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宋诗如茶-----如梦如幻的宋朝

作者:绮色佳08 提交日期:2008-10-14 23:26:00

如梦如幻的宋朝
  
  
  
  
  王国维说过:“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动,与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汉唐,后之元明,均有所不逮也。”陈寅恪先生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何以宋型文化达到了这样的高度?这是有许多历史和社会因素在内的。
  
  ----------------
  
  公元960年,陈桥驿,一袭黄袍披于赵匡胤身上。
  
  五代十国战火频仍的分裂局面划上了句号。
  
  坐上皇位相当不容易,如何把王祚延续至千秋万代,更是每个中国帝王殚精竭虑的课题。
  
  有唐一代,自李玄宗之后便开始日薄西山,到了晚期,藩镇之乱更是把一个疆域广阔、文功武治的大帝国阉割成了孱弱的病鸡。殷鉴在前,赵匡胤心悸万分,生怕自己好不容易掌握的大权一度旁落。于是,他汲取了前朝藩镇之乱的教训,采取了一系列崇文抑武、分化事权、强干弱枝的施政措施,加强了中央集权制度。
  
  众所周知,宋代是一个偃武修文的朝代。赵匡胤为了压制军人的权势,想出的办法是削弱兵权。他用“杯酒释兵权”的软性手段将军权揽回手中,又设立中央禁军,将各地的精锐部队归禁军管辖。他又担心地方驻军首领再次如唐朝的藩将一样坐大,于是,各地方的军事首脑定期便得轮换驻防,这样一来,这些将领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在地方上盘结势力,但其弊在于造成了“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恶果,致使其武功不盛,多有外患。宋代的外敌自建朝以来就虎视眈眈,为害甚烈,至1279年陆秀夫背着小皇帝崖山一跳,宋代近三百年的繁华就此烟消云散。如果开国之祖赵匡胤能走出一条文治与武功相平衡的道路,又何至如此呢?
  
  与削弱武将之权相对应,宋以文官治天下。开国之初,宋太祖便立下了绝不杀士大夫的盟约。我们翻检有宋一代,根本没有像明清两朝的“文字狱”的血腥阴森,就算是元祐党争、乌台诗案这些较为出名的事件里,也没有人为此而丧失生命。
  
  魏晋以来的门第贵族体系终于土崩瓦解,科举取士使得寒门白衣也有了晋身之径。宋代实行文官政治制度,统治者广开科举,以文取士,士大夫享有前所未有的优渥待遇。宋代的文官,比现在的国家公务员舒服多了。他们从皇帝手里拿的薪水比唐代高了几倍,北宋初期官员接受贿赂捐金更是皇帝允许的潜规则。唐人元稹曾在为妻子韦丛所作的悼亡诗里得意地自夸“今日俸钱过十万”,但是比起北宋官员,他的排场就小多了。张先在家里养了几百名歌伎,日日吟风捉月,饮酒作乐。寇准这位名相,也为美丽的歌女写下了旖旎的词。就算是素来端庄严肃的理学家,也很会享受生命。司马光、吕公著等高级官僚因敬慕理学大儒邵雍,为他筹款在洛阳天津桥畔建了一所大宅院,邵雍在里面修道养身,称之为“安乐窝”、“长生洞”。
  
  我们必须指出,宋代成熟而庞大的技术官僚架构,有叠床架屋、冗员赘官之弊。赵宋王朝的积贫积弱,是一个封建朝廷的灾难;然而,相对宽松的政治制度及宽裕的言说空间,以及日趋成熟发达的物质文明,却让宋代文化发出了异常灿烂瑰玮的光芒。
  
  公元一千年时,西欧正是黑暗的中世纪,宗教的桎梏紧紧锁着思想和创造力,正是文化的荒芜期。但是,在东方的中国宋朝却孕育出了一个活泼泼的市民时代。法国著名社会史学家谢和耐把宋代推誉为同时期“全世界最富有和最先进的国家”,在他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中,以迷恋的笔调回忆了南宋临安的山温水软,风物人情。他赞叹道:“中国成功地发现了一种手段,能以最少的直接干预去统治最大数量的人民。天人合一的宇宙观、道德观对此发挥了极大功用。”
  
  宋代是封建社会里惟一没有压制工商业的朝代,唐代的宵禁取消后,商品经济以极快的熵增速度发展,而且对外贸易也有了强劲的发展。宋代外侮强悍,统、治阶层以金钱来换和平,贯穿于两宋的纳贡称臣虽然开支浩繁,但国库的岁收依然充足。相比于他朝,宋代的农、民起、义规模并不算大。宋代之亡,亡于他族,而非亡于吃上不饭而起事的农民。《东京繁华录》、《武林旧事》、《鹤林玉露》等宋代笔记里,细致地记载了当时的盛况:
  
  
  “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 ----------《东京繁华录》
  
  这是“靖康之变”以前的汴梁,这是李清照与丈夫赵明诚收集金石、赌书泼酒的汴梁,这是宋词里鲜活逼人的汴梁。
  
  北方的工商业固然发达,南方的都市更是红尘万丈。据说柳永的一首《望海潮》让金人有了伐宋渡江之意: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岳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人文风景的背后是扎实坚固的物质基础。与士大夫代表“雅正”的审美取向大异其趣的是通俗文学的繁茂生长。小说这一体裁,与当时勾栏瓦社里的说书人的不断宣讲不无关系。原始戏剧也开始方兴未艾,元杂剧的出现,更是与这些娱乐场所息息相关。茶楼酒肆里有无数的酒保、茶博士和经纪人,有卖唱的歌女,有供诗人喝酒兴起题诗的粉壁,人们流连其中,享受着世俗生活的快乐。我们在《水浒传》里,还可以依稀见到当时的风流繁华。
  
  宋诗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形成了与唐诗迥异的风貌。我自小爱读唐诗,并自以为瞧不上宋诗----因为毛泽东曾经说宋诗“味如嚼蜡”,缺乏“形象思维”。几年前我报考研究生时第一次见到我的导师,他问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喜欢唐诗还是宋诗?”我不假思索便说:“当然是唐诗。”导师笑说:“中国人是一定会喜欢唐诗的。但是,宋诗自有其特色与格调。钱钟书先生对宋诗的评价就很高。唐诗如酒,宋诗如茶,是酒更好,还是茶更好,我们没法下一个准确的价值判定。”
  
  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宋诗里也别有幽趣。如今,我已能够说,我爱唐诗,我更爱宋诗。
  毋庸置疑,唐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最高峰。在唐诗无可企及的高度以后,难道宋人还能够继续延着唐人的路径走下去吗?宋人只能自铸新辞,才能打开一片新天地。
  众所周知,宋诗有着“以文字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才学为诗”(严羽《沧浪诗话》)的特点。缪钺先生以一段美妙的比喻来分析了唐诗与宋诗的区别:“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酝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唐诗如芍药海棠,秾华繁采;宋诗如寒梅秋菊,幽韵冷香。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
  
  唐诗好写宏大的户外风景,苍茫的塞外边关;宋人倾向品咂人文意象,煮酒煎茶、描竹写兰,这是他们所擅长的“小体裁”、“小视角”。唐诗直抒胸臆,流畅自然;宋人好说理,喜欢用典故,把自己肚里的知识储备全体现在诗里。像王安石、苏轼这样腹笥甚丰的大作手,诗歌是他们逞才露已的跑马场,他们用典繁密,花样翻新,到了无法想像的地步,甚至有卖弄之嫌。唐诗浑然天成,有如天籁;宋诗则是有意而为,“欲以人巧夺天工”。 在美学风格上,唐诗如泼墨山水,如塞外风景,体现了唐人向上进取、扬厉风发的事功精神;宋诗如金碧绢画,如素兰奇石,反映的是宋人雅好古淡、幽思内省的人生态度。
  
  这两种诗歌,只能说是风格不同,难道可以断然地说孰优孰劣吗?
  宋诗的接受史也是颇饶玩味的,反映着两种不同诗歌风格的轮流坐桩。宋诗的地位如坐过山车,忽高忽低。在明代,文人是看不上宋诗的。有名的复古派诗人--------“前七子”中的李梦阳把宋诗贬得不值一钱,王世贞更号称是不读唐代大历以下诗人。他们对唐诗是亦步亦趋,极力模仿。但是,明人的诗歌写得好吗?也不见得。
  
  宋诗地位的重新认识,是到了清朝以后才成其规模。清朝是一个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的朝代,也是学问之一朝。由于汉人的政治空间不大,清儒不再关注与自身相关的事物,而隐退于书斋作学问的探寻,在古籍中寻求生存的意义。清儒考镜源流的饾饤功夫是历朝所不能及的,因此,体现学力的宋诗在清朝之复兴,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宋诗的选本和注本大量出现。最有影响倒是“同光体”诗人。同光指清代同治、光绪两个年号,代表人物有陈三立、陈衍、沈曾植等人。他们把宋诗抬至前所未有的高度,陈衍编有《宋诗精华录》的选本,他认为宋诗“清而有味,寒而有神,瘦而有筋力”。《围城》里有个专做旧诗的董斜川,他的诗有点江西诗派的味道,只是更像做得比较烂的宋诗了。
  
  我最爱的宋代诗人有两个,一是苏轼,二是黄庭坚。其实他们都和宋代诗坛雄霸一时的“江西诗派”有关。这两人的诗是充分体现了宋诗特点的,有一个共通之处,他们还写的一行好字。尽管后来有人说书法“坏于苏黄”,但是,宋代少了这两个人,岂不是缺了许多文采风流?
  
