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革命”年代里的100个细节

本帖最后由 北极豪客 于 2010-8-22 18:03 编辑

这一篇回忆文字现正在其他社区连载,已写好78节。据友人说,燕谈有许多我的同龄人或同代人,或许对这些当年的人和事感兴趣,现冒昧地贴在这里并在这里继续连载,敬请各位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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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年代里的100个细节

  
      应该承认,我目前的意识形态很混乱,不知道真理为何物了。向左倾,还是向右倾?摇摆不定,不知道哪个才是终极真理了,除了“存在决定意识”这一真理之外。
  今日里,当经济成为中心或主流,拜金不可避免地成为狂潮。种种的怪象,冲击着传统道德的底线,所谓马诺者,不过是心直口快的一青年罢了,她揭破了面纱。
  当面纱褪去后,很多人才惊呼:“这可怎么得了?”
  当然也有坚持在狙击这股狂潮的。这其中就有黄纪苏。
  还记得读黄纪苏与其伙伴们的话剧剧本《切-格瓦拉》时所受到的震撼,毕竟是异端。在这个思想平庸的年代,只要是异端,就值得尊敬。
  可是,黄纪苏们心目中的利器,是昨日革命的范式。也就是说,那时的一切皆好,或总体不错,比如平等。
  可是,“革命”的年代里,是否一切如理想主义般瑰丽?
  黄纪苏们的青春,并未在革命年代里淬炼,他们的“革命”,是不是赵括式的“革命”?
  我好歹是那个“革命”年代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在这里,想不加评价地回忆当日的一些细节。
  细节,有时候才是本质。
  考证那时的历史,不能光读张春桥的文章。
  生活粗糙的树皮,要亲自用手摸过,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由于余生也晚,只能从“知青插队”的细节谈起,话题不涉及任何宏观的意义,就是讲些寻常小事。想做“革命者”的年轻人,读了,或许就会有一些思想准备;再或许会明白:这世上最畅快的事,是指天发誓;最难办的事,是日常生活。
  下面就是一些“革命”年代里的细节。
  
  一、 喝生水
  
  下乡前,我是城市孩子,家庭生活还不错,按当时标准是典型的“娇生惯养”,因此对下乡后的一些细节,感觉就非常强烈。
  首先就是,下乡了,就再也不能喝开水了,要喝生水。水从井里打上来,存在水缸里,渴了,就拿水舀子舀起来喝。
  在老乡的观念里,水,就是生着喝的,烧开了喝,等于“脱裤子放屁”。
  我下乡八年,只要是在农村呆着,喝的就是生水。
  农村的井水纯净,问题倒也不大;比较难以克服的是:无论谁,都共用一个水舀子。水舀子是什么样子呢?是镀锌板做的,像牛奶锅,带个把儿。也有更简陋的,就是半个葫芦的壳。
  一个集体户,如果有10个人,就等于10个人共用一个杯子。这个问题,根本不能去想。
  在田间集体干活,往往是三、四十个劳动力,有专人从村里挑水到地头,两大桶水,一个公家的水舀子。大家歇气时,想喝就喝,这就等于三、四十个人共用一个杯子,这也不能去想。
  我们知道,井水再干净,生水里也是有很多细菌的,跟欧洲的自来水不能比;而且40个人共用一个杯子,喝水,就相当于跟40个人接了吻。这个,也得克服一下。切-格瓦拉,不是那么好当的。
  有一次,我们村里一位山东来的移民,两口子吵架,女的一气跳了井。她也不想真死,趁着人多时候跳的,大伙七手八脚把她捞了上来。在我们东北老乡心目中,山东人本来就“另类”,老娘们就是再憋屈,怎么能往井里跳?老娘们的……那地方那么脏,这井水还怎么喝?
  解决的办法是,把井水淘干,等新的水慢慢从地下渗出来。不过,一想到,出月经的地方在这井里泡过,“革命”年代里的老大爷们还是恨得牙根痒痒的:“忒不卫生!”

  二、 不洗手
  
  有朋友看到这儿,又要说了:“怎么又诉苦?知青去了农村几年,有什么大不了?那老农民在农村一辈子,又怎么说?”
  话不是这么说的,小子们。我们当年痛苦,不是因为“被贬了”、“被涮了”,更不是因为生活水平下降了,那时候多少是有点“革命豪情”的。那时候痛苦,主要是因为——好好的学童忽然成了童工了,“两种文化”冲突得太厉害。
  文革前的城里学童,还都不是妖魔吧,从小受的是一整套文明教育,比如,要讲礼貌讲卫生,跟现在差不多。忽然一夜之间下乡了,要“革命”了,还要触及灵魂,一切都颠倒过来。
  这文化观念倾覆之苦,是人内心最大的苦。为什么现在的留学生,比没出国的爷们儿还爱国?就是这道理,留学生爱的是从小就熟悉的文化。
  那时候我们下乡,要过很多关,首先一关,就是“生活关”。在城里一向很讲卫生,老师有时候还检查剪没剪指甲;到农村后,反过来了,越埋汰(脏)越革命,讲卫生是资产阶级娇小姐阔少爷作风。具体到行动上,前面说了一种——喝生水,每天和40个人接吻;这还不算难受的。难受的是,“革命”了,从此饭前便后就不再洗手。
  早上当然要洗脸,时间来得及也可以刷牙。但一天干活很紧张,生产队长一吆喝,心慌慌的,赶紧出工,刷不刷牙不一定,反正早上洗脸时,算是把手给洗了。然后中午、晚上干活回来,又累又饿,还洗什么手?端起碗,拿起大葱、大饼子就吃。
  老农民的观念,手上没见到有土,那就是干净。以此类推,在自留地的菜园里摘了黄瓜、西红柿,用手擦一擦,再用衣服大襟擦一擦,见不到有泥土了,就干净了。放心吃吧,农民的真理是:“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很晕啊!文化冲突太厉害了。
  至于上完厕所后,一般也不洗手。因为,按照前理——你的手碰到屎了吗?碰到屁眼了吗?没有(咱不是印度人)。那还洗什么手?
  可是现代科学不是老农发明的,那手上、大葱上、生水里,多的是杆菌之类,擦一擦,怎么能擦干净?尤其是,这样不干不净的时间长了,没有不得蛔虫的。
  啥叫蛔虫?是一种长在肚子里的寄生虫,现在听信张悟本吃了生茄子的人,肚子里经常会有,粉红的,像蚯蚓,专门吸收人大肠内的营养,有时候人拉屎能拉出一根两根或者一大团来。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这是一句俗语。事实上肚里的蛔虫很可恶,跟人争营养,长了太多蛔虫的人,就不容易强壮。
  羡慕过去的革命者么?要准备好肚子里长蛔虫哟!
  我从农村回到城里,最后一次看见自己拉屎拉出蛔虫,是回到城里12年后,当时赶紧吃了“肠虫清”,后来就没有了。
  年轻的朋友们,如果看我写的这些,你不感到恶心,那么恭喜你,你已经具备一个“革命者”的潜在素质了。

