中心小学四十所,村办族办的小学二百多所,据王祥老师(简师第三班)回忆,当时的浏阳县立学校设县红十字会内(蜈蚣岭),女生住迎佛寺(柴家巷)。
  1936年下期浏阳简师招生,比浏中创办迟七年,简师第一班与浏中第五班同时。七七事变抗战开始,简师迁到乡下,1949年迁到花佛岭(今浏阳市荷花办事处)。1949年,决定把浏中、浏师合并,赵超山县长和杨卓然科长,择定浏阳文庙及其附属房屋和庙后山坡,划为浏阳一中校址,将文庙东西厢房(走廊)改建为教室和宿舍。
  1952年上期,师十班教室在东一室(今将军馆),我们师十一班在西一室(今书画展馆),男生寝室在大成殿两旁的东西廊下,东二东三室为中十三、十四班教室,西二西三为中十一、十二班教室。女生宿舍和后勤食堂在前坪(棂星门)西侧祠堂里,教师宿舍在前坪东侧祠堂里。
  大成门装槅改为教导处财务处办公区。前坪和神道坪为集合训话的地方。大成门两头的钟亭鼓亭是茶水饮用处。唯一的绿化带是大成门与舞乐亭之间神道两旁的紫荆、罗汉松、桧柏及枇杷石榴等古桩古木。大成殿内的神龛上只有一尊“大成至圣文宣王孔子神位”的牌位。那些四配、十二哲、七十九贤以及七十七先儒的神位都不复存在。到20世纪末修葺时,才塑了一些先哲先贤像,增设了香炉香案之类。
  我在师十一班读书时,很喜欢这个古色古香的环境,好像是活文化人与死文化相聚的地方。从潘家盆、宝乔祠、龙兴寺、南普寺算起,这是我第五次进入庙堂了,我已经习惯在祠堂庙宇里读书,更喜欢这肃穆雅静的气氛。
  但这种紧张的作息制度和学风又让我有些恐惧。每当听到那急促的哨子声,还在手忙脚乱中,矮胖的李忠汉教导主任就已促到你的身边,真是火速风行。集合训话时,他能发现你的微小动作和比蚊子声还小的说话声,轻则点名批评,重则出队示众。
  天还麻麻亮,他便深入在寝室,哨声把你惊醒。马马虎虎洗漱一下,又是哨声和吆喝声把你赶到操场上。晨操结束后即靠拢集合,一顿训话之后自由晨读。肚子里打起官司,只等早餐的钟声召唤。可是不要哨声吆喝,快速行动八人一桌,筷子有的放矢,很快结束了“宛城之战”。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女老师,中矮身材,大眼阔口,眉骨略现棱角,语言犀利,很有威严,大家都怕她。我挨过几次批评,是跑到校外摘桑叶喂蚕迟到了。还有一次是要我检举焦七海同学贪污食堂采购金的事实,还要在批判焦七海的班会上发言。我没有掌握事实,当然没有发言,还是挨了一个批评。
  我们学校的校长是浏阳县副县长张启魁兼任。执行校务的是朱家鍚副校长,李忠汉石岑高任正副教导主任,江澄任总务主任,其他的党团干部和后勤事务等的负责人,概无印象。倒是一些出格丑闻记得一些,如从日本留学回国的音乐老师张先生,他的美声唱得很好。他发给我们的歌曲都是用红色油印的单张纸,表示高低音的圆点和表示节拍音符长短的横线很难辨清,只好由他领唱校正。
  当时盛行的歌曲是《三反》和《反对细菌战》,唱起来杀气腾腾,有冲锋陷阵势不可挡的威风。会被听着胆战心惊。当我们唱得起劲的时候,校方忽然宣布开除张老师的公示。其理由是:深夜不归,通宵外宿,有嫖娼的腐朽行为。于是他和体育老师苏林苍一起被开除了,接替音乐课的是一位叫陈静的女老师。
 我班共有同学47名,其中大男大女都已结婚。我在班上是较为矮小的,且年龄也少长几岁,班上有野趣闲言,我却麻木不仁。有个女生熊美姜,几天没有来上课,我竟然没有发现。原来女生发现她的上衣越穿越大,是由于肚子越长越大的原因。不知哪天,学校把她辞退了。她从此撤学,回到农村当母亲去了。有一次老同学聚会时,有几个同学说去西乡看过她一次,已是四代同堂的老祖母了。可她在我的印象中,还是一个轻皮薄面的高挑个儿。
  另一个超大型的女同学,叫寻露华。可她是南普寺高小焦达谷校长的夫人,我应该称她师母的。她感到腼腆,我还是称她露华同学。然而有个叫焦佩玉的姑娘,常来班上找她,亲热地叫她妈妈。原来她是露华的亲生女儿,在本校中学部读书。于是母女变成了同校同学。
  2008年,邹清华同学预告一个消息,说是焦佩玉要为母亲做八十大寿,想邀在城区的师十一班同去吃饭,不收礼,只是庆寿又叙旧。我欣然应诺,应该去请这位师母同学去拜寿。
  还有两个因肺病休学,芳龄早逝的女生,一个是胖胖的邓爱珍,一个是清瘦的孙益林。她俩都成了女子婆,早已有了婆家,在师十一班里只是昙花一现,留下的是个死亡的记忆。其余十二个女生毕业时都定下了终身,只有两个叫柳曾行、李兴梅的嫁了教书匠,其他的均嫁了官员、职员、医生等,其中陈翠林成了将军太太。
  我们三十二个男生都没有吸引他们的本领,在婚姻感情上视为无缘之辈,连擦肩而过也谈不上。其中周祧宗、周心农、李运兴、罗传武、罗鍚兴是班上的巨无霸,牛高马大,个别有妻室。都尊他们为老大哥,是班上的骨干分子。我是班上的小喽啰,不介入他们的行列。喜欢单独行动,如摘桑叶喂蚕、到浏阳河游泳捉鱼、躲在麻衣庙看书等。能引起班上注意的是考试成绩排前,上课和晚自习打瞌睡。
  我们班上有两个插班生,一个是原师八班的女生邹清华,原在佛堂就读停学,并入中学后,插入师十一班,是班上的文体活跃分子。一个是从中十一班转入的焦七海,是班上篮球队员。
  班上无形中形成男女两大阵营和多种小集团。在女生中有李红楼等艳美类,有谢玲等活泼类,有寻尹君等女子婆类,也有谭志佳等丑型类。男生都以地区结集成小团体,我把它称为帮派,并不是矛盾的帮派,只是较接近的老熟人而已。有张民兴等的南乡帮,有以周心农等的社港帮,有以罗传学等的北盛帮,有以戴皇华等的泮春帮。
  我们龙伏虽只四个男生,可我和焦七海、戴革非三人结成一个小帮。一切都听焦七海的行动。因为他有钱,上街都是他为东。并且他是中十一班转入的,人熟吃得开,没人欺侮我们。
  可是到了1958年,戴革非成了反右积极分子,入了党,当了教育骨干。我和焦打成反革命和右派,不是分道扬镳,而是人间地狱各一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3)在浏阳之唐政与邱少成
  
