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铁锤、读书声
  
  1969年 1月,浏阳精简城镇人口,有关人员及家属7722人下放农村插队落户。于是浏阳花鼓剧团和农村文艺宣传队解散,一部分人被重组进毛泽东思宣传队,其余下放农村或回原籍。
  此外,七年制和五年制公办学校下放到大队,高中下放到公社,分别由工人、贫下中农管理。民办教师由贫下中农推荐,工分加补贴,城市公办教师一律回原籍任教。(据浏阳地方史P137-138)
  这是文革时期文艺教育系统状况的历史和社会背景。我住的龙伏公社江美大队的情况是把大队工厂、茶场、医药和学校四合一,集中在江美小学也就是原宝乔祠的四合院里。隆隆的机器声、叮当的铁锤声、朗朗的读书声,交织一起,宝乔祠这地方热闹非凡,可称得上有史以来的最为鼎盛时期。
  宝乔祠拆建成的四合院,有四间教室、六间宿舍和一个大礼堂,由六名教师分管着五个年级的学生。其中一名公办教师任校长,其余皆是由贫下中农推荐的民办教师。
  贫管会直接管理学校,大队宣传委员直接领导学校的教学生活等事宜,一般问题向宣委请示汇报,大问题由贫管会定夺为准。教师待遇是记工分加补贴,生活是内餐内宿,参与大队工厂等组成的伙食单位,敲钟吃饭,工教合一。
  大礼堂开了三座红炉,是打吊耳(汽车大梁弹簧附件)的锻工车间,陈椒黄与陈贺飞一座,沈喜生与沈良友一座,陈谢之与沈长美一座。按计件工分到炉,师徒再按等差分配。
  六位铁匠,各戴翻檐帽一顶,系围裙一块,脖子上吊着毛巾,脚上拖着烂鞋,接火时火星飞溅,淬火时热气腾腾;铁锤叮当响,胳膊上下舞,风箱呼呼叫,汗滴炉下土。有时讲些毛弹话,也引起一片嗬呵和骂声。大礼堂这一道风景线是宝乔祠从未有过的,吵得观音菩萨和城隍老爷(原三善祠地址也在此)也不得安宁。
  四合院中间砌了两座水泥乒乓球台,是孩子们的活动空间,因为礼堂没有他们的世界了。傍着操坪新盖了机械东间,有钻床和电焊机,是吊耳钻孔焊接和打磨的车间。隆隆的机器,闪闪的电火花,也算得气氛非凡。
  车间旁边有厨房有医疗中药室,我的老同学徐九怪在当大师父,我土改时的儿童团辅导员陈老生在司药。这里虽然清净一些,但有的妇女喜来这里调侃逗俏老生和九怪,也是个闹中静处觅闲情。
  敲了吃饭钟,老师、铁匠、钳工、电焊工、赤脚医师、司药员、守山员、茶场人员等都齐聚一起。有时采购员和主管干部也来凑合热闹,人声鼎沸,碗筷交挥,倒是一道钟鸣鼎沸之家的宏恢气象。
  写这文字时,特走访了当年打铁的良友师傅,他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当时的采购员也兼营销员,几座红炉打吊耳,由陈赞黄运到外地销售,到底赚了多少也搞不清楚。我们拼命打,只是为了赚工分,不管它销售的事。只是后来清帐时,说还有很多吊耳存放在外没有销售,有些销售出去的也讨不到钱,几次派人出外讨账,倒找婆婆四两姜,倒要篓里扯出鱼去付出差费。
  结论是:运回来要运输费,还要交屯地费,就这样做烂帐糊了!打铁的累个死!出差的要个死!到底钱进了谁的口袋——天知道!反正老师、学生和工人,热闹了一场,工分贬值,学习下降。
  
刚搬新居里,又要挨斗争
  
  1976年的冬季节,因为要营建蹉跎坡芸香居,耽误了六十多天的缝纫工作日,所以市主上的裁缝功夫就积压很多了。因此新居落成后,我们夫妻俩不得不日夜兼程来赶工,以缓解市主们冬衣要求的紧张状况。
  闰八月二十八日,我们才从借住的邻居家搬进新居,按习俗必须把火种(燃着的硬柴块)和柴火灰一起带进新屋,烧茶的壶里也要盛着水带走,这样表示水有源火有种,何况带柴(财)回家。祖母持着扫帚进门时,也要向大厅内方向连扫三下,表示人兴财旺带福进门。从此,八口之家相聚新居,也算是安居乐业的。
  和往日一样,收工回家只能稍坐片刻,就要挑灯夜作。祖母早已带着孩子们入睡了,妻子正在为刘医生夫人周氏赶制一件装袖棉袄。当刚刚上完一只左袖的时候,邻居秋阿婆猫着腰悄悄来到缝纫机前面,轻声说:
  “你们为了盖屋本就劳累辛苦了,现在还要日夜赶衣服(做衣),赚了几个苦钱!可是你们不知道今天在宝乔祠学堂里开了社员大会,一个叫周组委的工作组长做了动员报告,说你们八口吃饭,只两人做事,还建栋新屋,家里有单车有收音机有手表,还带了徒弟搞剥削,是个典型的暴发户,要批判斗争,还要罚款一千块。也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讲冤枉话,向工作队反应了。”
  “你们也不要着急,政府应该是实事求是的,反正还要调查的!”她安慰了几句,“我是来送个信,不然你们还蒙在鼓里,现在要划清阶级路线,没有人来告诉你们的!”她说完很快走了。
  妻子手里的棉袄掉在地上,剩下的一只右袖搁在一边,双手抱着头伏在缝纫机板上痛苦地呜咽着,泣不成声。
  她含着泪向我诉说着:做一天单工只赚得一块二角钱,两个人做一月不停也只有72块钱,做一年不停也只八百多块钱,还要出春插双抢秋收三季农忙工,罚一千块到哪里去搞?除非把命罚!
  “不要急坏了身子,洗脚去睡吧!”我安慰她,“工作队总要来找我的,总要调查访问的,现在并不是铁水凝了山!”
  好容易把妻子扶到床上,她整整哭了一通宵,次早祖母问我们还不去做衣?我只好说她病了。这样,祖母和孩子们也蒙在鼓里了。
  这天,陈田飞老师悄悄走进来通风报信,他说“我来送个信,是使你们有思想准备。昨天社员会上的报告应该是个别人诬栽的。例如带徒弟剥削就是假的,妻子带丈夫做衣也算带徒弟吗?也是剥削吗?!反正你们经得起调查!工作队不来找你们,就照常做衣吧!你们盖这几间土砖屋,不是有钱做事,是特殊环境逼迫的,地方人都知道!”
  我很感谢这两个人的关心,感激他们冒着阶级路线不清的政治风险,把这迅雷风暴告诉我这蒙在鼓里的人。时隔已三十年了,我写这些文字时,他们关爱形象和语音历历犹在,不可忘记!
  妻子躲在被子里抽哭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她说脑壳打炸雷一样响,身子像死蛇一样软,一身轻浮着没四两力。冇办法,还是要起来把那只袖子缝上,怕老周晚上来取棉袄,急死了也无用,一个石头上了天总要落地的。刚搬进新屋,就流了这么多眼泪,求祈要清吉平安就好!
  我说万一要罚,也是退财消灾,就当罚我们夫妻两个劳改一年,收入全部充公,无可奈何且奈何!(关于建房,见后文“老燕筑新巢”)
这样投资才保了险
  
  工作队的秘书喻新民本是我一校老同事,他是整风反右肃反运动中的中坚分子,对我的情况了如指掌,这次来办队专管资料文书,和组长周远游同住在楼底屋场的妇联主任家里,与生产队长家相距六十米远近。
  一个寒气袭人的晚上,治保主任传我参加一个会。队长的火炉房里围坐了一些社员,大多是生产队干部,这是秋阿婆说的动员大会以后三天的事,我心里非常清楚传我参加这个会的目的是为了“暴发户罚款”的事,我不能像妻子那样受惊就急得哭,我只能去正面应对。
  “你的裁缝工簿带来了吗?”喻氏严肃地问,我把工簿交出说:“新帐老账都在上面,有目录编号!”他随便翻开一页,正巧户主是生产队长沈改生,喻氏把今年在他家做衣的单工数和包工数目念给沈听,查对是否属实,沈改生说这个属实,不多不少!
  喻氏最后指示:“这工簿要收缴起来查实,看你有没有隐瞒漏帐!有资不投去盖房是不老实改造的表现。明天起,不准再去做衣,与你婆娘一起去水库担土,听候处理!”
  这时已经是下半年了,我只好恳求:“请求年关前把工簿还我,因为要投资就要收账,没有这个本子就不好与市主结算。如果不相信,政府派人拿着工簿跟我一起去收账也好!”
  喻氏把工簿收缴放进口袋说:“这个以后再说,服从安排,老实改造,先去担土修水库!”
  所谓投资,就是像我这种手工业家庭在外面挣的现金,必须要交一部分给生产队来购买工分,因为除了春插双抢秋收三个农忙季节外,我们要出外做缝纫,不能像生产队其他社员一样出工挣工分。
  马上到年终结算了,生产队又要落实投资户的现金了。队长和出纳员来落实我今年投资的数目,说进钱户催得紧,队上没有多少现金收入,只等手工业的钱落实到位才好决算兑现!今天硬要落实数目,限期交齐。不然就……。
  我说,只要按照裁缝工簿统计就是,报多了我交不出,报少了你们就会说我不老实,我左右为难,要落实好准确数目,请喻新民还我工簿。
  他们回去找了周远游组长,说喻新民去了长沙,不回来过年,工簿也带走了。
  “这也卡了壳,队上要钱兑现,大队要统计上报,这也不怪你,还是公道报个投资数额。”队长说。
  我知道队上也没办法,只好自己咬牙关表态,“今年虽然盖了屋,也不要求减少投资,在去年投资数基础上,我今年再多投八十元。请你们相信,我去扯借也要完成这投资任务!这样投资才保险!只要政府不遗失工簿早点还给我就好,因为还有几年的老账未结算。”
  是年年终决算通知到户,我家的人平口粮还是站稳了老“督名”(390 斤/ 人平)。因孩子都年龄小饭量没上来,就这样还可担回 880斤晚稻,加上农垦五八号 120斤,合计1000斤;但尚有加外借余粮1040斤待还,共有2040斤,算是口粮富余户,也是口粮欠钱户。这年粮价为 9.3元/ 100 斤,家庭结算时共欠外债264.03元。
  妻子说前年过了余粮风暴关,今年过了个糊涂投资关,现在就只等那块“暴发户”石头落地了!
和屎捋猪肠
  
  喻新民宣布我们夫妻俩停缝纫修水库,我俩只能老老实实准备上水库了。妻子认为市主上的生意是跑不了的,同去赚点泡沫工分也好!只是要把土车子搞好。听说是发筹码记工分,推一车土要抵挑三四担的。
  是夜干了一通宵,给土车子做了一个车轮,钉上50公分宽的橡皮箍,因为原来的铁箍车轮只能走硬路,这种宽面橡皮箍才能适应在松软的黄土路上运行。
  水库的水已放干了,库底的烂泥土踏成了纵横交错的人行路,黄土压在烂泥里,路面被踏压得闪闪发光,像极了油路,其实踩起来弹性十足略显松软,都说这是海绵路,虽不伤脚,但很不受力,运起土来反觉吃累。
  从豺沟坡把土运到堤坝上,约有六七百米的距离,挖土的大多是一些老把式。推土(车)的都是精壮劳力,其余都是挑土的妇女劳力。人流如织,好像蚂蚁搬家。
  发筹(竹片做的)的提着袋子站在路卡上手忙脚乱。因为要手快眼明,挑担的发一筹,推车的发三至四筹,倘有人情面子多发了,就要起哄大闹,千人眼照非常关注。因为筹就是工分,工分就是钱粮,筹的诱惑力就这样大,谁也不示弱,为了这个筹在拼命地干,不管地里能产多少粮,也不管修水库的意义有多大,上水库运土就是多拿筹多赚工分。
  妻子的三皮尚未修成正果,咬着牙关也要争取担一担得一筹。我早已修炼好了三皮,早注重了陈礼寿说的“车子是半个崽”的道理,并且通谨记推车子的几句口诀:“闭着嘴巴慢吐气,拱起屁股少打屁,甏架脚走八字路,绕开石头看清地。”队长喊收工,我再推两车,生怕落在人后,其实也想补上妻子的筹码。
  因为发筹,就没有人歇气(休息)。抽喇叭筒的人也就在家预先卷好装在盒子里。到时取一个喇叭,划根火柴(那时没打火机上市)就边走边抽。我推着车子走起八字路,口里吞云吐雾,倒觉得自己很有潇洒风度,与老童年们一个样,很像一个地道农民了,虽然别人眼光里仍是“改锹子”。
  中餐是队上专人用箩筐担来饭菜茶水,送到工地上。把箩筐倒扑在地上就是菜桌,一般三个菜——粉皮汤,萝卜炒肉,辣椒蒸铇木片(淡干鱼)。菜是要吃个精光的,饭是足量的,都觉得在工地吃饭特别有口味,筷子打架样!汤勺车水样!说是吃抢食才有味,这种气氛就像野餐,比我劳改时在谭家山煤矿井下用餐有味得多。
  妻子说她的口味历来不好,市主说她是蚂蚱肚子,可是上水库挑土,也把肚子担大了。工地上的伙食是比市主上差些,但菜食很有味,甑饭特别香;殊不知饥不择食,为了消耗与供给的平衡,饥饿时才有口味,这样的体力劳动,不但修炼了三皮,还修炼了肚皮。
  后来妻子笑我三皮加肚皮合称四皮,只有脑皮就躲懒了。我说这是达尔文说的——“用进废退”。
  在水库运土只搞了十多天,队长说要撤回种油菜,冬种冬播的任务蛮急蛮大;工作队才作了指示,于是我俩又去参加种油菜了。
  不料到了年终记水库工分时,突然宣布不按筹记工分,还是按底分递增,要照顾没来修水库的调工,不能差距太大,又说发筹有鬼作弊!为了多挣筹,我们累得要死,现在又吃平均饭,自然不服气,但也没办法。这种泥鳅黄鳝都一样的大锅饭搞法,就是“和屎捋猪肠——不分好孬”。
一块石头落了地
  
  周远游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瘦黑的中等个子,大家都尊称他周组委,因他左眼残废,背地里有人戏称他为独眼龙。他是社港区政府的干部,领导的这个工作组入住江美大队,其中供销社的寻节忠驻马源组,肉食站的廖七贤驻石江组,供销社的寻绍才驻和瑞组,他与区教革办的喻新民驻长兴组,兼管邻近的软桥和桃园两组。驻队的时间跨越三个年头(1976年冬——1978年春),算是长久驻队了。
  喻新民收缴了我的缝纫簿,宣布停止手工业,勒令上水库。但周组委自作了那个动员报告后,一直没有来找我。我一直在捉摸着周的下本戏是如何唱法!对这个右派“暴发户”作何发落处置!这是我脑子里逐之不散的恐惧疑团,只有在水库推土时才片刻忘却。
  一天,早饭后,周组委来到蹉跎坡新宅,把这几间门窗还没有完善的土砖屋仔细观察了好久。没有坐下,也没喝茶,一边抽烟一边问起建房的始末情况。
  “原来住在大地坪老屋的上栋西边,因屋后修渠道过水后,室内潮湿无法安居才拆旧建新的。没有砍伐和盗购木材,也没占用队上劳力,也没拖欠上交的投资和口粮钱。只是靠我俩农忙出工,农闲做衣来维持这八口之家。”我简单介绍了一下基本情况。
  “就是你两个人做衣,没带徒弟搞得赢吗?”他又问说着,“看来家具都是一些老东西!”
  我说婆娘是师父,只收了我这个丈夫做徒弟。家具是祖上传下来了的老物件。想买个闹钟报时,也没买成,只是慢慢混大几个孩子。盖这土砖屋也是逼的没办法,东扯西凑扎个架子。
  他很平实,没有打官腔。最后,带着沙哑的声调说:“自入队以来,我调查了很久,走访了周边的社员,都说你们两夫妇蛮舍得来,农忙不放过,农闲担着摇箩出身做衣。盖几间土砖屋是拆了旧材料累出来的。好,没问题了!安心去做衣吧!”
  以后也听到被调查的社员来重复周组委的反应:“一没带徒弟,二没单车手表。拆旧翻新只是换个地方。暴发了什么户,只是劳少人多的欠钱户。”
  第二天我俩仍是去出工种油菜。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喻新民突然要我们明天起可出外做衣,并叫队长不要安排我们出工。
  后来妻子心有余悸地叹着气:
  “暴发户的帽子吓死人,要罚一千元更是吓个死!没吓死也急个死,哭个死!现在一个石头落了地,一身也轻了!”
  “过了一关又一关,过了一滩又一滩,真是难星多!”我告诉她:“凡事不要急,更不要哭!要冷静对待,要有思想准备!不过千金难买人心,社员硬要加害于你,硬要‘抓了鲫鱼横刀割’,也是无可奈何的。”
  此后,周远游常与我交谈些什么,也借过钱给我应急买缝纫线。为了报答他,我答应为他夫人画个像,也就建立了一点私人关系。我带着孩子去山田岳家,是要路过他家门口时,也要去看看他屋里的老人家。每次要招待一下,并给孩子一点糖饼钱。说我是个有才有志的好人,只可惜却碰到了那个年代!将来会有出头的!
  我平反落实政策后,听说他已经作古,子孙都在外工作,房子作了废品收购站!不由叹曰:远方存古道,游客忆斯人!
零点班
  