  三、 手抓大粪的壮举
  
  说了些蛔虫什么的,怪恶心人的。正如有的朋友说的那样,那时候也并非蛮荒,有治蛔虫的药,俗称“宝塔糖”。粉红色的,圆锥体糖块儿,吃了能打虫。价钱也不算贵吧,农村供销社(相当于行政村的小卖部)里就有卖的。
  可是,那时候的农民,一分钱得掰两半儿花,没多少人买打虫药,太奢侈了。我们知青,也就入乡随俗,硬挺!怕什么肚里的蛔虫?难道比变修更可怕吗?
  不过,我在这里也不能埋汰(糟践、污蔑)东北的老农民,农民也讲究体面,什么屎啊尿的,一般还是敬而远之,跟某种特殊的精神病患者不同。只是,种庄稼一旦要涉及屎尿,也不能打怵,再肮脏的活儿,也得有人干哪。
  这一节,我就说大粪。什么是大粪,就是人粪尿。农村的猪、狗、马、牛、羊,拉屎是随地拉的,因为是素食动物的缘故,都还不太恶心。可是人粪尿,太臭了,需要意志坚强才能面对。人粪尿,在农村叫“农家肥”,即有机肥的意思吧,农民都看得比较珍贵。尽管那时候化肥已经普及,但配给的量不够,另外农民也不大相信化肥的肥力,所以对农家肥的使用,非常金贵。
  人粪尿是不能直接施到地里的,那样会把庄稼烧死,要和黑土混合起来,放一放,发发酵,然后再用。
  这么金贵的天然肥料,在我们生产队(自然村),就专门用在种香瓜的地里。香瓜,北京人叫甜瓜,别地儿也有叫金瓜的,是带条纹状花纹的瓜,里面一肚子稀溜溜的瓤,非常甜。生产队种香瓜,不是给社员吃的,是拿到集市上去卖的。生产队有时候会缺现金用,瓜比粮食卖得贵,来钱也快,卖瓜可以救急,所以那时集体可以有一小块地用来种瓜。
  种瓜,是移栽已经育好的瓜苗,挖个坑,抓一把“农家肥”垫在坑里,把苗栽进去。这就得用手抓了,经过发酵及与黑土混合,人粪尿不那么臭了,但不能仔细闻,也不能细想——这不就是用手抓人粪尿么?除了极少部分精神病,谁能这么干?
  当年干完这活儿,回去吃饭时,洗没洗手,忘了。估计是洗了,再革命,也不能吃自己的粪尿啊。我们到底是人。
  至于朱军同志说,大学生从事掏粪工作的意义恰体现在“可能会改变中国的掏粪现状”,这话说得很好,很“革命”,有勾践尝粪的古风。
  是啊,先贤说了:“道在屎溺。”就请朱军同志经常抓一把大粪嗅嗅吧,中国的现状兴许就能变得更快了。

  四、厕所没门儿
  
  说起“道在屎溺”,我的思路还真是跟屎尿摽上了,摆不脱,下面就说说农村的厕所吧。
  现在有一批人,老说江青同志如何如何。江青是很激进,很“革命”,可是她到大寨去,要拉着马桶去,为什么?像她那么“革命”的人,都忍受不了农村的厕所,可见,“中国的掏粪现状”不改变是不行了。
  农村是旱厕,没水冲。北京现在有些胡同里的公共厕所,也是旱厕,蹲坑下面一溜沟,里面积满了屎尿,掏粪工人定期来掏。
  农村就没有专人掏粪了,蹲坑下面一口深埋的大缸,粪得自家攒起来(肥水不流外人田),然后卖给生产队,算工分。这样,农家就不可能定期掏粪,要满了再掏。
  这样就有些问题。一下雨,雨水也流进粪坑里去,形成一缸粪水,排泄的时候,粪水很容易溅上来。在农村上厕所,得有技巧,怎么“投弹”能避免粪谁溅上屁股蛋,你就琢磨吧。
  另外,长期不掏粪,那个味儿,“情到浓时情转薄”,别提了!上厕所,得学会憋气。我要是在北京的胡同长大的,可能会好一点。可惜不是。这样的农村厕所,一低头,整个一“酱缸文化”,里面绿头苍蝇乱飞,还有蛆虫在蠕动……
  各位,想“革命”的,要硬着头皮看下去哟。
  那厕所,很简陋,用几根木头搭个棚子挡雨,四周像是木栅栏,糊了一点泥巴,天长日久,四面漏风,冬天冻屁股。还好,我们那里极端低温度很难有零下40度的,所以“家伙儿”还不至于冻坏。夏天嘛,就难免有苍蝇爬的痒痒啦。
  农村厕所,还有一大尴尬——没门儿。我们集体户好说,东西两个山墙后各一个厕所,男女有别。老乡家的厕所就一个,一个也没啥,你总得有个门啊,没门,也没有遮挡物。
  上老乡家的厕所,你就得小心,要慢行,里边要是有一大姑娘正蹲着,她会咳嗽一声,你就赶紧止步、回头。
  如果偶一疏忽,恭喜你,可能就会看到艳照。
  有一次我跟生产队长,一特英俊的年轻人,一起去办事,从他家东房山头绕到后面的大路上去,走得急了,没注意,他家厕所里正蹲着一位工作组的美少妇!
  撞个正着,不说话吧,太尴尬;说话吧,说啥呀?
  我和生产队长脸憋得通红,硬着头皮向前走,要是往回撤,那就更尴尬了——那不成耍流氓(偷窥)了吗?
  还是那女工作组员态度大方,蹲在那儿说了一句:“这农村的厕所,没门哈,多不方便。”
  生产队长哼哈了一声,我俩就低头匆匆而过。
  那个年代,距离朱军同志说“中国掏粪工作的现状急需改变”已经40年了,是掏粪战线的大学生太少了,才这么落后的吗?只要脑袋里装的不是屎溺,谁都能答得出这个问题。