  唐政老师是湘潭人,任师十一班班主任兼语文课。她在授课和育人方面都很是认真和严格。那微突的眉骨和锐利的眼神,使我敬而生畏。她讲课或提问时,有咄咄逼人之势。这种威严的仪表和风度,与文静的女性身份很不相称。与教导主任李忠汉老师相比,也毫不逊色。与她的丈夫龚宇仁老师相比,也有极大的反差。这是刚柔相济、配成乾坤合德的一对。
  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在大鸣大放中秉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精神,落入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陷阱,在大批大斗中,她支着怀孕的身子倒下了,最后忍受不住打骂和侮辱的摧残,逼得服毒自尽,并以“自绝于人民”的右派分子盖棺定论。
  拨乱反正后,虽然平反纠错,但给她和她的家人带来的灾难是无法想象的,更是无可弥补的。师十一班部分同学聚会时,也去看望过若如木鸡的龚老师,他说妻子死得太惨了,罪受得太多了,逼得走那条无情路,是她唯一的选择了。潜流的泪珠中断了他的诉述,同学们黯然神伤 。
  自1953年下期离开浏师后,我一直没有看见过唐政老师。有关情况是邹清华等同学追忆往事时所谈及的。我听了很难过,只是默然,心中在说,唐老师啊,你的学生也遭了此劫,也落了“言者无罪”的陷阱,也家破人亡。安息吧!大难临头皆遭此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幸而我能死里逃生,能留下这点墨水。
  邱少成是教我们生物的男老师,穿着简朴,有不修边幅的浪漫风度。这种仪表或与他教授生物有关,采集和制作生物标本,是与西装革履无缘的。有时还要系上围裙,套上血迹斑斑的手套。
  他的窗台和屋檐下,摆满了花木盆罐,散发泥土气息。他的实验室,也是标本制作室,是一个简陋的临时厂棚,周围用木板隔离着。其间有锄耙,有网络,有刀刮,有药瓶,有铁笼等充塞其内,集农夫、渔夫、猎人、屠夫于一体。杂乱无章皆有序,血腥充庭却有香。
  我常到这里来,首先是观看,慢慢就蠢蠢欲动其手,试想帮帮零忙。邱老师却没有把我赶出这少有人问津移步的地方,还耐心回答我提出的一些有关的问题。于是我就成了他的助手,也可说是一个冒写投师状的徒弟。
  印象最深的是帮他制作穿山甲标本。邱老师从市场购到了一只小型穿山甲,决定做成剥制标本。我这是第一次见到穿山甲,小时候只听说过有一种会打洞的鲮鲮甲。原来它即是穿山甲,学名叫鲮鲤,外表看很像爬行类动物,其实它属哺乳动物。它的生殖和牙齿都具有哺乳动物的特征,并且它的腹部生长的毛,是明显的兽类特征。由生活习性和防敌的需要,外露的毛慢慢角质化成了鳞甲。中药泡制的甲珠就是这种鳞甲加工而成。它已列为国家重点保护动物之一,严禁捕杀和走私。
  我帮他把皮剥下后,刮除血肉残物,用甲醛进行防腐消毒处理,扎绑铁丝支架,塞入吸潮防腐的填充物。缝合后清理毛甲,最后固定在木板上,由邱老师贴上标签就制作完成。有时来不及洗手跑进教室听课,把一股骚臭也带进教室。
  这次实践,为我在教生物时制作标本打好了基础。1987年浏阳县生物教学研讨会在龙伏中学举行,参观了我建立的生物标本室。我做了专题发言,开启以后较有成效的生物教学活动。我首先要感谢的是邱老师,感谢他对我的栽培。
  邱老师不仅有很认真独到的讲说能力,还能通过标本和版画辅助教学,使我们能扎实掌握所学知识。课堂气氛既紧张又轻松。他说知识来自于实践,上课不是喊口号。讲得出,做得好,能用于实际,才能算是掌握住了。使我以后的教学实践中,尽量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后文将有一段文字来介绍我的生物兴趣小组是如何为建立龙伏中学生物标本实验室做出贡献的。
  1953年下期,我离开了浏阳,再也没看见过邱老师。据说他也和唐政老师一样,在反右的斗争中,悲惨地离开了人世。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4)在浏阳之文工团
  
  我在浏师读书的1952年,即是zhonggong浏阳县委机关(原蜈蚣岭红十字会)失火,41栋房屋全部烧毁的那年。据浏阳百年大事记,7月17日—8月9日,全县开展三反整训学习活动,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违法乱纪,参加干部1082人。12月又举行第二次整训,参加干部656人,同时在资本主义工商业中,开展反行贿、反偷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五反运动。
  我仅从音乐老师教我们唱有关三反五反的歌曲中了解到社会三反五反的内容和声势,在街道的行人交谈中也闻到一些风声,有关三反五反的横幅标语也到处映入眼帘。总之感觉到一种严肃紧张的社会气氛,但没有接触到任何具体的情节和案情。一则涉世未深,二则学生们不太关心这些什么运动,更不理解什么是社会运动。
  当时的物价很稳定,肉价每斤四千八百元(0.48元),批发蛋一千元四个(0.2一个)。这是我跟焦七海去采购蔬菜时才知道的。我们的伙食标准是每月七万五千元(7.5元)。每期结算,还有伙食费退给学生。伙食实行民主理财,由学生会派驻监察和采购员,
  焦七海就是菜食采购员(业余兼办),随着三反五反运动的开展,学生伙食团也来了清算。于是在班上对他进行了批判,撤销了他的采购职责。这是三反运动在伙食团的小余波。
  另外一个很大的风声,是陈迈众团长被揪出来了。这是个很轰动的消息,也是我们家乡同学很关注的新闻。因为陈迈众是我们石江乡人,而且是很熟悉的长辈。陈在解放前于妙高峰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初即组建了浏阳文工团,任团长。
  文工团的秘书廖湘涛也是石江乡人,在湘北中学读书时也加入了地下党。另外还有团员焦盐王等人也是家乡人。因此我们常去文工团走动,有时还得到一些鼓励和关心。因此,陈团长打成三反分子的新闻传出,我们当然感到突然的震惊。
  当时流传着打老虎的说法,就是揪出三反分子。于是陈团长就是被打的老虎,究竟是大老虎还是山老虎,我是不知道的。听说他已监禁起来,不能与任何人接触。又说他的妻子大义灭亲,也写了检举材料,还与之脱离了婚姻。
  几个月之后,他的问题查清,原来是一只假老虎,随即升调湖南湘剧院经理,又后来,升任湖南省木偶皮影艺术团团长,常到国外演出,还看到他与陈毅外交部长的合影,可是他始终没有接纳要求复婚的妻子。最后一次见到他,是我在湘潭师范读书的时候。
  另外,文工团的秘书是我原童养媳的哥哥。我的包办婚姻,也是由他在几年前解除的,所以没有亲戚关系往来。三反后,他也调往湘潭花鼓剧团,1953年以后,于文工团不知所终。
  还有一件帮沈穆容去文工团求职的事,似乎印象中没有消失遗忘。穆容是个清秀高挑个,也在农村剧团演过花鼓戏,因为家贫未能升学。只读了几年私塾,能写几首七绝五言之类的古诗。由于不识简谱,只能唱几句跑掉的花鼓戏,文工团没有收他。一年后,她患痨病去世,年方23岁。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5) 在浏阳之取缔会道门
  
