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草原知青生活系列

贴一组草原知青的回忆,也算一份资料存储吧。

蒙古“插队”回忆录
作者:沈彦硕  原东乌旗额仁高比公社阿拉善宝力格大队北京知青


一、草原在呼唤
二、落马英雄
三、到“家”了
四、住进蒙古包的第一天
五、我的枣红马
六、奥腾额吉
七、“挖肃”斗争
八、烈火见真情
九、冷
十、人虱大战
十一、与干尸共眠
十二、套马惊魂
十三、打狼
十四、暴风雪的洗礼
十五、冷雨中的苦斗
十六、草原知青的诗



    时光荏苒,转眼三十多年过去了,在内蒙古插队的经历仍历历在目:辽阔美丽的草原风光,勤劳淳朴的蒙古族牧民,慈祥善良的奥腾额吉,转瞬即变的恶劣天气,简陋温馨的蒙古包……
    草原啊,草原,数万名知青的青春贡献给了你,还有不少知青的生命也献给了你,他们永远安睡在你的怀抱里。我们这些离开了草原的知青时时刻刻都在怀念着你,关心着你的命运,关心着你的发展。有多少人又投入了你的怀抱,为草原的经济发展,为西部大开发做第二次贡献。
    我们在草原上的经历,今天听起来好象是天方夜谭,年轻人会问:“你们真的吃了那么多苦吗?”《回忆录》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知青在草原牧区的生活。草原用她那刚毅的性格磨练出了一批中国的钢铁栋梁!
    草原永远连着知青的心,听到悠扬的马头琴声,嘹亮的蒙古长调,会使我们热泪盈眶,激动不已,仿佛又回到了辽阔的大草原。
    日思梦萦的草原哟,草原知青永远和你心连着心。

                        作者
                       2000年2月

沈彦硕:蒙古“插队”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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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草原在呼唤

        小时候,家里有一本相册,相册里画着美丽的草原,圆圆的蒙古包上冒着缕缕炊烟,穿着漂亮蒙古袍的青年男女在跳着欢快的舞蹈。羊群散落在草原上,天上飘着朵朵白云……美丽的图画把我带进了内蒙古大草原……
        三十多年前,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第二年,在上山下乡热潮里,我从北京来到了内蒙古大草原,成为一名牧民。后来,在内蒙古工作了二十年,一九八八年调回了内地。这二十年是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人生中精力最旺盛的阶段,我把它献给了内蒙古大草原。
        一九六八年的夏天,一大批北京的青年学生,怀着三、四十年代青年学生奔赴延安一样的热情,离开了父母,离开了繁华的城市,离开了温暖的家,到北大荒、云南西双版纳、陕西延安、内蒙古大草原等边疆、山区去插队落户,成为那一特定时期的新农民、新牧民。
        那时候,我正在北京体育学院预科班学体操。七月初,北京掀起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热潮。
        一天,一位绿眼睛的名叫胡日查的蒙古人来到我们学校,在全体学生大会上用不大熟练的汉语向我们描述了美丽的锡林郭勒大草原。会后,同学们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
         “草原上马多吗?”
         “多,多。你们去了一人发给五匹马!”
         “草原上有狼吗?”
         “狼也有,草原上的狼见了人就会吓跑的。你们到了草原上每人发给一支枪,你们可以用枪去打狼 。”
         “我爱吃鸡蛋,那儿有鸡蛋吗?”
         “鸡蛋嘛,草原上到处都有,让你吃个够。”
        我们提的问题,他都给了我们非常满意的答复。到了内蒙古以后我们才知道胡日查是当地的一名干部,外号叫“社会主义”,是个特别能吹牛的人。
        内蒙古大草原吸引着一颗颗年轻的心。
        为了响应毛主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工农兵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报名。我和苗根、钱民增等几个被认为家庭出身不太好的同学第一批未被批准,为了表示去内蒙古插队的决心,我们忍着疼咬破手指写了血书,交给了军管会(当时北京大专院校都已实行军管),我们的申请终于被批准了。
        没和父母商量,我们自己决定了自己的后半生。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商量的,那个时候大部分学生都是要下乡插队落户的,预科三百多名学生有一半报了名。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我们离开了北京。学校派张泰荣(现任香港篮球队总教练}、杨再春(现在是著名书法家)送我们去内蒙古。
        永定门火车站。送行的场面今天仍记忆犹新。
        几千名从北京各个学校来的学生即将踏上西行的火车,站台上挤满了送行的人群。车厢里,站台上,一片哭声。也难怪,这些即将独立谋生的学生,最大的二十一岁,最小的只有十四岁,而且有不少是女孩子,做父母的能不心疼吗?
        列车在一片哭声中开出了车站,车轮碾碎了父母的心。
        悲痛是暂时的,不久,车厢里就传出了笑声。
        临从学校出来时,我从国家体操队借了一架手风琴,我拉着手风琴,大家唱着歌,随行的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为我们拍了很多镜头 。手风琴声和歌声一直响到了张家口。
        中午,下了火车,再向北走没有铁路了。一百多辆军用卡车在等着我们。二十五个人一辆车,行李扔上去了,我们爬上车,坐在行李上,继续向北进发。
        车队像一条长龙,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向着张家口北面巍峨的高山慢吞吞地爬着。上了山顶就是海拔近两千米的坝上高原。太阳渐渐西斜,虽然是盛夏时节,我们感到阵阵凉意。
        过了张北县就进入了内蒙古锡林郭勒盟大草原。年久失修的公路崎岖不平,路边的农户和农田渐渐稀少,路旁的杨树越来越矮,越来越少,终于看不到树了,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草地。
        我们进入了茫茫的大草原。
        太阳落山以后,车队到了我们的第一个宿营地——太仆寺旗宝昌镇。
        吃过晚饭,同学们三三两两结伴到外面去看看这个陌生的世界。昏暗的路灯下,路两边的墙上刷满了标语:
         “把挖肃斗争进行到底!”
         “彻底清除内人党!”
        看到这些标语,身上觉得一阵阵发冷,原来这里也有复杂的阶级斗争!
        两年后,我们才知道所谓“挖肃”斗争原来是震惊全国的内蒙古最大的冤假错案。
        晚上,我们睡在盟卫生学校教室的水泥地上。这一夜,我们领教了内蒙古蚊子的厉害,早上起来,每个人身上都被叮咬出无数个大包!
        第二天,车队继续向北行进,草原风光越来越迷人。
         “快看,羊群!”不知谁喊了一声。被卡车摇的昏昏欲睡的我们都从行李上站了起来,远处洁白的 羊群散落在绿草如茵的原野上,身穿红色蒙古袍的牧民姑娘在马上向我们招手,多么美丽的草原风光啊!大家兴奋得又喊又叫,如果不是在车上,这帮人一定会手舞足蹈起来。接着,牛群、马群、羊群、骆驼群,不断映入我们的眼帘。
        像做梦一样,我们真的进入了草原的怀抱。不断有牧民骑着马向着路边飞奔而来,一面招手,一面用惊奇的眼光看着这一眼看不到头的车队。
         傍晚,远远地看见了一座城市,这是我们第二天的宿营地,被誉为草原明珠的锡林浩特市。锡林浩特市是锡林郭勒盟的首府,城市很小,只有短短的一条柏油路。我们住进了当地最豪华的锡盟宾馆。
        开饭了,大家一块去了宾馆食堂。一进门,一股浓浓的羊膻味儿扑面而来,噎得喘不过气来。有几个人忍不住跑了出去。
         “我们是来接受锻炼的,不要那么娇气!”有人喊了一声。出去的人又捏着鼻子进来了。
        晚饭是草原上最丰盛的宴席:手扒肉、炒米、奶茶。饿了一天的我们开始胡吃海塞。羊肉吃到嘴里就没有膻味儿了。就这一顿饭,我们就身在膻中不知膻了。
        晚上,张泰荣老师带领体院预科学生组成的篮球队与当地驻军篮球队打了一场友谊赛,结果是体院预科学生大获全胜。
        第三天,车队分成四路,分别开向阿巴嘎旗、阿巴哈纳尔旗、西乌珠穆沁旗和东乌珠穆沁旗。北京体院预科的学生被分到了东乌珠穆沁旗。
        出了锡林浩特,公路没了,我们走的是汽车在草原上轧出来的自然道。一百七十公里的路程走了七、八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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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落马英雄

        下午三点多钟,远远看到了东乌珠穆沁旗首府乌里雅斯太镇。
        忽然,前面尘土飞扬,上百人骑着马,举着红旗向车队飞奔而来。车队停下来了,我们第一次看见这万马奔腾的壮观场面,真想自己也骑着马融入到马队中去。
        骑手们围着车队转了一圈儿,靠到车边上来,拉着我们的手,用蒙语和不熟练的汉语向我们问好。一个个古铜色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看见马,同学们在车上坐不住了。车队前面正在开着欢迎会,可能是某个领导在讲话,我们可管不了那么多,胆大的都在和骑手们商量,要他们的马骑一骑。我拿出一枚毛主席像章,和一个牧民模样的人做交易,指着 他的马说:“我给你这枚像章,你的马让我骑一下好吗?”他非常高兴地下了马,接过像章,把马缰绳递给了我。一位会汉话的牧民过来告诉我骑马的要领:“马跑起来的时候,两条腿要用力,屁股要离开点儿马鞍子……”话未听完我已上了马,两腿一夹,马开始慢跑起来。我骑在马上稳稳当当,美孜孜的,心想,骑马不过如此!小跑一阵,胆子渐渐大了,两腿又夹了一下马肚子,马跑的速度越来越快,在平坦的草地上飞奔。马鞍子一下一下地顶我的屁股,颠得屁股挺疼,我想起了“屁股要离开马鞍子”的话,于是两脚蹬着马镫,使屁股离开了马鞍子,身体在马鞍上前后剧烈地摆动。随着马奔跑速度的加快,我开始紧张起来。忽然,屁股越过了马鞍的前桥,低头一看,坏啦!我骑到马脖子上了!
        马伸着脖子继续狂奔,我用两手抓住马鬃,使劲地推着马脖子,企图再回到马鞍子上。两只脚已经甩开马蹬,用不上劲儿了,几次努力都未成功。怎么办?第一次骑马就丢这么大脸!没有办法,只有翻身落马了。我一咬牙,向左一个侧转,后背着地,仗着年轻,又是学体操的,落地后就势一个后滚翻站了起来,转身就去追那匹马……马缰绳被我抓住了,受惊的马一甩头,马缰绳又脱手了。后面的牧民早已发现了我的窘境,几十匹快马向我飞奔而来。我一落马,着实把他们吓了一跳,围上来问我摔坏了没有,见我没有受伤,都放心地笑了。一位旗里的干部用自行车把我带回了车队。不一会儿逃走的马被抓了回来。
        后来,我落马的故事在旗里被传成“一个空翻从马上翻下来,又一个跟头翻到马上,把马骑了回来……”我成了落马英雄。那时候,北京知识青年在当地人心目中都是了不起的人。

三、到“家”了

        在乌里雅斯太镇住了一晚。次日,体院预科的学生分成两批,分赴两个边境公社。我被分到东乌珠穆沁旗东北面最偏僻的额仁戈毕公社。
        在车上颠簸了多半天,下午到了额仁戈毕公社。
        额仁戈毕公社是边境地区,从这里向北七、八十公里就是蒙古人民共和国。
        这里只有稀稀拉拉几排土房,一排是公社办公室,东南两排是小学校,西南是防火站,除了房子连棵树也没有,一片荒凉。
        晚上,我们住在学校教室里,没有电灯,大家在烛光下聊天、说笑,个个无忧无虑,明天我们就将到自己的新家了。
        今天是离开北京的第五天。
        我和张仁模(外号老土)、杜永宪、张小晓(张学良的侄女)、董晓渝、田春生、王大平等十五人被分到额仁戈毕公社最东面的阿拉山宝力格生产队。
        早晨吃过早饭,十五名同学乘卡车向东驶去。公社革委会主任宝音陶克涛亲自送我们去蒙古包。翻过一座山梁,远处草原上散落着十几座蒙古包。
        蒙古包越来越近了,汽车停在了两个蒙古包前,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和老土在这里下了车。行李扔了下来,车继续向前开走了,不一会儿,马达声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车后的烟尘。
        一阵凉风吹过,周围绿草发出“刷刷”的声音。四周静得出奇,偶尔听见远处有小鸟在鸣叫。顿时,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感觉涌上心头。
        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牧民妇女领着两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向我们走来,笑眯眯地冲我们说着一点也听不懂的话,我和老土只好嘿嘿地傻笑。
        远处跑来一匹马,很快到了眼前。马上的人手拿套马竿,穿着一身退了色的蓝中山装。
          “你们是刚来的北京知识青年吗?”一口的北京腔儿 。
        他叫巩嘉凯,北京五十六中的学生,是1967年11月来这里插队的,与他同来的还有二十多人。今天他在外面放羊,远远看见来了汽车,知道是又一批北京知青来了,就撇下羊群跑过来看我们。
        巩嘉凯已经学会了不少蒙古语,他把牧民大娘的话翻译给我们听:“见到你们非常高兴,欢迎你们到草原上来!”
        这位大娘就是后来我们大家称为草原母亲的奥腾额吉。
        从这一天起,我们这些来自北京的年轻人就开始了人生的一段艰苦历程。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我们这些人后来绝大部分都离开了草原,我们在草原上生活的时间有长有短,每个人都留下了很多很多美丽的、痛苦的故事……

四、住进蒙古包的第一天

        经过五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我们草原上的新家。所谓家,就是一座半新的蒙古包,这就是五名北京知青居住的地方。我们的蒙古包东侧就是牧民奥腾额吉的蒙古包,两个蒙古包相距大约三十米。知青同奥腾额吉共放一群生产队的羊,我们负责白天放羊,额吉负责夜间看护羊群。
        蒙古包的直径只有四、五米,门很低,出来进去要弓腰低头,不小心就要碰破头。没有床,地上铺着两层羊毛毡,人就睡在毛毡上。蒙古包里有两副马鞍,两双新马靴,是发给我和老土的。这马鞍和马靴着实让我们俩兴奋了几天。其实,马鞍和马靴是草原上必不可少的生产资料。
        晚上,我们的羊群回来了,这群羊有一千一百多只。这里没有羊圈,羊群趴在两个蒙古包的中间。额吉的看羊狗放开了,这是一只很大的黑狗,名叫基里格,眼睛上有一个很大的疤,据说是与狼搏斗时被狼咬伤的。
        基里格冲着我们两个生人狂叫,额吉训斥了两声,它不情愿地回到蒙古包边上趴下,两只眼睛仍盯着我们。为了和基里格搞好关系,我和张仁模拿些羊肉去喂它,关系逐渐缓和了。
基里格是一只非常忠实的牧羊犬,为了保护羊群,它可以和狼进行殊死搏斗,但是它吃东西时你却不能靠近它,否则它会毫不客气地冲你龇牙咧嘴,发出可怕的呜呜声。基里格就是因为这个坏脾气,一年以后丧了命。
        天黑了,没有电灯,我们在羊油灯下做饭。草原上没有蔬菜,只有羊肉和白面。为了欢迎我们,奥腾额吉给我们送来一大块羊肉,要亲手为我们做羊肉面条。巩嘉凯揉面,老土打水,我烧火。
炉子里烧的是干牛粪。我用火钳子夹着牛粪一块一块往炉子里添,额吉把羊肉切成拇指大小的块,放进开水锅。
         “火太小了,我来添。”说着,巩嘉凯两手捧起牛粪添进炉子,拍拍手继续揉面。我和老土瞪大了眼睛说:“牛粪揉进面里啦!”
         “加点儿作料味道香。”巩嘉凯好开玩笑,额吉也笑了。
        其实,牛粪干了以后既没味儿也不脏,是草原上最好的燃料。入乡随俗吧,第二天我也一边揉面一边手抓牛粪添火了。
         “蒙古面条”做好了,没有任何作料,非常好吃。
        我们包还有两名五十六中的学生,一个叫李仿地,是马倌儿,每天跟着马群走,偶尔回来住一天。另一个叫王家元,在大队农场种菜。晚上,两个人都骑马回来看望我们。我们一直聊到深夜,他们问北京现在的形势,我们问草原上牧民的风俗……,直到凌晨才睡觉。
        第二天一早,附近蒙古包的牧民过来看我们,给我们送来羊肉、奶豆腐,热情得不得了,几位老大娘摸着我们的头一个劲儿的说:“呼日黑,呼日黑。”(蒙古语可怜,怜爱的意思。)
        我们把从北京带来的糖果分给了孩子们。为了感谢大家,我出了蒙古包,拿出学体操的本领,在草地上翻了几个小翻、空翻,牧民们看了惊讶得伸出了舌头,这里没有人见过人还能做出这样的动作。为了这,奥腾额吉给我起了个蒙古名字:“巴特尔朝克图”,意思是灵巧的英雄。

五、我的枣红马

        蒙古民族有“马背上的民族”的美誉,蒙古人离不开马,马是蒙古族民族精神的象征。在草原上生活必须要有一匹好马,在茫茫的草原上没有马寸步难行。如果你有一匹好马,人们都会羡慕你。牧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百分之九十的话题是议论马,马在牧民心中占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关于马的词汇,汉语里了了无几,而蒙古语里关于马的词汇是非常丰富的,根据马的年龄、毛色、性别,派生出很多专用词汇。我们生产队有两个马群,一千多匹马,每一匹马牧民们几乎都能记住,只要说出哪个马群和专用的马名,牧民可以马上判断出是哪一匹马。经过一 段时间,知青们也学会了辨别马的方法。
        按照规定,我们知青每人都要分到一匹马。刚到草原的这几天,我们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尽快得到一匹好马。
        第三天,我们牧业组的组长乌尤大叔牵来两匹马,一匹白马,蒙古语叫“查干莫勒”,一匹枣红色,蒙古语叫“赫勒莫勒”。老土选了查干莫勒,赫勒莫勒是我的了。
        这是一匹四岁的小马,个头儿长得很高,四条修长的腿不停的踏着地。乌尤大叔教我们上笼头,备马鞍。换上了自己的马具以后,我仔细打量着这匹马:马的全身是枣红色的毛,马鬃和马尾是黑色的,毛色很亮,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骟马。这匹马与众不同的是背上长着一道弯弯曲曲的毛,像人头上的卷发。这就是后来陪伴我两年牧民生涯的朋友。
        我和老土各自骑上自己的马,试着跑了一圈儿。我的赫勒莫勒没有查干莫勒跑得快,却发现它是一匹很好的走马。所谓走马就是马在扒蹦子跑之前四条腿像骆驼一样左右顺着走起来,既快又稳,人骑在马上身体轻微地摆动,马就像水中的快艇在草浪中穿行,惬意极了!没多久,我的这匹马就在牧民和知青中出了名。
        在两年的放牧生活中,这匹马和我结下深厚的友谊,我骑着这匹马放过羊,参加过民兵训练,打过狼……两年后,也就是一九七零年的夏天,我的马被公社白书记看中,用他的大白马换走了我的这匹枣红马。没多久,我被军管会抽调到旗里工作,以后再也没有听到这匹马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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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奥腾额吉

      乌珠穆沁草原是锡林郭勒盟最好的草场,当地的蒙古族牧民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现在还过着原始的游牧生活。他们从出生到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到离开人世,一生就在这简陋的蒙古包里生活。
      来内蒙古之前,大家猜测蒙古族牧民一定非常彪悍好斗,几句话不和就会拔刀相见。到了内蒙古和牧民一接触,才知道他们是那么的善良、柔弱,在恶劣的生活条件下又是那么刚毅、坚强。在我们的生产队里,我从来没见过牧民之间吵过架。每个牧民都有一把蒙古刀,这把刀是牧民须臾不能离的生活用具,宰杀牲畜、吃肉、修套马竿、做皮具都离不开蒙古刀。知识青年到了牧区后,告诉牧民吸烟、喝酒是坏习惯,那几年我们队里的年轻牧民都戒了烟酒。在后来的“挖肃”运动里,一些牧民被稀里糊涂扣上了内人党的帽子,他们不会申辩,只会默默地忍受。
      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就是这些善良的人。
      我们生产队有六个知青蒙古包,我们的蒙古包在第六组,和奥腾额吉的蒙古包组成一个浩特,共放一群羊。知青白天放羊,额吉夜里给羊下夜。
      在牧区,妇女是最辛苦的,白天要烧茶做饭,缝衣服,捡牛粪,夜里还要给羊下夜。男人们可以舒舒服服地睡安稳觉,女人只能蜷缩在炉灶旁,一有动静就要出去照顾羊群。
      奥腾额吉有四个孩子,两个男孩儿,哥哥叫格日图,十二岁。弟弟叫额日登朝克图,十岁。两个女孩儿大的叫娜日娜,五岁,小的叫萨日娜,只有两岁。额吉家里没有男人,生活很艰难。额吉有个哥哥名叫老来,为生产队放着一群羊,家里也很穷。兄妹为了互相照顾,两家的蒙古包总是扎得很近。
      额吉非常善良,见到我们总是笑咪咪的,在生活上对我们照顾得无微不至,为我们缝制过冬的皮得勒(羊皮袍),经常送牛奶、奶豆腐给我们。
      我和老土刚到蒙古包的时候,额吉就给我们起了蒙古名字,老土叫白勒得格其(战士),我叫巴特尔朝格图(灵巧的英雄)。后来牧民们都称呼我们蒙古名字,大部分人不知道我们的汉名。
      额吉的蒙古包非常简陋,外面的毡子已经发黑,还有几个破洞。包里除了一个小柜子和锅架外,只有几条被子。蒙古包外面只有两辆放杂物的箱子车——草原上是以箱子车的多少来衡量贫富的。
      在牧区,一户牧民的贫富,从蒙古包的外观就可以看出来。蒙古包比较干净、洁白,包外面的箱子车比较多,这户牧民就比较富裕,如果蒙古包不是很白,包外面箱子车又少,这户牧民就一定很穷。由于牧区的特殊生活环境,牧民都非常热情好客,往往比较穷的牧民更热情,家里来了客人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倾囊而出,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给你吃。我们知青出门办事的时候,走在路上渴了、饿了,就去比较穷的牧民家作客。奥腾额吉就是这样的人,家里来了客人,会给你烧上浓浓的奶茶,月饼、炸果子、奶豆腐摆上一桌子,让你吃个够。
      额吉对孩子的管教很严格,两个女孩儿还小,不懂事,两个男孩儿都很听话,虽然只有十一、二岁,牧业活儿都会干,有时还要单独去放一群羊。
      一九六九年的秋天,正是放牧转场的时候,全大队的所有牲畜都要从夏季牧场白音乌拉搬到靠近中蒙边境的冬季牧场土古勒河,两个牧场相距近一百华里。我那时正住在奥腾额吉家放羊,这次转场要赶着羊群走两天。为了第二天早点启程,头一天下午额吉的哥哥老来就过来帮助把蒙古包拆开装上了勒勒车(牛车),晚上我和额吉一家在草地上铺一块毡子露天睡觉。
      已是深秋,一阵阵凉风吹过,有些寒意,我赶紧裹紧皮被。没有月亮,密密麻麻的星星布满了天空,不时闪过几颗流星。远处传来大狼的嚎叫声和小狼的尖叫声,紧接着就是基里格的怒吼声。狼群是跟着羊群走的,羊群搬到那里,狼就跟到那里,它们主要是靠偷吃牲畜为生,我们家有基里格保镖,羊群就安全多了。听着狼嚎、狗叫,数着天上的星星,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额吉就起来烧茶,一家人匆匆忙忙喝过茶就上路了。额吉赶着一长串勒勒车,我赶着羊群开始北上转场的行程。
      平日放羊,羊群散落在草原上吃草,牧人坐在高处监视着羊群,而转场时我们要骑着马赶着羊群不停的赶路。我骑着马来回圈着羊,羊群走五十华里,我恐怕要走一、二百里地。饿了吃一点儿随身带的炸果子,渴了赶到额吉的勒勒车上喝点暖壶里的奶茶。天黑前到了胡吉勒门克,额吉支起了陶那(蒙古包顶),在陶那里烧茶做饭,为的是防止发生火灾。我把羊群圈到陶那旁边,去帮额吉烧火,陶那里面非常窄,娜日那和萨日那在外面玩耍。五岁的娜日那不知从那里找到一盒火柴,在外面划火柴玩,额吉发现后举起做饭的铜勺,照娜日那的头上狠很地给了一下,打得娜日那哇哇大哭,额吉又把她训斥了一顿。额吉平日对孩子非常关爱,从不打孩子,但是孩子玩火却是不可饶恕的错误,一旦引发草原火灾,就会烧掉大片牧场,大批的牲畜就会饿死。娜日那挨了这一铜勺,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在草地上玩儿火了。就在这个晚上,北方远处的天空一片通红,那是外蒙的草场着了火。额吉非常害怕,不时从陶那里钻出来观察北方的大火。由于边境上有防火道,火没有烧进来,后半夜火就熄灭了。大火如果真的烧进来,我们就会大难临头了。前几天,东边满都宝力格牧场的一场大火仍使人惊魂未定。
      由于担心外蒙的火会烧进来,这一夜,我和额吉几乎没有睡觉,基里格向着北方烧红了的天空叫了一夜。
      第三天,我们到了冬营盘土古勒河,这里已是白雪皑皑的冰雪世界。我和额吉用木锨铲掉草地上的雪,扎上蒙古包,我们将在这一带度过漫长的冬季。
      冬季放羊和夏天大不一样,额吉耐心地告诉我冬季的放牧方法。每天出去放牧之前额吉都要帮我戴好帽子,系好腰带,告诉我羊应该向哪个方向走,去吃什么草。
      天气越来越冷了,为了使我放羊时不至于太冷,额吉特地向生产队给我要了一头骆驼。骑在骆驼上面前后有两个驼峰包着,非常暖和。休息的时候,骆驼趴在地上还可以为我挡风。
      我在生产队放羊的时候,队里给我们记工分,除了发给我们必须的生活用品外,每月还发给每个知青十元伙食费,我的十元钱都交给奥腾额吉。我的饭量很大,十元钱显然是不够的,但是额吉从来不说什么。我在额吉家住了半年多,额吉为我搭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
      这一年冬天,额吉的蒙古包扎在离边防公路不远的地方,公路上偶尔有军车驶过。一天晚上,额吉的大黑狗基里格趴在公路上啃吃一只冻死的绵羊。一辆军用卡车驶过来,基里格认为汽车是与它争食的怪物,不但不躲,站在路上冲着汽车狂叫。司机刹车不及,前轮从基里格的腰上压了过去。可怜的基里格用两只前爪扒着地一步一步地爬到了蒙古包的边上,死去了。
      随车的一位军官带着司机来到了额吉家,拿出十元钱要赔给额吉,我在旁边当着翻译。额吉非常心疼这只狗,但是见解放军要赔给钱,说什么也不要,军官扔下钱就要走,额吉拉住军官把钱塞了回去,对他们说:“钱我不能要,你们也不能走,一定要在我家里吃过饭才能走。”说着就动手切肉,煮面条。
      两位解放军被额吉的真诚感动得流了泪。吃了饭他们千恩万谢的上路了。
      奥腾额吉就是这样一位慈祥、善良的母亲。

七、“挖肃”斗争

      我们刚到草原就遇上了“文化大革命”中内蒙古最大的冤假错案——清查新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当地人称为“挖肃”。据说,蒙古人民共和国独立出去以前,外蒙、内蒙都有人民革命党,后来内蒙古的人民革命党员大部分转为共产党。
       “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人提出内蒙古有地下反动组织“新内人党”。“新内人党”的宗旨是分裂祖国,实现内外蒙合并,并且成立了“内外蒙合并委员会”。
      我们来草原插队的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挖肃”的大标语。离开了北京,原以为能躲开文化大革命的打打杀杀,在内蒙古又见到杀气腾腾的大标语,真让我们觉得寒心。
      到了额仁戈毕公社的第一天晚上,我和几个同学偶尔发现在小学校的一间房子里正在审讯一个人。我们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左手叉着腰,右手拿着皮鞭,嘴里还叼着烟卷,一副母夜叉的形象。旁边站着的人低着头,麻木的面部表情已是疲惫不堪。当地人告诉我们,这个人就是内人党,已经审了三天三夜了,顽固不化。我看了这个场面却联想到电影里日本鬼子审问八路军。然而摆在我们面前的是活生生的事实,这里的阶级斗争真的这么严重吗?
      我们到了生产队以后,“挖肃”斗争愈演愈烈,不到一个月,曾经亲自送我们到生产队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宝音陶克涛变成了内人党,公社武装部部长巴图也被揪了出来。生产队里的牧民也不能幸免,在外蒙有亲戚的牧民几乎都受到了牵连。
      公社成立了“挖肃”专案组,专案组里还有几名知识青年。操纵专案组的是几名公社的干部和防火站的工人,有蒙古族,也有汉族。知识青年刚到草原,不了解情况,操纵专案组的人说谁是内人党就抓谁,扮演的是打手的角色。
       “挖肃”是残酷的,残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挖肃”初期,被揪的人挨打是常有的事。公社小学一名教师被指为内人党,学校另一名教师指使学生用带钉子的木棒打他,这位老师不堪酷刑,夜间在关押他的房间里用筷子捅破颈动脉自杀了;我们生产队一名牧民被控为内人党,他的老母亲忍受不了巨大的思想压力,在蒙古包里上吊自杀了;一队的一位牧民被打成内人党,忍受不了酷刑,从关押的地方跑出来,在一口枯井里上吊自杀了……
      公社里的一些干部被打成内人党,经受不了折磨,便编造一些内人党组织名单,有书记,有组织委员,有宣传委员,有联络员,还有内外蒙合并委员会活动计划等等交给专案组,有时把审问他的人也写进去。于是,被怀疑的人越来越多,被抓的人也越来越多。有的人上午还在审讯别人,下午就成了内人党,被别人审讯,闹得人人自危。后来听说有的公社所有的人都成了内人党,有很多汉族干部也被打成了内人党,真让人哭笑不得。
      随着“挖肃”运动的深入发展,有人发明了车轮战术。所谓车轮战术就是让被审问的人站在桌子或凳子上,不准休息,不准睡觉,什么时候彻底交代了问题,什么时候再让你休息、睡觉。我在东乌旗手工业社就见到了一个被审问的人,站在一个放在车间里的特制的高凳上,脖子上挂个大牌子,两条腿肿得老粗。据说这个人顽固不化,已经在凳子上站了三天三夜了。
      还有人发明了电刑,用老式手摇电话机,接出两个电极拴在受刑人的两个手指上,然后猛摇电话机,受刑的人立刻全身颤抖,尖叫不已。
      还有人发明了四肢着地,脖子上用细铁丝挂水桶的刑罚,如果被审问的人不交代,就一块一块地往水桶里加砖头,最后细铁丝会深深地勒进肉里。
      残酷的“挖肃”斗争使无数的无辜群众遭到残害。有些人开始整别人,最后自己也稀里糊涂成了内人党,变成了挨整的对象。
      面对这种混乱局面,北京知青里有一些头脑清醒的人,极力反对“挖肃”,不断向内蒙古的领导和中央领导反映情况。当时在内蒙古插队的周总理的侄女周秉健也把这种情况反映到周总理那里,引起了周总理的高度重视。1969年秋,内蒙古实行了军事管制,“挖肃”的混乱局面才逐渐缓解了。但是,“挖肃”给人们心灵中造成的深深的创伤是永远也抹不掉的。那些参与“挖肃”的知青与牧民之间也出现了深深的隔阂,有的人不得不被迫离开了草原。

八、烈火见真情

      每年的春、秋两季是草原上的防火期,这个期间草原上严格控制火源,人员外出或外人进入草原都要办理防火证,如果失火烧了草原,严重的还要判处徒刑。即使管理的这样严,每年草原上还是要发生几次火灾。草原火灾如不及时扑灭,就要大面积烧毁草场,严重影响牧业生产,有时火灾还会烧毁蒙古包,烧死牲畜。
      草原灭火如果没有经验是非常危险的,因灭火而发生的惨剧时有耳闻。
      一九七零年秋天,道图诺尔公社草场发生了火灾,知青们骑着马去灭火,由于没有经验,他们没有从过火地带向外打火,而是从有草的地方打火。十几名知青被大火围住了,只有冲过大火才有生路。十几个人骑马冲向大火,冲过去以后发现少了一个叫黄秀玲的女同学(我的同校同学)。大火很快烧了过去,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被烧成重伤。她是在向外冲的时候落马掉在大火中,后来虽然送到北京抢救,终因伤重牺牲了,年仅二十一岁。
      一九七一年,那时我已在旗里工作,我所在的阿拉山宝力格生产队发生了火灾,一个十六岁的小伙子去打火,被火围住。火势太猛,他只好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但终究未逃脱厄运,被活活烧死在石头后面。
      这场大火还使一名锡林浩特知青毁了容。他叫其里格,蒙古族,一九六九年来我们队插队。小伙子长得非常帅,这场大火使他永远失去了漂亮的脸庞,两只手也烧成了重度残疾,虽然经过几次整容,但永远也恢复不了原来的面貌。伤好后,他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一九七四年,西乌珠穆沁旗发生草原火灾,当地生产建设兵团派人去灭火。由于兵团连队干部没有灭火经验,指挥兵团战士死打硬冲,结果在山凹里被大火围困,一下子烧死六十八名兵团战士,他们大部分是北京、天津、呼和浩特来的知识青年。
      我在内蒙古工作的二十年中,参加了十几次打火活动,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打火。
      一九六八年十月初,草原上冷得早,我们已经穿上棉衣棉裤。知青们按照生产队的分工,各自忙着自己的工作。一天晚上,东面的天空出现一片红光,几个小时就烧红了半边天。很快有人来通知我们,东部草原发生了火灾,全体知青马上到公社集合待命。我们生产队的二十几名知青骑马很快赶到了三十华里以外的公社,这时公社办公室已有七、八十名北京知青正在议论火情。火是从东面满都宝力格牧场烧起来的,距我们这里有七、八十华里。晚上九点钟,东面的火更大了,映红了半个天空。
      防火站的五辆拖拉机带着大拖车开过来了,我们每人领到一把竹扫帚,这是最原始的灭火工具。每个拖车装上一麻袋月饼。知青们争先恐后上了拖车,没有一丝畏惧。每个车上有一名防火站的工人,在车上给我们讲打火的注意事项。在东乌旗防火指挥部白乙拉主任的指挥下,拖拉机沿着草原上的小路向东开去。因为是第一次打火,知青们个个摩拳擦掌,兴奋异常,有着奔赴战场视死如归的感觉。我们队的一名叫齐英的女知青突然唱起了国际歌,引得几个拖拉机上的知青都唱了起来,车灯里我看到不少人一面流泪一面大声唱着国际歌,那场面真让人热血沸腾。
      拖拉机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颠簸着,我们在拖车上象簸萁里的黄豆颠上颠下,一面唱着歌,一面紧紧地抓着拖车的栏杆。
      两个小时后,我们进入了过火的草原,车灯下草原一片焦黑。又颠过半小时,已经看到远处山坡上的火光了。草原上的大火着起来很难彻底扑灭,火头顺风燃烧得非常快,我们要打的火是火头过后向两侧燃烧的火,以防止大火继续向两侧蔓延。
      拖拉机分成两组,一组向南,一组向北。离火场越来越近了,大火象一条火龙向远处延伸,望不到尽头。
      我们这一路两辆拖拉机拉开距离奔向火场,离火场五十米左右我们下了车。火光把这里照得通明。“冲啊!”知青们举着竹扫帚扑向大火。这时风已很小了,但火势不减,大火吞噬着一尺多高的黄草,不时卷起两、三米高的火苗。按照防火站高师傅的要求,我们从过火的焦地上向外打火,这里的草已烧光,火不会再烧回来。(几年以后我们才明白,这次打火有防火站的师傅指导,我们应感到很庆幸,大火扑灭后没有一个人受伤。)
      过火的草地温度很高,隔着鞋底脚烫得生疼,幸亏我们穿的都是皮底马靴,如果是胶底鞋早就烫化了。离大火五、六米远手和脸就被火烤得刺痛。我们四个人一组,两个人举着竹扫帚冲向大火奋力扑打,实在受不了了再向回跑,另外两个人再冲上去。火龙被一段一段地切开,火场上喊声、歌声、拖拉机的轰鸣声响成一片。由于火烤,再加上剧烈运动,不过十分钟,大家已是汗流浃背了。就这样,我们追着火龙打,两个小时以后,这段大火终于被我们扑灭了。山那边还冒着火光。大家已是筋疲力尽,腿都迈不动了,十几个人坐在地上,烧过的草地还散发着热气。火灭了,四周一片漆黑,拖拉机已不知去向,我们的棉衣都在拖拉机上。气温已是零下四、五度,一阵阵冷风吹过,刚才还是汗流浃背,现在开始冷得浑身发抖。歌声、笑声没有了,大家默默地坐着。怎么办?再坐下去都会被冻坏的。有人提议:“再点一把火吧,大家好取取暖。”一致同意!我们走到草地上,又点起了火,我们一面烤着火一面用竹扫帚控制火势,这样过了半个小时,身体恢复了一些,扑灭了火,我们又向远处的火光走去。
      拖着疲惫的身躯,摸着黑,顺着烧过的草地边缘向前走。翻过一座山梁,远远看见了火光,隐隐约约看见有人在打火。看见火,大家又兴奋起来,扛着扫帚跑向火场。这是前面打火的一批人,拖拉机全都在这里,他们追着火打,一直没有休息,有人已累得趴下了,躺到了拖拉机上。
      我们十几个人赶到以后马上投入战斗, 人多力量大,灭火的速度快多了。火大的地方,大家轮番上阵,火小的地方我们一字排开,奋力扑打,火龙在迅速被消灭。打出了十几里地,这一段大火终于被消灭掉了。远处的天空还是红色的,白乙拉主任告诉我们:“离这里七十华里是宝格达山林场,也是我们东乌旗的地盘,那里地广人稀,没有扑火力量,我们必须赶到那里继续打火。”
      我们上了拖拉机,继续簸萁里的旅行。来的时候,大家都站在车厢里,现在有的坐着,有的躺着,颠得更难受了,就这样有的人居然睡着了。天蒙蒙亮,拖拉机进入了林区,这里也是过火地带,地面烧得焦黑,碗口粗的杨树树干被烧焦了,上面的树枝还完好无损,这些树恐怕都活不成了。
      我们没有追上火头,火头过后向两侧延伸的火遇到水沟和公路都自己熄灭了。
      上午,我们到了宝格达山林场的一个分场,这里只有几间土房,白天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一是白天不能打火,白天打火往往是徒劳无功,打过以后留下的火星白天看不见,一刮风又会着起来,二是这些人已经疲惫不堪,再也走不动了。
      分场只有一位老人,其余的人都去了火场。老人为我们烧了开水,大家喝着水,啃着干硬的月饼。麻袋里的月饼结实得出奇,路上这么颠,又有人坐在上面,居然没有碎。吃过月饼,男女分开,到两间房子里睡觉。人多,房子小,炕上、地下躺满了人。
      下午五点多钟,我们被叫醒了。旗里来了一辆吉普车,来人告诉我们,大火已烧到了哲里木盟,我们的任务是消灭在林场里向南蔓延的大火。汽车还给我们带来了羊肉馅饼,虽然是凉的,就着开水吃觉得香极了,可以不吃那该死的月饼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东南方天空出现了红光。大家上了拖拉机,全然没有了昨晚的兴奋情绪,没有歌声,没有口号声,但是没有一个人打退堂鼓。
      拖拉机沿着林间小路向东南方向驶去。夜间一点钟我们才靠近火场,由于拖拉机开不进树林,我们只能在靠近火场的地方下车,扛着竹扫帚徒步走向火场。烧过的树林还留下很多树枝,不时挂住我们的衣服。走了近一个小时追上了大火,树林里没风,火势不是很强。在林子里打火比在草原上打火又难了一些,打过之后留下的火星很多,于是男女分工,男知青在前面扑火,女知青在后面灭火星。
      拖着疲惫的身躯连续扑打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将大火全部扑灭了。远处天空还有红光,那是哲里木盟草原上的大火,那里也一定有很多人奋战在火场。
      筋疲力尽的人们横七竖八地躺在树林里。天亮了,清点了人数,我们开始向回走,去找拖拉机。打火打得我们晕头转向,不知该向哪里走。多亏了带我们打火的王师傅:“我们向北走,找到路再向西就能找到拖拉机。”
      打了一夜火,我们已走出四十多里地,向回返还要走同样的路才能找到拖拉机。几十个人扛着竹扫帚,一字长蛇在林中穿行。打了两夜火,我的两条腿已经麻木了,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走着走着,我看见前面有一只大鹰,扑着翅膀,慢慢的向前飞,我们在后面追,我们追多快,它就飞多快,总也追不上。一个趔趄醒了过来,原来是在做梦,迷迷糊糊把前面人扛着的竹扫帚看成了大鹰的翅膀。以前听说红军长征时,红军战士累得边行军边睡觉,今天我也亲身体验到了边走路边睡觉的感觉。
      大家互相搀扶着,咬着牙向前走,终于找到了路,不一会儿拖拉机也找到了。
      回到林场土屋,大家互相看着,禁不住哈哈大笑,无论男女,脸都是黑的,一条条汗渍象蚯蚓趴在脸上,眉毛都烧没了,头发烧焦了,衣服和裤子被树枝挂成一条条的,每个人都象乞丐。很多人的手上、脸上还刮有一道道血痕。
      在林场休息一夜,第二天回到了公社,大家默默地回到自己的生产队。
      这次打火没有一分钱报酬,参加打火的知青没有一个人退缩不前,体现了那一时期知识青年群体无私无畏的奉献精神。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次打火经历,永远怀念这群无私奉献的年轻人。

九、冷

      草原上冬季的寒冷刻骨铭心。
      我们刚来到草原的时候,茫茫草原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随着季节的变化,草原变成了黄色。十月下了几场雪,草原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原。这雪要等到明年四月才开始融化,我们将在这白色世界里度过七个月。
      天气渐渐冷了,我住在奥腾额吉家放羊。几个月过去,会说几句蒙古语了,生活中与牧民们交流已没有问题。
      为了御寒,生产队给每个知青发了皮帽、皮得勒(皮蒙古袍)、皮裤和毡嘎答(毡靴)。皮得勒和皮裤是奥腾额吉为我们缝制的。按照牧民的习惯,皮得勒和皮裤用烟熏成黄色,非常漂亮。我们穿上这身衣服,脚上套上毡嘎答,苯得象狗熊,路都不会走了。但是,冬季放牧必须穿上这身厚厚的皮装,只有这身装束才能在放牧时抵御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
      冬季,蒙古包外面包上了两层毡子,其实蒙古包只是起到挡风的作用,包里炉子有火就非常暖和,火一停,包里的温度很快就会和外面一样了。
      冬天在蒙古包里棉被是不能用的,冰凉的棉被挨在身上谁也受不了,晚上睡觉必须盖皮被或是皮得勒。我们从牧民那里学会了在蒙古包里睡觉:先脱下毡嘎答,靴筒对插上当作枕头,皮裤脱下一半,下半部翻过来包住脚,胳膊从皮得勒的袖筒里退出来,用皮得勒把身体裹紧,面向毡嘎答趴下,再翻过身来脸朝上躺好,别人再在你的身上盖上两层皮被。为了防止睡觉时耳朵、鼻子冻坏,脑袋或是戴上皮帽子,或是用皮被盖起来。早上起来,出气的地方往往要结出厚厚的冰霜。
      我们这些脚爱出汗的人冬天是最受罪的。毡嘎答里面被脚汗弄湿了以后很不容易烤干,经过一夜,第二天里面就结了冰。早晨起来穿上毡嘎答,第一件事就是围着蒙古包转圈儿跑步,什么时候冰化开了,这一天脚就会暖和一些。后来,牧民教给我们几个办法,一是用马鬃做鞋垫,马鬃能吸汗,晚上从毡嘎答里拿出来烤干,第二天再继续用;二是晚上把炉子里掏出来的热灰倒进毡嘎答,热灰能把潮气从毡嘎答里面赶出来。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最低气温曾达到零下41度,白天的气温也在零下二、三十度。最冷的那几天,从蒙古包出来之前,皮帽子的耳朵一定要系好,如果出来再系的话,没等你系好手已经冻僵了。冬天人们的鼻子、脸蛋最容易被冻伤。女知青有百分之八十脸被冻伤过。冻伤的脸开始发白,暖过来以后起疱、流水,愈后留下一块黑斑,一年多才能逐渐消失,但往往是黑斑未掉又被冻伤。草原上经常见到脸上有黑斑的人,那就是冻伤留下的痕迹。我的鼻子尖和手指尖都被冻伤过,鼻子尖上的那块黑一年多才消失。
      由于气温低,草原上有两个不能戴,一是口罩不能戴,被哈汽弄湿了的口罩不小心就会和脸冻在一起。二是手套不能戴,分指手套戴上以后手指很快就会被冻僵,戴不分指的手套又抓不住套马竿。冬季牧民保护手的是皮袍长长的袖子,天暖时长出的一截挽上来,冷的时候翻下去护住手,戏装里清朝官员的马蹄袖就是从这里演变来的。
      冬天,草原上骑马的人的典型动作是:左手缩在长袖子里抓着马缰绳,右手胳臂肘挎着套马竿,马蹄袖翻下来,手蜷着把马蹄袖罩在鼻子和嘴上,只剩下两只眼睛露在外面,这样可以有效地防止手、脸被冻伤。
      有一次,我骑马去公社办事住在公社办公室,第二天早上去井边饮马,原来一米直径的井口已被冰封得只剩下二、三十厘米大了,帆布水斗子刚好能放进去。水打上来了,我想转身去饮马,没想到两只脚抬不起来了,毡嘎答冻在了冰上!两只脚扭了半天才离开了冰面。原来是水洒在了冰上,我踩到了水上,很快就被冻住了,天气之冷,可见一斑。
      一入冬,人们外出都要捂得严严实实,草原上太阳紫外线辐射很厉害,脸部暴露的地方晒得特别黑。到了春天,皮帽子一摘,帽子捂着的额头、耳朵、面颊白白嫩嫩,眼窝、脸蛋、鼻子和嘴黑黑的,活脱脱一个小猴脸。到了夏天,脸都晒黑了,猴脸才逐渐消失。
      我在内蒙古工作的时候,经常听到有冻死人的事件发生。1971年的冬季,正是最冷的时候,有两名阿巴嘎旗的北京知青,为了赶回北京过年,搭乘了一辆锡盟运输公司的卡车。驾驶室里已挤满了人,他们俩只好坐在敞棚车厢里。锡林浩特到张家口有四百公里的路程,由于路况不好,一般要走两天。为了赶路,也为了省些住宿费,汽车连夜开到了张家口。第二天早上到了张家口以后,人们才发现这两名北京知青已冻死在车厢里了。
      西乌旗生产建设兵团的一辆汽车外出执行任务,半路上车坏了,停在了雪地里,周围几十里地没有人家。司机是个天津知青,自告奋勇徒步回连队报信。留下的人等了两天两夜。为了取暖,他们把木制的车厢板都拆下来烧了。两天以后才被找他们的车发现。司机却因走错了路冻死在茫茫的雪原上。
      冬季冻死人的事经常发生,而春季五月份还曾发生过冻死人的惨剧。
      一九七二年五月,草原上的天气开始转暖,牧民们已脱下厚厚的皮得勒,换上了棉蒙古袍。
      五月十三日这一天,早晨天气还很好,牧人们象往常一样将羊群赶到草场上,沐浴着春天的阳光。上午十点多钟,突然下起了雨,牧民们的棉蒙古袍很快就被雨打湿了。紧跟着,雨变成了暴风雪。来不及取雨衣的牧民很快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冻透了。暴风雪刮得四周一片白茫茫,几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跟着羊群走。
      这次暴风雪全旗共冻死了七个人,其中有一名叫曲彩玲的北京女知青。曲彩玲后来被追认为烈士,被埋葬在东乌旗的烈士陵园。

注:逍遥的《五月雪》写的也是这一天。
十、人虱大战

      在牧区生活过的人都知道,虱子和蚊子是最使人恼火的两种小怪物。
      夏天草原上的蚊子十分的厉害,我们刚到草原的时候就听说过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草原上被蚊子叮得没地儿躲没地儿藏而大哭的故事。牲畜为了减少蚊子的叮咬,夏天戕着风跑。马身上蚊子一叮就是一大片,轰也轰不走,用手一抹,蚊子肚子里的血能把马身上染红一大片。
      蚊子只是在夏季危害人和牲畜,而虱子却一年四季让你不得安宁。知识青年到牧区时间不长就开始了与虱子的大战。
      草原上缺水,夏天我们从水泡子或井里打水,冬天就只能靠化雪取水了。这些水只够做饭、烧茶用,每天早晨洗脸只用一点水在脸上擦一把。有的男知青甚至一冬天都不洗脸。没有水洗衣服,更谈不上洗澡了。
      由于牧区的卫生条件很差,牧民身上几乎都有虱子。知识青年经常与牧民接触,有的还要住到牧民家,这个小怪物很快就毫不客气地到你身上安营扎寨、养儿育女了。不要小看这两毫米的小虫子,它可以使你浑身奇痒,彻夜难眠。
      到草原时间不长,知识青年无论男女都长了虱子,我们开玩笑把虱子称为自留畜。这个小怪物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痛苦,人一静下来就混身刺痒,忍不住要用手去抓挠。我的一件印有北京体院字样的套头绒衣,被从领口伸进去挠痒的手臂把领口撑得越来越大,渐渐被撕开,最后变成了前开衫的绒衣。
      每个人身上有多少虱子谁也数不清。我们包的巩嘉凯给自己定了任务,每天晚上在羊油灯下抓一百个虱子,不完成任务不睡觉。就这样,他身上的虱子也没见少,永远也抓不干净。
      冬天,蒙古包里炉火熊熊,铁炉子的炉壁烧得通红。外面是冰天雪地,零下二、三十度,蒙古包里热气腾腾。吃过晚饭,身上开始奇痒难忍,几个知青脱掉衣服,先是痛痛快快地混身上下挠一阵痒,然后围着昏暗的羊油灯开始抓虱子。
       “一个,两个……”巩嘉凯开始了每天必修的抓虱子的功课。老土脱下衬衣用刀把沿着衣缝来回压着,随着“啪、啪”的虱子和虮子的爆裂声恶狠狠地骂着:“我让你咬,我让你咬,都让你们去见阎王!”
      我的衬衣缝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虮子,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挨着个的去挤,发出“啪、啪”的响声。发现了虱子用手捏起来,放到羊油灯上,“滋”的一声就被烧死了。大个的虱子有三、四毫米长,肚子红红的,里面装满了我们身上的血。
      我们穿的内衣衣缝里,有时虱子能排上队,虮子到处可见,每天都要消灭一批,第二天又会出现这么多,不知这些小怪物为什么繁殖得这么快。我的手腕总是痒得厉害,拉开铁制的手表带,发现表带缝里也藏着几只虱子。
      虱子的危害不只是痒,二队的一个女知青,因挠痒抓破了皮肤,感染化脓发高烧,差点得了败血病,在公社医院住了几个月才好。
      为了消灭虱子,我们想尽了办法。一是清剿法,主要是对付内衣上的虱子。每天晚上用铁器沿着衣缝压过去,可以把集中在衣缝上的虱子、虮子解决掉;二是冷冻法,这是从牧民那里学来的。冬天我们都要穿有一寸多长羊毛的皮得勒(皮蒙古袍),大部分的虱子都藏在羊毛里,根本抓不到。晚上,外面的气温经常在零下二、三十度,睡觉前脱下皮得勒,毛朝外搭在蒙古包上,经过一夜,虱子就能冻死一部分,侥幸生还的还要继续吸你的血。
      插队的第二年,有知青回北京带回了一种叫灭虱灵的药棒,每个知青发了一根,也给牧民送了不少。用这种药抹在衣缝上,开始虱子见少,时间长了,可能虱子有了耐药性,灭虱灵就不起作用了。
      我们生产队有不少给牲畜灭虫的敌百虫,有知青把内衣用敌百虫药液浸泡后凉干穿在身上,这一招挺灵,虱子绝了根,但是,更大的危险潜伏着。
      春天到了,各个队都要给马群打烙印,剪马鬃。一队的一名知青抓马时出了不少汗,休息的时候突然一个跟头栽到在地上,人事不知,大家急忙把他送到公社医院,幸亏碰到一位有经验的大夫,一眼就看出是敌百虫中毒。经过紧急抢救才脱了险。他就是穿了用敌百虫药液浸过的衬衣,一出汗,药液经汗毛孔钻进了人体,如果抢救不及时,小命就没了。
      我在生产队放了两年羊,这两年该死的虱子一直纠缠在我身上,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没有把它们赶尽杀绝。一九七零年七月,我调到旗里工作,卫生条件改善了,才彻底摆脱了虱子的纠缠。