   五、擦屁股用棍儿刮
  
  继续说“道在屎溺”,这一节说说厕纸。厕纸这玩意儿,南方叫“草纸”,北方叫“手纸”,在我们那时候的农村,一概是无纸化作业。
  那时候艰苦朴素,就是城里也很少有卖厕纸的。像今天这样雪白的卷纸,闻所未闻,想象中只能供给伊丽莎白女王擦屁股。
  那时候城里人就用报纸、稿纸、裁开的书页做手纸,这很正常。不过,用之前要揉搓揉搓,省的扎屁股。
  在农村,我也坚持用报纸、稿纸擦屁股。有一回,忽然对农民的如厕发生了兴趣,问他们怎么擦,有农民告诉我:“棍儿刮呗。”
  他跟我说了具体方法,农村遍地都是秫秸(音“树该”),就是玉米或高粱枯了的杆子,随手就能找到。掰下来圆珠笔那么长一节吧,劈开,瓤儿是软的,皮儿是硬的,就用硬的那个边儿去刮。一节刮不干净,再掰一节,基本就能解决问题。但是碰到跑肚拉稀,就比较麻烦——对付不了啊。
  我觉得挺新鲜,就试着用棍儿刮了几天,总感觉不对,屁眼不干净,痒痒的。最后,还是放弃了。
  秫秸是废物,也是自然物,用完了往野地里一扔,降解极快,很环保。可惜我的卫生观念不行,接受不了。
  俺们的古人和古代日本人,据我所知也是用棍儿刮,古代的棍儿,是竹木做的,叫做“厕筹”,一片一片的。是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传入中土的,到20世纪上半叶才失传,有老鼻子长的历史了。
  改革开放之初,进口了日本电影《望乡》,美丽的女演员栗原小卷有个镜头,是在野外方便被惊起,露出了几秒钟雪白的屁股。我当时看了想:这样精致的屁股,是绝对不能用棍儿刮的。
  六、华美的蚤子
  
  上面的话题不能再说了,要转换一下,来一个雅的。张氏语录:“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张爱玲毕竟是南方人,分不清虱子、跳蚤。她原来想写的是“虱子’”,一不留神写错了,写成“蚤子”,成了当今小资的经典用语。
  这说的都是寄生虫,跟了人类不知有多少万年了。当时在农村,这类近身附体的虫子有三大类——臭虫、跳蚤、虱子,另外还有一种是头发上的虮子。
  其中,臭虫最厉害,咬的包又大又红。北方很罕见,那时我在南方的旅馆里被咬过,简直恐怖!
  跳蚤,狗身上多,我们那时候只是偶尔遇到。有老乡家的炕上有,我们集体户从来没有。
  最常见的,是虱子,白的,小米粒大小,生在贴身衣服的接缝里。虱子会跑,个人就是再讲卫生,只要在有跳蚤的炕上睡一觉,都会染上虱子。
  晋代的竹林七贤,以风流著称,“谈笑扪虮虱”是一大豪举。可是,染上了虱子,可不好玩,身上老痒痒,像得了皮肤病。
  有心把它抓干净吧,可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抓虱子,那是很有派头,在太阳底下,脱光了膀子,在衣缝里低头找,找到了,就抓出来,放在嘴里咬,嘎嘣一声,再吐掉。早年间在延安那时候,虱子叫做“革命虫”。要革命,就别怕生虱子。
  生虱子,主要是不卫生。在农村,穷啊,也忙,不常洗衣服、洗被套,就易生虱子。
  至于虮子,我们男生倒不生,因为头发短。女生头发长,农活儿一忙,没工夫洗,就容易生。也是白的小虫虫,比虱子还小。
  我在集体户那会儿,有时候回家。我姥姥怕我身上的虱子到处乱跑,每次都把我的汗衫放在铝盆里用水煮,确保杀虫。
  我姥姥在文革期间,也跟着我爸妈被下放,下过乡,住在一家房东的一间房里。老人家冬天洗澡不方便,几个月后,身上奇痒,喝了中药也不解决问题。有一天我妈脱下姥姥的汗衫看,我的妈!长了一百多只虱子,都成团了!赶忙把衣服拿去烧了,烧得噼啪作响。
  我后来回城上了学,回城后第三个月,在大学宿舍里偶然一低头,发现床上掉了一只虱子,赶紧碾死,又把衣服脱下来找,再没找到。此后,就再没染过虱子。
  听说现在,就连农村也没有臭虫、跳蚤和虱子了,因为卫生状况大有改善。当然也有人说,是人吃的残留农药太多了,大家体内都带毒,跟了人类几万年的寄生虫,全部给毒的死翘翘了。
  那也不错吧。

  七、抠鞋泥
  
  不怕脏,不怕累,是那时的时代精神。再说一个不怕脏的。
  那时候,我们夏天都愿意穿解放鞋,也就是低帮运动鞋,黄-色的帆布面,深绿或者黑色胶底,因为仿的是解-放军的装-备,故而名之。
  解放鞋很廉价,也不算好看,但是结实耐穿。穿久了,大脚趾会顶出一个窟-窿来,找鞋匠补一下,还可以继续穿。
  夏天雨水多,穿布鞋不方便,穿解放鞋就不怕泥泞和浸泡。
  但这鞋也有一个弊-病,就是不通气,穿完了奇臭。
  在农村,人一般四季有三双鞋,夏天就是解放鞋,天天穿,穿坏了拉倒。这样当然不如多几双鞋经穿,但人-穷或者节俭惯了,没办法。
  晚上干完了活儿,回到集体户,男生一脱鞋,那味儿,打鼻子,用当代语言说是“令人窒息”。
  解放鞋还有一个弊-病,就是因为是低帮的,所以容易进土。干一天活儿,灌进了满鞋窠的土。那时候,夏季晚上回到家,吃晚饭都快九点了,哪有时间刷鞋,再说刷了第二天也干-不了。
  满鞋窠的土,混了汗水,紧紧黏在鞋窠底和内衬上,把脚塞进去都困难,怎么办?
  用手-抠!
  抠得满手指臭酱味儿,有时候还忍不住闻闻,再去洗净。
  新世纪里读张爱玲散文,才知道她老人家也有闻奇异味道的嗜好,比如爱闻汽油味,我这才释然。
  科学啊,就是好。我想,人要是不进化出两只手来,而是进化到偶-蹄类,长了一副猪-爪,那怎么对付这解放鞋呢?