  1953年4月,浏阳县取缔反动会道门,处理道首134名。一个阴沉的日子里,浏阳县城的操场坪,人头攒动,口号喧天,在这里举行取缔反对会道门的宣判大会。县政府和县公安局就在操场坪的北侧,武圣庙在东侧,主席台设在武圣庙前。
  从公安局押出来的道首站在台下,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中老年人。坪里的群众,没有站好整齐的队伍,显得很杂乱,时而发出嘈杂的声音。在一阵口号声中,宣判大会开始。
  我对反动会道门这个词很生疏,跑来观看纯属一种好奇心,或者是赶热闹。或许这是个星期天,不然我不可能溜出来看这个场面的。我挤到会场的最前面,还站到台右的一个最佳位置上,能清楚看到台上台下的人物场景。
  站在台下的人犯分别是一贯道、同善社、三其普度等反动会道门的头子,故称道首。大会报告说这些会道门是反动的迷信组织,有危害社会安全、麻醉人民思想、骗财骗色的不法活动。它与宗教信仰有本质的区别,属于反动性质的邪门邪道。
  这些会道门名称,虽然第一次听到,但却引起了我的回忆,好像祖母曾经说过,楼里屋场的连老开不吃黄鳝泥鳅,不吃所有的无鳞鱼,不吃狗肉等,是参加同善社的。当时并不注意什么是同善社,只是耳边风的一个非常模糊的印象。
  大会对反动会道门的罪恶进行检举揭发和控诉之后,宣布对道首的刑事判决。其中一个穿长袍的高大的道首叫卢龙,判处死刑,一块斩杀牌插在五花大绑的背上。在一阵口号声中,武警荷枪实弹把他推落台下,押上刑场,一路上人群挤压,气氛森严。
  我随着人流跑到水门口的状元洲,看到这个高大的道首应枪声倒在沙滩上。至于枪毙几个道首,已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印象。这晚没有睡好,一贯道、同善社、卢龙、高个子、长袍、斩杀牌、蜂拥的人流……还在回放着影片,直至过了一段日子,才淡化消失。
  会后我没回校,跑到太平街去参观了反动会道门罪恶展览馆。除看到一些图片照片及骗取的金银钱财外,特别关注那些会道组织花名册。我记住了祖母说过连老开参加了同善社的事,我最终找到了潘连开、陈坚玉等地方一些熟人的名字,也还有参加三其普度的熟人名字。但他们是受骗的群众,向道首按期交纳财物,他们不受处分,认识错误,自首悔过就了事。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6)在浏阳之梅花巷
  
  我第一次到浏阳去应考时,问路说梅花街走哪里去,一时引起同伴的笑话。因为梅花巷是妇孺皆知的名巷,从没有梅花街之说。可见我是乡巴佬,加上把艾粑粑喊成绿包子的故事,我就拥有两个乡巴佬的笑话。
  自改革开放以来,浏阳县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梅花巷、胡家巷、黎家大屋一大片全部拆除,建立了梅花小区,有梅花一街、梅花二街、三街纵贯东西,把劳动路和浏正路南北沟通。这样,一条古老的梅花巷变成了三条梅花街。看来我这个乡巴佬还是有点预见。
  梅花巷是贯通浏城原阳街和圭斋路的古巷。南北走向,曲而五弯,不到两米宽的麻石巷道,光滑如砥。中间除一条通向原北正街的胡家巷外,没有任何岔道。巷道两边是独立门楼的幽深小院。我印象最深的小院是“白云深处”。除门楼外,全是用青砖砌的高翘马头垛墙。抬头一线天,低头一路石,没有喧嚷的人群,很是清幽宁静。我到浏阳河洗衣或是到致中和买药,都要穿过这条古老而幽深的梅花巷。
  旧社会把青楼妓院俗称为婊子房,都隐匿于巷陌里弄之中。娼妓行当有公开秘密之分。公开的受官方保护,成为上层人物风花雪月的场所。还有一些拉客的暗娼存在其间。在这种政治飘摇、商贾喧嚷的岁月里,还冠以“风华”世界的美名。说活动于青楼妓院的人物是风流人物。难怪增广贤文里有“马行无力皆因瘦,人不风流只为贫”之句。
  我一直对风流这词,觉得褒贬模糊混淆。比如说某人爱风流,某人真风流,民间泛指放荡的男女关系。如说某人是个风流人物,某风流倜傥,则有英俊杰出之意。如说某地是个风流之地,则有风韵风情之意,如说某人高迈不羁,有风流一时之冠,则有负才而不拘礼法的气派。其他有形容风俗教化的,有形容仪表风度的等。
  本地对风流的词性,却泛指一些寻花问柳的人。我在浏阳读书时,还有同学戏谑梅花巷是个寻花问柳之地。1949年前,这里可能是狎妓嫖娼的风花之地,现在梅花巷不复存在,梅花巷过去似乎不很光彩的阴影也随时光消逝。
  像梅花巷的消逝一样,浏阳县城的所有巷也同样被现代化建筑所取代。柴家巷改成了新文路,又改建成步行商业街;唯一完整的仅有人民路通往浏阳河路的周家巷。嗣同路的太保巷是条最狭长的巷,虽位置没变,但已被民房拓展吞掉。
  营盘巷被人民医院拓建占地,唯存一段不到50米的地方成为小吃饮食摊地。幸而欧阳予倩故居成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是营盘巷保存完整的一栋砖瓦木结构民居。连通北正路与新文路的蛟龙巷已拓宽为商业小街。据清同治县志图载,还有王家巷、漆家巷、兴仁巷、道德巷等,可已不复存在,原地址很难确切定位。
  巷在北京称胡同,胡同有很多四合院,其实是小街道。而浏阳的巷应该比胡同规模小些。古人把狭窄的宅子或里中通道称巷。例如《论语》卷三雍也篇贤哉章:“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里所指的陋巷就是颜回所住狭小宅居之地。
  像这样的小巷道,浏城也有称作弄的。如原北门口的柳家弄,我祖父的同行刘令清师傅就住在这里。我读书时去过几次,这种弄与里很相似,今金沙中路还有个百川里小市场。
  浏阳农村至今还存在不少带巷的地名。如社港的相家巷,楼右的韩家巷,山田的文家巷,龙伏的冷家巷等,其中只有相家巷才是社港镇上一条名副其实的巷道,现辟为自由市场。其他的巷,都只是一段农村古道,不过是道路因屋或因山崖所狭的乡里通道而已。
  前几年,我在集里办事处声威里的小街道内,发现一家门面,挂着一衙居的门匾。其联为“乐在山林游野鹤,安居陋衖荡闲云”。我驻足品味这首带有十足清高风味的对联,倒很工整,也合韵律,于是记之于香烟纸上。
  随之入门询问老妪,且欣赏墙上的四体书法,始知这是刘某老先生办的书法培训班。从联中理解到“衖”是“巷”的别体。“古籍辨字”载“巷即衖”,巷为李中通道,衖为小巷弄堂。巷衖并无严格区别。衖在浏城出现是唯一的发现。刘老先生突显古文风韵,一个衖字可能难翻了一些白丁之辈。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87)在浏阳之慈善堂和麻衣庙
  