十一、与干尸共眠

      我在生产队里当羊倌,和巩嘉凯一起放第六组知识青年的羊群。老土当上了马倌,和民兵连长阿拉西共放一群马。羊群每天晚上要回到蒙古包,在两个蒙古包中间趴着睡觉。奥腾额吉负责夜间看护羊群,主要是防止狼来危害羊群,遇上恶劣天气要保证羊群不丢失。
      夜间看护牲畜我们叫做下夜。给羊下夜如果赶上好天气,没有狼来捣乱,下夜的人可以在蒙古包里睡觉。给马群下夜就不行了。我们生产队有两群马,每一群都有五、六百匹。牧区没有马圈,马群夜间都是在野外过夜,马倌一年四季都要在野外看护马群,夏天要忍受蚊子的叮咬,冬天要忍受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赶上坏天气,要四、五个人才能把马群圈住。马倌值一天一夜班,然后再休息一天一夜。有时看马倌溜溜达达挺舒服,其实,他们的工作非常辛苦。
      一九六九年的冬天,生产队的蒙古包都搬到了离边境十几里的冬营盘。一天,老土要去公社办事,冬营盘离公社一百多华里,两天才能回来,他托我替他放一天马。虽然没放过马,但听老土说过,照办就是了。
      第一次放马,我兴冲冲地赶到马群。今天赶上了好天气,白天,马群静静的吃草,没有跑多远,离我们的蒙古包只有十几里地。天快黑的时候,我赶回蒙古包,在皮得勒外面又穿上了一件大哈。大哈是毛朝外的山羊皮缝制的肥大蒙古袍,马倌冬天下夜必须得穿上它,不然在野外会冻坏的。穿上大哈的人样子十分滑稽,就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熊。
      天黑了,匆匆吃了几口饭我又返回了马群。天气没有变化,皓月当空,没有一丝风,气温只有零下二十多度。马群一面吃草,一面慢慢地向前移动。我远远地跟着马群,监视着马群的动静。如果有狼来了,马群会出现一阵骚动,我骑上马赶过去喊几声,狼就会吓跑。然而狼始终没有出现。
      月亮渐渐西斜,光线越来越暗。我靠近马群,隐隐约约看见黑糊糊的马群影子。夜里一点多钟,马群不再向前走了,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开始睡觉了。我在离马群不远的地方下了马,坐在雪地上看着马群。马群非常安静地站在那里,看样子今夜狼是不会来了。
      我穿着毡嘎瘩、厚厚的皮裤,皮得勒外面又套上了大哈,皮帽子裹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到冷。一阵睡意袭来,我把马鞍子卸下来当枕头,想睡会儿觉。不知到为什么,我的马一个劲的打响鼻,为了防止它跑掉,我把缰绳拴在毡嘎瘩上。看着黑糊糊的马群,我躺在雪地上渐渐地睡着了。
      凌晨,我被冻醒了。睁眼一看,天刚蒙蒙亮,马群不见了,赶快爬起来备上马鞍。忽然,我发现前面雪地里有个东西横在那里,走过去仔细一看,是一具干尸,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转回头就向后走,走了没几步,前面又有一具干尸!原来我是在两具干尸中间睡了一夜!我的两腿吓得发软,好不容易爬上了马,向着马群走的方向追去。
      圈回了马群,回到蒙古包,我向巩家凯讲述了我的遭遇。巩家凯笑着说:“你怎么钻到死人堆里去了,那个地方是牧民扔死人的地方!”
      原来,蒙古族牧民的丧葬风俗非常简陋,有一块方圆几里的地方,人死了,就用牛车拉到那里,扔在那儿任凭狼、狐狸、老鹰啃吃,有点儿象**的天葬。我就是误闯进了这个地方,稀里糊涂与两具干尸睡了一夜。

十二、套马惊魂

      在生产队里,知识青年都是基干民兵,除了放牧以外还要轮流到二线巡逻。那时,中蒙关系十分紧张,边防站的解放军在一线巡逻,民兵在靠近边境的地方,也就是二线巡逻。二线巡逻其实没什么事儿可干,高兴了找个山包趴在上面用望远镜向外蒙看,有时可以看到苏制的蒙古军车,有时能看到骑着骆驼巡逻的蒙古军队士兵。要不就到边防站和当兵的聊聊天儿,或者骑马串串知青蒙古包。
      六九年的十二月,轮到我去巡逻了。上一 班巡逻的人给我送来了一枝7.62步骑枪,五十发子弹,一个十二倍的望远镜。我腰上系着子弹带,右肩挎上望远镜,左肩挎上步骑枪,挺威风的。
      二线巡逻有专用的民兵马,要到马群去换。我去找大队书记帕嘎,问他换哪匹马。帕嘎书记告诉我去换“咕阿多道特勒乌尤阿多乃布东查干莫勒”(母马群里乌尤马群的大白马),还告诉我“特勒莫勒苏了脑木亨”(那匹马特别老实)。马群离书记家二十多里地,到了马群很快找到了那匹大白马。马群附近没有蒙古包,马倌也不在。马群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追上了大白马,一伸套马竿它就站住了,非常容易就套住了它。按照换马的习惯,我把我骑来的枣红马卸掉马鞍,摘掉马嚼子、马笼头,放回了马群。我右手抓着套马竿,左手去给大白马上马笼头。不知是帕嘎书记忘了还是故意考验我,这匹马有个坏毛病,一上笼头就歪着头向后躲,三躲两躲,笼头没带上,大白马一扭头,开始跑起来。我赶紧扔掉马笼头两手抓住套马竿,这时套马竿绳已退到马脖子根儿上了,我们知青管这叫拉大车。这时套马竿已经拽不住马了。我跟着马跑了几步就被拖倒在雪地上,大白马拖着我在雪地跑着,越跑越快。我死死地抓住套马竿,心想:“千万不能撒手,否则套马竿就会被马踢断,没有了套马竿我只有自己背着二、三十斤重的马鞍在雪地里走二十里地回蒙古包了,这事儿要传出去,将会是牧民和知青聊天的大笑料。”
      大白马拖着我围着马群飞奔,背上的步骑枪不断敲打着我的头,幸亏戴着皮帽子,不然头就要敲破了。雪从脖领子向得勒里灌,胸部几乎灌满了雪。
       “坚持,坚持!不然就惨了!”我告诫自己,咬着牙,闭着眼,两只手死死地抓着套马竿……。
      大白马拖着我不往别处跑,就是围着马群转,绕了两三圈儿,少说也有二、三里地。两只手快冻僵了,一点一点向套马竿尽头滑。突然,我停下了,大白马跑掉了。我趴在雪地上心想:“坏了,套马竿被马踢断了。”爬起来一看,真是万幸,套马竿没有断,只是套马竿绳的皮条开了!清了清身上的雪,拴好套马竿,没有马骑,只好牙步跟儿(徒步)去套马。
      马群的马有个毛病,骑着马的人可以靠近它,见着牙步跟儿的人远远的就跑了。追了几匹马都没有追上,这可怎么办?前面发现了一匹走不动的老马,有办法了!我从后面悄悄地靠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套住了它。备上马鞍,小心翼翼地骑上去,这匹又老又瘦的马走起路来直打晃儿。我骑着它一步 一步地,慢慢靠近了我的枣红马,一伸套马竿套住了它。放开老马,给枣红马备上马鞍,再去对付那匹大白马。知道了它的毛病,这次我用从牧民那里学来的用套马竿做笼头的办法套住了它的嘴,这次大白马老老实实地被我抓住了。备上马鞍,骑上马,心里喜滋滋的往回走,心想:“粗心的帕嘎书记,我要让你看看,这匹大白马被我换回来了!”

十三、打狼

      现在,狼已是被保护的动物,而当年狼却是草原上畜牧业的一大害,牧民的牲畜经常被狼咬死,吃掉。所以,牧民对狼恨之入骨。在草原上,狼一般情况下都是单独行动,很少见到三只以上的狼群。
      我在生产队放了两年羊,只碰到一次狼。一九六九年八月的一天,我的羊群在山坡下吃草,我坐在山坡上看着羊群。忽然,羊群一阵大乱,一个黑影在羊群里乱窜,向羊身上乱扑,是狼!我赶紧骑上马,一面喊叫着,一面冲向羊群。狼见来了人,吓得夹着尾巴跑掉了。我骑马追了一阵,没有追上。回到羊群一看,一只绵羊的尾巴被狼咬掉了一大块,鲜血淋漓。晚上,羊群回到蒙古包,奥腾额吉看了这只受伤的羊说:“这只羊活不成了,杀了吃肉吧。”当天晚上,这只羊就成了我们的盘中餐。
      一般情况下,草原上的狼是怕人的,见到人远远的就跑掉了。我在内蒙古工作了二十年,只听说过一次狼袭击人的事件。那是在一九七八年,阿拉坦合力公社一个五十多岁的牧民外出时发现了一个狼窝,大狼不在家,只有七八只小狼崽。这位牧民打死了小狼崽,剥了皮,把狼崽皮带回了家,凉在了蒙古包上。当天晚上来了两只大狼,冲进了他们家的羊群,吓得羊群到处乱跑,看羊狗拼命的狂叫,两只狼不一会儿就咬死了几十只羊。给羊下夜的老太太拿着手电筒想出去看个究竟,刚一出蒙古包,一只大狼扑上来,一口咬在胳膊上,撕下了一块肉。随着老太太的惊叫,老汉冲了出来,另一只狼从后面扑上来,把老汉的头皮撕掉了一块。正在睡觉的儿子听到老两口的惨叫声,抄起半自动步枪,冲出蒙古包冲着天上“砰、砰”放了两枪,两只狼这才被吓跑。这时,老头、老太太已经成了血人。幸亏他们家离公社很近,儿子骑马跑到公社叫来一辆汽车,把两个人送到二百多里地以外的东乌旗医院。据说,都保住了命。
      我们生产队每年都要组织一次打狼活动。每次打狼,牧民们都要借机显示一下自己的马术,看谁的马跑得快,看谁的狗胆子大。那时候,牧民打狼主要是骑马追狼,把狼追垮了以后再用马棒把狼打死。
      生产队里打狼知识青年也经常参加,在打狼时知识青年也出过一些“英雄事迹”。
      有一年,生产队里组织打狼,一只大狼被人们从山里追了出来,打狼的人们欢呼着,挥舞着马棒和套马竿在后面奋力追赶。狼在前面夹着尾巴仓皇逃命,这一追就是几十里地。我们生产队有一位叫杜永宪的知青,是我在学校时的同班同学,我们都管他叫大杜。这次打狼他骑的是一匹大青马,这匹马跑得非常快,追狼的时候一直跑在最前面,最后追到离狼只有一两米远了,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大青马突然马失前蹄摔倒了,大杜从马身上向前扑了出去,身体正好扑在狼身上,两只手正好掐住了狼脖子。这只被追垮了的狼已没有力量再反抗了,牧民们赶上来用马棒照着狼的鼻梁骨,几下就将狼打死了。大杜的“英雄事迹”很快就在知青和牧民中传开了。
      我在生产队里只参加过一次打狼活动,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一月,草原上已是白茫茫一片雪的世界。生产队队长老布森决定搞一次打狼活动。打狼是要在半夜出发的,头一天晚上参加打狼的几十个人都集中在民兵连长阿拉希家周围的几座蒙古包里。很多牧民都带来了自己家的狗,老布森也带来了他的大黑狗。每个蒙古包里都挤满了人,有的坐着,有的半躺着,围着昏暗的羊油灯,一面抽烟,一面兴致勃勃地聊天 、说笑。我们知青刚到草原几个月,蒙古语还不太懂,只是偶而听懂几个单词。我躲在阿拉希家蒙古包的角落里,一面看着他们聊天,一面幻想着打狼的场景。
      凌晨三点钟,打狼的大队人马带着套马竿、马棒出发了。出了蒙古包,外面一片漆黑,没有月亮,星星也见不到,是个阴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阴冷潮湿的气味。几十匹马带着几十只狗在草原上急行,在雪地里踩出一片嚓嚓的响声。由于是阴天,我已分辨不出东西南北了,只有跟着大队人马走。雪地上隐隐约约能看到黑呼呼的人影。大家默默地走着,跟着的狗也不出一点声音。牧民们可能是根据熟悉的地形和地上牧草的变化判断出方位,而知青们只有跟着走了。过去我只是在电影中见过大队人马在草原上驰骋,此时此刻我也成为其中的一员,心中颇有一番骄傲的感觉。
      走了大约两、三个小时,天有些发亮了。北面是和外蒙交界的山脉,人们开始分散开,我被安排在山脚下。队长老布森告诉我,让我在这里静静地等着,什么时候狼被追出来,你跟着追就是了。
      人们都散开了。我下了马,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这里,竖着耳朵听着周围的动静。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坐在雪地上,猜测着打狼的场面。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天蒙蒙亮了,忽然听到东面有人在喊叫。草原上早晨和晚上声音传得特别远,听声音大约有十几里地,这是牧民们在山里轰狼。过了一会儿,狗开始叫了起来,一定是找到狼了,不然狗是不会叫的。我一下子来了精神,站起来向东望去。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几十匹快马从东面急驰而来,前面有一个黑点儿,后面紧跟着一群狗,再后面就是急驰的马队。我急忙跨上我的枣红马,斜刺里插过去,离狼越来越近了,看得越来越清楚,这是一只一岁多的小狼,被追得有些跑不动了。大队人马又追了十几分钟,慌不择路的狼窜进了一个结了冰的水泡子。水泡子的直径有百十来米,几十个人立刻将水泡子围了起来。这只狼已经筋疲力尽,趴在了水泡子中央的冰上。一群狗也围着水泡子狂叫,没有一只敢下到水泡子里。民兵队长阿拉希举着套马竿骑马下了水泡子。水泡子里的冰结得不厚,马一下去就将冰踏碎了。水只有半米深,阿拉希骑着马一步一步靠近了狼,穷凶极恶的狼冲着他呲着牙,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叫声。阿拉希用套马竿去套狼的头,被狼一下子咬住了套马竿绳,阿拉希用力一拖,把狼拖进了冰冷的水里,然后又用套马竿套住狼的头,把狼拖到了岸上。这只狼又累又冷,到了岸上已经站不起来了,狗们围了上来,冲着这只狼不停的叫。这只狼虽然站不起来,还是恶狠狠地龇着牙,看着周围的狗们,发出低沉的嚎叫声。几十只狗没有一只敢上去咬它。队长老不森说:“你们的狗都不行,我的狗最厉害。”说着,用套马竿去捅他的大黑狗的屁股,想让大黑狗上去咬这只狼。大黑狗夹着尾巴,只是叫,就是不敢上去咬。我这时正在马下,站在大黑狗的后面,我用两只手用力一推它的屁股,大黑狗就冲了上去。趴在地上的狼虽然站不起来,动作还是非常灵敏,一回头,一口咬在了大黑狗的嘴上,大黑狗疼得嗷嗷惨叫,转身夹着尾巴跑掉了,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狼趴在地上,体力有些恢复了,看样子要站起来,一个牧民上去用马棒压住狼的脖子,另一位牧民用皮条把狼嘴捆住。过了一会儿狼站起来了,蹒跚着向前跑去。牧民们用套马竿套狼玩儿,套住再放开,放开再套住,这样玩儿了半个钟头,把狼抓住,捆上四条腿,按照草原上的传统,把狼送给了参加打狼的人里年龄最小的孩子。
      打狼活动结束了,我们骑着马,迎着从云里钻出的太阳,胜利返回了营地。
十四、暴风雪的洗礼

        一九七零年二月,正值草原上最冷的时候,我们第六组知青蒙古包扎在冬营盘上,放着我们这群羊。
        我们包的知青除了老土和李仿地在别的地方放马,其他人都回到包里放羊。我的弟弟彦鲁从他插队的地方吉林白城来我这里过冬。我们包里共有四个人:龚嘉凯、王家元、彦鲁和我。我和龚嘉凯白天轮流放羊,王家元负责夜间给羊下夜。
        一天,我放羊回来,把羊圈在蒙古包的边上,发现北面的天空有些阴沉沉的。为了防止夜间下雪,我们四个人用哈那(可折叠的木栅栏)、毛毡和牛车在羊群的后面围起了一道挡风的墙。
        吃过饭以后,大家一面抓虱子,一面聊天。临睡觉的时候到外面看了看天气。天阴的更沉了,看样子就要下雪了。我们嘱咐王家元夜间要小心,有什么事一定要叫我们。
         “你们放心睡吧,没问题。”王家元是个没有忧愁的乐天派。于是,我们三个人蒙上头睡觉了。
        由于天冷,我们睡觉时把头蒙得严严实实。
        半夜,我迷迷糊糊觉得蒙古包在摇晃,掀开蒙在头上的皮被,听见外面刮着呼啸的北风。我赶紧叫龚嘉凯:“老太太,老太太(龚嘉凯的外号),你听,外面刮白毛风了!”龚嘉凯和彦鲁都醒了。
         “家元,家元!”龚嘉凯坐起来喊。
        蒙古包门打开了,王家元披着皮得勒,带着一身的雪花进来了:“好大的白毛风呀,羊群趴不住,我已经圈了三回了。”
        他冻得直发抖。我们几个人赶紧穿上衣服,把炉子点着。铁炉子的炉壁很快烧红了,炉子里的羊粪蛋儿顺着烟筒乒乒乓乓地飞了出去。看了看手表,半夜两点钟。
        我打开蒙古包门,一阵雪花卷进来,好冷呀!至少有零下三十多度!用手电向外一照,隐隐约约看见羊群又向南走了。我赶紧穿好皮得勒,带上皮帽子,把手电扔给王家元说:“我去圈羊,你拿手电给我照着点儿。”
        一出蒙古包,一阵刺骨的冷风扑面而来,我赶紧跑几步,一面吆喝,一面圈羊。白毛风铺天盖地,几米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凭着感觉把羊群逆着风向北轰。轰了一阵,羊群又回到了挡风的哈那墙边。听到我的喊声,蒙古包里的人用手电向外照着,我顺着手电光摸回了蒙古包。
         “白毛风刮得太厉害了,这一夜咱们谁也甭睡了,轮流圈羊吧。”我沮丧地告诉大家。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蒙古包象是就要被掀翻一样,晃来晃去。龚嘉凯用一根马鬃绳拴在蒙古包的包顶上,下面拴在钉在地上的觅马钉上,防止蒙古包被大风刮翻。
        又是一阵大风,蒙古包的顶毡突然被刮飞了,大量的雪花飘了进来,落在铁炉子上滋滋作响。龚嘉凯出去一看,顶毡已经无影无踪,回过头来再看羊群,羊群又开始顺风跑了。龚嘉凯钻进了蒙古包:“家元,你去把羊圈回来,咱们几个赶紧堵蒙古包顶,不然要冻死了。”王家元系好皮帽子,披上皮得勒,带着手电,腰带也没系就钻出了蒙古包圈羊去了。剩下的三个人赶紧找东西堵蒙古包顶。破毡子,破帽子都塞了上去,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蒙古包顶堵住了,钻进蒙古包的雪少多了。
        堵完了蒙古包顶,忽然,我们都觉得不对劲儿,光听见呼呼的白毛风的声音,怎么听不到王家元圈羊的声音了?我们几个都急了,钻出蒙古包一起喊起来:“王家元……王家元……!”只听见呼呼的暴风雪的声音,那里还有王家元的影子呀!羊群也不知去向。
        大风卷着暴雪,铺天盖地,我们的喊声很快就被风声湮没了。手电被王家元拿走了,无法用手电向外打信号。
         “快,打开蒙古包的门,往炉子里添火!看王家元是不是能看见火光。”龚嘉凯焦急地喊着。
        我和彦鲁打开蒙古包门,站在外面继续喊着:“王家元!王家元……!”
        龚嘉凯往铁炉子里添着牛粪,火光把门外飘着的雪花照得通红。我试着向南跑了几步,大约二十多米,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到炉子里的火光。我赶紧又跑了回来。“坏了!一定是王家元找不到蒙古包了,怎么办?”
        龚嘉凯抓起一根系皮得勒的布腰带,抹上羊油,点着了冲出蒙古包,一面跑,一面挥舞着着火的腰带。
         “快回来!快回来!再跑远了你也回不来了!”
        我和彦鲁焦急地喊着。腰带烧没了,不一会儿,龚嘉凯回来了,眼里闪动着泪花。
        王家元出去的时候腰带都没有系,这样的天气在野外必死无疑!
        怎么办?外面暴风雪刮得正紧,白茫茫一片混沌世界,几步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走得远一点就会迷路,迷了路就会被冻死。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毫无办法。
        人类在大自然的面前是多么的藐小!刚刚还在一起的王家元,就要为草原贡献生命了吗?王家元呀!王家元,你出去的时候为什么不系好腰带哪?如果系好腰带你还能坚持到天亮,还有生还的希望。
        我们知青蒙古包的南面还有两家蒙古包,再往南一百多华里连个人家都没有。
        说什么都晚了!王家元,你一定要坚持呀!
        蒙古包的门开着,我们三个人围着炉子,不断的添火,梦想着出现奇迹,王家元会突然回到我们的面前。
        时间慢慢地流逝,三点钟……,四点钟……,五点钟……,一个小时比一年还长。
        六点多钟的时候,暴风雪渐渐的小了,东方开始发亮。我和龚嘉凯穿戴好了出去找马。我们两个人的马昨天晚上用觅马绳拴在离蒙古包五十多米的草地上。还好,两匹马都在。我们俩备好马鞍,正准备出发去找王家元,忽然一个人影骑着马向我们跑来。走近一看,是奥腾额吉的哥哥老来。刮了一夜的暴风雪,他怕我们这里出事,赶过来看看我们。我们告诉他,王家元和羊群都丢了。
         “快!赶快往南去找!”老来也急了。
        我们三个人骑马向南奔去。走出二三里地,看见一座蒙古包,这是第六生产组组长乌尤的家,我们发现他家的羊群好像特别多。我们下了马,把马拴在牛车上。这时,乌尤的夫人走出蒙古包,笑眯眯地对我们说:“我们拣到一群羊。”老来赶紧问:“见到知青王家元了吗?”
        乌尤夫人笑着说:“进包里喝茶吧。”
        我们走进蒙古包,一眼看见王家元端坐在炉子边上悠然自得地喝茶呢!
         “王家元呀王家元,你可吓死我们啦!”
         “我命大,昨天夜里拣了一条命。”王家元嘿嘿地笑着,向我们讲述着昨夜他的遭遇。
        我们在堵蒙古包顶的时候,王家元披着皮得勒出去圈羊,因为前几次圈羊都是这么出去的,也没在意。出去以后,用手电一照,隐约看见了前面的羊群,他紧跑几步追上羊群,开始向回圈羊。
        暴风雪刮得眼睛都睁不开,王家元凭着感觉向回圈羊。圈了一阵觉得该到蒙古包边上了,怎么见不到蒙古包,也见不到挡风的哈那墙?他用手电向四周照,只能照出几米远,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开始大声喊:“哎!我找不到蒙古包啦!”没有回音,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北风。
        羊群圈住不动了,他按照估计的方向去找蒙古包,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哪里还有蒙古包的影子!低头去找羊群走过的蹄印,那里还有呀,早被风雪盖平了!
         “迷路了!”王家元的脑子里“嗡”的一下,有点蒙了。赶紧想一下自己的处境:皮裤和毡嘎答都穿着,皮帽子也没问题,要命的是皮得勒是披着的,连腰带都没系!
        他两只手抓着袍子边,紧紧的把皮得勒裹在身上。“羊群不能丢,我也要保住命,尽量保存体力,保存热量,天亮了大家会来找我的。”王家元大脑急速地转着,“不能再跑着圈羊群了,要保存体力,跟着羊群走,他们找我的时候目标还能大一些。”于是,王家元紧裹着皮得勒,跟着羊群慢慢地向前走。
        暴风雪毫不留情地肆虐着,一点儿也不可怜这个北京来的年轻人。“来到草原后,一到冬季就经常听说有人被冻死,今天要轮到我了。
         “离开北京的家,没有给父母做一点事,今天就这样走了,真是对不住他们。
         “一块儿响应毛主席号召来草原的同学们,朝夕相处的朋友们,就这样永远见不到了吗?
         “我死了,我那匹青马会归谁呐?那可是一匹好马,平时我都舍不得骑,将来的主人能不能象我一样善待它?”
        王家元一边走,一边想。对于死,他一点儿也不害怕,但是,对草原上一切他都非常留恋,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和这一切告别了……
        突然,“砰”的一声,王家元撞到了一座蒙古包上。“哎,蒙古包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嘉凯!彦硕!我回来了!”王家元兴奋地喊着。过来的是组长乌尤:“哎!其牙塞?(你怎么啦?)”
        王家元一下子明白了,他撞到的是乌尤家的蒙古包,得救了!“必 图勒界!(我 迷路了!)”
        “快进蒙古包吧,你的羊我给你圈住。”
        乌尤一家都没有睡觉,也在和暴风雪搏斗,保护着集体的羊群。
        王家元进了蒙古包才发现,两只手由于抓着皮得勒,已经冻坏了,手背开始冒起了大水泡。
        听了王家元讲述昨夜的经历后,我们也告诉他昨夜我们为了找他所做的努力。
        人找到了,羊群也保住了,我们这群年轻人又经受了一次暴风雪的洗礼。

十五、冷雨中的苦斗

        一九六九年六月初,那时我正住在帕嘎书记家放羊。一天早晨,我被书记夫人苏米亚阿嘎叫醒,睁眼一看,才五点多钟,外面天空灰蒙蒙的,正下着小雨,呜呜的北风刮得蒙古包嘎嘎作响。苏米亚阿嘎告诉我:“外面下起了冷雨,羊群已经顺风向南走了,你喝了茶赶快去追羊群吧!”我爬起来打开蒙古包门透过雨雾向南一看,羊群已经走出一里多地了,帕嘎书记正在替我圈羊。我顾不上喝茶,赶快穿上雨衣,套上高腰雨靴,骑马去追羊群。
        室外的气温只有零上一、二度,一出蒙古包,冰凉的雨点扑面而来。
        冷雨是内蒙古草原上的一种灾害性天气,经常发生在春天。下冷雨的时候气温接近零度,并且伴有六、七级大风,体弱的和脱毛早的牲畜往往会冻死,人保暖不好在野外也有被冻死的可能。
        我放的这一群羊有一千多只,由于下着冷雨,羊群顺着风不停的向南走。平常羊群一面吃草一面慢慢地向前移动,今天却拉成一条线,不吃草,不停的向前走。今天赶巧骑的是五匹放羊马中最懒的一匹黑马。我用马鞭使劲地抽着它,黑马不情愿地一步一步向前跑。赶上羊群后,开始和帕嘎书记一起向回圈羊。向北圈羊正好迎着风,细细的雨丝钻进领口、袖口,很快就打湿了雨衣里面的衣服。
        帕嘎书记告诉我:“今天这个天气很不好,羊群一定要圈住,跑远了就圈不回来了。我还要去看别的羊群,你一定要坚持住!”帕嘎书记走了,我一个人要对付这一千多只羊。我从东面开始圈羊,一面挥着套马竿,一面使劲地吆喝,羊一只一只地转过头向北走。天气好的时候,羊群成扇面形,边吃草边慢慢地向前走,今天冷风吹得羊群一个劲儿的向南跑。羊群东西方向拉成了一条线,足有一里地那么远,好不容易轰到了西头,转过身一看,圈过的羊早又回头向南走了。
        羊身上的毛早已被雨打透了,北风一吹,不一定有多冷那,难怪都顺风跑。天气好的时候羊儿们看着都那么可爱,今天一个个都变成了不听话的混蛋,刚圈过的羊,你一过去,它就转身顺风跑。
        雨不停地下着,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狂风裹着雨丝无缝不钻,领口、袖口被雨打湿了,雨衣遮不住的裤子也被打湿了一大片,湿衣服贴在身上很不好受。我骑在马上,两条腿使劲夹着马肚子,这匹该死的黑马慢慢腾腾地向前跑,羊群圈一遍就得近半小时。风不停的刮,雨不停的下,羊群执拗地向南走着,我骑着马在羊群前面来回跑着,拼命地吆喝,羊群还是向南走,只不过走得慢了一些。
        我在羊群前面一面挥着套马竿,一面大声地吼叫,一遍一遍地在羊群前面奔跑。
        看了看手表,将近中午了,天气没有好转的意思。黑马任凭我拿鞭子抽,用腿夹,再也不跑了,慢腾腾地向前迈着步子,羊群离蒙古包越来越远。早晨没吃东西,肚子饿得咕咕直叫。虽然穿着雨衣,里面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浸透了,冻得浑身发抖。雨衣只是起到挡风的作用,没有雨衣,恐怕我早已冻僵了。羊群里有几十只膘肥体壮的大羯羊前几天脱了毛,身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一些粗毛,基本上是光着身子。今天,它们可倒了霉,冰凉的雨水再加上狂风,无情地吞噬着它们身上的热量,有几只脱了毛的羊渐渐跟不上队伍了。
        蒙古包早已被蒙蒙雨丝遮住,看不见了。我一个人在羊群中苦斗。周围看不见别的羊群,看不见一个人影。这样恶劣的天气,只有牛趴在地上任凭风雨在身上吹打,默默地忍受着寒冷,而马群、羊群都要顺风跑,好象前面能找到暖和的地方。人们都在忙着圈羊、圈马,使牲畜不致丢失,谁也顾不上别人。我的黑马慢吞吞地走着,任凭你怎么抽打也不再跑一步,羊群继续顺风向南走,没掉毛的羊和体壮的羊走得快,脱尽了毛的和体弱的羊渐渐落在了后面。羊群横向和纵向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了。这个时候我如果有一匹好马,可以很容易地把羊圈起来,甚至还可以有点儿时间转过身来背一背冷雨,但是,现在我一步也不能离开羊群,不可能去换马。
        后面有几只羊趴在地上了,我要想办法把它们拉起来,让它们跟上羊群。该死的黑马再也不走了,我只有下马步行。下了马,用缰绳绊好马腿,向趴在地上的羊跑去。骑了一上午的马,两条腿已经麻木了,跑了几步,我突然跪到地上,爬起来用手揉了揉膝盖,发现裤子全被雨打透了,两条腿冰凉,弯了弯膝盖,有点儿知觉了,赶快向趴在地上的羊跑去。趴在地上的羊都是掉了毛的大羯羊,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轰它们不起来,拉也拉不起来,看样子好象不行了。前面的羊群越走越远,我只好把它们扔下,去追前面的羊。跑了几步,身体暖和了一些,仗着年轻,体力好,比骑马圈羊还快。羊群基本上挡住了,不再向南跑了,但是,要维持这个状态我必须在羊群前面一面呼喊,一面来回奔走。远远看见趴在地上的羊已经伸腿躺下了,它们终究没有坚持过来,活活被冻死了。
        为了保住羊群,我在冷雨中拼命地跑着,又冷,又累,又饿。下午四点多钟,帕嘎书记牵着我的五匹放羊马中跑得最快的夏勒莫勒(黄马)来了。
         “马群跑出去三、四十里地,好不容易才圈回来,知道你这匹黑马不行,给你牵来了这匹黄马。”他气喘嘘嘘地说着,一脸的疲惫。见我牙步跟儿(步行)圈羊,帕嘎书记发出啧啧的赞许声。我告诉他有几只大羯羊被冻死了。“哈麻怪(没关系),别的羊群也有不少羊被冻死了,大群羊保住就行了。现在就把羊群圈回去吧,我还得去女知青的羊群看一看。”说着,帕嘎书记骑着马又钻进了雨雾中。
        这匹黄马是马群里的短跑冠军,人一骑上去,它就四蹄踏地,稍一放缰绳就会狂奔起来。有了好马如鸟枪换炮,羊群很快就圈了回来。天公也有了点良心,风雨渐小,天黑前,羊群回到了蒙古包。
        从马上下来,两条腿已经冻得没了知觉,两眼饿得发黑,勉强钻进了蒙古包,雨衣都没脱,一头栽倒在行李上。苏米亚阿嘎赶紧给我倒上一碗热奶茶。热茶一下肚,感觉好多了,换上干衣服,吃了点儿东西,身体开始恢复。外面风雨已经停了。帕嘎书记回来告诉我,我的羊群冻死了七只羊,都是掉了毛的最大最壮的羯羊。还不错,绝大部分羊都保住了。
        这场冷雨令我终生难忘。
                    
十六、草原知青的诗

        用草原知青的诗来结束我的《回忆录》:

        一
人们说,草原知青有共同的特点,
我觉得,这共同的特点
就是草原的天地给我们的留念。
天是草原蓝,
蓝得清澈,把空间充满得那样自然,
不知不觉的在头脑里,
蓝天赋予了我们共同的达观。
地是草原宽,
宽得任意,千里草原一马平川,
不知不觉地在性格上,
草原培育了我们洒脱的侧面。
人是草原善,
雨雪风霜雷电里,
牛羊犬马骆驼边,
在韧性的劳动中,
我们把品格互相交换。
走到哪里,
还能找到这样的环境和同伴?

        二
三十年前,三千里外,千五百人,
那般岁月,那般天地,那般精神,
茫茫草原,星星散散,共度青春,
荡荡天风,潇潇夜雨,寂寂乾坤。
流光里,往事封尘,
记忆之舟,芦隐深深,
不唤则隐,唤则即出,
越摇越近,越摇越真。
似又见:
牧民兄弟和善的笑容,
老额吉慈祥的背影。
坐山头放羊群提防狼扰,
同牧民共打狼万马齐奔。
入梦乡霜花结眉发,
迎寒风蹄袖掩鼻唇,
羊粪炉边抓虱子,
雪水锅里捞草根,
白毛风里舍命护羊群,
大混群前纵马狂奔。
夏天放羊烈日炎炎无处躲,
冬日马群下夜野外忍寒风。
秋季抓膘归牧晚,
百里搬家积雪深。
人人独挡一面,
努力才能生存。
放牧虽非里手,
回忆却很自珍。

     三
告别了草原的地,
告别了草原的天,
我们把青春留在了草原,
草原把天地留在了我们的心间,
草原的天地永远影响着我们。
我们的一生将永远怀念草原!

埂上草:草原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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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茶香(2008-04-14 10:29:35)

        草原上蒙古包里“正宗”的奶茶很讲究“茶道”。据我观察,至少有三道工序:煮茶、炒米、加奶。
        首先,要把煮茶的铁锅洗刷干净,倒上清澈的泉水,取来“茶砖”。(它真象块黑色大砖头,面积足有普通两块红砖大小。)用刀或切、或剁,取下茶叶,放到锅里。然后用牛、羊粪火把水烧开,加盐。沸腾多时后锅里的水变成了褐色茶水(其味很苦),再把滤过茶叶的茶水倒进干净的容器里。
        火继续烧,铁锅内已烘干、烤热,此时主妇会用奶油爆炒黄色的小米(量不多),随后把茶水倒进锅里再次煮开,直到米粒煮开了花,茶水的颜色转黄为止。此时的“茶”应称为“米茶”才更贴切,它是正宗奶茶的半成品。
      “米茶”做好后再进行最后一道工序—加奶。好的奶茶不加鲜奶,而是牧民入牧民称为“嚼口”的东西。
        蒙古包里靠门边的位置,总是放着一个特殊的存奶的木桶,高约一米五,木盖中央有个孔,一根约一米八的圆木棍插在孔内。圆木棍下端固定着木十字,木棍上下抽动时就可以搅动桶内的奶。鲜奶在此桶内经过多次上下搅动,静置几天后,奶的上面分离、凝结出一层白色的、状如酸奶但远比酸奶致密的东西,这层白色东西在蒙语里就称为“嚼口”。
        煮茶人从桶里用长柄勺取出一勺“嚼口”,在正在沸腾的“米茶”表层缓缓搅动,让“嚼口”逐渐散入“米茶”。立刻,浓郁的香味从锅内四散开来,这香味中既有奶香、油香,也有茶香、米香。茶水随着“嚼口”的融入而变浓,颜色也变成淡黄色。然后,煮好的奶茶被分别盛入几个大号铝壶,仍放在粪火炉上热着。
        喝茶前,主人会端出“奶豆腐”,“手把肉”,有时还有羊油炸的面点。
        上茶时,女主人右手持壶左手端碗,右手晃动茶壶几下后猛然向碗内冲倒出奶茶,米粒也随茶而出,然后一一送给客人。
        奶茶喝到嘴里,第一感觉就是香,是特殊的醇香。它象茶,象奶,又象粥;有点苦,有点绵,还有点咸。这种“奶茶”具有的提神、解乏的功效,几乎喝下后立竿见影。
        拣一块“奶豆腐”,削几块“手把肉”泡进热茶,边吃边喝,这就是牧民的早餐和午饭。两三个人一般要喝两壶奶茶才能尽兴。
        我从草原初回北京时,特别想念奶茶。好不容易买到“砖茶”,自制的“米茶”还算合格,但由于没有“嚼口”,无论掺多少奶或是奶粉都再也做不出草原正宗的奶茶了。
        初见商场有内蒙产奶茶粉出售时,真是喜出望外,赶快买了两袋,回到家立刻用开水浓浓地冲了一大杯,顿时,满屋飘散的奶茶芳香把我带回了内蒙草原。感谢“奶茶粉”的制作者,让我在北京也能经常喝到奶茶,尽管比草原正宗的奶茶逊色些,但解谗是没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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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亲(2008-06-13 18:52:07)

        俗话说“血浓于水”、“母子情深”,在动物世界里,的确如此,为了种族繁衍,大自然赋予了母性“爱子”的伟大使命。
        但也有例外。如同人类存在弃婴现象,动物也偶然会发生弃子。
        上世纪70年代,内蒙锡林郭勒草原仍是游牧为主,所有畜群都是在草原上散养,没有棚圈。每年4、5月份,天气仍然寒冷,但在牧区已进入接羔季节。
        产羔期的牧羊人,放牧时骑着马,身上背着用毡子缝制的接羔袋。
        母羊分娩后,大都会滞留在羊羔身边,舔干其全身,等它挣扎着站起来,再带它追上羊群。也有个别母羊,分娩后眼看羊群走远,恋群心切,会抛下羊羔而去。这时的羊倌,一方面要控制羊群不能快走,一方面在牢记抛下羊羔的母羊特征后,将羔羊放进背上的接羔袋里。如果天气恶劣,羊倌也可能径直把刚出世的羊羔收进袋里,而把母羊赶回羊群。接羔袋里最多存放四、五只羊羔,放不下时,羊倌会飞马回家卸下羔羊再返回羊群。
        傍晚收牧,羊群回到蒙古包近旁,每天都要上演“认亲”喜剧。
        羊倌将袋子里的羊羔倒在草地上,和缓地驱赶众母羊近到羊羔身旁。一般情况下,羊羔的呼叫声会引来失散的母亲。母羊通过嗅气味判定是自己的骨肉后,会将子女带走喂奶,只要吃过奶,母子就难分难舍了。
        但最后可能留下一两只羊羔没有母亲认领,牧羊人此时就要介入了。
        牧羊人凭着记忆,用套马竿(套牲畜通用此竿)套住羊群里的母羊,栓在勒勒车旁,然后抱来它的羔子,强迫母子相见。
        羊羔早已饥渴,本能地在母羊身下找奶吃。如果母羊在嗅过几次后还不接受,牧人会将母羊的体液涂抹在羊羔身上,一手按住母羊头让它反复闻,一手帮助羊羔找到乳头赶快吸吮初乳。所有动作都不能粗鲁,与此同时,嘴里还要为母羊唱起专门的认亲“情歌”。
        我们也学会了唱这支认亲歌。它没有歌词,曲调和缓、委婉,好象在娓娓劝说母羊:你的孩子饿了,在找妈妈,快快认你的孩子,母子相聚,多么幸福啊!在温柔的歌声和抚摩下,大约半小时左右,羊羔吃过奶,此时的母羊就变得温顺多了,开始主动嗅闻自己的孩子。于是,认亲宣告成功,母子一同返回羊群。
        也有极个别的母羊,死活不认羔子。牧羊人只好亮出最后一招。
        牧民拉牛粪的车,都配有用柳条编的围子,其截面是个梯形,平常使用时,上面口大,下面口小。此时为了圈羊,倒扣在地上,下面口大,上面口小,这样旧使母羊无法跳出来,它能够自由活动的空间,也就1.2平方米左右。
        把母羊和它的羊羔关进“临时拘留所”之后,羊羔不停地追逐、寻找母亲的乳头,母羊则不停地躲闪,甚至顶撞羊羔。隔了一会时间,眼看母羊仍不悔过,牧羊人变抱来一只凶猛大狗,也关进“临时拘留所”里。
        在小小的空间里,母羊顿时慌了,在强敌面前,恐惧与本能驱使它和自己的羔子依偎在一起。在人的监视下,狗不敢跳出来,更不敢咬羊。情急之下的母羊甚至冲顶起狗来了,在狗的哀号声里,羊母子终于成了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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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粪的“材料力学”(2008-06-24 15:34:58)
                                    
        1979年,在大学学习“材料力学”的时候,忽然想起在牧区插队时用牛粪修车的故事。
        牧区的牛粪,主要用作燃料。夏季,牛吃青草,饮泉水或河水,排出的粪便很稀,以此为食的草原昆虫很多,新鲜粪便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只在草地上留下薄薄的一层白壳,利用价值不大。在春、秋、冬季,牛主要吃枯草,又基本靠吃雪解渴,所以粪便干燥、致密,呈褐色,是很好的燃料。在特定情况下,竟也是很好的工程材料。
        记得是十年前,元旦过后,乌珠穆沁草原遭遇雪灾,牧草被覆盖。我们几个北京知青接到通知,立刻跟随牧民搬家,带着羊群,转场到“坝前”。
        我们那里所谓的坝前地区,是指内蒙的东部三盟(呼伦贝尔、哲里木、昭乌达)与锡林郭勒盟交界的旗县。交界线地区是连绵几十里的山峦屏障,从中国地形图上看应属大兴安岭的余脉。这些山峦屏障也就是人们所称的“坝” 。乌珠穆沁草原称“坝后”,平均海拔高度1000米左右。“坝前”的海拔高度要比“坝后”低二、三百米,而且越往东越低。山峦形成的“坝”有效阻挡了高原风雪,再加上低海拔因素,坝前的气候要好得多。
        转场之路最困难的是过坝。山路崎岖、险恶,碎石嶙砺。我们牵着头牛,车队沿着山路蹒跚行进。
        我们七辆车的车队里有四辆木头轮子的勒勒车(其余三辆是铁轮),全部木制,没有铁器。简易木制车轮是这样设计的,把360度圆周的轮缘等分成六片,片与片榫卯相接,每片轮缘靠三个辐条与轴座连接形成支撑。下图勒勒车轱辘是分成九片,每片两根辐条,使用了铁轮毂和铆钉,那是豪华型。
        勒勒车比较适宜走草原上被车轮压实的土路,车辙里没有石头,不象山路这么颠簸。听着车轮不停发出的“嘎吱嘎吱”,“哐当哐当”的声音,真担心木头轱辘能否抗得住石头的撞击。
        黄昏,不幸终于发生:一辆勒勒车的一片轮缘,连着一根辐条,突然掉了下来,掉下的那片轮缘用以连接的榫被折断,一根辐条的根部断裂。
        整个车队被迫在荒凉的山沟里停下来,我们没有勒勒车的备件,更不会木匠活,简直无计可施,只好原地等后面老乡上来时求援。
        此时天气变坏,风雪再起。“白毛风”呼啸,两侧山上的白桦树已看不清了,气温下降到大约零下20度,拉车牛身上散发的热气已结成白霜。
        终于等来骑马过来的分场长,他曾当过骑兵,会些汉语,看到我们的狼狈相,他哈哈大笑:“北京来的知识分子们,没办法啦?”我急得头上冒汗,心想,你又没带车轱辘,你也没辙。
        他让我们卸下牛,让负重一天的牛放松休息。然后把我们招呼过来,席地而坐,一边拿出烟袋抽烟,一边不慌不忙地询问我们的生活,不时地还开开玩笑。
        几袋烟抽完了,身边的牛好象也打完了烊,纷纷站起来拉屎。看到此景,分场长迅速站起来,让我把掉下来的那片轮缘照原样对上,他则走到牛后面,用手捧起热腾腾、湿呼呼的牛粪,一股脑地糊在了车轱辘的受损部位,往返三次,牛粪把车轮损坏部位封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他用雪洗了洗手,告诉我们,车修好啦,再抽两袋烟就走吧!
        果不其然,严寒不久就借助牛粪让脱落下来的轮缘和车轮牢牢地冻结在一起, 尽管车轮有点不圆了,但走起来没问题。
        让人称奇的是,这个车轮居然坚持到了春天,冰化了,它仍然没有开裂。原来,除了水分的冻结力,牛粪还有很强的粘接能力,未及消化的草纤维与牛的分泌液均匀混合,形成很强的抗拉能力。
        我们现在常见的玻璃制钢品,轻巧结实,例如公园的游艇,是用胎模作型,在一层层织布上分别涂上一层层树脂,脱模后再经适当加工就做成了,其原理,没准就是受了牛粪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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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牛(2009-01-26 15:31:24)

        谁知道牛的酒量有多大?我知道,咱比过,牛的酒量没我的大。牛年初一,老马倌乘兴给大伙讲个“醉牛”的故事。
        1968年春节前,我们插队的第一个冬季,风雪肆虐,四个北京知青赶着一群牛从内蒙的锡盟西乌旗向当时划归吉林省的哲盟“走场”。
        从北京来到草原的第二个月,刚住进蒙古包不久,我率先领教了草原风雪之寒。为追牛,我跑了一段路,呼哧呼哧地把寒气吞进了肚子,回来后肚子疼得翻天覆地。焦急间蒙族老乡赶来了,把我让进他的蒙古包,迅速找出酒桶(塑料的),往一个小搪瓷杯里倒了半杯酒,加进“红糖”后,放在牛粪火上一边加热一边搅拌。不一会,搪瓷杯里冒出热气,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酒味。他试了试热度,然后让我一口喝下去。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真不想喝这辣乎乎的玩意,可当时没别的办法,“病急乱投医”了,酒精蒸气呛得我闭着眼睛,一口气把半杯热酒吞进了肚子。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热辣辣的液体顿时把我的食道和胃烧得热乎乎的,肚子马上不疼了,别的则没有任何感觉。我谢过老乡,深感草原上的酒是不能或缺的,趁后来去场部的机会,自己也买了一塑料桶白酒(约5斤)和几斤红糖以备急用。
        走场的这天,天空难得的晴朗,我们顺利到达目的地,在一个两侧山上长满灌木和白桦树的山沟里立起蒙古包,安营扎寨,生火烧茶。
        牛群是傍晚赶过来的,临近蒙古包后,牛群突然不听吆喝,哞哞地叫着,穿过蒙古包两侧,向离我们不远、有很多鹅卵石的地方跑去。原来,它们发现那里有泉水。
        草原野牧状态下的牛羊,冬季在河流封冻之后,仅靠枯草拌雪充饥解渴,一般数月都喝不上水。所以一见到水,拼命要喝,怎么也拦不住。
        为什么要拦呢?道理很简单。现在水温接近零度,没有节制地一下子灌进肚里太多冷水,肠胃肯定受不了。我们事先不知道前面有泉水,悴不及防。
        悲剧瞬间就发生了,泉水边很快倒下了一片牛,多是三岁以下的小牛。
        我们刚来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没几天就让集体财产遭受损失,那还了得!大伙急坏了。
        急中生智,我想起了热酒治肚疼的经历,立刻如法炮制,在蒙古包里煮了一锅“红糖酒”,灌到玻璃酒瓶里,然后用最快的速度跑到倒卧在地的牛身边,撬开牛嘴,趁热把瓶口塞进嘴里,刚要灌,又愣住了。
        “灌多少啊?……”我想了想,既然是当药喝,药量和体重一般成正比,我的体重60公斤,曾一口喝过半杯白酒,没有醉酒的感觉,这牛比我重多了,肯定得多灌点。情急之下,不容多想,我们哥几个,三下五除二,往所有倒卧的牛肚子里都灌进了烈性热白酒。
        奇迹出现了,所有卧地的牛几乎都站起来了。不过有点不妙的是,它们全都晃晃悠悠,尤其个头小的,晃得更厉害。我们推这个,扶那个,好一通忙。幸亏牛是四条腿着地,比醉汉稳当。还有,牛醉了既不吐也不折腾,要不然,真够我们一呛。我还发现,醉牛的眼睛好像瞪得更大了。
        几个小时之后,只剩一头小牛没恢复常态。我们干脆把它抬进了蒙古包,又灌了它一些温水,两个小时之后,它恢复了正常。我们虽然疲惫不堪,但是终于可以吃一顿胜利夜餐了!
        醉牛的故事迅速在草原上传开了:“北京那几个小伙与牛喝酒,把牛给灌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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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牛(2009-01-30 09:34:05)