  虽然我俩已恢复了做衣,结束冬播后又开始要求继续修水库。不过这次上水库不是运土填高堤坝,而是在溢洪道下面清基挖石方。根据指挥部陈保和工程师(水利局派驻)的指挥,在溢洪道坝口下深切沟槽,再灌注混凝土,以堵截坝底的渗水暗流。由于工作面很小,地质结构是变质页砂岩,不能爆破作业,只能昼夜三班倒上工。
  我们长兴生产队就承包了这个清基的石方工程,而且只让男劳力上阵。于是我俩商量决定,我报名去上零点班,即晚上零点上班,次日早上八点下班。这样我可与妻子白天同去做衣,连续上了公私两个班,公事私事两不误,皆大欢喜。
  于是我早上下工一进门,就匆匆洗漱换衣,马不停蹄地往市主家赶早饭,做一天裁缝,到天黑赶回家,睡不到多久就被哨声叫醒。急急忙忙吃完眼屎饭就上零点班。妻子看我蛮苦蛮累,就劝我莫白天做衣了,我觉得通过长久的三皮修炼,筋骨还是很硬,能承受这种连续作战的工夫。既赚了泡沫工分,又应付了市主的冬衣,同时也省得队上说我躲避苦工夫了。
  上零点班并不是雷厉风行的闪电战,而是在昏暗的电灯下打柔韧战。四周漆黑,隐约看到人和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移动。回程的脚步很慢,一边卷喇叭筒吐着烟雾,一边捉摸着快到吃寅时饭(3-4 时)了。
  说实话,我到水库上工,只推车子只挑担子,从未掌过锄头和炮扦。因为带半点技术性的事也轮不到我,我也乐于这挨气力的工夫,安全。
  在这狭窄的深沟里清基,是很危险的。只有少数担力不强的人才在深沟里挖掘石头和上石头,其余劳力从深槽里挑着石头运送到堤坝脚下。石头装在笨箕里,不管多重,都要快速挑走,好让下一个人下沟挑石。这样的进度很慢,工效不高。由于每个立方估工很紧,摊到每个工日的工分就很低,根本谈不上泡沫工分,接近基本底分了。于是大家与指挥部工程师陈保和交涉,但对方态度强硬,不肯调整工价,说你们队不做,就交给别的队承包。
  大家都觉得不公平,一赌气就全部撤回来了。此事引起公社的关注,派干部李丙信来我队开社员会进行调解。社员们据理雄辩,不承认无故怠工。你要包给别队,我就撤回去搞冬种。陈坚持不肯让步,调解无效,最后这个工程就转包给了复新队。
  不几天,复新队在这工作面上出了特大事故,付伟抱等几个社员被塌方的石头挤压身亡。这个不幸的消息传开后,不少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有人说社员要工分不要命,指挥部要进度不要安全。应感谢陈保和不肯加方,感谢李丙信调解无作为,逼得长兴人退包撤回去,救了几口命。众说纷纭,既反映了事实,也带有几分讽刺。祸兮福兮难调定,自然与人为的因素潜在地锁定着福祸的降临!
  溢洪道的清基堵漏工程和高耸的护坡工程完成几年后,有个潘姓青年晚上挑树在溢洪道过,踩着污苔跌倒摔死了。便有人联想起施工时的事故,说这个地方凶煞,招惹不得。祸福之外,又添怪力乱神。
曾家坪会战
  
  1968年,戊申岁,春,浏阳分四批组织县、社、大队及农民一百人,赴山西昔阳县大寨大队学习,再次宣扬一大二公的优越性。1975年,乙卯岁,4 月28日—11月 4日,浏阳召开四级干部会议,决定苦战 3年,把浏阳建成大寨县。1977年 1月12日,浏阳县召开了四天的全县学习大寨的万人大会。在创建大寨县运动中,组织“一批双打三清查”运动。
  龙伏公社组织开垦曾家坪的造田大会战,应该是在这一时段进行的。当年参加会战的沈良友、沈齐放回忆,1976年冬季开始垦挖曾家坪,大队男劳力全部出动,由大队干部沈天长领队指挥。内餐内宿,住在原均佳大队的袁家屋场大屋里。
  这种声势浩大的垦挖造田工程,任何劳力都不能以任何条件请假,所以我也必须停下裁缝功夫,无条件参加这次挖山造田大会战。
  曾家坪是坐落在原洪山大队的一片缓坡丘陵地带。土质是酸性黄色土壤,夹杂着白色鹅卵石。土层深浅不一,浅的地方红岩裸露。植被均匀,以松林和灌木混杂其间。适宜于红薯,油茶等旱土作物栽培。因为土质偏酸偏粘,在没改良土壤结构和性能条件下,不宜于水稻的生长。
  当局发动这支无偿的劳动大军来将这一大片林地毁灭垦为良田,这个浩大工程当然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的壮举,有着宏远的目标,首先是讲政治的结果。
  曾家坪的东边是袁家屋场,我们就住在这个老旧的大屋里。屋场坐西向东,四周被树林掩映,略有深山藏古寺的感觉。只前面留有一道缺口与田垅相接,后面是曾家坪林地。
  我们垦挖的战场就在大屋后面的缓坡林地。先头部队把丛林砍伐后,袁家屋场就暴露无遗。黄土上留下的树蔸树桩是第二梯队攻克的堡垒。第三梯队是按照石灰线挖土挑土,造出大小不等的梯田。上至江家垅,下至托塘冲,靠西留下一条南北向的临时大路。这一大片完成后,依次向西进发,一直延伸到王源村的八亩坵边界,据说有一千多亩面积。
  在垦挖袁家屋场后山的会战中,我同样只干肩挑这老行当。肩皮脚皮并用,而手皮得到休闲,有时负责卷个喇叭筒给它的主子享用。
  工地上搭了一个草台,既是指挥台,也是戏台。一日,在急促的哨声中传来了紧急集合的吆喝:赶快集合,要开大会了!民工们丢下锄头扁担,都集聚在草台周边。台前站着的大多是青壮年,坐着蹲着的是一些偏老的民工,形态参差,零乱得很。加之集中抽起喇叭筒,缭绕的烟雾,使阴沉的天气更加阴沉可畏。
  大家把一个中年男子推上了“戏台”,宣布斗争民工刘荫祖。有人戏说开始耍“猴把戏”了,顿时都站立翘首看着,倾耳听着:
  “这是江美大队马源组的刘荫祖。他在民工中宣传反动的《五公经》。说什么“毛字上面一把刀,不死要命交(方言音高)”。《五公经》是反动的迷信书籍。毛字就是指伟大领袖伟大的导师毛主席,毛主席头上放把刀不是要杀毛主席吗!这是对主席的恶毒攻击,用心何在!说“不死要命交”,真是反动到了极点。我们要坚持无产阶级专政,把阶级斗争进行到底!大家团结起来,与他作坚决斗争!”
  上台发言批判斗争的,当然也是打着这个旗号,沿着这条路线,操着这个调门,一顿批了一顿斗了。没有翻出什么高深的理论来分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阶级根源和思想根源等。总之,提起毛字,就不指中国方块汉字,一定是指毛主席。“要命交”就更露着反动而可怕了。
  刘荫祖是我的同行,一个老裁缝师父。在修洞庭水库时,从洞庭黄大屋的附近的青头坡迁到江美大队马源组的青水塘,都喊他为移民户。他可能是看过《五公经》的,因为洞庭黄大屋的菊秋舅阿公就有一本《五公经》,一些老人也传着看。他这本《五公经》上是否有这两句话,没人去查对确定。
  据说《五公经》有几种版本。本世纪以来,城市的地摊上,也能发现简装的《五公经》。刘师父既不是黑五类,也不是二十一种人,所以批斗之后就没事了。没听说划个什么分子,戴个什么帽子。还是贫下中的移民户,地道的老裁缝。
  后来几个知识青年也议论过:说话一定要避讳有关毛字的语句和故事。例如羊毛笔尖快如刀,原意是指“刀笔吏”,行外人听了可引申出一些惹麻烦的事。又例如诗经是毛公(毛亨毛苌)所传,故称诗经为毛诗。如评论毛诗时,外行人就以为毛诗即毛主席的诗词。所以毛字头上一把刀,就理解为毛主席头上一把刀了。上纲上线起来就有口难辩了,万担河水也洗不清了。少说为佳,切记增广贤文上的守口如瓶,防意如城。
  夜里,只有少数的人在煤油灯下打扑克。其余的把带回半干柴火架厅堂里,围着烤火乱扯淡。我一边抽起喇叭筒,一边思考着妻子的独角戏也难唱。只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挖山造田战役,也去帮妻子缓解市主急需的冬衣。
  曾家坪会战结束。听说这里组织了专业队专门整理田块,栽植桑苗,计划搞桑蚕业,所以后来又都称这里为“桑园里”,曾家坪的地名逐渐淡化。“桑园里”在附近的托塘冲盖了一栋砖木两层楼房,成桑园干部办公和职工生活的地方。
  据沈齐放回忆:由于水利灌溉技术管理和资金来源等多种原因,桑园也没能办下去,田土分户代耕。这栋楼房就办了有机玻璃厂(也称化工厂)。他在这里干了几年后,化工厂迁到了江美村仁寿庵的铁工厂原址。剩下这栋楼房又办了个花炮厂。后来花炮厂倒闭,就请人代守管理,最后只好拆掉了这栋老楼。曾家坪会战当初开垦出来的田土,据说最终退还给各权属生产队耕种。
  曾家坪会战,如此而终。几十年后,提起曾家坪这个名字,估计已经少有人知道,倒是批斗刘荫祖时讲的《五公经》那句“毛字头上一把刀,不死要命交”,长留在记忆中。
佳癫子
  
  徐佳举这个人物,在第八章“反右”、第十章“同舟共济”、本章“社教与文革”前述文字中都已经出现过。他住在白荆村(白荆源),上了香炉山沿山脊向北不远就到了他的住处大湾岭,岭下即是燕子崖。第七章“扫盲与教书”中写到我和皆遂去橙桔峰考察经过这里时,到他家驻足休息过。
  大湾岭只有这徐姓一户人家。原是富户人家,其兄1949年前后都在北京金融单位工作。中共建政前夕,徐佳举从华中美专毕业回乡,被安排参加教育工作,一直在老石江乡的杨源村枫树坡小学教书。那里是个单人校,几个学生围着一台方桌就可上课,绝对地简单和自由。
  在这种环境下,他的生活散淡如云烟,遇着文人谈诗文,碰着女人谈交情,很是随和随便,狂放而不羁。杯中物更使他话语不多,故都称之为“佳癞(疯)子”。这外号看上去很是适宜于他,
  1958年 1月12日至 2月12日的一个月,是反右前夕大鸣大放的阶段。全县中小学老师都集中在浏阳城关参加这个运动。徐佳举和我一起都在圭斋路中心完小院内,听了竭诚欢迎帮党整风的动员报告,那慈祥恳切豪爽直率的声音里传达了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恳切精神。于是大家就打消顾虑畅所欲言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大鸣大放的口头发言是有专人做了详细笔录的。而贴在墙上的五花八门的大字报,也同样有专人进行登记和收检的。
  后来我们知道了,这叫“一字入公门九牛拖不出”。在这些大字报中,公认佳癫子鸣放的一张大字报最有力度。佳癫子引用了屈原《离骚》中的一句: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于是徐佳举成了 2月12日第一批被揪出来的右派分子。正因为这两句离骚很有力度,反起右来也很有力度,佳癫子理所当然被划到了极右。在当政者看来,你徐佳举出身地主成分,有深厚的阶级根源,乘此鸣放之机,捧着离骚赤膊上阵,为屈原鸣冤抬魂,触怒了楚顷襄王,也是该反该打的。不听渔父之言,咎由自取了。
  我因读书会反革命案判刑劳改去了。他即开除公职,带着右派帽子回到了大湾岭接受督管改造,再加上地主成分,在黑五类中是独占其二的专政对象。此后的生涯中,佳癫子失去少爷的风度,恢复了他老祖宗的内山人打扮,脚穿麻草鞋,肩扛白布袋,带着妻儿们在大湾岭作山种土。
  1963年 8月,我出狱归来重组家庭,办婚礼时,他来帮忙宰猪,捧场闹洞房。1967年,我和他一起在公社搞社教成果展,写写画画。虽然仅仅只有两次接触,但我很喜欢他的诙谐性格,也很赞赏他能彻底放下少爷架子当起屠夫的心态。但此后一直没有看见过他,有关消息都是侧面得到的。
  1979年12月浏阳成立了落实政策办公室。1980年浏阳县委提出了复查冤假错案具体操作的十条政策界限,全县 561名右派全部平反改正,徐佳举是最后摘除右派帽子的一位。
  这次平反改正,彻底解除了无形的政治枷锁,掀掉了不冷不热的政治帽子,他的精神状态特别兴奋。于是频频走访亲友,奔走相告自己获得平反改正的好消息。从大湾岭香炉山出白荆源,再经阴森可怕的长塘地段到南岭,他与张雅颂焦贤志等几位获得平反改正的右派旧友相聚读心。
  是夜残云掩月,他带着浓浓的酒兴回家,在路过长塘时,失足踏空,跌倒在废道缺口中,溺水而亡。当此时,他还未来得及领取第一次平反复职的工薪。
  后事处理完后,他遗下的妻儿都由在京工作的胞兄徐汉举接进京城,幸而都落户并安排了工作。剩下大湾岭这栋孤零零的老屋,也在风雨飘摇中慢慢倒塌,淹没在莽莽草木之中。
无奈的上访
  
  浏阳的文化大革命经过一场文攻武卫的激烈斗争之后,搞起了大联合,相继成立了浏阳革委会。有些关心我们的人,对我们说斗批改阶段就是政府改正错误处理历史问题,又说造反派也可帮忙催促有关部门对冤假错案从速平反改正。于是建议我们乘此机会到浏阳去上访,要求政府对读书会反革命案进行彻底平反。如果不解决,可以赖在浏阳不回来。
  我听到这个消息,既有些侥幸心理,或许造反派能催逼政府改正错案处理。但又不敢全信这是有效举动,因为对于过去宁左勿右的一言堂,是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漏网一个,决不容许翻案的。上访就是翻案,翻案就是罪上加罪。我认为这是冒险的举动,所以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安守缝纫苟且谋生之路。
  沈皆遂也认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政治演习,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是在利用红卫兵去打到他想打到的对手,并不是“玉宇澄清万里埃”,文革初期我们就这样预料评价过。何况这样的文斗武斗,闹得天下不得太平,不是一个大好形势,而是社会发展的怪现象。要解决读书会问题,只能等待时光。没有真命天子出世,一切是非是不能澄清的。
  我很同意他的看法,对于上访不抱一点希望。但恰在这时,另外一个难友焦七海突然来到,他说他的处境非常痛苦,简直无法生存下去了。我是读书会的头头,害得他家破人亡。他不能苟且偷生,不能再等待了。如果再不一同去浏阳上访,也让我不得安宁,要打烂我的缝纫机。我再三劝说和解释,也无法打消他把平反改正的希望寄托在对文化大革命造反派的认识上。
  我们本是烂菩萨打成一堆,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他的处境的确非常可怜和痛苦,无论如何是应该帮他的。于是最后决定我、七海与皆遂三人一起同往浏阳上访。
  三人来到浏阳城,各机关都是冷清清的,很难找到原来的办案人员。大家处于茫然之中,只有去造反派组织“湘江风雷”指挥部去找黎昇昇。他是焦七海的邻居,现任造反派的头头。
  在湘江风雷指挥部找到了小黎,一身黄绿色军装,腰间勒着皮带,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说必须找原系统的领导干部,现在斗了批了是到了改的时候。就在他的带领下直奔县教育科,找到了干事周冬初和科长尹信达。他们听了我们的陈述和小黎的激励进言,没有作明确的表态。说目前办公没有恢复正常,主要干部都靠边站。要我们回去安心生产,等到运动后期的政策出台,会对有关问题做出处理落实的。小黎也无法再出面干涉,就与我们分手了。
  我们三个人的心里已经凉了半截,对造反派不能抱任何希望了。只好去找法院找李广武,他是原来1962年处理“读书会”成员教育释放回家的人。我们打听到他已离开法院调任政府招待所所长,于是赶在天黑前到招待所寻到了他。
  李广武听了我们三人的陈述,深表同情。他说他非常熟悉我们的案情和目前的处境,还是希望我们回去耐心等待,看戏唱到下半本如何!
  他安排我们住在招待所的一间僻静客房里,三人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次日无奈地打道回府。
  四十年后,浏阳县招待所挂牌浏阳河大酒店。我在那里出席淮川诗社成立二十周年大会时,见到了已年逾八十的李广武。他感慨地说:你们受了苦,受了打击!我虽然无能帮你忙,今天能看到你的大好情况,我才落心了,好人有了好报!
“皆遂”皆不遂
  