  只愿能穿越回千年之前,与苏子瞻同游承天寺,与黄山谷同接檐前雨。
  
  是为序。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一、纵横吾宋是黄州----王禹偁
  
  
  
  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何事吟余忽惆怅,村桥原树似吾乡。
  
  大宋三百年的诗坛里,我从中捞起的第一颗珍珠,就是这样一首质朴平实的七律。
  
  有个现象很奇怪,许多朝代在开国之初,文学风格都趋于绮丽一路,随着国力的发展,诗歌才开始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宋初时,摹仿李商隐诗风的西昆体大盛一时。王禹偁的诗,便如一朵不事雕饰、只有淡淡清香的野菊。例如上面一首《野兴》,便代表了王的诗歌风格。钱钟书在《宋诗选注》里说:“山峰本来是不能语而‘无语’的,王禹偁说它们‘无语’……仿佛表示它们原先能语、有语、欲语而此刻‘无语’,这样,‘数峰无语’才不是一句不消说得的废话。”“万壑有声”、“数峰无语”这样的句子,是中国古典诗人特别有的手法,以己之眼观万物,天地万物都似乎饱含了感情。
  
  刘熙载在《艺概》中说:“王元之诗,五代以来未有其安雅。”五代是乱世,“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五代诗歌的风格也即如此。宋初政局稳定之后,民生渐次恢复,诗歌里的颓靡自然也消退。以“安雅”二字,形容王禹偁,是再妥贴不过了。我们可以从后来的梅圣瑜、苏舜钦,看到这样的影响。
  
  王禹偁,字元之,是山东钜野人。他出生在一个寒素之家,家里以磨麦为生,因此王又称为“磨家儿”。然而,王禹偁却颖悟过人。他九岁时变能操笔成章,名气传遍了乡里。因此名相毕士安非常欣赏这位神童,甚至就教于王,让他当了自己的家庭教师。
  
  中国古代的神童故事很多,最有名的一则是《伤仲永》,这是一个夭折的天才,令人惋叹。但更多的流传下来的神童轶事,则充满了中国式的传奇意味。李贺七岁便见到了当时诗坛巨擘韩愈,小李贺一挥而就,成诗一首,他的才华让长者韩愈大为折服,日后更是大加提携李贺。王禹偁的声名,也出自于性质类似的一个故事。
  
  有一次,济州府的太守大宴宾客。席间,太守出了一个对子:鹦鹉能言争似凤。座中皆不能对。毕士安把上联书于屏风上。没想到,只有九岁的王元之一见之下,便朗声应道:“蜘蛛虽巧不如蚕。”其实这不算多有深意的对子,顶多只能算精巧的文字游戏,但是,九岁的孩童竟有此捷才,毕士安不由说:“这孩子,可真是经纶之才呢!”
  
  后来,毕士安和太守一起赏莲时,让王禹偁作一首应景的诗,他沉吟片刻,成诗一首:“昨夜三更后,妲娥堕玉簪。冯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昨晚三更以后,天上的仙子居然把玉簪堕落到人间。冯夷是古代的河神,他不敢留仙子的宝物,便在碧波中捧出了已经化为白莲花的玉簪。这首诗妙喻生花,作为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能有这样的水平相当的不容易。
  
  王禹偁的科举道路一帆风顺。太平兴国八年(983)登进士第,授成武县主簿,次年移知长洲。在地方上,他办事干练,效率高,不过五年,就被召入京,任右拾遗、直史馆。
  
  拾遗这个官,其实就是一个类似于摆设的官职,权利不大。如果熟习官场规则的人,一定不会诤直而言,但求全身远害。但王禹偁性子耿介,有事从来不藏着掖着,还喜欢褒贬人物,曾发誓要“兼磨断佞剑,拟树直言旗”,这样的性格在朝廷里不甚讨喜。直史馆,也就是中央文献研究室,古代重视修史,这个机构看似没什么利害关系,其实修史的人一不小心说点实话,就要吃大苦头。其实,现在的历史研究也不一样吗?近代史、民国史和现代史研究里,也到处是雷区,踩着雷了,你的研究成果只能被边缘化,职称都评不上。
  
  当时,辽国在北边已经势力雄厚,更是从石敬塘手里轻而易举地吃下了幽云十六州,北宋朝野上下除了抵御边侮的现实问题以外,还存着克复国土的心思。端拱二年(989)正月,辽军围攻易州,在艰难的抵抗之后,易州守将被辽铁林军击退了,还俘虏五名指挥使。最后,易州沦于辽人之手,刺史刘墀也投降了。
  
  面对辽兵对新生王朝的虎噬之势,宋太宗忧心忡忡。他把大臣们召集到一起,问道:“如今辽军势力猖獗,我们该如何应对呢?”
  
  臣子们意见纷纷,不一而是。王禹偁的对策切中了宋兵的要害,一针见血。他在《御戎十策》中说:“镇守边疆的策略,就是要用人得当,内修其德。用兵的大患便在于兵势不合,将臣的隐忧便在于无权。所以,朝廷为了社稷安定,应该在要害之地重点驻防部队,甚至可以建筑像唐朝那样的受降城。如果国家有兵三十万,则每军十万人,平时让他们相互支援,一呼百应。第二件事,就是要远离眼光短浅、功利为上的奸佞小人。他们空有爱君之名而无爱君之心,为了讨好取悦于陛下,他们就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说真话,应该任用经验丰富的老臣子,让他们有事直言。另外,可以向辽国派遣间谍。我听说辽国现在是妇人当政,下面的人很不服气,用重金贿赂他们,就能瓦解他们的凝聚力。对于住在宋朝与辽国交界之处的边民,您应该传下表达慰问与哀悼之情的诏书,幽云十六州本来是汉人的领土,早就应该收复了,可是那里的人民不知道皇帝的心意,都说宋朝不再眷顾我们了,陛下的安抚可以让那边翘首而望的遗民得到慰籍。我希望陛下少在佛事寺庙上花钱,应该奖励农耕,淳厚风俗,人民的生活安稳下来,边境之扰也就解决了。”
  
  这十条策论切中要害,宋太宗看了以后也十分叹赏,当时的宰相正是以“半部论语治天下”而闻名的赵普,特别器重王禹偁,把他提升为“知制诰”,成为御用笔杆。
  
  王禹偁因为笔杆子高升,也因笔杆子倒了大霉。他老是对皇帝的做法说三道四,终于惹得皇帝老大不高兴,谁喜欢老听剌耳的话啊!
  
  淳化二年(991年),庐州有个尼姑道安,在当地势力很大,因琐事与有名的学者徐铉结怨,便诬告他与妻甥姜氏通奸,姜氏就是道安自己的嫂子。此时,王禹偁任大理寺事一职,也就是公安局执法人员,他查实案情后为徐铉洗清冤情,还据《宋律》里有关诬陷的条文追查道安告奸不实之罪。可道安的靠山还是把王禹偁整得丢了官,被贬官为商州团练副使,还不能在公文上签字,没有“话事权”。
  
  最郁闷的是,他的史官一职也当得不顺遂,真宗咸平初,他修《太祖实录》,居然把开国皇帝“杯酒释兵权”一事秉直而录,那还了得,马上被贬官黄州(今湖北黄冈),王禹偁后来即被称为“王黄州”。黄州这个地方似乎专门收留官场上的倒霉蛋,后来苏轼也贬到了此处,后来发出了“闻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的感慨。
  
  在八年内,王禹偁一连贬了三次官,他便作了《三黜赋》以明其志:“屈于身兮不屈其道,任百谪而何兮。吾当守正直兮佩仁义,期终身以行之。”这种精神秉承自屈原,是历代士大夫一以贯之的POSE。
  
  王禹偁在黄州当官时,做了许多好事。他看到囚犯在狱中时有患病,相互传染,他就上书朝廷反映情况,朝廷采纳了他的意见,在各个地方设立了病囚院,专门收治狱中的病患。各地的民众纷纷称颂感念不已。
  
  我小时候看《古文观止》,对王禹偁在黄州时所作的一篇《黄州新建小竹楼记》印象尤深刻。里面有一段清丽的句子,当时特意抄在自己做的诗词摘抄本上:
  
  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宜投壶,矢声铮铮然:皆竹楼之所助也。
  
  少年的我未经世事,自然没有留意下面的几句:
  