        今天是牛年初五,初一讲过”醉牛”,初五再讲个“弹牛”的故事,助大家开心。
       “醉牛”风波过后,我们开始了长达四个月在“坝前”山区放牛的生活。坝前的山不高,山体好似若干个并列的“非”字,两个竖杠代表一条主山脊,横杠代表向两侧分出的支脉山脊。两横一竖的山脊成U字,围成的地形叫做“山沟“或“山洼”。“U”字的开口指向两个“非”字之间的一条大山沟,大山沟里常有水源,也有些少许平地,我们的蒙古包就扎在那里。
        相对高度只有200米左右的山坡上,桦树生长的不多,几乎全是高约两米左右的灌木。这些灌木的叶子呈暗红色,冬季虽然干枯了,却大都还挂在树枝上。七八十头牛一旦散开走进灌木丛,人和牛处在同一侧山坡时,视线被灌木遮挡,根本看不清牛的分布,骑在马上也没用。但如果你站在对面山坡上,自己这一侧的灌木丛则显得稀稀拉拉,所有的牛都历历在目。
        依据这样的地形特点,我们决定每天派两个人步行赶着牛群进山沟。牛群散开吃草时,两个人分别登上两侧山脊,监视对方一侧的山坡,若出现情况就大声吆喝,或用手势为对面伙伴指引方向。“U”形山脊上不长树,也比较平坦,就把山脊当作警戒线,不许任何牛越界。前几天夜里,泉水边上有一头马鹿被豹子咬死了,我们也因此提高了警惕,决定上山放牛的人自带干粮和水,无论如何不得离开牛群。
        轮到我上山放牛了,我悄悄地带上了“弹弓”,揣上滚珠、玻璃球、泥丸、石头等四种“子弹”,想碰机会用它打野鸡或鹌鹑。这把弹弓是我少年时期的心爱之物,初三时到“南口”劳动,还曾用过它打鸟,准确性可以达到打空中蝙蝠的程度。高中时期,弹弓被收进了箱子,来草原插队,又被我找出来带上了。来到这个山沟后,我曾用一个多小时就打获十几只喜鹊,请哥几个吃了回“炸喜鹊”。
        来自草原的牛,逐渐熟悉了这里的山,有几只大牛开始变得不听指挥,老想翻越警戒线,擅自进其它山沟找好草吃,我们被迫在山脊上来回跑着进行拦阻。可老牛欺我没骑马,还穿着厚重的皮袄,跑不快,鞭子抽不上它们,胆子越来越大,我拦了这只又冒出来那只,封锁线几乎要被突破。
        我气恼地掏出了弹弓,用石弹狠狠地打了牛屁股一下,带头的老牛一楞,抖了抖腿,在我的吆喝、威胁声中掉了头。等第二只牛露头时,屁股上也挨了一下,可它居然不怕,肚子上再挨一下,还是不怕。无奈之下,我瞄准了牛犄角,还用石弹再打。石弹击中牛角后,脆脆地响了一声,只见这头顽牛,不停地晃着脑袋,掉头就跑,跑进树丛后居然还在不停地摇脑袋,表现得不堪忍受。
        我马上对症进行分析:牛角坚硬,当遭到硬物弹击时,形成与撞击不同的高频震动波,通过牛角立即传递到大脑,大脑感觉很不舒服,牛的狼狈逃窜说明牛脑很惧怕这种震动。哈哈!我这回可找到治牛的妙招了!如法炮制,屡试不爽。
        这以后,我坚持先吆喝,发出警告,牛如果不调头,我再进行攻击。十天之后,牛形成了条件反射,听我一吆喝,牛就自动调头,弹弓后来派不上用场了。
        前几年,听说澳大利亚农场主在牛头上挂BP机用来控制牛,我想,这没准和我当年创造的对牛“弹劾”方法是一个道理,真可惜当年的“牛艺”没申报“发明专利”,要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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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牛(2009-02-03 10:42:38)

        “民以食为天”,牲畜更是如此。雪灾年份,草原上厚雪盖住了牧草,牛羊吃不上,畜群只好“走场”到“坝前”。牧场原地只剩下老弱畜,用秋天储存在棚圈里的草料,由老弱人饲喂饲喂。到草原后的第一年冬季,绝大部分知识青年也被留在牧场照料老弱畜。
        这年雪灾严重,牧场存储的饲草不够用,一批老弱畜也被迫“走场”。在人手短缺的情况下,分场从知青中挑选了几个身体好的,参加了寒冬季节的迁徙。我们接手的这群牛,就是从各牛群分离出来的老弱牛。
        分场领导在坝前的林场买到一些青储干草,存放在我们蒙古包后边的棚圈里,让老弱牛享受一点特殊照顾。另外,指派丹曾喇嘛赶一辆大车,隔段时间给我们送来人的给养和不多的精饲料,包括玉米粒和盐。
        我们于1967年底,躲开令人憎恨的“文革”整人运动,自愿来牧区插队。虽然刚离开北京不过三个月,对牧业一窍不通,但自备有牧业、医疗的书籍和常用药品。凭着“贫下中牧信任我们,我们一定要干好”的信念,边学、边干、边总结,很快就入了门。缺少经验的好处是没有框框束缚,我们独创的许多招数和笑话,被丹曾喇嘛添油加醋地传播开,绝大部分牧民虽然没见过我们,可有关我们的故事却都家喻户晓了。
        我们把牛按大、小、强、弱分类,施以不同级别的照料。青储干草不多,只能在气温最低的大风雪天使用。一般要保证最小、最弱的牛能吃到最多的青储干草和玉米。
        和牛混熟了,我们发现牛原来也是一头一个样,根据每头牛的相貌特点、脾气秉性,给它们分别起了外号。每晚牛群回来后,大家都会交换意见,根据天气情况和牛的健康状况,用“科学发展观”,策划明天的工作安排。
        早晨牛群上山后,在家的人要清理牛粪,把牛睡卧的地方打扫干净;照料留家的弱牛和乘马,有些牛弱是因为有病或身上寄生虫太多,要琢磨治疗办法。此外还要检柴、做饭、烧茶、搞后勤,简直是一天忙到晚。
        为了让精饲料发挥最大功效,我们坚持把玉米粒泡煮之后再喂牲口。整个牛群则经常喂一些盐。每天傍晚收牧时,牛倌要在灌木丛中搜索,既费时又费力。大伙一琢磨,既然我们有饲料和盐能吸引牛,于是设计了一个办法:牛该下山的时候,山上牛倌往山下哄牛的同时,派一个人在山口下一边敲脸盆,一边嘴里喊“勒、勒、勒!”
        这个脸盆是我们用来给牛喂玉米和食盐的盆子,我们在喂牛的同时也发出敲击声和“勒、勒、勒”的喊声,让牛把这种声音和吃食联系起来,大家按约定坚持了十天左右,整个牛群全变得听指挥了。照此办理,我们的乘马也可以不戴绊子地和牛群一同自由吃草,听到召唤就自动回家。
        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春天,有些母牛要产牛犊了!我们又高兴又紧张,怎么给牛接生?听都没听说过。牧民的畜群强壮,这时都已经转回牧场,坝前只剩下了我们几个人和这群牛,连问的人都找不到。
        没办法,看书,照葫芦画瓢吧!多亏老天爷眷顾我们,只遇到一头牛难产,我们边讨论边动手操作,都当了回助产士,幸好母子平安。
        我们最后迁回到牧场的时候,已经是五月初了,牧民纷纷来我们这里,领回了原属于他们牛群的牛,包括母牛和牛犊。
        老弱畜走场,存活率很低,但我们创造了好成绩。听到老乡夸赞,大伙儿高兴万分。场里按照放老弱畜的规矩,分给我们的报酬竟然有2000元之多。1968年的2000元呀!不过为了避免“贫富分化”,我们把这笔走出校门后挣得的第一笔钱,全数交给了知青集体,平均分配,之后我们开始了放羊生涯。(参见博文“认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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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牛(2009-02-07 15:18:07)

        红色容易激怒公牛,所以,西班牙斗牛都用红布来挑逗公牛。不过,电视里的“斗牛士”可从未见过他们穿红色衣服的。估计那是为了自身安全,你想啊,假如斗牛士也身着红衣,蛮牛被红色激怒,见“红”就顶,那可不一定只顶那块红布了。
        四十年前,我对“斗牛”的了解仅限于少许的文字报道。那会儿看不上电视,没有直观印象,谁能想到,从未看过“斗牛”表演的我竟然被迫在草原演绎了一场真实的“斗牛”。
        草原的夏天,阳光直射时感觉很热,等云彩一遮住太阳,马上就感觉凉快,不定什么时候飘过来一块乌云就可能下雨。夏季草原上的嗜血蚊蝇非常多,人和牛、马常被叮得焦躁不安。所以,即便在炎夏,牧人在外出时,永远身着长衣、长裤,里面还要套着秋衣秋裤,既防备变天,也防备蚊蝇叮咬。
        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上午,我赶着牛车到另一处夏营地拉东西。路不算远,翻过一道梁就到,山不陡,但坡比较长。上坡时我牵着牛走,到达梁顶已然浑身是汗。再往前是下坡,牛负重不大,它会沿着路走的,我旋即轻快地跳上车,随手脱了蓝色外衣系在车身上,只穿紫红色的秋衣坐在牛后面,该我凉快凉快了。
        路前方1000米开外有个水泡子,烈日当空,水泡子里聚集了很多牛在喝水、乘凉。
        下坡时因为是背着风向,再加上汗味吸引,成群的蚊蝇向我们扑来。我的牛开始变得焦噪不安,使劲晃着头,扇动着耳朵,在驱赶蚊蝇的同时,四蹄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离开路,径直朝着水泡子跑起来了。
        草原上的牛是不穿鼻子的,只用牛笼头控制嘴部,所以,牛耍起脾气来时,人不大容易控制得住它。我在牛身后,用缰绳无论如何勒不住牛,只好迅速跳下车,跑到牛的前面阻止它。情急之下,我忘了自己穿的是红秋衣,犯了忌讳。
        牛愣了一下,迅速止步,不冲水泡子,而是冲我来了。我躲过了第一次撞击,闪在一边,奋力拉牛笼头,想阻止它往前跑,又没想到,牛是主动停下来的,接着很快转了一个圈,拉着车子又冲我顶过来。幸亏那头牛的脖子被牢牢夹在配具里,两根车辕又限制了它的灵活性,这帮助我躲过了第二次攻击,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红衣服惹祸了。但当时既来不及套上蓝色外衣,也不能松开牛缰绳让它把车拉跑,唯一的办法就是绕圈子跑,欺负牛被车拖累着,转弯不灵活。
        我始终保持着身处牛头的左侧,它想撞我,就得左转90度,有车辕挡着,它一下子调不过头来,只能绕圈。就这样,绕了一圈又一圈,牛追我跑,山坡上演出了一场“斗牛”滑稽剧。
        我一边绕圈一边想办法,主意有了!我用眼睛余光瞄准了距离最近的蒙古包,虽然仍在绕圈子,但我让一串串的圈子变成螺旋状,一边绕圈一边向目标前进。
        老牛似乎越来越愤怒,眼睛都红了,不过我也离蒙古包不远了。老乡的三条大狗咆哮着迎了上来,女主人赶快从蒙古包走出来,喝止了三条狗对我的攻击。我那时已经顾不上防狗咬了,老牛就在咫尺之间,恶狠狠的正跟我拼命呢!
        眼看最后一圈的圆弧,与蒙古包外勒勒车串形成的“直线”可以有切点了,我瞄准车串下面最大的一个空隙,突然跑到牛前面,在牛角即将戳到我的瞬间,一只手攥着牛缰绳,用一个鱼跃救球的动作,一头钻扑到了勒勒车下面。冲上来的老牛一个急停,在惯性作用下,撞歪了勒勒车串后,停了下来。还好,没把老乡的车撞坏。
        我扑倒在车下,紧接一个翻滚,全身缩进了车下。我的脸,隔着勒勒车透亮的轱辘,几乎与怒火冲天的老牛面对面,它喷出的热气都到了我脸上。
        我迅速把缰绳系在结实的车轮上,然后,冲着老牛做了个鬼脸,哈哈,我赢了!

“狗尾续貂”:

        以前我多次来过这户牧民家,他家的狗已经认识我,以前从来不咬我。女主人看清车下是我,就没有再呵斥狗。我穿着汗水湿透的衣服,在地上一滚,身上粘满了草棍和牛粪渣,等我从勒勒车另一侧,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地刚钻出来,也不知是红衣服又把狗惹怒了?还是狗把我当作了小偷?说时迟,那时快,三条狗狂吠着扑了上来。天哪,刚斗完牛,接着又上演了一场赤手空拳的“斗狗”。
        女主人大惊失色,一边呵斥狗一边跑过来用身体护住我,可是为时已晚,等我钻进蒙古包时,已经三处负伤,胜利的“斗牛士”转瞬间变成了失败的“斗狗人”!
        幸好伤口不深,犬齿只是刺破了皮肤,流了点血。我要了些白酒,赶快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喘息稍定,喝完茶,我请女主人帮我从车上拿来我的蓝外衣。套上蓝衣服后,告别老乡,继续赶着牛车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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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晨曲(2009-02-24 05:48:12)

        农业的五谷丰登是在“金秋”,牧业的收获则是在春暖花开的时候。
        昨夜又有30多只小羊羔诞生,我值夜班,一直忙到次日凌晨。新降生的小生命们依偎在母亲身边,全都安祥入梦了。我松了口气,打了个哈欠,然后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春寒寥峭,室外气温很低,我用褪色的蒙古袍裹紧身体,拉低鸭舌帽的帽檐,背靠蒙古包,疲惫地坐到地上,静静地等待黎明的到来。
        东方,天空微微显出鱼肚白,不一会儿,青白色里出现了淡黄色,接着又有了粉红、橘黄、浅紫……刚刚凸显出轮廓的山丘下边,是一块河滩地,从河滩里飘起了一缕缕晨雾,这晨雾忽浓忽淡,就好象稀释过的牛奶,被抛洒到空中,又悬浮在溪流的上方。在微风的扰动下,晨雾忽宽忽窄,忽上忽下,飘飘悠悠地,又象是一条蚕丝织就的腰带,正在轻柔地抚摩着河水,试图唤醒睡梦中的草原。
        凌晨的草原,没有鸟鸣,没有狗叫,身边的羊群,此时也停止反刍,沉沉地睡去。一切是那么寂静,静得把时空都凝固了。银色月光在晨曦中悄悄收回光亮,弯月的身边,伴星渐渐地退去。
        微风迎面袭来,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芳香,搀杂着羊的气味,变成一种特殊的、只有牧区才有的气味。我贪婪地闻着,嗅着,我觉得,这是一种能够让人变得善良、变得温和,能够涤荡灵魂污垢的乡土气息。
        我平静地微闭双眼,在这万籁无声的此刻,心里没有任何杂念,尽情地享受着草原黎明的静谧。
        忽然,几声“扑、扑”的声音惊醒了我。
        天色更亮了,东方的晨曦变成了橘红色,星星几乎全都下班了,只剩下隐约可见的启明星陪伴着几近失色的月亮。有几只早起的百灵鸟开始鸣叫,开始了草原晨曲的前奏。
        “扑扑”声来自蒙古包顶,原来,几只淘气的“依西格”(蒙语,山羊羔)睡醒了,偷偷地离开母亲,借助蒙古包边上的一只木桶,跳到了蒙古包顶上。这几个小家伙,发现用毡子铺盖的蒙古包顶,很有弹性,刚好用来跳“蹦床”。它们一边蹦,还一边在空中扭动身体,摆出不同的姿势,喔,正跳得兴高采烈!
        山羊羔比绵羊羔更聪明、更活泼,只要吃饱、睡好,“依西格”能一刻也不停地淘气,小家伙对什么都好奇,什么都想试试。
        出生七天左右的“依西格”,浑身洁白,毛皮柔顺地如同绸缎。黝黑的眼珠,粉红的鼻子,小模小样地,极其可爱,是活生生的白色“小精灵”。
        我起身看了看那几个淘气的小家伙,笑了笑,又继续斜靠着蒙古包,闭上眼睛打盹。
        蒙古包上的小家伙玩够了大“蹦床”,发现了我戴的呢质鸭舌帽,以为和毡房顶一样,也能当蹦床玩。有一只胆大的,径直从蒙古包顶跳到了我的脑袋顶上,接着一连蹦了好几下。还有一只则跳到我的肩膀上,近距离研究我。这个小家伙,用湿乎乎的小鼻子不停地闻我的耳朵和鼻子,它那缎子般柔软的羔毛,不时刷蹭着我的脸庞,那种轻柔、温馨的抚摩,舒服极了!普天之下,在哪儿还能找到这样惬意的享受啊,哦,牧羊人被彻底陶醉了!
        我保持着一个姿势,大气都不敢出。小家伙更胆大了,它又伸出红色的小舌头,舔我的鼻子和耳朵,那条小舌头,湿漉漉,暖乎乎的,上面有些细微的毛刺,舔我脸颊时,感觉有些涩…..哇,不好了!它用舌尖触碰我的鼻孔,我实在忍不住痒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吓得这两个“白精灵”,一个窜上蒙古包顶,一个跳到了地上,转瞬间无影无踪。
        橙红的太阳露出了小半张脸,草原苏醒了,百灵鸟的鸣叫变成了合唱。河面上,白腰带变成了透明纱巾。河滩里出现牛的身影,传来牛母子一呼一应的叫声。
        远处,蒙古包顶上,一缕又一缕地升起了炊烟,轻轻袅袅,顺风飘荡。勤劳的蒙古族妇女正踏着露水,不时发出短促的吆喝声,开始了清晨的挤奶。
        羊群开始骚动,母羊纷纷站了起来,有的开始喂奶,有的已经准备启程。我进到蒙古包里,开始生火、烧茶,忙碌的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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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追狼的故事(2009-03-01 09:19:45)

        接羔期过后,我们的羊群壮大了许多,足有一千多只,散开了吃草时,能布满整整一个山坡。
        “小满”过后的一天中午,我的羊群在一个M形的小山洼里均匀散开,羊从清晨一直吃到中午,也需要休息、反刍,所以这时的羊群很安静,不大走动。我骑着马沿山脊巡视一圈,初夏的草原,到处铺满了绿色,蓝天白云之下,远处的羊群清晰可见,一派祥和景象,没有看见附近有其它羊群,更没有看到狼的踪影。
        我在M字形的右腿中间位置下马,这个位置能将我的羊群尽收眼底。然后,给马戴上马绊,卸去嚼子,让马也休息一会儿。我则斜卧在山坡草地上,戴上墨镜,掏出怀里的书,享受初夏的日光浴和片刻的读书时光。
        忽然,靠近山顶的十几只羊出现异动,在耀眼的阳光下看去,是两只羊打架,一只是全身披着棕色厚毛的 “改良羊”(澳大利亚羊与本地羊交配的后代),另一只则是本地的灰白色“绵羊”。
        羊吃饱之后,之间顶顶架是常事。山羊打架时会立起来,然后角撞角。绵羊打架则是退后几步,瞄准了,头对头地相撞,然后分开,退几步,再撞。起初我只扫了一眼,没有警觉。因为中午时分,牧羊人眼前,狼敢袭击羊群的事例从来没听说过。
        但是,好一阵了,那两只“绵羊”怎么一直“顶”个没完?而且两个脑袋不分开地顶,太奇怪了!?那只“白绵羊”的颜色也是灰白色,看不出异常;脑袋被棕色绵羊脖子上的长毛遮挡住,看不清楚;尾巴则被草丛掩盖了……
        我摘了墨镜,再仔细看,“白绵羊”在用力时,尾巴甩出了草丛……不好,“白绵羊”原来是一只狼,正在咬我的羊。原来,两只“绵羊”不是在“顶”,而是在“拉”。棕色“改良羊”毛厚体壮,被一只灰白色的老狼咬住脖子上的长毛,但没咬住要害,狼不撒嘴,使劲拽;羊不从命,奋力向后挣,远远看去象是“顶”,实际上是在“拔河”。而几米外的其它羊,只顾围观看热闹,也和我一样,根本没想到近在咫尺的危险,所以一点儿也不惊慌。
        我跳起来,一边大声吆喝,一边扔了书,来不及备马,沿着直线方向冲了过去。此时,狼在对面的小山顶附近,处于M字形中间V字的尖端。虽然直线距离不算远,但我必须先下坡,再爬对面山坡。还好,狼发现我冲过去之后,松了嘴,转身越过山顶,跑了。
        就在我奋力向山顶爬坡的时候,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
        被狼松开嘴的棕色“改良羊”,由于毛厚,居然一点儿没受伤。原来看热闹的几只山羊,仍然丝毫没觉察到危险,反而觉得好奇:“架”还没打完呢,怎么那只“羊”就跑啦?!于是,有一只好事的山羊硬充好汉,循着狼的足迹,翻过山,要去看个究竟。
        群居的羊天生有从众的习惯,只要有一个带头的,不问就里,全都跟着跑。我眼看着,整个羊群被带动了,“满天星”的布阵瞬间成了“一条鞭”,紧跟那个“好事者”,纷纷翻越山顶,一窝蜂地追起狼来了。
        此时我刚爬到半山坡,仰头看去,真是气急败坏,惟恐那只老狼杀个回马枪,那些蠢羊可就惨啦!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山顶,羊群已经跟着狼追出上百米。还好,狼跑得不见踪影了,羊群无恙,我松了口气。
        这次经历令我对狼的狡猾有了更深的了解,对“管理学”和“经济学”上讲述的“羊群效应”与“从众心理”则有了深刻的认识。
        有些人,凡事不问为什么,“人云亦云”,盲目“跟风”,不分辨领头的是“羊”还是“狼”就盲目追随,他们与那些追狼的傻羊们很有些相似之处,殊不知,一旦“狼”开始反攻倒算,届时就只有献身的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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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古大夫”(2009-03-05 06:05:35)

        插队第二年(1968年),我们四个小伙包了一个羊群,三个是66届老高三的,有一个小老弟叫L.J,老初三的。
        L.J人小,可性子急,他的枣红马性子更急。这天L.J放羊,人和马闹别扭,较劲的结果,把L.J的肩关节弄脱臼了。他忍着痛安置好羊群,然后呲牙咧嘴地跑了回来。
        大家一看那阵势都明白了,必须想办法让L.J的肩膀尽快复位!可怎么复位?场部医院在几十公里以外,L.J已经骑不了马,用牛车送要走一整天,耽误了时间,肩关节严重肿胀后更不好复位。我们那时与附近的老乡还不熟,不晓得去哪儿求援。四个人大眼瞪小眼,这可怎么办?
        小L.J非常坚强,他执意要求我们三个动手帮他把胳膊安上。ZH 学了点医,我和老T只有生物学的常识,虽然碰巧又来了个老M,但无一例外,对中医外科全是门外汉。时间不等人,我们五个人一合计,决定自己来试试,初步设计了一个方案,随即动手准备。
        我们先在蒙古包里腾出个空间,让L.J仰面躺下,老M和我各拉一只胳膊准备对着抻,老T则管压住两条腿。我的臂力比较大,那条受伤的胳膊我得负责把肩部抻开,其他的人主要控制L.J别乱动。当肌肉、肩关节被拉开之后,ZH则蹲在L.J的上方推压肩膀,尝试让关节回到关节腔内。
        为了确保LJ不乱动,我们干脆用腰带把他捆了起来。我为了好使劲,也把自己的腰用腰带栓在身后的蒙古包墙上。准备就绪时,再看看躺在地上的LJ ,他两臂平伸开,双腿被捆住,再歪着脑袋,简直就象“耶稣受难”的那副样子。
        “预备…….开始!”老ZH一声令下,我们同时发力。但见L.J闭着眼,咬紧牙关,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我拽那条伤胳膊,不敢不用力,又不敢太用力,生怕造成二次伤害,眼睛则紧盯着ZH的动作,尽量与他配合好。最紧张的其实是ZH,他的责任最重,就怕伤了小老弟啊!
            第一次努力以失败告终,大家恢复原状,一边让LJ喝些茶,一边讨论改进方案。LJ很清醒,主动介绍他的感受,叮嘱我们别担心他疼,该用力就用力。ZH 考虑了一会儿,决定调整推送肩膀时的用力方向。
        “预备…….开始!”……蒙古包里除了气喘声,除了蒙古包木栅栏墙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没有任何其他声音,所有人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那条胳膊上…… 但是,第二次又失败了。
        第三次尝试再次失败后,L.J的肩部明显肿大。所有五个人,不管是坐着的、蹲着的还是躺着的,无一例外,全身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
        ZH又进行总结,感到往外抻和向下压的力量总配合不好,于是改由他自己抻那条伤臂,我则顺着他的用力方向辅助加力。ZH坐在地上,把一只脚蹬在LJ的腋窝处,然后抻胳膊,感觉时机成熟时,用前脚掌踩住肩头的同时凭着感觉向斜下方压。
        “预备……开始!”这是第四次了……一直躺在地上,默默经受着折磨,半天不出一声的LJ突然大喊一声“好!”把我们吓得一激灵,他接着又喊“上上啦!”我们这才反应过来。赶快给他松了绑,L.J一下子蹦了起来,摆动摆动胳膊,完全自如了。看着他哈哈笑了,我们几个可全瘫在了地上。“阿弥陀佛!上帝保佑!”ZH 喘着粗气说,“幸亏LJ胳膊细,还弄得动,换成胳膊粗的,就咱们这几个‘蒙古大夫’,一点儿没辙。”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刚过了一个多月,我们拴在“轻便车”(胶皮轮子的勒勒车)上的“生个子”马(待驯服的三岁马),它和车轱辘较劲,折腾了半夜,早晨一看,马的前腿脱了臼。
        马的前腿,比我们L.J的胳膊粗了好几倍,我们没敢尝试自己动手复位,而是去附近老乡的蒙古包,请来了一个蒙族老汉,让他看看该怎么办。
        老汉又瘦又小,全然不是蒙古大汉的样子。他撑着罗圈腿,几步一咳嗽,穿一双肥大的蒙古靴,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他看了看马,什么话也没说,用手势比划着,让我们把马按倒在草地上,成侧躺姿势,露出伤腿在上面。我们在场的三个小伙子,一个按住马头不让它抬脖子,另外两个人骑在马肚子上不让它有大动作。老汉安排完了,然后摸出烟袋,点了一锅旱烟,一边吧嗒吧嗒地抽,一边绕着马慢慢转悠。嘴里偶尔蹦出几个汉语词汇,好像是“北京来的?”“还习惯吧?”之类的问候。
        与老汉嗑磕巴巴的交谈中,我们的精神放松了,地上的马也不再挣扎了,恰恰就在这时候,只见老汉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马的肩上。我当时是按头的,近在咫尺,却根本没看清楚怎么踢的。老汉又继续绕了一圈,把烟抽完,然后让我们松开马。
        真叫神了!那马居然四蹄着地,自己站了起来,伤腿完全复原了。我们惊叹不已,赶快请老汉进屋喝茶,却被他谢绝了。他的脸上没显出任何得意之类的表情,似乎这只是一件太小的小事,他点起了另一锅烟,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
        我们哥几个真是对老汉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约而同地冲着老汉的背影竖起大拇哥:“真棒!这才叫蒙古大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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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鞋底(2009-03-08 13:14:38)

前言:今天是“三八”劳动妇女节。一般来讲,女同胞负担较多的家务劳动,这里讲一个涉及“女红”的故事,聊表男士对女士的慰问和敬意!

        在牧区,每天离不开骑马,为保护脚踝和小腿,必须穿靴子。穿马靴很精神,但它太单薄,不能御寒,只能夏天穿。毡靴很厚,俗称“毡袼褡”,整体用羊毛压制而成,是冬季远行时必须的穿戴。在春、秋和冬季的大部分时间里,牧人的脚下多穿“蒙古靴”,靴里面套着毡袜,脚用包脚布包裹,暖和,实用。
        乌珠穆沁人不分男女,所穿蒙古靴都是圆头的,这种牛皮靴子的防寒效果好,非常耐磨,一双可以穿十几年。常见的大众款式蒙古靴,从鞋面到靴帮,用几块黑色高档厚牛皮对接而成,为了结实、美观,条状的接缝处用羊皮裹严后再缝牢,提高了密封性,染成绿色则成了装饰。商品靴的靴底用几层熟牛皮纳成,但磨薄之后,在牧区买不到靴底,需要自己制。自制的靴底都采用旧布料,和农村布鞋的“千层底”一样,不过尺寸要大得多。
        我们知青放羊,步行的时候多,鞋底磨损得快,初来牧区时发的蒙古靴,靴帮还挺新,靴底却快漏了。我们蒙古包里的几个小伙子全都信奉“自力更生”,决定自己动手做鞋底。
        首先要备料。大家各自清理衣物,把破旧衣服、淘汰的被里被面找出来,扯的扯,剪的剪,留下能用的部分,然后集中清洗、晒干、压平,几天之后,一大堆布块就准备好了。
        买了两斤麻,虽然不是一团乱麻,但也够难理清的。 L.J 手巧,由他负责向蒙族妇女学习搓麻绳,回来再教我们。
        这两天天气好,“鞋底工程”开始动工。我负责熬糨糊,这得算技术活,比如,水和面粉的比例多少最合适?用热水调面粉还是用冷水?加热时用文火还是旺火?……
        几经试验,我的办法是,先在大铁锅里用少量冷水把面粉调成稠糊,然后往锅里边加冷水边搅拌,锅下面用牛粪火烧,不能太旺,关键是要不停地搅拌,慢慢熬。锅里的面粉与水的混合物,逐渐地变粘稠,老 T 在一旁隔一会就用手指对粘稠度进行检验。如果感觉稀,就再往锅里撒些面粉,同时加快搅拌速度……
        蒙古包里,L.J在硬纸壳上已经铺好了一层碎布块,糨糊撒在上面,抹匀之后,立刻粘上第二层。老 T 心细,预先已经按布块的厚薄分堆码放,他们两人默契配合,我则源源不断供应糨糊……只用了一天,“千层底”就有了十几层的原材料了。晒干之后再按鞋底样剪裁成一片一片的,之后,叠加、压实,鞋底的半成品就做好了。
        蒙族男子很少做家务,更不用说缝衣做鞋了。LJ 去蒙古包学搓麻绳期间,“北京小伙自己做鞋”,这个草原的“新闻”就传开了。LJ带去麻,本来是去学的,结果大部分被妇女们搓好了麻绳带了回来。
        “纳鞋底”是个繁重的活,我们各自负责纳自己的鞋底,一有空闲就得纳,要想做好,真费劲。几个人互相取经,还比赛谁快、谁的针脚密、谁的结实。
        “纳鞋”要使专用锥子,锥身粗实,锥尖后面有个倒钩。纳鞋的时候,左手握鞋底,右手用力让锥子穿过鞋底,之后,左手在另一面把一根麻绳的前端十厘米左右处挂在倒钩上,再用右手拉回锥子,露出一段弓形的麻绳,然后,右手放下锥子,把第二根麻绳的前部穿进弓形绳套里,左手再往回拉。这样,第一根麻绳就把第二根麻绳的绳头拉了过来。要注意,左手不能拉过头,要保证第一根麻绳“弓形”绳套的一小部分仍留在右手一面。绳头过来后,拉长些,左手握住它,右手则把第一根麻绳再拉回去,这回可要露出麻绳头。最后,两只手各拽一条麻绳,用力拉紧。两根麻绳穿梭、交织的结果,把多层面的布料牢牢地栓接在一起。
        ……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鞋底终于先后纳完了。还有最后一道关键工序,从蒙古靴上取下旧鞋底,把新鞋底换上。这是技术活,换不好,鞋底歪,肯定不好穿。没有鞋厂上鞋用的楦子,我们自己真没把握把鞋底上正了。后来,牧民听说我们不会上鞋,把我们的靴子、鞋底都收了去,很快就帮我们都上好了。
        脚穿“自己”做的鞋,心里的感觉真和买的大不一样,颇有些得意。后来我们到老乡家串门,常被蒙族妇女责令脱靴子,她们要仔细观看我们几个纳的鞋底。评价是这样的,从针脚看,LJ的均匀;老 T 的细密;我的鞋底麻绳拽得最紧。
        哈哈!“北京小伙做鞋”的故事至今还被那里的牧民传为佳话。

后注:我们蒙古包原来有四个北京知青。 ZH 最先调离去当赤脚医生。穿上新鞋之后不久,我去当了马倌,老 T 学兽医,LJ当会计,羊群则交回了分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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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牧民家(1)(2009-03-12 07:25:40)

学蒙语

        我插队的牧场,位于锡林郭勒盟西乌株穆沁旗的东北角,是一个蒙古族占绝大多数的纯牧业单位。1967年时,这里的牧民中极少有人会讲汉语,我们从北京来,住进蒙古包,衣食住行全都从头学,语言更是需要尽快掌握的生存之道。
        在语言方面我是个“弱智”,远不及很多知青。中学学了六年英语,单词、语法不能算差,可口语不行,最不愿意被英语老师用英语提问。这缘于我的错误认识,自以为将来搞自然科学,能看外文书籍最重要,讲不讲英语无所谓,结果后悔莫及。
        蒙古语是古老的民族语言之一,属于阿尔泰语系,内、外蒙语言一样,但内蒙古自治区以蒙古语字母书写,而蒙古国则主要使用西里尔字母。蒙古语在语音方面有元音和辅音,但是前元音(中性元音)与后元音或中元音均可出现在同一个词里。通常主语在前,谓语在后,定语在被修饰语之前,谓语在宾语之后,各种状语在句中都有一定的语序。
        初学蒙语时,我延用了当初学英语的不高明的办法:先找来蒙汉课本,学语法,背单词,练造句……功夫下了不少,每当要和老乡交流,先在脑子里编句子,推敲语法,想好发音,再张嘴。在脑子里造句的时候,英语语法不时地会串过门来捣乱,弄得我更怕错,拿不准就不敢吱声,即便大致能听懂人家意思,也很少搭话,一年多了,和牧民交流时,还是磕磕巴巴的发憷。
        后来住到蒙族牧民家里干活,朝夕相处的,人家一句汉话不会,逼得我不能不说蒙语。这时可没功夫翻书本、推敲语法了,我干脆象幼儿呀呀学语那样,嘴里先蹦出个关键词,再伴以表情、手势,凑合着表达意思。在共同的生活、劳作之中,接受老乡语言上的“直销”,然后现买、现卖。
        一旦少了约束,越说胆子越大。反正我是初学,让对方发挥想象力,凑合着听吧!有一阵子,不管对不对的,脱口就说,真有点“说话不算话”的味道。说完之后再观察对方反映,看人家的表情验证自己是否讲对了,如果错了,改口重说。就这么“说话不算话”地过了两个月,我的口语居然顺利过关了。联想起来挺有意思的,那些口若悬河的大领导,夸夸其谈的推销员,他们的口才,莫非也是从“说话不算话”练出来的?!
        十年的积累,蒙语成了我的第一“外语”,英语降位成第二外语。等到后来进了大学,学校不承认蒙语是外语,(我也不敢问:“什么时候把蒙古国又划回来了?”)只好乖乖地重学英语,但是英语口语仍然上不了阵,无论如何赶不上蒙古包里学出的蒙语那么熟练,回京之后,蒙语几乎再也没用过。1988年,进修“计算机辅助设计”时,比利时老师用英语授课,我正专心地画图,冷不丁被比利时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情急之下一张嘴,竟下意识地用蒙语作了回答,把老师和所有学员都听楞了,闹出了大笑话。
        1996年,我在北京某高科技公司供职。一天,公司突然来了两个蒙古国贵宾,询问我们产品的性能。蒙古国女老板不会讲汉语,随行的蒙族工程师汉语也讲不好,我碰巧路过接待厅,听见蒙语,闲置了17年的记忆竟一下子激发出来。我马上迎上去用蒙语问候,女老板听后大喜过望,一通寒暄,听过我的简短介绍,当即就把订单给了我,似乎是对我学过蒙语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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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牧民家(2)(2009-03-15 14:14:24)

牧民的饮食

        到草原旅游,住过旅游“蒙古包”的人,只是象征性地体验了一点“牧民”生活,与“领导深入基层”差不多。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在衣食住行的各方面有着很大差异,原汁原味的蒙古包生活,与商业化的“戏作”相差更大。
        游牧时期,因为经常搬家,牧民的生活非常简单,基本上只解决生存必须。我因为放马,远离知青点,只能住在牧民家,时间久了,几乎成了人家的家庭成员,我的衣、帽、靴子全被妇女包揽,再也不用自己动手缝了。
        牧民家每天的正餐通常只吃一顿,是晚餐。全天工作结束,睡觉之前,一家老小聚集在羊油灯下,要吃一顿比较丰盛的食物。尤其在冬天,寒夜漫长,蒙古包里的粪火熄灭之后,毡墙只能挡风,包里面很冷,如果肚里热量不够,后半夜就会被冻醒。
        按照惯例,晚餐之初,全家人仍然先喝奶茶,之后的正餐多是吃肉,不过是新煮的羊肉,偶而有羊肝,羊胃,冬天可能有牛肉和血肠吃。
        所有的肉食都用同一种方法烹调:在一口大铁锅里放进大块的带骨肉,加水煮开之后,撒些颗粒状的粗盐,除此之外,从来不加任何其它作料。肉多锅小,需要经常翻上翻下。锅里肉的表面一变色就开始吃,用刀削下变色部分,再把剩下的扔回锅里接着煮。照我看,准确地讲,这第一道“菜”不是吃“手把肉”,而是吃“手把涮羊肉”。等肉全都煮熟(变色即为“熟”)之后,被捞进脸盆,大家再接着吃热腾腾的“手把肉”。吃肉时必须持刀,很多时候牙齿咬不断筋,只能用刀切断,嘴里的肉嚼不烂,就干脆吞进肚里,交给肠胃去消化。吃不完的“手把肉”,留到第二天喝茶时再吃。
        晚餐的肉食用过之后,一般还会用肉汤煮些面条。面条多是手擀的,有时也煮挂面。有意思的是,他们要把面条切成手指长短再下锅煮,连挂面也要撅折了煮,我在蒙古包里从未吃过长面条。面条吃完之后,主妇还要往大锅里倒进剩余的全部肉汤,加入一碗小米,熬成肉粥,这是给狗准备的的晚餐。
        晚餐如果吃饺子,那算“大餐”,一家人会非常高兴,尤其小孩,从下午就开始翘首以待。“饺子”文化是知青带来的,这以前牧民不会包饺子,吃过知青包的饺子之后,老乡赞不绝口,以至后来,谁家里住进知青,饺子晚餐的“主厨”非知青莫属。
        一天晚上,我往剁好的肉馅里,掺进刚从北京带来的酱油(用固体“酱油糕”稀释而成),又多放了些葱花、韭菜花。香味散开,把几个孩子搀坏了,小家伙们一个接一个爬到我身边,用手抓起肉馅放进嘴里就吃,后来,大人也忍不住,一起吃开了生肉馅……最后,我的饺子只好改成片汤了。
        招待贵客时,可能做“过油面”。那是在煮好的面条里,去汤,加入奶油再炒一会儿就好了。用勺子捞出来放进碗里时,面条上面浮着足有一指厚的黄灿灿的奶油,谁要是没好胃口,恐怕难以领教这种“黄油面”。
        蒙古包白天的饮食,不论早晨、中午、下午,都是喝热的奶茶(参见本人博文《奶茶香”》)。喝茶时,在自己的碗里,用热茶泡些凉肉和奶豆腐,有时会有羊油炸的“果子”,算作“点心”,一边喝茶一边吃的。奶茶里有一些煮开花的小米粒,茶水喝完之后会留在碗底,食客需要用舌头舔进嘴里吃掉,如果不习惯舔,主妇会递给你筷子。在碗里剩下米粒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食客应当吃得很干净,表示对主人的尊重。
        我住进牧民家,刚开始白天老觉得吃不饱,但是也不觉得饿。后来琢磨琢磨明白了,一大桶奶才能浓缩成一小块奶豆腐,和“压缩饼干”一个道理,这一小块奶豆腐的体积虽然不大,可是聚集的营养不少,足够供应几小时所需的热量。
        牧民的饮食里,维生素的来源全依靠茶,只在夏天偶尔吃些野菜、蘑菇。他们的粮食定量每人每月20斤,其中狗要分吃掉相当一部分,所以,牧民从来以肉食为主,与农区缺肉恰成鲜明对照。
        时间长了,我虽然慢慢适应了吃肉、喝茶,不过仍然想吃新鲜的蔬菜。夏季放牧,牲畜吃草,我也“吃草”,在草地上寻觅一些野葱、野韭菜、野百合填进肚里,权当“打牙祭”。
        说来惭愧,我偏爱“百合”的原因,主要的倒不是因为百合花的娇艳、美丽,而是它深埋在土壤里的块茎,洁白、丰满,甘、苦相宜,吃起来清淡、爽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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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进牧民家(3)(2009-03-21 11:01:40)

牧民的住宿

        普通蒙古包的门朝向东南方,内部直径大约5.5米,面积25平方米左右。圆心位置立有一根烟囱,直上直下地伸出蒙古包,一个铁皮炉子的出烟口与烟囱相连,炉体顺门的方向放置,炉门正对房门,(牛羊粪不经烧,这样放置去粪添火都便利。)炉子周围的地面用厚木条围成“门”形,把炉灰与铺地的毡子分隔开,在炉门处的地上挖有存灰坑(必须的防火措施)。
        人们活动的地区,用毡子铺盖住地面,家境好的,几层毡子铺好后,最上层铺地毯。蒙古包里的正位,基本上与烟囱、门在同一条直线上,从门口望去,偏左一点。正位摆一个木箱,内存家中的细软。木箱上方,“文革”时供奉着毛主席象,主席像两侧的墙上多挂镜框,里面展示着家人、朋友的纪念照片。
        箱子的右面一般睡临时的贵客,再向右睡男主人、女主人、小小孩。老人、半大孩子或者长住客人则睡在箱子的左面,我是老“房客”,一般都睡在这里。如果人丁不多,睡觉时躺倒的方向可以与圆形地面的直径垂直。但如果哪天留宿的客人多,大家就必须成辐射状躺下,所有人的脚都冲向炉子。男女分区躺下,交界处放一条整齐的腰带,警示“男女有别”。
        蒙古包门的右侧有一个木头架子,摆放锅碗瓢盆,地上铺着破旧的毡子或狍子皮(毛面能隔水),这块地方是主妇的活动空间。
        客人进屋后通常不脱鞋,但要从靠近炉子的毡子上走到里面,然后盘腿坐下,主妇很快就会端上热腾腾的奶茶、奶豆腐、手把肉。
        冬天在蒙古包里睡觉可有讲究,没有床铺和棉制的被褥,要直接躺在地面的毡子或地毯上,也没有炉火,温度和外面相差不多。不会睡的人,夜里常被冻醒。
        那时侯,没有电视,短波收音机也很少,吃过晚饭,大人们唠嗑时孩子们就已经入睡。劳累一天的人都睡得早,冬季一般在晚8:00左右,最晚不会超过9:00。入乡随俗,我也练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并且延续至今。
        准备睡觉前,要旺旺地烧一炉粪火,看看没有多少烟了,主妇撤下烟囱,到蒙古包外面拉绳子把蒙古包顶子盖严实。草原风大,毡顶、毡墙都要用马鬃绳栓紧,防止夜里起风被刮走。
        盖上顶子的蒙古包里面,炉火正红,包内温度很快升高。人们纷纷脱靴、解带、宽衣,准备睡觉。
        我照常回到我的地盘(门的左侧),把靴子对叠后放在脚头,在头的位置放好枕头(枕头白天放在墙根),叠好腰带放在枕下。然后,解开用厚羊皮缝制的蒙古袍披在肩上,肥大的袍子没有腰带的约束,垂到了地面。接着,就要施展睡觉技术了:面对自己的枕头,估算好距离,松开皮裤(也是厚羊皮的)裤带,向下褪出一段裤腿,长度要控制在打折后能够包严自己的脚。然后右手在皮袍内拉着皮袍的短襟向左用力,左手则伸出皮袍外,抻着皮袍的长襟向右用力。然后双膝下跪,脸冲下趴下,脑门放在枕头上之后,收回左右手,全身缩进用蒙古袍卷成的皮筒里之后,在皮筒里小心地翻过身,变成脸朝上。翻身时一定要让皮袍的大襟牢牢地压在身下,这是抵御地寒的诀窍。面朝上躺好后,翘起脚,让裤腿打折封住裤脚,再从皮筒里探出上身,往身上再苫上一件皮袍或皮被。
        牧民家的主妇总是最后睡,等所有人都躺好了,她要逐个检查一遍,把容易漏风的地方再给掖好。如果气温很低,还可能从外面蓬车里抱回皮衣,再给大家苫上一层。最后,吹灭羊油灯,全体进入梦乡。
        我们的棉被在蒙古包里很不适用,不御寒、不方便、不耐脏也不结实,所以很早就被我淘汰了。自从住进老乡家,全部衣食住行,完全蒙族化,再配上一口蒙语,和当地牧民没有多大区别。
        ……
        1997年(下乡30周年)我们返乡省亲时,牧民已经实现了定居,牧民也住上了砖瓦房,只有青壮年带畜群远走时才住蒙古包。很多人家购置了自家的汽车、摩托车,院子里有压水井,汽油发电机供晚间照明用,还可以观看到卫星电视……牧民的生活在改革开放后的十年内,实在是有了巨大的改善。(下图是笔者1997年,与当年的马倌搭档,在他们的定居点前的留影。我当年在他们家的蒙古包里住了很久。)
好亲切,德方大姐的草原故事特别多。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这是德方大姐插兄的故事吧?等着看德方大姐自己的精彩故事.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
我的故事比他们的差得多。
请大家慢慢看,我收集了一段时间了,每次看,都觉得回到了过去——我们的牛仔生活。

埂上草:牧马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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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  系列之一(2008-04-12 16:10:16)

“马官”与“马倌”
   
        60年代末,70年代初,作为“北京知青”,我在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草原上牧马,荣任宝日格斯台牧场的“马倌”。
        当时的牧业是以游牧为主,逐水草而居,房屋和棚圈很少。所有牲畜(马、牛、羊及骆驼)都是在草原上“野放”。牛群和羊群天黑前会被牧人赶到蒙古包附近过夜。但马不吃夜草不肥,所以马群夜里也要留在旷野,只是在需要时被马倌轰赶到指定地点。
        当时,草原上的“大马群”大约有三四百匹之多。大马群由若干“小马群”组成,每个“小马群” 即一个小的家族,里头有一匹并且只有一匹领头的公马,它是家族的“马官”。
        公马也叫做叫“儿马”,有一个“马官”的“小马群”也因此叫做一个“儿马群”。“儿马群”的马匹数量从五六匹到二三十匹不等,这要看领头“儿马”的统领能力以及位处长辈的母马(又称骒马)的繁育能力。 “儿马群”里的母马是“马官”的“妻妾”,“儿马群”里其余的马匹则是此小家族的后代或血亲。
        “马官”是雄壮的公马,一般靠自然选择。但牧民世代放牧,对“儿马”的上代是何血统,心中有数,坚持“优胜劣汰”的原则是毫不含糊的。每年春天,对不应该充当“儿马”的小公马进行人工骟割,除去睾丸,令其不能生育。骟过的马被称为“骟马”,牧民的坐骑、卖到部队的军马或卖到内地充当役马的马匹多是“骟马”,我们现在在旅游点骑到的马大都是“骟马”。
        “马官”在雄激素的刺激下,长得比“骟马”强壮、彪悍得多。“马官”不被剪除马鬃,更显得威风凛凛。
        “马官”也有展现温情的时候,有时会用嘴和牙轻轻为母马解痒。更多的时候,“马官”要表现雄壮,它需要靠武力统领并保护自己的家族。面对外来威胁,如狼的袭击,“马官”会挺身而出与狼搏斗,为家族提供保护伞。季节或天气变化时,“马官”要带领本家族适时地更换草场、寻找水源。
        “马官”决不允许自己的“妻妾”私奔,但又常常伺机扩大自己的种群,于是“马官”之间常为“抢妻夺妾”大打出手。
        每个“儿马群”各有其特性,饮食起居不尽相同,“大马群”散布在草场上时,都是以“儿马群”为单位活动的。“儿马群”的独立性很强,常脱离大群行动。有时,“马官”会驱赶着本家族远离大马群,到它想去的地方。
        由人类担任的马官称为“马倌”,一般两名马倌负责放牧一大群马。鉴于马匹在游牧生活方式下的极端重要性,马倌要经过考察和挑选才能担任,马倌的收入和地位在牧区也是最高的。
        我当上马倌是缘于一次偶然的表现。
        1969年春,我来草原插队已两年,放过牛、放过羊,在牧民中口碑尚好。正值22岁,血气方刚,又喜好运动,对马倌在套马时表现出来的彪悍、豪放,羡慕不已。耳闻第二天要给马群剪马鬃,因当时没有圈栏,需要在旷野里一匹一匹把马套住,这可真正是套马比赛。抱着看看、试试的念头,我也去了。
        那时的牧民,若论骑术和套马术,根本没把北京知青放在眼里。在套马现场没人理睬我,所有的人都紧盯着奔跑着的马倌,看他们如何制服一匹匹烈马。我最初只是骑在马上,仔细观察、揣摩马倌的动作,但渐渐心里有了底,手也有点痒痒。
        碰巧!只见一匹快马挣脱了马倌的套索,飞快地奔逃,其余马倌接力赛般地奋力追逐,但几次都没套住。我当时稳稳地坐在马上,一步没动。谁料到这匹野马偏偏从我身边跑过,距离不超过套马竿长度。它飞奔,我静止,我的套马竿与其奔跑方向恰成90度角。好机会!我不假思索地挥起竿子,张圆了的绳索恰好套住马的脖子,与此同时,奋力向回猛地一拽套马竿。可怜那匹正在奔跑之中的马,突然被迫扭转马头,身子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连打了几个滚,再站起来时已跑不动了。在马摔倒的刹那间,因马头的方向冲向了我,让我的套马绳自动褪了出来,所以我也没有受它的惯性影响,仍然稳稳地坐在马上,端着我的套马竿,没事一样。
        第一次试手,本属侥幸成功,不料却在全牧场引起轰动。事后才得知,只有技艺超群的马倌,才敢这么套。那匹倒霉马被摔断了腿,我非但没受到惩处,反而被选作了马倌。
        游牧时期的马倌放马,其实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用于“找马”。
        傍晚时分,“马倌”把自己的大马群集拢起来,在仔细考虑了季节、气候、地形、风向等因素之后,将马群驱赶到适合的地域,然后坐在制高点观察。等待大马群按一个个“儿马群”自然散布开,安静地吃草。此时尤其注意观察晚霞、风向以及脾气比较古怪的“儿马群”的大致走向。心中有数后就在日落之前回到自己的蒙古包休息。
        第二天清晨,“马倌”会一边喝茶一边根据昨晚实际的天气情况,再分析自己的马群经过一夜走动,现在可能到了哪里?性格特异的“儿马群”又可能会跑哪里了?
        “冬天避寒顺风走,夏天驱蚊逆风行”,这只是一般规律。夜里,大马群和不同“儿马群”的走向往往还受别的因素影响。
        清晨,吃饱喝足后的“马倌”,带着望远镜,拖着套马竿,就开始去寻找马群。邻近马群可能的所在地,先跑上制高点,用望远镜搜寻。在望远镜里出现的儿马群,被一一识别。外行人看马,好象马都长得一个样,其实每匹马各有特点,马倌认识自己的所有马匹,尤其是儿马和毛色突出的马,往往在很远的距离就能认出来。
        如果喝早茶时的分析是正确的,头天夜里又没发生意外,马倌很可能十分顺利地就找到了全部马群。只要把自己名下的儿马群稍微归拢一下,白天的工作就结束了。
        绿草季节,顺利找到马群的时候居多。但枯草季节就大不一样了,特别是天气恶劣时,找全马群,往往需要一天时间。我初当“马倌”,由于经验不足,又遭遇秋末冬初的大风雪,连续对“顺风跑”还是“逆风跑”判断失误,曾创造过连续八天才找全马群的记录。
        很多时候,马群是被“马倌”遥控着,但“马倌” 必须清楚知道马群所在地。牧民的乘马需要经常更换,轮流休养,轮休的乘马放归马群时,仍会回到自己所属的儿马群,与家族呆在一起。如果只是简单放归,牧民往往问清马群所在地,自己去放。但如果还要换马,马倌就要相随着去马群,为牧民套马。
        夏季牧民换马频繁,马倌索性隔两三天就把马群赶到多数牧民的居住地,一般是傍晚,选择适宜套马的场地,聚拢着马群等待换马的牧民来。
        马长到三岁时要分给牧民驯服,称为训“生个子”。驯服后的“生个子”训者有权骑用一个夏天,而他自己的固定乘骑可以乘机休养、长膘,以备冬季使用。
        夏季的傍晚,草原上经常上演“套马”和“训马”。此季节,马群的两个马倌一般傍晚都到场,一个套住马,另一个则下马,扑上去拽住马耳朵,按住它,帮牧民备鞍具。要等牧民说“好”才能放手。
        我个头小(高不足一米七,重不过60公斤),比较敏捷,故经常出任“拽耳者”。搭档套住“生个子”,我顺着套马竿方向接近目标,左手帮助拽套马竿,加大拉力,迫使马头冲着我,右手则慢慢伸向马耳朵。“生个子”拼命挣扎,又刨又咬,但因此刻马头冲着我,让我避开了它后腿的威胁。趁它使劲摆头,想挣脱绳索时,我扑上去先用右手死死攥住它的左耳,继而用左手攥住其右耳。身体也紧随着坠上去,迫使马头扬不起来,而且,它要想咬我,必须带着我的重量动作,由于密切接触,它的动作我会立刻感觉到,这种贴身术其实最安全。马耳朵是马的软弱之处,被抓住耳朵后的“生个子”老实多了,我一个人就可以按住它。搭档此时褪出套马竿绳索,在旁边守望。
        这时,训马者上来,拿着鞍具给“生个子”备上,勒紧肚带,戴上马笼头和马嚼子,然后翻身上马。“生个子”因为耳朵疼痛难忍,顾不了背上。上了马背的训马者一声“好!”我同时松开两手,迅疾跳到远处。
        只见“生个子”先是一楞,随即发现耳朵虽然不疼了,背上却多了东西,于是,连续大尥蹶子,试图摔下骑马者。因为看多了,发现橛子的花样也是五花八门,前后尥的居多,骑者不怕这种蹶子,因为容易掌握平衡。偶然有力气大的“生个子”,它的蹶子是扭着尥,甚至尥得自己连连打趔趄,此时的骑者最容易失去平衡,一不小心就从马背侧面摔下来。万一摔下来,旁边的守望者是决不能让“生个子”带鞍逃走的,立刻要用套马竿将其拿下。这时的“生个子”会被刚才的胜利所鼓舞,越发折腾,拼命挣扎。要多费些周折才能降伏它。
        如果骑者掉不下来,“生个子”见尥蹶子无效,改为狂奔,奔跑起来的“生个子”对骑者已无多大威胁。训马者索性让它跑,只用马鞭子和马龙头控制方向,等它疲惫时自然会停下来,那时再进一步调教。
        看着天要黑,没有人再来训“生个子”,我和搭档各自换上过夜的乘骑,缓缓驱赶着马群,去到当晚马群过夜的草场。