  其名皆遂者,乃邻居之老童年也,也是读书会一案的受害人。顾名思义,其名当是平生安稳如意万事顺遂的。可事实却相反,如取名富贵的并不富贵,取名长命的并未长命。余华写的《活着》中的主人公福贵,却在窘境中活着;通过改编的电视剧《福贵》,能清晰地看到那一代为活着而活着的人。
  皆遂的高祖曾祖辈都是地方豪绅,祖父任过绥和团的团总(相当于是今天龙伏镇的镇长)。他的外祖父是有名望的书香门第与富豪之家。他的父母都曾就读浏阳县高中(浏阳一中)。当他出世时,其父已去世四个月之久,称之为遗腹之子。上下四代脉络相承,皆系单传,且上三代皆英年早逝。故出生之时,取个象征吉利兆祥,安顺而长命富贵的名字,是至关重要的。
  送号取名时乡绅族台先生们,为了取个概括包罗所有能象征吉祥顺遂意义的名字,就绞尽脑汁,以“皆遂”来概括象征意义。在添吉堂(他家堂号)大厅的墙壁上升了名号——皆遂。是年丙子岁,1936年农历 6月初 8日。顾名思义,此名并不张扬,更不显赫,纯粹意在祈祷祝福一生平安,万事皆遂,万事亨通,万事如意。
  可是命运使他很不“皆遂”,他1982年 6月20日写的自传中如是记叙:
  “……我出生在桃美洞的一个破落的小家庭,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父亲沈珀珊已病故四个月。我三岁多时,母亲喻晚莲又被封建势力夺去了年青的生命;相继两年,大姐琼华死于霍乱,姑妈死于乳癌。从此,三十六岁就居孀的祖母,抚养着我和二姐,三人相依为命,过着眼泪拌饭的悲惨日子……外婆家可怜我从小父母双亡,就在她家读完了六年小学……。”
  到土改时,他二姐出嫁了,剩下他和祖母形影相相吊,后来考上湘潭师范,按说正是光宗耀祖。没读几年即因病休学在家休养,不幸又牵连到我这个读书会反革命案,一夜之间被捉入火官庙,判刑入狱。所幸尚未服满刑期即赶上特赦,出狱后先在醴陵瓷厂就业,直到1963年与陈氏结发建家,幸而生了一个男孩。未几他祖母去世,陈氏又离弃而去;他将三岁的孩子寄养他二姐家,自己飘零奔波异地他乡。
  1974年,他再婚后的妻子黄氏不幸又患上宫颈癌。这年秋季,我和他在洞庭水库上工。他在工余经常在田间地寻找半边莲,白花蛇舌草等草药为妻治病。休息时,他很痛苦地说:“看来她不行了,已经几天躺着不能起来了,我害怕那一天会……”
  收工刚进门,他的妻子已奄奄一息,是夜病故。正是文化大革命闹得红火狂热的时候。不能按“村里的人死了要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哀思”这最高指示治丧,地主子弟兼右派分子的他只能草率地把妻子送出归山。
  我帮他把房子中污废衣物搬出焚烧,并在室内用烟火进行蒸熏消毒。之后,他再次将孩子寄养,远赴湘赣边境谋生去了。
  第三任妻子也姓黄,夫妻性格不合,因经常吵闹纠缠,使他不能安心在龙伏化工厂工作(他这时已回来在这个化工厂下属的有机玻璃厂上班),相处不久就再次离异了。
  平反复职后,他与平江彭氏结婚,她又因患糖尿病而去世。至此,包括他有山盟海誓(卜庚)的童婚,已是五场不幸的婚姻了。
  1982年 6月,浏阳法院给读书会反革命案彻底平反了。他的好友沈兆颂、沈贤德、沈兆吉、陈福中等几人去皆遂家里庆贺昭雪平反,我和焦七海等几个难友也都在座。当天在他家里吃晚饭,我做了一首七律,送给沈皆遂:  
  莫道坎艰四五秋,而今岁月复风流。
  黄河竞有澄清日,伏骥常怀康壮途。
  九折回肠犹未断、一腔热血应如初。
  当知国运中兴世,报德甘为孺子牛。  
  读书会案宣告无罪之后,不久湘潭师范派人落实受害在校学生的政策,皆遂被安悱在龙伏完小任教,后来调往浏阳八中,在那里退休。
  他于1999年 3月27日早间突然中风去逝,所遗下的自传正稿是用一首七律诗开头的:  
  余背父兮早丧娘,他人篱下几沧桑。
  寒窗苦读十年半,冤狱折磨四载长。
  平反归家悔完娶,粉笔生涯苦味尝。
  夫妻决裂祖亲故,夜寐夙兴抚爱郎。  
  诗的下面补记:“我为自己写的这首打油诗,没有诗味,可句句是事实。哎,世上能有几个我这样倒霉的男子汉!”叹皆遂者而皆不遂,是为志之!
  而我为他写的挽联,他儿子也抄下保存了,其联是托其子之意而哀曰:  
  “严本一介黎民,为腹遗之子,孤孑之儿。奈蹉跎岁月,命途多舛。堪叹半纪春秋,终生茹苦书难尽。
  椿将三冬古木,逢润泽之风,王化之雨。正夕阳灿烂,晚景无虞。顿遭瞬间厄运,几度招魂哭不回。”  
  他去世几年后,皆遂皆不遂的这个家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那个曾经从石江学校水沟里爬进去哭着找爸爸的儿子(见本章前文“石柱峰上的特务活动”),加入了共产党,选上了村长。两个孙女都考上了大学。到后来,又盖起了新楼房。
  请我去书写新楼落成对联时,他儿子感慨地对我说:“以前您为我爸去世写的灵联和祭文,我都能背诵出来,一直铭记不忘。那时真是多灾多难,事事不顺,万事不遂呵!父亲若能看到今天的情况,多高兴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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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社教与文革
187、吃粉皮
188、送号
189、抓阄
190、拖垱楼梯
191、磐伯的灵屋
192、古枫与孤枫
193、打滴榨油和踩偏枯
194、棉花抵了纳税金
195、塘堧屋和万猪场
196、社教概述
197、新资产阶级分子
198、节余粮食也惹祸
199、“反革命”成了诨名
200、天口崖下的冤魂
201、语录袋、主席像和忠字牌楼
202、重踏老路上蕉溪
203、班房袋在屁股上
204、香炉山
205、冰天雪地上关山
206、刎颈惊魂
207、滋结子
208、烈士陈明兮
209、瓜棚李下话诗文
210、文革是什么
211、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
212、三台与万人大会
213、红火钳挟睾子
214、冰城遗恨
215、半夜抄家
216、牧叟刘蔼姿
217、龙五
218、打不死的程咬金
219、怀中的官印
220、石柱峰上的特务活动
221、偷三只鸡走了
222、半夜焚书
223、“卡农”与“坯分子”
224、露天电影
225、孝堂和灵堂
226、曾荷民
227、照驼背树上
228、上午挨斗争,下午做裁缝
229、机器、铁锤、读书声
230、刚搬新居里,又要挨斗争
231、这样投资才保了险
232、和屎捋猪肠
233、一块石头落了地
234、零点班
235、曾家坪会战
236、佳癫子
237、无奈的上访
238、“皆遂”皆不遂
239、雨暗残阳必分手
雨暗残阳必分手
  
  前文“浏阳与湘潭”、“整风与反右”、及“火官庙”等章节里,焦七海这个人应该已不是很陌生了。他受到的政治打击和生存痛苦,与皆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人说他是火爆性情,嘴巴碍人。也有人说他是死老虎不倒威。其实他是最直爽的急性人,凡事不欠债,最喜欢搞兑现的。
  他在山田完小教书时处下的女友腊梅,一直等他坐完了三年牢房,山盟海誓未改初衷,终于与他结为患难夫妻。不管下田劳作,还是上山打樵,两人朝夕相随,患难与共。但风雨偏打漏水船,他和腊梅的第一个孩子不幸夭折,只好收养了一个弃婴。不料祸不单行,不久腊梅又沉疴不起,撒手而去。七海从此带着养女过着孤寂的生活。
  不过他还是有半个不要衣食供养的崽,那就是添置了一辆土车子(农村用的独轮车,详见第十章“修炼三皮”中的相关文字)。这“半个崽”为他的生计帮上了一些忙,有时也带来一些麻烦。
  大湾岭和燕山岩是他采樵的老根据地。他说不能叫砍樵,只是捡点老实柴,捡些干枯的柴棍。一个鸡食袋里装着剩饭拌盐菜,中餐坐在树荫下干巴巴的填饱个肚子。后来内山人很同情他,要他提着饭袋到屋里去吃,顺便吃点他们的热菜,也喝碗热茶。并说他们内山人以前也常到他家吃饭喝茶麻烦过。又说他是读书人出身,不是遭了难,也不会来内山捡柴,这是碰着了这个时代,由事不由人。
  他捡的柴除了自己用,要选出一些卖给供销社,换点油盐钱。与供销社的人混熟了,就搞到一份从黄桥往返于社港的运货差事。除上交生产队上的投资外,多少也可捞到一点零星开支钱。
  车子唧唧呀!天光推到夜。每次推货都是从我大地坪老屋门前经过,有时也进门喝口茶休息片刻。不过不多讲话,只是寒暄几句就走了。因为大屋上下千人眼照,来往都在监视之中。有次他来了,就有人向治保主任密报他是特务。
  捡柴也好,推脚也好。在每次运动中,他总是要充当“运动员”上台挨批斗的,他这种“运动员”是阶级斗争的活靶子。有时说是从柴捆里发现夹有生柴,犯有破坏森林之罪;又有时说是为供销社推货属于劳力自由支配,是资本主义的具体表现;实在找不到毛病了,就说他是嘴巴不老实,死老虎不倒威。
  他后来对我说,倒霉的人嘴巴像庙后的老鸦——开口就是祸。有人讽刺他:“教书先生去捡柴推车,也是樵夫脚夫,还是冇离一个孔夫子的‘夫’字。从知识分子变成右派分子,还是冇丢一个‘分子’……”。他听到很恼火,就狠狠地回了一句:“得意猫儿形似虎,失时凤凰不如鸡!”不料换来的是绳捆罚跪,又挨了一场死斗。有次斗急了,他说砧上肉网上鱼,由你们宰吧!除死无大害,讨米不再穷!
  1978年10月,我与他同时摘帽重新录用,1982年才彻底平反改正,同时安置在龙伏初中任教。他教初一语文,我教初三理化。
  或许是长期受到迫害打击和劳动过度的缘故,再加上耳不聪,反应迟钝,时常碰到一些歧视的眼光,七海力不从心,有点鸡立鹤群的感觉,他说根据身体状况,想早点退休。
  我深知他的脑力和体质远不比二十年前的情况。要适应这频繁的评比检查和年终考核,特别是统考排名等诸多形式的较量,是很吃力的。我只得劝他说:“要消除别人的歧视,需要一段时间。一是要极左思想的慢慢消融,二是要干出突出成绩,显出硬功夫来!死鸟要做活鸟叫,死马要当活马骑,何况你还是只活鸟活马呢!”
  他终于退了,与一个小学教师刘氏结了婚。刘是前文所提到的在江美村驻过队的区教革办喻新民的遗孀,也带来一个女儿。这样他们夫妻和养女与继女组成了四口之家,晚年倒很安静,称得是颐养天年,晚景无虞。
  然而,正当夕阳灿烂,黄昏来的太快太早。他一染沉疾,竟卧床不起。进食艰难,且一反常态,性情暴躁,话多偏激。当我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硬要披衣斜倚床头,勉强支撑着,拖着非常痛苦的声调喃喃地说着:
  “你的命比我好,你有几个亲生儿女,真是福气!你的工作也干的不错!”
  “你夫妇是双职工,经济条件要比我好得多!这样的晚年生活是不愁什么的。还有两个女儿照顾关心你,也是福气。”我只能这样安慰他。
  临别时,他握住我的手,眼眶红润。
  “老同学,老朋友,老难友,最后的同事!我们快分手了!……”他说,“不能送你!”
  2002年农历 7月 8日,他溘然长逝,享年68岁。由女儿女婿操办丧事,打了一周大鼓,很是风光隆重。
  我怀着沉痛的心情撰联挽之:
  窗友,难友,振铎人,一生曲直似云烟,奈何雨暗残阳必分手。
  樵夫,脚夫,黑五类,半世艰辛非舛误,幸喜恩光晚景可瞑晴。
第十三章、建新宅与责任制
  
老宅已非安居地
  
  大地坪老屋是五十四世祖宗元公所建,虽然是栋两百多年的老古董,但木结构还很牢实,没有受到损伤和蚁害。我早就打了这些木立柱等的主意,虽不是偷梁换柱,而是偷木换土,砌上砖墙换下木墙。
  拆下木墙换砖墙是很麻烦的事,虽花工费钱付出了代价,但这五根特大的杉木柱头和几平方木板确很诱人。这些木材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土墙的价值,何况当时有钱也买不到这样的材料。政府为了亡羊补牢,弥补大跃进毁林烧炭炼钢铁的损失,林业管得特别严,有门路的办个砍伐证出口证,也要到大围山去才可搞到木材,而我的政治身份是不可能去的。我打这个换墙取木的主意,就是为了迁建新居,为了离开这个不宜安居的地方。我得先考虑木材,打这个旧材新用的主意,这只是一个肚皮官司。
  “不宜安居”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到1975年冬天,屋后新修了一条土水渠,渠水沿着腐烂后的树根(大跃进把屋后大树砍光了)形成的洞穴隧道渗透到屋基地下,饱和之后涌到地面上,整个住所形成了一个湿漉漉的环境。在几次改造地面也无济于事之后,我只好在房中挖个水氹,每天从这吸水缓解潮湿。这样传开了都说,我睡房里有口自来水井,再不迁走就要得风湿病,就要得关节炎,就要抽筋缩筋,于是我就以这个理由向大队呈上拆屋迁建的报告。
  祖母说这是祖宗留下的产业,说她住下几十年,养了几代人,舍不得这个老窠巢,要拆就留一间给她,她死也要死在这个老屋里。妻子说换木墙,改建偏屋,扩建茶堂等已花了不少精力钱财,如果再全部拆走,就是劳了空神,做了空功夫,还是再改造排水阴沟和地面结构,起屋造船星夜不眠,万一要拆走也要选个清净环境,也不能吃急火饭。我们是蛤蟆穿草鞋——脚手太小。还是先把几个人混大了再说吧,不要打肿脸皮称胖子。我们本是投资欠钱户,要盖屋就不能不投资买工分。还是摸着田埂走,莫惹出麻烦来!
  我说这房子出水是众所周知的,不是有钱做屋,而是被逼着拆屋建屋。除这个潮湿原因外,还有很多原因你想过吗?祖母不肯走是恋旧情结的问题,你不肯拆建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还有诸多内因更不能在此安居,例如你堂舅来收手工业税时(见全文第十一章第 165节“棉花抵了纳税金”),就说听到有人反应我们经常做夜工,也应交税,后来我不是用被单遮住窗子不透光吗!做夜工不能不响机子只做手工吧?!如果住在独屋里,别人就眼不见耳不听吗?!还有,有个客人来了,某人不是说特务来了吗?!总是被监视的眼睛和耳朵包围了。另外,我们成分高,几个孩子常被别家孩子欺侮,揪着头发打,有理讲不清,只能赔不是,孩子作孽大人受气!吃点累、亏些账也值得!要过安静日子,只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起屋首先要上面批准,我听说当时公社还组织了几个治保主任到各大队调查察看拆建房子的情况,说要坚持阶级路线,经批准拆建的才发许可证。不过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很凑巧地解决了。原因是为了响应晚稻超早稻的号召,队上大搞烧火土灰和沤氹肥、挖地皮(屋内)、拆老墙等积肥措施。说是“黄土三年不见天,麻枯(一种榨油后剩下的油茶残渣,可供施肥)人粪靠侧边”。这话确也不错,陈年旧墙都已硝化了,捶成粉末撒在稻田里,禾苗很快返青了。
  于是生产队长沈天长就打了这几百年老墙土的主意,通知我在农历七月二十八日动手拆屋,生产队帮出九个单工,但墙土要全部归队上;至于拆建许可证由他负责去办。如果那天不拆,以后就不准拆建了。于是我们就这样吃下了定心丸,形势变成了非拆非建不可了。
  这天是妻子的生日,所有家具都搬到岭上的道吾伯父家去了。在这吃了最后一餐简便的午饭后,就举家离开了大地坪老屋。次日掀树揭瓦,倒墙捶砖,一片嘈杂,尘土弥漫。
(续)