  公退之暇,披鹤氅,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亦谪居之胜概也。
  
  文章看似闲适平宁,但其实不然。在这样优美的文字中,他还是提到了自己贬谪的事实,很显然,王禹偁并不甘心于被放逐的命运。他在黄州时所作的文章里还说过自己是“霜摧风败,芝兰之性终香;日远天高,葵藿之心未死”,表达了一种极度压抑愤懑的心绪。可哪怕是遭遇了这样的挫折,他也“虽九死而未悔”,始终不渝其志。
  
  王禹偁最后死于黄州。有一年,黄州城里来了两只老虎打架,其中一只打输了,身子被吃了一半,群鸡大啼,足足叫了一个月,节气明明已是冬天,却雷鸣阵阵。王禹偁心里不安,便上疏皇帝,并引了《洪范传》里的句子,请求皇帝制裁自己。皇帝找来司天之官占卜,司天之官说:“恐怕黄州当地的官员会有灾祸降临呢。”皇帝动了怜悯之心,在春天时下召将王禹偁调到蕲州任知县。王禹偁接到任书后,写了两联答谢皇帝:“宣室鬼神之问,绝望生还;茂陵封禅之书,付之身后。”这两句话用的是汉朝时两个死于贬所的诗人----贾谊和司马相如的典故。皇帝看了便问道:“王禹偁是不是快要死了?”果然不到一个月,王禹偁还没动身前往蕲州,便死在黄州。中国文人喜欢穿凿附会一些谶讳之说,可怎么就屡屡发生那么巧合的事呢?在王的诔词里有“事上不曲邪,居下不谄佞;见善若已有,嫉恶过仇雠”的评价,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正直是要有社会成本的。
  
  王禹偁在黄州时自编文集《小畜集》,集名出自于《易经》:“小畜之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王禹偁是“白体诗”的代表人物,一直学习白居易的浅近风格。但是,像李昉、徐铉这些白体诗人一般学的是白居易晚年隐居家中的闲适文章,多为留连光景的小碎篇章,王禹偁的作品则学习白居易、元稹关怀民生的一面,写了一些反映底层生活的现实题材诗歌。
  
  后来,他更转而学杜甫沉郁顿挫的诗风。王禹偁贬官为商州团练使时,郁郁不得志。商州是陕西一个比较偏僻贫穷的地区,一个春天的早晨,王禹偁发现一夜之间桃花全都吹落了。他拈起一支桃花,感叹连连,便做了一首《春日杂兴》:“两株桃杏映篱斜,妆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我现在不过是僻地微官,家里已经破弊不堪了,但是,有了篱外的两株桃杏妆点,家里也有了一些生气。为什么春天就容不得我有些许欢乐呢?它和啼叫的黄莺一起,把娇弱的花朵葬送了。可是过了几天,他的儿子王嘉佑说:“老杜做过‘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的句子,您最好还是改改吧。” 还把杜甫的原诗拿给王禹偁看。这是杜甫在成都草堂时写的一首诗《绝句漫兴》:“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是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这也是杜甫流落在外时所作的感怀之句,家中的桃李皆为我手植,矮墙破屋,是我这个乡下老头的家,只有春风能够侵犯我的家园,夜来吹落了几枝花。无论是立意、结构还是措词,这两首诗是非常相似的。这到底是不是抄袭的呢?王禹偁却不以为意说:“看来我与先贤不谋而合,居然能做出与杜子美相似的诗句!”他自述其怀说:“本以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这就是说,我原本是学白乐天的,却没想到后来与杜甫接近起来了。
  
  我特别喜欢他的另一首诗:
  
  今年寒食在商山,山里风光亦可怜。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郊原晓绿初经雨,巷陌春阴乍禁烟。副使官闲莫惆怅,酒钱犹有撰碑钱。
  
  这首诗风格非常像杜甫的七律。“稚子就花拈蛱蝶,人家依树系秋千”一句,明显化自杜诗里的“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王禹偁的诗歌数量不算多,但可以说是开宋一代之风气。后来清人吴之振在编《宋诗钞》时说:“禹偁独开有宋风,于是欧阳文忠得以承流接响”,原来,欧阳修等人的诗歌都受到他的影响呢。
  
  王禹偁一生流传下来的词作只有一首,据称这是第一首宋词:
  
  
  雨恨云愁,江南依旧称佳丽。水村渔市。一缕孤烟细。天际征鸿,遥认行如缀。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阑意。
  
  
  《词苑》里评注云此词“清丽可爱,岂止以诗擅名”,可惜,他只作了这么一首。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只看题目这个帖子并不显眼。岂料一读之下,竟是喜欢~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作者:绮色佳08 回复日期:2008-10-25 1:24:24    
  人间万事君休问-----寇准
  
  
  宋代历史上,寇准是贤德的明相。他位极人臣,有“白首尤持相国权”之称。
  
  民间一直叫寇准“老西儿”。老西儿其实是“老醯儿”,特指嗜酸的山西人,语带轻亵鄙薄。记得九十年代时葛优演过一部叫《寇老西儿》的电视剧,主题曲里还有“不爱酒,不爱钱,老醋一壶你莫嫌”之句。寇准的籍贯是怎么搞错的呢?这得归因于评书。寇准最有名的事迹便是“澶渊之盟”,这一段历史故事,是无数民间口传艺人的素材资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刘兰芳的评书《杨家将》风靡一时,除了精忠报国的杨家将之外,寇准运筹帷幄的形象也深入人心。评书里把寇准叫做“老西儿”,说得一口山西话,动不动还掏出瓶醋呷一口,于是乎以讹传讹,寇准也就成了山西人。
  
  其实,据《宋史•列传第四十》载,寇准是陕西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他出身于优渥的士绅家庭,自幼失怙,由母亲一人抚养成人。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记载了几则他习性奢华的逸事,里面就点明了他“早贵豪侈”,又说他“少时不修小节,颇爱飞鹰走狗”。《宋史》里也提到他“少年富贵,性豪奢”。这样一个惫懒人物,是怎么成才的呢?是用打的。寇准的母亲管束甚严,有一次,她看到儿子成日家偷鸡摸狗,气得用秤砣砸他,直砸得他血流了一地,好几天走不了路。寇准这才长了记性,悔改上进。类似的人物还有唐代的韦应物,这也是个年少荒唐终成大器的样板,年轻时是个花花太岁,还和邻居家的闺女偷情,中年后洗心革面,看来“三岁看老”之语也未必当真。
  
  寇准十九岁便中了进士。宋太宗一向认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每次殿试都会问一下考生的年纪,如果年纪太小,就会摒退不录。有人告诉寇准,最好把自己的年龄报大几岁,寇准说:“我刚刚晋身,就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吗?”还是依实报上自己的情况。
  
  寇准果然一路飞黄腾达,先去基层挂职锻炼,没几年复归京官,做到了枢密院直学士,枢密院在北宋相当于中央军委之职,寇准爬到此高位,可谓权重一时。有一次,寇准奏事时,不知触到了皇帝哪根弦,惹得他老大不高兴,想甩袖回宫。寇准拉着皇帝的衣服,让皇帝坐下来,硬是把话说完了。过两天,皇帝明白过来了,不由赞道:“我有了寇准,这就好比唐太宗有了魏征一样啊!”
  
  其实,这也可以看出宋代官治的开明宽松。这事儿要是搁到明朝,这等批龙鳞、犯天颜的大事,我看寇准的屁股上少不得挨上一百大板。
  
  真宗很赏识寇准。在寇准第一次贬官至青州时,真宗还时时惦念着他,曾经对左右说:“寇准不知道在青州是不是安乐?”左右说:“青州是个善藩,他不至于吃什么苦头”,没过几天,真宗又如此这般动问。左右猜测真宗有复用寇准之意,就浇了冷水说:“陛下对寇准念念不忘,听说他在青州却纵酒作乐,不知道是不是也念着陛下啊!”真宗默然。转年又将寇准升至参知政事。
  
  最后,寇准终于当上了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宰相一职起源于春秋,是辅助国君处理政务的最高官职。在中唐以后,皇帝心忌宰相一职削弱皇权,一般不直接委任宰相人选,而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行宰相之职,简称“同平章事”。在宋代,“同平章事”即等于宰相了。在宋初,宋太宗取消了宰相上朝时享用的坐礼,宰相的权力比前代更为缩小,但是皇帝的行为仍常制肘于文官体制。到了专制制度更为森严的明代,朱元璋取消了宰相一职。我时常想,如果宋代的体制能延续到近代,君主立宪也未必不是不可能啊。
  
  寇准名垂千古,是因为“澶渊之盟”。北宋初年,王朝最大的心腹之患便是辽国,一直在边境攻扰不断。契丹人生性蛮勇剽悍,铁蹄甚至深入到深州与祁州,稍有挫败就逃遁而去,宋兵拿他们根本没有办法,老百姓苦不堪言。寇准说:“在目前的形势下,再因袭旧制是行不通的。请务必练师命将,守据要害之地。”
  