        三十周年时(1997年)曾与众“老插”重回牧场一次,看望过乡亲们,所受到的盛情接待,永世难忘。
        当年放马时的搭档抱住我,号啕大哭,激动人心的场面曾令所有人泪留满面。及至去年,我去呼和浩特,拜访了当年牧场的老场长。
        真没想到,他见我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当年的好马倌啊!”我把这句话当作对我十一年草原生活的最高评价。
        去年是插队的四十周年,牧场再一次邀请北京知青返乡做客,可惜我因故无法成行,这篇文章就算作我向老乡们的致歉之作吧。这篇拙作至少表明,当年的那个北京马倌,从来没有忘记过草原和那里的乡亲,永远也不会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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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系列  之二(2008-09-23 06:26:25)

马和骡的故事

        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收编我们牧场之后,领导决定利用人工配种的办法繁育马骡。
        骡子是马和驴杂交生产的后代,兼有马的强壮和驴的耐力,可以帮助人类负重远行或承担较重的劳役。公驴与母马之子称为马骡,公马母驴之子则称为驴骡,我们牧场马多驴少,所以决定繁育马骡。
        繁育马骡在我们牧场是第一次,分场领导很重视,为此新建了配种站。所谓“站”,不过是盖了几间土坯房子,又从远处山上砍来柳木和桦木,围起了一个圈。
        种公驴从内地买来,驯养了些时日,看来已适应本地水土。夏末,该建立新马群了。场里决定,新马群从我原来的大马群里分离出来,而我被指派为新马群的马倌,旧群则移交给其他马倌。
        新马群的组建要经历拆亲、抢亲、定亲几个阶段。

拆亲

        为确保骡子质量,分场决定从我原来放的大马群里,挑选、分离出身强力壮的适龄母马,组成新马群。被选中的母马要从原族群里分离出来,脱离“原配”的公马,所以我称之为“拆亲”。
        分群现场选在地势比较平坦,离水源不远的草地上。先用木料搭建起围栏,准备容纳新马群。
        分群这天,天气晴朗,现场集中了全分场几乎所有“马倌”。还有几个半大小子,在即将开始的套马大战中,由他们负责围圈马群,不许马匹逃散。
        这一年,是我来牧区插队的第四个年头。此时的我,一身蒙古袍,一口蒙古语,纵马奔驰时,外人很难相信,这曾是“北京四中”的学生。
        在激烈的套马较量当中,马倌自己的机智、勇猛以及与乘骑的协调配合是取胜的关键。如果不幸跌落马下,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伤筋断骨。而且如果受伤,不仅自认倒霉,自我疗伤,甚至还可能受到同行的奚落。好在我中学时体育好,动作敏捷反应快,在套马时从未跌落过。
        我既是旧马群的“倌”,又是新马群的“倌”,在这场大较量里,必须是挑马和套马的主力。
        会战开始,三百多匹马被十几个“马倌”压缩在小小地域之内,众“儿马群” 的公马、母马被冲散,所有马匹惊慌失措,绕着圈奔跑,只见马嘶人叫,蹄声隆隆,尘土飞扬。
        我指点了几匹马之后,五六个“马倌”随即平端套马竿冲进马群,手起竿落,那五六匹母马被套住脖子,尽管还在挣扎,但已成竿下俘虏。老实点的,受套马竿引领,被牵进圈栏。不老实的则被另外的“马倌”在后面驱赶,前引后赶,被夹击之下,也乖乖进了圈栏。
        我的乘骑是一匹出名的“竿子马”,淡黄色,脑门有颗白星,它速度快而且善解人意,能迅速明白我的意图,一旦我的套马竿锁定目标,它会紧追不舍。而当我套住目标马的脖子时,它又能配合我的动作,及时前冲,让我有脱离马鞍后坐的时间。当我发力拽目标马时,它又会迅速减速。我和目标马“拔河”时,“竿子马” 四蹄向前下方用力,好象刹车一般,而此时的我坐在鞍后的马屁股上,双手紧握套马竿,两脚前瞪,身子后仰,几乎平躺在马屁股上。我全身的力量,再借助马的力量,通过“套马竿”传到目标马的脖子上,强大的阻力和疼痛迫使它停止奔跑,然后掉过头来,乖乖成为俘虏。
        临近中午,比较老实的几十匹母马已被关进圈栏。按照惯例,还要挑选一些烈性母马和作为新“儿马群”首领的“儿马”。
        我的旧马群里有几匹非常健壮的母马,在它们三岁前,个头小时没有训服好,长大后又因其力气足,野性大,一般牧民老乡也不愿再冒险调教它们。要套住这几匹块大骠肥、野性十足的家伙,再加上七八匹耀武扬威的“儿马”,需要更高超的技艺,于是,随后的套马几乎变成了竞技比赛。
        马倌们不再是蜂拥着冲进马群,而是一个人套完一匹后,再换另一个人套另一匹,真有点象马术比赛。如果“单练”遇到太大困难,一个人实在难以胜任时,才会上去几个马倌帮助,对手是匹出名的烈马,则不会招致他人嘲笑。否则嘲笑者将被迫单人去降伏最烈的马。
        年轻气盛的我,当然不甘落后。我的目标是一匹浑身黑亮的壮年母马,我叫它“黑大个”。在这以前,因其太野,我从没敢单人试图降伏它,此时我要试试了。
        我冲进马群,瞄准它挥起套马竿,让竿前端的套索张圆,可就在即将套住其脖子的一刹那,万没想到,另外一匹母马的脑袋也恰好钻了进来。我实在不敢逞能同时拽住两匹马,正准备策马前冲,把绳索从两个马脑袋前退出来。又没想到的是,分场长(也是个野性十足的家伙!)兴起,连声大叫:“好一勒!好一勒!不抬吧!不抬吧!”(蒙语:两个,两个!别放!别放!)听到他的喊叫,我只好拼命啦!
        我的“竿子马”驮着我奔跑,前面那两匹可是轻装狂奔,只是由于两个马脑袋受绳索的约束紧贴在一起,奔跑的速度打了些折扣而已。所以,决不能恋战,必须快速解决!说时迟那时快,我策马向前一冲,随即坐到马鞍后迅速发力,拼命想拽住前面两匹马。我的握力还够用,套马竿也还结实,那两匹马奔逃的速度被迫慢下来了,由“五档”逐渐降到“一档”。可是在“一档”的速度下,我的马却停不住,前面的两匹马拉着我们,一步步地向前挪,真好象是挂“一档”的重载车爬坡。
        几分钟之后,我几乎筋疲力尽。眼看不支时,援兵终于上来了。又一个马倌跑上来,用他自己的套马竿也同时套上前面的两个马头,帮我后拽,迫使前面的马终于停下来。随后又上来两个马倌,高声喊“抬吧”(蒙语:放!),我俩先后褪下绳套,趁那两匹马还没跑起来,后上来的马倌每人各套住一匹,然后两两人一组,把这两匹烈马送进了圈栏。
        套“儿马”时,为加快速度,马倌两人一组,相助制服一匹“儿马”,尽管儿马表面上仍是耀武扬威,但在两名马倌的夹击下,没有敢太折腾,都乖乖进了圈栏。
        至此,组建新马群的第一阶段—拆亲、分群工作结束。旧马群被责令立刻赶到很远的牧场,避免被拆分的母马与公马互相呼唤,“偶断嘶联”,那会引起群体躁动,万一冲破围栏,分群工作就前功尽弃。
        新马群在围栏里需要进行重新组合,若干天后才会相对稳定下来。新马群的“倌”最难当,分群后的前些天,我必须日夜看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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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系列 之三(2008-09-25 18:57:48)

马和骡的故事(续)   抢亲   

        挑选若干“儿马”放进新马群,也是让它们担任“新马官”,它们有权力也有能力组建新的“儿马群”。选中的儿马,是壮年末期的公马,属“强弩之末”。为繁育骡子做完贡献,就该退休养老了。它们其实是母马群的“陪嫁”。
        这个“陪嫁”可有学问。正值生育高峰期的母马,对原配公马和原族群的亲属常常“情深”。被迫进入新马群时,一有机会就会逃跑。
        当旧马群被拆散时,失去妻妾的“儿马”虽也惶恐,但它们多是“实用主义者”,反正旧族群已控制不了了,赶快“争抢妻妾”,新建族群才现实。所以,失去旧妻妾的儿马,会非常积极主动地去抢夺母马,不让其逃跑,逼其加入自己的新儿马群。
        如果母马同时四散逃跑,儿马可就无计可施了。因此新组建的马群要被圈养几天,头两天甚至不放出去吃草喝水。
        有围栏阻挡,母马无处可逃。“儿马”充分利用了这个机会,在圈栏内日夜忙碌着“抢亲”。
        既然是“抢”,不免伴有暴力行为。母马逃,儿马追,眼看逃不脱,母马会扬起后蹄,狠很地踢向儿马。儿马很有经验,往往及时减速,同时仰起头,躲开了这狠很的一击。也有躲不开的时候,儿马则用胸部肌肉最多的地方接纳这一橛子。只听仆仆两响,儿马前胸清晰地留下两个马蹄印。可这一来更激怒了儿马,儿马或者追上去,照着母马屁股狠很咬一口。或者会吸取教训,当追近时,先用马头压到母马屁股上,母马依旧尥蹶子,但是踢不高,力量也小了许多,已无威胁。在儿马持续不断地顽强追逐下,母马逐渐就范。
        儿马与儿马之间的争夺战,动静很大。常常是两匹儿马呼的一下同时立起,嘶叫着、抖动着长鬃,舞动前蹄击打对方,还用口相互撕咬,前蹄落地后,再相互啃咬对方的前腿,再不然掉转屁股,用后蹄狠很地踢对方。儿马之间的战争,一般时间不长就分出了胜负。遇上势均力敌者,要经过几次战争才了结。
        两天后,新的“儿马群”已初见端倪,圈栏里的马群,大约分成了八个儿马群,每匹儿马都有了妻妾。只有那匹“黑大个”母马,仗着不亚于儿马的彪悍,还没有俯首称臣,几匹儿马也还正在努力争夺。
        看看新马群不会太失控了,分场长就让我把马群放出来,在白天用几个小时饮水、吃草,此时,几个小伙子和我手持套马竿,包围着马群。傍晚,再增添几个马倌,大家齐心合力,再把马群赶进了圈栏内,让它们仍然在圈栏内过夜。就这样连续几天,白天放,晚上关。几天后,抢亲基本结束,虽然同群异梦者为数不少,但至少名义上母马已各有新主,儿马也开始各司其职,不允许已归于自己名下的母马逃跑。
        分场长一声令下,马群被放出围栏,我这个新马群的马倌,驱赶着群马,去往偏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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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系列 之四(2008-09-27 20:36:40)

马和骡的故事(续)  定亲

        新群马匹的数量少于一百,配种期开始之前,分场让我独自放牧。
        新马群在初期很难放,“儿马”对新族群的统治尚不稳固,“儿马”之间仍然战争不断,而且常有“叛乱”的母马企图逃跑。“儿马”为了圈住自己的新族群,常常顾不上吃草,当它顾此失彼时,我得及时提供援助,或哄或赶或套,必须制服闹事者。
        拆分后的新马群决不能接近旧马群,否则可能发生大规模“动乱”。所以我放牧的地域限制在最偏远的、其它马群很少去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仍然需要24小时不间断地监护马群。
        白天,只要马群在我的视野里,牧民的孩子们能替我了望着马群,让我进蒙古包休息。夜里可不行,我必须紧随马群,随时保持警惕。马群里没有小马,不怕狼害,担心的是母马趁夜深,“儿马”疏忽时逃跑。
        太阳落山到午夜之前,儿马引领着自己的新族群,不断追寻着好草场。前半夜马匹都在专心吃草,“马不吃夜草不肥”嘛!这个时间段里打架或逃跑的事几乎没有。我只需骑在马上,象放羊一样,不让十几个儿马群散得太开就行了。
        马也有睡觉的时候,大约是在夜里2点到黎明之前。后半夜,马群运动到比较隐蔽的山沟里,我没发觉有统一信号,可原来匆匆吃草的群马会突然都不走了,不出任何声响地,个个半睁着眼睛,直立在原地,集体进入了梦乡。
        我趁机赶快下马,把马缰绳牢牢缠绕在手上,就地躺倒,伸伸懒腰。
        夏末秋初,草原之夜,气温下降到摄氏4、5度,我裹紧蒙古袍,闭上眼睛打盹。不过打盹必须是“间歇式”的,需要不时地把耳朵贴近地面听动静,若有逃跑者,此时夜深马静,它的蹄声会暴露企图。
        天晴之夜,月光和星光可以助我分辨地形和马群。如果碰上阴天,则主要靠听觉和自己乘马的反应来判断周边情况。
        有一天,夜里下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凭着听觉,牵着乘马绕着马群走,不让马群走散。有意思的是,我惊讶地发现,在2米左右的距离内,相对容易辨别的不是白马,而是黑马或深色马。联想起光学原理,很可能是由于微弱光不足以让白马反射出来,可是,黑马在吸收微弱光之后,比环境更显得黑,反倒现出了马形。(这个实例,不知能否进入高中物理课教材?)
        马群睡醒之后,立刻快速走动,去寻找更好的草场,我紧随其后。此时。东方初现晨曦,晶莹的露珠挂在牧草上,草原显露出清晨美景。休息过后的马群,精神抖擞,一个集体撒欢奔跑,竟然能跑出十几里路去。
        前半个月,除了“黑大个”,其它母马基本上被各自的“儿马”圈住,没让我太费力气。
       “黑大个”的脱逃发生在某天中午,我正在蒙古包里喝奶茶,从望远镜里看到“黑大个”与“儿马”又打起来了。“黑大个”非常健壮,几番嘶咬后,只见它突然转身,双后蹄狠狠地踢在“儿马”的前胸上,儿马躲闪不及,被踢得退了几步,趁儿马还在摇头晃脑的当口,“黑大个”冲出了马群,一溜烟地逃了。待儿马反应过来时,“黑大个”已奔出50米以外,再追无望,儿马只好放弃了。
        可我不能放弃呀!我赶快翻身上马,循着“黑大个”扬起的尘土,纵马直追下去。
        这一追,就是数十里路。再见到“黑大个”时,它已混入了其它马群,正在嘶鸣着寻找原来的“儿马”。当时正好有其他马倌和牧民在场。我气呼呼地套住了“黑大个”,牧民帮我给它戴上了笼头,缰绳则栓在我的乘马脖子上。就这样连牵带赶,太阳落山之前,我终于独自把“逃犯”带回了原籍。
        一个月之后,“黑大个”也不跑了,每个儿马群确认了归属,“定亲”结束。我的马群终于稳定下来,人工配种工作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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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马人系列之五(2008-11-04 09:32:23)
牧场的第一头小骡子

        初夏,牧场第一头人工配种的骡子即将在我的马群里诞生,我怀着喜悦的心情,日夜监管着马群。
        这天午后,“黑大个”一反常态,不时地落到马群后面,有好几次十分焦急地在原地打转,再隔了一会儿,干脆卧倒在地上,看情况象是临产。
        我赶快把走远的马群圈了回来,让它们散布在离“黑大个”不远的地方吃草,好让恋群的“黑大个”安心分娩。
        在望远镜里,我清楚地看到小骡子的头露了出来,阿弥托佛,是顺产,我放心了!
        平时非常粗鲁的“黑大个”,看见落地的儿子,立刻变得异常温柔,只见它小心翼翼地为儿子舔干身体。哦,太棒了,“黑大个”拿到第一块金牌啦!
        小家伙先是晃晃头,然后用前腿支撑,努力想站起来。但此时腿还软,一个趔趄,重重地摔倒了;它躺下缓缓劲,再次爬起来,但又摔倒了……经过几次不懈的努力,它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镜头里的它,通体鹅黄色,皮毛如同缎子一般亮泽,一双大眼睛,再加上修长的四条腿,漂亮极了!它的两只耳朵高高竖起,明显比马驹的耳朵大,没错,这绝对是骡子!我高兴极了,马骡繁育成功啦!
        突然间,“黑大个”发现异常:“儿子的耳朵怎么这么长?”吓得它转身就跑。不过,刚跑出几步,又觉得不对劲,停下来,回头看看,然后哆哆嗦嗦地又凑过去,再闻闻,“味对呀!”于是又开始舔儿子。小家伙呢?只顾懵头懵脑,晃晃悠悠地往母亲身上靠。
        等到“黑大个”舔到儿子尾巴,细细的尾巴又把它吓得跳到了一边。就这样,母子俩一会儿亲近,一会儿疏远,折腾了足有一个小时,“黑大个”犹豫着,一直没有让小骡子吃奶。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又好笑,又好气,心里想,“你这个丑妈,‘儿不嫌母丑’,你倒嫌儿丑了!”
        忽然,吃不上奶的小骡子不耐烦了,竖起超长的大耳朵,摇晃着细细的小尾巴,仰起头,‘喔’地发出一声怪叫。这声叫,把我也吓了一跳,声音嘶哑而且短促,不象马,不象驴,倒有点象公鸡打鸣时的收尾音。就这一声怪叫,把个五大三粗的“黑大个”吓得魂飞魄散,撒开四蹄,一溜烟跑回马群,再也不回头了。
        我赶到孤零零的小骡子跟前,它倒一点不认生,我摸摸它的脑袋,它就往我身上靠,紧跟着我,一步也不落。我的乘马也很好奇,不时低下头,闻闻这个奇怪的小东西。
        小骡子被带回配种站,受到热烈欢迎,女士们更是疼爱有加,都想摸摸它。
        此时,我不能允许任何人抚摩它,怕它带上异味后,它妈更不认它了。小骡子贴靠着我,一同进了棚圈。我瞅机会闪躲出来,然后翻身上马,提着套马竿,赶快去捉拿小骡子它妈,必须尽快让小家伙吃上母亲的初乳!
        “黑大个”和我有过多次较量,它认识我,好象还有点怕我,我的套马绳刚勒住它的脖子,它就不逃了,乖乖地被我带进了棚圈。
        母子俩在棚圈里相遇,“黑大个”仍然神情紧张,一会闻闻,一会跑开。小骡子肯定是饿了,不管不顾地往母马肚子下钻。我在旁边一直捏着把汗,生怕“黑大个”踢儿子。还好,“黑大个”只是躲,没有踢,也幸亏小骡子没有再叫唤。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母子认亲仍不见进展。我想起了让羊母子认亲的绝招(见本人博文“认亲”),叫人把狗牵进了棚圈。
        狗刚进棚圈,“黑大个”突然变得凶猛起来,冲着狗,连踢带咬,狗夹着尾巴,哀号着,拼命躲闪。多亏棚圈里的空间大,狗有躲闪的余地,要不然非得受伤。小骡子被“黑大个”紧紧护卫着,躲在角落里,不知所措。
        经过十几分钟的狗马大战,在狗吠马嘶声中,“黑大个”的母爱被全部激发出来。狗逃出棚圈不久,“黑大个”就让小骡子吃奶了。
        第一头骡子降生不几天,我被调动工作,离开了马群。后来听说,宝日格斯台第一头小黄骡,在“黑大个”的哺育下,非常健康,明显比其它几个小骡子长得高大、健壮,成了罕乌拉分场的“明星”。

老笨:狗的故事

http://www.xiusong.com/ftp/网页.htm/213/001.htm

      那么多年了,看过这个故事,就像是昨天的经历。
      你可能也可以喂养着可爱的宠物,千姿百态的狗令你快乐,令你抛去烦恼,令你感觉不再孤单。
      多元和谐的社会使生活充满阳光灿烂般的丰富多彩。今天我也看一个狗的故事,看过了就似乎发现一个图腾;你相信它你就会体会到它的忠诚,忠诚的令人汗颜!它与人的关系既简单又复杂;简单,只要你给它吃的就足够了;复杂,它虽然没有什么誓言,也没对你承诺什么,然而,它可以心甘情愿的为你肝脑涂地。
      坎坷一生的狗,最后的结局是.......
      本文来自网络,内容中有个别字的差误;为尊重作者未作修正。

  关于作者:
      网名老笨、笨笨,真名刘一兵。是内蒙的老知青,放了五年马。草原上寂寞,反正没人听你叫唤,就爱扯着嗓子唱歌,后来竟然就觉得自己的嗓子还成,就到**自治区歌舞团唱歌。住在拉萨措木林寺,一住就是五年。每晚往脸上抹些个颜色,上台去嗥《翻身农奴把歌唱》。77年后到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上学。毕业后分配在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书。转眼就是二十五年过去,半百的是年纪,斑白的是头发,缩小的是勇气,放大的是肚子。最喜欢在网上假装年轻,最不愿意让人叫“老刘”。惨啊,嘿嘿,天凉好个球!

      别的事情不值得提到,唯教书令我自豪。学生多!出息大!哪怕那些突然想不起我名字来的,我都一直拿他们说事儿。剧本也写了一些,得过各种国家奖什么的。可就是没自己特别喜欢的。人家问我最喜欢自己的那个剧本,本想说“下一个”来着,可一来没底气,二来怕人家说我回答得没个性。所以往往回答说:“母不嫌儿丑,个个都爱。”
      性格怎样?爱管闲事儿,爱讨论国事,爱唱苏联歌曲,爱涮羊肉,爱放响屁,爱在大街上看美眉,爱言过其实,爱用掏心窝子的办法感动别人,爱跟修自行车师傅的侃山,爱和领导抬杠……总之,不能近看。近看就不像好人。老婆总说:“收拾得风度点儿,看人家小马哥(她对马英九的爱称)!”我心里暗想:“幸亏没有三通。”

老笨:狗的故事


草原上的人见面,最长见的话题便是马和狗。例如,谁谁家的马如何如何快,谁谁家的狗如何如何厉害,等等。可见马和狗在草原牧人生活中有多么的重要。

      刚刚到内蒙插队的时候,被分配在一个叫做大土木勒的牧民家作帮手。我们知青蒙古包里有四个男知青,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傻得厉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将面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大土木勒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放着2000多只的一群羊。他的老婆查干娜倒是个活泼人,一天到晚嘴里都会不停地唱着拐弯抹角没完没了没头没尾的即兴长调。
      大土木勒家养着一公一母两条狗,在我看来算不得什么好狗,不过是那种眉毛上生着两个黄点的黑色土狗。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大队里的牧民们都暗地里夸奖他家的狗是难得的好狗。说实话我挺不喜欢他就那两条狗的。尤其不喜欢那条母狗。因为那母狗十分阴险,它总是一声不响地瞪着你,然后突然朝你扑上来,一口将你的腿咬住,直到你挣脱出来,它才会开始狂吠。早就听人说,恶狗是先咬后叫的,果然就在这里碰到了!那天我们刚刚到大土木勒家报道,那狗便从蒙古包的阴影里猛然窜了出来,在我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儿的事情,毡靴便被它死死咬住。幸亏那毡靴十分的厚实,狗牙才没咬透。不过它着实把我吓了个魂飞魄散。自此我们便结下了冤仇。尽管大土木勒明确告诉它从此不许再咬我,我看得出它还是有些暗中不服,总是用阴冷的目光雷达似的扫视着我。
      那一天晚上,我从自己家蒙古包走出来,到牛粪堆取牛粪添火。冰冷的月光径直地映射在厚厚的积雪上,使草原的冬夜显得格外明亮。毡靴在我的脚下发出吱吱的踏雪声 。我来到牛粪堆前,用铁锹扒动牛粪朝筐里装着,可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月光下有一条黑影像箭似的朝我冲来,我立刻意识到,有是那条可恨的母狗暗算我来了。我立刻冷笑着,高高地举起了手中明晃晃的铁锹,就向棒球运动员举起球棒那样摆好了姿势等待着它的到来。我心里甚至有些高兴,因为白天当着大土木勒我真的是不好意思打那狗。可现在是黑夜,主人看不见,再说我也是自卫不是?所以我觉得一铲子劈下去!那狗看到我的架势,竟然就能明白自己的处境,它猛地一个手脚,在雪地上滑行了好长一段,在距离我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我们俩就那样无声地对视着,良久,它竟然朝我友好地摇了摇尾巴,转身离去了。我心里很是惊讶,这家伙可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了!它是害怕我的铁锹呢?还是真的认出我是主人不让咬的人了呢?不管是因为什么,它从那以后确实再也没有对我作出敌对状过。尽管看得出它不喜欢我就一如我不喜欢它一样。
 
      初到草原的那冬,风雪真的是猛烈。三天两头草原就会刮一回白毛风。那风卷着雪沫学渣,将天地搅得分不清楚,每天早晨赶着羊群出牧的时候,总会有一两头身体弱的羊冻死在羊圈里爬不起来。大土木勒索性就把那些死了的羊垒到羊圈上以加高他的围墙来为羊群挡风!他其实是多少有些不欢迎知青到草原来的,现在想想,这应该是在情理之中。你想啊,草原上的牲畜本来有限,又一下子来了上百知青,本来一个人可以挣到是个工分,现在知青来了,只好把工分就分了一半给知青,怎么能高兴?可大土木勒真的是一个什么东西都不会流露在脸上的人。他的脸上都是草原风刀刮出来的沟壑,麻木得看不出表情来。那天,他赶着羊群要出牧,我上前对他表示,让我去放养吧。因为我实在不愿意让人家觉得我是一个吃闲饭的人。大土木勒看了看尚且晴朗的天,同意了。不过他告诉我,不要走远,就在北边的山坡上放牧吧。我听从了他的话,把羊赶到了北边山坡上,那些羊们就在懒洋洋的冬日里分散开来静静地吃草,一切是那样的悠闲安谧。使我觉得放养原来是如此简单的事情。以至于羊群慢慢朝着南边移动时我也没有理睬它们。心想,等它们走一走,只要我一上马就会把它们拢起来的。然而,后来是什么时候我在雪地上坐着睡着的,我自己却不知道了。总之,直到我的坐骑的缰绳将我拽醒,我才发现羊群已经越过了南山。于是我连忙上马追去。羊是追上了,一个不少,可就在这时天色骤变!起风了!立刻搅起了满天的大雪,把天变成了傍晚那种昏黑的颜色,二十步外就绝对看不见东西。我立刻慌了,知道自己肯定要迷路!就赶忙赶起我的羊群朝着来路返回。可是一切已经晚了,没走多远,我便发现自己失去了对方向的判断力,迷路了
      要知道,在草原上可怕的甚至不是狼,因为狼不饿急眼是绝对不会打人的主意的。真正可怕的便是迷路。我父亲在地质部工作,当我要离开北京到草原插队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当年他们一个勘探队在内蒙草原迷了路,结果是四个人都冻死在了草原上。那时我以为他是在吓唬我,为的是不让我插队。可到了我们汉乌拉大队我才知道,原来那四个勘探队员恰巧便是冻死在我插队的这个地方!所以当“迷路”两个字冒上心头的那一瞬,我脊背上的冷汗都出来了。死亡的阴影立刻就像眼前的风雪把我的心紧紧地攥住!于是我不顾一切地赶着羊朝我认为是回家方向的任何地方突围,可是走了很久也没有看到蒙古包的任何迹象。可怕的是,天,黑下来了!不心里十分清楚,如果我在三四个小时之内找不到蒙古包,明年的今日恐怕就是我的周年纪念了!我吓得几乎哭了,嚎叫着同一蒙古包知青的名字,希望他们能来寻找我。我相信大土木勒一定是在寻找我了。可是,天,越来越黑,人却不见踪影。更加糟糕的人,我的马已经走不动了,我只好下马牵着它前进。你要知道,我身上的羊皮蒙古袍足有三十多斤,那双厚厚的毡靴也有十来今不止,扛着四十来斤的衣服赶着羊顶风前进,没多一会儿我就再也走不动了。羊们一看我顾不上它们,便调头背着风雪乱跑,它们绕过我的身体的时候我甚至连阻拦它们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匍匐在雪窝窝里,哭爹喊妈,等待着自己最终的命运。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脖子下面出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低头一看,竟然是大土木勒就的母狗!确实是它,它正用鼻子拱着我,亲切地钻到我的怀里,发出狗只有在亲人面前撒娇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吱吱”的声音。我高兴坏了,一下子将它抱住,就像在大河中溺水的人抱住了一根木头那样。那狗从我的怀里挣扎出来,仰天长啸。于是,大土木勒和一些牧民骑马的身影出现在雪夜的阴霾里,他们先将羊拢了回来,然后让我骑上马。奇怪的是刚才分明是打死也不肯走的马这是却立刻来了精神,抖擞起来,急着和来人会师!
      就这样,我和牧人们一起回到了家,原来,我已经绕过了自己家的蒙古包,偏离了方向,正朝着北边的外蒙古方向走去。幸亏我也是没了体力,不然恐怕我会来他一次意外的叛国哩!我在家里好好地休息了一正天。第二天当我起来以后头一件事儿就是跑出门外看看我的救命恩人——那只母狗。我看到它正在大土木勒家的蒙古包旁晒太阳。于是我朝它走去,把一块手把肉扔给了它。没想到它还是那样阴险地看了我,冷冷的没有一点表情,但最终它还是犹豫着上前叼起了我给它的肉骨头,管自吃了起来。我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它也许就是这样的性格吧?它不会对生人表现出过份的热情,但关键的时候它会救你……



其实,我至今没见过比狗更忠诚的动物。与狗相比,人差得远了。人总用狗来骂人实在是误解。估计狗们之间是这样骂狗的:“瞧你那人样儿!”“你丫怎么下贱得跟人似的?”“你个人东西!人崽子、赖皮人!资产阶级走人!我要砸烂你的人头!”可惜狗们从不骂人,骂人是那些自称具有文明的人类的专利。

      上篇说到大土木勒家的狗。现在我要说到自己家的狗了。要知道,在草原上,没有狗的家庭是会被人笑话的。所以知青一定要有自己的狗。我们家的四个男生天天盼着春天,因为春天是所有动物下羔子、崽子、驹子或犊子的时间。我们决定到了春天一定要向大土木勒讨一只小狗回来养着。

      果然,春天到了,那母狗生下了一窝五个小狗崽子。样子基本都跟它们的母亲差不多,眉毛上有四个黄点儿。不过都很胖,肚子溜圆,活像五个小毛球儿。母狗这时变得十分厉害,除了大土木勒,别人谁也别想靠近。就连大土木勒的老婆查干娜也别想靠近。所以我们就没有很清楚地看到小狗的可能性。大土木勒说:“不着急,等哪天把母狗带走你们就可以看看了。”

      果然,一天早晨,查干娜带着母狗赶上牛车,到几十里外的公社供销社买茶砖去了。我们几个人就连忙跑到狗窝跟前去挑小狗。我们要认准一条小狗,其它的小狗便会被早就窥测很久的其他的牧民们领走。大土木勒掀开了狗窝上的羊毛毡,五个小毛球正挤在里边发出“吱吱”的叫声,样子都好可爱啊。其中一个家伙十分地壮士,大土木勒说它是大哥,因为它是最先生出来的。另外有两只是小母狗,所以也不在我们挑选之列。剩下的两只里,有一只明显地呆滞,不太喜欢动,懒洋洋的,好像不太聪明。还有一只好像比其它四只都瘦小,像个小可怜似的。于是,我们就看中了大哥。认为这家伙很霸道的样子,将来一定是一条厉害的狗,能咬死狼的那种!然而,大土木勒却一直抱起最小的那只小可怜,凑到自己的脸颊边爱抚着。嘴里连连嘟囔着“火勒黑依,火勒黑依……”牧民只有对什么人表现出爱怜的感情的时候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我们说:“你们就养这一只吧,这只是最好的。”可我们都不信,认为他一定是不太希望把好一些的狗崽给我们这些不会饲养的知青,却留给他的那些亲戚。所以我们都叫了起来,说:“这是什么呀?!太弱啦!不要,不要!”大土木勒叹了口气说:“你们看!”他伸手把老大的尾巴拎了起来,老大立刻疼得大声尖叫起来。然后他又把小不点儿的尾巴拎了起来,可那小家伙竟然闭了眼睛,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他告诉我们,这样的狗才是好样儿的。像人一样,不能只看他说什么,应该看他做什么……他还告诉我们,这会是一条无比忠诚的狗,就是那种能为你生为你死的那种。我们走他说动了,决定就养这只可怜的家伙。可就在这时,大土木勒的脸色变了。他突然大喊:“快!快回你们的蒙古包!”原来,说时迟,那时快,跟查干娜上路很久的那狗娘不知道怎么只身回来了。通常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大土木勒一点点儿防备也没有。那狗娘看到我们在鼓掇它的孩子,大老远就狂吠着冲过来拼命。大土木勒试图拦阻暴怒的它却无法让这个母亲冷静下来,我们只好转身就跑,退进自己的家里关上了门。那狗娘在门外叫了一阵,转身去看自己的崽子,好在没少,这才悻悻地恢复了理智,趴下去奶孩子了。过了好久,查干娜才赶这牛车回到家中,她告诉我们,当她已经快到公社的时候,那狗突然狂躁不安,然后就冲着天空乱叫,最后竟然不听她的指挥,掉头就往家里跑。我们知道,那正是我们挑狗的时刻,说不定就是大土木勒拎起小狗尾巴的当儿吧?莫非那狗娘能听到小狗的哭叫声?我们问大土木勒,可他却也不太明白……

      那天晚上,我们哥儿四个讨论了很晚,大家都很兴奋,因为我们有了第一条狗了。我们为它想了很多的名字。什么“巴勒斯(老虎)”、“土勒根(快)”、“赛狠(好样的)”之类,但最后还是叫了个“布勒高特”,意思是“鹰”!我们觉得它很瘦小,但却坚强,而且灵活,所以应该性格像鹰一样。直到这时我们的心里还是怀疑着大土木勒的说法,怀疑这是一只真正的小可怜!然而,此后的日子里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却向我们证明了大土木勒没骗我们。

      今天要吃饭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家的布鲁高特有惊人的素质——

      布鲁高特很讨人怜爱,因为与它的同胞兄弟姊妹相比,它可太弱小了,所以我们大家就给它一个绰号叫“小可怜”。这小东西没长大的时候就像一团黑色的毛线球在你面前滚来滚去。它看人的时候是天真地歪着头的,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你,那眼神让你从心底疼爱它。有一天老梆子正在蒙古包里睡觉,他突然感觉到脸上发痒,伸手一摸,竟然是布鲁高特惬意地坐在它的脸颊上,老梆子后来对我们说,他甚至能感受到布鲁高特的肛门的热度。他气极了,本来是想教训教训这个小家伙的,可一看到它天真的歪着的脑袋和无知的眼睛时,他只有笑了,抱起小家伙亲个没够。老梆子忧虑地对我们大家说:“咱们怎么挑了这么一只小可怜啊,你能指望它对付狼吗?顶多给狼当点心!还是趁早再找一只厉害的狗崽吧。不然等到咱们单独放牧的时候可就麻烦大啦!”

      我也开始吃不准了,总是用悲天悯“狗”的目光看着布鲁高特。那一天我没出牧,白天在家里无聊,就拿出一本我们知青除了毛选以外的惟一的书——《中草药常识》——来看。这书是北京来的知青慰问团送给我们的礼物,中间有很多的彩色插页,画着一些草药的样子,在那个没书可读的年代里,这书竟然成为我们大家共同的读物。待到文革过去,我到上海戏剧学院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对我能背诵下来上百味草药的名称来感到吃惊,他们哪里知道,我曾经把这本书都翻烂了呢?总之,我那天躺在春天的草原上,读着这本书,当我读累的时候却发现距我不远处布鲁高特的行为很是怪异。简单说,它就像我们民兵在练习匍匐那样,两条前腿向前方伸展,两条后腿向后方伸展,尽量将自己圆滚滚的肚皮贴紧地面,还将自己的大脑袋安置在两条前腿中间,下课下颌则紧贴地面。这古怪的动作在狗们身上是绝对不常见的,实在是太可笑了。关键是它那对小星星一样的眼睛,正诡异十足地看向前方。于是我顺了它的目光朝前看去,却发现距离它大概十多米的草地上有一只草原田鼠正从洞里伸出了脑袋,朝外窥测着。啊——我心中觉得好笑——这小家伙还真的打算来个狗拿耗子哩!

      果然,那田鼠出洞了!它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然后蹬直了两条后腿站立了起来,警惕地朝四周看。相信它发现了十多米外的布鲁高特和更远一些的我。因为它浑身震动了一下就立刻跑回了洞口,然后再次钻出来重复那些观察的动作。这时,我发现布鲁高特将身体趴得更低,而且滑稽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只要它自己看不见对方,对方便也就看不见它了。那田鼠太不把它当回事儿了,再次走到了洞外,而且越走越远,也许它认为布鲁高特是睡着了?或者它认为这样一个小毛球似的东西对自己威胁不大?总之,最后它来到了距离自己的洞穴大概有十来米的地方,也就是说现在它的位置正好与自己的洞穴和布鲁高特形成了一个三角型。突然,我发现布鲁高特突然睁开了眼睛,然后便像一只小小的皮球被人踢了一脚那样朝着田鼠弹射了出去。警惕的田鼠不敢怠慢,转身便朝着洞穴逃命。布鲁高特在草地上划出一个半圆型的弧线来,尽管它的动作已经很出人意料的快,但是由于这个弧线距离比田鼠回洞的距离要长,最终还是让田鼠逃回了家中。
      布鲁高特好奇地歪着头看了看田鼠洞,就又回到了自己埋伏的位置,再次趴下。那劲头倒多少有些像钓鱼的人,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当然,还是全身紧贴地皮的姿势。田鼠这东西最大的缺点是好奇。如果它遇到过袭击,它一定会再次钻出洞来,仔细地看看袭击自己的是谁。所以我知道布鲁高特是会有第二次机会的。但是,它难道不明白它还会失败吗?要知道,田鼠也不是傻瓜,它一定会控制好自己倒洞口的距离短于布鲁高特到它身边的距离的,这样,当布鲁高特对它跑过来,它便可以很快地逃回洞去。
      果然,田鼠再次出来了,它简直就是对布鲁高特的进行挑衅,当它来到了洞外十米处它认定是安全距离的时候便站立起来,两条前腿抱在胸前,对着布鲁高特的方向发出了“吱吱”的尖叫声,好像是在挑逗地说:“小家伙,来呀!”这时,我都替布鲁高特感到难过了。然而,布鲁高特却不介意,它睁开了小星星般的眼睛,我看到它的眼睛发出了异样的光亮来,那是一种渴望和坚定相互混合的眼神。于是,它再次弹射了出去,然而令我奇怪的是这次它竟然没有朝着田鼠的方向去,而是直接奔向了田鼠的洞穴!
      这一招儿田鼠显然没料到,大大地怔了一下,然后便慌了手脚,下意识地拔腿就朝自己的洞穴跑。于是我看到布鲁高特和田鼠展开了比赛,它们都向着一个地方跑去。糟糕的是田鼠,估计它只计算了布鲁高特到自己的距离,没计算布鲁高特到它洞穴的距离,这个疏忽让布鲁高特占了上风,它先于田鼠跑到了洞口,而且我看到它很稳地将圆球般的身子朝洞口上一坐,那小小的洞口正好就被它毛绒绒的屁股堵了个结实!田鼠根本手不住脚,直接就撞在了布鲁高特的身上,后者果断地伸出一只爪子将它按住,从容地吃了!这可太精彩了!太让我惊讶了!所以当我迫不及待地把布鲁高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事迹说给同伴们听的时候,大家根本就不相信。那时我在想,这小家伙真可能是一个天才,它是有思想的,它用思想弥补了自己身体的不足。大土木勒也许真的没骗我们。

      当我们搬离大土木勒开始独立放牧的时候,布鲁高特已经长成一只瘦瘦的小狗了。我们四个男知青在大队分给我们的一片草场上搭起了自己的蒙古包,开始放牧二千多只羊。晚上,为防止狼的袭击,草原上的牧人们会留下一个人不睡觉,专门为羊群守夜。大家管守夜这工作叫作“下夜”。“下夜”这活儿从表面上看比放牧要轻省,实际上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草原上的夜晚会显得十分长,大家都睡了你却不能睡,听到风吹草动就得跑到蒙古包外边巡视,诈唬一番,然后再回来坐着,十分伤神。连续几夜过去,再棒的身体也会吃不消的。所以我们都宁愿白天放牧也不愿晚上下夜。当然,如果你就的狗好,下夜就变得容易了许多,因为那狗是轻易不会让狼靠近的。可惜的是,我就只有布鲁高特这可怜的小家伙。遇到附近有狼徘徊,这小家伙倒是挺卖力的叫,可它的叫声实在是可怜,细细的,奶声奶气的,活像是在告诉狼“我家里大人不在”!所以,我家下夜真正靠的就是人。我们都对布鲁高特根本就不信任。

      有一件事儿却让我对布鲁高特刮目相看。
      那天傍晚,牲口都回家来了。我家蒙古包外边突然来了几头大大的牛。这些牛们不知道为了什么,相互殴斗起来,把犄角顶得嗵嗵响。布鲁高特十分生气,因为那些牛侵犯了它睡觉的地盘。于是它就冲过去对着牛们怒吼。大概牛们根本就没把它当作威胁,依然在那里打架。布鲁高特火了,突然就跳将起来,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头大牛的尾巴!
      那牛急了,想调头来顶,却变成原地打转!只见它瞪着发红的眼睛,喷出白色的口涎,用力尥着蹶子想把布鲁高特踢下去。可布鲁高特却死死地咬住了那根牛尾巴不肯松嘴。牛越转越快,最后就把布鲁高特抡了起来,在空中飞速地盘旋。布鲁高特头晕了,它依然不肯松嘴,坚定地把眼睛闭上,任那疯牛狂转!我惊讶极了,连忙喊同伴们出来看。大家都狂笑不止,为牛这个庞然大物的愚蠢,也为了布鲁高特这个家伙的处境。我们知道,如果它现在松嘴,肯定会被甩出很远。最终的结果果然和我们想象得差不多,那小东西被甩出一溜滚来,但是令我们没想到的是这小家伙始终没撒嘴,而是让它咬下来一些牛尾巴,它在我们的笑声中高傲地刁着那些牛尾巴毛走了!

      我心想,我们真是不能“人眼看狗低”啊!这小家伙有一种素质叫顽强!



昨天有网友留言,说他最喜欢的便是狗的忠诚。此言不虚,狗的好坏,只要的衡量标准便是看它的忠诚度。没有狗不忠诚的,但忠诚度却很不同。

      我家的布鲁高特从小就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忠诚度来。给你们举几个例子:
      一是有一次我和很多牧民一起干活儿(好像是在修水渠什么的,现在我记不清楚了),那时我有一个军用水壶,干活前我就把水壶放在草地上,对布鲁高特说:“看着。”然后我就干活去了。过了一会儿,一个牧民青年问我要水喝,我就说,你去拿,就在那边我的水壶里。结果他差点儿被布鲁高特扑倒。因为布鲁高特一直就没离开我的水壶半步!那牧民啧啧称奇,说,这小东西真的是好狗啊,难怪所有人都说大土木勒家狗的后代是最好的哩!
      还有一回我到大队开会,按照草原上的习惯,会间休息的时候人们会来到会场外的空场上摔跤比赛。尽管知青不太会摔跤,但却也喜欢参与。那天,我和一个牧民小伙子在人圈里搭起架子刚刚开摔,我就被对方踢得东倒西歪了。可谁也没想到,布鲁高特突然就冲进了人圈,把我的对手脚后跟狠狠地咬住,用力地朝后拖,竟然把他拉了个大跟头!
      草原上的大土狗通常都很魁梧。有的土狗的脑袋会比小牛犊子的还大,走动的时候背部高及你的腰部。那些狗十分可怕,叫声就好像狮子般有共鸣。可我家的布鲁高特却总也长不大,腰细细的,用老梆子的话说,当个芭蕾舞演员倒是够条件了。可是,有一次老梆子带着我家的布鲁高特去公社买茶砖,在那里遇到了一条大狗突然就对老梆子发动了攻击。那狗一口咬住老梆子的马鞭要把他从马背上拖下来,老梆子胯下的马也被它吓得直跳脚。可就在这危机时刻,布鲁高特却像箭一样冲上去,照着那大狗的后腿狠狠地给了一口。你会发现布鲁高特动真格的时候跟它的母亲很相像——它根本就不叫!那大狗被咬了个猝不及防,立刻松了马鞭瘸了腿逃跑了。那狗的主人从屋里出来,发现他家的大狗竟然被这样一条小狗咬得大败,很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梆子回家后很深情地抱着布鲁高特对我们说,这狗,为了我,玩命!
      也许你会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是狗就会这样做的。那你可就对布鲁高特太不了解了。布鲁高特的忠诚度绝对高于其它的狗们。例如,有一次老梆子到公社邮局去取家信。然后他还要到一些居住在公社的朋友家里拜访几户人,他嫌布鲁高特总跟在后面麻烦,就在地上画了个圆圈,对布鲁高特说,就在这儿等着我。他就走了。后来,他在那些人家里不停地喝老白干儿,这家喝了那家喝,直到喝得醉了,这才上马回家。等他回到家里,我们问他布鲁高特在哪里?他却说,后边!别理它,饿了它就会回来!然而那天直到天黑,布鲁高特也没回家来。我们大家都抱怨老梆子把狗丢了。第二天大家就到公社去找,没想到那布鲁高特却依然在老梆子画的圈子里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睡觉!看见我们来,它才起身窜到老梆子的身上使劲地舔他的脸。老梆子眼泪都快下来了。他一个劲儿地骂布鲁高特,你他妈的是傻呀?让你在这儿呆着你就真呆着呀?!

      唉!那时候我们只是刚刚觉察到布鲁高特有超过普通的狗的忠诚度,其实我们对它的忠诚那时并没更深的认识。要知道,这家伙最终死在它忠诚上啊!