  我在浏师读书时,喜欢在星期天去寻幽访古。其实是想躲在幽静的环境中去看书,还有一个原因,是去会见从家乡来的熟人。因为我去的几个地方都是空荡荡的古老宽大的房子,属于平常没有人住,在开县级大会时常作为住宿餐厅的地方。当时县城还没有招待所,更没有大酒店宾馆,只能利用空敞的旧场所作为参会者的食宿之所。
  参会者多来自农村,自带被盖,开地铺,砌地灶。住宿无床,开餐无桌,可他们无怨言。会议结束,他们卷起铺盖走。这些地方又是空荡荡的。又是虫嘶鸣叫、门窗蛛网。又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陋室。可是我喜欢幽静,这里曾留下过我的足迹,它也留在我的记忆中,并没有泯灭,下面是我回味的几个地方。
  第一个是慈善堂。慈善堂是一栋砖木结构建筑,中间是大厅堂,两边有厢房,有天井,有水井,光照不足,阴森暗淡。它应是个慈善单位,或救助单位,如育婴院、孤儿院、红十字会等,本着慈爱施善、博爱怀仁的精神,对不幸个人或群众施以救助的慈善事业。
  可这个坐落在北门口,即今圭斋小学与湘东大厦之间地段的慈善堂,却门虽设而常开,似乎无人居住和管理,闲人任其出入,故我常来这里驻足、看书。
  有一次全县召开劳模表彰大会,劳模们安排在这里食宿。我去看家乡有没有劳模。去时正是劳模进餐,菜肴很丰盛,少不得方肉大鱼整鸡。暗淡的房子里,饭菜的热气弥漫其间,更显得很拥挤。我挨房挨桌进行全方位的扫描,发现了满阿公和李阿婆,我没有喊他们,因为他们吃得很投入,或许是吃得很认真,大汗淋漓。
  满阿公是夏夜在大地坪讲白话(故事)的满长子,他是木匠师傅,在推广步犁工作中立了功,评了模。又是学毛著的尖兵,还评了模范宣传员,可是没有批准他入党,因为他父亲是武术教脑壳,有点霸道,他的伯父是被镇压的畅胡子。他只是感到遗憾,但他没想到不可能的一面。
  李阿婆是个大脚女人,历任妇女组长,是种田能手,评了女劳模。饭后我询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就与他们道别了。
  十几年后,我从监狱出来,回到老家参加农业劳动,接受监督改造。满阿公多次来蹉跎破扯谈子。有一次我留他吃了中饭,席中小便失禁,把裤子尿湿了,只好把他送回去。不久他沉疴不起,弃世西归。李阿婆是个寡妇,无后,晚年回到娘家东乡沿溪桥傍老而终。
  另一次是我三哥去参加志愿军,口袋里放着石头才合格体重标准。我也是在慈善堂会到了他。我看见他换了军装,次日便开往部队。刚到北京,朝鲜战争就停战谈判成功,于是赶上了国庆大典,参加完阅兵仪式后,被编入空军2732部队。
  此外每逢县里召开三级四级扩大会议,我也常去寻找村上的干部,了解祖父母的情况。因为半年才能回去,我很挂念这对老人。
 另一个是麻衣庙,原坐落在今浏城联城社区,劳动中路,技术监督局宿舍与百家惠生活超市地段,此前为浏阳供销学校旧址。麻衣庙也称杨孝仙庙或孝人庙,供奉着麻衣老爷。
  据《浏阳乡土志》载,麻衣老爷姓杨名耀庭,唐天宝年间人。成道于浏阳东门,四处云游行医。久不归家事母,闻母病逝遂奔丧披麻,因自责内疚,于悲痛之中,披麻投池自尽,以表未尽孝道而自责。此后尊奉为麻衣孝仙,建庙以祀之,曰麻衣庙是也。
  老庙原为砖木结构,两进两厢一院,内有古井一眼,侧有莲池一方。我在假日,喜欢到这里来看书或思考问题。此时的庙宇香火冷落,好像麻衣孝仙的神案不复存在,圆柱槅檐等木结构,呈现斑驳的暗朱色调,所有房间厅堂是青苔铺地,蛛网盈窗。
  院内的两棵苍古梧桐,参天蔽日,使麻衣庙更加阴深清静。不由三国演义中“凤翔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棲”涌上心头,浮于脑海,我幻想着有凤来仪。每当梧桐落叶,两根光棍扫秋风之际,倍觉背井离乡之伤感。收卷时,总是要从落叶中寻找一些梧桐子实带回学校,剥去皱皮的果壳,咀嚼那带油香的果仁。
  庙宇空闲着,无人管理,也是和慈善堂一样。成为来县开会者的临时食宿之所。同样的开地铺,同样的砌土灶,同样的菜饭热气腾腾,同样短暂的热闹和长期的寂静。而不同是参会者都是东乡过来的干部,我也就不必来寻找家乡的熟人。
  新麻衣庙建在老庙附近,即鹿角冲的尾巴上,四进五开的水泥结构分级建在坡地上。山门宿“杨孝子庙”四个水泥字。庙堂两壁是乐捐石碑和二十四孝壁画。不过麻衣老爷自乔迁新庙,倒不寂寞,左右有药王财神,关帝观音作伴。时有信士膜拜,问卦求签,秉烛烧香,鸣鞭放炮,击鼓敲钟,一派香火鼎盛的气氛。
  信士捐赠的对联匾额,都是“万民敬仰真孝子,千古传送活神仙”“德颂二天”“有求必应”之类。然而虔诚信士,不乏青年男女之辈,旨在问前程,占婚姻,求生育,治疾病,卜财道等,不可理喻也罢,这种诚心诚意也罢,这种大方捐资也罢,无可非议,也无人非议。这是五十年后我去新庙所见所闻。但没有见到一个来此看书的,因为这里太热闹,远非昔日的麻衣庙。
  最后一个叫邦大里,坐落在嗣同路与柴家巷之间,正门开向嗣同路。这里的房子不像寺庙,也不是民居,房间不很正规,拥有一个很宽敞的泥土地坪。现为政府招待所地段,今名为浏阳大酒店。1952年是国民党军官教导团驻地。
  我到这里去,一是摘桑叶喂蚕,因为地坪里有棵大桑树;二是想到马棚里用竹梢扭马尾做胡琴拉弓。摘桑叶因迟到挨了批评,扯马尾怕马蹄踢人不敢下手,两桩事都是失败的。
  教导团撤走后,这里同样是空荡荡的,只作为开县级会议的食宿之所。可是我也不来这里找熟人,因为这里的参加者是南乡、西乡过来的干部。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于兄辛苦,前两天有点忙,多谢于兄帮忙搬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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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之善善乎!不善乎!取决于仁君施仁政也!昏君施暴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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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人工河
  