  八、我要住厕所
  
  完了完了,又拐回来了!不过,这里我说的是住房,与厕所基本无关。
  那时农村的住房,是土坯墙、茅草顶、木头举架。
  土坯就是土砖。从低洼地里挖出质量极密实的黑胶泥来,扣在木头模子里,掺进谷草屑子加固,然后阴干。有谁见过扣煤饼的,就和那差不多。
  集体户的房子略微先进,是平顶房,房顶用了油毡纸,可保长年不漏雨。
  为什么农户的是坡顶、茅草房呢?可以防雨、防晒、还能防暴雪压垮,很科学。可是,为什么集体户不采用?因为农户的房子,每过几年要换草,因为草时间长了会烂。这活儿,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一家换房顶,要八、九个好劳动力帮忙,忙乎半天。上级考虑到集体户人缘不一定行,到时候没人帮助,就会尴尬,于是采取了不必更新的油毡纸。
  那房顶的草,是特殊的草,我们村子附近是没有的,不知从哪里买来的,叫“洋草”,又长、又有韧性。
  老农手巧,一捆一捆的草,从地下扔上房顶,上面几个人一摆布,一层层地就铺好了,相当漂亮。我也给老乡帮过忙,那时候身体棒,负责在地上往房顶扔草,站在马车上,一叉子举起一捆来,有60多斤重,“嘿”一声就扔上去,老农还直夸。
  若干年后,我研读范文澜的《中国通史》,发现我们的老祖宗,起码在6000年前,建筑方法就是这样,泥巴、谷草、木头,就是主要材料。只不过最早的房子是圆的。那是什么社会?原始氏族社会。现在是啥社会?中间跨度6000年,这让我大大震撼了一把。
  东北人讲话——啥也别说了。
  当然,也还有不同。
  我在农村那几年中,我们生产队通了电,有了电灯,有了有线广播。此外,屋子内墙上糊了报纸,也吊了顶(佣秫秸搭架子),也是糊报纸。
  电灯、广播喇叭、报纸,这就是现代化的印记。别的,满眼是黄泥、谷草、秫秸、木头,全天然,几近原始社会。
  农家的前面和后面,有小院,是自留地,用秫秸紮成篱笆。白天壮劳力都下地干活去了,村里就只能见到“篱笆、女人和狗”。
  汉字的“家”,是房架下面有猪。远古时候,猪是养在半地下一层的,所以“家”下面的“豕”就是猪。到我下乡那时候,时代早就进步了,猪圈移到乐房子前边,在小院的角落里。猪圈,那也是气味最浓厚的地方。猪兄弟,几乎就生活在粪坑里。我起过猪圈,那味儿,绝对能把人熏死。至于远古时候猪在地板下睡觉,上面怎么能受得了?不知道。
  为什么骂人要骂人家是猪,我看了猪圈的情况,也才明白了。
  这样的住房条件,小喇叭里就是把“形势无限好”唱100遍,农民也不可能信。农民们就想住砖房,有水泥地面,有白灰墙壁,这才是现代化嘛。据说朝鲜的世纪梦想,就是全体农民“住瓦房、吃大米、喝肉汤”,这受到了中国年轻网友的嘲笑,但我能理解——太实在了。
  有一天干活,农民们又聊起城乡差别来。老农没有一个说自己家乡好的,人人都梦想进城。有一个年轻农民说:“你就把城里的公共厕所让我住,我也干。收拾收拾,啧,那多好!”
  那时农村把厕所叫“茅房”或“茅坑”,上厕所叫“蹲茅房”。厕所,是城里的建筑,标志着现代生活。
  “住厕所”,是当时那位青年农民的世纪梦想。

  九、上炕,上炕!
  
  东北的农民,没有床的概念,睡觉的那地方,叫火炕。
  火炕是个好东西,知青真心喜欢的农村东西不多,火炕是其中之一。
  南方的有些作家,没有关于火炕的概念,经常把“火炕”写成“火坑”,于是东北、华北的农民,在他们笔下就都生活在火坑中了。
  什么是火炕?我要给南方人和城市青年解释一下了,就是土砖砌成的床,里面有烟道。北方农家,正门进去是厨房,两边是卧房。锅台就在正门里面,做饭烧柴的烟,就从火炕里的烟道出去,烟囱在房山一侧。
  火炕内部的烟道,是回形的,烟雾在里面慢慢巡游,然后冒出去,这样即使烟囱不高过房顶,也不会有火星冒出来把茅草屋顶点燃,防火效果很好。
  关键还在于,烟雾在炕底下一游走,炕面就非常温暖。这就是老农冬天睡觉时取暖的办法。
  在火炕上睡一宿,那跟在床上睡一宿的效果太不一样了。那是舒筋活血、五体通泰,用老农的话说,是“解乏”呀。
  70年代农村劳动强度是超级地大,估计比西周那会儿还累,要是没有火炕来解乏,第二天根本恢复不了体力。
  夏天火炕也是热的,但做完饭后很快就会降温,不会影响睡觉。冬天,农民有另外的办法保持温度。
  火炕的温度,要想一晚上都不下降,灶坑里就要一晚上都有火。粗粗一想,这是很难做到的,因为太浪费柴禾了;但农民有办法,他们把无用的高粱糠皮、谷子糠皮做燃料,塞到灶坑里,不让它有明火,阴燃一晚上,这样火炕整宿就都是暖暖和和的了。
  炕面,就是泥抹的,上面铺上一领炕席。席子是秫秸编的。晚上睡觉,穷人家的炕上就什么也不铺,人呢,裸睡,盖上大被就行。睡一晚上,后脊梁上都是席子的花纹印。
  为什么要裸睡?
  唉,省衣服!那时候,农民太穷。
  卧室里,火炕的位置在南窗下(农家只有朝南的窗),紧挨着厨房这一头叫“炕头”,靠着山墙的那头,叫“炕梢”。
  炕头,是一家最尊贵的位置,一般给老年人睡,因为这一块儿最暖和。
  所谓“老婆、孩子、热炕头”,说的就是这种享受。三九寒天,有什么比“热炕头”更具诱惑力的?
  家里要是来了客人,关系亲密的,主人就要热情招呼:“上炕!上炕!”
  上炕,那就得脱了鞋,盘腿而坐。
  炕上有桌子,矮矮的,叫“炕桌”。比较郑重的吃饭,是要把饭菜摆在炕桌上吃的。要是一般的吃,就蹲在厨房门口了。当然,农家的厨房也不叫厨房,你想,厕所都不叫厕所,厨房当然另有其名,叫“外屋地”。
  在炕上盘腿大坐,隔着炕桌,端起白瓷小酒盅,老哥俩互相招呼着:“来一盅?”
  ——那种亲密,那种满足感,不是城里人所能体会的。
  现在的人,如果仔细看本山大叔的小品,也许能体会出一点味道来。
  在新时代里,有时候我也想:如今流行的词汇把做爱叫“上床”,如今的老乡,总不能把做爱叫“上炕”吧?