埂上草:牧马人系列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939473b0100cxkk.html
牧马人系列六:(2009-05-14 10:34:00)

与狼对嗥

      深秋的一个傍晚,彤云密布,熙熙攘攘的雪花,把草原带进了梦幻般的冰雪世界。
      今天是畜群转场的日子,我骑着马,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精神格外振奋,一路哼着小曲,舞着套马竿,把马群驱赶到山高草深的冬季牧场。
      我的马群今年春季大丰收,小马驹成活了100多只,创了记录。听说最近狼害严重,桑杰(我的马倌搭档)外出走亲戚,只剩我一个人,但无论如何,我也要保护我的马驹子。
      石砬子山东侧的几条沟里,牧草丰盛,我把马群安顿在那里,离开时,特意换骑了一匹最老实的骒马,准备晚饭后返回来,为马群守夜。
      桑杰结婚后我一直住在他家里。他出远门,外甥女来做客。嫂夫人听说我要给马群下夜,怕我挨冻,找出一件皮大氅,嘱咐我一定要毛冲外地套在皮袍的外面。我吃饱了手把肉,喝足了奶茶,临出门时,又往脚上套了一双羊皮袜,皮袜和毡靴之间,插了一把带鞘的蒙古刀。三节一号电池的大手电筒则揣在怀里,一来防止电池受冻失效,二来方便拿取。
      草原深秋的白天很短,下午五点钟天黑,直到次日七点钟才能见到阳光,夜里要在冰天雪地上里坚持14个小时,身上不穿暖和绝对不行。我穿的那身行头,少说也有20斤沉,非常笨重。上马时,左手拉鞍桥,脚认蹬后,右手紧握套马竿用力撑地,把四肢的力量全用上,才能翻坐到马背上。
      出门时,外面的雪下得很大,石砬子山看不清了。不过,借助骒马的帮助,我很快就找到了马群。
      前半夜马群很安静,这里牧草好,雪虽大,但风不大,四百多匹马的大马群没有散得太开,基本缩在一个沟子里。我沿着山脊巡视,没有发现异常,只有一个儿马群跑进了临近山沟,把它们圈回来之后,我下了马,掏出手电筒,四下扫了一遍,算是给狼的一个照会:“这儿可有人啊!”然后,选个居高临下的地方,斜卧在雪地里休息。羊皮大氅的毛冲外穿,我也变成个毛茸茸的家伙,不过,确实感觉很暖和。
      子夜时分,雪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银白色的月光喷洒在雪地上,视野里到处都是圣洁的白色。
      月光下,我的马群历历在目,远处山头上的石砬子也隐约可见,黑呼呼的,显得格外阴森。那个山顶是附近地区的制高点,它的东、西、北面是连绵的丘陵,南面是则一片平川,牛群、羊群、蒙古包就散落在平川上,从石砬子上向下俯视,一览无遗。
      突然,从石砬子顶上传来了第一声狼嗥,接着,此起彼伏,尖利、糁人的狼嗥声迅速撕破了月夜的宁静。狼的每一声嗥叫都把尾音拖得尽量长,好象在比赛谁的肺活量最大。每只狼的叫声虽然不大一样,但都是刺耳的高音,这种声音的穿透力强,夜里更是传得很远,听起来让人毛骨悚然。
      我迅速上马,沿着山脊紧张地巡视。行进间,成心搞出些声响,并不时地用手电筒向周围扫几下,与其说是吓唬狼,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壮胆。在聚光手电的光环里,马的眼睛反射出的也是绿光,星星点点,鬼火一般,看起来也挺糁人的。
      草原狼一般是单个或两三只地小群活动,只有现在的交配季节才会聚成大群。草原狼惧怕人类,从没听说过主动袭击人的,所以我并不很害怕,只是一个人面对着罕见的大狼群,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我沿着山脊继续走,狼的嗥叫从独唱变成了合唱,声音很大,估计山头上至少聚集了十几只狼。我在离石砬子100米左右的地方停下,不敢再接近。狼多势重,它们一点也不怕我的手电光,山洼里我的马群此时一片肃静,每个儿马群都聚拢在一起,警惕地观察着动静。我胯下的骒马,不时打着响鼻,也处于高度警惕状态。
      我看看手表,刚刚午夜两点钟,于是关了手电。不能老开了,会没电的,后面还有五个小时呢。我在山脊上翻身下马,摸了摸靴子夹层里面的蒙古刀,然后点着一颗烟,吸一口,再弹弹灰,把烟头尽量弄得通红、醒目。传说狼怕火,到底是不是真怕火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时的狼群一定看得见我,一定知道有人正在守卫着近在咫尺的马群。
      那时我不会抽烟,是把烟卷当香使的。一根烟的火光大约能坚持十分钟,这点火光吓不跑狼,不过能给我壮胆。每当烟头熄灭,就会觉得狼嗥格外糁人,于是赶快再点着一根。后来,眼看烟不多了,手电又要留在关键时候用,怎么办?干脆,我就在山上和狼对着嗥吧!
      来牧区几年,咱也练出个大嗓门。我一边继续在山脊上巡走,一边亮开嗓子,一会儿唱,一会儿叫,第一轮“原生态演出”,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然后观察反应,还真管用!狼群的大合唱停止了,只剩下几个独唱。狼群肯定讨厌我给搅了局,只有马群才是我的忠实听众,它们在山洼里安静地听着呢。我感觉有效果,决定再接再厉,除了连嗥带叫,还不时地用手电筒向石砬子方向晃动......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再听动静,哈哈!狼群散了,连独唱也没了,我“与狼对嗥”的结果,把狼给嗥跑啦!本人的“原生态演出”大获成功!
      我迅速地围着马群转了几圈,借着月光,仔细清点马群。我的听众今晚表现极佳,居然没有溜号的,没有一个儿马群离开了我让它们呆的地方!为了表示庆祝和奖励,我把整个马群赶到另一个山洼里,那里草的梢子上挂着草籽,营养更丰富。
      清晨,雪又下开了,马群周围的雪地上,可以清楚地看出狼和狐狸的脚印。这样的雪地里,最适合用狗捕猎狐狸,我刚想着,浩特长就已经带着狗上山来了。他告诉我,昨天夜里狼闹得特别厉害(我没敢说,里面可能也有我一份!),牧民家的狗,整整叫了一夜。嘎拉森的马群在我的北面,昨夜被狼咬死了不少驹子。我的马群离狼群最近,却毫发无损,看来夜里我那通嗥,真没有白费劲!
      我脱下大氅放在雪地上,然后纵马冲进了马群,套住一匹昨夜吃饱肚子的马,然后放开骑下的骒马,它需要换班吃草了,我也要奔回蒙古包喝奶茶去喽!

老笨:狗的故事


有的时候我会想,狗到底是否有思想呢?例如布鲁高特,它能明白主人的心思吗?

      我的观察得到的结论是,这家伙不仅懂,而且分明很是敏感。比如,它如果没干什么错事儿,你装出对它光火的样子大喊大叫,它也会装出可怜的样子,对你撒娇地呻吟,摇尾乞怜。但这时它绝对不会躲避你,而是朝你的怀里钻。可是有一次布鲁高特不小心把我家的牛奶桶撞翻了,牛奶洒了一地。老梆子想把它骗过来教训一顿,却怎么也没成功。只见老梆子对布鲁高特充满爱怜地招呼着,声音温柔得一塌糊涂,满脸堆笑得活像狼外婆,他甚至还拿出一块布鲁高特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肉骨头来引诱它,然而布鲁高特却根本就不上当,两只眼睛十分警惕地朝后退,始终与老梆子保持着距离。看来它完全能判断出两个事情来:一、它确实干了不应该干的事情,捅了娄子。二、主人是在设圈套要它过去。看着老梆子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虚伪样子,我们几个乐得肚子疼。其实他是最爱我们家布鲁高特的人,我们也爱,但没他那样溺爱。他能把自己的手扒羊肉省了给布鲁高特吃,他还会给布鲁高特唱毛主席语录歌听,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硬是抱着布鲁高特述衷肠,还把剩下的酒给布鲁高特喝,喝得那狗东倒西歪了整整一天。奇怪的是,当老梆子醉酒后哭起来的时候,那布鲁高特竟然也发出了哭一样的叫声,它甚至凑到老梆子身边,伸出舌头去舔老梆子脸颊上的泪水,好像是在安慰他似的。在和布鲁高特相处的日子里,渐渐地,老梆子改变了自己过去的观点,他过去总认为布鲁高特是一只恨没出息的狗,但后来他却认为布鲁高特分明是狗里的天才,将来前途无量。有一天,他宣布说,他要将布鲁高特训练成一只会打猎的狗。老梆子说干就干,他亲手为布鲁高特制作了带有红缨子的牛皮项圈,然后就牵着上马了。

      打猎是草原牧人们最喜欢的活动之一,年轻牧民经常会三五成群地相约了一起去打猎。打猎的时候大家都尽量地穿上自己漂亮的缎子袍,牵上自己最好的猎狗。当他们看到狐狸或者狼以后,就会放出狗追,好的猎狗应该是能追上猎物的。但是能追上猎物的狗在草原上比例并不多。所以大队里谁家的狗能打猎,那狗便很出名,主人脸上也会光彩。大概老梆子很想让布鲁高特成为知青的狗里第一个会打猎的狗,所以他就牵着布鲁高特出发了。他甚至把自己也打扮成猎人的样子,头上戴了顶狐狸皮的风雪帽,手边拎了根长长的套马杆,远远看去十分威风。遇到有牧民问他干什么去,老梆子便爱搭不理地白人家一眼,说:“没看我牵着狗吗?还能干啥?打猎呗!”

      说来也算老梆子有福气,他竟然看到了一只打红狐狸。他立刻就放开了布鲁高特追赶。果然,布鲁高特是好样的,没费太大力气就追上了狐狸。然而这家伙却不明白应该干什么,就开始和狐狸闹着玩儿,狐狸一跑,它就把狐狸拦住,甚至把狐狸撞倒,却不肯上前咬它。气得老梆子一个劲地在后面喊:“布鲁高特,你他妈咬它呀!咬!”等老梆子追上去的时候,发现狐狸已经钻进了洞,急得布鲁高特在洞口一个劲儿地用爪子刨。老梆子急忙下马,他决定学了牧民的样子用烟来熏。于是就顺手把自己的马栓在了布鲁高特的脖子上的项圈上,他甚至还对布鲁高特说:“牵着!”然后他就拔了一些干草,在狐狸洞口点燃,用自己的袍子前进当风箱,朝洞里扇烟。突然,布鲁高特叫了起来,原来这狡猾的狐狸有两个洞口,老梆子一扇,烟便从另外一个洞口冒出来了。这样下去,烟气太弱,根本就不可能把狐狸熏出来。这可难不住老梆子,他摘下自己的大狐狸皮帽子,盖在了那个冒烟的洞口,然后回到灌烟的洞口继续扇烟。果然,那狐狸憋不住了,突然就从远处那个洞口窜了出来。竟然撞进了狐狸皮帽子,顶着帽子就跑开了。布鲁高特及时地发现了狐狸,立刻拔腿就追,没想到它的脖子上栓着老梆子的马,它这一跑就把马也牵跑了。急得老梆子在后面一边追赶一边狂喊:“你们他妈的给老子站住!”可谁又能听他的话哩?不一会儿狐狸呀,狗呀,马呀就都消失在小山包后面了。老梆子追了好几个小时,到太阳西斜的时候才发现一个牧民在放羊,那人正悠然自得地牵着自己的马,坐在草地上抽烟。老梆子气喘吁吁地上前,很客气地问:“大叔,请问,您刚刚看见一个戴着狐狸皮帽子的狐狸和一只牵着马的狗了没有?”那大叔一听就急了眼,这不分明是骂人吗?原来这大叔就戴着狐狸皮帽子还牵这马哩!

      哈哈!这当然是后来知青们演绎出来的故事。老梆子到今天也不承认有这回事儿。他告诉我们,那天他其实是和好几个牧民一起打猎来着,不过当大家都放出狗去追狐狸以后,谁的狗也没追上。只有布鲁高特嘴里叼着个田鼠回来了。逗得所有牧民都笑话老梆子,说老梆子的狗也就是条抓田鼠的料啊!

没多久,我们便发现布鲁高特确实“聪明过狗”。

    草原上的土狗们通常比较憨厚,学不会太多的技能。它们的基本任务就是看家和为羊群守夜。还有一些比较有速度的狗们就能用来打猎。能打猎的狗通常会得到人们的特殊待遇和尊敬。可是如果你想教给那些土狗一些狼狗的技能,就不可能了。奇怪的是,我家的布鲁高特却无师自通。一次,老梆子发现自己的马靴少了一只,怎么找也找不到。蒙古包才大多?怎么会没了呢?后来还是令我在牛粪堆那里取牛粪的时候才发现,那只靴子竟然被埋在了牛粪下面。是谁搞这个恶作剧?大家互相猜了半天,都说自己没干。后来我才看到布鲁高特的眼神有些诡异,它正歪着头看我们哩。我说,老梆子,你是不是打布鲁高特来着?老梆子说,是啊,这家伙总爱在我睡觉的时候把屁股坐在我的脸上!我说,这就对了,准是这家伙藏的哩!大家谁都不信。可当我们偷偷地走进蒙古包,趴在毡子的缝隙里朝外看的时候却发现这小家伙果然蹑手蹑脚地叼了老梆子的马靴朝着牛粪堆里藏。哈哈,这家伙原来有报复心啊!
  
    从那以后,布鲁高特就成了大家的玩物。大家没事儿的时候就会对它下各种莫名其妙的命令。例如:“布鲁高特!去!把鞋给我拿来!”“布鲁高特!去!我的书!书!”老梆子的玩法最过份,他把一块小石头放在布鲁高特的面前,对它命令说:“吃了!”布鲁高特便立刻把石头咬住,然后看着老梆子。于是老梆子笑了,说:“吐出来!”布鲁高特就立刻吐出来。这时,老梆子就开心得不得了,就会给布鲁高特一个深情的吻和一些吃的东西。老梆子认为,我家的布鲁高特尽管身材弱小,但却聪敏无比。他说外国的牧羊狗都会替主人放养,咱们也应该把布鲁高特训练成会放羊的狗。到那时候,你只要躺在草地上看书,发现羊走远了,你就说:“布鲁高特,去,把羊轰回来!”羊就被轰回来了,多好!这当然是一个很好的想法,尤其是在夏天羊群很难管的时候。要知道,草原的夏天里最让人难耐的便是蚊子。那蚊子有多少?让我告诉你:早晨你上马去追赶牲口的时候,突然在你面前腾起一阵黑云,眼前的东西立刻就看不清了。你不要以为这是《西游记》中的描写,这是令我们在草原经常遇到的情况。那黑云便是蚊子!它们朝你扑过来,你的脸上立刻就会火辣辣的痛。你要做的,要么是撒开马缰逃跑。要么是不停地用不拉马缰的那支手扇自己的脸巴子。即便是不停地扇,你也得留神两件事儿:蚊子会像芝麻一样一把把地从你的脸上掉下来,掉进你的衣领里;你只能闭嘴作鼻式呼吸,不然蚊子会不断地呛入你的气管,让你咳个不停!在冬季,人们会将蒙古包搭在向阳的山坳里背风的地方,以抵御白毛风雪的袭击;而夏天,人们却必须将家安在高高的山顶上,因为只有高处会有风,有风蚊子才能被吹走,人和牲畜才能休息。牲口当然更怕蚊子,因为它们没有手来保护自己。你看那些可怜的马们,只能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地扎在同伴的肚子下面躲避蚊子的叮咬,可它们暴露在外边的整个身躯却成了蚊子们的美餐。草原的蚊子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我曾经穿了很厚的灯芯绒裤子放牧,那裤子却不断地被蚊子叮透!最吓人的早晨,当你走到你要乘骑的马的身边的时候,你会惊异地发现,你的马整个肿了起来,而且黑色的马变成了白色的。走近你才明白,原来它的身上趴了厚厚一层蚊子!你生气了,一巴掌下去,便会在马背上留下一个血巴掌印,那是吃饱了肚皮的蚊子便你打死后留下的!羊们在夏天不能入圈,因为它们需要风来吹蚊子。而且,下夜的人一定要警醒,要防备羊群受不了蚊子的袭击而盯着夜里的风逃遁。有的时候,你刚刚合了一下眼羊群就没了,它们消失在黑夜里。等第二天你追上它们的时候,已经被狼们咬得尸横遍野了。所以夏天给羊群下夜的人就得一刻不停地圈羊,不让它们跑了。牛也麻烦,夜晚的时候,它们这些蠢笨的家伙被蚊子咬得受不了,就低了头朝羊的肚子下面钻,结果便是搅得羊群没办法停稳。给羊群下夜的人就多了一项事情——不停地轰牛!有一次,一个知青下夜,却有几头牛不停地来搅和它的羊群。一开始他还能理智地赶走捣乱的牛们,可到后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失去了理智,突然从蒙古包内抄起了菜刀冲到了牛的身边一通乱劈,那些牛们顿时鲜血四溅,哀号着逃窜!可是第二天,人们便发现有一头牛死在距离知青蒙古包不远的地方。于是知青用菜刀砍牛的事情便传遍了草原……即便是白天放羊也挺麻烦,只能顶着风低着头不停地逃跑。这样一来追赶牲口便是便成了夏季最辛苦的事情。

    所以,我们大家都支持老梆子把布鲁高特训练成会放羊的狗的建议。就由老梆子来训练它。你还别说,老梆子真就是有两下子。没过多久,布鲁高特便能在他的命令下把羊圈住了。我们放羊可省劲了,在家里喝着奶茶,发现羊要走远,就对布鲁高特下个命令,它便能把羊群圈回来。晚上,它也很忠诚地圈着羊群,不让它们被蚊子咬跑。然而,我们没得意多久,问题就发生了!

狗是需要专业训练的,老梆子的训练过份的业余和即兴。他高兴让布鲁高特学会什么就教给它什么。周围的牧民们经常会到我家来看稀罕,因为它们的狗就没我们家的布鲁高特会这么多的玩意儿。那些牧民看了往往啧啧称奇,更加认定大土木勒家的狗是好狗。很多的牧民甚至认为如果把这狗让他们牵了去,用不了多少日子准会变成全草原最最厉害的猎狗。于是也就不断有人到我家来,希望我们把狗给他们养,他们甚至愿意给我们一个安着银鞍花的马鞍子。可即便这样,我们也还是不动心。

      有一天,老梆子正在我家草场上放羊,他依然悠闲地躺在草地上休憩。蓝天白云,鸟语花香,温暖的太阳使人昏昏欲睡。这是最惬意的时光啊。你再看羊群,它们不用再费力奔走着找草吃,只要低头,到处都有它们最最喜爱吃的明根草和高高德(野韭菜)。所以它们分散开,缓缓地移动着,把头扎进草丛充分地享受着。羊群不动,牧羊人当然就没事儿干了。躺在草地上睡打个小盹便是正常的了。不一会儿,老梆子就睡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突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嘿!你看见我家羊了没有?”

      老梆子睁开惺忪的眼睛,但见我们大队最强壮的牧民青年巴图正立马站在他的面前,而且满脸怒容。这巴图平日里喜欢酗酒,喝了酒就爱撒酒疯。一次他喝高了,摇摇摆摆地走出蒙古包外,双手握住一头大犍牛的犄角,用力一拧,那犍牛便发出沉闷的一声怒吼,接着便失去重心,山一样地轰然倒下。这巴图依仗着自己力大过人,有的时候会欺负一些弱小的牧民,所以在草原上名声并不太好。一些妇女提起他,都会翘起自己的小拇指,说巴图是个这个。草原上的人用大拇指来夸人,用小拇指来骂人。我家的草场和巴图家的草场紧邻,平日里倒是也没发生过什么口角。巴图对知青总有些敬畏,所以大家也就相安无事。可近来巴图常常会把羊群一放就跑到挺远的一个牧民家喝酒,原因是那家牧民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巴图显然是动了一些心思。而他的羊群由于没人看管,就会跑到我家草场来吃草。其实紧紧吃点草倒是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关键是两群羊如果距离太近就有可能混在一起,到那时候可就麻烦了。因为人们如果想把混在一起的羊群拆开,就要把两群羊赶紧棚圈,然后一只一只地辩认,再一只一只地把那些倔羊拉出棚圈外。这不仅要用将近一天的时间,而且十分耗费体力。更何况知青认识自己的羊的能力有限,在分羊的时候便常常吃亏。所以我们看到巴图的羊群过来,就会朝外赶。巴图醉了,他当然对我们赶他的羊群十分不满,觉得是不给他面子,尽管没说什么,却积郁在心。不过今天他的态度却十分恶劣,后来我们才听说,原来是他终于在人家姑娘那里碰了壁了,所以回到自家草场发现羊群没了,便开始发飚。他认定是知青把他的羊群赶跑了。老梆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是又喝高了。就十分生气。心想,我在这儿睡觉,谁管你的羊在哪里?就没好气地说:“你是放羊的,你怎么会问我?”说完就翻身又睡。那家伙被噎得一愣,但又没什么办法,就骂骂咧咧地打着马箭一样跑了,他要快点找到自己的羊。

      让巴图恼火的是,他找遍了附近的草场,却没有发现他的羊群的踪影。要知道,那可是二千多只羊啊,怎么会像春天的雪那样太阳一晒就挥发了呢?他后来又跑到老梆子面前追问过两三次,问是不是赶走了他的羊,可老梆子却也越来越生气,干脆告诉他:“你应该好好地为公社放羊,而不是串蒙古包喝酒!”两人话不投机,几乎要动手。

      最糟糕的你猜是什么?嗨!原来都是布鲁高特惹的祸啊!

      当巴图来到我家羊圈外找羊的时候,竟然发现他家的羊群全部关在我家羊圈里。而布鲁高特就蹲在羊圈门口牢牢地守着,如果有哪只羊妄图出来,它便把它们咬回去。显然,这羊群定是布鲁高特赶回来的!它已经习惯了赶羊,不赶难受啊。

      这一下可糟糕透了!巴图破口大骂,说知青太恶毒,他家的羊群不过就吃了几根草,知青就把它们关起来。都是公社的羊群,就这样饿一天?这不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吗?他甚至把周围的一些牧民和大队领导都叫来了,让他们看看知青的行为。

      那天,除老梆子在我家附近放羊,我们几个都不在。罪名显然就只能是老梆子来背了。老梆子急得涨红了脸,他告诉人们,羊群绝对不是他赶到我家羊圈里来的。

      “不是你?你谁?”巴图得理不饶人地吼着。

      老梆子说:“是狗。我家布鲁高特!”

      巴图和牧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巴图说:“知青也当巴拉根仓啊!”这是草原上很厉害的骂人话。那巴拉根仓是蒙古民间故事中的一个会捉弄人的滑稽人物,类似于新疆的阿凡提。牧民说谁是巴拉根仓,就是说他是一个爱说谎话的人。

      这时,布鲁高特好像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似的,悄悄溜到了人群外,躲到了牛车后面,偷偷朝老梆子窥测。

      老梆子红了脸,努力地辩解着。最后,他突然说:“不信你们就看看吧!”

      他立刻把巴图的羊群赶出了羊圈,赶到距离我家几百米的地方。然后对布鲁高特使了个眼神,那小家伙就跑过去,很再行地把羊群赶到了羊圈里。然后蹲在圈外不让羊群出来了。牧民们都看傻了。大家大概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吧。很多人都对布鲁高特赞不绝口。巴图终于相信了老梆子的话,可他还是十分生气,他对大家说,狗是听人话的,没有人命令它,它能赶羊吗?对于这个质问,老梆子再三解释也摆脱不了干系。最后还是领导调解和牧民劝说,老梆子道歉,这才算是了事。

      老梆子心里别提多窝囊了。晚上他对我们说完今天白天发生的冲突后就想给布鲁高特一点教训,可那家伙看出了老梆子的阴谋,最终用肉也没能骗过来。我们大家都抱怨老梆子,明明是他教给布鲁高特赶羊的,为什么要责怪布鲁高特呢?

      可是我们从那以后就陷入了麻烦之中,布鲁高特越来越爱好赶羊,它经常会看到羊群就忍不住上前赶它们。怎么纠正也纠正不过来了。给我们惹了不少麻烦。大家商量着把这家伙每天栓在家里,可如果这样它便会尖嘴朝天地学狼叫,声音十分凄厉,让周围的狗啊、牧民啊都感觉心烦。没办法,大家就商量着对我说,你不是过两天就到草山拉草去了吗?这样好了,你把布鲁高特带走,带到草山去,那里没羊群可赶,这样它就会改正过来了。

      我想,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再说有布鲁高特作伴,一定也会减轻我一个人在外的寂寞。因此,过了两天我就带着布鲁高特上路了。没想到,这家伙却给我带来了很多的麻烦¬——

又有几天没讲布鲁高特的故事了,我真的没想到会将这样长,但一个事情开始总应该有个结局吧?所以我决心把这个故事讲完——

      草原上,每年秋天都是要打草的。那些草会被高高地堆成垛,远远看去像巨大的房子一样。到了冬天,草原上刮起白毛风,牲口再也抵抗不了寒冷,无法外出放牧的时候,如果有一些干了的青草,它们会高兴疯了的!你可不知道哇,人固然不是吃草的动物,可是在冬天里闻到那些干干的青草的味道也会像闻到蜜糖的味道一样流下口水来的!青草再干,也是绿色的,不似在地里渐渐干枯的黄草那样没有蛋白质。你看,就连草原上的田鼠到了秋天都会加紧把青草从根上咬断,然后拖到自己的洞口,留作冬天的食粮,何况人呢?
      打草的地方叫做草山,通常草山在离水源比较远的地方。由于那地方没有水源,夏季就没有人在那里放牧,因此那里的草就会从春到秋一直在长,到了秋天草甚至能高过马的膝盖。到了这时候,大队就派一些壮劳力,文革时期常常是一些四类份子的子弟,到草山去打草和拉草。原因当然是这活儿比较辛苦,常常连吃上一顿正经饭的功夫都没有,经常是在草车上一颠就是一天。可谓是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正是由于需要看管四类子弟,大队希望派一位知青到草山监督拉草,这样就派到了我的头上。
      其实我是乐得到草山去拉草的,原因是在知青蒙古包里住的时间太久,每天就只有我们三四个人见面,实在是相互看也看烦了。草山没人,到处是秋天盛开着的鲜花,山坡上还有站立起来从远处偷窥我们的旱獭子们,白云飘过,四野里秋虫呢喃,这时你仰望高广的蓝天,几行大雁从头上飞过,留下几声哀鸣,使人心裹青霜,暗自神伤……多么浪漫的日子哩?哈哈!现在听起来固然离谱,但那好像确实是二十岁上我的真实想法啊!就为了这把浪漫,我决定到草山去!
      我们运草的距离相当远,赶着三套的牛车(一头牛驾辕,三头牛拉套)最快也要走一天的路。例如我们晚上感到草山后就摸黑装车,次日清晨烧好奶茶喝罢就上路,然后一天就在牛车上颠簸,直到天黑才能感到大队部。等卸完车,恐怕就到天色漆黑了。这是我们才能再次喝上奶茶,吃上一点点东西。和我一起干活的一共有四个四类子弟,所谓四类份子就是成份划作牧主或富牧的那些人。而他们的子弟无非是一些二十多岁与我年纪仿佛的小伙子。让我看管他们,其实完全是阶级斗争的弦崩的太紧,根本就没什么必要。这些家伙其实都是些挺不错的伙伴,他们在大队让人看不起,受到歧视,可是在我们运输队里,他们是多数,没什么人批斗他们,所以挺自在的。我们的关系相当融洽,大家在一起嘻嘻哈哈相互照应。例如装车的时候,他们总是过来帮助我装。过了些时候,我发现他们都有一些与众不同的本事。例如一个叫颢白的,他能准确地说出草原上三天内的天气情况来,几乎没有不对的时候。有一天我们赶着草车上路,明明是晴空万里,却看到他戴上了雨衣。我就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告诉我,下午当我们还没有接近大队部的时候天就会下起瓢泼大雨,而且这雨会连下三天,所以我们到了大队部就不会回来了,要到三天以后才能上路。我根本就不信,觉得他肯定瞎编。结果却正如他所说的,大雨从下午看到大队部的房子开始下,一直下了三天!另外一个叫做白德勒的小子更有趣,他很胖,长着个大圆脑袋。而给他驾辕的牛也是一个没长犄角的秃牛,那长相很像他。白德勒最喜欢的娱乐就是看牛打架。通常我们会找一个没有放牧的人的地方,然后赶来两头巨大的种公牛。这种牛因为没有经过阉割去势,所以长得五短身材,脖子比普通的犍牛粗了很多,犄角是那种短粗而且朝前长的。所以打起架来非常厉害。我们就把这样两头牛赶到一起,然后白德勒就抓起一把土朝两头牛中间一扔,那两个蠢家伙必以为是对方在挑衅,就冲将过去打作一团。于是,我们就在一旁观战,而且要堵一堵看哪头牛会赢。赌注无非是一根大前门香烟。我这时候才知道人们为什么会说“君子不与牛滞气”,原来牛这东西一旦结仇就必要打出个胜负来,有的时候胜负难分,它们就一直打点天黑,第二天遇到了就会接着再打,直到有一方被挑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甚至被顶死。我们通常看到一方有了败迹就会冲上去把它们赶开,不让它们再打,免得出现伤亡。
      在草原上赶车,最难熬的是寂寞,每辆车相隔一两公里,你和谁聊天啊?所以有布鲁高特陪伴真的是个好事情。布鲁高特和我离开了家,在草山我可就没什么东西喂它吃了,于是它只好饿肚皮,或者自己找事物吃。好在布鲁高特身手矫健,从来饿不着。除了田鼠,它还会猎旱獭子来吃。我多次看到它打猎的情景,深感觉到它的机灵。这家伙发现旱獭子后根本就不盲目地攻击,而是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走路,但当它绕过一个小山包后就从山沟里猫了腰,顶风迂回上去。原因是如果顺风那些旱獭就会嗅到布鲁高特的味道,就会很快地躲进洞去。布鲁高特总会突然地从旱獭的上方的山包顶上朝下发动进攻,借助冲击的惯性可以提高它自己的速度。最让我感动的是,这家伙每回打了猎回来都会把旱獭子都不自己吃,它会吊到我的面前,就那样看着我,我点头说:“吃吧!”它才会疯狂地吃起来。我的几个伙伴看了都赞叹不已,都夸布鲁高特说:“难怪人人都说大土木勒家的狗是好种哩!”我追问,大土木勒家的狗究竟好在什么地方?颢白说,布鲁高特的妈妈的妈妈也是这样一条瘦瘦的狗,可有一年春天,十多条饿了一冬的大狼向大土木勒家的羊群发起了进攻,他家的生下布鲁高特妈妈的那只母狗为保护羊群竟然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与狼群展开了殊死的搏斗。最终羊群是保下来了,而布鲁高特的奶奶却被狼咬死了。当大土木勒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嘴里还紧紧地叼着块狼身上扯下来的肉!所以人们认定,布鲁高特的妈妈一定也是有母亲血性的好狗,当然布鲁高特也不例外。听他这样一说,我尽管挺自豪,但心中却不以为然,因为实事上我的布鲁高特这样瘦小,除了老鼠和旱獭子这样的东西外,什么也不可能猎到的啊。看它那小可怜样儿,怎能和狼搏斗?

  (对不起,诸位网友,我有朋友来访,只好先到这里搁笔,容我下次再谈。没想到,这样一条小狗,说了这样多的话,恐怕大家已经听得烦了吧?嘿嘿。)



我和布鲁高特一样,一个流浪人,一条流浪狗,每天行走在草山路上。

      我现在挺怀恋那一段没有人管的日子,无拘无束。当然挺艰苦,可人生不是惟艰苦才值得回忆吗?我和布鲁高特一样,一个流浪人,一条流浪狗,每天行走在草山路上。在这期间,尽管布鲁高特是我惟一的伙伴,但好像我并没有把它对我的忠诚当作多么宝贵的一回事儿。它就那样日复一日地跟在我的车后边赶路,有的时候我看不到它的踪影也不在意,因为我知道这家伙总会赶上来的,它一准是看上了哪家的狗妹妹,所以耽误了一会儿。最可笑的是有那么一天我很久没看到布鲁高特的踪影,眼看快到大队部了,心想这家伙会不会是因为我这个主人太没意思,什么东西也不给它吃,就开溜大吉了?可突然我听到我背后拉着的草垛上发出了狗的均匀的呼吸声,回头一看,嗨!原来这家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跳上了我的车,在草垛里扒开一个坑,然后就趴进去还整了点儿草盖上,美美地睡觉哩!我笑了,用鞭子甩了它一下,这家伙委屈地叫着爬了起来,跳下车跑了……从那以后我便更加坚信,这个小傻瓜傻到连背叛也不会,它大概不是忠诚,而是只会忠诚别的什么不会!
      可是有一天我拉草到达大队部,这次却真的一直不见布鲁高特的身影。天色都黑了,这家伙还没跟上来。我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胸了,哪里还顾得上管它?就开始找地方过夜。要知道,那时候的大队部不过有几间土坯房,而且每间都锁着门,根本就不让人进入。其中,有的是开会用的小会议室,有的是大队的仓库。对我最有吸引力的就是大队的伙房和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伙房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但有灶火,可以点燃牛粪。有大锅,可以做开水或者煮肉。而办公室有两个办公桌,拼在一起就能当床美美地睡觉。所以我就悄悄地撬开了伙房的窗户爬进去,点燃了炉子,为自己做了一顿面片汤(我随身带了一些白面和肉干儿)。说实话,我尽管到草原已经很久了,但依然不习惯总是喝茶不吃饭的习惯。记得初到草原,牧民整整一天不停地让我们喝茶,当然是奶茶,奶茶里还有炒米和奶豆腐,可是在我们知青的意识里,那玩意儿依然是茶不是饭。所以我们一直俄着肚子等饭吃,等到晚上,牧民很慷慨地煮上了一大锅肉,我们就想:这回快做饭了。这炖肉定是菜,煮好了以后就会做饭的。结果肉好了,牧民就每人给把刀子让吃。我们心想:先垫补垫补也好。就吃了一点点。可吃完后人家就说睡觉了。原来这肉就是每天的饭啊!我们知青总是不习惯拿肉当饭的,所以就开始煮面片汤来吃,面片加上一点点儿肉干,最好在草地上拣几个白白的口蘑,煮成的汤那才叫一个香啊!离开家到草山拉草以来,我很久就没有做过饭吃了,今天饿得邪唬,就犒劳了一回自己。我本来倒是也想个布鲁高特留下一点点儿面片的,想来这家伙鞍前马后地跟着我跑也怪可怜的。可我一开始吃就刹着住了,就吃光了,直等我把面片全都吃光这小家伙也没回来。我心里也就安慰了很多,谁让你不回来的?说不定你自己找到了吃食了吧?于是我就从大队伙房里溜了出来,再撬开大队的办公室,拼上办公桌,在上面铺上我牛车上的苫布和毡子,就开始美美地睡觉了。(诸位小朋友注意,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请不要在今天还学我的样子,嘿嘿)大概是因为太累,很快我就盖着苫布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我隐约听到窗外有布鲁高特的声音,它那声音是很奇怪,像是在哀鸣。我一开始没理睬它,可后来我发现它叫个不停,就只好探头到窗外看,还真是布鲁高特。“妈的,你叫什么?不知道老子在睡觉吗?”我迷迷糊糊地骂它,可它可怜巴巴地抬头看着我,我动了恻隐之心,从窗户爬出去,抱着它问:“是不是饿了?活该!谁让你到处瞎跑来着?好东西都让我吃完了。你只好饿着吧。”然而,突然,我在它的脖子下摸到了一
     个什么硬硬的东西,天啊!竟然是一根很粗的铁丝!有人用铁丝将它的脖子拴了个死结!我立刻明白了,定是有人早就窥测我的布鲁高特,他们不是一直夸布鲁高特是条少有的好狗吗?所以就有人趁我从他们家门外经过的时候把布鲁高特骗了过去,然后用铁丝把它的脖子拴上了。显然,布鲁高特整整用了几个小时的时间在那里挣扎,最终把这根粗粗的铁丝拗断,这才追了上来找我。布鲁高特的脖子被铁丝磨破了,流出了红红的血,难怪它呻吟得这样悲惨。我连忙把铁丝从它哆嗦着的脖子上解了下来,心里骂着那个缺德的牧民。盘算着如果我明天发现了是谁干的,定要找上门去算账!我爬回办公室,从自己的军挎包里拿出来剩下的一点肉干,都给了布鲁高特。我从来没有对这家伙这样大方过。布鲁高特不哭了,开心地吃我给它的肉干,然后就在我身上来回地蹭,对我表示亲昵和感谢。我说:“行了行了!咱们今天睡觉吧,明天咱们找他们算账!”于是我就又从窗户跳了进去,把布鲁高特留在的窗外。
      第二天,我还在睡觉,办公室的门却突然开了。原来是大队书记来拿东西。我把他吓了一跳。他问,你怎么进来的?我就说,窗户。他就说,啊……然后就出去了。我笑了笑,也索性不走窗户,收拾了东西从门出去了。然后我就备好我的车,赶着上路,朝草山走。可当我走到一半,我发现布鲁高特依然是没跟上来。我就叫:“布鲁高特!布鲁高特!”可根本就看不到它的影子。我突然想,会不会又有人把它绑起来了?于是就按照来路往回找,这次我可不能让布鲁高特丢了!可我挨着人家找,而且是一边找一边骂,直到大队部,还是没找到。天色有些黑了下来。这时我看到书记很生气地对我走来,说:“你怎么不看好你家的狗?让它在大队部逞凶?看把我咬的!”果然,他的缎子袍的下摆被撕了一块。我很奇怪,问,我家狗在哪儿?书记一指,我立刻明白了,原来我昨天让布鲁高特睡在了办公室的窗外,而布鲁高特便认准我睡觉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因此一定要保护。于是只要有人从办公室窗外经过,它就咬人家,不让靠近。书记莫名其妙地便成了牺牲品。我其实早就离开了办公室的啊,可我走的是门,而且忘记叫布鲁高特一起走,这家伙竟然就这样饿着肚子保卫着“我的”地盘哩!我连忙对它大叫:“布鲁高特!”这家伙先是一愣,接着就窜了过来,前腿一抬就站了起来,扑入我的怀抱用舌头舔着我的脸。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你这傻蛋啊!”我说,“我可是早就走了啊!你怎么也不知道跟上来?让我找了这远!还以为你又让人绑去了哩!”

真对不起,我原来以为今天是最后一段关于狗的故事了,可没想到写完了往常的字数却依然还差了很多。那布鲁高特的故事可真多啊!

      我和布鲁高特一起过了将近一个月的流浪汉般的日子,突然一天老梆子骑马来到了草山,他执意要把布鲁高特接回家去。用他的话说:“布鲁高特就算是小流氓,也早就改造好了。何况它不过是‘可教育子女’哩?”我知道一定是他们下夜有了难处,没狗就不行啊。我就同意了,再说,让布鲁高特和我在一起也真的难为它了。让它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总有人琢磨着要把它偷走,可真是麻烦啊。“是啊是啊,”我说,“前些天我赶车路过人家的羊群,布鲁高特这小子只不过朝着羊群看了看,没过去赶羊。看来它已经对那游戏不感兴趣了。你带它走吧。”
      布鲁高特在身边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拿它当东西。可一旦真的没有了布鲁高特,我倒觉得日子有些郁闷。你想啊,布鲁高特在的时候你总要不时地骂它吧?例如你会骂:“布鲁高特!回来!你再跑?再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于是它摇着尾巴回来了,给你叼回来一只田鼠什么的。你就又骂:“你个大爷的!找抽是不是?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吃那玩意儿啊?大爷现在想吃北京的炸油饼!”可现在倒好,你骂谁啊?每天只好对着牛屁股发呆了。当然,这也不过仅仅是一阵子,没多久我就把布鲁高特忘了。一条狗你还能指望我惦记多久?
      然而,你不惦记它,它却惦记你!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赶着装满了干草的牛车朝着大队部走,突然听到牛车高高的草垛上有狗的哼哼声,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觉,但后来回头一看,你猜怎么着?正在我脑瓜顶上的草垛边沿,布鲁高特探出了它瘦瘦的小脑袋正对着我哼哼。“哈!”我就大叫起来了,“布鲁高特!你他妈怎么来了?!你他妈的小子!谁让你来的?”我立刻爬上身后两米高的草垛,抱住了布鲁高特。它就一个劲儿地朝我怀里扎,我开心地大骂:“你这傻叉!把老爷我挤下去啦!”
      我的那些四类子弟哥儿们见布鲁高特回来了,甚是惊奇,大家都把车停下来,和布鲁高特玩耍。好像老朋友许久没见了似的。白德勒甚至从自己黑糊糊的布袋里摸出了他平日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豆腐,掰了一块喂给了布鲁高特。他说:“这狗,心白得像牛奶啊!”要知道,这是草原上人们对人的最高评价了。可我总觉得布鲁高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比方说,它好像有些委屈,又好像有些耍赖,总之,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莫非病了?没过多久,我便知道了布鲁高特的真相。原来这家伙是在家里闯了祸啊!
      老梆子来到了草山,他说,他知道布鲁高特就会往这里跑。我问他,出啥事儿了?是不是回家后赶羊的老毛病又犯了?老梆子长叹一声,说,那倒是没有,它回家后根本就懒得再赶羊,可好像是在草山玩得野了,每天不在家里看门,反而像野狗那样四处乱串,甚至会到别人家的蒙古包外挑衅。惹得人家的狗出来追它,它就跑,那些狗就追。等那些狗不追了,它就又过去挑衅,闹得人家不得安生。还多了个毛病,喜欢抓耗子,把抓来的耗子叼回家,就放在咱们睡觉的毡子上,可恶心了!我操!(请原谅,老梆子的嘴比较糙)有一回我回家,一不小心就踩在死耗子上了,把肠子肚子都踩出来了,血呲呼啦的弄了一炕,你说说!
      老梆子说话的时候,布鲁高特就躲他远远的,十分警惕地看着他,眼神相当可怜。大概是它能听懂老梆子在骂自己,所以有时候会抗议似的叫上一声,然后就委屈地哼哼。
      我明白了,这都是跟着我拉草这些日子造成的。它已经养成了四海为家而且打野食的习惯了。我问老梆子,你打它来着?老梆子支支吾吾地说,没呀……那算打吗?人家巴图又来告状了,他说什么知青连狗都养不好,还能养羊?他还指桑骂槐地说,好狗都会在自己家里呆着,怎么到别人家来乱逛?你说这家伙反动不反动?他肯定是变着法儿骂咱们知青哩!我不过是当着巴图踢了它一脚。没想到这家伙这样大的气性,跑这儿来了!说着,老梆子就招呼布鲁高特:“过来!来!”布鲁高特真的是看得出火候,它竟然过来了,献媚地依偎在老梆子的身旁。就这样,老梆子再次把它带走了。临走,我对老梆子说,给布鲁高特找个伴吧,估计它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找个媳妇也许就不会到处跑了。再说咱们也不能只有一条狗啊!我们俩都看着布鲁高特笑了,布鲁高特这傻货估计是听不明白什么,看我们笑,它也立刻就兴奋起来,围着我们蹦蹦跳跳的上下乱窜。老梆子看着布鲁高特傻呼呼的样子就喊:“布鲁高特,不许那么流氓!咱们怎么着也得脱离低级趣味,你说是不是?”


十一
布鲁高特最后的故事……  

      公社要举办娜达慕,牧民和知青们很早就开始准备那个日子。你如果想让你的马参加比赛,就一定要先把那匹马吊好。所谓吊马,指的是在临近比赛前的一两个月里让马瘦下来,清除那些过份的脂肪和虚膘,使它的肌肉更加结实。一匹很胖的马就像虚胖的人一样,跑起来会喘。牧民采用的办法就是把马栓在牛车上不让它随便吃草,但会给它少量的水,每天还要有一定的活动量。这样,一个月后,那马便会瘦得背部像刀,但十分有力。当然,这项工作必须是由草原上可数的有经验的牧民操作。不然的话,马是瘦下来了,可也没了力气,跑不动了。在草原上,赛马的规矩和外国很不一样。外国人赛马是在跑马场里围着椭圆型跑到展开。而且,比赛距离最多不过几千米。可内蒙赛马却是在辽阔的草原上进行,比赛距离往往要40多公里。外国人赛马,骑手都是成年人,而草原上的骑手一定是十岁左右甚至更小的孩子。我就看过五岁的孩子参赛的。另外,外国人赛马都有很好的鞍具和头盔。而草原上那些孩子是光了屁股骑没鞍子的光背马!你想,80里地下来,那马本来就背瘦如刀,孩子们的小光屁股还能好得了?早就磨出了红肉。有的孩子骑白马,屁股上流出的血把马背都染红了!蒙古民族历来尊重英雄,如果谁的马取得了第一,不仅骑手会受到方圆百里牧人们的夸赞,马的主人更是名声大振。所以在赛马会上取得好成绩,这不仅是个人的事儿,而且是一个生产大队展示自己一年成就的好机会。我们知青也有参加这项活动的,大家请有吊马经验的老牧民帮助准备好赛马,再请了牧民家身体比较轻的孩子来当骑手,高高兴兴地来到大会现场。只见那里彩旗滚滚,人欢马叫,锣鼓喧天。所有的牧人都穿起平日不肯穿的节日盛装,于是那些红黄蓝紫五颜六色的缎子长袍就一齐在绿色的草原上绽放。最威风的要数摔跤手们,他们在那天穿了搏克服,一身的彩色飘带,镶牛皮褡裢上的雕了花的银巴巴在太阳下发出耀眼的光!一顶顶绣花的蒙古包搭建起来,里边即刻飘出手把肉、奶茶的香气和女孩子尖了嗓子,唱出的劝酒歌……
      我们大队的巴图是一个很棒的摔跤手,而且他亲手吊出来的马也是草原上最好的。所以他历来在这一天最受到所有人的景仰,一连几天他的脖子都会挺得像嚼口很硬的马似的。在布鲁高特赶了他家的羊以后,虽然他同我们发生了矛盾,但蒙古人其实不太喜欢记仇,很快大家就把那事儿忘记了。可我们谁也没料到,我家的布鲁高特却没忘记!
      娜达慕赛马的日子,我们在终点等待着最终的结果,很希望我们大队的马能够获得冠军。果然,跑在最前面的便是巴图的那匹小黑马。于是大家就鼓噪起来!然而就在那马接近终点的一瞬间,突然斜刺里窜出了一条狗,冲到小黑马前面就咬。众人还没闹清楚是怎么回事儿,那小黑马就惊了,被那狗绊了一个大跟头。于是骑手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我们本来还想骂:这是谁家的狗啊!可定睛一看就傻了——布鲁高特!事后我们才想起,巴图每回看见布鲁高特都要威胁它,而且常常就是骑着这匹小黑马。
      牧民们急坏了,连忙把孩子送到公社卫生院。牧民人愤怒地喊:“这是谁家的狗?”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应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布鲁高特发现自己惹了祸,挫了身子想溜号。巴图火冒三丈地叫:“打死它!”于是男人们骑上马,挺了套马杆子冲着布鲁高特围拢过去,我们心里真的是为布鲁高特着急,只听老梆子吹了个响亮的唿哨,布鲁高特便撒腿冲出了包围圈,牧民们纵马追了上去,不久,我们甚至听到了枪声,心想,这个捣蛋鬼算是没命了。老梆子耷拉了脑袋,转身回家了。
      那天天都黑了也没见布鲁高特回家来。大家就更加认为这家伙已经完蛋了!可谁也没料到,半夜十分,我们听到有狗爪子挠门的声响,出门一看,却是布鲁高特,它的嘴里还叼着个田鼠。老梆子大叫起来,抱住这个捣蛋鬼就亲。没想到布鲁高特却发出凄惨的叫声,原来它的腿受了伤。我们便连忙用了碘酒涂抹在它的伤口上,再裹上纱布。又拿出牛奶来给它喝。在它喝牛奶的当儿,老梆子就展开了对这家伙的大批判。他训斥它:“你为什么咬贫下中牧的马腿?你说你不是反革命是什么?那是公社的马,你咬了,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个小东西!还不低头认罪!”可那畜牲哪里懂这样深刻的革命道理?它只能明白老梆子是对它不满意了,所以老梆子说一句,它就作出可怜状地哼一声,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本以为事情就会这样过去的。没想到这布鲁高特惹了更大的麻烦。它竟然把巴图家的羊咬死了。当然,我们谁也没看见它是怎么咬的,却巴图说,他家的羊大白天地放在自家的草场上,他回家喝点儿茶。就听到羊群躁动起来。他以为是狼来了,连忙跑出门外,就看见一条狗冲进了羊群,等他赶到羊群的时候,羊已经被狗咬伤了一只,身上正流着血。那狗便是我家的布鲁高特!这简直就是有些狗赃俱获的意思了,巴图不依不饶地要我们交出狗来。不然他就没完。要知道,草原上的狗是绝对不能对羊垂涎的。如果一定有这样越轨的狗,大家就会拿它当作狼一样杀死。我们尽管对布鲁高特会咬人家的羊表示怀疑,却也说不出什么,因为它确实是爱惹事的家伙啊。所以,老梆子就对大队来的人和巴图说,我们自己处理吧!
      我们把布鲁高特栓在牛车上,然后用马鞭狠狠地抽它,打得它四野里都能听见它那凄惨的嗥叫声。老梆子一边打,一边流泪。我们根本就下不了手。打了几下就不打了。大家都知道,我们不可能打死它。老梆子进屋来的时候把马棒子一扔说:“这家伙跑了!”我们知道,定是他把布鲁高特放了。从此,布鲁高特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我们又养了三条狗。这些家伙都很忠诚,努力工作。不过我们还是时时地想起捣乱的布鲁高特来。听牧人们传说,有人在学习完毛选回家的路上,在月光底下看到过布鲁高特。说那家伙还朝他摇尾巴哩。不过我们是没看到过。老梆子十分想念布鲁高特,我们发现只要草原上一有黑色的野狗路过,他就会跑出去大喊布鲁高特的名字,还会举了望远镜瞭望,直到那狗消失……
      再后来,老梆子和很多知青一样办了病退,搭乘一辆旗里来的卡车离开草原。那天,我们送他上车并挥手道别,没想到就在汽车即将开动的时候却听到老梆子大叫起来:“布鲁高特!”我们都以为会像往常一样,老梆子是在因为认错了狗而乱叫一气。没想到我们真的在距离汽车一公里外的小敖包上看到了蹲着的一条黑狗!那狗听到老梆子的叫声沉默着,一动不动!我们赶忙用望远镜来观望,还真有点像布鲁高特。不过不能确定。因为那狗比我家的布鲁高特老了许多,瘦了许多,很脏的样子。我们便一齐叫了起来:“布鲁高特!”那家伙竟然还是不动。于是我们说,老梆子,走吧,那不是布鲁高特。老梆子泪流满面,不停地呼唤。司机却不再等,开车走人。那汽车呼啸着开了出去,越开越快。那黑狗一直看着山下远去的汽车,然后转身消失在敖包背后……
      后来,我们大家也都用了各自的办法一一离开了草原。直到今天我们也不知道那天看到的是不是布鲁高特……

木伦:我家的牧羊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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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伦
                   我家的牧羊犬