  景德元年(1004)﹐对中原虎视耽耽的辽国终于借口收复失地,大举侵宋,很快便攻池掠地。消息传来,朝野震动,只有寇准却泰然自若。从前线发来的告急文书一日有五封之多,寇准都扣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饮笑自如。第二天,消息才传到真宗耳朵,平时他经常夸口,如果契丹果敢来犯,他一定要亲自带兵出征, 但一遇到紧急情况,他惶然失措,心绪不宁,便问群臣如何应对。参知政事王钦若建议他暂往金陵,签书枢密院事陈尧要他去四川避难,寇准说:“要解决这件事,也不过四五天功夫罢了。”他力排众议,吁请真宗御驾亲征,亲自到澶渊一线督战,以鼓舞士气,安定人心。朝臣们都竭力反对,认为这太危险了,保不准皇帝的小命就葬送在战场。可寇准还是阻止下来,要求皇帝立刻出发。真宗作难,想回后宫。寇准说:“陛下,您如果回去了我可再没办法把您找出来,大势就过去了。您还是快下决心吧。”真宗就这么被半架着拉到了一线战场。所幸寇准指挥得力,几场仗打下来,辽军只得收兵议和。
  
  真宗在战场上担惊受怕,不免产生了厌兵情绪。这时也有几个宵小在耳边吹风,说寇准拥兵自重,不如以金帛换和平,就此罢手算了。寇准见势不可挽,只得同意止兵。真宗派曹利用去辽军营中谈判岁币的条件,告诉他说:“低于一百万的数目都可以答应他们。”寇准长了个心眼,马上把曹利用拉到自己的帐里,对他说:“虽然皇帝有指示,但我只允你三十万岁币的数额,要是超过了,你的人头可就不保了!”曹利用果然以北宋每年拨给辽国三十万岁币的条件订下了盟约,史称“澶渊之盟”。
  
  曹利用事成后回到澶州行宫,宋真宗正在用膳,忍不住让内侍先探问条约是以何条件签下来的。曹支支吾吾地说:“此机事,当面奏。”内侍一再催他,他才“三指加颊”比划了一下。内侍进后对真宗说:“三指加颊,岂非三百万乎?”真宗听了跌足埋怨道:“怎么会这么多?!”接着又自我安慰说:“姑了事,亦可耳”,搪塞之情溢于言表。曹利用站在门外,刚听到真宗的抱怨,心里不安,再听到真宗后面这句嘀咕,这才放下心。真宗召他入内时,他拿腔作态,再三谢罪,最后才说出三十万的数目。真宗大喜过望,对曹重重加赏,步步加封。曹利用是小人,后来他升到高位以后,居然对寇准落井下石,此为后话了。
  
  河北罢兵,是寇准的功劳。有人非议北宋在已经占优势的情况下犹向敌人俯首称臣,实系丧权辱国,却根本不考虑当时当地的情势。如果辽兵一直打到中原核心地带,宋朝必然会面对迁都的结果。迁都花费钜资,庞大成本,而区区30万岁币相较起来简直是不足挂齿。当时宋代民生已定,一年的财政收入在一亿以上,而打一场中型战争的耗费就要三千多万,以三十万的数目来换取和平,这不是非常上算吗?
  
  宋辽龃龉之时,两国人民都深受其扰。武侠小说《天龙八部》里一些描写,即是当时汉辽民族冲突的真实反映。“澶渊之盟”之后,受益的还有宋辽两国的老百姓,“牛育蕃息,牛羊被野,戴白之人,不识干戈”,这和平的局面维持了百年之久。在边境设立的榷场使得两国经贸有了发展,三十万送到辽国的岁币,通过互市又流回国内,促进了商品流通,这又有何弊呢?历史学家蒋复璁曾说过,澶渊之盟“影响了中国思想界及中国整个历史”,这并不夸张。
  
  寇准对自己在这场战争中所起作用颇感自得,自然引起了他人的不满。再加上寇准用人不按先后顺序,更是物议沸腾。对他衔恨已久的王钦若终于逮了一次机会,有一次,寇准退朝时,真宗“目送”,王钦若却趁机说:“城下之盟,这是春秋时代之大耻。澶渊之盟,性质和城下之盟差不多。陛下贵为万乘之尊,却订下了如此屈辱的盟约,这算得了什么骄傲呢?”他还说,寇准把皇帝当成赌注,不顾真宗的安危,这哪是功劳呢?于是在景德三年(1006年)春,寇准罢相,排挤出了权力核心。
  
  平心而论,寇准确实有不少人格上的瑕疵。他性好奢华,尤重声色享受。欧阳修在《归田录》里说过:“公尝知邓州,而自少年富贵,不点油灯,尤好夜宴剧饮,虽寝室亦燃烛达旦。每罢官去,后人至官舍,见厕溷间烛泪在地,往往成堆。”寇准在邓州作官时,常饮酒达旦,他不点油灯,全用蜡烛,甚至衙门内的马厩、厕所都烛光煌然,每次宴会结束时,厕所里都是烛泪成堆。在古代,蜡烛是比较珍贵的资源,有些以俭朴知名的官员,甚至在看官文时点官烛,看家书等私人信件时改点自家的照明工具,像寇准这样四处点蜡烛的挥霍行径,未免令人侧目。欧阳修不写寇准吃喝用度如何,却从一个小细节里描画出一个会享受、爱享受的豪奢形象。
  
  寇准有个侍妾叫蒨桃,不仅貌美,亦颇擅文。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载,寇准在府中喜欢调用几十名歌女排演一种唐朝的大型歌舞“柘枝舞”, 这种起源于西域的集体舞场面华丽宏大,寇准一宴请客人就要进行表演,一跳就是一天,时人称他为“柘枝颠”。蒨桃自然是柘枝舞队中的一员。有一次,她献舞时看到寇准又要赏予歌女昂贵的束绫,心有不忍,就提笔作了两首诗:
   
  一曲清歌一束绫,美人犹自意嫌轻。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
  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
  
  这是在婉转地规劝寇准量力惜物,一个歌女有这样的思想,很不简单。寇准却半自嘲地回了一首诗:
  
  将相功名终若何,不勘急景似奔梭。人间万事君休问,且向樽前听艳歌。
  
  寇准在官场看似风光,但险恶风波也未免使他心灰意折。“人间万事君休问”,这是不是他的心曲吐露呢?
  
  寇准素无拘束,乏检点,嘴头上不饶人,词锋刻薄犀利,也为自己树敌不少。他有个门生丁谓,在担任参政知事时,和寇准一道吃饭。汤羹把寇准的胡须弄脏了,丁谓为他拭探时,寇准却来了句讥嘲之语:“参政知事可是国之大臣,居然为长官拂须吗?”说实在的,这话可真不算厚道。丁谓听得脸红耳赤,由是倾构日深。
  
  寇准一生三度罢相,晚年更远窜至海南雷州,病死在那儿。这除了朝迁内部的倾轧,与寇准本身为人处世的骄纵奢侈是不是也有关连?后辈王曾留守洛阳时,欧阳修等人常出外冶游,王曾还责备他们说:“尔等自比寇莱公何如?寇莱公尚因奢名而坐祸贬死,何况是你们这些人!”
  
  寇准在宋初诗坛中被归为“晚唐体”。这个诗派袭习晚唐贾岛、皮日休,颇重琢字炼句,每为一联而煞费苦心,他们多作五律,工巧精致,纤丽幽渺,其短处在于“局促於一题,拘挛於律切,风容色泽,轻浅纤微,无复浑涵气象”(俞文豹《吹剑录》)。最有名的“九僧”诗人,除却“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等字样,便不太会作诗了。
  
  寇准是晚唐体诗人中官位最高的一名,诗风也有所区别。我个人感觉更像大历诗人的中唐一路,没有晚唐诗人的卑弱。
  
  寇准最有名的一首五律是《春日登楼怀归》:
  
  高楼聊引望, 杳杳一川平。野水无人渡, 孤舟尽日横。荒村生断蔼, 古寺语流莺。旧业遥清渭, 沉思忽自惊。
  
  这首诗写的是登临揽胜,不过是韦应物一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铺排,韦应物原诗中饱有隐隐透出的生命力----“春潮带雨晚来急”,而这首诗里只剩下枯寂静穆的情调,我并不觉得如何出色。
  
  另一首《水村即事》写的是萧瑟秋景:
  
  虚斋临远水,吟钓度朝晡。苇岸秋声合,莎亭鹤影孤。片云藏叠巘,野烧起寒芜。独步时吟望,离人隔五湖。
  
  “苇岸秋声合,莎亭鹤影孤。片云藏叠巘,野烧起寒芜”这几句,置于晚唐集中几不可辨。
  
  金性尧先生说寇准“最出色的是绝句,宛转明媚,风神秀逸,无西昆之堆砌,有晚唐的韵味”。 寇准尤喜韦应物,他的绝句意新语工,也得其风神。我选了最有名的几首:
  