    天长的老弟沈富长在湖南省地质勘探队 402工程队当勘探工人,我向他借了十元钱,买了十包火炬牌香烟(每包 0.2元),打了几斤白酒(每斤 0.7元),招待生产队派来帮我拆屋的劳力,还剩几块钱就是继续用在请工运木运砖的开支了。
  后来到安装楼栿时,天长果然送来了许可证,是公社印制的一张油印证件,只有半张材料纸大小,我很感谢天长、富长兄弟的帮忙,也要感谢大搞土杂肥催晚稻的号召,也感谢那时没有国土所,不要送礼圈红线,还感谢那时物资匮乏,不需要大鱼大肉香烟美酒的招待。工钱虽低,大家只要吃饱不苛求吃好。
  迁建的新址是早已看中的地方——蹉跎坡。队上的孩子们常叫唱着:“蹉跎坡,鬼有多,扯的扯来拖的拖!”我选定了这个鬼地方并没有碰上鬼,八口人度过了三十二个春秋,算是安居乐业的。
  我站在红土岭远眺这块地方,恰是坐北朝南的缓坡边沿地带。“两坡夹一嘴(小山嘴),地下必有水”,这是找泉水的谚语。挖掘掉这个小嘴就是屋基地。同时这里没有油茶竹木等经济林,是块卵石覆盖着的黄红土壤混交地段,不会有破坏森林之嫌;也无山塘水渠,也不会有影响水利之患。就这样选定了这块屋基地,我很惬意地乐在心里笑了——多幽静的地方啊!
  我在准备动土规范屋基时,一个刘姓老熟人(算八字的)来了,他说我的八字不要算,一眼看个对穿,时来运自转。时运就是时代和运动,碰上极左时代碰上反右运动,你们知识分子不就是一样的八字吗?!碰上改朝换代碰上土改运动,地主富农也是一样八字了。不过地理风水还是有的,北方出帝王出武将,南方出才子出宰相。南京虽是六朝古都,但北京的天安门正在子午线上。我看你这块屋场只是藏风聚雨,后人衣食不愁;但右边的山嘴是白虎,比左边的青龙嘴要长些,还得谨小慎微,提防孬人害你。不过这只白虎回了头,是只返面虎,返面必有情,是有情的白虎。
  “不管白虎黑虎,不管它有情无情,只要不吹北风不当西晒,清净一点就可以了”,我递给他一直喇叭筒,这样回答他。
  临走时他以安慰的口气说,时人住时地,命大福自生,无福祸自来。如果将来做个槽门,不要朝着白虎,要朝看来水方向,砌个进水槽门,就能招财进宝,财帛星就可压邪!
  隔我新屋基约一百米的地方,在两年前已盖了一栋五开的土砖屋,住户沈道吾夫妇是我在大地坪的老邻居,隔壁共墙,历来和睦相处。我家的临时住所就安在这里,道吾伯父就是那个说“只有抓阄才心死眼闭”著名口头禅的人(见第十二章第“抓阄”)。
  我们占住了他家的三间住房,一间厅堂做木工,厨房共用。他二老每天都要帮着妻子做豆腐和烧火,很是热情体贴,常说“行要好伴住要好邻”,以前是老邻居,现在还是老邻居。
  我们在蹉跎坡相邻共住了三十二个年头,在2009年冬拆迁后才各奔西东。而他二老已去世近二十年了,在那打扰六十天的日子里,我们记忆犹新,很感谢他们的关心帮助。
月砖
  
  月砖也叫满月砖,凡新做的土坯砖(俗称土砖)要经过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干燥,才可砌墙,所以脱制土坯砖块必须在开始砌墙之前三十日动手。
  当时的土砖尺寸是六寸宽九寸长四寸厚,简称六九寸。砖盒(砖架)是用四块樟木板合成,两端装有能活动的竹片提手,称为提架砖盒。用这种砖盒做的砖叫提架砖,比以前的水架砖要先进一点。每个单工可做砖块 600到 800块不等,做砖属于大工,工值 1元 4角;和泥属于小工,工值 1元 2角。按当时稻谷每百斤 9元 3角计,大工价是15斤谷,小工价是13斤谷。
  其实和泥的也应是师父,要泥和的匀熟,湿度适中,还要加入适量稻草筋,才能使做砖的质量、数量提高。干了就卡盒便秘,湿了就泻肚子。和泥都是用牛踩,翻泥用锄头,人站在泥堆里赶着牛以人为圆心作圆周运动,为了不使牛脚踩在原地方,就不时吆喝抽打,迫其改变路线,使之均匀踩踏。也有人把黑布包住牛头,使牛看不到原足洞,任其牵引踩泥。一般在和熟的泥堆上部都留个水氹保湿,待第二天才能起用。
  做砖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老农,挖泥进架要适量利索,不多不少。用脚在砖盒内踩泥也要道路纯熟利索,收脚时要砖面光滑,扫除余泥,中部稍低(叫饿砖)。把架提到预定的地方,即用左手把木盖压住砖面,右手垂直提出砖架,互相竞争完成规矩工夫。最怕卡架或拉肚子,只要泥好晒场好,一天做 800口砖的规矩是可以做到的。
  本来田泥砖的质量最好,但我不能损害集体利益,只能就地取土和泥,这种砖的粘结性差,有的砖叫糠头渣(未和熟),落地就成了土。
  当晒在地面的砖块有一定硬度时就要墙砖(横向贴砌成行),两边用木板制的巴掌拍平;这是砖块定型的工序,晴天晒落雨遮,最后等砖块基本干燥了就花砖(拆开间隔成行),使其彻底干固待用。
  这个做砖的工夫是从农历八月八日开始到八月二十一日,经历一十三天才完成,耗工七十二个。其中做砖的老农是沈美华、沈成寿、沈庄兰、沈小兰、沈训国等,都是老邻居,也是队上有名的做砖师父。他们做砖的工夫最过硬,几个人在一起,谁都不甘落后,动作快,手脚准,数量多,质量好。又说砖要做得饿,即面上中低四角高。因为砖场地面不平整,砖底出现隆肿,砌墙时都是底在上面在下,这样凸底与凹面契合,才砌得四平八稳;又说做砖劳动强度大,要多吃几碗饭才行,所以称之“吃饱饭做饿砖”。
  因为山泥做的砖质量不好,我只好从老屋那里运来几千块青粘泥做的老砖(这些老田泥砖打不成粉末无法肥田,生产队上不要),砌在南北两扇风雨墙上。
  闰八月八日才全面行(砌)墙。这时,新做的泥砖才真正满了月,彻底干燥。
人字脉纹
  
  我是站在红土岭上,从多个方位来确定蹉跎坡这块屋基的。站在那里,假设看一幢屋宇的位置应是在山嘴的缓坡上,阳水应分流到山嘴两边的小山凹里,似乎已看到这屋场是个当阳晒热、藏风聚雨的场景。为了确定屋基的相对高度,就得和周边地势做对比分析,确定最佳屋基高度就凭着这样远眺,选定某个参照物为标记,如某个石头或某个树蔸等。
  开工挖屋基那天,只请了七个临工,按我选定的参照物为起点,不断水平掘进,挖方是屋基,填方是未来的地坪。这一天俗称起手,其实雅称叫奠基。既是动了土奠了基,中餐是要办正席的,十道菜里要有方肉整鱼才称正席;每个临工也发个红包,叫包封,每个包封里只有四角钱,可临工们都很高兴,说赚了工钱又赚了吃,还得四角钱包封,真是很划算,在队上做几天的工值也不过一块多钱,还要吃自家的,所以那时请临工是很容易的。
  妻子建议说,只要动了土开了个头,以后自己慢慢来挖,请的临工也要做缝纫去还工,可队上的投资是铇子也铇不掉的。早起三朝当一工,也可开点夜战,既然你下了决心要迁到这里来,已经动土起了手,也是吃下了定心丸,我们全家出动,等担出了一个粗架子再拆老屋,再挖宽搞平,先掘出中心位置的平台,再向两边扩宽就可定位分间了。
  就这样,每天早上我在这里扛着三齿锄头挖掘好大堆土方之后,就和妻子去做上门缝纫或出农业工,到了晚上就挑灯担土。除老四老五和祖母在家外,我俩带着三个女儿上阵,孩子们把土扒到簸箕里,我俩就把土担走。孩子们很刻苦,很懂事,很想在这个环境里生活,不受欺侮。有时也念起愚公移山的语录,来加油鼓劲。
  “蚂蚁虽小,但群体合作,有信心有耐心,还是把骨头搬走了!”我说,“一早一夜就当了三个工,就在赚了三块六角钱,也当36斤谷呀!只要不下雨,我每天早上挖堆土,大蚂蚁带着小蚂蚁一定在夜里搬去这些土。”就这样的辛苦劳作,屋基的粗样还是被蚂蚁们搬出来了。
  到后来老屋已拆了,屋基的完善不能再打蚂蚁搬骨头的持久战了。赶在做土砖之前必须完善屋基,因为整平的屋基也是做砖的晒场,而且缩短运转砌墙的距离,因此把屋基规范完善就必须打突击战了。遂于农历八月初二日到初八日,请来外来劳力,整整花了七天,花工五十个,才把屋基扩挖整平,才算是一块屋场基地了。按当时工价 1.2元算,外来加上前面七个工总共57个工,也只不过花了68.4元,如果把自己花工算上也不上两百元。
  当平整屋基定中桩(中心座向)时,才发现中轴线正在这小山嘴的中心位置上,方向是坐西向东,即后天八卦的兑山震向,按卦象,兑为泽五行,属金,旺于秋;震为雷,五行属木,旺于春。虽金克木,但金生水,水又生木,还是相生相克的统一方位。挂线打下中桩后,大家就地休息喝茶抽烟,有个老人说东方甲乙木,西方庚辛金,不是坐落在金山上吧!朝向东方,木旺于春,不是生枝布叶吧,大有生发吧!又有人发现后山断面的山脉纹层是南北展开的人字纹脉,中桩恰好定在这人字脉纹上,真正是人财两旺呀。
  我虽不很信八卦风水之类的神奇术数,但内心还是非常高兴,祈祷着有朝一日能圣主开恩,还我人的形象,不称牛鬼蛇神了!
千斤门楼
  
  自农历八月二十三日至八月三十日的八天奋战,屋基后墈的土方全部担完,人字脉纹更加明显突出,屋基平面一目了然。下一步便是根据中桩(中轴线)的定位来分间放墙脚,立大门框了。
  按五开的格局为基调,是传统的五大间,不过在庭堂两侧各有巷道把东西厢前后分开,各个房间均有一窗一门,外墙只有巷道两端的外门,厅堂一后侧门和一大门(正门)。这样以厅堂为中心,八个房间通过巷道既分开又互通,是分散又集中的结构,很实用,泥水匠就按此分间下脚。
  闰八月初一日,砖木石三行匠师都已齐集,为的是立大门,俗称柱大门,也就是根据平水线放好墙脚,墙脚基石都是红岩条石。我只邀请了两个石匠,一个砖匠(泥水匠)和一个木匠,还有几个小工。一方面人多嘴杂,二方面为了减少红包开支,就只能简单把大门框立好了,立正立准之后,放挂鞭子,发放红包,不必要劳动匠师们按老规矩喊彩(赞颂),道几句恭喜就是了。我只能识时务,无能力也不敢搞些排场,就这样缩手缩脚把大门立好了。
  鞭子的炸裂声惊动了附近的邻居,男女老少都要来看热闹打恭贺,两大盘的土旱茶(点心)和糖粒子是唯一的招待。孩子们感兴趣的是吃东西和拾放未爆炸的爆竹。我发的香烟是 0.2元一包的火炬牌,都说宁肯烧喇叭筒,冇得烟味尤次可,纸烟还口干上火。一大碗白酒各吮一口轮回传递着,有人说烟酒不自私,是社会主义的风格,递来递去,都很谦让都很恭敬,我说这样一个大碗喝酒大不恭了,应该配个大桌子,摆上酒杯子,敬敬各位师傅们,因为这泥土地方不好搞,就请原谅这样粗鲁行事……
  有人说烟筒酒碗都是传递巡回使用,烟酒就是消毒的,一大碗酒传来传去就热闹,你看这小孩抢着吃旱茶就是热闹吧!碗要大、人要多,东西要有人吃,有人就是世界,旱茶撒在地上就是满地开花,酒泼在地上是酒泼红地,恭喜!恭喜!千斤的门楼,万年的福气!
  匠师们继续去放墙脚基石去了,妻子一边收拾场面,一边高兴地说,祖母看到柱大门框特别欢喜,她说有很多孩子来凑热闹,真是好兆头,好彩头,有孩子就是有后望,撞口(随意)讲的话是扬口风。扬口风也很有准信,例如畅胡子(绅士沈畅晴)在宝乔祠开个店子叫广源长,店门口盖个亭子,开张那天虽然也还热闹,打了鞭子,但国老(国俊)就说这个亭子蛮好,真是歇凉(乘凉),结果这铺子就一直冇生意,冷冷淡淡,后来关门倒闭。有人说国老的扬口风是彩头不好,被他说正了;今天柱大门框,没有不吉利的扬口风,都说酒还蛮多,旱茶有余有剩;再说打爆竹也响得蛮好,中间没熄灭停火,这也是好兆头!不单是祖母说好,我俩同样好胜。
  大门的门框、门槛、门墩和门托都是红岩做的,门托上的过砖(门楣)才是木质的。整体门洞的尺寸是按九的基数决定的,高为七尺二寸,是八九的积;宽为五尺四寸,是九六的积,寓意六顺八发和长久;其门洞面积为3888平方寸(72×45),得到连连发的吉祥数字。我没根据匠师的鲁班尺扣算尺寸,是按选用黄金分割的近似比例确定的,一切尺寸都由我决定,匠师都照字刊经。
  这个石门楼除我选定的尺寸的数字能深藏一些吉祥的寓意之外,没有任何纹饰;外表看来只有厚实庄重,稳定大方的感觉。在这狂热地毁灭文明的年代里,只能如此立个素净门楼才是识时务的保险之举;本来门框可刻对联,如龙伏付姓尚友堂的对联是“尚亦有利,友以辅仁”;喻姓廉让堂的对联是“德者本也,亦以贯之”,塅里村徐才达先生的大门联是“才高八斗,达上九霄”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是非评说。门托虽然做了书卷型的造型,但也只有边线没有纹饰,本来大户人家都刻兵书宝剑,或棋局车马;普通百姓人家只刻蝙蝠梅鹿,或喜鹊蟠桃,表示福禄寿喜。
  可是新立的门楼到第三天就掀下了,似乎这个九的基数并不久。
打平水
  