  十、炕上的伦理
  
  关于火炕,还得说一点儿。火炕是东北农民家里的主要设施,有炕的地方才是家,才是住处。
  农家的卧室叫“里屋”。炕,三面紧挨着里屋的墙,还有一面朝着空地。
  一般的农家,在炕梢都有一排炕柜,柜子上放着几床叠成长条的大被,这就是“被垛子”。被多、被新、被垛子高,就是富裕的标志。
  东北农家大被的被面,全都是花花绿绿的,图案是俗不可耐的大红底色,加上大朵的带叶牡丹花。最近出版的大陆版张爱玲《小团圆》,不知怎么的,就用了这种图案作装饰。还有畅销书《东北黑道20年》的封面,也是东北大花被面。
  大红大绿,喜庆,这就是东北农民的审美观。没办法。一年中有8个月没绿叶,推门看天地,不是土黄就是黑褐,老爷们儿全是一身黑棉袄,太缺乏色彩了。
  下面讲讲,这样的大炕怎么睡?
  人躺下,头朝北,也就是朝着与窗户相反的方向。炕面的边沿,有一条扁扁的木头,叫炕沿。东北老农开玩笑,说谁的岁数小,就说:“你还没有炕沿高呢!”说的就是炕沿离地面的高度。
  一大家子人,都睡在一个炕上。在我们那儿的家庭伦理中,只要是三代以内血亲,无论长幼,男女睡一个炕上没问题,不用忌讳,但原则上儿子娶了新媳妇,是要分屋另过的。
  有极少数人家,人口奇多,屋子不够,加盖也盖不起,于是就有搭建“对面炕”的,就是在北墙那边也搭一个炕,以缓解人口压力。
  我有时候会想一个问题:一家子大小,男男女女,临睡时宽衣解带时总不大方便吧?尤其是,老爷们儿和小男孩全都裸睡。后来我想,可能是到了睡觉时就“拉灯”,或者长幼辈错开一点时间睡下。总之人家会有办法,不至于尴尬。
  前面提到过老农喜欢裸睡,裸睡为什么能省衣服呢?因为农家的炕席有点粗糙,容易磨损衣服(可能只是心理作用),所以喜欢裸睡。
  裸睡,其实是有一点儿危险的。火炕很热,睡到后半夜,容易掀开被子,裸睡者的那点儿零件就会全部曝光,很不雅。
  而且,夫妻之间干点儿“坏事儿”,也没办法与小孩子完全隔绝开,导致农村小孩从小就什么都知道。
  我在写本帖的时候,我一个弟弟对我说,他当年随家下放到农村时才六、七岁,邻居的小孩就告诉过他,男女做“那事”的具体姿势是什么样子的。农家孩子还拉着他去自家窗下,偷看他们父母如何行房事。这算是睡大炕的负面效应吧。
  农村也有个别作风不好的女人,老农在背后骂她们,说她们是“卖大炕的”,估计这是旧社会农民对妓女的称呼。
  呵呵,炕上的伦理,细想想,还挺惊心动魄的啊。
  十一、中西合璧的墙上装饰
  
  应该承认,我那时虽然插队8年,但思想深处始终没改造好。在我心目中,农民的家,那根本就不叫个家,叫“家徒四壁”还差不多。有时想想,幸亏自己没出生在农村,不然这土坯房、泥巴炕头、泥巴地、糊满墙壁的发黄报纸,不就成了我的家了。
  这哪有一点儿家的温馨?哪有一点儿人的尊严?
  那样我就成了原始部落的人了!
  离开后农村后,有时候回想起来,观念就有点变化。想想农民虽穷,但农家还是挺有味道的。穷人,实际上也在苦心经营着一点儿温馨气息。可怜是可怜,但嘲笑不得。
  农家虽然是家徒四壁,可墙上还是有风景的。那时候的墙纸不去说了,就是废报纸。在老农的观念中,报纸不是意识形态,而是物质,是拿来糊墙的东西。当时的报纸,既没有信息,也不能提供娱乐,全是脱离现实的口号。
  农家的墙,最多5年就得重新糊一遍,不然报纸就黄得跟旧社会差不多了,而且有的地方可能脱落、损毁,看上去更寒酸。
  新糊的墙壁,报纸雪白,尤其是晚上电灯一亮,还真是有一股富贵气。
  这对农民来说,不容易了。农民是体制外的,没有任何人家是订得起报纸的,这些废报纸,都是花钱买来的。花的钱虽然不多,那也是血汗。
  我见到的新糊的墙,不多,一般是集体场所和新婚家庭才有。
  农家的墙上,也有装饰物,分为两两大类。一种是年画,70年代那阵儿,传统年画完全绝迹了,什么“年年有余”、“五谷丰登”、“观音送子”、“南山寿星”全没有了,全都换成了宣传画和样板戏剧照。
  我下乡那年,中苏爆发乐珍宝岛冲突,于是就流行“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宣传画,画面是威武的军人与民兵。那些年,样板戏刚刚开始普及,于是就有关于《红灯记》的宣传画,上面是李铁梅高举红灯,下面是一个女红卫兵怒气冲冲高举语录本,意思是要继承先辈。
  此外,还有一种挂屏式的年画,是样板戏剧照,从上到下,四张一幅,一共四幅,大致可以把剧情介绍明白。
  这些宣传画,与农民的实际、与农民的渴望相距十万八千里,严格说,贴在家里是不伦不类的。可是,毕竟这是色彩鲜艳的印刷品,贴上墙,就能驱散一点儿寒酸气。画上的东西是什么,并不重要。
  那时稍有财力的农家,春节前都要贴上几张新画,想要增添“财产性收入”太困难,就贴几张画吧,好在画上的人物衣着光鲜。画饼,也能充饥。
  贴年画,是千年的老传统了,“革命”年代里取消了年画,你总得给我一个替代品。
  那些年,文化上非常贫乏,尤其是70年代最初的两年。有时候呆在屋子里,看着满墙的报纸大标题,觉得怪怪的。幸亏还有些彩色宣传画,里面有女性形象,虽然今天看来都是横眉立目的,但总归是女性,胸脯是鼓鼓的。这——“鼓鼓的”,就能给少男们以遐想。
  望梅止渴吧!
  另一类墙上装饰物,是老照片。农家的老照片,都不放在相册里,而是密密麻麻镶嵌在一个或几个大镜框里,就像开展览会。家里来了客人,这几个大镜框,是很能抓人眼球的。
  那时的照片,很少有生活照,谁家能富得买个照相机啊?一般都是去照相馆照全家福。
  全家福,就是老农理想的底线。
  农村的老太太,要是儿女有出息的,进城当了工人、做了干部,那就会向客人热情介绍:“这是大小子、二小子,这是大丫、二丫……”不无得意。
  我一直很鄙视这种乡俗,直到几年前看到欧洲旧时的市民家庭照片,才知道,原来这“照片上墙”的习俗,是从欧洲城里人那儿传过来的。
  敢情放在100多年前,这还是国际上很时髦的风俗呢。