  岸阔樯稀波渺茫,独凭危栏思何长。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
  
  我小时过的是半乡野的生活。家乡小县城安静淳朴,中学时常和同学放学后骑车至郊外稻田边看书,记得深秋十月时阳光向晚,秋风飒飒,万物金黄,只有竹叶依旧青翠,“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大致便是这一景象。我一直喜欢古典诗歌,因其内里蕴含着许多人类最普遍的情感经验。
  
  另一首《夏日》是这样的:
  
  离心杳杳思迟迟,深院无人柳自垂。日暮长廊闻燕语,轻寒微雨麦秋时。
  
  麦秋指的是初夏,这正是小麦成熟的时节,因此称“麦秋”。初夏本是万物生发茂盛的季节,寇准却描写出了一幅惆怅哀婉的画面,长廊燕语,微雨轻寒,这都是极其幽微纤美的意象与感受。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里评寇准“诗思凄婉,盖富于情者”,可谓的评。
  
  寇准不是词家,但是仅存的几首歌也清丽可喜,比如这首收入许多词选的《踏莎行•春暮》:
  
  春色将阑,莺声渐老,红英落尽青梅小。画堂人静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袅。 密约沉沉,离情杳杳,菱花尘满慵将照。倚楼无语欲销魂,长空暗淡连芳草。
  
  承《花间》之余韵,纯是北宋风味的天籁。那个时候,柳永的长调还未开始吟唱。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期待下文。
大树就是个广济寺旁穷扫地的.

和上面不是一个作者。这篇写得也好玩。

作者:在彼 回复日期:2008-11-14 16:40:22    
  公子和他的薄情女孩们(上)
  
