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文学需要政治效劳吗?

“事实上,我的政见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海峡两岸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尤其是在威权的年代,文学很多是为政治服务的,但是我在台北市长的时候就提出来一个观念,现在要倒过来,政治跟行政要为文化服务,要为文化界排除障碍,让它有更广阔的空间,这个是我们政治人物应该做的。”这是中华台北总统马英九先生在“21世纪世界华文文学高峰会议”开幕式致词里的一段话,《南方周末》转载这篇致词时,拟的标题是“政治应该为文学服务”。

乍闻这个标题,恐怕没有谁比大陆作家感受更深了,当时在座的王蒙、刘心武和高行健诸公,闻之泫然的可能性,也未必没有——假如他们此前没有喝多的话。这句话的能量之源,来自对“文学为政治服务”的颠覆。通常,把颠倒的东西再颠倒回来,总有一种别样的震撼,而在颠颠倒倒之间,我们的耳朵和心灵也会因瞬间蓄满沧桑,一时回不过神来。

好在,我距现场千里之外,再加泪囊不丰、生性缺乏将政治人物的场合性言论视为“重要讲话”的嗜好,所以,还是觉出此论大可斟酌。

在过往年代,文学只是无数次地得到政治家的训诫(该训诫有时伪装成“号召”),至于“文学为什么必须为政治服务”,则从未得到有说服力的阐述。就是说,“文学为政治服务”并非一个够格的学术命题,将其颠倒回来,仍然不见得构成一个命题,借用钱锺书先生的妙喻:把棍子颠倒一下,还是一根棍子,把热铛烧饼翻个身,依旧是只烧饼。

文学与政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学难免要表达作家的政治态度或政治立场,按一些极端的说法,拒绝表达政治态度,也是一种政治态度的鲜明表达。反过来,现实政治也难免对文学施加影响,即使作家远走桃花源,亦是影响之一。不过,我们此际面对的关键词是“服务”,我们必须探询文学与政治是否存在一种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对此我不得不说,这层关系只存在于扭曲或拟想的格局中,就理想态的文学而言,压根没有;“服务”乃是个陷阱式说法,我们最多在历史意义的范围里,承认“政治为文学服务”的表述包含有限进步性。事实是,我们头顶的月亮会为夜行客提供照明,但夜行客无权认为月亮正在提供“照明服务”,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也是如此,双方尽管存在种种互动,但一方无权视另一方为服务者,一方也不必以伺候另一方为己任。伟大文学家的眼光远非世俗政治家可比,政治总以立足当前利益得失为上,一个无视眼前困境而一味寄意遥远的政治家,很可能是个昏君,文学家则不然,他要是只为当前读者写作,只在乎一时虚誉,通常也就与伟大无缘了。可见,政治家与文学家的时空观都是不同的,评价体系及标准也判然有别,他们越少聚在一起开会喝酒,对彼此的工作恐怕越有利。政治家还是关心民生福利为好,文学作品虽然会为民众提供精神食粮,本质上却不属于公共福利,其影响更不会囿于一时一地,政治家的杠杆撬不动文学的指数。

当然,具体到现实,“文学为政治服务”与“政治为文学服务”还是分出了轩轾,简单地说,强调“文学为政治服务”势必给文学带来巨大伤害,政治家倡导“政治为文学服务”,却至少没有什么坏处——尽管好处也谈不上,因为我们无法想像有一位潜在曹雪芹会因此而笔墨奋发。政治人物向文学展示一种华丽的俯就姿态,主要是服务于自身的统治策略及形象展示,文学本身则无需对其抱有“若大旱之望云霓”的渴盼。对文学来说,“政治为文学服务”只是一句华而不实的客套语,它充其量对政治家本人存在种种妙用而已。把话说白了,哪怕政治家在红地毯上授予某些作家以荣誉奖章,未来的文学史也会不屑一顾。

保持天然的野性,乃是文学的生机和命脉,文学虽然不耐挫折,但也未必消受得起过度关怀。昨天在小区楼下看到一遛狗人,不仅给爱犬穿上花裙、剪去皮毛,甚至,还为它装上了精美的假蹄。不用说,此举透示出主人最大的关怀,惜乎狗被弄得不成狗样,竟因此走出一种狗步芭蕾的步态。我实在看不出,走出这种步伐的动物,为什么还叫“狗”而不是“狗妖”?同理,文学不需要额外摧残,但这不等于说它应该谋求额外关怀。政治家声称为文学提供服务,实际效果不会优于爱心人士打算为喜马拉雅山披一件硕大的毛毯。众所周知,喜马拉雅山并不怕冷。

小文感兴趣的,乃是文学与政治间的“服务”关系,并非对马英九先生的表态心存不满,如前所言,相对于“文学为政治服务”,马先生的表态已经足以让座下个别老作家叹息弥襟、老泪纵横了。我的小见是:政治家在其职责上,能够认识到文学在其权力之外,就已大具开明,别的事,让文学自己去做吧。毕竟,真要说起服务来,文学除了服务于文学自身,还能干什么吗?