  屋基修整平坦了,接着是分间下脚(屋基石)的事了,要使墙体基石都在一个水平面上(俗称打平水),才可行墙,才立大门框,可见打平水是至关重要的工夫,一根平水线的准确性,就靠这打平水的师父了。
  砖木两行都是我自己管着,都心里有数,唯独这打平水的事就没管,因为石匠是我二姐夫,把这事交给他是完全放心的,他是几十年的老石匠,下墙脚架石桥打了几十年的平水,叫花子捉蛇,是十拿九稳靠得住的,是千万不会塌场的。
  砖木两行都知道打平水是关键的第一环,要准确测定这根水平线,只能用传统的土方法。一是用丁字尺在各个点上进行校正,只要丁字尺放在平线上,中垂线与墨线重合,使线和两边成直角就确定该线是水平状态。另一种方法是在大木板门上用墨斗弹两根互相垂直的十字线,然后用这木板门(俗称十字门)垂直放在拉线的中心点,当十字门上的活动重垂线与中垂墨线重合时,就用石块塞好固定不动,再慢慢移动拉线,使其与十字门上的水平线重合时,就确定拉线成水平状态,然后把拉线缠在两端木桩上,用墨划个记号,依次测定四角桩号的平水线。有时不放心,还测定两根对角线是否水平来检查平水线的准确性,因为当时没有水平仪,这种土办法也有一定的准确性。
  自上世纪以来,泥水匠在外务工学会了利用连通器的原理打平水,就既简便也很准确,只要在一根细长的透明的软塑管浇上水,排出空气,待两端的水面在静止状态时,即这两点就在一个水平线上了,这种方法在农村普遍应用于建筑、水渠、涵洞和桥梁等方面。
  可是我十分相信的石匠姐夫,不知是用什么方法打的平水。后来据砖木师父说,可能是凭着经验,用眼睛打的平水,吃的是眼水饭。
  那个砌忠字牌坊的尾砖木匠是这次泥水匠的工头,是老牌砖匠地道农民,很少言语,很有实干精神,所以整个泥水工夫都交关了他。
  他根据我姐夫的水平线下好了墙脚石,同时也竖好了房门框,也没有发现平水的准确性有大问题。一直到把墙砌到80公分高,安装窗框时,才发现每个窗框底座都无法水平放准,必须在一端塞上楔形砖块才行,不吭声的尾砖匠不耐烦地说:做了几十年砖匠,从来没碰上每个窗子都放不平的事,恐怕你姐夫的平水走了眼水,看来平水线要差一尺多,还是把他叫来为好。
  我只好叫他们停工,即派我三哥去龙伏叫姐夫来工地检查平水。可姐夫很不服气地说,我做了几十年石匠,大工程的平水都打过,打几间屋的平水还会错吗?你用轿子抬我我也不去。第二次派人去请,他还是坚持平水无误,一直挨到匠师们散工回家了,他才进门,可能是不愿丢老师父的面子要紧。他说可用十字门板检查,如果平水有错差,屙堆人高的屎也吃掉。
  其实在尾砖匠发现平水有问题时,我就已用十字门检查测量了,两端高低相差40公分,这个误差之大相当于平放三块土砖的高度。不料,当我与他再次用十字门测定了平水时,姐夫还是在扭住面子要紧,死活不肯认错。
  这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叔祖父的急性子耐不住了,一巴掌打在窗框上,与他大吵起来。我只好从吉利着想,打圆场说,姐夫不是故意把平水打得相差一尺多,只是人老花了眼睛,马行百步也踏蹄,叫花子手里也跑蛇!明天把墙全部拆掉,重新扯平水线,重新放脚石。还是请匠师耐烦返工吃累,多花几十个工也是小问题。其实我心里也不坦然,因为重新平水下脚,大门框也要相应升高,非放倒大门重装大门不可,这就意味着还要倒霉(楣)。但再重立大门,也是再次扬眉(楣),我只能用这样的解说来安慰祖母和妻子。
  全部返工,按准确平水线把墙脚石都放好了,正式行墙的时候,姐夫还是上门来了,看到我在大门石槛上写着“此石升高 6寸”的字样,知大门是要放下重新立的,因为门槛石面要在平水线上,不然门槛就掩埋在地面以下了。他不再吭声了,还是承担了这个重立大门框的责任。
  返工重立大门是忌讳的事,这种情况很少,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总感觉有些兆头不对劲。妻子把哭脸当成笑脸,仍然招待了烟酒旱茶,仍然放了鞭炮,匠师们都很江湖,赞叹了一些好话,最后一致这样圆说:
  千斤的门楼价值千金是肯定的,今日立大门是向上升高了,恭喜财运高,后人文化知识高,老人寿年高,步步高升,一切都往高处升……。这个圆场使我们的压抑心扉放开了一些,内心真祈祷上苍保佑一家平安无事。
  到了年关,我把工料钱和工钱都算好送给姐夫。因是亲戚,本来打算欠他钱账的,现在出了这个平水差错问题,我只能这么做,还怕他心里有意见。
  2009年11月15日,历经三十二个春秋的大门终于倒下在废墟中,为了浏醴高速,它退出了历史舞台。它无愧于千斤门楼的尊贵雅称,从它的门下,孩子们已飞到了大城市,飞出了国门,飞越了太平洋;祖母活到九十九岁去世,也是大门抬高了她的寿年;大门上的竹刻对联“磋磨励志,耕读传家;山居依旧,社稷长春。”只好挂在教师村新居的墙上了,因为大门早已烟消云散了。
火头军
  
  我在南普寺和永兴寺两处读高小时,都把掌厨师傅称火头,后来到浏阳和湘潭读书时,又把掌厨师傅称为炊事员。现在大宾馆大酒店的主厨都是有名气的厨师,称之为大师父,大多是学过烹调专业的。记得小时祖父说,薛仁贵的发迹首先还是个火头军,相当于炊事班的炊事员罢了。
  我现在说的火头军是一个比喻。为了在蹉跎坡筑个新巢,我对妻子说,我来当个土工程师,你就当几个月火头军吧!她说火头军也要个班子,我当然是个班长了,我们所借住的邻居家道吾伯父母也很体心勤快,会帮些忙的;叔祖母也会来打报工的(临时帮工)。孩子虽然读书,老大可早晚负责担水,反正门口渠道有水,也可洗洗东西;老二加早去排队购肉,当个采购员;老三可帮着在灶湾里烧火;老四老五都还只有三四岁,就负责到地里摘辣椒吧!我负责煮饭做菜,是真正的火头,不过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要盘下家底才有把握啊!
  “男治外女管内”,她说:“烟酒归你负责,搞进来的物资保证不浪费,合理使用。家里只有几斤茶油和几块腊肉,晒干的饭粒和玉米薯片等可做旱茶(土炒货),还有几斤花生和大豌豆(蚕豆)也是旱茶;队上还分了26斤黄豆可做豆腐,菜地里的辣椒可作补给。暂时不要购货,一些邻居估计也要送些菜的,那时看四(事)行三,缺啥购啥!”
  我说大问题是吃饭,可也不要愁。队上分了1000斤稻谷,外借的1040斤也已打了交关,都会陆续送还,可足够了。金刚刺蔸酒(野生植物块根)还是有买的。至于抽烟吧,我已栽了几块旱草烟,并且晒干了挂在竹篙上,任师父们去吹喇叭筒。只要再去购 150斤南瓜和12斤面条就可以了。
  后来我托刘武子老师到浏阳县城开后门搞到了两斤铇木片(一种薄而小的淡干鱼)和两斤豆豉,于是就解决了一段时间的辣椒碗问题。无奈鱼少辣椒多,大家就把鱼碗称为辣椒碗。有人说,只要鱼儿放个屁,辣椒就有了鱼儿气,辣椒碗就成了鱼碗,就成了一道少不得的下饭菜。
  本地风俗习惯,凡邻居做屋,都要送工送菜,我考虑到自己无劳力还工,就只接受送菜,尽量谢辞别人送工,一定要年底付清工钱。开工不久就收到亲友邻居送来黄豆51斤,面条59斤,粉皮 6斤,鲜椒20斤,冬南瓜27斤,(外收折抵爆竹的人民币 9.5元),托刘老师买的淡干鱼和豆豉,他也不肯收钱,就抵了送菜之礼。
  送菜送工是农村传流下来的乡情亲情,礼轻情意重,我感到这是温馨而朴实的友情。妻子说人情像拉锯,你来我又去,以后别人做屋我们记得一定也要送菜送工啊,这就是人情味。
  妻子对每天的伙食做了一个系统的安排:早晚两餐是六个菜,淡干鱼打屁的辣椒碗和煎豆腐各一碗为主菜,冬瓜(或南瓜)两碗,水豆腐汤(早)和粉皮汤(晚)两碗。中餐虽然八个菜,基本是在六个菜的基础把炒豆腐干或煎薯粉与煎豆腐轮流交换一下,添加的是两碗青椒炒猪肉。
  虽然她这像变戏法一样在调度着,但桌上老是同样的菜面孔,真是进了豆腐南瓜粉皮运。如果在冬天,也少不了进入萝卜白菜粉皮运。可是匠师们并不苛刻,只要能吃饱饭,有足够下饭的菜。尾砖匠的师父松霸王说:有这样的饱饭饱菜,就不要“好高”(高要求)了,能吃到八十岁就是福气!后生子(青年)冇过苦日子(大跃进)就不晓得饿肚子得浮肿病的味道!享不尽的福,受不尽的苦。
  妻子说,老是铇木片(淡干鱼)在辣椒里打个屁也真对不住匠人了,还是要想办法呀!另外,虽然中餐有肉,也是靠青辣椒打底子呀!老二(二女儿)每天一大早擦着眼屎去站队,买一块钱肉也不到 1斤 4两。这就是变法一样。孩子们也可怜,只能到桌子上寻点剩菜下饭。同时铇木片也维持不久了,那时辣椒碗连打屁的鱼也没了,巧媳妇煮了有米之饭,可难做无荤之炊呀!
  我白天要帮着做木工,还要照管泥水工,晚上还要调度劳力等,实在够忙够累了;为了解决荤菜问题,只好带着老大老二到晚上到河里用推网(另见照片)去捕鱼虾。我们抓住鱼虾觅食的黄昏时刻,在石江坝三联坝和麻田坝这一段河床里往返捕捉鱼虾。每次的收获可供给几天的辣椒碗。匠师们非常喜欢吃这鲜嫩的河虾。有的说吃铇木片淡干鱼像吃糠头渣,这虾味比鱼屁就好得多,饭粒碰上虾就遛到喉咙里!
  其实晚上捞虾是危险的,推网里常常捞到水蛇,岸边也常碰上百步蛇(银环蛇)。自房屋成功之后,我再不敢晚上去捞虾了。二十几年后,我为了写此“旧梦”,专去光顾了这三座水坝所辖的河段水域,再找不到鱼儿虾子了,连石螺丝也极少了。这种生态的失调是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以及鸭群的清剿。
  火头军要重点安排的是三次正席,一是放墙脚立大门框(起手),二是安楼栿,三是缩尖上樑(主体基本成功),当然都是指那天的中餐。传统的正席是要十个菜的。在当时物资和现金都很紧张的情况下,要凑出这十个碗也是伤脑筋的事,既要门面又要实惠,保证有鱼、笋、肉三样传统菜。
  托人买了盘碗鱼,一种半斤左右的对剖的腌鱼,只要头尾露出碗口就合标准,用油半炸撒上辣椒粉就可以了。炒两碗猪肉(加些自晒的干菌),用白糖炒粉团代替两碗炸肉,两碗干豆角代替干笋,肺片汤和粉皮汤,再煎碗白豆腐。不过上樑那餐就要减少一碗粉团子,换成一碗方肉。这个方案由火头军去烹调运作,也算是敷衍了这三次正席。
  联想到改革开放十余年后的上世纪末,农村的生活水平远远超过了当年的地主生活。凡正席的十道菜除方肉大鱼和干笋保留传统外,其余鸡狗牛羊,猪心肚片,团鱼(鳖)海鲜皆为席上常见。十样锦取代了肺片漂汤,白酒啤酒饮料琳琅满目,牙签餐巾派头十足。
  荤菜吃腻了想蔬菜的城里人,都开车往郊区吃农家乐,吃农庄饭,吃柴火炒菜,吃木甄蒸饭……花样百出。一时“回归”自然,土菜野味,绿色环保等声音成了最时髦的话题。浏阳城里点菜,少不得白沙的豆腐、官渡的唆螺、达浒的河鱼、油菜苔和蕨箕更爽口诱人。为什么有如此的差距,按照老三的话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也是值得回味的——饭味、菜味、肉味和人情味!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10-6-3 06:07 编辑

安楼柎
  
  已是闰八月上旬了,墙体也砌到安装楼柎(土坯房二楼木楼板的承重梁)的高度了。按传统规矩,安楼柎也是建房中段工程的重头戏。那日也要打红包,也要办餐正席的。火头军正在准备着菜食,我也已安排好了所有劳力。凡是本队的劳力都预先请示生产队长,征得批准才可能用上,如队上不同意我就与外队联系安排,所以劳力基本不用担心。最担心的许可证,生产队长沈天长也帮忙办好送来了,因此我预计安楼栿是可以如期顺利进行的。
  但就在前一天,一个生产队干部突然通知我,说明天要把队上的劳力全部撤走。因为要落实“晚稻赛早稻”的指示,要突击治虫打火土灰,队上的男女劳力必须全体出动。我以央求的口气请示:我明天已定了安楼柎,是不是推迟一天下劳力可以呀!或者下一部分可以呀!他声色俱厉的宣布:谁都不准请假,雷打不动。我叔祖父就开口与他顶撞几句,惹发了他的火气,立即警告:如果明天不下劳力就是抗拒,就是不服从安排,就是破坏生产,就叫你博爱挂着牌子去游村!
  我于是当场保证不要队上的劳力,积极拥护晚稻治虫的中心任务。并且我俩夫妇明天也来参加治虫,也不要记工分,干脆出个义务工!
  突然想起来附近村组有不少市主,老早来找我们夫妻挂钩,希望用劳力来抵缝纫工钱。于是我傍晚就写了个纸条,由老二送到我三哥沈湘希那里,拜托他明天请些小工来帮工,但没说明安楼柎和队上撤工的事。第二天,邻队拥来很多劳力帮忙,超过队上撤走劳力一倍。我很高兴,因为出奇制了胜,既没违抗队长指令,又照样顺利安了楼柎,两全其美,真是铜刀切豆腐——两面光彩!
  吃完早饭后,我把这些劳力与泥水匠交关清楚,拜托师父们去安排使用。我和妻子一起去队上出工治虫。匠师们都知道这件劳力风波,深表同情地说:“你去治虫吧!你放心去!我们会搞好安楼柎的事。客到三天也为主。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多天,何况是老宾主。保证做好!”
  这次治虫不是药物喷雾杀卷叶虫和稻包虫,而是治那种暗藏的钻心虫(螟虫),所以采取点蔸和围兜的方法。必须把拌有杀虫粉(六六六粉)的火土灰到田间撒在稻芯上,不但杀了虫,还施了肥,这是一种有效的方法。
  为什么队长说是雷打不动急如风火呢?因为按农技站通知,趁螟虫的幼虫还没咬洞进入根茎,是毒杀幼虫的有效时机。如果二化、三化螟连续危害,晚稻就会减产,就不可能超早稻了。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绝不想背个破坏生产的罪名去挂牌游乡,何况个人必须绝对服从集体,这也不算是盲从,而是应该这样做。
  我俩来到那处烧火土灰的月形山,队长安排我俩筛灰和拌农药,不要我俩去大田点蔸,大伙都认为我态度很明朗,又表态是做义务工,不要记工分,同时又知道今天是我盖房安楼柎的日子,就建议说:“安楼柎也重要,还是回去吧!治虫也不少你们两个劳力!”于是队长表态要我们回家做事,妻子即提前回家做中饭走了。我还是坚持做完半天才回去吃午饭,心里觉得人事人面人情在,凡事能通情达理,还是能得到谅解和关爱!