      你要问在内蒙插队的知青记忆中最深的动物是什么?十有八九的人会告诉你是狗。这里说的狗不是一般的宠物,而是能看家护羊的。
      牧区的主要生产活动是放牧,以牧羊为主兼牧马、牛、骆驼。牧民的生活方式主要是游牧,随四季气候变化,逐水草而居。羊群看似漫无无目标地游荡在广阔无垠的草场上,实际都是有固定区域的,羊群走到哪儿,蒙古包、帐篷就扎到哪儿。牛车停放在什么地方,看家狗就趴在什么地方,忠实地守护着主人的家园。我们几个女知青的共同家园先后养过几只狗,提起它们,我的话还真收不住呢!
      “土尔根”在蒙语中是快的意思,是牧民给我们包第一只自养狗起的名字。土尔根全身毛色以黑为主,只是胸腹部的毛色灰白,四只蹄子上也有灰白点。最让人难忘的是尾巴,毛长而且象塔松的枝叶一样散开,它跑起来全身成一条直线,尾巴稍向下耷拉着,姿态很潇洒。听牧民说土尔根的爸爸就是一只速度很快的狗,所以,从它不足10天送到我们手里就有了这个美名。土尔根从一只扭着肥硕小屁股走路,歪着装满用煮肉汤掺小米熬成的肉粥圆肚子打鼾的小狗仔,很快长成一只风度翩翩、活泼好动的年青牧羊犬。土尔根很敬业,晚上趴在羊圈边上守夜,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吠叫起来,而且冲出去,向不知是否真正存在的“危险分子”发出警告。我们几个女知青因此感到很骄傲,它毕竟是我们调教出来的。
      可好景不长,土尔根的优点被别人看中了。我忘了说,土尔根是名副其实的快狗,它骨子里的遗传因素造就了它不同寻常的奔跑能力。当它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已经成为同龄狗中的长跑冠军了。相中它的是我们邻居的男主人。草原上的男牧民有一项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就是打狐狸。秋冬时节,几个人骑上快马,带上训练有素的狗,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中、荒野上寻找狐狸的足迹,凭借马和狗的速度优势,将出来觅食的狐狸捕获。
     土尔根跑得快虽然是我们的骄傲,但我们从没想过如何利用它的优势、发挥它的特长。而这位男邻居却慧眼识狗,从开始小恩小惠找土尔根套近乎,获取好感;到时常带着它轰羊、饮马;到后来在我们面前,一声呼哨,就能把土尔根招呼走。我们还傻傻的,认为这是我们的荣幸。直到有一天,他打马而去,而土尔根任凭我们呼喊,义无返顾地追随了他,我们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土尔根可能从此不再属于我们了,它已经认了这个新主人。经过与邻居的商议,我们忍痛割爱,将土尔根送了他,条件是他帮我们再找一条能守夜的狗。后来土尔根再也没回过我们包,偶然相见也只是远远地摇摇尾巴,基本形同陌路了。
      阿斯拉是在土尔根前到我们包的,它是老白家养大的。之所以给我们是因为老白家还有一只成年狗,叫勒乌,是只藏獒大小的黑狗,高大威猛。阿斯拉虽然体态不如勒乌大,但也是牧羊犬中的大型犬,毛色黄中带黑,头大腰粗,象只老虎一样,一般人见了都很怵它。一山不容二虎,两只大狗也互不相让,老白就主动提出将阿斯拉送给我们。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几个常在老白家出入,早已熟悉阿斯拉了,就欣然接受了。
      阿斯拉忠于职守,很快就把我们大家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当时它已经3岁了,作为成年狗,它帮我们带出了狗仔土尔根,教会了它守夜、看家。并且跟随我们迁徙、搬家、走浩特。夏天的滂沱大雨中,冬天的白毛风里,阿斯拉守护着羊群和毡包。最让我们感动的是,它“疾男如仇”。阿斯拉远远听到男人的声音就会冲出去,即使是路过的它也要包人家撵跑。如果遇到来串门的,它会远远迎上去,跟着人家一路狂叫,咬得让人家下不了马。如果不是我们冲出去抱住它,客人就会发生危险。一年冬天,一个男知青路过我们包,进来喝茶。阿斯拉一直在包外,隔着毡墙向他吠叫不止。那男生生气地呵斥了它几句。不料等人家上了马都走出去好几百米了,我一撒开抱着它的手,它就飞奔而去,向那匹马扑咬,结果又把那人追了回来,不但下不了马,还围着我们包转圈,直到从马上掉下来摔在干牛粪上,它犹不肯罢休。时间久了,阿斯拉的凶狠出了名,这也成为我们的骄傲,尤其是我们增加了几分安全感。
      不过阿斯拉年岁大了以后,便有些老年痴呆,而且长了白内障,视力大减。它常常趴在车架下一动不动,即使是自家人经过,它也会发出低沉的警告声,似乎要发动袭击。牧民说这是因为它老糊涂了。向老牧民请教后,我们决定将阿斯拉处死,以免发生人身伤害事故。
      牧民杀狗的方式是把车辕子翘起来,将狗吊在上面。阿斯拉太胖太重,大约有五十多斤,一个人根本压不起车辕子,我和邱芷芬两个人坐在后面才压起来。待狗断气后还要倒碗水在它口中,防止它缓过气来。经检查,阿斯拉真的死了,于是我们扒了它的皮留给父亲患病的包友,这是阿斯拉留给我们的最后念想。阿斯拉是我在草原上亲手杀死的第一只狗。
      “可契”是一只小母狗,是用土尔根换来的。她体态娇小,全身几乎纯黑,只有胸前有些白毛。同样的尽职尽责,而且与先来的阿斯拉关系融洽,我们很满意它的表现。可是到了秋天跑狗的时候,问题发生了。可契在我们搬家的车队经过一户人家时,被一群在外流窜的公狗拦截,并不顾我的千呼万唤加入了群狗之中,牛车走出好远了我也没望见它的身影。动物的本能战胜了对主人的忠诚。一连十几天,因为可契出走,阿斯拉又刚死不久,没有狗守夜的日子,叫我和邱芷芬夜不成寐。那些日子,可契的重色轻友成为我俩挂在口头的话题。终于有一天,可契从我家对面山头上露了出来,它飞快地跑下山,直奔我而来,如同见了亲人一般的摇头摆尾,嘴里发出激动的哼哼声。我早已忘了这十几天的怨气,连忙从前一天刚煮好的手扒肉里选了块肉多的给它。平日可契都是把肉叼到一边去吃的,这次肯定是没吃没喝谈了十几天恋爱,饿坏了,用前爪把肉摁在地上就大撕大嚼起来,那可真正是“狗吞狗咽”啊!
      这年的冬天,可契有了身孕,我们对它格外照顾,肉粥煮得稠些,骨头上也故意多留些肉。可契一直坚持工作,但是有点风吹草动不象以前那样冲出去好远,只在营盘边上叫几声。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毕竟是它第一次做母亲,特意保护自己是应该的。
      有一天,天快黑了我才跟着羊群回到家。那时邱芷芬回北京了,家里只留我一个。推开包门便感觉到了异样动静,从未听过的。我有些紧张,赶紧找火柴。点亮了煤油灯,寻着声音看去,包的西墙下被垛旁,蜷缩着可契。我们从不许狗进包,可契也一样。我大怒,吼道“出去,可契,你太没规矩了!” 可契摇摇尾巴,眼睛似乎在乞求我的原谅。“不行,你出去。”我走过去,准备把它拽出去。可契爬起来转了个角度,又爬下了。在它起身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邱芷芬那来自印度尼西亚的柔软的木棉枕头上团着看不清数目的黑乎乎的几只小狗仔。啊!可契生产了。我的心情由开始的愤怒转而震惊,继而被可契的母爱感动了:为了自己的新生儿女,可契第一次这么不懂事地钻进了包,并且选了这么个又暖又软的物件当褥子,母爱伟大!我赶紧点火煮粥,先给可契盛了一大盆,然后才给自己晾一碗。没顾上吃就到包外去给可契娘儿几个搭窝。我用羊粪砖围了个圈,把盖牛粪的毡子垫在地上,再用木棍支了个顶,用厚的好毡子蒙在外面,最后还用羊粪籽把四周围严。这一夜就让它们留在包里,暂且人狗同居吧。
      第二天放羊走之前,我把可契的孩子一个个抱到搭好的窝里,一共是6个,四男二女,可契一趟一趟跟着我,好象不放心我,生怕弄伤它们似的。天亮了我才看清,可契在我床上留下的污迹永远都没法清洗掉,只能连毡子带枕头还有一床被子全扔了。我来不及清理包里的卫生就放羊去了。晚上回家一看,把我鼻子都快气歪了——可契娘儿几个又搬回包里了。看来可契是认准了这是它坐月子的地方了。我一边大喊“可契你太过分了!”一边过去想再抱走那些狗仔,可是可契趴在狗仔身边坚决不起来,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摇尾巴,还不断地用鼻子去闻狗仔,用舌头舔它们,鼻子里发出微微的哼哼,好象在安慰孩子们“不要害怕,有妈妈在呢。”我没办法,只好将扔到外面的东西又都捡回来,供它们享用。一连十几天我都和狗儿们共居一包,直到过了春节。
      可契生的四子被牧民要走了三只,剩下的小公狗谁都不要,一个牧民告诉我说这只狗有问题,它的父亲吃羊,它长大也会吃羊的。我根本不相信,狗是人调教出来的,这么小的狗仔只要好好教不会出大问题的,便将它留了下来。
      小狗仔是只四眼狗(两只眼睛中间带明显的白点),小时候胖乎乎的,长像一般。不知是不是因为生在包里的缘故,老爱进包。 我们就重点训练它这点。将它的前爪搭在门坎,后爪着地,头朝外,厉声呵斥它“出去”!几次下来,它倒也有所长进,一听“出去”便连滚带爬的翻出门坎,但从不走远,总爱将鼻子从门边上的毡子下伸进来,这样既可取暖,又可解馋。
      小四眼真的是出身有问题,表现欠佳。先说外形,长大后身材偏瘦,总象营养不良,一副小狐狸相,水蛇腰,走路摇摇摆摆的,象要散架的样子。尤其是那双眼睛,用贼眉鼠眼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它总是低着头、翻着白眼看人,从不挺胸抬头。外形差点也就罢了,最让人无法容忍的是——它真的吃羊!
      一次我将一只估计过不了冬的羊留在家附近,等我放羊回来一看,羊不见了。我找了一圈都没找见。回到家,我和同一畜群的邻居女主人聊起这事,她诡秘地一笑:“你看你家小四眼的肚子还不明白么?”我将信将疑地把小四眼叫到包门口,借着灯光看到它的腹部果真圆圆的,象个临盆的母狗。小四眼似乎也知道自己犯事了,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我口中边念叨着:“你这只披着狗皮的狼”,一边向门口走去,小四眼边后退边左右躲闪,怕挨打。这一夜它脱岗了,守夜的只有其母。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在山对面见到草丛后面探出的小狐狸脸。这个狗东西,的确是个坏种!
      搬到春营盘后的一天,我去拉水前,将一大块过冬吃剩的牛肉用旧哈纳(蒙古包的木围墙)晾在包顶。回来时从离包还有一里多地我就发现包顶的架子是空的,我的头都大了。要知道,这可是近十斤的好牛肉啊!
      经过侦察,又是小四眼干的好事。我在离包不远处找到了被吃剩下的牛肉。肉上沾满了草叶和黄土,肯定是小四眼将牛肉用爪子扒拉下来,在草地上拖着走,上面狗的唾液和牙印都清清楚楚。而小四眼又远远地躲在草丛后面。更可气的是它不断地向我这里探头张望,但任凭我怎么招呼,它都只摇尾巴,不肯近前。撮火,太撮火了!这时的我真可谓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这个对主人不忠,偷羊偷肉、屡次犯事的狗东西,真是不可救药,今天一定要处理了它。
      我按捺住怒气,假作若无其事地生火烧茶、撮羊粪籽,却一直拿眼角留心着小四眼。到底是低级动物,一会儿它就遛遛达达地靠近了包。我想捉住它却不容易,它根本不靠近我跟前,始终保持三、四米距离。
      怎么办?下毒!我将牛肉块里滴上滴滴畏,丢给小四眼。不知是吃得太饱还是鼻子嗅出了危险,它只闻了闻,没动肉,又走了。我杀意已决,柔声柔气地唤它,煮了粥盛在狗食盆里。可能是牛肉吃多了,口干舌燥,想喝水,看到我拿勺子舀起粥,它迟疑了片刻,似乎下了决心,向我走来。我及时用手揽住它的脖子,迅速用马绊子捆住它,拉到车辕子旁……
      这是我第二次下手将自己喂养的牧羊犬吊死。它的母亲可契,似乎是早已抛弃了这个儿子,竟然没有什么反应。以往晚上喝肉粥时,可契总是等小狗吃完才过来。今天它略微迟疑了一下,甚至环顾四周,然后走过来,低下头,呱呱地舔起来。一会儿一大盆粥就喝光了。这晚的狗吠声没了此起彼伏,可契更加奉公职守了。
      当年年轻气盛,也没有动物是人类朋友的意识,这才有了那两次杀狗的经历,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很惭愧。四十年后,我还是经常想起土尔根、阿斯拉、可契和小四眼,那一个个鲜活的形象,连同那个年代、那个地方,已经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
                                                                                                                2008.8.8
原帖跟帖:

Aldaratow:
      西乌旗里有个好事的主儿掏了一窝狼,他留下其中一只狼仔养大后又跟狼青配出来一窝惹祸的家伙。没办法在城里养就送到了牧区,这窝狗里的一只又跟当地蒙古犬生出了新品种。其中就有我的狗“片儿”,蒙古语里的象声词“pirpar”。片儿的兄弟姐妹包括父亲后来都被杀了,原因就是吃活羊。
      我家住的地方相对偏僻,从80年代到90年代闹贼闹的很凶。那些贼先是偷狗,再偷你家的牲畜,具体偷法不得而知,好像是给狗吃迷药。片儿很精灵从不吃别人给的食物,这保住了它的性命。同时又是个凶悍的狗,只要陌生人肯定会下口,贼们不敢靠近我家了,左邻右舍的人也没人去我家了。我记不清它咬过多少人,就连弟弟也被它狠狠地咬过。后来严重到有人来串门事先到山上找到羊倌儿预约,说好来我家的时间,需要我们把狗拴起来.......
     这个狗除了咬人还喜欢吃新鲜羊肉,不留神羊群的羊就会少一只。后来竟明目张胆的当着大家的面一口咬死了一只山羊,只一口山羊的腰椎就碎了。牧区的有个习惯吃羊的狗要杀死,可当时闹贼闹的那么凶,大家商量半天还是决定留着它的狗命,几个人用皮鞭狠狠地教训了片儿。打那以后片儿看起来很懂事的样子,见到羊群先扭头,后来才知道我们都被它的假象给迷惑了。它不吃自己家的羊了,想吃新鲜羊肉时去别人家做客。纸里毕竟包不住火,还是有人告它状。总之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人索赔。有一次竟然把人家的牛从潜窝(牛后退跟肚皮连着的地方)掏开了。牛主人找来了,赔给了人家一头牛后大家商量还是杀掉这家伙吧?可被它咬过弟弟拼命的求情。大家只好想了个折中办法:给它带枷锁。脖子上拴根绳子下面横着一根木棒,一跑起来木棒就敲打它的膝盖,这样片儿就不能跑动了。一家人安心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天下太平了。可就在这时有个不知深浅的人骑着摩托在门前玩儿潇洒,结果,勾起了恶狗的野性。它蹿了出去!那个骑摩托车的鬼使神差竟不加油门,估计它是不晓得厉害。这条狗拦截过去时,凑巧木棒正好插到了摩托车的轮子里,硬是把他们整的人仰马翻。那两个人连摔带咬受了伤。牧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狗咬人白咬。那个人好像是个军人带着情人下乡,本来开车观光草原,为了浪漫浪漫竟骑了摩托,结果,片儿狠狠地让他掉了价。
      这件事发生后一家人真的发愁了,原来片儿做坏事要挨打。那天大家打它的心思都没了。讨论了半天结果还是把死刑给免了,判处它终生监禁。用根大铁链子的固定在一根桩子上,圈在一个铁棚子里。
     后来片儿死了,死在它的牢房里。病死的.........。它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去我家做客的人还是先预约,那些被它咬过的人和左邻右舍都说片儿是好狗。有它在方圆20里不闹贼。它之所以能一次次的死里逃生就是它咬人的本事,使得贼都退避三舍。那时牧人要是说:狼来啦,就会有人问:是两条腿的还是四条腿的,可见当时的贼情有多严重。
     80年代初开始闹贼,有人偷马尾巴,马鞍子、马具、偷牛、偷马、偷羊,后来发展到了偷狗的地步。牧区人家有条好狗真的很重要。在毛登牧场有个贼伏法时,从他家房后的地里挖出了3千多个牛马的头。有的人家成群的羊被盗、被抢,有了片儿家里人可以安心得睡觉。
     片儿死后一两年,记得那年回家看流星雨。就在流星雨夜邻居巴伊尔图的羊群整群被偷走了......

敖仁:
      片儿的故事太感人了,好在片儿最后是病死的要是被打死的那它太惨了,虽然它骨子里留有狼血但它对主人克尽职守。要说它在某种意义上比人好,至少比贼好。

Aldaratow:
      也有搞笑的地方,片儿不咬年轻女孩儿。经常有女孩儿从家旁边走过结果安然无事。即使是那次咬军官的时候,摩托车翻倒时女孩摔懵了。我家人把被咬伤的军官和那个女孩儿带回家,女孩儿吓的只是哭。那个军官一直重复着:你家养的这是什么东西,给人的感觉在他的眼里片儿就不是条狗。
      看到木伦阿姨的故事被感染,主要是因为东、西乌珠穆沁同是一个名字,但环境差别很大。就说好狗的标准,东乌旗以能打猎跑的快为标准,到我家那里就不同了。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黄羊、狐狸、狼等野生动物都已经很稀少了,甚至说连兔子都没有几只。我家在西乌旗的西南部,西面离锡盟六十公里,西南是毛登牧场,南面是科旗,那时候有很多跑盲流的。盲流勾结当地人很容易组织成盗窃团伙。每家都想有条好狗;所谓好狗就是咬人的狗。我家邻居多多少少都被贼祸害过,我家只因有个片儿那些年很平安。
http://cyl.getbbs.net/post/t8456542.htm

别珞:圣洁的草原  

        一次参加天下溪草原沙龙《听老知青讲草原上的故事》,曾即兴发言,后整理成文,也想借草原恋之家,将自己的心里感受与热爱草原的人分享。在此特别感谢晓力真诚与执着,感谢为大家搭建了这样一个抒发情感,寄托思念的平台,也特别感谢所有的知青朋友和关爱草原的人,愿这个论坛越办越好。
       40年前的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蓝天,白云,绿草,清风,悠闲自在的牛、马、骆驼、羊群,还有看家护羊的狗,相隔十里八里,像蘑菇般的白色蒙古包,三三两两一组,浩特与浩特隔山相望,宛如人间仙境,世外桃源。17岁的我作为牧羊人,在心底里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
       我下乡插队的地点是阿巴嘎旗中蒙边境的白音德力格大队,全队不足200人,是个水草肥美牲畜兴旺的富裕大队,解放初期梅毒病导致当地妇女生育能力下降,北京知青的到来,填补了这个年龄段劳动力的空白。



        下乡一个月后,全队15名北京来的女知青便接管了15群羊,大的羊群在1600只以上,小一些的在1400只左右。下羔后就是2000多只的大部队。我的羊群算小的,1400多只,即使这样,每天早上羊群出牧,山羊开路,绵羊紧跟,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我骑在马上,手持羊鞭,喊着自己编造的“口令”(不同的喊声代表不同的意思),感觉自己特了不起,特自豪。
        羊一天可以出牧20里地,到了草好的地方,羊群会自动散开,头也不抬地只管吃,羊的吃草声,鸟鸣声,虫叫声,风笑声,冲进你的耳朵里,浓浓的草香味钻进你的鼻孔里。抬眼望去,羊群像珍珠般撒在草原上,我坐在草地上,吹着边防战士送的军笛,真的很惬意。羊群一年四季逐水草而居,蒙古包今天搭了,20天后又拆了,被勒勒车拉着,我骑马赶着羊群倒场搬家,新包搭好,灶台砌起,家就有了,有家的地方羊群就栖息在外面。
        羊冬天吃雪,夏天喝水。没有水泡子的地方就要靠井水饮羊,对我这个新手羊倌,饮羊可是个不小的考验,就像打仗一样。草原地表水丰富,井深大约3米左右,井口略高出地面,被石块堆出一个圆口。水井大多没有辘轳,一根马鬃捻成的绳子一头连着约五尺长的圆木棍,木棍另一头连着一个生羊皮缝制的水斗,井边横躺着一个两米长20公分高的铁皮水槽子,你要双腿叉开站稳,用水斗从井里一桶一桶的把水提上来,倒入水槽中。每提上一桶水,挤在前面的羊就蜂拥而上,头拼命地往水斗里扎,你要口里吆喝着,手尽量抬高水斗,躲开贪喝的羊,将水倒入水槽里,还要随时提防着拥挤的羊把你拱到井里。每饮一群羊,足要半个多小时,常禁不住双腿打颤,满身大汗,心急火燎,筋疲力尽。看着喝完水渐渐远去的羊群,你还得飞身上马追过去,担心你的羊群和前来喝水的别人家的羊群混群。
        接羔是草原收获的季节,也是忙碌的季节。初春的草原,寒气逼人,每群羊基础母畜都有50%以上,到了生育的季节,仿佛约定好了似的,有很多的羊都生双胞胎,一天总得有几十只羊羔诞生,我骑着马,背着毡子缝制的羊羔袋,每天往返数次往家里送羊羔,重要的是,要用心记住他们母子母女的长相,什么颜色的耳朵、什么样鼻梁,脸上有什么标志,还要复述给牧民听,有时一多了就记混了,记糊涂了,那急就着大了!
        收牧回来,母羊一看到家便喊叫着一路小跑,小羊被从羊圈里、蒙古包里放出来,撒着花儿地直奔羊群。“羊有跪乳之恩”,母子相见相认的场面煞是感人,咩咩声一片,找到妈妈的小羊羔,摇着小尾巴,双膝跪在妈妈的腿下,小脑袋不断地顶撞着妈妈的乳房,很快便贪婪地吸吮上了,母羊会亲昵着回过头来舔着孩子的小屁股,沉浸在做母亲的喜悦中。但凡母子失散的,煞是可怜,天黑前,人要凭借记忆将小羊分别塞给它的妈妈,但凡给错了的孩子,往往会被固执的妈妈踢开,这时就要想办法让它们相认,一根小木棍上绑上点儿羊毛,用温水沾湿,先抹抹母羊的屁股,然后抹在小羊的屁股和身上,还要唱起凄婉悠扬的“对奶歌”,直至母羊被感动了,接纳了孩子。
        记得有一个小羊羔实在可怜,死活没有母羊要,最后没有办法,家里的狗刚当妈妈,奶水特别充足,我只好将羊羔抱给了它,狗妈妈当然不愿意,可拿我这个小主人也没办法,小羊羔扑通跪下,头撞乳房大口喝奶,狗妈妈被撞得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可还是忍了,给羊羔当起了奶妈。十年后我回到浩特探望牧民哥嫂,这只狗已经老了,蹒跚地向我靠来,它还记得我,在我的腿边亲昵地蹭着,我被感动得泪水浸满了眼眶。我大概干了不少让母亲抱错孩子的事,为此,一直心有余悸,离开牧区很多年后,还常从梦中惊醒,为找不到妈妈的羊羔着急,能唤来母爱的“对奶歌”一直铭记在心。

        放羊是个技术活,就像养育孩子,要信任,尊重,放手,远离,必要时发布口令,而且必须令行禁止,不能絮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尾随其后,保持距离。羊,水要一次饮足,定时舔食碱盐,顶风出,顺风回,牧民都夸我放的羊肥羊壮,我非常得意。
        山羊即调皮又可爱,活像一个个小精灵。再冷的天,再大的风雪,山羊也敢带头前行,绵羊就知道尾随紧跟,盯着前面羊的屁股走,要是没有冲锋陷阵的山羊带队,羊群是走不远的。我羊群中的一只三岁山羊,长了一张山魈般诡异的脸,低头吃草时,总爱斜着眼看人,当你的目光与他对视时,它会假装避开。可一不留神,它就会带着小股部队试图脱离大羊群,你只要轻轻哼一声,它就知道你说它呢,扭头将队伍带回来,这时也不忘记斜眼偷看你的表情。
        山羊羔,天不怕地不怕,在草原上撒着花儿的蹦跳耍闹,没一会儿老实的时候。疯闹中有崴脚的,仰八脚掉小土坑里出不来的,你还得下马把它抱出来,只要它脱离险境,立即会挣脱你的手,瞬间在你面前消失。
        山羊羔绝顶聪明,蒙古包的门都是向里倾斜向外拉的,门框右侧中间有一根短短的皮条,拉着它可把门打开,一撒手,门自动关上。放牧归来,你做了香喷喷的羊肉面条,一群山羊羔转眼便跑到蒙古包顶上,挤在一起,从上面向包里探望,你抬头看去,一张张鲜嫩的小嘴,哈喇子直往下滴,正好滴到灶台上的锅里,你大声喝叱,它们会风一样的退下,但瞬间又电一样的聚来,每天和它们都是一场斗智斗勇的战斗。一次,我做好了饭,关上门去外面拿引火的牛粪,一只山羊口衔皮条拉开了蒙古包的门,顷刻间一群山羊羔夺门而入,我跑着喊着,赶到门口,只见数只小脑袋扎在饭锅里大吃特吃,轰走他们,我只好吃它们的残羹剩饭,毕竟那时一个月只有10斤口粮。
        山羊还有一个嗜好是嚼你晾晒在蒙古包围绳上洗后的衣服,几乎没有一件衣服没被咬过,衣角边裤脚边都是被反复咀嚼过的小洞洞,那时布票不够用,再不体面的衣服也得照穿,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罪魁祸首是羊。
        骟羊的季节,热闹非凡,牧人们聚集在一群羊里,逮住目标,捏住羊蛋,用小刀划一个小口,咔的一下挤出睾丸,用小热烙铁在伤口处嗞的一烫,小羊哆哆嗦嗦地爬起,战栗片刻,便走开了。人们用小棍将割下的小羊蛋一插,往火上一烤,男人们吃得满嘴香,姑娘们小媳妇们则忍不住掩面嬉笑。
        羊的灵性还体现在对各种草的营养价值、药理作用的无师自通。扭伤了腿脚的羊知道找“景天三七”草吃,这是治疗跌打损伤舒筋活血的一味草药,也有的要吃点麻黄草、麻黄果,可以止疼;秋天羊守在干水泡子边,啃食贴着地皮长的碱蓬,吃起来没个够,这草含油量高,吃好了可以长肥尾,抵御漫长冬季的寒冷。冬天骑马走过没膝深的草地,当马腿淌草,草发出啪啦啪啦的响声时,那是黄芪在借力甩子,黄芪滋阴养心补气壮阳,是人类的首选补品之一,羊先知先觉,在冬秋季节非常爱吃黄芪角。开春时,他们专挑鲜嫩细细的羊草吃,草原上有沙葱野韭菜,味很冲,东苏旗的羊肉为什么被奉为贡品?就是因为半荒漠草原上长满了沙葱和野韭菜,真正是自带佐料。春天的猪毛菜降压,夏天的甜庭粒子、苦庭粒子清热败火,路边的狼毒草专治皮肤疥癣,也是羊的最爱。冬天里,猪毛菜会像干柴一样,被风吹得连根拔起,卷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球,靠风的助力飞快滚动着,播撒着种子,羊群最怕紧贴地皮且风驰电掣滚来的比足球还大一倍的猪毛菜,因为凶狠狡猾的狼说不定会躲藏在后面。
        每年羊群从接羔开始,剪羊毛、抓羊绒、洗羊、药浴、打针、喂药、骟羊、分群、点数、配种,卖羊、起羊粪砖,垒羊圈,搬营盘………活儿是一个接着一个,一年四季随着羊的事忙活着。放羊中的趣味故事讲也讲不完。



        牛有舔犊之情。自小牛出生后不久,人就开始和牛犊争嘴。清晨和傍晚,牛犊被松开绳索,飞奔到母牛膝下,用圆鼓鼓的头去撞奶,直撞得乳房鼓起,奶水充盈,还没嘬两口,人就会把牛犊拉开栓在一旁,双腿夹着奶桶,半蹲着开始双手挤奶,很快,奶桶中便积满了浓浓的奶汁,当挤不出来时,再放出小牛帮忙,只有挤完第二遍后,才松开绳子让小牛自己吃。牛妈妈在这时算松了一口气,不时地扭过头,用舌头爱怜地舔着小牛,为它梳理。长小牛一岁的哥哥姐姐,也往往在这个时候来偷奶解馋。
        早春诞生的小牛犊,因为外面冷,一般都是拴在蒙古包一进门靠左侧的地方。晚上睡在左侧的我,头朝外,清晨你正困得要命时,小牛犊便开始舔你的眼睛,舔你的脸,舔你的鼻孔,你一看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不忍心训斥它,用手挥挥,可它还是舔,最后只好把大拇指伸给它嘬,我的大拇指至今鼓不起来,我猜想或许是牛犊给嘬的。
        草原的牛群在开春时爱“跑风”,一头头牛,成群结队地,尾巴直立朝天,昂着头疯跑乱冲,为什么?是肚子里的寄生虫——牛皮蝇的卵长成虫要从牛皮里钻出来。我想牛一定痛苦万分,倍受折磨,是痒还是痛我不知道。
        牛群最懂得敬重生命,当一头牛被屠宰后,全体牛会为死难者举行悲壮的葬礼,它们全体伫立,一起仰头向着上苍发出长长的哀鸣,似哭泣更似干嚎,悼词发布完,大家一起用蹄子掘出土来,掩埋起烈士的鲜血。那场面令你过目不忘,镂骨铭心。
        有一件事令我难忘,一次在我的羊群里混进一头牛,牛的屁股上插着两根棍儿,我想肯定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骑上马奔回浩特,那时会的蒙语极其少,我跟牧民说的第一句“我的羊群里头有只牛”(只有这句说对了)。第二句“牛的屁股上有木头”,然后“有阶级敌人,需要打”,牧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备鞍上马,背上枪,浩浩荡荡跟着我来到羊群。一看那牛旁边多出一头小牛犊来。我恍然大悟,茅塞顿开,人家是在生小牛犊,那木棍其实是小牛的两条腿,后来这事儿成为队里的笑谈。


        放牧的人,没有不爱马的,说它是你的生命之舟一点都不过分。
        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是找马。劳累了一天的马,全靠夜里补饲,马不吃夜草不肥,晚上给马卸鞍摘去笼头嚼子,用牛皮条编好的马绊子,将马的三条腿在脚脖子处系住,这样马一夜不至于跑得太远。马吃草是顶风吃,草顺风往嘴里刮,吃饱了就顺风站立打盹儿。早上找马是该顶风找还是顺风找?我始终不得要领,早晚的风向好像总在变,总在戏弄我,每天我都为找马焦虑。放眼望去,你是绝看不到自己的马的,只能猜着找,它不定躲在哪个芨芨草丛或土包后面打盹儿呢,尤其是冬季,我穿着笨重皮袍子和毡疙瘩(毡疙瘩是用羊毛做成的整体毡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积雪中,眼看着鞋底被一天天磨薄,心疼不已,这马常常是众里寻它千百度,霍然回首,它在对面山腰草洼处。给马套上笼头,心踏实了,骑着光背马回浩特,别看被马颠得一上一下的,但那份潇洒和得意别一番滋味。
        给马备鞍马虎不得,紧贴马脊背的毡垫不能有任何草刺或沙粒,那样会把马脊梁蹭破的,我每每都习惯拍打掉沙尘,用手掌在毡垫上摸一遍,确认光滑干净再给马备上,马肚带也要勒得适度,松了,鞍子不稳会打伤马脊背;紧了,马难受会尥蹶子。调皮的马体力好、腿脚好,它喜欢好骑手,只要你第一次骑在它背上没有被它摔下来,它就服你,听你的摆布;倘若第一次你没有驯服它,它会记住你,日后给你好戏看,想法在你不备时给你使坏,用躲闪或突然停住的方式把你甩下来。老实的马往往是腿脚不好的马,别看你上马时它一动不动,行走中一旦它一脚踩进耗子洞里,就会把你摔出去,你起来还得拉它一把。眼神不好的马,走起路来总是低沉着头,你别想拉嚼子把它头拽起来,赶上骑这样的马,心里总免不了惴惴不安,那叫一个慢,胸前没有晃动的马头,空落落的,我得过雪盲,眼睛红肿疼痛,愈后近视了,就怕阳光照耀下的雪天。对这样的马,不由得心生怜悯。
        马倌向来是草原上最受人们敬畏的人,他们中的小伙子也是姑娘们崇拜追慕的对象。我们大队有三群马,每群数量在1000匹左右。马群是有归属感的群体,一匹公马(当地称为儿马子)统领着自己的家族,公马一般身材魁梧,昂首挺胸,一生不剪马鬃,长长的马鬃飘逸在身体的一侧,光彩照人,气势威武。每个家族由数匹母马、小马和骟马(被阉割的马)组成,大约在30匹左右。当马倌骑着杆子马(能配合马倌套马的马),手拿套马杆从远处地平线露头时,公马会首先领悟马倌的意图,迅速将自己的队伍集结好,是自己人留下,不是自己人踢出去,马倌只要数一数公马的数量够了,就不用担心马匹走失。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到草原后对此有了深刻领悟。中蒙边境线除了界桩外,在我国境内有一条用拖拉机耕出的十米宽的防火道。有时因为风暴,有时因为气候异常,某一匹公马会带着自己的家族到蒙古境内探亲访友,这时,你不用担心,开春时,马是恋家的,它会带着自己的族人和亲戚朋友,杀回家乡。中蒙边境会晤中,这样事情不少,往往都会得到妥善公允的解决。
        公马是身先士卒英勇善战的勇士,当狼群在黑夜偷袭马群时,每匹公马会立即召集自己的族人,里外三层,头朝里,马屁股朝外围成一个紧密的圆圈,最里面是小马,第二层是母马,最外层是骟马。公马围着自己的家族尥着蹶子跑,即使被狼咬伤了,也绝不放弃职守。
        每年的五月一日是打狼日,草原上的人们像过节一样,将自己的马提前调得身条显出曲线美,每个骑手穿上节日的盛装,骑一匹牵一匹,成队列等距离散开,牧人们摇着马鞭,喊着叫着,向同一个方向奔跑着,将洞穴中的狼恫吓出来,再用围追堵截的方式,靠马匹接力,将跑累的、拖垮的狼用棍棒打死。马只有在奔跑中汗出透了,旧毛退得干净,新毛长得油亮。
        人天性自私,生产队给每个羊倌指定一匹好马作为骑乘,鼻疽马可以随便骑(患鼻疽病的马,就像人患感冒或鼻窦炎一样,开春时爱流鼻涕或流眼泪,但往往这样的马都跑得快。因为鼻疽病有传染性,国家不收购,故这样的马终其一生都不会离开草原,可以自由地驰骋在家园,这或许也是因祸得福。)分配给自己的马往往舍不得骑,偶尔骑一次,一骑出汗来,就心疼,赶紧放回马群,换一匹公共马,于是往死了骑,结果自己的好马被娇生惯养,养尊处优,肥胖难耐,那也舍不得骑。几乎所有的羊倌都是这样的心态,草原人爱马如命。养熟了的马,只认主人,醉酒的牧民,即使在马上晃晃悠悠,神智恍惚,马也会将主人安全驮回家。老马识途,千真万确。
        马群集中骟马是小伙子们的节日。人们用最原始的方式,骑马将准备阉割的马套住,绊倒,几个小伙子压住,一个人用一把大铁夹子夹住马的两只睾丸的根部,用小刀划破睾丸包皮,挤出睾丸,再用牛粪火上烧红的烙铁,在伤口部烫平封口。你看吧,一边是叉着腿浑身战栗步履蹒跚的刚被阉割的马,一边是小伙子们争抢着用铁丝穿起的睾丸,在牛粪火上一燎,大口吞吃着天然补品,白色的浆液顺着嘴角往下流,大家嬉戏着,喧闹着,说着荤笑话。在这种看似残忍的阉割术下,我却没有看见也没听说过被阉割的马匹感染发炎的事。那时的草原,生态环境太美了,你的鞋底永远是一尘不染,头发永远是飘逸的。

骆驼

        身材高大的骆驼是草原上行走速度最快、胆子最小的动物。当你骑着骆驼行走在黑夜中,骆驼猛然止步前腿一软双膝跪下,注意!你的前方一定有狼,这时你要发出最惨烈、且令自己毛骨悚然的怪叫,给骆驼壮胆,当狼被你的声嘶力竭吓跑后,骆驼会腾空跃起,带着你飞快地往家跑。
        发情期的公骆驼是惹不起的凶神,骆驼倌一般都会给公驼脑门上挂一面小镜子,靠阳光反射提示路人主动避让。你若骑的是一峰母骆驼,那可要小心,一旦被公骆驼嗅到,那你是在劫难逃。一次,为我驾辕的母驼,被天降的公驼大步流星地追赶,吓得我连车都没来得及卸便一头钻进了蒙古包,只见母驼被公驼扑倒,车被踏碎。
        年轻的我调理过生下小骆驼的母驼。记得刚下乡的第二年开春,一峰小骆驼诞生了,颜色比妈妈浅,大大的眼睛浸满了水,好奇的大睁着,圆鼓鼓的鼻头透着稚嫩,很柔弱,很可爱,吃完奶后,它守卧在浩特里。母驼一步三回头地向草原深处走去吃草,我趁机跑到小骆驼身边,搂着它与它亲昵,尽管小骆驼很静地任我玩耍揉搓,但还是被远处的母骆驼发现,只见它大步流星地往回奔,我赶紧躲到蒙古包里窥视,母骆驼喘着粗气,将小骆驼浑身舔了个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见它走远,我再次跑去和小骆驼纠缠,母驼再次飞奔而来,我被震撼了,不忍再打扰。那一刻骆驼的母爱深深地印在了我心里。

生物多样化

        草原生物多样化无处不在。天上飞的天鹅、大雁、鸿雁、鹰隼、沙鸡,地上跑的黄羊、野兔、鼹鼠、旱獭、沙狐和狼,还有叫不出名的小动物,小生物。
        有一种苍蝇专门往人的眼睛里下蛆,即使你骑在马上,奔跑着,它也能准确无误地擦过你的眼睛,甩你一眼睛蛆。这些蛆长得非常快,不及时清除,个把时辰会把你的眼角膜蚕食掉。唯一的方式是快速找牧民老乡,他们会用舌头一点一点地将蛆舔出来,你几乎没有什么痛苦。我至今对眼睛迷沙子的人,还是习惯用舌头帮他。一个戴眼镜的知青眼睛也被下了蛆,他感慨万分,写下了这样的打油诗:“苍蝇眼下蛆,思想别麻痹,身小毒害大,大事小事起。”想来还真有点哲理。
        外号“草耙子”的昆虫是最招人恨的吸血鬼。它来到这个世界时,薄得像一张纸,小得像一粒米,被风吹到人的头发里、牲畜的鬃毛里,靠一个吸盘一样的嘴,贪婪地吸你的血,直至把自己撑死撑破为止,你无意间觉得头上痒,一挠便会抓到吸饱血的草耙子,有黄豆粒大,每揪出一只便是一手的血,它的嘴巴还不肯离开你,要在你身上留宿好多天。
        还有一种叫不出名字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就喜欢往人的汗毛孔里钻,对着镜子你能看到自己的脸上被什么飞来之笔画出一圈圈红色线条似的地图,小虫就在你的皮下流窜横行,奇痒无比,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是向抽烟袋的人讨要烟袋油,用针将地图上红线的两头各扎一个眼儿,将烟袋油涂抹上,瞬间,鲜红的地图改变了颜色,红线变成了黑线,我虽深受其害,但至今未与凶手谋面。
        草原上的小咬个儿比蚊子小,但比蚊子可恶,它们常常成千上万只地聚集在一起,黑压压的一团,在你的头上盘旋,你骑在马上,不管你跑多快它都不掉队,即使你不断变换方向,将衣服套在头上,从领口中向外窥视,骑马飞奔或转圈,就是把自己搞晕了也奈它无何,总有你看不见的小咬偷袭你,叮咬你,在你的脸上、手臂上,生出一个个大包,又疼又痒,让你苦不堪言。
        草原有很多宝。草地里有大小不一的“马粪包”(音译),大的像馒头,小的像栗子,顶部有个小眼儿,马粪包像纬线一样的点状图案非常规整,特别好看,像我们绣的荷包,里面是一包褐色的粉末,这是天然的止血药,你往伤口上一抹,立马止血。
赤脚“医生”

        作为羊倌的我还兼职当过几天赤脚医生。怎么当起来的呢?
        我从北京来时,买了一套针灸针和裁剪捆绑成豆腐干状方型草纸,放羊时,在野外,按照农村医疗手册上的图示,自己在草纸上练习进针,在自己身上也练习过找穴位、进针找感觉,后来有牧民看见了,就说我会医术,我使劲说不会,他们偏说会。“有个牧民把腰给闪了,你得去看看”。人家牵马来了,帮你看羊的人也带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到那现翻书,反复测量,确认位置,进针,捻提捻提,后来牧民的腰还真好了。人家说我是好医生,我哭笑不得,就买本书继续学,死记硬背,现买现卖。
        麻疹的诊断要点之一是口腔中粘膜组织上的白斑,我经历的麻疹,发病于一名37岁的妇女,继而传染了她所有的孩子,高烧不退,全身红斑点,眼睛泛红,为了确诊是不是麻疹,我不得不用筷子去触动那些白点,看看是不是奶豆腐的残渣。麻疹很快在队里蔓延开来,没有滴耳油怎么办,用山羊尾巴烤出油,当滴耳油。没有眼药水,我从边防部队要了一瓶眼药水,骑着马,挨家挨户的滴,没有消炎药,只有小儿退烧药,还得省着用,告诉患者多喝水,别吹风,温水擦身等,那时真的是缺医少药,感谢上天惠顾,感染麻疹的病人陆续痊愈,没留下任何后遗症。
        我受到了牧民的信任和喜欢,以至于后来我去公社工作了,牧民、公社所在地的居民,掏不起5分钱的打针钱,常来找我打针。头疼、牙疼、腰疼、腿疼的,也常找我扎针灸,我也乐意做,后来我还学会了在穴位里埋羊肠线的埋线法,治疗气管炎和关节炎,没有专业培训,更没有行医执照,万幸没出过医疗事故。
        1977年我作为牧业学大寨的工作团团长,从盟里回到我插队的地方蹲点,每次下乡,我都会带一名人医,一名兽医,一名牧业助理,我兼为供销社卖点儿砖茶、烟酒、红糖、电池、月饼等物品,每到浩特里,非常受牧民欢迎。有病的看病,买东西的买东西。可巧的是遇见了一位女牧民难产,人医也是知青,晚上没有灯,司机发动着车,我举着车灯照亮,人医给产妇接产,他用左手护着产妇的会阴部分,右手助产,做得非常地道,不像现在城里医院,要么不肯助产,导致产妇会阴撕裂,要么就是对产妇会阴侧切或剖腹。知青人医还有一件事让我很感动,一名产妇的胎儿已经死在肚子里了,大出血,昏迷,眼看生命垂危,知青人医就跪在床边,用手术剪把死胎一点点剪碎取出,最后把胎盘顺出来,全部对齐,确认腹腔没有遗留的胎盘组织才放心,挽救了这位女子的性命。
        还有一件趣闻,一位牧民经常抱怨头疼,营养神经的药吃了,他觉得不管用,认为只有打针才管用,可那时哪有专治头疼的针剂啊!一位知青赤脚医生万般无奈,就给他打一针蒸馏水,告诉他,这是最好的治疗头疼的针剂。打完后,牧民果然头不疼了。知青也变成了他心目中最好的医生。

草原情

        草原的故事很多。牧民是这样的:你只要走进蒙古包,他不问你从哪里来,也不问你到哪里去,视你为亲人和朋友,热情款待你,不求回报。不管你离开多久,只要你回来,他们的喜悦并不写在脸上,就像你是昨天走的一样,他会默默地给你烧茶,端出最好的奶食,为你赶回羊群,杀羊,煮上一锅肉,斟满奶酒,再做上一锅手赶面,让你吃喝个够。晚上他会腾出自己睡觉的地方——蒙古包内的北面,让给你,为你铺好被褥。冬天他把皮被子一半铺好,留一半掖在哈那墙上,等你躺好了再把这一半放下来,给你掖好。你若睡过了头,醒来,包里暖暖的,茶烧好了用棉被包着,碗里放满了奶食和炒米,盆里是手把肉,透过蒙古包门上的小窗户,能看到你的马被找回来了,备好鞍子拴在勒勒车上,包的女主人忙着挤奶,孩子在包外打闹嬉戏,男主人放牧去了……
        纯牧区的古朴生活,特别有意思。那时,天很低,草很高,风里永远飘逸着草香。一次一个知青来羊群找我,我成心和她闹,把马绊上一撒,人往草里一躺,她骑在马上,伸着脑袋找我,转着圈瞅,就是看不见我,你可以想象草有多高多密!阿巴嘎旗属于典型草原,不像东乌旗,号称世界四大草甸草原之一,是世界上最好草场,那里的草原真不知该怎么个好法!即便比不上东乌旗草场,我试过,在一平方米里,草的品种不下几十种。
        那时的草原真让人神往,真让人留恋。

二草:绵羊与山羊

http://cyl.getbbs.net/Post/Topic.aspx?TID=8451697
(羊在草原上太主要太重要了。羊群在不同季节的放牧,以及与羊群相关的各种活动,实在要认真而尽量详细地写一写,所以这篇文章不短,需要分几次贴出)

二草:绵羊与山羊(1)

        蓝蓝的天上飘着白云,
        白云下面是雪白的羊群。?
        —— 内蒙民歌

        我们的羊群那是真不小,每群一千二百至一千五百只不等,羊群散开来还真是好大好大的一片呢。夏天的时候,羊们吃饱了鲜嫩的青草,一个个圆头圆肚,剪了毛或掉了毛以后新长出的毛雪白。蓝天白云下散开的羊群安闲地吃着草,远远望去就似一片耀眼的珍珠撒在了绿色的绒毯上,真是多么爱煞人。
        绵羊山羊在草原牧民们的生活中是极为重要的。羊肉是牧民们的主要食品,羊皮做保暖的皮袍子和睡觉时盖的皮被子,山羊油用来点灯,而出售绵羊毛,山羊绒和肉羊则是大队的主要收入。
        放羊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羊倌的责任也就是慢慢地跟在羊屁股后面转一天,别让羊群跑散,在天黑之前把羊群赶回家就是了。放羊这活儿,小孩和老人都可以干。但这活儿是从天亮到天黑一天十个至十六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没节日没假日,无论天好天坏刮风下雨下雪都要在外边陪着羊群。放几天羊不难,但是一年,几年,几十年的放下去就真不容易了;而牛倌、马倌、骆驼倌是不用每时每刻都跟着畜群放牧的。
        我们到草原的第二年夏末,不懂达勒嘎指派我到强各利甫浩特放羊。强各利甫浩特有两个蒙古包,一个是强各利甫和他的妻子阿拉登,六岁的女儿,两岁的宝贝儿子。强各利甫的弟弟小夏克德尔是大队的马倌,那时还没有结婚,仍与他哥哥住在一起。另一家是其其格,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她的丈夫在我们来之前的几年去世了。她与阿拉登轮流着下夜。丹木登家已经在去年搬到另一个浩特放牛去了。
强各利甫帮助把我的蒙古包搭在他的蒙古包西边六、七米远的地方。这样三个蒙古包一溜东西排开,强各利甫的在中间。蒙古包前五米的地方就是这一千多绵羊山羊晚上睡觉下榻的床。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来了。给我自己烧了小半壶荼,在碗里放上小半碗炒米浇上热荼,炒米们立时浮在茶水的上面。喝着茶,嚼着随茶水流进嘴里的炒米,这样还可以避免吃到混在炒米里的沙子。我想起第一年秋天我们刚到草原时我和李卫跟着丹木登出去放羊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只是跟着羊群和丹木登,不用负任何责任。现在盯着这近一千五百头羊哥们的责任可全是我自己的了,这还真叫我心里犯嘀咕。喝完茶天已经开始亮了。我走出一里多地抓回我的马,这时羊群已经散在东边的小山梁上吃草了。太阳出来了还没爬上山梁,但阳光已给在山梁顶上吃草的绵羊、山羊们描绘了一圈金色闪光的轮阔。我备好马鞍子,这时羊群已翻过山梁不见了。我爬上马背开始了这第一天羊倌的工作。
        翻过山梁的羊群散成一大片,安静地吃着草。我下马松了马的肚带,摘下嚼子让马也吃草,我右手攥着马笼头的长皮条坐在草地上。没有风,远近羊哥们嚼草的声音嘁嘁嚓嚓甚是动听。过了一段时间羊群开始移动,我牵着我的马跟在羊群的后面慢慢地走着。羊群在一块草长得很好的平地上又散成一大片,低头吃着草。我注视着羊吃草:这羊的脑袋一低下去就不抬起来了,也不知它这脖子累不累。我想象着我要是一只羊,我这脖子早就得累得抽筋了,而且早就脑充血头疼死了(血都流到脑袋里去了)。这么说,羊牛马的身体的血液循环系统一定有着特殊的什么结构,能够让它们的脑袋总是低着而不头疼。
        太阳越升越高。这一年春天的羊羔已有三四个月大了,母羊们还在给羊羔喂奶,但羊羔们早就开始吃青草了。它们的细牙把草尖咬断,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草叶草梗上渗出的甜汁,然后用小舌头把把草叶卷到嘴里,用那些细小的牙齿一通乱嚼。小羊的身体已经有大羊的三分之二那么长,个个吃得肚子溜圆,细软的羊毛比大羊的毛白得多。
        突然一只羊羔,一下子跳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扭着抛在空中,四只脚一落地,马上开始一阵疯跑。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信号,立时,附近的几只羊羔也是同样地一扭身,跳到空中,落地,紧跟着是一阵疯跑。这雪球还是越滚越大,不一会所有的羊羔都加入了进来。只见一堆白绒球一下子滚到南边,又一下子滚到北边。大羊们不理会孩子们的游戏只装作没看见仍然低头吃着草。绒球们滚了一会后停下来,观看小山羊们比把式。小山羊们头上的犄角才一寸多长,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长着一把山羊胡子。山羊胡子除了使山羊们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之外,我还真看不出一点实际用途。面对面,两只小山羊先是靠两条后腿使自己高高地直立起来,两条前腿挂在胸前。然后头一低两条前腿落地,两个小脑袋撞在一起,犄角太短还架不起来。小哥俩头顶头僵持半分钟,一下子分开来,又用后腿直立起来,头一低,两条前腿着地,两个脑袋撞在一块,再试一回。有时三四只小山羊面对面站成一圈也玩同样的撞头游戏。山羊是天生的爱登高,若有大羊卧在地上,无论是山羊还是绵羊,就有一只或两只小山羊神气活现地站在大羊的背上。大羊的脾气真是好根本不予理会,仍在那儿慢慢地反刍咀嚼着。小羊们的精神头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儿绒球们就挤成一堆睡起觉来。
        我们的羊群里有二百多只山羊,其余都是绵羊。山羊精力过于旺盛,好奇心极大酷爱登高。如果平地上有几块岩石,那么你一定看到几只山羊得意地挤着站在岩石上,随着反刍的咀嚼,下巴上的山羊胡子左右晃动。如果你把牛车摆得离蒙古包太近,几只山羊就会先跳上牛车,再从牛车上跳到蒙古包上,在蒙古包顶上绕着圈探索寻找着更高可以再跳的地方。如果草地上有什么奇怪不一般的东西,比如一具动物的白骨,一群山羊就要走过去做一番调查研究。调查结果是不重要的,而新鲜好奇是首要的。如果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东西,或是声音比如打雷闪电,这山羊们是第一个撒腿乱跑的。严寒的冬天刮着冷风,山羊带头领着羊群顺风疾走;而严热的夏天有那么一丝凉风,山羊就要带领着羊群顶风快上,羊群一会儿就走了个没影。奇怪的是全部百分之百的绵羊毫无怨言、绝对不发牢骚地跟着这领头的山羊,若山羊决定不吃草顺风或顶风快走,绵羊们就不吃草紧紧跟上。山羊们弄得这羊群很难控制。我总是想,如果这一群羊中只有绵羊没有山羊,这放羊该是多么容易呀!?
        太阳越升越高而且越来越热,羊群向着东南方移动着,因为那儿有一个不大不小由雨水形成的水泡子。羊们大约闻到了水味加快了脚步。羊群拉成一条线,山羊们当然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绵羊们还在低头吃草只不过加快了脚步。爬上一个小山梁就看见了水泡子,几匹马站在水泡子中间,看不见马腿。羊们看见了水情绪大振,前边的山羊和几只绵羊跑了起来,后边的羊也不吃草了只是加劲快走。到了水边,羊们沿水泡子西北岸边一溜撒开。山羊绵羊全都一个姿式撇开两条前腿,低下头把嘴插到水里,屏住一口气把水吸到嘴里,咽到肚子里,然后喘一口气,接着再喝。后到的羊顾不得绕到水泡子的东南岸边,却是找个空子一挤一拱插到已在喝水的羊阵线中。正在喝水的羊没工夫也没心思打架就往边上挪一挪,后到者的嘴就插到了水里。羊喝水很文明,只是静静地吸水咽水,不似狗用舌头舔水,舔的响声大作弄得谁都知道它在喝水。我想象着这一千多只羊都跟狗一样地用舌头舔水,那响声是绝对激动人心的。
        我的马看见水也兴奋起来,脖子一扯,牵着我绕过羊群走到水泡子的东岸,几步迈进浅水中低头喝起水来。我看着我的马的行动,很是不理解:这可是喝洗脚涮腿的水了。
        喝饱了水的羊离开岸边散在山坡上吃草,有不少呆呆地站在那儿养神。我们这片儿草原上没有树,就是说没有阴凉。中午的太阳直晒下来没有丝毫的风,虽说已是夏末,气温仍然很高,没有鸟儿唱歌,草丛里的昆虫们也没声了,真是死热。我的马静静地站在那儿甩着尾巴。羊群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后一只羊把它的头藏在前一只羊的影子里,这样一只接着一只(羊们一定是以为这样就找到阴凉了)。我望着这条长长的羊线笑出声来:这些羊是聪明还是笨蛋? 我很敬佩站在第一的那只羊,觉得它真是很伟大无私。若是它突然跳进来,大叫着去寻找它自己的阴凉,这队伍可就要乱套了。我背对太阳坐在草地上,只觉得热气蒸腾,羊群形成的长线在热气中跳动。草原上的人们夏天也得把头包起来,要不太阳直晒在黑头发上一会儿就把你晒得头发昏。我用一块白色方纱巾蒙在头上系在脖子后边。草原上没有人穿短袖衬衫和短裤,因为草原上的太阳真是很厉害,五分钟就能晒爆皮。我穿着长裤长袖衬衫坐在太阳下,真心希望有一个神仙对我说他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我的这个愿望一定是:给我几棵大树。这样我的马和我,还有整个羊群就都可以都挤在大树下乘凉了,那该是多么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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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羊与山羊(2)

        八月末九月初草结籽了。牲畜们包括羊们,要靠吃带籽的草长一层膘以渡过这漫长寒冷的冬天,这是抓膘走浩特的季节。为了保证羊能吃上新鲜草,浩特每隔五至十天就要搬一次家。搬家虽然不难,但也不是一件轻松易举毫不费力的事,所以绝大多数浩特在这个时节其实是羊倌的一个蒙古包跟着羊群频繁搬家,而浩特里的其他蒙古包呆在原地不动。强各利甫决定搬他的蒙古包走浩特,我住在他的蒙古包里,阿拉登负责下夜,而其其格的蒙古包和我的蒙古包留在原地不动。
        秋天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喜欢趴在人和牲畜动物脸上讨厌的苍蝇已经没有了。草原变成了淡黄色,天特别的蓝,阳光特别的明亮。我的羊群安静地散在一个山坡上吃着草。几只调皮的年轻山羊吃饱了草没事干在往山梁顶上爬着,但是羊群并不理会它们。这哥几个爬了一会儿见没有羊跟上来,就停了下来,转身往下走。
        我坐在草地上,草有一尺多高。由于蒙古高原缺水,牧草长得很稀,一平方寸有一两棵草就是很不错的了。秋天的阳光柔软而温暖,成百上千的秋虫们在草丛里集体大合唱着。我看见一只三寸多长的蝎了虎子趴在草丛里,两只小黑豆眼瞪着我。我说:“你看什么?”没有回答。“你中午吃什么?我可没吃午饭,但我们的晚饭可好吃了。”我几乎闻到肉汤面的扑鼻的香味。“你大概不喜欢面条汤。你吃什么呢? 吃小虫子苍蝇蚊子,你吃蜘蛛吗?”蝎了虎子一动不动,两只黑豆眼盯着我。“虫子那玩艺儿能好吃吗?”仍然没有动静。我抬头看看羊群,糟了,大事不好!三分之二的羊群已经翻上山梁不见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玩命地往上跑。我的马在三百米外吃着草。我跳起来顾不上抓马就玩了命往上追,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终天爬到了山梁顶上。
        这是一个长条平顶山梁,梁顶上五十多米宽。我的羊群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三千多只羊都在那“咩咩”地叫着,听不出是悲伤还是欢乐。羊脸上没有眼泪看来还是高兴。这时只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山梁那边爬了上来,是达布嘎。达布嘎是另一浩特的羊倌,我们的两群羊掺群了。掺群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虽然比不上让狼咬死几十只羊那么糟糕。羊掺群容易,但要把羊群再分开可就费事了。达布嘎的马累得气喘吁吁,达布嗄苦笑着摇头:“瞧瞧我们干的好事。”他翻身下马,点燃一支烟,牵着马坐在地上抽起烟来,把我甩在一边不理。我转身看看周围的羊,羊群大混乱的兴奋劲儿已过,三千只羊哥们低头吃起草来。一支烟抽完达布嘎镇定了下来,他把烟头按在地上左转右转直到认为火已彻底熄灭。他抬起头来对我说:“告诉强各利甫,明天在西边的羊圈分羊。”我们把羊群从中线分成两半,我赶走靠山梁这边的一半,达布嘎赶走了靠山梁那边的一半。
        我心情不安地赶着我的这半混群羊回到浩特,告诉强各利甫羊掺群了。强各利甫坐在那儿连声说:“麻烦,麻烦。”他看着我奥丧的脸,安慰着:“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把羊群分开就是了。”?