  美丽澄澈的浏阳河,自浏阳城关东北角的城东新村,绕着圆弯向西南的龙泉港缓缓流过。沿河的浏阳河路(原滨河路)依次把三一九国道、圭斋路、劳动路、人民路、浏正路、商业步行街、解放路、金沙路连通起来;天马大桥、风光桥(原花炮大桥),鹤源桥(街行桥)及浏阳大桥,醴浏铁路把两岸连成一体。对岸的神农山庄、银天大酒店和碧景湾新区、文化广场等新建筑群把天马山下装点得更加气派辉煌。两岸交相辉映的迷人景观,今称为浏阳河风光带。不过昔日的唐家洲已不复存在,只在中老年人中留下一个记忆。
  对青少年来说,只对目前的浏阳河风光带有着浓厚的感情。殊不知在五十年前的狂热年代里,曾在城内挖凿过一条未成功的人工浏阳河,后来成了一条劳民伤财的龙须沟。凡年逾花甲的浏阳人,都不会忘记这件劳民伤财的瞎搞工程。这是发生在狗年(戊戌)到猪岁(己亥)之间的事。
  那时我正关在火官庙的牢房里,只能凭着听闻,从其点滴略知大观,以此为鉴,不忘教训,需戒不能用人民的血和汗,甚至生命,用纳税人的钱去干无益的蠢事。这种凭着发热的头脑所干的蠢事,应属于坏事,是劳民伤财的罪责。不管浏阳志书是如何对此事作出评说结论,但“旧梦”萦绕,孰不述之以鉴哉!
  看守所的后面山坡是劳改犯耕作的菜地。其地段属浏城北岭地带,居高可鸟瞰全城,磨石街和圭斋路即在眼皮底下。在监房范围内所听到的噼里啪啦的响声和众人的吆喝声,只能是在猜疑着外界发生着什么事。
  站在后山坡种菜时,都能清楚看到从拱北桥到文庙一段视线内的古老建筑场像摧枯拉朽一样,一幢幢被挤拉倒下,发出震耳的倒塌声。古老的街坊被摧毁,磨石街即毁于一旦。颓垣断壁,瓦砾成堆。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只能猜疑。
  我不知道高墙外的世界在发生着变化!不能从嘈杂的人群中听出一个线索来。后来我去外面种菜,只能挑着粪桶,踏着瓦堆乱木,绕道而行。不久,在清理的废墟上撒上石灰线,打上了木桩号。我意识到这是为了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开展的一个浩大工程。
  北门口那个歇气的老地方已经成为一片瓦砾,无法辨认。只好换个地方歇气。姚麻子说,这是大跃进的壮举,是改天换地的壮举。要使浏阳河的水穿城而过,就要毁街开河。沿着两条石灰线挖下去就是人工河。那些打入地面的木桩不是编着桩号吗?相对木桩之间是河的宽度,同侧两桩之间是每段的长度。都要把挖河任务分下去。一旦开了工,看守所也有任务的。你们也要去挖河担泥巴的……
 我想起了南京的十里秦淮河。这是秦时所凿流贯江宁城(今南京市)的人工河。自东吴以来,秦淮河两岸一直是繁华的商业区和居民区,历代有许多达官贵人住在秦淮河畔,如东吴的张昭,东晋的王导和谢安等,许多文人墨客在这里凭吊吟叹。
  如唐代刘禹锡的《乌衣巷》:朱崔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脍炙人口的七绝。秦淮河的安乐寺里留下张僧繇画龙点睛的故事。到明清时代,秦淮河畔,人烟稠密,金粉楼台,十分繁华。秦淮河畔的夫子庙和贡院是封建社会选拔人才的地方。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和孔尚任的《桃花扇》都以秦淮河为背景,描写国破家亡的历史悲剧。
  现在的秦淮河是南京的著名风景区。唐朝杜牧的《泊秦淮》是描写秦淮河的千古绝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可是我真正亲眼去欣赏秦淮河夜景和参观夫子庙和贡院,是二00一年十月十八日农历辛巳岁九月初二日。时年已六十五春。距开挖刘洋称人工河,光阴已无情地流逝了四十二个不寻常的春秋。
  浏阳县城古称淮川镇。如果这条人工河真的挖成功了,自城东北的洗药桥至城西的北川里至少也有五华里的河道。虽不能与南京的十里秦淮相提并论,也可建成一个五里淮川。可是浏阳人民竟没有看到这五里淮川的繁华景象。十里秦淮河畔有夫子庙,有贡院,有乌衣巷,有安乐寺……而五里淮川河畔也有文庙,有二中,有梅花巷,有少白寺……我凭着这点非现实的对照似乎有些相似条件。而《地舆志》称:“……江东有天子气,乃东游以厌之。又凿金陵以断其气。今方山石佹,是其所断。”
  可见,秦始皇开凿秦淮河只是一种传说。而浏阳开凿贯穿浏城的“五里淮川”已付诸行动,是一种“伟大”的劳民工程。
  当此,饥馑频年,水肿病剧增,劳动外流,人口顿减,生产总值下降,货币流通量与物资供应量下降之际,“五里淮川”即被迫胎死夭折。呈现在眼前的不是繁华的“五里淮川”,不是澄清汩流的人工河渠,而是两岸污泥成丘,中间污水发臭,成了衣藻的繁殖钩端螺旋体病毒、蚊虫孑孓的滋生场所,是两岸市民的垃圾坑。交通堵塞,环境污染,并且安全事故时有发生。劳民伤财,怨声载道。
  后来又是人民出力,纳税人出钱,填沟填氹。通过若干年的奋斗,才在后几任县领导下修建了繁华可观的圭斋路,弥补了痛心疾首的创伤。但人们的记忆中不会消失几十年前的严重教训。
  当时这种轰轰烈烈开河工程,整个浏阳已是热火朝天,昼夜不眠。组成很大的开河大队,如商业大队,政治大队,居民大队,教育大队等。看守所的劳改犯人当然是政治大队的劳动力,分配在浏阳一中门口的一段。
 我当时在看守所生活组劳动,每天要送午饭到工地,也要填写挖河进度评比牌。我趁着送饭的机会,犯人吃饭停工的短暂空歇去观察开挖人工河的现场,发现各个地段都有××大队的横牌,而且都有进度评比栏。进度是按每日挖出的土方计算排定的。例如某段的总挖方是N立方米,某日完成AM3,则完成X%,累计完成土方数BM3则完成Y%。工程指挥部根据各大队完成土方的进度百分比,每日排队评比,除黑板宣传外,还有宣传资料,广播喇叭等战地宣传。
  我只负责统计填写劳改队的每日进度表。磨石街工程地段,劳改犯人在一中附近挖河。到我进入生活组去送饭的时候,这段河床已挖得比较深了。河床底层土是青白色的沉积粘土,很潮湿,粘性很强,只能一块块切割。这种密度大的潮粘泥,一担足有120斤以上。担着这样重的胆子,沿着光滑的斜坡送到岸上来,劳动量是相当大的。如果不小心打了踏脚,就会连人带土滚到坑底的烂泥里。
  其他大队就没有劳改犯参加劳动,都是中下层干部和普通员工,都是高卷裤脚,袖子拢过肘关节,一条毛巾搭在肩上,头顶草帽。锄头锹铲,簸箕扁担,一套劳动者的全副“武装”。上下班时列队严整,气势昂扬,显示出劳动大军的英雄气派。但谁也不会想到,这种艰苦的劳动是在做一种劳民伤财的无用功。
  几十年后,一个姓龚的下岗工人对我说:从洗药桥到拱北桥一段挖得深些,一中门口也很深,都留有一条鼻子间,像鲫鱼背一样,形成很多臭水池,曾发生小孩浸死的悲惨事件,也有拖板车摔伤摔死的。这些水氹就成了垃圾氹。一直拖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才填平了这条“龙须沟”,改造修建了如今这条圭斋路。从下河街到北川里一段挖得浅些,填氹填坑也快些。
  我从十七七八岁看着挖河,到二十七八岁看着填河,接着五十多岁时又看着修圭斋路,到现在七十多岁了记忆犹新,坏事好事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清清楚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老人的记忆和表述能力真好,于兄辛苦,多日不见,秋安!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老先生文笔好,记忆也好。也期待于兄的回忆手稿。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世态炎凉,老先生的故事可以拍一部连续剧了。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一地风土人情变迁,娓娓道来。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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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筑巢毁巢的无悔
  