    注:柎是一个形声会意字,意思为木制器物的非主体部分。浏阳话说来,柎的意思就是“架子”,楼柎即楼板架子。
本帖最后由 ys1937 于 2010-6-8 07:10 编辑

上樑
  
  闰八月十四日是根据砌墙进度而自定的上樑日期,没有占卜什么黄道吉日,估计按照工程进度,到这日前后墙都全部成功,承重墙(俗称排扇)可以缩尖,即可上樑。
  祖母说立大门框打了翻麻谷(返工),这也无妨,因为打错了平水。现在上樑就硬要请孝经阿公选个吉日。樑是主管屋场的,千斤的大门万斤的樑,一定要我去卜个吉日良辰。
  我跑去对孝经阿公说,我已决定十四日缩尖上樑,这是不能触动的,你也推算一下,不过对我祖母要说这天是个百事诸宜的好日子,可以上樑。他知道我不信阴阳占卜,稍犹豫片刻说:
  论玉匣记,要合得青龙、金匮、司命六阳辰、明堂、天德、玉堂六阴辰。开了这阴阳六辰才是黄道日,也就是吉日。信则有,不信则无。时人住时地,时人办时事,只要天气好,就是好期。富贵在天,成事在人,你想的事,你决定的事,都有个“八开”(基本正确)。恭喜你,这个日子完全可以,保证不向你祖母穿泡(直说)!
  我说吃累费了心!塞给他一个红包(0.4 元)。这样我就算既不致违拗祖母的话,又没有影响我自己确定的工程进度。于是从大地坪老屋拆下旧樑,正樑背面有些损坏,正面的花纹装饰被破四旧铲除了。我准备把正樑加工翻新,没有损坏的副樑就分给了邻居(正厅两家共有,我这样做才不至产生意见)。
  我和成木匠把樑体铇光做好了樑面后,发现樑背中部有个破烂的深洞。木匠说这个地方在上面看不到,不补也无妨,待漆匠刮点油灰就可以了。我说这样不行,因为这部位在樑体中心地方,等于樑的心脏。这樑(良)心不能是坏良(樑)心。一定要用樟木(樑体是樟树材料)严实填补,成为好樑心(良心)。栋梁在上属于天,就是有天的(理)樑(良)心。
  樑体从侧面看是中拱而高,两边低而平,寓意高升和平稳。一般拱高一尺二寸,叫起水,相当三块土砖叠起的厚度。缩尖时就要留下一尺二寸深的缺口安放栋樑。樑体起水造型大多根据自然生长的造型而加工,不能增补钉合。
  油漆匠也是邻居,说来送工做油漆工夫。樑面的字画要我自己搞,说我是搞图画的,又懂得八卦和太极图,硬要见识我是怎样画的。
  我说现在是文化大革命,这根老樑的纹饰文字本已被红卫兵铲除了,既破了四旧就不能复古复旧了,只要樑(良)心还好,外表随便画点写点就可以了。
  我虽然这样敷衍了,但樑面还是作了一个貌似平淡而寓意犹深的构图。在中心部位画上圆圈,圈内色白无瑕,表示阴阳未分的混沌状态。实际这是寓无极,如果加上阴阳鱼,就变成了太极图,也叫太极两仪图。再在圆圈周围画上后天八卦的卦象,就成了太极八卦图,可是我只能这样画个圆圈了事,红卫兵也不会来铲除这个无极的。
  再在表示无极的圆圈外面画些卷云,既可理解为祥云瑞蔼,也可理解为乌云瘴气。寓意在混沌状态的无极中,是处在未分阴阳的茫然中。东西两腰花本应画衬托太极八卦的龙马负图的,但只画了点树木花草凑个热闹;其实东段的杜鹃是寓意啼血,西段的梅桩是寓意傲雪,靠边本是应分别写“芸香居博爱建”、“丙辰岁闰八月”,但只写上“一九七六年”、“八月十四日”。
        这是心中的无极樑,也是众目所视的素樑,埋在我心目中的八卦图是离南坎北震东兑西排列的后天八卦。其屋宇的实际方位是坐乾兑向震巽,向东略偏南,坐西略偏北。
  上樑那天是个阴沉的天气,间或下点小雨。我担心的是上樑时脚下打滑出安全事故,而祖母说黄道吉日不该阴天下毛雨。可匠师们非常江湖(开通),都说天下名山僧占多,世间好期天占多,下点小雨是老天爷的应验。说老天爷生日也要落些磨刀雨才好,上樑落点雨是水生木,才能发芽,是发富发贵的生发雨。
  栋梁搁在厅堂的两条板凳上,樑的树蔸在东边,樑的树尾在西边。匠师从墙尖上向下的绳索分别套住樑柱两端。匠师把套樑的活结叫鲁班圈,为了不使活结死结混淆叫错,行话把活结定为鲁班结就万无一失了。
  按传统的上樑仪式,是要给樑开光祭樑的,栋梁上挂红(蒙上红布)后,木匠师父左手挥着斧头,右手提着雄鸡,一边喊彩(唱颂歌),一边用斧头轻敲樑体,最后洒上雄鸡血酒就开始升樑,高吭的喊彩声和鞭炮声热闹使得气氛更加沸腾起来;当栋梁升到顶点定位后,两边墙上的各行匠师争相喝彩,烧饼纷纷从墙上抛下。下面的人群有张着围裙的,有倒张布伞的,有倒翻草帽的,为了争抢抛下的烧饼大喊大叫,一片嘈杂混乱,甚至有的被踩踏受伤。
  这种场面只在富有人家才有。我看到唯一的一次上樑是在1948年秋,上屋的沈河海伯父因做棉花布匹生意发了财,就拆掉老旧的烂屋就地盖了一栋五开的土砖房(其人其事见第五章《土改与镇反》“云公祠”)。我平时非常关注雕刻师父在樑面上的整个雕刻操作,图文都是阳刻的浮雕,中间是太极阴阳鱼和后天八卦,两侧是龙马负图(河图),两端文字分别是“岁次戊年”、“河海建立”。所有阳刻部分都用金粉粘贴,里色是红色油漆,很有富丽堂皇的感觉。
  我没去抢那抛下的烧饼,而是爬到墙上听匠师们喝彩。
  人群亲眼看到把四箩筐烧饼吊到墙头上,以为一定能抢到很多饼,可是都说没抢到多少饼,原来箩筐下暗藏春秋,下面是糠头,只上面用饼覆盖着。一顿哄抢之后,人群中都喊完了完了!没有了!这完了没了是避忌的。但说还有!还有!很多!很多!是不肯兑现的。有的人发着牢骚说,害得抢个死,饼又冇拾得,真是鬼抢斋一样(斋饼是做供品的粉饼)。
  两年后,河海伯划了地主,新屋分给了两户贫农,全家住到塘堧屋场去了。又后来拆屋建万猪场,他住在宝乔宗祠;再后拆宝乔宗祠建小学,他家迁到社港去了。他在政治运动中被关押判刑,后牢死醴陵新生瓷厂。时代大潮挟裹下,普通人的命运无常,河海伯的人生遭际更是令人叹息。后来难免有人会联想起他家上樑的事,说完了!没了!鬼抢斋这些话是扬口风!是兆头!真是屋也没了,人也完了。
  上樑结束后,个别人喜欢戏谑匠师的,有的说砖匠是梁上君子,不是上樑的君子;有的说砖匠要有樑心(良心),不能把樑放歪了,上樑不正下樑就歪。砖匠就说木匠最要有樑心(良心),不要故意把樑剐烂;油漆匠说他们最讲面子工夫,是遮木匠的丑,搞烂了樑心就用油灰塞满,用油漆遮盖。
  我家这次上樑就只放了一挂鞭子,既没开光祭樑,又没喊彩,只能识时务,随波逐流遵守破四旧的原则办事。加上霏霏细雨的扫兴,匆匆升樑,匆匆定位。为首的砖匠班头尾师匠,还是以前砌忠字牌坊时的老调子,说他喊不得彩,要李汪洋师父讲两句,由李师父说声恭喜恭喜!发富发贵!就圆场结束。
  我家上樑虽没喊彩,我还是要把听到过的喊彩颂词记述下来,以作乡俗中的工匠文化而志之!
  开光祭樑颂词:  
    甲:栋梁栋梁!生在何处!长在何方!生在昆仑山上,长在八宝岩前。鲁班师父下凡来,金斧砍就栋梁材。
  乙:此木本是非凡木,此樑本是非凡樑,高高升坐华堂上,荣华富贵万年长。
  丙:左手提起金刚斧,右手提起凤凰鸡,此鸡不是寻常鸡,它是东主的报晓鸡,日在昆仑山上叫,夜在华堂后院啼。  
  献酒:  
  上樑敬酒先敬天,风调雨顺太平年。
  上樑敬酒敬鲁班,金银财宝堆成山。
  老人喝了上樑酒,百岁期颐九十九。
  学生都把此酒尝,京榜名题状元郎。  
  挂红升樑:  
  一根栋梁在中央,四根金线系金樑。
  左缠三转龙摆尾,右缠三转凤朝阳。
  抬起龙头步步升,摆起凤尾驾祥云。
  栋梁稳坐华堂上,发富发贵万年长。
  定樑正位后,各行匠师争相喝彩,各有千秋,有师父口授的,也有临时自作的。
  2009年11月15日是拆屋的最后一天,栋梁随着墙体的倒下,斜扑在断垣的一角。画面上的梅桩依旧,杜鹃血红;可无极图到了极限,它带着蹉跎的岁月,也带着绚丽的辉煌,走完了三十三个春秋,进入了历史,进入了收藏夹,留下了一个又苦又甜的记忆!
  
  注:“八开”源于生意场上利润分成比率的通俗说法“二八开”,俗语“有个八开”的意思是占有十分之八,即“约有八成的正确率”。
成木匠
  
  自从姐夫石匠打平水出了大差错以后,我吸取了教训,凡是全信某个人,往往就会出差错,因为他不一定能全盘领会我的意图,或者不一定能如实执行我计划中的规格尺寸。所以,我必须监管砖木两行的整个操作程序。因此,我穿的那件兰卡其中山装衣袋里,经常放着尺子、钳子、锤子和记着数据的本子,并有几只粉笔和几口钉子,都夸我是个土工程师。
  师父们说来我家做工,既好做又不好做,好做是不要多动脑筋,只要按条子吃面,照葫芦画瓢。不好做是尺寸太过硬了,搞不得马虎,做不得“差不多”先生的毛架子工夫,做起来要小心谨慎,怕打翻麻枯做空功夫。
  除全面检查和安排工夫外,我还和成木匠一起做木工。成木匠是以前的生产队长,是共产党员,也是老童年,同住在大地坪老屋里。他知道我在火官庙看守所里学到了木匠技术,常安排我做他的木工搭档(生产队上的副业队)。我们也合伙做过四栋屋的木工,所以也合得来。
  他向我透露过林彪事件和地方政治运动的消息,说明他对我不存戒心和敌视。有次在批斗我的前一天,他特地提前来找我通气,说明安排他发言是没办法的,只能照别人讲的重复一下(见第十二章《社教与文革》“刚搬新屋里,又要挨斗争”),所以他应是个“阶级路线不清”的党员干部。
  这次做屋的木工本是以他为主,我协助。我对他说:“你是真正的木匠师父,我只是半路剽学的改锹子。请你负起这个主要责来,不过我们商量做事,共同合作。”但他只肯负责斧头锯子等粗工夫,硬要我掌墨斗把住尺寸关。他说一是起水问题,二是有些榫墨怕买讹(混淆记错)。
  他很认真负责,有时为了赶上泥水工程的进度,还要做些夜工,后来结算工钱时,他坚持夜工不算工钱,说还要送几个工才要得呀!
  接下来是两个技术问题:
  首先是关于水路的斜度,砖木两行都叫“起水”。什么叫起水呢?起水是屋顶走水的坡度,由墙尖高度与垂直到滴水( 檐口 )的长度之比值即为起多少水。如 1比 2的值为 0.5,即称五分水,其值愈大其水愈陡,适于水路短的亭台和雨量多的地区;比值越小,其水路越平,适於少雨地区,我地多取0.48-0.5的起水值,是不平不陡的水。
  如木匠做的挑樑长度为 3尺 2寸,则在挑樑上的墙体水平高度就为 1尺 6寸,其比值为 0.5,就叫五分水。一般拖砖缩尖的尺寸都是 4的倍数,因为土砖是 4寸厚,叠砌 4块就是 1尺 6寸,砖匠就按 5分水在水平墙上开始缩尖;根据砖块 9寸的长度,第二轮砖只要与第一轮重叠 1寸(搭闩),则4 寸的厚度是未重叠(拖出)的 8寸的一半,为 0.5的比值。砖匠凭这个经验,就不必计算测量起水斜度了。
  前后挑樑就已确定了水路的斜度。我的挑樑是“七”字形的复式座挑(一字形的叫单挑),有分力的作用,既牢固又美观;根据本地气候,四季分明雨量均匀,既要排水快,又要保证瓦片不会下滑,就都以五分水为宜。有时根据水路长短略作调整,水路长可起水略大于五分,水路短可略低于五分;
        砖匠把尖缩成了,就分别先放上脊条和檐条,要把所有的脊条和檐条都调整成直线(水平)后,再搁上中间的桁条,桁条、脊条、檐条的上表面都调整在表示水路的斜线上,然后用椽皮(托瓦片的条板)固定起来,叫定水。脊条桁条檐条习惯统称檩子或桁条(建筑名字称檩子),桁条之间的行数叫几步水;我家前檐有11行,后檐有12行,合称23步水。如果前后的桁条数目相等(脊条除外),则水的步数也相等。这就称为人字水,两边水路当然就一样长。
    每根檩子都要用斧子砍出水路(斜面),两端砍出座面(平稳放在墙上的水平面)。这工夫都是成木匠干的,选出粗壮通直的桁条做脊条,要砍人字双斜面,两端衔接处做碗口榫;檐条也做碗口榫,但只砍单斜面,我把每间的桁条都按前后分别编号。
  成木匠说,砍水路最容易弄错,因为桁条的弓背必须朝上才受力;砍座面时最要细心,切不能弓背朝下,朝下就没弹力,好比架拱桥一样。这一点他特意提醒我,要看弓背先砍座面,再砍斜面,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我这屋的水路是23步水,即后檐比前檐多一步水,则前檐滴水比后檐高 1尺 6寸,前檐的水路比后檐的水路少一步水。砖木师父把这种前高后低、前短后长的水路叫虎字水,说虎子水比人字水好看些,窗门也扯光些,总之说这种屋才响亮,才有充足的阳气。
  我以前操作过多种榫头接合的形式,例如,双榫单榫,穿榫半榫,卡榫抱榫,挂帽边搭等,但什么左来右挂榫、猪蹄榫和巴掌榫就没做过,这次就跟成木匠学了几招。他说做榫的形式不只是根据情况需要决定,也要看材料决定,例如檐条的接合一般做碗口榫,但遇到树蔸的材质是扭曲结疤时,就该做巴掌榫,脊条的接合也是这样。但接合在柱头中的榫就要做左来右挂榫,至于做滴水皮子的接合就只能做猪脚夹子(猪蹄榫)。
  这些我在火官庙都没学到,因为那里只做家具,这回才第一回领教了。
  成木匠说做屋叫大架工夫,做家具叫小架工夫,大架差一尺,只要瓦来压,小架就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他说他的记性不好,容易买讹(一时混淆),这些还是要我划星线;我很快掌握了这些不同形式的榫合操作。
  这房子的设计是五开,中间拔巷道的,五个牌扇墙的中间就应砌五个拱起的弧形,为了规范砌砖就得做两个弧形木模架,从厅墙开始,最后安在边墙巷门上方作为永久性的半月形窗子。根据巷宽 4尺 5寸,就取 5尺直径做弧,截弦长 4尺 5寸的弓形,使拱砖受力分散到墙体里边了。成木匠说做这种拱模也是第一次,这回才知道要把力杀到墙里面就不能做对开的半圆形,难怪石拱桥一般不是半月形而是弓形,是为了岸基的稳固啊!
  砖匠把在墙体上起拱叫发券。尾砖匠叫我划个呆节子(记号),怕拱到楼面上去。于是我就在离墙脚六尺高的墙面上放块木板,再装模起拱砌砖,保证总高度为 7尺 5寸。因为楼面高度定为 8尺。
  凡是门框和窗框上面都要放块厚实的木板,也是解决承重分力问题,行话叫“过砖”。凡是角石与土砖交接处都要放块木板牵拉,俗称这木板为木砖;准备将来重开门洞的地方也要放木板过砖,这些都必须全面考虑,及时放好,砖匠就照字刊经了。
  所有门框尺寸统一为 3比 7,即 2尺 1寸宽、4 尺 9寸高,加上门槛高 6寸,可使 1米 8高的人通过。成木匠说:4 尺 8寸半,过得天下长子汉。有 5尺 4寸高就足够了。我说长子坐在矮檐下,不低头来也低头。另外所有窗子都统一为 3比 4,即 3尺宽 4尺高,保留老式双打开的规矩。这些窗工夫也都由成木匠来完成。
  新巢筑成以后,我和他又合伙做过一栋屋的木匠。两年后我平反教书去了,从此分道扬镳,无甚往来。但我不能因此忘记过去他对我的帮助,更难忘记他不嫌弃我这个右派分子。虽然有着怪异的倔强个性,他总归还是一个坦诚、善良、实在的老邻居,老童年,也是我特殊时期的老搭档。
打井
  