        第二天早茶后我把羊群赶向西方。阿拉登赶着牛车,恩格其其格坐在牛车上抱着她的小弟弟。强各利甫还坐在那儿喝他的茶,因为他骑马一会就能赶上我们。我的羊群先到了羊圈。羊圈是用石头和泥垒成的大约四尺高的一个大圆圈,里边可以挤进两千多只羊。我把我的羊先赶进着圈里。这时达布嘎浩特的人也到了,达布嘎的羊散在圈外吃着草。达布嘎和他们浩特的几个人走进圈里要把属于他们羊群的羊挑出来。当他们看见一只认为是他们的羊就拽着它的一条后腿把羊拖到圈门口,放出去。秋天的羊一个个膀大腰圆力气非凡,拖这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这年的羊羔已有大羊的三分之二长三分之二高少说也有四五十斤了,也不是那么容易抱得起来的。强各利甫和阿拉登也在圈里帮助认羊,偶尔指出达布嘎浩特的人认错了羊。我是无能为力只好站在圈门口看大门。使我惊奇不已的是牧民们怎么能在这一大堆羊中认出哪只羊是谁的群里的呢! 对于我来说,这羊长得几乎都是一个样,虽有的羊耳朵上有剪刀剪的记号,但大部份羊却没有记号。我实在弄不懂牧民们是怎么认羊的。
        被拽到圈门口放开的羊在门口愣一会儿神,然后“咩”的一声窜到羊群中,有时随着圈门口的“咩”,羊群里也传出“咩”,圈门口的这“咩”再“咩”一声,然后瞪眼全神贯注,随着羊群里的“咩”声确定了方向。这“咩”连“咩”带跑向着羊群里那“咩”,羊群里的“咩”也连“咩”带跑朝着这“咩”。一会儿两只“咩”就“咩”在一起了。快近中午时,我的这群羊挑完了。达布嘎把他的羊群赶开。圈门一开我的羊连跑带跳冲出圈门,我把羊群赶到北边山坡上。这时达布嘎的羊群已在圈中。又过了三四个小时,圈门大开羊群涌出圈来,几个累了一天连午茶也没喝的人们跟在羊群后走出圈来。?
        往后的十来天我是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紧跟羊群,再也没跟蝎了虎子、蚂蚱什么的说话。然后抓膘走浩特结束,我们搬回原处。
        强各利甫说我们应该去修理我们的冬营盘。我们大队的冬营盘在北边的山梁地里,这儿没有溪流没有水泡子,所以春夏秋三季没有牲口在这儿吃草,草场较好。而冬天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就都靠吃雪了。修理冬营盘主要是把去年的羊粪层切割成羊粪砖,起出来搭羊圈。冬天夜很长,这一千多只羊一夜要拉好多屎,混着掉下来的羊毛,羊们在上面踩来踩去又在上面睡觉,一夜就是瓷实的一层,一个多月下来就有近一尺厚。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切成一尺宽一尺半至两尺长的长方形,用铁锹或撬棍撬起来,就可以用来垒圈墙了。第二天我和强各利甫,强各利甫的弟弟小夏克德尔带着方头铁锹、铁镐、撬棍去了冬营盘,强各利甫又请了两个其他浩特的人来帮忙。阿拉登和恩格其其格帮助放羊。
        去年的羊粪砖圈墙已经干了,我们先把干了的羊粪砖堆成三大堆。这是冬天做饭取暖的最好燃料,羊粪砖的火力比牛粪强,而且燃烧的时间要长。我们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划成长方形,因为上层的羊粪已干,有的地方很硬,我们得用铁镐的尖头沿着画好的长方形的边沿凿一道三寸多深的沟,三寸下的羊粪层还是湿的。把方头铁锹插在沟里用脚使劲往下踩。沿着长方形的这一圈都踩过后,把撬棍伸到沟里,两个人或三个人一块用劲,把长方体羊粪砖撬起来,抬到旧圈墙的位置垒起新圈墙。有时长方体断裂成为两三块,我们就把小块抱到新圈墙上。踩了半天铁锹以后,我发明了新方法:把铁锹摆好位置后,手扶着铁锹把上端,猛一跳,双脚重重地落在铁锹上沿,这样一下子就把铁锹压下去一大截。这比用脚踩铁锹上沿效果快的多。小夏克德尔和另一个哥们立即效仿起来。
        起羊粪砖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但几个人说笑不断很是热闹。在草原上人们有机会可以凑在一起是不容易的,所以即使凑在一起干重活累活大家也像过年那样快乐兴奋。强各利甫并不付给两个请来的弟兄任何报酬,他们是白来帮忙的(在今天的市场经济社会,这是不可能的了)。没有茶喝没有吃的,但哥几个一直兴致很高。到太阳快落山时已经垒起了一圈将近二尺高的圈墙。靠东圈墙还有一块地儿可以起出一些羊粪砖。强各利甫说等我们搬进冬营盘后可以接着干。连声“谢谢”都没有,请来的两个哥们骑着马走了。我们也拿着各种赶活的家伙回到了浩特。
        搬进冬营盘四十多天后新羊粪层有了一尺厚,一天羊出圈后我们开始起羊粪砖。这新羊粪层压得很瓷实,但没有那么硬。我们很容易地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切成长方块,用铁锹或是撬棍将长方块撬出来,搬到圈墙上。太阳还没落山,强各利普、小夏克德尔和我三个人就起完了羊粪砖,新圈墙大约有四尺高。
        十一月初是配种季节。种山羊、种绵羊没有种牛、种马、种骆驼那么明白:只应该在每年的一定季节配种。若是把它们放进羊群里与羊群一块放牧,它们会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配种(与人类一样!)。这样羊羔出生在秋天冬天就会被饿死冻死。所以草原上的种山羊和种绵羊是强制地单独分为一群放牧的(被剥夺了羊身自由)。
        蒙古锦羊又叫大尾羊,它们的尾巴有近一尺宽,一尺多长,大约三寸到半尺厚。羊尾巴是肥肉,但却是那么一种不腻的肥肉。蒙古老乡很喜欢这肥肉,听说中东的穆斯林们也很喜欢蒙古羊尾巴的肥肉。虽然不腻,但肥肉总是肥肉。我们把羊尾巴切成小碎块放进锅里炼成油,一个大羊尾巴可以炼多半脸盆的油。羊皮在老乡的生活中很重要,冬天的羊皮,羊毛有半尺厚可以做皮袍子和皮被子,夏天羊毛很短可以用来做春秋穿的皮袍子,而没毛的皮可以用来做口袋。蒙古绵羊的毛很粗比较硬,只可以用来擀毡子或做毡靴,不可以用来纺织成呢子什么的,所以羊毛卖不了多少钱。新疆细毛羊的羊毛质量很好,但这种羊在内蒙草原上不易成活。用新疆细毛种羊与蒙古母羊配种,就成了一种很实际的作法,产生的改良羊能适应内蒙古草原的环境,而且羊毛的质量要好得多。于是能够多卖钱。我们一九六八年秋来到内蒙古草原的时候,每个大队都有一小群新疆细毛种羊,和一两个经过培训的配种技术员。我们队有十几只细毛种羊,有专人负责放牧。达布嘎是我们队的一个配种技术员。
        配种站是一座石头与泥垒成的大羊圈,和两个与大圈有门相联的小羊圈。大羊圈的北边有一个小门,从这个小门可能直接进到搭在圈外的一个蒙古包,配种的仪器设备,已经取好的新疆细毛种羊的精液都在这里,配种在蒙古包里进行。
        我把我的羊群赶到了配种站。只见达布嘎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在配种站达布嘎是司令,指挥着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人们很是服从命令听指挥,配种站里忙而不乱。
        我的羊群进了圈。为了识别发情的母羊,有人从一个小羊圈里放出十几只蒙古种羊。这些种羊一见满圈的这么多“女人”眼睛都绿了。一个个奋不顾身冲了上去,见羊就追,用鼻子使劲地闻。种羊能闻出发情母羊身上的一种人闻不出的特殊气味,种羊闻到这种特殊气味,淫性大发骑在母羊背上开始交配,而发情的母羊会站着不动。站在羊群中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见此情景就扑过去,把这母羊抢过来拽着后腿拖进另一个小羊圈中。达布嘎的助手们再从这儿把发情的母羊牵到蒙古包里配种。委屈不幸的种羊也没功夫跟我们打架,好在“女人”很多,一转身它又去追别的“女人”了。被夺走五六个“女人”后,有的种羊急燥起来,见了羊不顾头不顾腚就往上骑,而不发情的母羊是不会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不动的。我们只好把这发了疯的哥们送回小羊圈让它冷静下来。我觉得很是对不起这十几只被利用了的蒙古种羊,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谁让我们认不出发情的母羊来呢!
        下午大约三点多钟时,已经有八十多只母羊配了种。达布嘎和他的助手们洗了手,开始指挥下一个项目:把三岁的骟了的公羊,和老了的仍然健壮的母羊挑出来,从羊圈南面的大门放出去;再把瘦弱的羊挑出来送到原来关发情母羊的小羊圈里。从大门放出的一百六七十只羊是准备送到公社卖的肉羊,而小羊圈里的几十只弱羊大概过不了冬,大队把它们集中起来杀掉卖肉。有的年头大队不懂达勒嘎能找到临时劳动力,就在夏末秋初时将这样的肉羊从各个浩特的羊群里分出来,单独组成一群,抓膘走浩特放牧。这一年大队确实没有这样的临时劳动力,所以只好卖羊时再分羊。离我们最近的肉类加工厂在集宁,这是在我们西南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铁路城市。深秋,工厂派出收购人员到各公社来收购羊。由于没有运输卡车运送收购来的羊,收购人员要雇人赶着羊群,让羊边走边吃,用十几天时间,慢慢地,使羊不掉膘地,把它们从草原赶到集宁。
        从配种站回来,我的羊群掺进了十来只蒙古种羊或改良的种羊,以及两只种山羊。这十几个哥们要在我们羊群中呆一个多月继续完成配种的任务。?

        蒙古草原的冬天是漫长的,有近七个月地面上没有绿颜色。十月初上冻至第二年三月初解冻,这期间白天的最高气温在零下。从十一月到来年二月的很多日子白天最高气温在零下十度到二十度之间。要只是低气温还好对付,蒙古高原正好坐落在西伯利亚南边,冬天强劲的西伯利亚北风是蒙古草原不想要也得要的自然礼物。草原上很少有寂静无声的落雪。雪花总是由大风伴随着扑天盖地而来,美其名曰:白毛风;学名曰:暴风雪。
        在我们搬进冬营盘前几天的一天傍晚,天上堆满了乌云。强各利甫看看天说:“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我们把一串牛车摆在羊群北边,在牛车的前面放上仅有的四五块长方形木板,做成一道挡风墙。这木板专门是为临时挡羊用的,有三尺多宽五尺长。晚上我睡觉时听见蒙古包外呼啸的风响。想着那个冷劲,我赶快用被子蒙住脑袋。第二天早上风停了。我起来想推门出去看看,结果推了半天推不开,就像有人在故意项着门。包门上的小玻璃窗盖着厚厚的一层冰,看不见外边。蒙古包的门是向外开的,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门关上后山羊撞不进来;第二,这样蒙古包里有更多的空间。我用肩膀顶着门,拼全身力气顶开一条缝,侧身挤了出去。门外是晴朗的蓝天,太阳还没有出来。在我的蒙古包南边门口被风堆了三尺多高一个大雪堆,难怪门推不开,但沿蒙古包外的其它方向却没有雪。
        羊们安然地卧在雪地里反刍咀嚼着。靠牛车木板前面是一片厚厚的或高或矮的雪堆,羊群好像小了一点。我定睛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羊群小了一点。别不是昨天夜里随风雪跑了一些羊吧?我转身进了强各利甫的蒙古包。昨天夜里阿拉登下夜,她是一夜没睡。因为挡风的板子不够长,她在外边阻挡羊群随风雪南逃几乎站了一夜,只能不时回蒙古包里坐在离门口二尺远倒扣在地上的大粪筐上暖一暖歇一歇。现在她睡着了,粪筐还是倒扣在那儿。强各利甫正在烧茶。
        我不安地说:“羊好像少了一些。”
        强各利甫眨着大眼睛看着我:“不会吧?”
        我焦急地说:“羊是少了一些。”
        强各利甫用一个大舀子把锅里翻滚着的茶水舀进茶壶里,“羊都在那儿。”他说着递给我一个碗,又拽过炒米口袋。“先喝茶,一会儿咱们出去看看。”
        无奈何,我只好坐下来,抓出炒米放在碗里倒上热茶。这也好,省得我自己烧早茶了。
        喝完第一碗茶,强各利甫在碗里又倒满了茶。他放下碗,头往后一仰然后慢慢地转了几圈,他又左右前后地耸着他的肩膀。强各利甫有比较严重的布鲁氏杆菌病后遗症。布鲁代杆菌是一种住在牛身上的细菌。由牛奶和奶制品传染到人身上,症状是慢性的,发低烧全身关节疼什么的。后遗症类似关节炎。强各利甫发明了他自己的练身法。强各利甫练了一会儿后端起碗来喝着第二碗茶。喝完第二碗茶后我跟着强各利甫走出了蒙古包。
        “看这儿!”他指着靠近木板墙前的一个雪包,我这才注意到木板前的雪堆是由许多这样不大不小的雪包组成。这雪包的一端有两个小孔,白色的水蒸汽从两个孔里冒出来。强各利甫拿了一把方头铁锹小心地沿着雪包挖了起来。雪包下是一只羊!这哥们睁着眼并不看我们,继续反刍咀嚼也不站起来。
        “雪底下要暖和一些。”强各利甫看着这只羊,又看看我不解的眼神。
        我仔细看看这些雪包,每个雪包上都有两个小洞,从小洞里冒着白色的水蒸汽,这显然是雪层下面的羊在喘气。我也找了一把铁锹小心地照着雪包挖起来。我们挖出了一百来只山羊绵羊,绝大部份被挖出的羊仍然卧在那儿,只有两三只站了起来。哼,这些羊哥们居然对我们是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还是在那儿漠然无视地反刍咀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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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羊与山羊(3)

        由于下雪,羊群“起床”晚了半个小时。当我们挖出了最后的几只羊,太阳从山梁后露了头,羊们一只接着一只站了起来,渐渐地向西南山梁上散去。我请强各利甫帮助照看我的马,我决定走着去放羊。我穿上我的毡疙瘩——齐膝高的毡靴,这是由蒙古羊的毛压制成的,毡疙瘩很沉但很暖和。我跟着羊群爬上了南边的山梁。
        天是清彻深沉的湖蓝色,阳光灿烂,远近大小山梁,蓝天下的一切全都是耀眼的雪白。毛主席的词立时涌上心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远处银蛇似的山梁似乎舞动起来。我是得佩服诗人的非凡想象力。灿烂阳光加上白色雪地的反射,那是格外的强烈,我没有墨镜所以得使劲地眯着眼。牧民们从来不戴墨镜,而是眯缝着眼睛,用以避免强烈的阳光和阻挡风沙。我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蒙古人的眼睛是细长形的进化论的原因了。草丛前,牛粪堆前,一切或大或小的障碍物前均是或大或小的雪堆。山羊绵羊们见到露在雪上的草梗草叶,就用一只前蹄刨周围的雪,当草丛露出地面时,用舌头搂住草同时搂进一些雪,用牙齿齐地面将草咬断,然后抬起头得意地一通乱嚼。马也可以用前蹄刨出草,将草齐根咬断。但这牛可就笨了,惨了,我从来没见过牛用前蹄刨雪,而且牛没有上牙床,不能齐根咬断比较短的草。它们只能用舌头把草卷到嘴里,再猛一用劲把草拔断。我真是弄不懂为什么上帝把牛造的和马羊不一样,或者说没有上牙床到底有什么优越性,使得进化论仍让倒霉的牛没有上牙床。我在内蒙草原的七年中没有下过很深的雪,每年冬天都有些体弱的牛羊或马死去,但为数不多。我离开草原的第三年冬天,我们那片儿草原下了一场大雪,很多地方雪有一米厚。我们大队的羊死了三分之一,牛群死了近一半,军队的直升飞机给牧民空投食品,毯子,燃料,但是没有给牲口空投干草。
        搬进冬营盘后十几天,我们就碰上了这一年的第二场大风雪。那天早上我跟着羊群离开浩特时并没有任何风雪要来临的迹象(那时候草原上是没有地方天气预报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耀着草原,没有风。羊群散在浩特西南方二三里地之外的一块较平坦的草场上吃着草。没有风的草原真安静,我能听到远处近处羊咬断草,和满意地嚼草的嘁嘁喳喳悦耳之声。
        中午时分,突然我注意到阳光暗淡了下来。我抬头看看天,天上什么时候堆起了一堆一堆的乌云?我走到羊群前方将羊群往回拢。天上飘下几片雪花,不一会儿更多的雪花和雪片落了下来。我赶着羊群往浩特的方向走,羊群看着灰暗的天也老老实实地往回走。随着北风刮了起来,呼啸着的北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羊们转过身,屁股对着风头开始顺风走。我冲过去迫使左边的羊掉转头顶风往回走,然后奔到右边迫使羊群掉头。等我捋顺了右边的羊群,转头一看左边羊群的屁股又转了过来对着风,我再往左边跑。开始时雪片打在脸上,化了,加上冷风猛吹,我觉得脸上刀割一样的疼,但过不多久什么都不觉得了。我估计我的脸已经跟雪片是一个温度了。这时的能见度也就三米左右。我迫使左边的羊群掉转了头,但没有羊愿意顶风往前走,而是站着不动。我拼命驱赶着羊群想使它们向北移动。西伯利亚北风夹着鸡毛大鹅毛大的雪片从空中砸下来,砸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不见最右端的羊群,但却看见中间靠右的羊群开始掉转屁股顺风而行。这羊群顶风不肯走,但顺风却走得贼快。我顾不得撵左边的羊,疾步走过去想捋顺右边随风而逃的羊群。等我赶到右边发现情况大大地不好。这边羊群已拉成一长条,随风走得飞快。我赶到长条队伍的前端,领头的是几只山羊。我站在第一个领袖山羊前面阻止它前进。但立即从队伍里又冲出一只山羊绕开我,领着队伍顺风而去。我挡住这只自选的领袖,另一只自选的领袖马上奋勇当先担起领队的重任。这时只听见远近羊群里大羊小羊的咩咩声,伴着呼啸的风声。背风而站的能见度不足二米,而顶风而站雪片打得睁不开眼睛,何谈能见度呢?这时的问题已不是怎么把羊群往回赶的问题,而是怎么别让羊群顺风跑散了的问题了。当时绝没有时间去思考应该怎么办,比如今天晚上回不了浩特怎么办什么的。而只能是马上对付眼前紧急情况,见机行事了。?
        我突然听到呼喊声,透过厚厚的雪片墙我看到有人骑在马上,是强各利甫和小夏克德尔!知道什么是救星吗?他们就是大救星!他们骑在马上左右奔跑着大声呼叫着挥动着长鞭子把羊群紧紧压缩成一团,然后顶风往回赶。羊们一个挨一个,羊脑袋顶着羊屁股连“咩”的余地都没有了。挤得跟伊拉克蜜枣似的羊群倒是乖乖地向前移动着。天黑之前,我们把羊群赶进了羊圈。
        坐在强各利甫的蒙古包里端着一碗热汤面,我的脑子这才有功夫思想。我想起上小学时候听到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的故事。小姐妹的家好像在我们西边包头附近的草原上,他们的羊群没有我们的那样大,也就几百只羊。龙梅玉荣姐妹俩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一天早上她们走着去放羊。好像也是下午刮起大风雪的。队里的人们骑着马找了她们一夜,直到天亮才在很远的南边找到几乎冻僵了但是仍然跟着羊群的小姐妹。人们把小姐妹抱到医院里,妹妹玉荣的脚冻掉好几个脚趾头。小姐妹成了全国少年儿童的英雄,有一个很好看的动画影片“草原小姐妹”,说的就是她们在风雪里保护羊群的故事。对我来说原来这只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但是现在我特别体会小姐妹当时跟着羊群在大风雪里跑的情景心情了。
        搬进冬营盘四十多天后,我们修理了羊圈挖出新鲜羊粪砖,把圈墙垒到近四尺高。这个冬天在这次大风雪后又有几次不大的风雪。
        除了风雪外,冬天的日子很好过。冬营盘草场的草长得比较密比较高,又有足够的雪,用不着东走西走地找草吃找雪吃,所以羊群可以站在一个地方连吃带喝好久不动窝。冬天气温很低,但有皮得勒皮裤毡疙瘩皮帽子,羊倌挨着吃草的羊群背风而坐,冬天的太阳晒到脸上仍然是很舒服绵绒绒的。冬天天短,一会儿天就黑了,用不着在外边呆十几个小时。而且最棒的是,冬营盘有成堆的羊粪砖而不用隔几天就背着粪筐去捡牛粪了。冬营盘有羊圈,下夜的也可以放心睡觉了(我还是真没有听说过狼先生跳进羊粪砖圈墙里咬羊哥们的例子)。而且冬天遍地都是大小雪堆用不着找牛,让牛拉着抬篓车去装水了。在农业地区冬天叫冬闲。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先人们把春节安排在冬天里的根本原因了。这样人们可以放心轻松地尽情地快乐热闹几天了。

        春天是悄悄到来的,捎来这好消息的是风。三月初突然有一天,仍然寒冷的风刮在脸上却没有了那种似刀割的感觉。几天后雪堆开始静静地流泪了,长长的泪流在雪堆周围延伸着。三月中下旬,静静地流泪变成嚎啕大哭的涌泪,只不过听不见哭声。伤心的雪堆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着。先消失的是小雪堆,然后大雪堆哭成小雪堆,最后小雪堆也没有了。这时的风还是冷的,但却不使人们缩手缩脚了。四月份的某一天,沿着地面远远望去看到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在雪堆泪水流过和雪堆消失的地方尤其的绿。
        在雪堆完全消失之前我们搬进了春营盘准备接羔季节的开始。这时李卫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帮助接羔,并且与阿拉登,其其格轮流下夜。强各利甫去公社买了奶头和奶粉,准备给母羊奶水不足的小羊喂奶。他拿出一个用毡子做成的大口袋,近二尺长一尺多宽,口袋上端钉着背带,背带是四根并排的小手指粗的骆驼毛搓成的绳子,再用骆驼毛捻成的毛线钉在一起做成的。强各利甫把大口袋斜挎在肩上向我演示如何把新出生的羊羔放在口袋里。
        从三日底开始每天都有新出生的小山羊小绵羊。冷风吹在全湿的羊羔身上很快会把羊羔冻死,我把新生的羊羔放在大毡口袋里送回浩特。如果羊群离浩特过于远,羊羔就得在毡口袋里多呆一会。开始时每天只有两三只羊羔,我拼命记住大羊长什么样小羊长什么样,大羊小羊身上和脸上有几个黑斑和黑斑的形状。傍晚羊群回来后,这些羊妈妈马上冲到蒙古包前扯开嗓子“咩-咩-咩-”,蒙古包里的羊羔立时“咩”做一团。由于新生的羊羔不多,我还能勉强指出哪只羊羔是哪只大羊生的。几天以后每天新生的羊羔增至八、九、十来只,对上这么多新生羊羔与母羊的重大责任可是真让我傻了眼。还是李卫英明伟大有主意。那时她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她的医药箱里有白色布质医用胶条俗称橡皮膏。我怀里揣着橡皮膏去放羊。见到有大羊生小羊就在大羊和小羊的耳朵上分别贴上一小块橡皮膏,在上边写上相同的数字或画上相同的记号。到了傍晚羊群回浩特后,这大羊和羊羔是自然成对的了。强各利甫,阿拉登和其其格见了这些贴在羊耳朵上的橡皮膏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楞是不相信我们会那么笨,居然记不住哪只小羊是属于哪只大羊的。我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认羊的本事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是学不来的。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牧民们是怎么只看一眼,就能够极为准确地记住哪只母亲生下哪只羊羔,我对他们的这样能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几千年的放牧生活,已经使得这种识别牲畜的能力成为草原牧民的一种生活本能。
        母羊不只是在白天生小羊而且夜里也在生。由于夜晚气温仍在零下,负责下夜的人每夜都得出去在羊群里转几次,见到刚生下的羊羔就抱回蒙古包里。轮到李卫下夜时,她揣着橡皮膏在羊群里转,把耳朵上贴着橡皮膏的小羊抱回我们蒙古包里来。
        我们把蒙古包西边的一小半用木板隔开,地上撒上厚厚的一层干羊粪,放进小羊羔。强各利甫和其其格的蒙古包也在西边靠门的地方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圈。初春季节天气还冷,白天小羊羔们不能跟着大羊出去吃草,它们就呆在蒙古包内的小羊圈中。每天早上羊群出牧之前,我们得跟在这些小山羊小绵羊的屁股后一通乱追把它们抓回来。小羊们吃饱奶后精神十足跑得飞快,抓住它们真是极好的清晨锻炼。
        经过一个长长的严寒的冬天不少母羊很是瘦弱,它们没有足够的奶水。在它们吃饱青草可以产生足够的奶水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就得用奶粉冲成的牛奶给小羊们补充养料。在我跟着羊群出去之后,李卫就将用奶粉调成的牛奶装在瓶子里,瓶口安上奶头,开始给母羊奶水不足的小羊喂奶。她从小羊圈里抱出一只小羊,一手托着它软软瘪瘪的肚子,一拿着奶瓶。小羊的嘴紧紧嘬住奶头,兴奋地吸着奶,小尾巴不停地左右摇摆着。感到它的小肚皮鼓起来了就把它抱回木板后再换一只。只要奶瓶有奶,小羊就不会自动停止嘬。?
        傍晚我把羊群放在离浩特几百米远的山坡上吃着草。母羊们鼓涨起来的乳房告诉它们喂奶的时间到了。母羊们昂头挺胸集体离群奔向浩特,一边走一边“咩,咩,咩”地高叫着。蒙古包里的小羊们一听这“咩”声,立时乱了套,个个迫不及待地“咩”起来。立时间大“咩”小“咩”响成一片,蒙古包内外到处是“咩”。几只小“咩”拼命往上跳,想跳出木板。我们赶快把小羊们抱出蒙古包。小羊们站在门口定一定神,仔细辨认寻找着熟悉的“咩”,确定方向后就一个猛子扎出去冲到那大“咩”的身体下吸起奶来。吸着奶的小羊兴奋地快速地左右摆动着小尾巴,大“咩”也立即不咩了,安静地站在那儿反刍咀嚼着,并不时回过头闻闻小羊的屁股,进一步确定这是它自己的小羊。小羊不时停下吸奶,弯曲后腿低下身体再一下子站起来用嘴猛撞母亲的乳房,以使有更多的奶流出,有时小羊后退几步再一下子猛冲上去用嘴撞乳房。随着小羊越长越大,这撞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有时小羊这一撞,撞得母羊的两条后腿一下子离地老高,但是没有一只母羊在意。看看小羊们这先向后退,再向前猛冲的行动,我老是在想:这些小哥们是从哪儿学会应用物理规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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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羊与山羊(4)

        不少时候我得在大毡口袋里装两只或三只新生的小羊把它们一起送回浩特,这样小羊身上会沾上别的小羊身上的气味。到晚上有的特别敏感的母羊闻到小羊身上的异味,就转身走开留下可怜的小羊站在冷风中细声无力地“咩”。这时我们把母羊抓回来,从奶头上挤下一些奶抹在小羊的屁股和尾巴上,托着小羊让母羊闻。母羊闻到自己的气味安静了下来。我们轻轻地放下小羊,帮助小羊找到奶头开始吃奶。母羊不时回过头来闻闻小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母羊转过头去慢慢地反刍咀嚼着。这时我们坐在地上给母羊和小羊唱歌。草原牧民们深信不移:音乐会使母羊小羊心情舒畅安静下来,增进互相接近的机会。一般说来,这样将母羊的奶抹在小羊身上一次或两次,再加上悠扬的歌声相助,母羊就会认回小羊。但偶尔也有一两只极为愚蠢而又顽固的母羊能把你气个半死。

        一天早晨我走出蒙古包,寒流带来的冷空气使我马上想到刚过去的冬天。我看到一只母羊刚生下一只小羊,湿漉漉的小羊躺在冷风中发抖。我马上抱起小羊往我们蒙古包走,母羊一见我抢了它的小羊急得气得猛跺前蹄,然后紧紧跟上我,要它的小羊。我转身对它说:“你没看见你的羊羔会冻死吗?等它身上干了我就还给你。”我进包把小羊轻轻放在灶旁边的一块毡子上。这母羊在我们包门口恨恨地跺了半天脚,没辙最后跟着羊群去吃草了。傍晚羊群回来后,我把这只小羊抱出来放在这母羊跟前,母羊闻了闻小羊转身就跑。李卫把母羊抓了回来,抱着它的头,我挤了一些羊奶抹在小羊身上屁股上,把小羊放在地上帮助小羊找到奶头,小羊开始吃奶。李卫松开手,母羊回头闻了闻小羊扭头又跑。我们把它抓回来,抱着小羊举到它的鼻子前让它闻,然后放下小羊让小羊吃奶。李卫放开手,这次母羊连闻也不闻了,拔腿就跑,好像逃离什么巨大危险一样。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羊!我们又把母羊抓了回来,迫使它站着不动,让小羊吃奶。
        在这之后每天早晚我们都得抓住这母羊,不论我们在不在小羊身上抹母羊的奶,这母羊是绝对不会自愿地让小羊吃奶的,我们悠扬的歌声真是对笨羊弹琴毫无作用。我们只好抱着母羊的头或是紧紧揪住母羊脖子上和背上的毛迫使它站着不动,这样小羊可以吃奶。这母羊在这样严格控制下还是不断扭着它的屁股,它甚至找了一个机会狠狠地在小羊背上咬了一口。我们在小羊的伤口上涂上消炎膏。奇怪的是这伤口是怎么都不愈合,后来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圆洞,不断地流着浓。这母羊的嘴真是毒。夏天到来后下蛆的苍蝇来了,在小羊背上的洞里下了蛆。我们把小羊抓住把蛆挑出来撒上药粉再盖上一块布,把布边与羊毛缝在一起。过了几天苍蝇找了机会又下了蛆,我们抓住小羊又重新整治一遍。这时奇迹发生了,有一天这只母羊突然认领它的小羊了。母羊对小羊好得不得了,与小羊寸步不离,我们要是抓住小羊给它整治背上的蛆,母羊就愤愤地站在旁边不断地跺脚,就差咬我们一口了。我们只希望夏天过去后下蛆的苍蝇没有了,我们再啄磨个什么招让上羊背上的圆洞愈合。但是小羊越来越弱,背上的洞越来越大。在天气刚刚凉快下来的时候,有一天小羊死了。母羊站在小羊旁边“咩咩咩”不停地叫着,想把小羊叫醒,它用鼻子不断地顶小羊,想帮小羊站起来。母羊守着躺在地上不动的小羊怎么也不肯离去。我看着这情景除了摇头翻白眼,不知说什么。?

        一天一只瘦弱的母山羊生了双胞胎,两只白色的小山羊眼睛还没睁开就张开嘴“咩咩”地大叫起来,这山羊是真吵。两只小羊一只大些一只小些,母羊的奶水并不好,肯定养不活这哥俩。我们把大一些的小羊给了母羊,决定自己喂养这只小不点。我们叫它“咪呢亚吗”,蒙语“我的山羊”的意思。咪呢亚吗真皮实,喝着奶粉对成的牛奶越长越大,像条小狗一样到处跟着我们。每当它听见我们叫“咪呢亚吗”,它就歪着它的小脑袋大声地“咩-”,然后向我们跑来。蒙古包的门槛有半尺高,几天后咪呢亚吗就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了。山羊真是喜欢登高,咪呢亚吗在我们蒙古包里爬上了所有的高峰,不论是衣服堆,被子垛,还是小炕桌,木柜子,甚至灶台上,哥们的精力真是旺盛。如果天气较暖我们就让小羊跟着羊群出去,因为它们应该开始吃草了。一天傍晚,我在奶瓶里装上大半瓶奶走出蒙古包叫着“咪呢亚吗!”没有回答。“咪呢亚吗!”仍没有回答。我们找遍了整个浩特,不见“咪呢亚吗”的影儿,这小哥们能上哪儿呢?这时天已黑了,我骑上我的马,怀里揣着奶瓶向着我们东边的浩特一溜小跑而去。我的羊群是从东北方向回来的,可能咪呢亚吗见到浩特就离开了羊群。我问这个浩特的人们是否见到一只自己乱溜的小白山羊,他们都摇头。一个人说,羊群里有那么多小白山羊,就是混进一只来也很难认出。我说我来试试。我对着羊群大叫“咪呢亚吗!”远远的,羊群深处传来一声细细的“咩”。不一会儿随着不断的“咩”声,从羊群里飞快地滚出一个小白绒球。我抱起这“咩”看的小白绒球,从怀里掏出奶瓶,绒球顿时没声了。?

        初夏时接羔季节基本结束,我们羊群里多了四百来只小山羊小绵羊。母羊们吃饱了青草有了足够的奶水,除了像咪呢亚吗这样的孤儿之外,我们不用再给羊羔喂奶了。而且喂奶也不用奶粉,因为我们有了奶牛,吃足青草的奶牛有了足够的牛奶。小羊们每天跟着羊群出去吃草,用牙齿把草尖咬断,起劲地咀嚼着甜甜的嫩草叶。几乎所有的小羊都开始吃草,只有一只除外。这是一只白色的小绵羊,看上去与其它小绵羊没有任何不同。开始我以为过几天它就会吃草了,可是过了几天又过了几天,这只小羊还是不吃草。别的小羊全在低头吃着草,这只小羊却无事可干,扬着头站在那里。我拔了几棵嫩草逮住这只小羊把草塞进它的嘴里,按着它的上牙下牙,一张一合地帮着它咀嚼。嚼了一会儿我把它放在地上,小羊立即把草叶吐了出来。我又试了一次,它又把草叶吐了出来。别的小羊吃青草又有母羊的奶水帮助,越长越大,而这只不吃草只吃奶的小羊还是那么小。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还有不吃草的羊呢?我问强各利甫,强各利甫摇头。不吃草的小羊越来越弱,它只有其它小羊的一半那么大,有一天它死了。我常想这只小羊一定是有什么心理障碍,没准儿心理医生可以帮助它。
        四百多只小羊使羊群增大不少。小羊们跟在大羊屁股后面吃一会儿草,抬起头来互相张望。突然有一只小羊身体一扭猛地跳在空中,四脚一落地飞快地跑了起来。其它小羊立即加入,身体一扭往空中一跳,四脚着地后就冲剌似地疯跑了起来。有的疯跑的小羊撞到正在吃草的大羊身上,反弹力有时能把小羊弹出去几尺远,摔在地上的小羊站起来定定神,然后跳起来接着跑。而被撞的大羊看都不看这捣蛋鬼,只是把身体向旁边挪一挪,低着头继续吃草。几百只疯跑的小羊像一片在绿草上飞快滚动的绒球。绒球们滚到那边又滚回来。不一会绒球们就累得堆在一起睡起觉来。小羊们的毛比大羊的毛白得多,一堆白绒球在阳光下耀眼闪光。大羊们巴不得这轻闲,安静地吃着草。
        山羊绵羊吃了青草,补上了它们在冬天和春天掉的膘,一些三岁的骟羊和没有羊羔的母羊尤其的肥壮,已经开始掉毛了。新疆细毛羊是不掉毛的,它们的新毛把旧毛顶起来,要用剪刀把旧毛剪下来。而蒙古羊的旧毛会自己脱落,这一定是蒙古羊更接近野生羊的缘故。羊毛是从羊脖子上肚皮上开始脱落,然后是屁股上最后是背上。冬天的羊毛又长又密纠缠在一起,掉下的毛与没掉的毛绕在一起挂在拖在羊身上。有的羊掉的毛形成一张羊毛网挂在羊屁股后面拖在草地上有两三尺长。这羊昂起头目中无人地往前走,活像拖着一件大披风的欧州贵族。网眼越拖越大,披风越拖越长越拖越薄,最后断在草地上。很快羊群里就有了十来只连背上的毛都掉光了的大胖羊,这都是没有牵挂的单身壮汉,而有小羊的母羊们和其它比较瘦弱的羊们还需要身上的毛御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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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6月11日(我还真记得这日子!) 阴天。近中午时分随着风下起了雨。雨不是很大但是持续不断,风也不是很强。雨水很凉,加上风一吹真是刺骨的冷。那天夜里羊群背风冒雨而站,站了半夜实在太累了就卧在泥水里。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我们用木板隔了半个蒙古包出来,强各利甫与其其格的蒙古包也隔出尽可能大的一块地方。我们冒雨在泥水里东奔西跑,把半大的羊羔和几只弱羊伊拉克蜜枣般紧紧地塞满蒙古包里空出的地方。我穿着雨衣跟着羊群出去了。灰蒙蒙的天是冷的,雨水是冷的,风刮在雨水打湿的脸上手上钻心的冷。羊群不好好地低头吃草,吃几口就顺着风不停地往前走。我不停地走到羊群前头迫使羊群掉头,不是完全顶风而是选择一个三四十度的角度顶着风。羊身体分泌一定的油混在羊毛中,对一般的雨来说,这一身羊毛就是一件雨衣,但对这下个没完没了的雨,这件雨衣就不那么好用有效了。
        不论如何,有毛的羊好歹还有个遮挡,那十来只没毛的大胖羊可就惨了。冷雨直接浇到光光的羊皮上,冷风把羊身体里的热量都带走了。从中午起没毛的胖羊一只接一只卧在泥水里不肯走了。我用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手推它们的屁股,想让它们站起来,我的手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就像推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有几只似乎已经昏迷了。卧下的胖羊没有一只站起来。我跟着羊群在冷雨泥水中走了一天,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能坐下来喘口气。傍晚时除了那十几只卧下不走的没毛胖羊外,我把羊群赶回了浩特。盖蒙古包的毡子全湿透了,由于包顶的倾斜角度,包顶的毡子并没有往包里滴水,但湿羊毛的气味却弥漫着整个蒙古包。我们用仅有的一点干牛粪做了简单的晚饭,却没有烤火取暖的燃料了。那一夜李卫可辛苦了,在雨水里站了大半夜阻挡羊群顺风而逃。下半夜时雨停了风住了,羊群才卧下休息。
        天亮了,偷懒休息了两天的太阳终天露出了头。阳光马上温暖了一切,青草立时长高一二寸。散开的羊群安闲地吃着草。我去看昨天卧下不走的没毛胖羊们,没有一个动窝全都死在它们卧下的地方。我们大队除了根登丹巴的羊群外,每一个浩特都死了十几只二十只没毛的胖羊。离根登丹巴浩特不远有一座被遗弃的土坯房子没门没窗,根登丹巴在老婆孩子的帮助下把羊群赶进屋子里,堵上门。羊群在土房子里呆了两夜一天,他的羊群一只也没有死。
        骆驼和绵羊一样身上只有一种软毛,把这层软毛全脱光后再长新毛。而山羊、牛和马的身上却有两种毛,一种是长的直的硬毛,像人的头发那样(当然没有那么长),在硬毛下贴着皮肤又有一层弱毛,而每年掉的毛主要是这层软毛。这次冷雨我们大队冻死了二百多只光板绵羊,我不记得有山羊,牛或马被冻死的。来到美国后见到那种装垃圾用的大黑塑料袋,我老是想,当时若我有这样的大塑料袋和胶条,我可以给每一只没毛的羊做一件雨衣,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冻死了。好在冷雨是不经常下的,我在草原的七年就碰到过这一次。要是经常下冷雨,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不会让肥壮的羊先脱毛了。坏事变好事,由于近两天两夜的雨水浸透了土地,那年的牧草长得特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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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羊与山羊(5)

        接羔季节结束后,下一个任务是剪羊毛和刷山羊绒。山羊绒就是开士米。
        冷雨下过后太阳一出来,眼见着青草就拔高了一大截。十几天后羊群吃足青草,大部份开始掉毛了。不少山羊身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地挂着拱出来的山羊绒。
        一天早晨我把我的羊群赶到附近的一个石头和泥垒成的羊圈,已经在羊圈那儿等着的好几个人帮助我把羊群赶进了圈里,把门堵上。剪羊毛和刷羊绒总是几个浩特的联合行动,因为每个浩特都有近一千多只羊需要修理,若只靠这个浩特的两三家几个人,这修理工作怎么也得拖上一个月,在这么长时间里很多羊的毛早就掉光了。这时候住的近的几个浩特集中全部人力,包括老人小孩在内,突击剪羊毛刷山羊绒,那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大家全都有活干。
        说到羊掉毛,这儿插上一段。蒙古牧民一般是大大咧咧,没有汉族农民那股精细劲,而且这羊和羊毛是大队所有不是个人自己的,所以除了大堆掉下的羊毛外,牧民们并不捡回来。在春营盘和夏营盘的不少地方,常看见一片一片白花花的羊毛挂在草上。我们公社有一个从河北农村来的汉族农民,每年夏天他到各大队的夏营盘去搂挂在草上的羊毛,拿回公社卖钱,以此养家,他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这哥们是我们公社有名的并且唯一的单干户,到我们来时他还在单干,我们来了以后那么多年他仍然在单干。他这个单干户成为我们公社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著名景观。没听说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到过什么批判斗争。
        我们大队有一台经常出毛病的由柴油机带动的剪毛机。若机器能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就会组织一支四五个人的机械剪毛队到各浩特去帮忙。这年很幸运,机器没毛病能转,机械剪毛队来给我们帮忙。剪毛机旁摆着几张桌子,这是剪毛的操作平台。这个剪毛机上可以安装六把电动推子。丹木登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和中年人在玩这先进玩艺儿,这老式的电动推子死沉,而且抖动得非常厉害。从其他浩特来了十几个人帮助我们,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大剪子。
        并不是任何羊抓过来就可以剪毛的,要抓那些正好可以剪毛的羊。蒙古羊的旧毛要掉的时候连着皮肤的那层毛变得比较稀疏,剪子要剪断的就是这层毛。而新疆细毛改良羊的新毛顶起旧毛来,新长的毛还不那么密,比较容易插入剪子。恰到时候的蒙古羊好认,因为它们身上左一块右一块地吊着脱落的毛。而对改良羊,就得拨开它的旧毛,看看是否在根上长出了一层新毛。羊的觉悟绝对是个大问题,没有一只羊会自觉自愿地被抓住剪毛。所以任何一只羊发现有人在它屁股后面追,那一定是要玩命地在羊群中乱跑的。年轻人(我们当然是年轻人),十几岁的孩子们,跟在羊屁股后面在羊群中穿插,看准机会扑将上去,把这胖羊摔翻在地,压在羊身上将羊的四条腿用力并拢,用羊毛搓的绳子捆上,拖到剪毛机那儿,或是拖给坐在圈的东边用剪刀剪羊毛的妇女和老年人。强各利甫不是妇女也不是老年人,但是他混在这伙人中剪羊毛。
        十二岁的巴特孟克一脸成人的严肃,以成人的架式把一只羊摔倒在桌子旁,利索地把四条腿捆在一起。巴特孟克和他十六岁的哥哥眼睛很大,眼珠是浅绿色的,年轻人叫他们“猫眼”。显然他们的一些先人一定是从欧州或是从中东什么地方来的。丹木登拖过这只羊,因为桌子已被其他人占满,丹木登就弯着腰在地上用电推子剪毛。他从羊脖子开始,先小心地把脖子上的羊毛绕着圈推个光,然后顺着脖子沿着脊梁骨把推子平稳地推到尾巴。羊背上立即现出一条洁白的大道,紧接着是几条平行的大道,最后并排平行的洁白大道复盖了整个羊背。丹木登左手提住绑在一起的四只羊蹄子,使羊四蹄朝天倒立在它的背上,右手稳握抖动的电动推子缓慢仔细地饶过羊的腿根,左一弯右一弯地把腿根上的毛推净,然后在羊肚皮上开出平行的洁白大道。几分钟后丹木登关上他的电推子,松开捆羊腿的羊毛绳,挺直了背。小了一大圈但白了许多的羊,四条腿一阵乱踢站了起来,楞了几秒钟后撒腿窜进羊群。七十多岁的策仁丹增走过来把剪下的羊毛卷成一大团抱到羊圈外。
        我捉了一只羊捆上四条腿拖到丹木登那儿。我从他手里接过电推子,打开开关,电推子立即激烈地抖动起来,抖得我得用两只手紧握推子。丹木登笑着走过来演示给我正确的握推子的方法,以及如何稳住右手腕以便拿稳推子。我试看先推羊脖子,但害怕剪破曲里拐弯的脖子不敢将推子紧贴羊皮,结果推子总是被羊毛缠住,我是满头大汗毫无进展。丹木登笑着教我先推平坦的羊背。推子紧贴羊背,沿着刚刚顶出的新毛层推下去,一条洁白的大道就在羊背上出现了,这倒是不很难,不一会儿又开出几条平行的洁白大道。然后就看我手忙脚乱了,死沉的推子越抖越沉,越沉越抖。沿着羊腿根的羊皮可是皱皱巴巴高低不平,不一会我就把羊的左前腿内侧的皮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我关上推子,使劲按住伤口。丹木登用手指挑了一块黄色的机油抹在伤口上,说这样苍蝇就不会来下蛆了。我把电推子给了丹木登让他去推完那只可怜倒霉的羊吧。看来这机械化也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呢!?
        我又捉了一只羊拖到近墙根离强各利甫不远的地方,抓起剪子蹲下开始剪羊毛。这剪子比那电动推子当然是轻多了,而且绝对不抖动。不一会儿我就把羊脖子上的毛剪了个干净,开始剪羊背上的毛。羊脖子曲里拐弯一剪子不能剪太多的毛,而羊背上平坦开阔一剪子下去可以剪很大一片,但这就要使劲捏合剪子了。几剪子下来我的手又酸又疼。我把剪子放在羊身上,使劲地甩着右手。等手不酸了,接着再剪。剪了没几下,我的手又酸疼得不行了。于是我发明了新方法:用双手握住剪子一块用劲。强各利甫看我这狼狈劲,说:“每次别剪太多的毛就容易一些。”强各利甫的方法是容易一些,但剪完第二只羊后我手上已经磨起一个大血泡。我转头看看阿拉登,其其格和其他几个妇女边剪毛边说笑,强各利甫和几个老年人也在边剪毛边说着什么,他们手上都没有血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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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古牧民的手很大很有劲很发达。男人们要用他们的手紧握套马杆,用力拉住套子里拼命挣动扎想逃跑的马或牛;他们要用他们的手紧紧抓住牛、马、羊迫使它们站稳不动,或是将它们摔翻在地;他们要用他们的手修理牛车,拉紧固定蒙古包的多条绳子,以及其它很多事情。女人们要用她们的手挤牛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记得我第一次挤奶时手指是怎样的酸疼);搓马鬃,驼毛,或是两种毛混成的绳子;她们不但要用手缝制全家一年四季的衣服,而且还要用驼毛线将两层或三层毡子钉在一起缝制地毯。强各利甫比我高出七八个厘米,我的手与他的手相比就像一个小学生的手与一个成人的手相比。但是强各利甫的脚却可以容易地穿进我的鞋里。牧民们骑马骑骆驼赶牛车很少用脚走路,所以他们的脚都比较小,不发达。蒙古牧民的手和脚又一次证实了达尔文的进化论。

