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首位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的大陆作家野夫访谈

写作,是对内心黑暗的反抗
——首位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的大陆作家野夫访谈

蓝莲花

“这肯定是意外之喜。”当得知自己的作品《江上的母亲》获得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大奖时,湖北籍作家野夫淡淡地告诉笔者。在广阔的中国大陆,他的名字并不为体制内文学界认可。他甚至将自己定义为普通的网络作者,“在这本书出版之前,我没有出版过任何书籍。”
这位1962年出生于湖北恩施的土家族作家,自述“经历了奇特的命运”。祖父是土司后裔,因为有数十亩薄田成为“地主”,最终在新政权的酷刑下丧生;父亲却是新政权的干部,参与土改、剿匪,在文革中批斗,直到死,都将杀父之仇隐忍下来,未对新政权吐露半句怨言;而他本人,因为在**后愤然辞去警察职务,不得已流亡天涯并且被人陷害入狱。
2004年起,野夫就开始在论坛和博客上贴出这些叙述三代人惨痛经历的文章。对于六十年的中国文坛来说,土改、剿匪、反右、文革、八九等等事件对中国人个体的伤害不是一个敢直面的话题。而野夫颠覆了中国作家的做法。在野夫笔下,三代人遭受的折磨和死亡得到了赤裸而逼真的呈现。他在《地主之殇》里,记述了他的家族在土改中遭遇的灭门惨祸:祖父自缢身亡并被暴尸后,大伯横死、二伯被劳改,服刑几十年,大伯和二伯的妻子一夜之间双双自杀。
之后,他开始记述母亲的死亡,这便是最著名的,曾经获得网络散文一等奖的《江上的母亲》。台湾南方家园出版公司出版这部散文集时,便以此命名。野夫的母亲作为一名国军将领的女儿,一生不肯承认军阀血统,却逃不脱化为右派、被批斗的命运。母亲选择在他出狱后投江,是野夫一生最深的伤痛,“写完哭完,感觉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气力。”
记述了家族的命运,野夫开始关注身边其他亲友的遭遇,陆续写了《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和爱情》、《别梦依稀咒逝川——悼故友如波》、、《酷客李斯》等等,均收录在《江上的母亲》一书中。无论是爱情被革命的名义破坏蹂躏的“大伯”,还是特立独行,忍受不了现世污浊的民间思想家李如波,抑或是幽默旷达、孤独萧索的翻译家李斯,每一个人的命运背后,都能听得到自由受到戕害后的惨烈呻吟。
“我们这个时代天生就是创造悲剧的时代,事实上,今天写出来的这些,还只是我内心中的一小部分悲哀。” 野夫说,他写作是为了抒发心中耿耿的孤愤,“当我经历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命运之后,更加感到我如没有写出这些善良人的苦难,那么我在死时一定难以瞑目。”
然而,野夫并不仅仅记述苦难,书中还有别样的笔触。《球球外传》,细腻而悠长地讲述了小狗球球和三个人类“父亲”的故事;在《小鸡的故事》里,一只孤独的小鸡不容于鸡群,却又“行侠仗义”,当黄鼠狼出现时为鸡群报警。而《漱玉——一种消失的女人》,作者对美人、美物、美事的缱绻柔情溢出纸外。这个以笔墨怀旧深情见长的作家,用这些绵密的文字,告诉人们在死亡之外还有安宁、祥和。暴力之中总有相反的宁静生长出来,他的笔捕捉到了生长的瞬间,于是即使是再凄苦的画面,也可以听得见美好生长开花的声音。


这个不被体制接受的“网络作家”,不仅得到了网民的热捧,也为相当多的中国知识分子认可。章诒和在这本书上作序说:“野夫的作品正是由哭泣的大地孕育出来的……我以为:作品达到什么档次,就要看作者心灵是个啥档次了。因为心灵就在文字的后面!野夫的心灵就在文字的后面。

而一位不知名的网民这样评价野夫:是的,当人们习惯了生活在一个黑暗逼仄的空间,习惯了私语时组织派密探坐在他们旁边,习惯了把他们的生命安排交给组织时,这样的记述是多么富有人性和血性。

野夫访谈

蓝莲花(按例应写亚洲周刊,是不?——是的):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获奖的?
野夫:直到昨天(111,笔者注)才知道获大奖的消息,我实在感到意外。
我认为入围已经是幸事,我并未希望获奖。今年有龙应台先生的《大江大海1949》,有王鼎钧的《文学江湖》,还有张爱玲的《小团圆》,这些都是我景仰的人与书,因此,我认为区区如我这样的未名作家,应该不会得到彼岸的重视。在此岸,当然更无可能。

蓝莲花:在此岸,您也是有知名度的。
野夫:这肯定是过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网络作者,一个大陆常说的自由撰稿人,在本书出版之前,没有在自己的祖国出版过任何书籍。我的写作,也只是近几年的事情,多数文章,都只是在自己的博客上随便贴出,这样的人,怎么能说有名呢?