  十二、人与猪共同的厨房
  
  农家一进门的这个厨房,其实是人与猪共同的厨房,可见猪在农家的地位之高。
  猪之所以尊贵,还在那一身膘。农家基本上没有可以立刻变现的财产,平时到集上去卖两个鸡蛋,那收入太可怜了,只有养肥了一头猪,杀了卖猪肉最解渴,所以猪尊贵。
  农家那时候也没有专门养猪的饲料,无非是采一些猪草(人不能下咽的野菜),再掺和一点儿高粱糠之类,隔天给猪熬一锅新鲜猪食。那猪食的味道,也是令人窒息,一掀锅盖,人必须屏住呼吸一分钟,才喘得上一口气来。
  ——又酸又臭!
  我前面说过,农家是中间一个厨房(外屋),东西两个卧室(里屋),我是有火炕。这就是说,外屋有两个锅台。
  这俩锅台,有分工,一个给人做饭,一个给猪熬菜。当然,有时候东西两个屋子是分伙的,那就不管了,一口大锅,给猪做完了饭,再给人做,只是熬完了猪食,锅一定要刷干净。
  农家的锅,特别大,直径应该有一米多,上面有个厚厚的木锅盖。因为直径太大,所以锅盖是两半的,要不然,农村妇女还真没力气能掀起这特大锅盖来。
  锅台下面是灶坑,洞口朝北,凹进地下去。做饭用的柴禾,就是玉米秸秆。玉米秸秆在农村没有任何用处,只配拿来烧火。做饭时,先把柴禾塞满一灶坑,再拿干玉米叶子之类的做引火物,划着了“洋火”点燃,一会儿玉米秸秆就“轰轰轰”地燃起来了。
  做饭的过程中,要注意火不要灭了,秸秆烧掉一段,就往灶坑里塞进去一点儿,烧完了一捆,就再塞进去一捆。
  农家的烟道系统,搞得很科学,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有自然的风力,火烧得很旺,烟也走得很顺畅。但是在冬天极特殊的气候下,从烟囱里倒灌风,这叫“戗风”,那农妇就倒了霉了,两眼被熏得像核桃。
  农家的柴禾垛,都堆放在房山头一侧,平时在厨房里也储备一些,以防突然下雨。柴禾就怕雨淋,淋湿了不好烧,一烧满厨房烟雾,两眼又该像核桃了。
  厨房里必备的,还有一个水缸。每隔一两天,就要挑一担水回来,把水缸灌满。大约两个月时间,要淘一下缸,把缸底的泥沙清洗干净。
  剩下,厨房的财产就没什么了:一个破木柜,装几个破碗碟。做饭的调料料很简单,除了结晶体巨大的粗盐,别的可以说没有。什么酱油、醋、味精、花椒,都是城里人的奢侈品。
  农家的食用油怎么办呢,总不成去买吧?如果买来吃,那吃油就把一个家能吃败了。要知道,那时候城市居民每人每个月才4两左右食用油,全靠买肥肉熬猪油才能挺住。农民吃油有农民的办法,那时每个生产大队(行政村)都有一个油坊,用人工榨油。生产队(自然村)每年会种植一些大豆(黄豆),分给社员。到时候,农家给油坊送去黄豆,从油坊换回一些豆油来吃,数量不是很多,点缀点缀吧。农民一年里绝大部分时间吃不上油的情况,毫不足奇。
  厨房里常年烟熏火燎,给我的印象,就是个黑。
  这就是农村妇女终其一生要呆的地方。那个年头,激进的人指责妇女没出息,常说“就知道围着锅台转”。可是,人总是要吃饭的呀,没有“围着锅台转”的人,饭从何来?
  人民公社大食堂,从理论上说,是美妙无比,把农妇都从锅台边解放了出去。结果如何?
  几年里,有很多很多的人,连吃饭权都没有了。
  我知道,农村的姑娘,也爱美,也渴望幸福,不过,烟熏火燎的外屋地,就是她们的归宿,一直到被岁月熬成皱巴巴的老太婆。

  十三、最难舍农家小院
  
  我不瞒大家,在农村的时候,我一心一意就想回城,什么“扎根农村”,上边让表态,不得不表。
  可是,一旦回到城里,就发现,再也接不了地气了,好几十年也没住过一楼的房子。曾经有一次有买一楼房子的机会,也让我给错过了。
  想想在农村,拿小板凳坐在小院里的情景,真是难舍。
  在农村8年,我恨农村、咒农村,可是到了最后两年,渐渐地喜欢上了农家小院。中国人,还是有传统的心理积淀,假如没有自己的一小块地,没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就没有做主人的感觉。
  农民那时候有自留地,面积很小,按人头摊,每家都有几分地,大概也就一、二百平米的样子,就在宅基地的前后。用秫秸篱笆一围,就是农家小院。
  这个院子,是农民私有的,随便你种什么,没人管。多数是前院种夏、秋季蔬菜,后院种土豆、玉米。农村冬季的蔬菜,一共三大类,土豆、白菜、大萝卜,这是生产队种的,到时候分给社员(不白给,要扣工分),分了就储藏在地下菜窖里,一吃一个冬天。自留地的菜,主要是解决夏、秋季的食用。
  农家小院里,夏天种的是黄瓜、茄子、西红柿、尖辣椒、倭瓜(南瓜)、西葫芦、胡萝卜、豆角、大葱、生菜。夏季里,满园绿色,煞是可爱。
  尤其有味道的是黄瓜架。黄瓜架是用高粱秸秆搭成的,上面藤须缠绕,新鲜黄瓜顶花带刺,摘下来后放到水桶里,下到井水里面去“拔”一下,再捞起来吃,那真是嘎嘣脆,口水直流啊。
  小院的边界,有用高粱秸秆编成的篱笆,老农叫做“障子”。房前留下一小块供活动用的空地,每天放工回来,要从门前的小院通过。看看两边绿油油的“时蔬”,心里很敞亮。
  前面讲了,小院里的设施,有猪圈、有茅房,此外还有柴禾垛,堆在房山头。一年的柴禾都在这儿,高及屋顶。
  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有一口大酱缸。柏杨先生提出一个概念,叫“酱缸文化”,没见过酱缸的人,不能体会他的真意。农家从来不买食品厂生产的酱,全是各家自己做,程序较为复杂,是把大豆磨碎了,捣烂、发酵。酱缸就摆在屋檐下,上面有一个秫秸编的防雨盖子,样子有点像斗笠,叫“酱帽子”。老农老是叮嘱我们说:酱缸不能被雨淋,一淋雨,酱就要变质,成了臭酱,吃不得了。
  各家的酱,各有风味,没有两家的味道是一样的。人人都习惯了自家的酱味,老妈做的酱,那就是香!
  小院的风景,也体现在屋檐下,挂了一串串的大蒜辫子、干辣椒、玉米棒子(留种用的),极为祥和。
  农家的窗户,不是对开的,而是分上下两扇,下面是死的,上面是向外推开的。下面是玻璃的,上面大多是糊纸的。夏天坐在炕上,把半扇窗子推开,看满窗绿意、新雨初晴,那是绝无仅有的好心情——不过也好不了多久。不大一会儿,生产队长就沿街叫唤开了:“下地啦,下地啦!赶紧的。”
  我那时候读《陆游诗选》,发现一句“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呵呵,太亲切啦。
  这,就是农家小院的情境。