  
  初夏的下午,平原广阔,林中的果实已经熟了,采桑和收麦的人还没有回来。阡陌交通,鸡犬都悠闲。在某处院墙的下面……
    “呐,把这个送给你。”一个小孩有点害羞,手里一捧果子。
    “好,你等着。”另一个小孩,飞快地跑回家,翻箱倒柜,又奔出来。
    “这个也送给你。”手掌摊开,赫然一块美玉。
    “不是回报哦,是我们要永远好下去!这就是大人互相送东西的意思吧?”
    “恩,永远的!”两双小手紧紧拉住,眼里满满的欢喜。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卫风.木瓜》这一篇,以前我理所当然地以为是表达爱情,说一个男人对他心爱女子的承诺。后来觉得说成友情,邦交之类,也无不可。人的感情,所读的诗歌,都会随着年龄、心境、经历等的改变而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理解。比如现在,我就愿意把这诗中的主人公想成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面对着面,在认认真真地许下他们人生里第一个心愿。根本就意识不到,信物贵贱的不对等,或许意识到了,完全不在意。
    其实我小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为了讨好班上那个气质最好的女生,把老妈从海南带给我的珍珠项链送给她,换回一张手写着“友情地久天长”之类汉字的卡片。结果是我被老妈暴打,硬逼着去要了回来,在学校里颜面扫地。那还是八十年代末,普通工薪家庭,舍得花几百块钱买来的项链,是什么概念可想而知。也怪不得老妈。我小孩要这样干,我也抓狂。
    大人一般很难“匪报也”,本来嘛,辛辛苦苦为家庭为工作为了当理想公民,已经付出了这么多,也没看到多少收获,累得像狗样喘……还要我“匪报”,说实话,你是来打劫的吧?
    大人们对“永以为好”也不太感冒,早知道故人心易变,胜过沧海桑田。只有孩子,他们还没来得及被价值、地位、关系等概念侵入的心,才容易有如此坦诚,不计得失,天真烂漫。天真地相信,这世界上,两个人可以永远永远好下去,不会被打断,不会被干扰,诺言不会在时间里被自己淡忘。
    一天天的忙碌计算中,把人催老了,催得现实而古板。不再相信爱情,友情,国际邦交这类词语。我倒不觉得多痛心,至少,不相信的好处是,你也不容易失望。
    如果有人,终其一生,都在相信情感的洁净美好,不计得失,不管被忽悠、辜负多少次,终无怨无尤,最多惆怅地叹息一声,替对方想出百种理由开解,为对方不顾而去的背影悄悄送上祝福———而且他还很聪明,不是低智商。这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真有这种人存在吗?
    我确定地知道,曾经有一个。他的名字叫晏几道,字叔原,号小山,富贵风流名相晏殊的小儿子。人称小晏。
    关于他,黄庭坚总结得最干脆:痴儿。这是作为晏几道平生寥寥几个朋友之一,对他又爱又怜的评价。
    《红楼梦》里,宝二爷也获得过这样的评价。晏几道也和宝玉一样,绮罗从脂粉队中长大,锦衣玉食,每天“无事忙”,填填词作作赋,生活优裕而简单。白玉为堂金作马,到头来终要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俗话说富贵不过三代,小晏也没逃过这个规律,十八岁时,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渐至坎坷流离。
    按道理说,晏殊在世之日,提携后进,门生众多,人缘很好,到小晏成人时,满朝政要,多有老爸的门生故旧。兄长都在仕途,他还有两个权势显赫的姐夫,其中一位是宰相。想要谋个好点的前程,拉下脸来,随便走走门路,应该不成问题。可是小晏不干。
    蔡京权倾天下,又有名的小心眼爱报复。过冬至,想抬些人气,锦上添花,跑来向他求词作捧场。他倒是写了,拿过去一看,半个字也不跟蔡京有关系。苏轼刚当上翰林学士,慕他才艺,托黄庭坚引见,这家伙说:“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让苏轼吃闭门羹,也就他能做得出来。他讨厌的,倒并非苏轼本人,是因为苏轼当时正走红,勉强挤在权贵行列。
    可以说是公子哥儿脾气,不过,混蛋一时不难,混蛋一辈子也不愧为牛人。把脾气保持到老,多困顿也坚决不改,脾气就变成了骨气。而大部分人,都会谨遵这条人生格言:我们不能改变环境,但可以改变自己。也就是,要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顺水推舟,左右挪移,为自己谋个容身空间,所以成功学、厚黑学,职场三十六计等等,在市面上如此流行。没人天性就喜欢这些耗神劳心的勾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竞争多激烈啊,谁没事拿自己的衣食开玩笑?
    还有家庭的原因。他有那么一个杰出的父亲: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入试,赐进士出身,以后逐步升迁,集贤殿学士、礼部刑部尚书、兵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封临淄公,什么样的大官都当过了。门下有范仲淹、欧阳修、韩琦等名臣。词坛也是大家,府上四时不断的人流,来往皆一时俊彦。可怜小晏,既是最小的儿子,诸子中最有才华,受尽宠爱,时不时要被得意的父亲拿出来显摆,大人们的聚会,让小家伙也出来作词一首,然后满座掌声和吹捧。他习惯了,可也未必不对这样一个父亲,心底里暗暗藏着点阴影。儿子总想要超越父亲,越是天资过人,最有父亲当年风采的孩子,超越的心也就越重。断不肯依靠父荫,一辈子让人说:他啊,还不是因为有个好父亲。
    但政坛上风和日丽的短暂好时光已经过去了,新旧两党之争,一直纠缠到北宋完结,大家全部一拍两散,谁也捞不着好去。小晏那么清高,不屑拉帮结派,老老实实做些无足轻重的小官,也被卷进莫名其妙的“郑侠流民图案”,入了大狱,差点把命送掉。出来以后,生活真是一落千丈,家财耗尽。就一堆堆的书,家搬到哪里都舍不得丢。气得老婆骂他:真是个要饭的,见天搬弄几只破碗,穷折腾吧你!
    小晏也不是天性就如此冷淡、出世。和所有人一样,在最初,年轻时对未来满怀展望的时候,也曾努力过。他只是比起寻常人来,功名心比较脆弱,经不得打击。
    我们,可以拎着礼物一再地去求人,站在别人大门口浑身冒细汗,鼓起勇气敲门;搜肠刮肚说着奉承的话,说得舌头打结,冲迎面来的领导喜笑颜开,被无视后冲空气挥手,装成在晨练……我们脸皮厚,志气坚,屡挫屡战。但小晏,他没学会这些呢。他缺少常人的皮实精神,实在不知道,如何把受到暗伤的心遮掩起来,做出若无其事的笑脸,继续去争取一个结果。像我一个不屈不挠向单位争取调职的朋友说的:领导躲就躲呗,骂就骂呗,反正死皮赖脸,得把我的大事给办了——这年头,脸皮薄,办什么事啊?小晏呢,本来就怀着勉为其难去求人,稍被拒绝,就默默走开,再也不做是想。
    这种区别,可以用南宋藏书家陈振孙点评《小山集》的话来说:“其为人虽纵驰不羁,而不求苟进,尚气磊落,未可贬也。”我们,为了生活而“苟进”,小山,为了尊严而“尚气”。彼此间都不好轻易褒贬。
    年轻时,他凭自己努力,无果。经历一场牢狱之灾后,大概生计更艰难了,家人的抱怨也可能更多。正百无聊赖,皇帝召他作词,颂扬执政功德。他去了,写了《鹧鸪天》: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外转红阳。升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床。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共圣恩长。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受到皇上激赏,可见歌功颂德的东西也能写得很轻松拿手,向来是非不能也,不肯为也。于是给了个小官:颍昌府许田镇监。此时颍昌府帅正是他父亲的门生韩维。他被这来得很晚的际遇所鼓励,竟然以微官身份,跑去向府帅呈词,想请他提携自己。一来是想到旧谊,二来也自忖才华还是可供世用。
    词为《浣溪沙》:
     “铜虎分符领外台。五云深处彩旌来。春随红旆过长淮。千里袴糯添旧暖,万家桃李间新栽。使星回首是三台。”
    这个马屁拍得不谓不响。我真不知道小晏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写的。或许,是在久历沉沦之际,以为人生就这样了,平静的心不会再有浪潮,忽然之间,从天而降的一道福音,像一道迷人的光束,在前方晃动,又像一把诚恳关心的声音:来吧来吧,你行的,是你该得的。他就去了,把前面的种种习惯性失意,忘得一干二净,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忍不住高高兴兴地唱起歌来——写了好几首抒发雄心的词。真是天真。
    这件事的结果是,府帅韩维回信道:“得新词盈卷,盖才有余而德不足者。愿郎君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胜门下老吏之望云。”