  筑巢那年我年届不惑,毁巢那年我寿逾古稀有三,芸香居整整经历了三十三个春秋的洗礼。筑巢时我俩整整苦干了两个月,毁巢的前后我俩也苦干了两个月。儿女们本想把芸香居的土砖屋改造升级,盖栋红楼房好赶上时髦的楼房潮流,但终未能圆上这个梦。芸香居拆毁了,蹉跎坡面目全非,往日的一切印象都烟消云散了。
  土砖屋退出历史,这是迟早的必然,它未能升级到红砖楼房之列也是无悔的。孩子们各在异国他乡,我们这对劳燕也步入风烛残年了。当写这段文字时,我查看了封存三十多年的蹉跎坡芸香居建造工匠簿,这是一个版面仅六平方寸的小本子。上门印着“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的红色字体,里面还夹着很多单页记录资料。
  首页记述,丙辰岁,1976年农历7月28日(妻陵鱼生日)拆除大地坪老屋住所,之前后开挖地基,八月做砖行墙,闰八月甘八日移居新屋。内外无暇清理,只是毛架子,耗时两个月,花工468个,工价分1.2元、1.4元、1.6元/日三种,总工值588.8元,外借币及外欠货币共296元,共884.8元。家底子是470元(收进100元,售生猪250元,送工折币120元),共欠414.8元,年终实欠264.03元,耗去口粮2040斤,以后粉刷完善环境到1978年才基本大体结束。
  另一单页记述:这是以一十三本芸香居农业工、缝纫工、家庭建设等项目中夹杂的有关能反映当时社会和家庭的部分诗文对联、债务等的节删页片,待以后整理入“蹉跎坡回忆录”。
  记录中的两页数字式应该录下,有特殊意义的。一页是逐年负债数目:1970年230元,1971年未查到,1972年492.3元,1973年397.13元,1974年46元,1975年未查到,1976年264.03元,1977年218.42元,1978年248.2元,1979年221.5元,1980年未查到,1981年264.8元。
  从以上数目看,历年负债都在200-300元之间徘徊,只有两年在300-500元之间。这说明我当时是无能抖掉—身虱婆的,玩的戏法是扯了公账盖婆账。按当时谷价9.3元/100斤计算,即滚来滚去还是欠3至4千斤谷的价值。一直滚到1992年,我才真正没有债务了,才算是抖清了身上的虱婆。因为这时孩子们都基本结束了学业,开支就大大减少了。
  另一页记录是:外借现金刘中武10元,刘远让40元,刘晏钦20元,刘福连10元,刘用生5元,徐战国10元,沈满盈10元,沈阳希10元,沈贤得10元,沈付长10元,黄训钦10元,沈成寿5元,刘武子24元,共174元。这十三个人我是应该转录下来的,虽然人均只有13.46元,可算是雪里送炭有滴水之恩啊!
  另有沈阳希送钉子2斤、锄头一把,付都吾圆钉8斤,手电池两对,也确实解了物资紧缺之围,不可忘记。遗憾的是那些送工和送菜的都未能查到确实姓名(折工值120元),未能改谢!乡情友情,仁义值千金!
  按当时情况,几分钱也要算个清清白白的,不能四舍五入的,因为五分钱可买一盒火柴或一包经济牌香烟,或多少能购到酱油和食盐。
  2009年5月浏阳的三条高速公路在工业园举行开工典礼,宣告高速公路的建设已经启动。9月5日我看到芸香居的前后已挖定边界红线沟,9月21日工作队在墙上印了拆的红字,即丈量房屋面积,22日再复丈纠错,增补了错算的面积,共306.28㎡(齐外墙根计算);10月13日工作组察看周边环境附属物,31日全镇拆迁户听拆迁安置动员报告,11月15日签拆迁协议,核算补偿26.96万元,17日砖墙全部推倒,28日才前往浏阳老二家中,尔后对周边山林菜地共补偿7.2273万元,总计共补34.1173万元;
  对比1976年建土砖屋的造价,按稻谷升值10倍、工价升值60倍计算,当是以约5万元的造价换来27万元的补偿,我也是发了一个老财,但我周边优美清净的环境的消失是无法补偿的。然而筑巢也好,毁巢也好,我是无怨无悔的,这是非常圆满的落幕,也是必然的大结局。因为劳燕老了,雏燕都展翅高飞远去了。蹉跎坡呀!芸香居呀!再没有牵挂和留恋了,只有两块石匾放在陵园里,只有把最后的印象留在镜头里,留在美好的记忆中!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第十三章一共30节,目录如下:
  
  第十三章 老燕筑新巢
  
  229、老宅已非安居地
  230、月砖
  231、人字脉纹
  232、千斤门楼
  233、打平水
  234、火头军
  235、安楼栿
  236、上梁
  237、成木匠
  238、打井
  239、火烧湿壁
  240、水到渠崩
  241、新巢惊梦
  242、友其风雨、本系玄黄
  243、庭院四时春
  244、蛇屋场的木屋
  245、内山人的土筑屋
  246、塅里人的土砖屋
  247、诱人的红砖屋
  248、筑巢毁巢均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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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责任制
  