载《南方都市报》2010年5月23日
说得很透彻,但我还是以为,在社会转型尚未完全结束的现实下,马英九此举还是有矫枉过正之效。若发生在大陆,意义更重大。
长期严酷的政治环境下,能保持天然野性文学家能有多少?和放虎归山一样,倒是有必要培养老虎已退化的野性。
当然,药物只能在生病的时候用,不能当粮食吃。
瓜秧葫芦秧 发表于 2010-5-23 10:54
谢谢瓜秧兄。我承认马英九先生的善意,也理解矫枉过正之效,但从我来说,还是更想把道理讲清楚。虽然,这个道理一点也不深奥,在西方世界,肯定没有人愿意讲,因为他所讲的现象不存在。
有些文学家,是自以为算一个文学家,而文学史只会承认“保持天然野性的文学家”。因此,失去野性(更别性充满奴性了)的人,在文学殿堂里是没有存在价值的。他愿意接受自我野化训练,那再好不过,但别人是否承认他,必须在他野性恢复之后。
唉,我也只是借题发挥而已。若非马英九先生提到了这个,俺还找不到话柄。平时要谈这个话题,对我是没有问题的,在论坛上就可以随意谈,要发表恐怕就有难度了。听说,有人认为这篇小文比较反动,和老毛在延安的讲话对着干。我只能苦笑,在我谈论文学时,脑子里从来不存在一个叫“老毛”的对手,除非是我的朋友。我有个朋友也叫老毛。
谢谢木瓜和平平。平平说得对,各行其事即可。
再说一句,俺还写过一篇文章,是谈论文化与国家权力之关系的。一时无法发表,还在辗转中。但话题与本文有关联性,只是说得更大些。本文的话题是收缩的,只谈文学,不及其余。
“政治为文学服务”,这样的“好事”若在台湾,结果怎样,我不敢惘加断言,但倘若果真在大陆出现,恐怕比“文学为政治服务”的恶果好不到哪儿去。看看我们的政府从太祖时就标榜的“为人民服务”,我们就可以联想到这 ...
杜进明 发表于 2010-5-23 12:07
这篇小文,写完后寄给一位海外朋友,她说,在北欧,作家遇到困难,也可以向政府特定部门申请救济,如果批准,时间为两年,类似文学失业救济。但政府的钱来自纳税人,在理解上,这笔救济款与其他种类的救济并无本质区别,故而无从得出“政治为文学服务”的结论,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民生举措。
既然文学与政治原本不存在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强行拉扯,总会让人不安的。
国民党和共产党毕竟是一母所生的亲同胞,马先生的高调可以而且有必要“拿来”为我党所用。因为提倡“政治为文学服务”,实在是很新鲜、很感人、很堂皇。当然,服务的方法各有不同。大陆有一个流行的口号:领导和管理 ...
去意无边 发表于 2010-5-23 12:15
去意兄提醒得对,怕的就是美其名曰“服务”的“领导和管理”。
田兄所言,正是微意。
回LS兄:钱锺书的原话不是这样的,但原话颇难引,只能变通一下。原话虽出自同一段落,但间隔也有两百字之遥。钱锺书是在辨析词语,有些词语,颠倒一下不失原意,如“‘公相’不失为‘相公’”,有些则相反,如“‘公主’迥异‘主公’”,后者即“均未可如热铛翻饼”。再往下一层,即引出后一个比喻,原话是“均类手之判反与覆,而非若棍之等倒与颠”。钱锺书的结论是:“单文孤证,好事者无妨撮合;切理餍心,则犹有待焉。”
马英九说“……政治跟行政要为文化服务,要为文化界排除障碍,让它有更广阔的空间,这个是我们政治人物应该做的。”——这话很感人的,文学受到太多限制和束缚,现在小马不限制不束缚了,并且还要为文学服务了,这应 ...
金秋 发表于 2010-5-23 17:04
金秋,文学为政治服务,古已有之,人们管那叫宫廷文学,御用文学。那不是文学的一大分支,而是政治与文学杂交出的一个怪胎,或者说,一头名叫文学的骡子。
具体到个人,那就忙不过来了。普希金拿过沙皇的年金,陀思妥耶夫斯基受到过沙皇的迫害,两人都写出一流的文学。我们该从中得出何种结论呢?抱着受虐狂的态度,甚至可以说,大难出诗人,离开了沙皇的迫害,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写不出《死屋手记》呢?因此,政治家对作家的迫害,也会歪打正着地构成一种针对文学的服务。
平平对金秋的反驳,用上海话说,属于“路子很清”,桥和路分得清清爽爽。
再谢谢诸位。
邹峰的猜测,本来很有可能,但小马哥自己说了,强调政治为文学服务,是他在台北市长任上形成的观点,这便排除了智囊们临时献计的可能。
结合克明的说法,我觉得,文人以个人身份向政治家献殷勤,或政治家为自身形象计向文学家套近乎,都没啥关系,可以视为多元景观。只要政治家的套近乎之举止于个人而没有运用国家权力,就没有任何问题。一般,人们还会因此觉得这哥们不赖,特有修养。
金秋:小马对文学没有歹意,这无需强调,我也没有误会他。但他说的是“政治家应该为文学服务”,而非你强行理解的“行政上的服务”。至于行政上的事情,那是一个有机的系统,本来就存在的,好比菜场里的小贩每天把菜卖给你,不等于他可以高调声称:“小贩为金秋服务”。
"中华台北"总统应该刊不出来吧。
eric 发表于 2010-5-24 10:14
一查,果然,“中华台北总统”已改成“台湾领导人”了。之前编辑和我说过,小文未遭删节。
不过,这是例行修改。
回燕丝:不是约稿,是俺自己想写,然后就写了,然后就找个地儿发表。
理工科和文科的思维方式差异,常听人说,但我对此缺乏感触。一般讲来,人不可能简单到仅凭文理科就能判断差异程度的。我还发现,一些理工科的人喜欢仗着学科出身,在文科生面前摆显优势。这种思维方式,既不文科,也不理科,到底归哪科管,我还不知道呢。——当然,与燕丝兄无关。谢谢你的花,回赠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