    原来晏几道他老人家,把平时谈情说爱的词作也一并视若珍宝地送去了。其实他不送也一样,他的词作早已传遍天下。连道学先生程颐都知道,还半反感半赞赏地说:“鬼语啊!”意思是轻灵得不像人写的。韩维却是连赞赏都没有,直接了当,说郎君你才有余而德不足,该好好提高做人的修养了,别让我这个晏相门下的老吏感到失望。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让人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还要痛悔孟浪。如果是我这种不惮以恶意揣测他人的,肯定要一阵阵人走茶凉的寒心,掉过头,呸一声这官僚的老奸巨滑。但在小晏,就未必。
    小晏是人家给他泼一头冷水,他就呆立一下,怔怔地想,怎么这样呢,也许的确是我不行,果然不适合做那种事吧?我就说嘛,出卖自尊也没有好结果。算了,回家吧。那小小的、布满书香有亲人围绕的家,温柔地从后面围拢过来,让他迫不及待。要赶回家去啊,家,充满温暖和旧日回忆的家,一旦步入,心就会平静。平静的心里,是个他徜徉其间的私家花园:有诗歌有书有酒有永远年轻的女孩。
    他回去,安分地做着小小官儿,像个敬业的白领;继续他“才有余而德不足”的诗酒生涯,像浪子;除了少数几个朋友外,门再难为他人打开,像隐士;脾气更加拗直,再不理人情世故,又像个狂士。
    只有他的朋友们确知,他就是个简单的人。现在是更简单了。太过简单的,从来反而不合时宜。还是黄庭坚说:“磊隗权奇,疏于顾忌……诸公虽称爱之,而又以小谨望之,遂陆沉于下位。”所以,韩维的想法也可以理解,而他那一群身为显贵的亲戚,爱他的兄姐,竟然都不能对他施以援手,实在是担心他,到了人人谨小慎微,八面玲珑的官场上,直来直去,又不带眼识人,把谁的话都当真,不知什么时候就得罪人,站错队,惹下大祸,连引荐他的人一起倒霉。
    每个人都说他不适宜做官,他就是真的不适合。终其一生,他只能以一种形象留世:落魄贵公子。
    为什么同是词界妙手的这对父子,也都诗酒趁年华,谈谈情,唱唱歌,晏殊写的词,就是风流蕴籍,不失雍容,晏几道写的词,却成了素无拘捡,放荡无行呢?
    试看一首《鹧鸪天》: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就是这首,后两句被程颐惊叹“鬼语”。其“鬼”,不仅在于它得来轻妙,了无痕迹,如有神鬼相助,不可捉摸,浑然天成。更在于这个正在逐爱的男人,他的情感无拘无检,肆意流淌,满天满地月光组成的河流,一泻全向那个女孩的所在。看,仅仅一次偶尔的邂逅,他就醉了,晕了,魂飞天外了。眼看一场浩大的爱情即将上演——且慢,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喜欢他,还是个未知数呢。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玉箫是代称,她的身份是侑酒歌女。传说的“玉箫”,曾经和爱人生生死死两世情,是言情剧的著名女主角。小晏这里,不过初见的惊艳,看她在灯光下的妖娆,截住她闪来的一个眼波,便立刻自动对号入座,把自己和她,假想成命中注定的一对,真是,有点自说自话吧?不仅自说自话,还主动积极地醉倒了,她的歌声渗着酒意,直把他晃晃悠悠送回家,送进梦乡,又忽然地醒过来。
    别人的酒醒,多是一场惆怅,回想起来失笑,叹息。小晏呢,醒了的时候,比醉时更认真了。
    春夜如此清朗,又寂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其实每个春夜并无不同,但今天晚上格外光亮些,因为在夜晚的某处,有一个她。她睡在那里,压根儿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有多么神奇,她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夜色中光的源头,在吸引着我,梦魂穿越一切时空的阻碍,去寻向她的方向。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不成体统地学倩女离魂就算了,还是惯犯,视现实的阻挠,礼教的约束如无物,又跑去找情人了。以前也经常这样干吧?做梦都是这种德性,现实中会放浪到什么样子?能不能自重一点啊拜托!
    肩负教导子弟的长辈,几乎要痛心疾首了。在小晏的这阕小词里,他的不自重有两层:一是掉进爱情太快,想都不想就一厢情愿;二是高调地寻花问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实话,这世上真肯约束自己的人不多,但谁也不理直气壮地嚷嚷吧!王小波说,文化有两种内容,一种是写出来的书本知识,一种是暧昧的共识,大家都含糊地笑笑,心照不宣,谁要一嗓子喊破,就会变成没文化的野人。在宋代,暧昧的共识是:士大夫可以尽享酒色,但你不要一副热衷的样子,直嚷开来。你嚷了,让潜规则难堪,就是让大伙儿难堪,所以大家没办法,只好让你难过了。
    他父亲就不一样,也写恋情,《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通篇下来,只看见他细细地写景,暮春时节,花谢了,绿意盛大,浓到了极处,便在丰茂里带出莫名的忧郁。纷纷扰扰的杨花,惹得行人心中千头万绪。春愁深深的背境里,一个人,鸟语花香,炉烟袅绕中落寞地睡去。他也喝酒,他也醒,醒来独对满院斜晖,想要借酒消去的愁苦,于是更深了。哪有一语涉情?可读到最后,你自然而然知道,那个人是在相思啊。缠缠绵绵,清婉隽秀,正所谓“闲雅有情思”。这爱意,是有节制,有缓冲,他痛苦,但不会要死要活,他想念,但决不会放下一切,不管不顾去找她。他知道,人生有多少渴望,就需要几多隐忍,几多自我宽解。
    这才是我们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的:哀而不怨,乐而不淫。而小晏是什么?是向来痴,从此醉,但痴和醉,终是过分的,破坏力强大的。
    “哀而不怨,乐而不淫。”傅雷曾下过这样的定义:“健康,自然,活泼,安闲,恬静,清明,典雅,中庸,条理,秩序”。而王国维也说过:“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写恋情没有关系,关键的是你对恋情的态度。晏殊之词和晏几道之词的精神差别,就在这里。小晏他缺少的,正是我们传统中最重视的:中庸,条理,秩序。
    再来看小晏的这阕《木兰花》:
    “初心已恨花期晚,别后相思长在眼。兰衾犹有旧时香,每到梦回珠泪满。
    多应不信人肠断,几夜夜寒谁共暖。欲将恩爱结来生,只恐来生缘又短。”
    这回更离谱了。颠颠倒倒,唠唠叨叨,抱着人家离去后的被子,拼命闻着残余的香气,哭得肝肠寸断。整天这副情圣的样子,谁敢把正经事交给你做啊?他还不悔悟,像个刚涉爱河的少年,抱怨着晚上缺了一个人,好冷啊好冷啊。简直令过来人哭笑不得,难道你在COSPLAY寒号鸟么?最后,他发狠赌咒了,今生缘分不够,就结到来生吧,不,来生也还不够,生生世世,都和你在一起,有多好?
    如果你是长辈,家里有个孩子,这么天天沉溺在失恋中,丢了魂似的,你生不生气,你觉得他有没出息?
    在中国的环境里,人,尤其男人,首先是社会的人,理性的人,道德的人,此后,才是情感与本性。德行,从来不是心性的天然产物。它更多是要约束个人飞扬的心性,才借以成立。
    合乎德行,不仅要合乎大家共知的行为规范,也要合乎一些暧昧含糊的共识。小晏这个头脑简单的家伙,跟他说规范,他也许理解,说暧昧的共识,他就手忙脚乱,蛮蛮撞撞,惹出许多啼笑皆非,甚或要被别人怒目而视了。
    比如说感情,爱与被爱怎么均衡,付出与得到的关系,他就基本没概念。爱情、友情、人际关系,默认的法则是:我送你什么,你应以适当规格回赠。送少了,是无礼,是亏欠,送多了,是傻瓜,或别有企图。
    不幸的是,小晏就是那个千年前,中原大地上,拿着美玉回报水果的孩子。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一杆秤,去测量轻重多寡,他就是那么兴兴头头,不假思索地跑出去,摊开手:呐,这个送给你。我们永远地要好吧?
    他可以不问高低贵贱,不管体面,不怕被辜负,去信任每一个他遇到的人,为每一段感情全心全意付出。作为成年人,这种孩子式的天真,用亦舒的话来说,简直可耻。“天真得可耻。”亦舒笔下,那个从贫贱寒微,一步步爬到上流社会,戴上了鸽蛋大钻戒的喜宝,冷眼看富家千金的不识人情险恶,一派憨厚善良,不由地从唇角飘出这一句来,可是,她同时又是暗自羡慕的。她知道,这可耻天真带来的安宁快乐,她今生是无法拥有了。她要么,要许许多多的爱,要么,要许许多多的钱。可只当有了这一个“要”字,她便永远得把本性遮盖,把心蒙上厚壳,撑出一个流光溢彩,却剑拨弩张累到死的姿态。
    和出身也有关系。穷人家子女,从小经历坎坷冷眼,对人世风刀霜剑有深刻体会,一路走来,心肠且不论,自然多了心眼;真正天真浪漫,赤子般对人不设防的,倒多半是那些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人。
    问题是,金钥匙丢了以后怎么办?宝玉心灰意冷,看破红尘,踏着茫茫白雪出家去了。白先勇《谪仙记》里,曾经明朗如花的贵族少女,蹈海而亡。而小晏,走上了另一条路,带着他从来没有泯灭的“天真”。在现实的大观园消失后,他把自己的心,变成了另一座向万丈红尘、人情世故、清规戒律关上大门的花园。
  