蓝莲花:您从小文学天赋极好,做过教师,警察,坐过牢,当过书商,怎么突然写起散文来了?
野夫:我很小立志想要做的就是作家。80年代的文学大潮时,我就是那个时代的先锋文学青年,只是我一贯采取的是体制外写作,不投稿,没有太多兴趣在官方杂志发表,因此一直默默无闻。写作对别人也许是功利,对我确实是使命一般的意义。
写作是一种反抗,既是对自己内心黑暗的反抗,也是对社会邪恶的反抗。没有真实的写作基础,没有对时代的批判意识,没有对自由的基本渴望,那样的写作,在我看来毫无意义一钱不值。

蓝莲花:三代人的命运中,祖父辈的应该是最不熟悉的,但你写得身临其境,比如《地主之殇》,我很好奇这段历史是如何了解到的?在那个时代是不是一个普遍现象?
野夫:家父去世后,我被许可在警察陪同下赶回去奔丧,第一次见到了他那个深山家族的许多亲戚晚辈,他们开始向我哭诉这些可怕的往事。之后的2004年,我为了完成家父的遗愿,赶回深山为祖父被抛尸的那个天坑修墓立碑,又调查了很多家族的历史。也因此我开始研究土改的来历和各种民间记录,终于写出了《地主之殇》。

蓝莲花:知道这些历史后,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
野夫:愤怒,但更多的是惊恐,同时也难以想象,家父这样身负毁家之痛的共产党员革命干部,他是怎样化为内心沉默的块垒的呢?我无法起问他于九泉,但是,我只要想到他的心灵苦难就难过,我时常喝酒大醉之后痛哭嚎啕,无法克制的愤懑。”

蓝莲花:能说说《江上的母亲》的写作过程吗?
野夫:母亲的自沉失踪,是我今生一定要写的。但是每次拿起笔,就只剩下哭泣和茫然,不敢写,不敢触碰这个话题。恰好她离开十年的时候,一个朋友约稿,要我写母爱方面的一篇文字。于是我决定写了,用了整整一天一夜,写完哭完,像害了一场重病,次日在沙发上躺了一整天。感觉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气力。我理解古人所说的呕心沥血是什么感觉了。

蓝莲花:您觉得作为一个当代中国作家,是不是应该有一种使命感,或者说肩负着某种道义?
野夫:在中国的此刻,有道义的作家,最低标准来说,不会去含泪劝告,不会去写纵做鬼也幸福。其次是,仅仅虚构一些与现实无关痛痒的所谓纯艺术,也是不够的。因为在痛苦的大地上,你作为文学的实践者,你应该走在前面去引领,去祛魅——六十年来由谎言组成的历史,应该由我们去揭破,去还原。

蓝莲花:但是揭破、还原、记录与文学的想象力如何结合起来?
野夫:想象力本质上说,只是文学的基本功。但是文学的发生之初,不是要竞技想象力,而是要追求真善美,鞭笞现实的黑暗。诗经以来的中国伟大文学传统,一定是吊民伐罪。

蓝莲花 您觉得60年意识形态对国民的思想进行“强奸”后,对汉语创作的伤害在哪里?
野夫:首先是对意识形态的控制,他们只许国民有一个他们的意识,当国民都只是认同他们那一套关于独裁的理念之时,当所有的语言都只是鹦鹉学舌地模仿他们那一套假大空的谎言之时,这样的时代就基本没有文学的空间了。
在一个意识形态被控制的时代,母语成为了被阉割的娘娘腔,这种娘娘腔写到极端,也就是余秋雨似的的文章。六十年来的文学多数是太监文学。

蓝莲花:你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大的束缚是什么?
野夫:言论钳制是最大的束缚,当言论都能被处罚被判刑的时代,多数人的写作,首先想的是怎样安全,怎样能发表,怎样能换钱,怎样能评奖分房子。这样时代的文学,它还可靠吗?没有一个开放社会,就没有真正自由想象和飞翔的文学。因此,文学首先的使命,是要为建立一个真正的开放社会而拼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