  1976年闰 8月22日,按祖母交嘱,我请来老砖匠松霸王砌了柴火灶。祖母说只有霸王老子砌的牛角灶才透火不堵烟,并且要有大中小三口锅,才能满足八口之家的生活需要;又说打泥巴掌平整地面是个细致工夫,硬要请明星阿公来做这事,她说她也坐着鸭婆凳用小巴掌来帮着敲边打角。
  我都按祖母的吩咐做好了,于是决定二十八日正式搬进新屋,这叫“过屋”。一边把老旧家具慢慢搬进来,一边砌好后山上的排水沟和清理前后的滴水沟。一心只想搬家过了屋,好去市主上做衣。“月怕十五,年怕中秋。”隔年关只有四个月了。既要向队上投资,又要结算建房工匠的工钱,我俩感到压力很大。
  妻子说:“过了屋才能静下心来,才能慢慢收拾这个乱杂的摊子。摆在目前的问题是水的问题,门口渠道里的水只能用不能喝,并且渠水也快停灌了。”“白天去做衣,早晚去挖井,双管齐下,你治内我治外。目前只能节约用水,重复用水。晚上做衣回家,顺便再带担水回来就是。”
  二十八日过了屋,祖母从借住的邻东家里夹着一块燃着的硬柴栳,拿着一个扫把;妻子提着盛满水的茶壶,带着孩子进了新屋,说这样表示柴火旺水源长。带着水火人丁进门时,有邻居放鞭炮接送。祖母把火种在灶膛里烧旺后,就用扫把在大门口从外向内连扫三下,表示把福寿财喜扫进新屋。邻居们坐下喝茶水吃旱茶,一片恭喜之声!洋溢着比邻乡情的平实和甜美!
  我的任务是找水源。首先沿着门口的排沙圳,一连掘了四个地方,都是沉积的泥沙层,没有发现沙质红岩层。再上溯到百米远的地方,才发现一个被山洪冲刷裸露出来的红沙岩凹地,凹氹里留着一些积水。这里地处蹉跎坡正坡的山凹里,植被茂盛,应该是涵蓄着地下水的,同时地下的红沙岩有很好涵水保水性能。为了防止山洪水冲来的泥沙淤积,我首先在上方开挖了一条泄洪沟道,把山洪引开。
  早上我不能干很长时间,因为我要和妻子外出做衣,而晚上的时间就不受限制。俗话说是日无长久夜无庚深。深夜的山凹里很宁静,井壁上煤油灯的暗淡光焰加上昆虫的鸣叫声是陪伴掘井的伙伴。我也就忘其所以,全心沉浸在这不到一平米的地洞里。我从来没有过这种宁静清幽的享受,也真正体验了这万籁俱寂的滋味。挖累了,就坐在洞口上抽着喇叭筒,这是我唯一的休息方式。夜深了,妻子送杯茶来看我,丝丝话语才打破这夜空的宁静,深深感到家人的温暖。我益发不知疲劳地把红沙岩一块块崩下来,希望能看到清冽的泉水涌出来,这种渴望也是一种享受。
  就这样起早摸黑,委曲在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不断掘进。还没挖到二米深的时候,就发现红沙岩的裂缝里有涓涓细流从白色的泥土中渗透出来。这种细腻的白泥(白垩土)是砂岩缝隙中的填充物。白泥被泉水不断淘走,缝隙也不断掏空,水流也就不断增大。我记得老人说过,井水长久不用就会死掉泉眼,这使我联想到渗透压力的原理。
  泉水出来后,我在井口周围砌了排水防污墙,井口搭块木板以便孩子们挑水。后来这口井给了新来的邻居,直到2009年修高速时被掩埋。
  责任制后,我在屋后开垦了一个柑橘园。为了解决灌水和家用的便利,我又重新掘了一口十米深的常规水井,安装了电泵和手摇泵。丰沛的泉水养育了我一家八口和数百株果树。
  这井址就选在厅堂后面的人字山脉下。因为看到过找水源的资料上,有“两坡夹一嘴(小山包),其下必有水”的介绍。所以就傍着这个人字脉纹的位置挖井。这山体下面是红沙岩,左右的斜纹非常明显,也就是这岩层的缝隙,缝隙中也有一层细腻的白垩土。
  当掘到六米深的时候,泉水把白泥慢慢淘开,水流越来越大。每天上午把渗出来的井水吊干,下午才能继续在水中掘进。这次打井的师父是专业的打井人员,都说在这样高的坡地打井竟有这样好的泉水涌出来,也是少有的。难怪选在这人字脉纹的岩层地方打井,真是风水,真是福气。
  于是停止掘进,把井体衬砌好了,把井台也完善了。由于水位上升到井口,水面比周围地面还高,可直接取水,非常方便。可乐坏了祖母,她说以前遭大旱,晚上到张家井舀水,要等侯个把时辰才舀到一小桶。可现在的泉水就在鼻子底下,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呵!
  我又在井口下方安了四个铁钩,作为挂冷藏食品的地方。为了保证安全,只好把粗大的尼纶网挂在铁钩上。后来装上电泵,既能灌溉桔园,又能把水送到厨房里。再配上手摇泵解决洗涤零星用水,特别方便。
  2009年11月17日,这口井也终止了他的历史使命,只能从废墟中看到它圆形的井口。我和大儿子掀开防护木板,对着清澈荡漾的井底拍下了它的倩影。时光送走了三十三个春秋,人字脉下的甘泉又回归了大自然。
火烧湿壁
  
  记得战国时期,燕国征伐齐国,齐将田单用火牛阵反击,燕国大败。三国演义第39回有火烧赤壁大破曹营的故事。再有中医用火罐和艾草的疗法,也称为火攻。我要说的既不是古战上的火攻,也不是中医术的火攻,却是一次鲜为人知的“火烧赤壁”。因为用红壤砖块砌成的墙体,也戏称之为赤壁。
  1977年春,我和妻子外出做衣。一场暴雨导致山洪爆发,冲垮了后山的防洪土排,泥沙堵满后墙的排水沟,洪水从墙脚石缝里涌入屋内,靠近地面的墙体都已被水渗湿。其中一堵承重墙(排扇)下陷,现出了半寸宽的缝隙。真是赤壁成了湿壁,很有墙体倒塌的危险。
  我们夫妻俩在外做衣时,就很担心山洪对房屋的冲击,也预料到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刚进门回到家里,孩子们正在用吹火筒吸掉屋内的积水。祖母急得团团转,说在大地坪老屋受了渗水的害,来了这新屋里又受水害,天老爷要有眼啊!硬要保佑我们一家人呀!要保佑屋不倒呀!
  可是天老爷是无情的。没有牢固完善排水防洪系统是人为的。为了赚几个钱,忽视了山洪的危害,就因小失大了。后悔也是无益的,我只能面对现实,采取应急的抢救办法。
  我和妻子带着大女儿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在稀烂的泥沟中拼搏很久才把后沟的泥浆糊慢慢运走,总算是疏通了这排水沟。但后山被冲垮的排洪沟是无法在夜里修复的。只求晚上天不再下雨,这是一种无奈的希望。天老爷也怜悯我家了,发了慈悲之心,整晚停雨。房内积水基本干净,外墙的土台阶上也开了很多的小缺口,让水慢慢流出去。
  接着我俩决定,只有采取火攻的办法才能把墙体烧干,这就叫火烧湿壁之战。
  火攻的主要阵地是那墙湿得厉害而且下沉开坼的排扇墙,在墙体两边墙根下,我与妻子分别用薪柴烧起来,顿时火光摇曳,烟雾弥漫,蒸发的水蒸气也充实其间,虽然火气烫得满头大汗,烟雾呛得很难受,但我们就这样烧了一个通宵,几乎把贮存的所有干柴都烧光了,把淡红色的湿漉漉的墙壁烧成米红色的干焦焦的墙壁,屋子里充满了冲鼻的焦烟味,感觉不到湿淋淋的水气了。最后把灼热的灰烬爬开散在地面上,地面也基本干燥了。
  次日早晨,祖母夸我俩真有决心,烧一个通夜硬把湿墙烧干了,真是动了脑筋,也想出了这个火烧湿墙的办法,一夜冇困,就莫去做衣了,休息一下,再来检清这个场面。
  妻子一边扫灰一边说:“发了火就用水泼,湿了墙就用火烧,真是水火不相容,世上的事都是互相克制的啊!”
  “我们用火烧干湿墙就是以旺火蒸发少量的水,但不能欲破龙宫也用火攻。反过来多量的水可扑灭小火,但不能扑灭火焰山呀!水火相克是有极限的,一夜的火攻,也化险为夷,抢救了这栋屋。还不能睡落心觉,马上把墙脚换掉,才是万无一失,我去请尾砖匠,去推条石,你把房内清理干净。”我对妻子说。
  马不停蹄,我用半个崽(土车子)推来九块大条石,尾砖匠要我在砖缝里开些尖(打入契形石块),说这样可使砖块挤紧不离位,为了保险,还在墙腰上顶上挑板,就这样才换上了新墙脚。
  以后地方上下都流传我俩通宵烧干墙的事,对门屋场的陈江鳌先生戏说我是学了诸葛亮的“欲破曹军宜用火攻”的办法,这是把火烧赤壁活学活用了,成了火烧湿壁。
水到渠崩
  
  定屋场基地时,燕长子(刘燕斌)说对门的山嘴虽是白虎嘴,但反面虎是有情的。又说要砌个槽门对着流来的渠水,是个进水槽门,能招财聚宝。我虽然不相信他的风水命相等江湖话,但他的话却深刻留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没有忘记它。
  几间土砖屋总算是建成了,也经受了山洪的洗礼,我自认为火烧湿壁是个创举,也是以火克水的成功杰作,扯起谈来总是沾沾自喜的。而相继面临的一场与水交战,却不是用火攻的战法取胜的,而是要以土克水,全家苦战通宵,以失败告终,犯了主观唯心论的错误,吃累不讨好,徒劳无功。
  生产队的水渠自北向南延伸的修建,即从我砌槽门的位置通过大门前沿经过,这种渠水流经路线就是我的槽门,成了名副其实的进水槽门了,也中了燕长子的话,能招财了,似乎他的江湖话是先说后现,还是有些吉兆。我虽然没想过日后是否有灵验,但面对现实是应如何把水渠改道绕行的问题,不然进屋就要跨越水渠,不但出进要搭着桥板,很不方便。祖母和孩子们不小心会有掉进水渠的危险,同时,一条水沟也打破了整个地坪的布局。
  我完全唯心地理解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句常话,认为只要把挖新渠道的土倒在老渠里,就挖方补了填方,一举两得;并且认为平稳的渠水像温顺的绵羊,不是那猛虎下山的山洪。只想到土能克水,水来土掩,却不考虑水也能克土,能冲垮土排。就这盲目行动,带着全家,还有在潘建国、沈益友、廖爱花等邻居的支援下,先把上游水渠堵住,然后奋战了一通宵,在地坪外侧挖出了新水渠,填满老渠沟。
  地坪里的竹铺上睡着疲惫的孩子们,小方桌上的煤油灯稳稳地摇曳着暗淡的灯光,模糊的人影在来回晃动着,不时也听到小桌上发出茶具碰撞的响声。唯一的招待是一碗凉茶,没有夜宵,可几个邻居还是热情地在打爆工(临时紧急支援)。
  大家都说可以通水了,我说水到渠成也,现在渠成可来水了,就去放水试试吧。
  上游的渠水堵了这么远,应当是积蓄了很大的能量,一旦拉开关板,水流的势头并不是想象的是温顺的绵羊,来势也相当那猛虎下山的山洪,松软的土排很快下沉,瞬间就冲开了一道缺口,土排接二连三的崩溃,新挖的渠道就土崩瓦解,一泻洪流冲向下边的菜地里。
  我向着明灭的星光叹着气,一屁股坐在竹铺上抽着喇叭筒,提议先用柴草堵住崩溃的缺口,打上树桩,再用门片挡住,然后用泥土填实,还是可以通水的,要保证有水灌田,不然社员有意见,就会惹来麻烦的。其实我心里很着急,怕招来破坏水利,影响生产的罪名。
  大家认为这样可以保证水流通过,就来了柴压在门挡土掩的突击行动,满怀信心地再苦干了一场。不料还是一场无用功,水流照样使疏松的土排下沉,水流照样从门板底冲泻而下,柴草和着泥土一起淤在土排下边。只好再次把上游的渠水堵住,我无可奈何地望着这个情景在沉思,在叹气!感谢邻居们的支援,让他们回去休息去了。
  孩子们都在露天的竹铺上睡着了,帮工的邻居都走了,妻子也支撑疲惫的身子准备早餐了。我反思自己犯了急于求成盲目冒进的错误,忽视了夯压渠排这个关键环节,一斧是不能斫出个犁辕的。
  早餐后,把原渠道的填土重新挖出,才恢复了水流的通过,保证了下游的灌溉;水渠上仍然搭上木板,恢复了出进的临时通道。
  后来请来几个老到的老道场(老农),外侧压柴打桩,内侧填土夯压,并铺上了草皮(带草的土块)。他们说,凡事不能吃急火饭,图快就吃亏,才使我深深领会到“欲速则不达”的真正含义,通过几次雨水的考验之后,土排没有下沉,水渠改道成功,老渠也填平,整个地坪完整了;此后槽门还是进水槽门,渠排上新植了树苗和果树,成了一道郁郁葱葱的风景带。
  渠水湾湾门前过,成败都在一夜中。
新巢惊梦
  
  老燕虽然在蹉跎坡筑了个新巢,只是有了个栖身之地,门窗都没来得及安置。为了队上的投资和债务,我们夫妻俩必须撇下一些该完善而没有完善的事情,去继续跑乡串户吃百家饭。
  住在这没有门窗关闭的房子里,四面来风,寒气袭人,每当雷雨大作,更是胆颤心惊。孩子们最怕打雷公,最怕扯霍闪(闪电);因为大人常说吃饭掉了饭粒是浪费粮食,不捡起吃下去是会遭雷打的,遭雷火烧的。因此在扯闪打雷的夜晚,他们都蒙在被子里。大人不信雷神,但也怕雷电袭击,因为凡被雷电打死的人,都要受冤枉加个罪名,不是虐待了父母就是做了冇良心的事,上天不饶人,雷神惩之的报应云云!
  祖母说,雷神庙的雷神老爷有两个翅膀,右手拿铁锤子左手拿钢錾子。难怪被雷公打死的人身上,都留下几条红色疤痕,我们都冇做亏心事,雷公是有眼睛的,不会乱打人。
  妻子说:不管有神冇神,总之雷声闪电是有些吓人的,我们要做夜工,躲之无躲,只要把印花被单蒙住窗子,眼睛看不到闪光,风也吹不灭灯光,我们可安心做衣;至于巷门后门可用木板抵住,那大门就用晒簟拦住,这样才有个关闭,心里上才有个安全感。
  就这样敷衍了一段时期,虽然慢慢也有些习惯了,但孩子们常听到邻居孩子们唱着“蹉跎坡鬼又多,扯的扯来拖的拖”,晚上老是不敢闭着眼睛睡觉,总是要折磨得很疲倦才自然的睡着。妻子说,身子躺在床上,眼睛瞪着窗子,俨然有个毛茸茸的黑老壳藏在窗外;有时被突然的凄戾鸟声吓醒,就不敢闭目入睡。祖母说这种鸟叫挖窖鸟(猫头鹰),朝挖男晚挖女,笑挖眼,哭挖雨,它一时笑一时哭,只挖祸不挖福,它开口就是有号(治丧穿丧服叫戴号),总是冇好的兆头。
  住在单屋独舍的山坡里,当然是无比的寂静,雷声闪电和挖窖鸟的凄戾叫声,创造成了惊恐的气氛。惊魂不定恶梦多,心理不振鬼怪多。这样挨过落叶萧飒的秋天,快到朔风凛冽的腊月了,首要的问题是完善大门的门片。俗话说饥寒起盗心,虽说家里没有多少余钱剩米,但接收的包工布料都是别人的,一旦被盗,放牛伢子赔不起牛。妻子说一床晒簟挡住大门,只是瞎子戴眼镜----一个摆设,只挡得风雨挡不住人。天气很冷了,大门就成了风门口,水不急鱼不跳。天色易变,人心难防,不要做雨后送伞的事。大门片迟早是要做的,拖不了的。
  我只得冒着寒风起了个特早,来到芦仙寺找我那个表老弟,说要买四根做大门片的杉树,然后就随他来到羊须漕山上,一直为他帮一位信任社干部背树;等到下午将近日斜时候,才搞到四根生树,挑到屋已是黄昏过后。我又气又累,坐了很久才把经过说给妻子听,妻子说,人家是面子上的人,你是落难的人,若要人家肯(帮忙),只能耐烦等,没扯砍伐证也给了你几根树,已经算是帮了忙。
  我和成木匠合伙做好了大门的门片。按当时来讲,这种实木门片算是很坚固的,外有铁闩挂锁,内有复式门闩,有了安全感,晚上就不再惶恐不安,也不做噩梦了。这种实心门片可以取下搭台,用来弹棉絮,祖母说上大门也是一桩大事,并且大门也是主福的,千斤的门楼值千金,打个包封(红包)给师父是明中去暗中来。将来粉墙时,还要在门楣上方做个福字就好了。至于那些窗户是已经装了直圆木棍子的,冬天只要糊上纸就可以了。
  十年后,老大出嫁时,我才把窗户上的圆木棍锯掉换上圆钢条,并装上玻璃门和纱门。房门也换上印心木嵌门片,总算是完善了所有门窗。但对比三十年后的新农村,不锈钢和铝合金取代了过去那种朴素的木门窗,很有洋味道,很有城市的装饰氛围。
  雷声依旧,鸟声依然。但不再有惊恐的心理和凄戾的感觉。而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融合,人与社会的共鸣声音,一切都看上去风平浪静。
友其风雨,本系玄黄
  