作者:在彼 回复日期:2008-11-14 16:42:21    
  下
  
  和他共在这花园里的,是他曾经遇见,爱过又别离的女孩们。小晏的词集中,倒有泰半是在写和她们的时光,写她们的颦笑,漫长岁月里绵延不绝的追忆。那些女孩,都不是什么高贵的淑女,只是身份低下,被阔人贩来卖去的婢女与歌妓们。莲、鸿、萍、云……这就是她们的名字,微不足道,没人会关注,却被小晏郑重记下来,放到诗歌里,一直到后世,都要让人们知道,她们的美,她们的好。他做到了,可他的心里还是充满悲伤与歉意。
  他们有过好时光呢,彼此都很年轻的时候。小晏当时是正宗的贵公子,虽然父亲过世,家境犹好,青春活泼的心性,正该痛饮生命的美酒。携着手,嬉戏着,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样的日子和念头,青年人都有过吧。
  沈廉叔、陈君龙,晏几道,三个好朋友,总要在一起,每得新词,便交给身边的歌儿舞女去表演。一曲新词酒一杯,本也是宋词人的传统娱乐。莲、鸿、萍、云,就是其中最出色的,或者,与小晏关系最亲近的几位。
  小晏公子,在家里,就是侍儿丫头们陪伴长大,厮混在一起,一律当作好玩伴,没个尊卑。女孩子们也喜欢他。他的异性缘可谓非常地好。可是到最后,却并没有谁留在他身边。原因,他在《小山集》自序中道:“已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流转于人间。”
  布拉德•皮特主演的电影《沉睡者》,是一部关于友情、成长和残酷青春的影片。一次小事故,四个小伙伴从此走上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片尾的旁白:“当时看见前路闪闪生辉,我们还以为会永远携手同行。那昏暗的路灯下,长长的巷道中,四个少年的快乐已不复存在。”记得第一次听见这段话,差点落泪。而每一次的重看,都仍然心中戚戚。这样的话,似乎也可以送给小晏的年轻时代。
  那时候,小晏正和朋友家叫小萍的歌女恋爱,他为什么没有及时把她接回自己家,而终于任她流落无踪?我猜主要原因,毕竟是故相府,公子哥在外面呼朋唤友地游玩可以,把闲花草弄回家来,就很难被允许了。到后来,小晏境遇每况日下,加上那些要资助的,哭穷骗钱的人从中不懈帮忙,慢慢地,连家人温饱都有时成问题。更难照料到情人吧。
  不过我还推测,当时的小晏,看见意中人就颠三倒四去追求,出一趟远门,就恨不得跟每个人都说上一遍:“哇,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这么个傻呵呵不识人间疾苦的公子,他眼里,哪看得见潜伏在未来深处的的风霜险恶?“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人世间的苍凉与珍惜,他的父亲晏殊,早就叹息过。这时候的小晏,还远远没有觉悟。他也像宝玉那样,还以为姐姐妹妹们会永远相伴,忽然见到二姐姐出嫁,惊到灰心。
  当日相对那么好,好时光匆匆过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有离歌可唱,那些花儿,散落在天涯。
  《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小晏词集里,多处提到小苹,他一生中最怀念的女孩。名字,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多么重要。在一起的时候,要欢欢喜喜地用这个名字,面对面地喊她,分开的时候,那曾经不绝于口的名字,就成了一个咒,时时地冲破紧闭的嘴唇,向空中飞去,每一声,化作一朵扰乱心神的蝶,源源不绝,把情人的天空变成绚丽迷乱。
  你爱一个人,平等地尊重地去爱,必会万分珍惜对方的名字。小晏,是宋词里,最坦然最热情地把爱人名字,镶在字里行间的词人,每读一次,就是呼唤一次,呼唤得久了,连世界也跟着发喊起来。
  这时候的小萍,大概已经不知行踪了,至少,也远在小晏不能到的地方。他剩下的只有怀念。从今年的梦醒,想到去年的落花,年年春恨都是为了她。不敢算,一算的话,离初见的日子真是很久了呢。记得那年刚见面的时候……
  这个人已经沉入回忆中去了,我们不要打扰他。回来说,从词中可以看出的信息:小萍会弹琵琶,而且,初见已在弦上说相思,又穿着那么具有暗示性的、绣两重心字的时装,他俩,很明显是一见钟情,心心相印。我们就可以知道,这失去和怀念,对于小晏,是多沉重,情感有多浓烈。
  小晏,已经不是当初情窦初开一次离别就乍呼的少年了。经过了这么多,人也变了。他只温婉地,用淡雅的笔触,轻轻地写,把相思写出一种超逸脱俗来。像用最好水彩绘成的画,画里的人,似远又近,明明连衣上的针脚都看得清楚,一眨眼,她的脸就模糊了。她的身影,在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里,化作彩云。
  他伸出手,挽住的只是虚空。挽留不住的岁月,挽留不住的人。在这时空转换与闪回分镜头中,迷离而悲伤的美,就烙在了人的心里。小晏的词,有论者认为,意境比他父亲要浅薄而狭,甚至有人说:晏殊是牡丹,而小晏只算一株文杏。
  不错,大晏的词,雍容富丽,风流蕴藉,虽是闲语,别有种人生宽阔深闳意境在,可以发人以哲思。这一点小晏比不上。可小晏也是不可学的啊。王灼就说他:“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大晏写词,用的是才学,智慧,人生的经验,所以从容而深远。而小晏作词,纯出性情。他的可贵在于,他用笔写的就是他自己,一个完完全全,坦现在人们眼前的他。没有顾虑,没有遮挡,就算伤痛到无言,放肆到路人侧目,也不自欺欺人。
  小晏日常只以写长短句自娱,文字造诣很高。比如,写重逢之喜的《鹧鸪天》极尽精巧。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又是一个活生生的小晏,就这么喜孜孜地跳到人们面前,你简直听得见他心在热烈地跳动,看得到他灵魂的色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道学家和关心他的父执辈,又要皱眉头了。三岁看小,七岁看老,这家伙果然无可救药。一个“拼”字,立刻暴露了任意妄为的马脚。为君一醉的拼却,在女人眼里,或许够痴够真,不过,但凡女人叫好的,在男人主宰的世界里,必然会成为非主流,被侧目与窃笑,甚至被视为洪水猛兽。对象又是个身份低下的歌女,真是双重不像话。
  话说回来,接吻时,谁希望脑海中浮现贾政老爹的那张脸啊!小晏不理他,我们也不理。
  因为很难与情人相见,他的词里,特别频繁地写到梦境。远离的人,可以在梦里相见。习惯了做梦,这一回真的见到了,他拼命地揉眼睛,掐自己,竟不敢相信了。情急中拿起灯台就照到人家脸上:是你吗?真的是你?
  我估摸着,他掐完自己,可能还会把情人掐上几把,以验证自己的判断。可爱的孩子,有多少世人前的疏狂,就有多少恋人前的痴缠。
  所以我说小晏是情圣。情之所以圣,不是因为会玩心眼,会甜言蜜语,或潘驴邓小闲占全。而是,在恋爱中,他真实不欺,天真坦然,他的生命里,真情二字,凌驾于名与利追逐的尘嚣之上。
  都知道,以小晏的境况,想留住身边爱人,不大可能。而飘泊的女孩们,也要自己的终身要托付,前程要用一双柔嫩的手去寻找。纵使曾经用这双手,虔诚许下诺言:永以为好。牵过手的人,终于要各奔东西。
  而另一种情况是,在恋爱中,不论男女,一方太过痴情,太过诚挚,把心热哄哄地托出来,让对方知道了,他的忠诚,他的爱意是毫无悬念。在某些时候,反而会成了让对方感到索然无味的理由———爱情,要争斗,要试探、猜测、纠缠反复,似乎才够美味。是,久别胜新婚,吵架过后的拥抱更甜蜜,而情场上,会反复无常,会欲擒故纵的“作”男“作”女们,也通常更让人神魂颠倒……可小晏是什么人,他是爱就直直地爱了,感觉一点作戏都是向对方的不敬。他就算被甩了,也不跟你反目生恨。
  无论现实原因,还是情感原因,小晏被人冷清清地抛闪,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鹧鸪天》:
  “醉拍春衫惜旧香,天将离恨恼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云渺渺,水茫茫,行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
  我忍不住又要把他的父亲拿来对比了。小晏和大晏,词艺上共承一脉,俱擅小令,都直追《花间》而有过之。从前的词论家们,就爱把父子俩比来比去,难免的嘛。大晏有一首《采桑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长恨离亭,滴泪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风急,淡月胧明。好梦频惊,何处高楼雁一声。”
  为父亲的人,他即早慧,又早熟,这慧和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冷暖俱文章,是生活的智者。对于世事有圆融的观照,不会难为自己,也不会难为他人。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时光的冷漠,不为多情的人稍作留停。时间会带走当下属于我们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我们紧紧握在掌中的那另一双手。城外的长亭短亭,早就见惯了无数离别的人,无法自控的泪水会将我们的好梦惊醒。
  大晏的春衫,被泪水与寒露浸湿,换来的是一声叹息,易“醒”的无常感,如习禅人顿误诸色皆空。小晏呢,“醉拍春衫惜旧香”,一个“惜”字,照见了他对刹那时光的态度,既痛楚,又无限珍惜,宁愿沉浸于中,只为那旧日美好,不尤悔,不肯醒。可以说,小晏他的后半生,就是对前半生的追忆、再加工与升华。他也不曾想到,可以把很多丧失归因于岁月无情。他倒是残忍的老天着想了:怪我自己的疏狂,天才给我这么多离恨吧?
  他真憨厚啊。憨厚的人,眼看着昔日爱人、友人,渐行渐远渐无书,也只是呆望着远水遥山,转过身,把案头堆积的信纸揉碎:“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里有小小的赌气,更多的是,对于远行无书之人的猜想——云水渺茫,道路远且长,比起这楼中独守的自己,他们的行程更艰难吧?我也该理解一点,就不要再把这无凭的相思,去给他们添乱了。
  前半后的诗书歌酒,红颜相伴,后半生的落拓潦倒,风流云散,词中深深的身世迟暮感,正如秋草夕阳。萧杀的秋风里,这个独自守望着,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奋笔疾书,又忽而跺脚长叹的晏小山,他不会知道,他自己,就是秋天里那执拗的一缕暖意,暖在后代读词人的心里。
  还有更倒霉的时候,就是确确实实碰上薄情人,薄情得旁观者都不好意思替她辩护了。比如《清平乐》: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柳叶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人家喝得醉醺醺地走了,压根儿不理睬他的挽留,一棹如箭,烟波中头也不回。只剩下他在那伸着脖子呆望。望到再无可望,低着头慢慢踏回家去。
  再好脾气的人,到此际也要暴发一下了。小晏就发誓了,哼,以后再也不给你写信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无情无义的!
  我不禁要窃笑了,真的吗?小晏?我可是知道,爱之深,才恨之切呢。你要真的不再想她念她要把她的一切从心里统统赶出去,那干嘛揪住渡头的柳叶,觉得它们的枝枝叶叶,都在替你诉说“离情”呢?
  深情的人不会真正地懂得忘却与决绝,即使他的深情,总被浅情伤害。
  欲把相似说似谁,浅情人不知。(《长相思》)
  “旧香残粉似当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犹有数行书,秋来书更疏。”(《阮郎归》)
  浅情终似,行云无定,犹到梦魂中。 (《少年游》)
  这样的句子,在晏几道的词集里,还有不少。可见作为一个痴情公子,他曾经有多么倒霉。不知道把他抛闪的女孩是谁,也许是一个特别狠心的,也许各有其人,把和他的相遇,只当作生涯中一次不可停留的艳遇。
  小晏的恋爱对象,多是歌女舞伎,在宋朝,她们算是比较独立的职业女性,在城镇中停留,在江湖中飘泊,既谋生又谋爱,为着一个理想的终身有靠,不断地寻找,也不断地割舍。很难真正地安心地靠岸。小晏大概就是被她们寻找过,又果断割舍的人之一。
  她们薄情,她们也有自己的理想与苦衷。小晏其实是知道这一点的,他的天性,就是替别人着想啊。所以他一再被负,一再原谅。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薄情。每个人都在冷冷暖暖中挣扎,温暖时有时无,靠近了,又离开。小晏就是那个冬夜里,大雪中,用间小屋,守着个小火炉的人,他能给得不多,但,他会一直守在这里,当你需要,他热诚地欢迎你进入,高高兴兴地陪你说话,感谢你让他免于寂寞,给他欢乐。第二天,你收拾行李要上路,他的眼里闪过点点失望,可依旧笑着为你祝福。
  对离开自己的薄情女孩们是如此,对世界,也是如此。
  就是这样,慢慢的,小晏的心,就收容了许许多多,被其他我匆匆遗忘了的欢乐时光,。舍弃了的美好,艰辛坎坷中流失了的真与痴,一枝一叶,欣欣向荣起来,重建起一座四时繁花绽放的大观园。
  他失乐园,然后,得乐园。直到生命的晚年,亲友故旧更凋零,连记忆都变得有些模糊的时候。他也累了。独坐园中,听见命运收割的镰刀,在远处呼啸而来的声音。他鼓足最后的力气,从苍老的脸上,绽开微笑。
  《阮郎归》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
  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人老了,感情不再那么激烈,但也获得了最终的坚韧。簪花的少年,到老了,依然会簪花,而且更加用心了。“殷勤理旧狂”,是重阳节的时候,宋代人到重阳,必要亲友相聚,登高,把菊饮酒叙旧。不管怎么样,景总是要应的吧,即使朋友啊、恋人啊,都已经在时间里永远消失了。他有些自嘲地笑,大家都不在了,我这样煞有介事的,还像当年公子哥时似的,折腾个什么呢?
  转念又一想:老了老了,不要在最后的光阴里,被它们打败啊!于是,他整衣,听歌,在莫不相干的热闹人群里,举袖饮尽这杯酒,一个个熟悉的年轻面容浮现,也在微笑着,看着他。
  莲、鸿、萍、云……女孩们在说,喂,少喝点,醉了没人扶你回家哦!
  沈廉叔、陈君龙……促狭地挥手,怕什么,等会让小苹送你。
  黄庭坚……跟我一样没头脑不高兴的家伙,头上也戴着花,还在拍手唱歌呢,不怕人笑话!
  郑侠……一介小破官儿,穷得比我最穷时还穷,竟然敢上书跟自己的恩人王安石作对,还害得我坐牢,可是,我却最喜欢这个混人呢。
  晏几道平凡的,从未飞黄腾达的一生,过去了。留下这一段“四痴”的评语:
   “仕官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已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是,他是个痴绝人间的人。也是个天真到死的人。未经世事考验的天真是可耻的,尝尽悲欢离合,知晓岁月沧桑之后的天真,却是蚌壳里的珍珠,有了自己的光彩和硬度。纯净,却有了底蕴,变得可喜可爱了。
  所以,我们很爱很爱晏小山,就如同,我们爱那些可爱的孩子们。
  “呐,我们要永远永远好下去!”
  “恩,永远的。”
  天长地久,穿过岁月的烟尘,在古老的中原大地,阳光照得一片通彻。那些小小的坚定的背影,手拉着手,走远了。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好帖子,顶一下。
为晏小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