  (273)、转弯子
  
  《中共浏阳地方史》第188-190页载:
  “1980年9月,中央《关于进一步加强和完善农业生产责任制的几个问题的通知》下达后,浏阳讨论认为不宜搞责任制,基层干部难转这个弯子,认为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退到解放前。”
  “1981年9月,浏阳召开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议,提出六种责任制形式。尔后,全县培训骨干38063人,抽调机关干部148人组织2097位干部到大队帮助建立责任制。当年农民的积极性高涨,全县粮食总产增长20.8%,创历史最高水平。”
  “联产承包责任制,打破了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的局面,突破了平均主义。”
  “农民说,搞集体束手束脚,搞定额毛手毛脚,包产到组碍手碍脚,搞大包干放开手脚。”
  “过去出工靠哨子指挥,一声哨子人等人,二声哨子人看人,三声哨子慢慢行。”
  “大包干后,联产联心,人人操心。出工两头黑,重担一肩挑。犁耙工夫争着学,技术讲座争着听,科学小报争着订,技术干部争着请。”
  “劳动潜力充分发挥,剩余劳力大量转移,广开多种经营门路,第三产业涌现,南下大军创收。”
  ……
  所以,这里所指的责任制是指农业生产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尽管当时浏阳怕基层干部难转这个急弯,但还是提出了六种责任制形式。1981年建立责任制使粮食生产有了成效,才是实践检验了真理,证明了责任制的正确性和优越性。农民最喜欢和满意的还是放开手脚的大包干,也就是农业生产联产到户的责任制。1983年癸亥岁,浏阳完善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耕地承包延长到15年。
  转这样的急弯子,是主观意识和客观存在的统一。只能从渐变到突变。基层干部对这突如其来的急弯子想不通的实质,还是利害关系的冲击。因为干部的工分是泡沫工分,社员的工分是做来的工分。社员的定额工分高,干部记的同等工分也高,平时误工也记同等工分。大忙季节社员定额工分多,相应干部的泡沫工分也多。
  在这种情况下,谁也没有生产责任心,为的就是工分。在有限的生产收入里,按无限膨胀的工分来分配,就是一场工分争夺战。有人说,累个死也只能争到这些工分,不太累的也能得到这些工分,甚至不累的也能坐享其成。这是烂草鞋拖死了癞孵鸡婆。
  吃大锅饭搞大集体出工挣来的工分,也有活工分与死工分之别。比如外调和开会按同等劳力记工分叫活工分,用手脚做来的叫死工分。同时定额工夫有估紧估松的区别,社员们做工夫有实干巧干的应对方法。
  为了工分,大年初一搞开门红,大年三十搞关门红。这种工分争夺战,谁会去想队上的收入是有限的?谁会去想这工夫是有责任去做好的?出工听钟响,做事问队长。
  联产到户责任制的施行,才平息了工分争夺战!才有了增产增收的责任心,才出现了农业生产的崭新气象,这是划时代的转折点!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4)、隐形小岗村
  
  洞庭水库的库区水域,有一个形似半岛的地方叫小嘴坡。此地是龙伏镇原福源大队的小嘴生产队,住着几户张姓近房家族。后山茂密的林地和广阔的梯土,是他们历代劳作生息的地方。自修了这座水库后,调整给他们的几亩稻田都在水库下游的欧公塅。他们要绕过弯曲的坡嘴小路才能走出库区,到塅里来耕作水稻,都称这种耕作为“调作”。他们也成群结对上山种土,也成群结队出塅调作稻田。
  外表看来,还是一种集体生产出工的小型生产队,当然应是坚持集体,谁也不会怀疑他们是在搞单干。他们麻雀虽小,肝胆俱全,一样有队长、会计和保管员等队委组织成员。一样记工分搞年终分配。这种偏僻的微型生产队,大队称之为派出生产队。他们没有征购和上交任务,每年要吃国家返回的统销粮食来补充口粮,所以他们也可算是吃“国家粮”的户口。不过只称“统销户”,没挂吃皇粮的美名。
  他们虽是个近房家族,内部也是有些小小矛盾的,但不因此而暴露他们的内部机密,对外是相当团结的群体。他们的生产生活处在一个几乎与外界很不关联的状态,很安适,处于温饱线以上的生活水平。
  这个家族组成的微型生产队,似乎没有发生过争工分闹分配的矛盾纠纷,很是风平浪静。有人怀疑他们在搞单干,但从未被清查通报过。他们虽然不知世外有个安徽的小岗村,而他们的生产模式或许是一个隐形的小岗式生产组。当1982年全县转型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们的心里在得意地微笑着说:我们早已暗度陈仓了!派出生产队已先走了一步,吃了瞒天斋,瞒天过海了!
  刘天喜住在原上源大队的蛇嘴岭上,周边有茂密的森林和大片的梯式旱土,是个吃露水饭的偏僻山地。离他所属的梅树生产队相隔几里的陡峭坡路,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因此称之为派出户。这个大家庭没有尝过出集体工的热闹滋味,按照自己的计划在这山垴上生息着。他不大下山到龙伏镇上来购货,因为怕暴露富有。却与山那边的长沙县往来密切,都说天老喜是个土财主,但奈他不何,他是天生的派出户,也是微型生产队,隐形小岗村。
  1980年我在石江学校教书时,因他儿子获得初三竞考第一名,就把学校全体员工邀请上了蛇嘴岭。一宿三餐招待丰厚,次日早餐后临别时,还每人送了一些土产品,并鸣放鞭炮送行。
  晚上的活动是座谈会。刘校长说,这次应邀来到这里,一是恭贺贵子弟获得嘉奖,也是一次集体家访活动。只是太客气了,打扰了麻烦了。
  天老喜很得意地说,自从解散食堂回到这蛇嘴岭以来,我们梅树生产队的社员都不想到这高山上来耕作旱土,由我家包干了,当了派出户。不觉快二十年了,被大跃进荒芜的旱土都耕作复了原。红薯包谷吃不完,喂猪喂牛羊。每百斤干薯丝送到小长沙可换回七十斤大米,把原来的薯肚子换成了米饭肚子。茶油猪油都自给有余,腊肉是年头吃到年尾。小鱼塘也养了些草鱼,可说不缺什么,只要买一百斤盐,能吃好几年。
  不是躲在这山岭上做个派出户,哪有猪肉羊肉白米饭招待老师啊!各位打打扑克、骨牌,扯扯谈,等下油炸糯米团子和薯片上来,再煮碗米面条,给大家宵宵夜!可惜喝的只有自家用麦子蒸的白酒,大家提提神!
  这是一个清凉的秋夜,也是蛇嘴岭最热闹的一个秋夜。也是老师们具有特殊风味的一次超级家访。木炭火烧得暖熏熏,麦子酒也喝得醉醺醺,喇叭筒也抽得烟雾缭绕;扑克的吆喝声打破了夜空的宁静,只有刘校长和天老喜在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刘氏房族的事。我想的是,派出户的殷实生活真是很令人羡慕的向往。
  1983年农历5月18日是天老喜六十大寿,蛇嘴岭办了几十桌寿酒,也是有史以来的空前盛事。前几天他来到龙伏中学请我做两首寿联,让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那次超级家访派出户的秋天,蛇嘴岭的秋夜。遂作
  
  大门联(嵌名天喜):天时地利花甲寿,
  喜气良辰大有年。
  
  陪联:
  僻居青龙岭上,自耕自食,温饱无虞多自在;
   聚首白鹤堂前,载舞载歌,主宾同庆倍关情。
  
  三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在上源村的移民点走访了刘天喜的遗孀。她虽很苍老,但还是记得我的姓名。说自丈夫去逝以后,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陆续迁建到这麻方坳来了。蛇嘴岭的旱土早已退耕还林,政府发了林补费。孩子们都在外打工和做生意,各自盖了红砖屋,比在岭上当派出户还要好得多,比搞集体出工更是要好几百倍。只是也不很清闲,要看管孙子们,好让子女们多赚点钱。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5)、杂牌军
  