  时光驶到一九七九年三月,新巢已历三个年头了。南北两向的外墙虽然是选了老宅运来的结实田泥旧砖砌的,但在狂风暴雨的吹打下,砖缝里的挂泥已被雨水清洗一空,甚至有泥水流到屋内的墙面上,楼板上,再流到楼下的屋间里。墙体到处透光,就像是一只竖着的筛子。如果再不粉刷石灰,就会有倒塌的危险。
  我不得不去找盖屋的尾砖匠商量。他说砌了三年的墙体基本不再下沉走样,墙体也已伸缩定性了,就是可以粉刷的时候了。
  “粉刷了石灰会不会像砌忠字牌楼那样掉粉皮壳,能保住多久时间?”我说。
  “又讲砌忠字牌楼落粉皮的事! ”他有些不耐烦地回答我。“那是砌的湿砖,就砌就粉,落粉皮壳马上兑现。现在是粉干墙,至少也可保几年。日子久了,粉墙有了小孔,雨水透进去,还是要起壳落粉皮的,不过是赊账!就是用水泥粉在土砖上,终究也是要落粉皮的。不要想得太远,能保几年就保几年。不信,你去问别个师父!”
  这时我刚刚复职平反,在石江学校任初中毕业班的理化课,时间非常紧张。于是请尾砖匠为首负责粉刷工夫,又请沈叨玉为首负责调制草筋细泥和纸筋石灰。两班人马都交关他俩吃累安排,自己只能起早摸黑做好准备工作。火头军当然还是妻子承担。
  首先必备的两件物资是石灰和纸筋,这是也是难以办到的两件麻烦事,由于我身份的改变,社会交往也相应变好了。从供销社的后门口购到包装盒,祖母和妻子帮着撕扯,除去油纸和装钉后泡浸在一个大瓦缸里,以后搓纸筋和磨石灰浆的事都由小工们去完成。
  按尾师父交嘱,九溪洞的石灰最好,里面没掺石子也容易化浆,黄荆坪和谢家塅的石灰就很差,粉了墙,几年还在爆玉米花。便宜不是货,硬要搞到九溪洞的石灰,将来落了粉皮也好,爆了包谷子花也好,就不能怪他。
  于是请沈春回从九溪洞购回了一拖拉机生石灰(壳子灰);因为家门口的小路不能走汽车,只能卸在200 米外的楼底屋场的晒坪上。为了不被雨水淋湿石灰,为了立即发灰(下水)备用,势必要开夜工,把石灰运到新巢的地坪里。我们有长期开夜战的习惯(不得已),被人戏称为“夜光精”。
  “夜光精”们把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摆放在路上的各个拐弯地方;微微摆动的灯光连成一条蛇形的曲线,打破了寂静的黑夜,照亮了这山间小路。几双大小不同脚板在小路上移动,没有人说话,唯一听到的是一辆土车子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夜光精”们默无声息地,像蚂蚁搬米饭一样,严密分工各执其事,老祖宗提着马灯站在大门口照亮终点站,老三老四在晒场把石灰块装进撮箕里,妻子和老大老二搞肩挑运输,我还是推我的土车子,老五在我前面拉车子,上坡时起到四两拨千斤的作用,终于一夜把二千斤石灰运到新巢地坪里。这是蹉跎坡人的吃苦精神,团结精神。“夜光精”之所以称为夜光精,就是善于于夜战,相对于早起三朝当一工而言,是苦战一夜当三工。
  匠师们的粉墙程序是先粉草筋细泥,等细泥开了鸡脚坼才能接着粉纸筋石灰。雨天粉内墙,晴天粉外墙,从上至下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按我的要求,前外墙及所有内墙的离地三尺以下都做成深灰色,假称水泥墙,两外侧墙和后外墙的中下部做成桔黄色。泥水匠很有经验,要我准备窑灰渣子(烧青瓦的窑灰),拌石灰磨成深灰色的灰浆。这就是色彩学上的间色,即黑白两种极色混合变成了中间色调(灰色),师父们都说这种加上窖末子粉的墙是冒称水泥墙的做法,也是一种传统做法。我的构思并不是冒称水泥墙,而是喜欢这大方调和的中间色调。
  把洁白的石灰墙变成桔黄色,师父们也是传统经验,说要在石灰墙半干半湿时,刷上青矾水就变成桔黄色。太湿了,石灰墙就会刷坏;太干了,石灰墙就不变桔黄色,但他们也说不出为什么。其实他们说的青矾也叫皂矾,又叫七水硫酸亚铁,调的青矾水要每次浓度相同,刷的时候一要手脚快,而要刷得匀,三不能重复,没经验的人,往往刷成浓黄交错,色痕杂乱无章,很是难看,俗称“花背黄牯”。
  两侧外墙的最高点粉刷成功时,师父们要我画上角花,说这里是飞檐下的至高点,最显眼;说东边画只檐老鼠(蝙蝠)表示有福,西边可画只梅花鹿表示禄;趁手脚架还冒拆,要画就架势(开始)。
  我只好从学校抽回来,在那里写上几个字作为一个纪念。拟定以这屋宇的自述,拟人化的第一人称的口吻说:“我立足于这个天地之间,为了我的安全,要与风雨交个朋友啊!”根据这个意思,东侧书写“友其风雨”,西侧为“本系玄黄”。均为一尺见方的篆体墨字,并分别注明1979年 3月。三十年后,在历史前进的车轮下,它随着墙体倒下,最后一刻的印象留在记忆中,留在照片中。
  山泥做的土砖屋,经过粉刷装饰,一派青瓦白墙红石脚的色调,很有传统的江南民居风韵,自己感到非常惬意。
  几年后又完善了连着东侧偏屋,建了刘先生(燕长子)指引的进水槽门,又搞了一次小规模的粉刷工程。请的泥水匠还是那个“落粉皮壳”的尾砖匠,我说他到底是个落粉皮壳的师父,两侧外墙已开始落粉皮了,他生气了,说他言之在先,当风雨的土墙粉刷水泥也是要落粉皮的。
  我无奈,看来无情的风雨吹老了多少少年郎。土屋虽与风雨交了朋友,粉皮照样要落,你声言本系玄黄,天地也保不住你脆弱如渣的土砖墙。我只好求助于志在凌霄善于攀附的爬山虎(葡萄科的地锦)。几年后,凭着它超速的生长和吸附能力,很快在墙的外表面交织成一副牢固的网络,覆瓦式的叶序排列,风雨无阻保住了墙体。我说它是墙壁卫士,绿色使者,真是:春来墙上绿,秋到叶儿红,别号爬山虎,壮志在凌云。
庭院四时春
  
  从1976年丙辰岁到2003年癸未岁,历经了二十七个春秋。也就是老燕筑新巢,在蹉跎坡经营了二十七个年头,虽然两鬓飞霜,但终生无悔,虽俞跗既遥,巫彭亦远。但乾坤混沌的顽症,痛心疾首的创伤基本治愈。故美其名曰:来了第二个春天。
  当此时,寿高百龄的祖母已在六年前寿终内寝,含笑于九泉了。五个孩子先后飞出了蹉跎坡,都已成家立业。老燕身老心未老,乐意留守老巢,把这个芸香居建造成一个幽静的园林式的山居。
  2003年春节,晴,轻霜冻,温度-1到11摄氏度,应是个三阳开泰的春节。新燕带着他们的雏燕都飞回了蹉跎坡,齐聚在芸香居大团圆了。
  这次大团圆,是吃在芸香居住在芸香居的最后一次大团圆,至少有四天的活动。他们的到来,老燕们是忙于后勤,新燕们是忙于摄影纪念,把蹉跎坡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到镜头里:
  落叶的板栗和杜仲树,还留下一丝残冬的余韵,两排杉林恰似绿色长城,划着豆腐块的菜园和清澈的鱼池交相辉映;竹林里荡着土秋千,摸几下人工矮化的密节古怪竹;站在梯田式的桔园里,可远眺石柱峰、石牛砦等东岸山景。
  大门口的空地都已硬化,花木盆景点缀其间;草地的石桌石凳上和高大的玉兰树下是活动最多的地方,小孩子们最喜欢在装有摇水泵的井台上和砌有假山的微型鱼池边玩耍。
  “以前的春联都是我作的。”我提议说,“今年的春联就搞集体创作,蹉跎坡这座山居环境已基本完善,你们都看到了,也摄入了镜头。根据这个情况,既要体现大团圆,又要突出一个春字,字数不少于四个不多于五个,还有避忌三平脚三仄脚,词性和句式的对仗也要工整啊!”
  “这样搞,俨然是红楼梦里的《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了。”妻子说,“照以前的写个‘向诸君祝福,请各位拜年’也要得吧!何必硬要那样古板呀!”
  “大团圆就是集体创作,好些,各有千秋,最后我来批点修改完善。”我就这样安排了。
  A 说今年是羊年,还是“三羊开泰,五谷丰登”吧!B 说环境这样好,写“安居盛世,乐在园林”也可以。C 说大家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团聚是天伦之乐,用“关山万里路,天地满园春”应该合适。D 说去年是壬年,今年是癸未,“羊随春到,马带福归”也表示了新旧交替的意思。E 说竹有君子之风,是否写“春风着意,修竹怡情”要得?F 说…,G 说…。
  我对他们的联句做了如下点评:
  A 的联句很有传统味道,也算工整,但丰登不能对开泰,登丰才是动宾词性。B 的也很工整,合符联律,但没体现春节,只能做普通对联。C 的立意可以,但没有把意思说明白,可再修改备用。D 联正合了马蹄韵,也算工整的春联,但没突出这个家庭和环境的特点。至于 E联,虽是富有韵味的雅联,但没体现大团圆,还有 F和 G的就不讲了。总之,各有千秋,还是动了脑筋的,基本都是成功的联句。
  我把 C联改成“庭院三春景,关山万里情”。他们说生姜还是老的辣些。这样既说了孩子不远万里归来团聚,又表明了新巢新气象。比1989年春节的“以农为本,立德修身”开放得多,那时是清规戒律,现在是敞开心扉。正是:情牵海宇关山路,乐叙天伦父母心。
蛇尾场的木屋
  
  写完了我的新巢,但不能忘记先人的老巢,我原住的大地坪老屋,以及土改时立法庭的对门屋场,和沈载得住过的蛇屋场,都系宝乔裔世诚公迁来此地(桃美洞)后先后于清雍正年间所建的木结构民居,时间均早于清同治年间建造的华佛寺(今新开村法源寺组)沈家大屋(本人另有测绘报告和平面图)。
  以上三个老屋均于上世纪末先后拆除,改建成分散的独立红砖楼房。邻近的石江陂陈家大屋和软桥组的潘家大屋也早就化整为零,而党上的刘家大屋只剩下风雨飘摇的三进厅堂,孤立在周边的红砖楼房中间,危在旦夕。
  鉴于新农村建设的崛起,红砖楼房鳞次栉比,这是木结构的老屋先后消失,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这个现实是无法阻挡的。而不少城市出现了一些不伦不类的仿古步行街,江南水乡的古民居也在修复或甚至复制中,但留下原汁原味的古色古香却是甚少。我想为蛇屋场的木结构老屋写点回忆记录,作为对先人木屋的留念。
  九龙山(前文已述)像一只左掌覆在桃美垅的左侧,指向太和塅(今江美村),左掌的大拇指叫白虎咀。古老的蛇屋场就关藏在这虎叉里。左青龙右白虎,景致很好,只有一条泥沙路从大樟树下的池塘边通向大屋的槽门口。
  大屋的正屋是三进五开的木结构,分别为下厅、中厅和上厅,依次升级。上厅进深 2丈 8尺 9寸,宽度 1丈 5尺 6寸,中下厅进深相应减短为 2丈 4尺、1 丈 8尺。承重墙由大木柱和穿樑组成木架,木柱间用木板镶嵌着,俗称鼓皮墙。檩子为两根镶合而成,能承受沉重的青瓦重量(老瓦重约为今小青瓦重的四倍,每片 1.6市斤)。
  承托瓦片的椽皮都是三寸到尾的对开木板(一木锯成两半),钉椽皮不用铁打的方钉(那时没机压圆钉),先人考虑铁钉上碌(生锈),就选用炒熟的竹钉,因为炒制的竹钉不上霉变质。钉孔是用是凿穿透的方孔,使竹钉把椽皮牢固地钉在檩子上,说明先人考虑是周密细致的。
  檐条都架在鱼尾形的挑樑上。硕壮的樑体刻有鳞片,张开的尾鳍刻有线条,大方美观具有形象特征。
  上厅除正樑和陪樑外,中后方有快宽大的照板(俗称照),起着装饰和牵拉的作用,照上竖挂的匾额上有“老壮传身”四个大字。文革时,造反派凿樑上的八卦图时一并破除了。天井两侧的茶堂木格门和中厅的板门是活动开关的,只有婚庆时才敞开。
  屋脊中部都堆上品字形瓦堆,传说姜子牙封神时没留下自己的神位,就这样坐在屋脊上。
  印象一是原材料,从用料看,当时的森林资料非常丰富。印象二是建筑风格,堪称结构严谨,大方朴素。印象三是设计思路,保安和排水等细节都考虑周密。印象四是这种大木结构的老屋场,反应了强盛的家族凝聚力。总之这纯粹是印象,留下这印象示于后人也!
内山人的土筑屋
  
  前文写了很多关于灵官嘴的往事,却没有把土筑民居写进去。而土筑民居是内山人就地取材因地制宜的建屋形式。内山人不缺木材,为什么不建木屋而筑土屋呢?他们说木屋需要高大的圆木,几年来山林中也很少有这类木材了,同时木屋容易遭白蚁危害,要换根柱头就是非常麻烦的事。并且木屋不保暖,山区的屋基只能选在坡地边沿地带,房子的进深受到限制。
  因此内山里的民居都是土筑墙,这种墙体比土砖墙宽二寸,是八寸宽,墙体中安放木棍做墙筋,既牢固又保安,小偷把筑墙叫豆腐渣,把砖墙叫豆腐干。黑话说,只吃豆腐干不吃豆腐渣,是指筑墙又厚又有墙筋,难以挖穿,砖墙有缝易于打洞。
  灵官嘴最大的土筑屋是祖父开染坊时的东家江文盛的,那是三开两进一过厅两天井的规模。我跟着祖父母在那里躲兵时,常和孩子们在那厅堂里玩耍,非常熟悉那里的环境。周边的土筑屋都只有 1丈 8尺至2 丈 4尺的进深,都是三开一字门楼。近十年来,内山里的土筑屋都慢慢消失,一是拆除建了红砖屋,二是迁移进入集镇。所以,土筑屋将是完全退出民居建筑舞台的古董了。
  1962年我出狱回到老家后,在芦仙寺舅祖父那里,做过几天筑屋的小工。听到他们称筑土墙的师父为筑匠,看到筑匠的主要工具是筑架(土箱),长五尺,高一尺,内宽八寸;一端由活闩固定着,一端是活动张开的,筑墙时用木制钳卡夹住。筑匠站在架中提住两边纽绳操作运转。固定一端的挡板外面吊着重垂线,来调整筑架的垂直正当。
  筑墙时,筑架放在两根横着的木棍上,他们称这种两头尖中间粗的圆棍叫“牛”;筑墙的榔头叫槌,中间是圆形的,便于握手,两端的方角是扁形的,一端叫小槌,一端叫大槌;每架筑好土后,用槌打开闩栓,即开架移到新的位置上,用小钩锄刮去架上粘着的余土后,重新校正装土继续筑墙。
  除掌槌的筑匠师父外,还有两班人马也很重要。一是挖土和土(抄匀潮水)的也应是师父,因为选挖石子土,因黄土多了太粘没站劲,太少了就没粘性;潮水太多粘槌又粘架,潮水太少就松散槌不实;师父们说,既要能捏成团,又撒得开,所以抄土是师父,筑土才是徒弟。
  二是打泥巴掌的师父,这是一种细心耐烦的门面工夫。巴掌师父筛好和好一堆干湿适度的细土,用东西遮住保湿保干,提着一小撮箕细土随在筑架后面,趁着筑墙未完全干燥时,先用手把细土抹在墙面上,再把小巴掌拍打,既把墙拍打得光亮干滑,又补满了“牛”棍留下的圆洞,一般不再粉刷了。这种连拍带拖的工夫虽然看似轻松,可要不停不住地急慢拍打着。筑匠休息了,他也要把巴掌打完才能收手,所以是最后吃饭,最后收工的,打巴掌的都是有经验有耐心的中老年人。
  负责挑土和抛土的人在地面,接土的人在墙上,都是青壮年人。抛土和接土的人既要力气又要灵巧,若有闪失走了手,连箕带土砸到人头上,就要换几句骂----吃了死!不是撑船手莫撑竹篙头……
  筑墙的工夫很累人,所以饭量也蛮大。师傅们说,墙要土筑人要饭筑,人是铁饭是钢,筑屋就是筑饭。我只能做死功夫,就是把土挑到墙根下,每挑满一架,就可休息几分钟。
  也有人取笑我,说我的肚子是藏书的不是藏饭的,筑多了饭,就越筑越呆。其实刚出狱的我是无偿打小工的人,只是混饱一个肚子,如此处境,奈若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