  十四、房山头
  
  在前面的段落里,已经好几次出现了“房山头”这个概念。不是东北老农,还真不好理解这是什么方位。
  这么说吧,东北的农家,房子都是朝南的,朝南是为了采光好,暖和。东北的冬天死冷,要是房子朝北开窗户开门,那要把人冻死。农家的房子,东西两堵外墙,就叫山墙,山墙外头的那片地方,就叫房山头。
  房山头的设施,我也说过了,前面是烟囱,后面是厕所,还有巨大的柴禾垛。另外还有什么呢?
  农村人,即便再穷,也得有个杂物间。有的人家是把厨房和卧室的空闲地方做杂物间,放置锄头、镐头、镰刀、箩筐、种子篓等农具,秋后存放够吃一年的粮食。也有的人家,是在一侧的房山头修建一座小屋,专门做储物间,这小屋,叫做“偏厦子”。
  房山头的地面,还有一个重大的功用,年轻读者可能想不到。农村是没有上下水设施的,上水好说,到井沿去挑水;那么下水呢,总不能把淘米洗菜、洗洗涮涮的脏水,都端到后院厕所去倒掉吧?那个大粪缸,容不下太多的水。
  房前倒是有一小片空地,但这是要经常走动的地方,不宜泼水。于是,房山头就成了农家的下水道。洗完菜、淘完米、洗完脸,端着一盆脏水走两步,“哗”一声都泼在房山头。夏天好办,水一下就渗进土里去了;到冬天,泼出的水,一到地面很快就冻上了,层层累加,积累一个冬天就很可观了。
  那时候农民冬季起夜,光着身子披个大棉袄,一出门就冻得哆哆嗦嗦。要是没月亮,黑灯瞎火的还真不方便进厕所,弄不好一脚踩偏了,扎进粪坑,那就成了全屯子的笑话了。于是,一般的走到房山头就解决了。
  老娘们没啥问题,蹲那儿“嘘嘘”一下就完事。伸手不见五指的,想要偷窥都看不见。老爷们的问题则带有方向性,于是大人就总教训小男孩:“别往山墙上呲尿啊,看我擂你!”
  为什么不许往山墙上呲尿?总呲总呲的,不是要把土墙冲出个大洞来?
  在冬天,无论走到谁家的房山头,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一层一层的冰,色彩很丰富,白的、黄的、清澈的、浑浊的,这就是日子积累的印记。偶尔在角落里,还有小小的、冻硬了的“巴巴橛子”,这都是小崽子们干的事。
  有人也许要问,这房山头,岂不是气味很复杂?
  不会。冬天里没问题,天气嘎嘣冷,什么怪味都没有。夏天是有一点儿味道,比如柴禾叶子腐烂的味道、泼出的脏水暧昧的味道,不过,我们的大自然有超强的自净功能,风一吹、雨一淋、日一晒,味道也不大,不敏感的人觉不出什么来。
  说起偷窥,我不知余华老弟在《兄弟》里,为什么要写得那样津津有味?农村里,一个月中有七、八天是大月亮,明晃晃的,老娘们或大姑娘起夜,在房山头是很容易被偷窥;但我在乡下8年,从没听说有这样的事儿。
  ——农民里也有流氓,但不至于这么下作。
  还有就是,我想:夏天干活太他妈的累,冬天晚上又死冷,谁有闲心在那儿守着窥伺,发神经了吧?
  

  十五、猪肉粉条可劲儿造
  
  说完了农民的住,下面就来说那时农民的吃。
  “猪肉粉条”好理解,什么叫“可劲儿造”?就是放开肚皮吃。这是东北土话,随着本山大哥的小品,也基本普及到全中国了。
  一个字:爽!
  我就没见过比东北农民更能吃的人。
  我在这儿把他们的主要食物介绍一下,好多人,包括很有“革命”意识的人,也许根本不知道他们吃的什么粮食。
  首先,东北老农从来不吃窝窝头。玉米面固然是主食之一,但他们的做法跟窝窝头完全两样。窝窝头是城里人的食品,农民很有点鄙视,农村吃的是玉米面大饼子。
  这个大饼子,跟我们熟知的烙饼、草帽饼、老婆饼完全不同。它的做法,是把玉米面和的比较稀软,等锅里的水烧开后,抓一把面团,往水面上的锅沿用力一摔,面团立刻黏在锅边上,形成枣核形,像个两头尖尖的大面包。
  这叫“摔大饼子”,一个一个地摔上去,排满一圈。然后盖上锅盖,一顿猛烧,不大工夫就好了。用小铲子把大饼子铲下来,饼子底下就有一层“嘎巴”(锅巴)。
  这大饼子,金黄喷香,一个差不多有4两,农民一顿能吃三、四个。
  在农民的心目中,窝窝头那算什么,才拳头大,里边还是空心的,吃10个也只能半饱。
  第二,东北农村弄不着大米,整个东北,能种水田的,也就两三个地方。大米,只是一个概念。老农也很鄙视大米,它不经饿,也不香。
  老农最喜欢吃的粮食,是高粱米。过去东北的城里人,大都吃过高粱米,红红的,嚼着很费劲,还有一股辣舌头味儿。这么难吃的米,怎么会对老农的胃口?
  我告诉你,那是城里卖的陈高粱米,基本上属于陈化粮。在农民的概念中,那是马料,不是人吃的。
  农村吃的都是当年新打下的粮,高粱米是白的,焖出饭来,松软喷香。那时有一位诗人写过一句诗,说农村“锅盖一掀,十里饭香”。没在农村闻过高粱米饭起锅的人,根本就不能体会这句诗的妙处。
  东北的老农,端起用满满一大海碗高粱米饭,蹲在外屋门口,一口气能造下一两碗。这一碗饭,大概就快有一斤了。
  农民的主食还有一种,是“苞米碴子”,也就是碎玉米,煮成稀饭,比大饼子还要受欢迎。为何呢?因为经饿。
  每个生产队,也有一小块地种麦子,给大家分一点麦子,自己拿到磨坊去磨,这是春节包饺子用的。吃饺子,大概也就大年三十、正月初一、正月十五这三天吧。余下的日子,见不着白面。
  农民最不待见的,是小米,因为太不经饿。吃上几碗小米饭,下地不久就饿了,干不动活儿。
  农民最尊崇的,是黄米,也就是粘小米,可以磨成面,蒸粘豆包。粘豆包是好“嚼咕”(食品),里面的馅儿是红豆馅,吃的时候可以蘸白糖。过春节之前,家家户户都赶着蒸粘豆包,豆包的样子就像微型炮弹头。蒸好后,一排排的,放着可爱的油光。农妇们把它们放在秫秸盖帘上,拿到厦子里去冻好。
  整个正月,想吃就拿点出来溜一溜(蒸一下)。这样,起码在正月里,还有个丰衣足食的感觉。
  粘豆包,我本人不大感冒,觉得它味道有点酸,还粘牙。不过农民非常在乎,因为它特别经饿。据说过去老农给地主“扛大活”(打工),一到夏天锄地时,劳动时间长,地主就给长工们吃粘豆包。你看看,奢侈到什么程度。
  看到这儿,读者要问了:这东北老农怎么这么能吃?
  不能吃能行吗?肚里没油水啊。一年四季,吃不上几顿肉,我印象中,能吃上三顿就很不错了。平时吃的食用油,也是用生产队分的大豆,去油坊换点儿豆油。那一饼子油,照着一年吃吧,家里不来客人,碗里油花也别想见到一个。
  肚里没油,就特别能吃粮食,一顿一斤两斤饭,那不是偶尔的,而是常年如此。
  那年月,谁能吃,谁光荣,证明特别能干活儿。至于城里人的那饭量,老农笑了:“那是吃猫食呢!”
  “猪肉粉条可劲儿造”,现在都成了流行语了。而在那个年代,能可劲儿造猪肉粉条的机会,只有两种,或是碰到殷实人家结婚办席,或是大队干部开会。
  在70年代,“猪肉粉条可劲儿造”,也是农民的世纪理想之一。
  十六、咱家的杀猪菜
  