        由于剪毛机的帮助,到中午时分一大片羊变小变白了。强各利甫从羊群中抓了一只胖羊,杀了把肉连骨头割成四至五寸长的肉块扔进一口大锅里,锅里已有半锅要开的水。有人把圈门打开让羊也出去吃午饭,羊们真是饿了,出了圈们并不跑,就在圈周围吃着草。锅里的羊肉开始变颜色。我以前从来不吃羊肉,因为受不了那股膻味,但草原上的羊肉不怎么膻,尤其是大胖羊的新鲜肉一点膻味都没有。白水煮羊肉这叫手扒肉,牧民们不用酱油醋花椒辣椒姜葱之的佐料,大多数人就直接吃这白水煮的肉。有几个人在碗里放上几颗大盐粒,浇上锅里的肉汤做成沾肉用的盐水。有人从草地里拔了棵野葱用刀把野葱切碎放在盐水里,做成葱花盐水。牧民们吃肉很是文明,他们每人兜里都有一把作工具用的折叠刀,这又是吃肉的刀子。他们左手托着肉,右手拿刀割下不大不小的肉块送到嘴里。牧民们可以用刀把骨头上的肉和筋刮得干干净净,就像羊拐这样几里旮旯猫腻极多的骨头,也能剔得比我们小时玩的羊拐还干净。我拿着折叠刀试过多次,这本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得来的。而且我们还是真没那份耐心,手上拿着肉,肚子里叽哩咕噜乱响,我们是没有耐心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肉吃的。把肉举到嘴边,一咬一大口,这多带劲!因为肉还没有煮得烂熟,有时肉块咬在嘴里筋却没有断,我们就得把脸扭向左边把手里的肉拖到右边,连咬带拽把筋弄断。不一会我们就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了。强各利甫笑咪咪地看着我和李卫,用手里的刀子指着旁边的一条狗:“你们俩跟它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看看狗,狗用它的两只前爪紧紧按住一根骨头,在用牙齿撕上面的筋和肉。然后我们互相看看对方满脸的油,哈哈大笑起来。
        强各利甫吃完肉,用左手指把刀上的油抹干净,右手把刀折好放进他的裤子口袋中,然后把手上的油小心地抹在他的马靴上,这样可以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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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肉吃完是一锅茶。我匆匆地喝完一碗茶,把我的羊赶回圈里来。下午安静多了,没有人用剪毛机,轰鸣的柴油机没声了。人们抓羊的抓羊,剪毛的剪毛,刷山羊绒的刷山羊绒。策仁丹增在内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们把剪下的羊毛抱到圈外,把蒙古羊毛与改良羊毛分开,因为它们的收购价钱是不同的。不少羊的羊毛剪下来还是连在一起的,他们找出较完整仍然连在一起的羊毛拉成一张五六尺长三四尺宽的羊毛网,把零碎的羊毛包在里面再紧紧卷起来,成为一个大羊毛卷。他们把山羊绒装在大布口袋中。没有人在指挥下命令,一切进行的自然有序,谁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羊圈里没有了柴油机震耳的噪音,却添了此起彼伏山羊高昂的“咩咩”牢骚声。给山羊刷羊绒用的是一种钢丝做成的前端弯曲,半尺宽一尺长的刷子(梳子)。山羊可没有绵羊那么乖,不论你多么小心翼翼,刷一下这山羊就张大嘴吐出舌头,“咩-”一长声,吵得人很是心烦,只能是赶快刷完羊绒把它放开,这山羊顿时不“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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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真是晒,圈里没有阴凉,而且四尺高的圈墙挡住了风,一千多只绵羊山羊在圈里又尿又拉,圈里的气味实在难闻。没有人抱怨或是注意到这晒这热这臭,人们在说笑聊天,剪着羊毛刷着山羊绒,他们在利用这不常有的聚会机会交流信息,逗笑、玩乐。这平和自在的气氛很快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忘掉了这晒这热这臭,成为这潇洒泰然人群中的两分子:这就是生活。
        太阳还有一人高时,我们让羊出了圈,羊群散开静静地吃着草。人们直起腰揉着背,收拾起剪子,羊绒刷子,走出圈来。这次由于剪毛机的帮助,绝大多数该修理的羊得到了修理。羊群里还有不少羊没有剪毛,还有一些山羊没有刷绒,但这多数是一些弱羊,新毛还没有把旧毛顶出来。强各利甫说我们可以自己逐渐地修理这些羊。
        人们说着笑着,跃上爬上马背,向着各自的浩特小颠大跑而去,背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完)

二草:没有领袖的牛群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09-6-1 10:08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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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领袖的牛群(1)

      蒙语“牛”的发音是“乌乎日”。开始的时候,听我们说“乌乎日”,牧民们常常笑出声来,这真是弄得我们莫名其妙:不就是牛吗,这有什么可笑的呢?过了很长时间,当我们的蒙语熟练起来以后,才发现如果我们说“乌乎日”的时候不注意,发出的音就很像“努乎日”,而“努乎日”是哥们,同志的意思。多年后我突然觉悟到我们把牛叫做“哥们”,真是没有什么不对的。牛给了我们那么多:劳力,牛奶,牛肉,牛皮,牛粪,它们任劳任怨地给出了能给的一切之后,悄悄地死去。鲁迅先生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血和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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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上每个浩特都有一群羊和一群牛,牛群是六十多至一百头不等。牛群里有母牛,骟了的公牛,两三岁的牛少年牛青年,当然还有一岁的牛犊子牛儿童。蒙古牧民给牲畜记年龄用的是虚岁制:牛犊子刚生下来是一岁,过了一年是两岁,以此类推。
      牛群跟马群最不同的是没有领袖,公牛(种牛)们除了配种季节是不呆在牛群里的。我们常看见几只公牛自己成一群,对有着众多母牛的牛群不屑一顾。不像儿马(种马)那样是极为负责的领袖,公牛是酷爱民主的自由战士,它们可不愿当那个费力又劳神,必须时刻盯着自己的母牛们的领袖。由于没有领袖,牛群很容易散群。好在牛腿没有马腿长,散了群的牛不会跑太远。牛倌们过一两天就去找他们的牛,把跑散的牛撵成一群,赶到离水源不太远、牛倌认为是他(她)的牛群应该呆的地方。春夏秋三季,牛群会自己去喝水;冬季牛也是同羊群一样靠吃雪解渴。但是如果很久不下雪,地上的积雪冻上一层厚厚的硬壳,牛的舌头卷不起雪来,牛倌就得每隔十天半个月将牛群赶到我们大队北边的泉眼去喝水,一去一回要费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秋天是牛群的配种季节,公牛回到牛群里干它们该干的活儿,尽它们的责任。牛犊子在春天出生。草原上的牛有奶,但远非理想的奶牛。很少有奶牛能挤一两升奶,一般的奶牛一次能挤半升奶就很不错了。我知道当人手挤不出奶时牛犊子仍能嘬出奶来,但我总觉得心里有不安:如果我们不挤奶,这奶该全是牛犊子的,我们在与牛犊子抢奶喝,这实在是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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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草原的第一个春天印象特别深。经过五个多月刺骨刀割似的西伯利亚北风的沐浴,突然有一天风刮在脸上不那么似刀割了,然后积雪开始融化,又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远远望去地上可以看出绿颜色了,春天终于来了。草原上长出了短短的青草,羊和马能用它们的牙将草齐根咬断尝个鲜,牛没有上牙咬不断短草,但牛们却有出奇的耐心,闻着青草的鲜味,等待着青草长高的那一天。
      一天下午强各利甫给我们赶来一头奶牛和它新生几天的小牛犊,这是我们的第一头奶牛。这奶牛是棕黄带有一些浅粉颜色,牛犊是闪亮的棕黄色。牛犊子有两只不怕虎,天真无邪无惧的大眼睛,和两只能在头顶上左右乱转的像大勺子似的耳朵。我拍拍它的头,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还不到挤奶的时候,强各利甫给我们表演如何挤奶,他坐在他的左脚上,一个小桶放在左腿上用右腿扶着奶桶,然后他看看我们,高抬双手演示着如何用手指挤奶头。强各利甫眨眨眼笑着说:“这很容易。”在草原上挤奶是女人们的工作,但是如果需要的话,男人们也会做。反过来,如果需要的话,女人们也会做男人们应该做的工作。草原上男女之间有一种自然的互相尊重的平等关系。由于没有孔老夫子的影响,女人们不是二等公民,所以也没有妇女们的解放运动。
      由于没有树,在草原上很难找到木桩木棍,牧民们把一条长牛皮绳钉在地上再把大牛和牛犊子拴在牛皮绳上。我们也在地上钉了一条短牛皮绳。那天晚上我将牛犊拴在大牛旁边。第二天早上我提了一个小桶来挤奶。我先把牛犊放开让它嘬奶,半分钟后牛犊子嘬出了奶我再把它拴上,模仿着强各利甫昨天的架式,我开始挤奶。奶头软软的,奶水刷刷地射在桶里,真是很容易。但不到一分钟我的手指开始酸疼起来,我停下来甩着手休息了一会。再挤没有二十秒手指又酸疼的不行了,再甩一会儿手,再挤。挤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呢! 那天晚上我又挤奶,这次用了更长的时间,不知中间休息了多少次。
      一个月后我的手指不再酸疼了,挤奶这才成了一件容易的事。后来其他几个浩特也给我们送来了奶牛,在这五六只奶牛中,强各利甫的粉牛是奶最多、脾气最好的一头牛。
      现在我们可以煮自己的奶茶了,而且可以想喝就喝一碗牛奶了。我们把牛奶烧开,盛在小碗里放一点白糖,真是很好喝。一天我们正在喝奶,强各利甫进来了。他看见我们每人端着半碗奶,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你们怎么喝奶呢?只有牛犊子和婴儿才喝奶的。”一句话说得我们不知所以然。我想:“为什么不喝奶呢?牛奶很好喝呀!”几年以后由于不知道的什么奇怪原因,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喝奶了。

      进入秋天后我们听说了一个邻近大队新牧民们的有关奶牛的故事。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对农业与畜牧业是一无所知的。我们进入中学后每个学期有一个星期去郊区农村帮助夏收或做些其它的农活儿。这时我们才有机会认识麦子,玉米,白薯,土豆等农作物长什么样,以及亲眼见见牛,马,驴,羊的模样长象。初二时我们开始有了生物课,主要是讲植物;初三的生物课则该讲动物了,包括动物的繁殖。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我们从来没上初三的课。我们邻近大队这几个可爱的新牧民男哥们一定也是初一或初二的学生。

      老乡们认为一个大队的所有新牧民是一户人家,而挤奶是一户人家里女人们该做的事,所以各大队的老乡们都把奶牛送给女生们。于是这几个男哥们心里很是不平和嫉妒,他们决定去逮自己的奶牛。草原上没有关牛的圈,牛群是到处乱溜的。我们常常看见成伙的十几头或二十多头牛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过。一天二十多头一伙牛走过这哥几个的蒙古包,哥几个兴奋地窜出蒙古包。他们手拿绳子围着牛群转。“逮哪一个?”一个问道。“那个最大个的!”领头的哥们指着牛群中的一头牛。大伙包超而上费了一番劲把绳子套在了一头大公牛的犄角上。那天这公牛的脾气还是真好,一动不动,两只大牛眼瞪着这几个哥们,看看他们要干什么。哥几个挺得意:这牛比女生们的牛大多了,牛大当然意味着牛奶多了。这时一个哥们手提小桶围着牛转了好几圈,大声叫道:“牛奶在哪?”哥几个都弯着腰绕着他们的大牛转起圈来,他们只知道有牛就有奶,要不怎么叫牛奶呢!但却忘了问牛奶的开关在哪。这个故事让我们笑了好几天。?

      布鲁氏杆菌病简称布病,布鲁氏杆菌是由牛传染到人身上的。好几个牧民明显地有布病或布病的后遗症,其主要症状是发低烧和关节酸疼。有些妇女也应该有布病,因为她们接触牛更多些。但是我们极少听见牧民说:“我有病。”对于草原牧民们来说,只要能够爬得起来就不是有病。强各利甫有布病,他老是说他的胳膊和腿酸疼,他创造了自己的练身操,先慢慢地转他的头,反时针转一会儿,再倒回来顺时针转一会儿;第二是耸他的肩膀,上下耸再前后耸;最后是伸展胳膊。我想强各利甫是因为有布病所以才得到“懒”的声誉的,强各利甫的懒,在我们大队是有名的。他是牛倌,但是很少去看他的牛群,他的牛散得到处都是,混在别人的牛群里。
      强各利甫的眼力出奇的好。远远地我只能看到有几个黑点,但他却能看出这些黑点是牛还是马,不但如此,若是牛他还能辨别出这是谁的牛群里的牛。他的分辩力也是出奇的好,若几个牛群的牛混在一起,他能清楚地分出哪头牛是属于哪一群的。所以若有关于某只牛应该属于哪一群的争论,强各利甫就被请来做裁判,而且这裁判是有绝对权威的。强各利甫裁决后大家什么争论也没有了。当然特别地,他能记住他的每一只混在别人牛群中的牛。他就让他的牛呆在别人的牛群里,当他需要某只牛时就到某群牛中去找。大多数牛倌对此并不在乎,有的牛倌不喜欢强各利甫的这种作法,但他们也没辙,把强各利甫的牛分出去还得费更大的劲儿。结果是牛倌们干脆不断地向强各利甫报告他的牛是否还呆在他们的牛群里,或是哪只不在了。
      有一年我们的一个新牧民也当牛倌,一次在找牛的路上碰到强各利甫。强各利甫笑话他的牛群跑散了,说道:“你的牛这儿也有,那儿也有,到处都有。”我们这哥们脑子特好使,反映也来的快:“是啊,你的牛这儿也没有,那儿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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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领袖的牛群(2)

      牧民们用牛奶做奶皮子和奶豆腐。奶皮子就是煮牛奶时牛奶表面的那层皮,牧民们有本事能使奶皮子至少半厘米厚。草原上人们用的锅都是那种尖底的生铁锅,做奶皮子要用比较浅的锅,上口直径一尺半至二尺。把牛奶倒在锅里用微火加热(一定不能让牛奶煮开!),随着温度的增高,牛奶表面泛起的泡沫越来越多。当牛奶热到快开锅时候,把烧过的牛粪灰撒在燃烧的牛粪上,灶里的火几乎被压灭,只留下一小块牛粪还有红火。这时用一把大勺子将牛奶表层已形成的泡沫轻轻推向一边,再用勺子舀起锅里的热牛奶,高高地举起勺子,将满勺的牛奶稍微有所倾斜,让勺子里的牛奶慢慢地落回到锅里,落下的牛奶会溅起很多新的泡沫。过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个多钟头)这些泡沫就会定型,这时用勺子将它们推向一边,这定型的泡沫即是奶皮子,已占有了大半个锅面。再重复若干次,舀起牛奶慢慢倒下,溅起一堆泡沫复盖了另外小半个锅面。巧妙地控制燃烧着的牛粪,保持锅内牛奶的温度不变,半天过后就有了一锅香得不得了的奶皮子。
      夏末秋初,牛吃了带籽的草时奶皮子最厚,能有近四分之三厘米那么厚。奶皮子是牛奶里的精华,奶油什么的全在里面。在碗里放上一把炒米,加一块奶皮子,再放一点白糖,那个好吃劲就别提了,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奶皮子还口水乱流。美中不足的是炒米里常混有沙子小石头,常常是当你满口嚼得正香时,“嘎吧”一声硌了牙或几乎崩掉半个牙。老乡们只吃掉一点新鲜奶皮子(当然孩子多的人家办不到),他们把奶皮子积攒在一个大盆里,让奶皮子自然发酸发酵,就行成了一种相当高级的酸奶酪。秋末的时候把这酸奶酪装进洗干净的羊肚子(羊胃)里,冬天喝茶时就可以切一小块这酸奶酪放在炒米上面,热茶一浇黄油花飘在茶上面,茶水泡过的奶酪与炒米混在一起煞是可口。我们做的奶皮子从来是一分而光不能过夜的,根本就别梦想积攒成什么酸奶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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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豆腐是另一种奶酪。要做奶豆腐首先需要一个装酸奶的木桶,中文里没有这种木桶的专用名,但是英文有:churn。而且欧州人(包括美国人)用的churn与蒙古牧民用的酸奶木桶长得一模一样,弄不清是谁学谁的:不知这酸奶桶是成吉思汗带到欧州去的,还是他从欧州带回来的呢。装酸牛奶的木桶头小底大将近一米高,由三道铁箍把长木条们箍在一起。上面的木盖有一个直径一寸的圆洞,一根下端钉着一块十字形木板的圆木棍从洞中穿出,这是搅酸奶用的。每天把挤了的牛奶倒入木桶中,再把木棍拔起来按下去地重复几次,把奶搅匀。
      奶桶快满时真正的劳动就要开始了。为了把黄油分离出来,要把这奶桶里的木棍拔起来按下去连续上下摇晃一千次。前一二百次不怎么费劲,再往后就不那么舒服自在了。十字型的木板不是那么窄那么短,把这木板在酸奶中快速拉上来,再快速按下去要克服很大阻力。数到三百次时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到四百次,数到四百次时就盼着五百次,……。就说提上来按下去一次需要要三秒钟吧,这一千次就是三千秒,这可是五十分钟哪!终于地终于,一千次摇完了。把木盖揭开,小颗粒状的黄油都浮在上面,把它用手捞出来放到锅里,慢慢加热熔化成黄油,能灌一般酒瓶的半瓶到大半瓶。
      捞完黄油,剩下的酸奶就倒在一口大锅里,在锅上放一个上小下大没底没盖的一尺多高的木桶(木箍),木桶的下沿刚好盖住或浸在大锅里的酸奶中,一只小桶吊在木桶中,作为盖的一只尖底小铁锅坐在这木桶上,小锅的尖底正对着小桶,小桶是积蒸馏水用的。开始时在小锅里盛满冷水。灶里加入牛粪,用大火将酸奶烧开。翻滚着的酸奶喷吐着蒸汽,热蒸汽碰到凉锅底凝聚成水,沿着小锅的尖底流进悬挂着的小桶中。这时候整个蒙古包里弥漫着带有酒味的酸奶的香味。连续用大火将酸奶煮开约一个多小时,小锅里的水变热了就换凉水。凝聚在小桶里的蒸馏水就是奶酒,酒的浓度由奶的酸度而定,大约能达到十来度。有的人家将奶酒装在罐子里埋在地下,过几年再挖出来,据说这样奶酒更香。
      等大锅里的酸奶凉下来不再翻滚时,就看到锅里有了分明的白色沉淀物。用一把大舀子一舀子一舀子地将冒着热气的酸奶,舀进哈那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尺来长尖底白布口袋中,口袋下放一个盆,透明的带一点绿的淡黄色的水从口袋的尖底上渗出流到盆里。等到口袋不渗水了,就将口袋的上口系好压在两块木板之间,木板上压一块大石头,这样让奶豆腐成形,而且压出剩余的水。第二天早上,把口袋里的奶豆腐用粗白线小心地割成一厘米厚的薄片摆在木板上,再把木板放在蒙古包顶上去晾。这奶豆腐片晾到半干的时候是最好吃的,很有嚼头,而且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奶豆腐片晾到全干那是牙也咬不动的,要用斧子砸成小块。把小块干奶豆腐放在碗中的热茶里,能给茶水带来一股香味,而且热茶水能把奶豆腐泡软。有的时候人们一高兴,就从大白布口袋里切出一大块新鲜奶豆腐放到小盆里捣碎后放上白糖,再用带花的小模子压制成精致的,像小圆点心那样的带花的小圆酸甜奶豆腐。有意思的是这加入的白糖改变了奶豆腐的结构,即使是全干的甜奶豆腐也很容易咬的。甜奶豆腐是待客的高级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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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末天气已经很冷,奶牛们也没有多少奶了,牧民们把奶牛和它们的牛犊子放回牛群中。这就是说,从这时起的六个多月没有新鲜牛奶和奶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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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粉牛又生了一个牛犊,于是粉牛和它的牛犊子又回到我们身边。往后我们又有了三、四头奶牛。每天早上我们一个女生负责挤奶,然后放开牛犊让它们吃奶。牛犊子吃饱奶后翘起尾巴围着它们的母亲又蹦又跳。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捉住,拴在地上的绳子上,然后放开大牛让它们去吃草。等大牛走远后我们放开牛犊子让它们在附近吃草。
      随着青草越长越高,各种虫子越来越多。有一种专门吸动物血的虱子叫草爬子,草爬子小的时候大约半厘米长,紫红色。草爬子从草叶上爬到动物的身体上,或是被风刮到动物的身上,当然可以刮到人身上头发里。人的好处就是有两只手,怎么也能把草爬子捉出来,但其它动物可就没有这个本事了。我在狗身上牛身上都见过这种草爬子,它们的头深深地扎在肉里喝着动物的血。草爬子的头不长大,但肚子很快就成为一至二厘米长闪亮的暗蓝色,里面装的全是动物的血。牧民们告诫我们不要把草爬子拔出来,因为它的头扎得很深,拔出来草爬子会造成动物身上一个很深的坑,这样动物容易受感染。牧民们用剪子把这大草爬子剪断,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草爬子死了不久头就会掉出来。每天我都要和牛犊子们玩一会,边玩边看它们背上脖子上肚皮上有没有草爬子,同时也给它们挠痒痒,牛犊子们很舒服地站在那儿伸着脖子让我给它们挠。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给一个牛犊子挠痒痒,突然觉得有谁在顶我的背,几乎把我顶了个跟头。我转身一看是我们的大粉牛,它站在那儿伸着脖子等着我给挠痒痒呢!它是看到我给小牛们挠痒痒,嫉妒了起来。我抱住粉牛的大脑袋,把我的脸贴在它的眼睛上,感到它的大眼珠在眼眶里转动。“好吧好吧,我给你挠。”这大牛身上的表面积可是比小牛大多了。我给它挠着脖子底下,粉牛的眼睛半闭着很是舒服的样子。挠完脖子它睁开眼睛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我想它大概是在说“谢谢你。”牛舌头伸出来的时候很软很滑,但缩回去的时候倒刺都竖了起来,跟砂纸似的很刺人,“哎哟!”我把手赶紧缩回来。粉牛的舌头停在半路,和蔼的眼睛看着我:“你不喜欢?”?
      五年五个春天,粉牛生了五个牛犊,两个棕黄色,一个深棕色,一个灰色,最小的一个牛犊跟大牛一个颜色,是粉色。

      第五个春天粉牛一下子老了许多,不再那么有精神。它已经没有奶可挤了,连小粉牛也吃不饱呢。小粉牛的肚子瘪瘪的,毛没有光亮,它不像别的牛犊那样又跑又跳。老粉牛回来的越来越晚,可怜的小粉牛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别的小牛吃奶。有一天近半夜时粉牛才回来,我起来把小粉牛放开,小牛哭着喊着扑上去。月光下我看着大牛,它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没有眼泪。第二天夜里大粉牛没有回来,天亮以后我和李卫去找它。我们在东边峡谷的小溪旁找到了它。粉牛实在是累极了,它卧在溪水旁起不来了,我们推不动抬不动它,粉牛睁着疲倦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的眼泪流下来了,不知说什么好。我们采了一些野花放在它头上,离开了。两天后粉牛死了。我总想,若粉牛会说话的话,它会向我们说什么呢??
      小粉牛成了孤儿,我们得想办法喂养它。我们还有另外三只奶牛,不论你如何苦口婆心地说服教育,没有奶牛会自愿喂养一个孤儿。每天早晚我们让一只奶牛的小牛吃一阵奶,然后把它拴上再让小粉牛吃剩余的奶。这时我们一个人必须站在奶牛旁遮住它的视线使它看不见小粉牛,这样它以为还是它自己的牛犊在吃奶。我们一边拍着母牛的头,或是给它挠痒痒,一边跟它胡说八道:“你真是一头好牛!”吃完这头牛的奶,我们再让小粉牛吃另一头牛的奶。一个月后小粉牛健壮起来,身上的毛闪亮发光了,与其他牛犊子一起蹦跳乱跑了。九月底小粉牛长大了好多,我们得让奶牛和牛犊子们回牛群了,这就是说小粉牛自此就没有奶吃了。我抱住小粉牛跟它说再见。
      下一年春天我在一群牛中看到了我们的小粉牛,它长高长大了不少,瘦瘦的但是并不虚弱。小粉牛与比它大一岁的灰色姐姐站在一起。我下了马朝它们走去,灰姐姐赶快朝旁边走开,但是小粉牛站着不动伸出脖子等着我。我跪在地上抱着小粉牛伸出的脖子,我问:“你冬天过得好吗?”它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在它身上发现了两个已有一厘米多长的草爬子,我没带剪子就在地上找了两块锋利的小石头,把草爬子的肚皮挤破,再给我们的小牛挠了一阵痒痒,小粉牛舒服地伸着脖子半闭着眼睛。跟小粉牛玩了一阵子后,我亲着它的大眼睛,说再见。上马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来看看小粉牛,它还站在那儿看着我,它的灰姐姐走了回来站在它旁边也盯着我,好像在问“这是谁?”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09-6-1 10:0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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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领袖的牛群(3)

      在草原的第六年我当了额尔登巴特浩特的牛倌,有了一年多真正“牛仔”的经历。额尔登巴特是我教的我们队办季节小学的学生,这时候他十六岁,发育得早长得膀大腰圆像个大人一样,他是浩特的羊倌。额尔登巴特是那仁其其格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与他母亲,十二岁的弟弟住在一起。额尔登巴特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蒙医,有着很好的声誉,他有智慧,有知识,爱看书;他长得高大,是个很好的摔跤手。在我们来到草原之前的一年,他得了癌症,他知道蒙药里没有多少能对付癌症,就带着全家,额尔登巴特和他的小弟弟包括在内,去了北京求医,也许他是去北京作一次最后旅游。回到草原后不久他就去世了。真遗憾我们没有机会见到这位不寻常的蒙医。
      人们都说额尔登巴特长得像他的父亲,但额尔登巴特可不爱读书。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五十多岁,非常能干,不爱说话,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她的眼睛,我就知道这是一位很有主意很聪明,但不好接近的女人。(草原牧民在年纪大的人的名字后面加一个音“贵”以示尊敬,次仁玛是名字,次仁玛贵是尊称。)

      我接管牛群的时候正是夏天,这是牛倌们最轻松的季节。额尔登巴特指给我看他们的牛群,除了奶牛和牛犊子呆在浩特之外,牛群的五十多头牛散在一条峡谷的坡上吃着草。这时牛倌们是每隔两三天去看一次牛群,但我是天天来看我的牛群,因为要记住这五十多头牛都长什么样,对于我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牛群里有八头骟了的公牛,它们的功能是拉牛车。骟牛的个儿比母牛大好多,但是脾气却很好。我走近一头栗色大牛,它站在那儿不动,我抓住它的犄角,拍拍它光滑而平坦的脊背。栗色牛静静地站在那儿在用它的舌头润湿着它的鼻孔,它的舌尖很容易地一下伸进左鼻孔又一下伸进右鼻孔。我放开它的犄角,站在它前面两米远的地方盯着它,它的舌头一下子滑进这个鼻孔又一下子溜进那个鼻孔。栗色牛的两只大眼睛瞪着我,似乎在说:“你会吗?”我使劲地伸着我的舌头够我的鼻子,踮着右脚闭上左眼舌尖伸向左鼻孔,踮着左脚闭上右眼舌尖伸向右鼻孔,使尽全身力气舌头就是够不着我的鼻子。栗色牛没有丝毫嘲笑看不起的意思,仍然两只大眼瞪着我,极为耐心地继续演示给我看:怎么把舌尖一下又一下地滑进两个鼻孔。我想起上小学时,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他的舌头就可以很轻易地舔到他的鼻子尖。那哥们前世一定是头牛。当我向母牛或其它两三岁的牛青年们靠近时,它们就会马上走开,直到走出它们认为是安全的距离后转过身来看着我,若我站着没动,它们就转身吃起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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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牛(种牛)们还不在牛群里。我常常看见三只到五只公牛自为一群,它们总是一头跟着另一头地排成队走路,每两头牛之间的距离是相等的。这公牛们有时候很有些诗情画意呢:远处,五头牛在爬一个小土丘,第三头牛正在土丘顶上,第二和第四头牛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它们的身体与地面形成三十度的夹角,第一和第五头牛则在平地上,配上蓝天白云,绿毯似的草原和近处黄色粉红色的野花,这真是一幅极为赋有诗意与和谐美的照片。
      夏末秋初公牛们回牛群干它们的该干活,过过瘾。公牛是草原上最热爱自由的动物,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牛群,它们可以在任何一个牛群中选择它们的“女人”,绝对不受大队边界和公社边界的约束。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个牛倌说“这是我的公牛。”正是因为公牛交配的这种自由性随机性,所以牧民们不必耽心牛群近亲繁殖的问题。与儿马(公马)们紧紧盯着保护着它们自己的母马群不同,公牛们并不占有任何母牛,就是说没有属于自己的母牛。配种期一过,公牛们立即变成了另一种“人”,它们对“女人”们根本不屑一顾,组成自己的“男人”俱乐部,吃喝休息睡觉在一起,想去哪儿排起队来拔腿就走。不拥有,不属于,不用负任何责任,平和,悠闲,自在,公牛们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实在是飘逸潇酒已极。

      我常想:为什么人类没有一个配种季节呢?若人类也有这么一个配种季节的话,配种季节一过,人人都会心情平静轻松愉快地各行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少了很多相关的犯罪。但是呢,小说就少了乱七八糟的创作素材,新闻记者就少了刺激的新闻丑闻,警察侦探们就少了好多事干,人们也许会埋怨生活太平静,没意思,不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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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牛们在配种季节一扫平时的潇洒平和,满不在乎的气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绝对好强绝对顽固,可以打架至死。初秋的一天我骑着马往北去找我的牛群。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牛叫声,不是平常牛的“哞哞”叫声,而是一种拉得很长不寻常的叫声。开始时只有几头牛在叫,不一会越来越多的牛加入大合唱,声音如响雷惊天动地。我催我的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爬上一个山梁,我看见山坡下黑压压的一大片牛,少说也有二、三百头围着什么东西站成一圈,伸着脖子仰天嚎叫,还有不少牛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跑。这是怎么了?
      我下了马站在那儿观看,走得离这些情绪极为激动的牛太近是不安全的。一会儿一个人骑着马过来了,是强各利甫。他看着越来越大的牛的大聚会,说,昨天他经过这儿附近看见两头公牛在打架,一定是一头把另一头打死了,这些牛们正围着死去的公牛大哭呢。
      “牛真的为死去的哥们哭吗?”我问。?
      “可能是哭,但牛哭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强各利甫看看不断增大的哀嚎着的牛群,转头看看我说。
      可是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一个印度电影,一头牛当它知道它要死去时眼泪就静静地流了下来。
      后来,我确实在那个地方见到一头死了的公牛。那天牛群确实是在围着这死牛哭——嚎叫。牧民们说,如果要杀一头牛吃肉,一定要把血和内脏埋好,要不然有的牛闻到血腥味就会跑来嚎叫,这嚎叫会吸引越来越多的牛从四面八方跑来一起嚎叫。马、骆驼、羊对它们死去的同胞就没有这样的行动。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牛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那年的草长得很好,前半个冬天很好过。我们搬进冬营盘后下了一两场不很大的雪,地面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雪堆。过一段时间雪堆上层冻成硬壳。羊用前蹄将雪上硬壳敲碎,吃下面的粉面雪。对于新形成的软雪堆,牛舌头很容易将雪卷到嘴里,但牛却对付不了表面硬壳太硬的雪堆。牛倌们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把牛赶到我们大队北边的泉眼去饮水。那泉眼离我们冬营盘还真是不近,每次我都得早早动身,骑着骆驼赶着牛群边走边吃,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泉眼。在一个山梁的半山腰散布着十来个泉眼。
      泉水从半山腰流下来冻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冰瀑布,冰瀑布的下端是一块两个足球场大的冰场。牛们闻到水味,激动地向着泉眼跑去,我下了骆驼牵着它向泉眼爬去。每一个泉眼周围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冰层中间有个直径为一尺到二尺的开口。我的骆驼看到了开口,三步并作两步超过我牵着我向泉眼开口奔去。骆驼的嘴扎在水里慢慢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气温大约是零下10°到零下20°,但我看见在泉眼附近的冰底下游着几条小鱼。泉眼的水现在可是冰一样的凉,牛们喝几口就得停下暖一暖。过了一会儿喝够水的牛一小步一小步非常小心地走下山坡,散在冰场的南边吃着草。我的骆驼头也不抬地喝着冰冷的水,喝了足有好几桶,这哥们真行!终于,我的骆驼抬起了头,水顺着它的下巴颏的毛尖往下滴。它牵着我大步走下坡吃起草来。我把骆驼腿拌上,向着冰场走去。
      整个冰场是天蓝色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纯洁的冰场。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冰场。有的地方的冰清澈透明能清楚地看到一尺多厚冰层下的干草;有的地方的冰是一层一层的,一层白色的冰上面一层透明的冰;有的地方透明的冰层里夹杂着白色的条形,云朵形的花纹。不同结构的冰层以不同的方式反射折射着波长不同的阳光,这么看是鲜红,那么看是亮蓝,高看是明黄,低看是闪绿,十光二十色,真是看得我眼花缭乱。冰场像是一个童话中的世界,我觉得我是走在龙王的水晶宫的屋顶上,龙王该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转头看看我的牛群,三分之二的牛在低头吃草,而其它三分之一抬着头瞪着眼看着我在冰上走。我冲着它们大叫:“嘿!过来呀!”所有的牛,连我的骆驼,听到我的喊声都抬起了头瞪着我,但是谁也不向前迈步,不动窝。我记得在来草原的路上人们告诉我们,草原上最厉害最危险的动物是冬天的儿骆驼(公骆驼),发情的儿骆驼嫉妒心极强,它看见你,一心认为你要抢它的“女人”,这儿骆驼是一定要追上,你把你碾死的。真可怕! 我们问,那怎么办呢? 回答是赶快跑到一大片冰场中,因为骆驼怕滑倒,它们是从来不上冰面的。我盯着我的骆驼,倒是想验证一下这个骆驼怕走冰面的说法。我小心地走下冰场,解开骆驼拌子,牵着它朝冰场走去。在接近冰场的时候骆驼越走越慢,张着它的大嘴大声地发着牢骚。在离冰面还有一米远的地方,这骆驼站住贵贱不动了,长脖子左摇右摆,大张着的嘴巴高声吼叫着一百个不高兴,不论我怎么牵怎么拽这哥们就是纹丝不动。骆驼的软脚还怕滑不喜欢冰,那么马牛羊的硬蹄子更是别想在冰上站稳了。没有一头牛,就连牛青年牛少年们都不上冰面来转一转。那天下午我们边走边吃往回走,天黑之前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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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领袖的牛群(4)

      春节前五天的傍晚刮起了白毛风,白毛风刮了一整夜,到第二天中午才停下。羊群关在羊圈里下午才放出去,而牛是没有圈的,它们早就顺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早上我骑上骆驼南下去找我的牛群。除了碧蓝的天空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极为纯净的白颜色。太阳好像比往常要高一些,因而小一些,但是却要耀眼得多。我没有墨镜,只能使劲地眯着眼。由于风的作用地上雪的厚度是不均匀的,我的骆驼高昂着它的头并不顾及脚下地面的情况。踩在松软厚厚的雪堆上,骆驼的大脚不会像马的蹄子那样容易地陷在雪中,再加上它们的长腿,这使骆驼们很是轻松地在深浅不一的雪地上快走小颠,而且雪地比布满砂粒小石头的土地要松软许多,骆驼的软底大脚当然是更喜欢雪地的。
      骆驼的四只大脚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演奏出吱吱咯咯动听的音乐,但我没有心思欣赏音乐,心里翻来复去地琢磨着我的牛能跑到那儿去呢?走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我突然看到前面的雪地上有些黑点。再走近一些我看出它们是牛!五十多头牛在雪地上吃着草,我真希望它们是我的牛。我催着骆驼快走,它张开嘴伊伊哇哇地抱怨着,但是加快了脚步。到了近前一看,真没运气,不是我的牛。我们走一阵小跑一阵,又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又看到一伙牛,这伙里也没有我的牛。在第三伙牛中我看到六头我的牛,两头母牛和它们的牛犊子,还有两只半大的牛。这就是说我的牛群已经走散了。我继续往南走。
      中午时分我见到一伙七、八十头牛在一个山坡上吃着草。当我接近这群牛时我看见两个人骑着马从北边过来了,他们是另外两个浩特的牛倌,也来找他们的牛。在这伙牛中有二十多头是我牛群里的,一个牛倌说这里也有他的十来头牛。另一个牛倌说他见到一百多头牛在这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里,这让我进退两难了: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呢?两个牛倌都说应该先去南边。我们三个人一块往南走着,一路上我们又碰见了几伙分散为数不多的牛,其中有我的几头。我们爬上一个山梁,山梁南面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平地里散着一百多头牛。
      正当我们要往坡下走的时候,我们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一条略为弯曲暗色的粗线在移动着,我们勒住骆驼勒住马定睛细看,三个黑点在粗线的南面时快时慢左右运动着。这是什么玩艺儿啊? 年纪大些的牛倌聚睛看了一会笑了起来,说这是三个人赶着一大群牛往这边来了。这到处一片白的大地与剌眼的阳光使景物与平常大不一样。
我们朝坡下跑去,跑进开阔的平地穿过牛群,没多久就碰上了丹木登和其他两个牛倌,以及他们赶着的这一大群两三百头牛。丹木登说他们决定把他们看到的牛都往回赶,因为其他浩特的牛倌很快也会来找牛。在这一大群牛中我看到若干熟悉的面孔和身段。我们三人加入了这赶牛的行列。随着往北,我们的牛群像是滚起来的雪球越来越大。我们走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很快牛群增大到六七百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群牛。这一大群牛跑起来的时时候,两千几百只蹄子敲击着地面产生的音响效果震天动地,拌着牛群后扬起高高的雪粉雾,我感到惊心动魄的振奋。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离冬营盘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是又累又饿,决定把这一大群牛就扔在这儿,明天一早再来分牛。我回到浩特时天已经全黑了。我给自己做了一顿香香的面条,吃完面条就睡觉了,那一夜睡得可是真香。?

      我们搬进了春营盘。
      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夜晚的气温在零下。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观察了牛群里的母牛,说有两头母牛很可能这几天就要下牛犊了,叫我晚上把牛群赶回浩特来,这样可以把新生的牛犊抱进蒙古包里以防被冻死。一天半夜我被牛叫声惊醒,牛叫的声音短促而兴奋,并且不是一只牛在叫而是一堆牛在混声合唱,这牛们在开晚会还是在干什么?我穿好衣服走出蒙古包,在星光下见牛群站成一个圈。我走过去钻进圈里,一只母牛生了一头小牛,站了一圈的观众在扯着脖子高叫庆贺呢!这群笨牛真可笑:“你们捣什么乱呀!”我冲它们叫道。但没有牛理我,大家伙儿仍然在兴奋地高唱赞歌。我找了一块毡子把湿漉漉的小牛抱在毡子上,拍着母牛的头,说:“天亮就给你,外边太冷了!”我抱起小牛朝蒙古包走去,牛群不唱了,但没有一个庆祝者跑过来和我打架,大伙儿站着不动,只有两三只半大的牛一直跟我到蒙古包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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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草原牧民不吃马、骆驼,或狗的肉,只吃羊和牛的肉。如果不做新的皮得勒,皮被子,牧民们就把羊皮卖掉,但牛皮是从来不卖的。他们用做奶豆腐剩下的黄绿色酸水将牛皮泡软,把牛皮割成两厘米左右宽的皮条,在皮条的正反面反复涂上羊油,还要加以抻拽(压皮条),以保持皮条柔软。这牛皮条可是绝对有用的:马笼头马嚼子是牛皮条做的,连接马鞍子的各个部件用的是牛皮条,连接牛车上套在牛脖子上的木套是用牛皮条,钉在地上拴奶牛的长绳子是牛皮条拧的,要拴紧任何关键重要的部位,都可以用牛皮条割成的细绳。老乡们手上总是有一些临时机动可用的牛皮条。
      除了春天,如果一头牛因为什么死去了,牧民们是要剥下牛皮的。秋天时一种牛蜂刺穿牛皮表层在牛皮的内层下卵,整个一冬天卵在牛皮下发育成幼虫,变成蛹。我记得看过一张春天的牛皮,在牛的背部有二十多个大蚕茧一样的蛹,蛹几乎穿透了牛皮造成一个个潜在的大洞,这就是为什么春天的牛皮不可用了。春末夏初时蛹变为成虫钻破牛皮飞出来。做一只牛真可真是不容易!想象着几十只蛹在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后在皮上钻个眼儿飞出去,这让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当牛虻从牛皮里钻出来的时候,这就是牛“跑疯”的季节。我估计,在牛虻钻透牛皮飞出去的一霎间,牛像触电一样的难受,这牛就竖起尾巴似旗杆疯跑起来。要就一只牛疯跑倒也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别的牛一见这疯跑的牛,立即激起它们的可怕回忆,也感到触电一般,于是大家都疯跑起来。疯跑就是没有方向地乱跑,如同一颗炸弹掉在牛群里,一下子牛群就四处跑散没影了。幸好并不是每个牛虻钻出牛皮时都使牛感到似触电,要不然那么多的牛虻蛹,牛得没完没了地疯跑累死了,牛倌们也得气死了。
      一天早上我骑马去找我的牛群。等我把东几只西几只的牛都轰到一起时已是中午了。我想把牛群放在离浩特不是很远的一个溪谷里。我们正在走下一个山坡,大牛中牛小牛们甩着尾巴慢慢地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一只黄色大骟牛竖起尾巴转过身来,直瞪着两只大眼似箭一般穿过牛群从我身边跑过,一眨眼黄牛就窜到坡顶消失在坡那边。我再回头看牛群,大吃一惊:像热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炸了锅,牛牛竖着尾巴向着四面八方疯跑而去,很快就不见了。等我明白过来,只剩两只绕着圈乱跑的牛,以及疲劳的我,和我的疲劳的马。我顿时火冒三丈,恨不能抓住这只捣乱的黄牛狠狠地咬它几口。虽然我极为同情它为什么疯跑,但是看着我和我的马一上午的辛劳全是白费了,我就嗓子眼里冒烟。我下了马在山坡上坐下喘着粗气。这只黄牛真可气,我想象着发明了一根极长的竿子,竿子头上绑一根针,我举着长竿子刺这捣蛋鬼黄牛的屁股。黄牛跳进来惊讶地转身看着我,我朝它哈哈大笑:“看你再捣乱!”这解恨的想象使我平静了下来,我决定回家,让这些疯跑的牛们冷静下来,我明天再来找它们。

      不跑疯时骟牛是很温存善良的。用不着很多训练骟牛就能拉车,把车辕子上的两块略微弯曲的木条一上一下卡在牛脖子上,牛就能拉着车走了。牛走得比人慢,人坐在牛屁股后面的车上,要让牛转弯只要朝相应的方向轻轻拉牛鼻绳即可。牛的脾气真好,赶牛车真是容易,很小的孩子和很老的老人都可以单独操纵牛车。
      自古以来牛车的轱辘都是硬木做的,六八年我们到草原时,百分之八十的牛车的轱辘还是木头做的,只有少数是铁轱辘,铁圈外包着一层厚橡胶皮,还不是充气的轮胎。一般说来一户人家需要四辆牛车,一辆半装蒙古包,一辆半装包里的乱七八糟,一辆坐人。我们刚到草原时一半多的人家还没有铁轱辘车,那时候拥有铁轱辘车是一户是否富裕的标志。七年后我离开草原时,每户人家都有了至少一辆的铁轱辘牛车,一些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已全都换成铁轱辘车。
      能制做硬木轱辘的一定是不简单的巧木匠。木轱辘的造法还是和几千年几百年前一样,简单而精巧:六块四寸多宽的弧形硬木块正好拼成一个大圆圈,每个弧形木块上连着三根同样是硬木做的插在车轴上的车辐条。这弧形木块们和车辐条们可不是用大钉子小钉子钉在一起,也不是用强力胶粘在一起的,而是极巧妙地在相接处制造出凸凹结构,凸凹结构严丝合缝地互相嵌在一起的。这木头车轱辘真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呢!木头轱辘用久了就会松动,有时牛车走着走着,木轱辘就会掉下一块来。缺了一块的轱辘不圆了,车当然就不能走了。老乡告诉我们赶牛车出门时带一把斧头和一小桶水,若车轱辘掉下一块时,把掉下的车轱辘摆回去,倒些水在上面。木头湿了就会臌胀一些,再用斧头凿紧,这样木轱辘就可以再走好一会儿的。赶牛车的人很是悠闲自在,拉车的牛更是自在悠闲。人在车上坐一阵,跟在牛旁走一阵,牛车慢慢地在草原上吱呦吱呦地唱着歌。
      有一次我和江华赶着一辆很旧的木轱辘牛车去拉牛粪,本来下午就能回来,结果牛车的木轱辘掉一块下来,我们修好,走不久又一块掉下来,我们又修好,这样边走边修,伴着江华时高时低的悠扬的中外名歌声,我们半夜才回到家。
      骟牛们与公牛不一样,它们是从来不离牛群的。若是一家人要出门或是要拉水需要一头骟牛,牛群不远的话,就叫一个小孩去找牛。牛的鼻绳是驼毛搓的,平时就系在牛骑角上,抓住牛犄角解开牛鼻绳就可以牵着牛往家走了。有一次我们没水了需要一头牛拉水车,我走到牛群里逮住一头黑骟牛,牵着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回头看看平坦光亮的牛背,叫出声来:“为什么不骑上走呢!”黑牛真老实,我爬上它的背,牛背比马背是宽多了,两条腿可是绝对夹不住牛肚子的,夏天的牛毛又短又光滑,牛也没有牛鬃,我的手还真是没有地方抓。我拍拍牛背,抖抖鼻绳大黑牛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走了起来。我坐在牛背上真是很得意,心里琢磨着上哪儿去找根笛子吹,就像画上的牧童那样。正神气时,黑牛向左一拐,我立时从它右边滑了下来。牛不高我倒没摔疼。我看着大黑牛,这哥们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也不看我继续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我坐地上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我不记得有哪个牛倌计划着留哪一头小公牛做为种牛。到了夏末秋初的配种季节,那儿总有足够多的种牛在行使责任。没有几个牛倌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牛群里有多少只公牛犊子。再加上牛群散得到处都是,到了该骟牛的时候,牛倌们往往找不全自己的牛,结果总有一些小公牛漏网长大成种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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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骟牛是在小公牛满一周岁的春末夏初苍蝇还没出来的时候。草原上很多牧民都会骟牛,会骟马的人却很少。我跟丹得布说好请他在一天中午来帮我的牛群骟牛。前一天我用了一天时间把我的牛我全赶到离浩特不远的地方。这天早上我去把牛群圈回来赶进离我们不远的一个石头羊圈中,额尔登巴特关上圈门。我和额尔登巴特坐在圈门口等丹得布。近中午时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赶着牛车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盆。这小盆是装牛蛋用的,牧民们认为羊蛋,牛蛋,马蛋都是好吃的东西,我总觉得那东西味不对从来没尝过。我们坐在那儿等啊等,少说过了也有两个钟头,太阳都开始偏西了,还不见丹得布的影子。次仁玛贵说:“他可能明天来吧!”我开始生气了,我费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才把牛圈在一起,这要是等到明天又不知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把牛找齐呢!再说,丹得布要是明天也不来呢?我以前见过别人骟牛,也就是用刀割了口子,把牛蛋从口子里挤出来就是了,并不复杂。
      我说:“我来骟牛。”
      额尔登巴特吃惊地看着我。
      次仁玛贵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来看着我,说道:“你能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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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群里有五头一周岁二虚岁的小公牛,这哥儿五个的个子比最大的种羊还大,吃饱青草后身真强力特壮。膀大腰圆的额尔登巴特现在可有事干了,他抓住一头小公牛,一扭就把瞪着两只大眼顽强不服的小哥们摔倒在地上,骑在它的肚子上把两条后腿使劲往前拉。我把我的刀子在一块石头上磨了磨,用衣襟擦干净。次仁玛贵在旁边做指导。我用刀子割了一个二寸多长的口子,把牛蛋挤了出来,牛蛋上连着白色细软的输精管什么的。“把那些连着的东西多揪一些出来,不然的话以后它的行动还会像个公牛。”指导员说话了。我把牛蛋放在小盆中,然后把口子两边的皮肤认真对好,用手指使劲地挤压在一起。额尔登巴特从牛身上站了起来,小骟牛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站起来慢慢地走进了牛群。次仁玛贵说:“三天内若牛不死,就没有问题了。”额尔登巴特站在他母亲背后向我做了个鬼脸。没用一个小时,我们就给这五头小公牛做完了手术。
      第二天早上没顾上吃早饭,我就骑马去了牛群。五只小骟牛三只在吃草,另外两只卧在地上反刍咀嚼着。卧在地上的一只看着我,好像在说:“又是你。”然后不屑再看地把头转了过去,看着另一只卧着的小骟牛。?

      十天后五只小骟牛不但全活着而且跟其它小牛一样在牛群里又蹦又跳又跑了,没有一只还记得十天前的不愉快经历。我在牛群里穿过,两只新骟的小牛伸着它们的脖子等着我给它们挠痒痒,我拍拍它们的头,给它们一只一只地挠着痒痒。在我给第二只小牛挠痒痒时牛群向南移动了,而这只小牛仍然站在那儿伸着脖子半闭着眼,实在是很舒服的样子。我挠了一阵,拍拍它的头,说:“快回牛群吧!”小牛转过头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然后一步一步地向牛群走去。我欣慰地注视着它的背影,仿佛看见一只大骟牛走进了牛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