  生产队长敲打吊在保管室屋角上的一块烂钢板,是我们长兴生产队的出工信号。首次敲几下是预备令,第二次急敲几下是动令。都称这信号是敲钟,有人说是打铁,其实敲钢板才正确。第二次敲钢板的声音停止,队长即已行动出发,社员就不能你看我、我等你了,不然就是迟到扣工分。
  我们家离钢板最远,必须在第一次敲钢板时就马上行动,扛着工具赶到楼底屋场的晒坪上,才可赶上缓缓行动的队伍。这就是先到人等人,再到的人看人,到齐了就慢慢行。我俩老是最后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热红。
  从大集体到家庭承包责任制,并不是一步到位的,中间还有一些过渡阶段,这就是分组包干。搞分组包干,虽然工效比不上后来的承包到户,但比大集体出工还是要好得多,你看我见,谁也不好明显地挨时间混工分了。
  我们生产队分为三个组,分组的原则是自由组合,再按各组的人口分摊田土包干。大家都心领神会,人各有心,心各有见。几户劳力强的组成一个组,几户有亲戚亲属关系的合成一个组。剩下无人组合的就成为一个组。我家是归到剩下的这个组。在前两组的眼光里,这些剩下的户头叫补落货或落脚货。这个组也戏称为烂菩萨打成一堆的杂牌军。
  既然自由组合,谁也不愿去巴结吃傍甑饭,讨人白眼。所以剩下的户头是自然归类,而不是自由组合,不得不烂菩萨倒在一角了。
  总结起来,该组户头基本是:地主子弟户、改锹子户、手工业户、人多劳少户、欠钱户、四属户、记误工的跳手户(记同等工分的干部)。那时我已平反复职教书去了,所以属四属户,也是人多劳少户、欠钱户、手工业户和改锹子户。其特点是精壮劳力少,老农少,妇女劳力占主流。
  虽然如此,但还算团结吃苦,有一种不甘落后、不甘受歧视的发愤拼搏精神。每逢插完早稻迎五一、插完晚稻迎八一、搞完三收(收晚稻、收油茶、收红薯)迎十一的三季大忙农活时,前两组有抢先完成的,就放假到龙伏镇游街购货,穿着整齐地在大路上悠哉游哉!
  我组的妇女看不惯这种扫兴的行为,就认为这种包工不包产量的搞法不合理。产量高的就花工多,吃累不讨好。要抢先完成,只要把水稻作差些。产量越高,工夫就越多。所以落脚组的人总是不服气,但也奈何不得。
  烂菩萨们虽然对外是团结的,但组内还是有些明争暗斗。评底分的依据是在大坵劳动时见分晓。大坵是比高下比快慢,小坵是混时间,互相关注迟到早退和带小孩耽误时间等细节。这主要表现在妇女劳力之间的矛盾。
  改锹子们虽然在插秧扯秧和刹稻这些手快脚快的工夫上比不上妇女全劳力,但在这个杂牌军的组上,身价要比大集体出工高出一筹。因为改锹子们有做重活苦活的死气力,组上也少不得这样的男劳力,因此也不受什么歧视了。在这精壮老农很少的杂牌军里,改锹子们就显得很重要了。
  这杂牌组的组长是个木匠,是属于手工业户和劳少人多户这一类。当然也是不甘落后,领着这般人马在拼命地干着。他也离不得改锹子劳力们,改锹子们也很服从他的安排调派。
  这种小组包干的生产责任制,只搞到1981年底,1982年就正式推行落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
  二十几年后,这些妇女还在聊起杂牌组的往事,还在提起谁插秧被关布袋,谁拔秧是蚂蚁上树等;回味着自由组合没人要,只好烂菩萨倒在一角!大多是七十上下的老人了,走到如今,想到过去,真是一场戏!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276)、初试甜头人共乐
  
  1981年虽然开始搞小组包干,但只包干了双季水稻耕作。队上分到组上的旱土就已经分到各户,任其自由耕种,而且收割晚稻后的稻田也分到各户自由搞冬播。旱土和稻田冬播收入都归社员,不纳入集体分配。因此,社员的积极性很高,都能齐鼓划桡把水稻耕作好,又能自由耕作旱土和冬播。当时稻田耕作模式主要是“稻稻油”,即早稻、晚稻和油菜,也有搞“稻稻麦”的,极少搞“稻稻肥(绿肥)”的。
  这年,我在龙伏中学教书,家里的小自由耕种全靠老伴和老大承担。老大已初中毕业,坚决要放弃升学,为弟妹们的学习让路,要跟着她妈妈学习做衣服;她说,要做妈妈的帮手,要做弟妹们的跳脚石,要做老黄牛。
  这年,她母女把所有的旱土都种上了红薯。除蒸制薯糕薯片作旱茶(点心)外,都晒成了四百多斤干薯丝,成为了主要杂粮。那时每120斤薯丝可换来100斤稻谷,但每500斤鲜红薯才能晒成100斤干丝。即是她母女要挖运2000多斤红薯到家,靠早晚争分抢秒去完成这些洗、铇和收晒的繁杂工夫,至少需要五十多天的起早贪黑才可结束。
  旱土的冬种是种蚕豆。她母女说这是懒工夫,产量不高,但可做旱茶招待客人。以前蚕豆叶子拌饭吃,现在猪也不吃了,只好沤氹做肥料,总之不能荒土。旱土经过冻晒,越作越肥沃越疏松。所以她们不放过每一寸旱土,自己种了自己收,有个指望,累了也不觉得累。
  稻田的冬种是种油菜。由组上统一翻犂好才分到户,但需要自己再去耕耙好。她母女为了耕耙田土,没等天亮就摸到牛棚里去占耕牛。说这次耙田是和尚做新郎,连牛轭耙索都不知道配套使用。胡乱赶着牛扶着耙在土坯上乱跑。过路的人却都夸她是骟牛的人也能骟马,裁缝师傅也能耙田,真是能文能武。通过这一冬一春的勤耕苦作,共收获了七十多斤菜油,完全解决了食用油的供给问题。
  就这样搞了一年,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82年,农村全面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七个农业人口(我除外),共分到七亩六分稻田,但大农具和耕牛还是几户共用。这年共收获9000多斤稻谷,此外,还有红薯花生和菜油等收入,是家庭有史以来的丰年,皆是五谷登丰了。除完成每亩上交40斤稻谷的征粮(无偿纳税)和规定的定购任务外,留足口粮猪粮(饲料)外的余粮可送议价粮,这样可在农业上有200多元的现金收入。她母女在农闲也可争到几百元缝纫收入,我的月工资只是39元,也节省出290元支援家庭支用。年底还清了生产队的上年欠债230元,算是取消了欠钱户困难户的帽子,八口之家第一次感受到这钱粮有余有剩的滋味!
  祖母说,不是分田到户搞单干,哪有这样的好事。真是发了粮财,不站督名了,比你阿公那个时候的谷多多了!赶快做两个大木仓,把早晚稻谷分开放,混乱了不好打米(碾米)。我说不能叫单干,只能叫责任制到户,田土还是集体所有制,只是家庭承包了。她说反正是打了一手好起手牌,今后会更好啊!
  老伴说,阿婆(祖母)守屋带孩子吃了累,老大是主要帮手,其他几个孩子也听话,各尽所能,一定要搞点奖励。于是给祖母添了一件海芙绒外衣,我和妻子各添一件呢料外衣,老大一只春兰牌手表,其他孩子一身单外衣。另购一部红灯牌收音机,每天能听到中外新闻,特别爱听陕西作家路遥的故事连续剧—《人生》!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