  前面说的是主食。其实,老天待东北的农民不薄,黑土地上当年打下的新粮,是人间至美的米、面,没下过乡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新粮是什么滋味。
  那是枉做一回人!
  说到东北老农平常吃的菜,可是太惨了一点儿。最近一些年,东北菜馆推出了一道名菜,叫“乱炖”,就是把肉、豆角、土豆、茄子什么的,搁在一锅里煮。
  我们那时候,没听说这个菜名。东北的老农做菜,也是这么炖,他们叫“熬菜”。“熬”,要念成“挠”,发音是一声。
  那时候熬菜,是菜园子里有什么就吃什么,就是不见肉星星。我看网上有朋友说,他们那儿过去小媳妇做饭,用不起油,拿肥肉片子抹锅底。我当年在农村没做过饭,也没注意过农妇做饭,估计各地都是差不多的高招。反正我印象中,无论农家还是我们集体户,做菜似乎根本不放油,直接就用水煮。
  农村生活,苦不堪言,离开了农村我也恨那里。但是岁月久远了,回忆起来,心里还是有一点儿柔情。
  再苦,那也是青春啊。
  记得夏天锄地,又累又热,中午收工回到户里,就在院子里吃。轮值做饭的女生把饭端出来,玉米面大饼子、蘸酱菜,还有一样是高粱米水饭。
  这水饭的做法,是把煮熟的高粱米饭,用新打出来的井水泡好,相当于南方人的泡饭。
  我们这群狼,撂下锄头,擦一把脸,端起碗就吃。啃一口大饼子,咬一口大葱蘸酱,呼噜呼噜喝一口高粱米水饭。
  金黄的大饼子,香!拔凉拔凉的水饭,解渴!还有自家做的大酱,菜园子里刚拔出来的大葱、生菜,刚摘下来的黄瓜、小辣椒,解馋!
  在东北老农的概念里,不猛造,不狼吞虎咽,那还叫吃饭吗?
  我在前面忘了说,家家户户除了水缸、酱缸之外,还有一口酸菜缸。酸菜,我就不用介绍了,南北的爷们儿都知道。
  这酸菜,单吃是没法儿下咽的,要和五花肉、宽粉条一起炖,才是绝配。
  这种搭配,就是东北农家著名的“杀猪菜”。
  怎么叫个“杀猪菜”?
  ——不杀猪,哪里来的猪肉吃?
  虽然农村家家都养猪,但不等于家家都能吃上自己养的猪。那时养猪,都卖给公家的收购站,图的是多换两个钱。农村啥也不缺,就是缺现钱。
  那农村人“胃亏肉”怎么办?生产队一年要杀一次猪,在年跟前杀,杀了大家分,每家分多少,年终算账时扣钱。各家各户,嘴馋的就多要点儿,节俭的就少要点儿。
  我在集体户参加过一回杀猪。那是我们集体户养的猪,大伙一合计,不给国家了,自己吃。并且按照乡俗,全屯老乡谁想要,来分点儿就是,有钱的给钱,没钱的记账。
  杀猪是技术活儿,要请队里有经验的能手来操刀。先把猪哄出圈来,几个小伙子上去推倒、按住,用绳子把四蹄捆住。那猪哥傻是傻,这关头也知道死期将至,叫得全屯子都能听到。
  操刀手运一运气,一刀刺断颈动脉!
  血喷出来,有人赶紧拿脸盆接。猪哥的叫声渐弱,不大一会儿就蹬腿儿了。
  这时候,杀猪人在猪的一条后腿切个口子,把嘴凑上去,憋足了气儿吹,一会儿就把猪吹圆了。这时锅台开水已烧好,倒进大盆里,把这气球似的猪浑身烫一遍,然后刮毛。
  不一会儿,猪哥就变成“浪里白条”了。然后再开膛,掏出下水来,把大肠洗净。女生赶紧上来,把先前接的一盆子猪血,灌进肠子里。这就是著名的“猪血肠”。
  没杀过猪的不知道,这开膛后的臭味,能把人熏个跟头。
  之后,就是把猪大卸八块,这跟咱们在菜市场看到的猪肉就差不多啦。
  杀猪讲究的是当场就做杀猪菜。新杀的猪,猪肉奇香无比,可是参与杀猪的,都吃不下,因为刚才开膛的怪味熏倒了胃口。
  杀猪菜,熬上一大锅,勉勉强强能吃三顿。
  农村里有各种各样的节日,别的都瞎扯,杀猪,才是最大的狂欢节。

  十七、青黄不接时咋整?
  
  咱们全国,大概有10亿多人没在东北常年生活过,对东北的四季不可能有概念。在东北,有整整半年是冬季,从头年的10月初起,到下年的3月底止。再加上寸草不长的4月和遍地枯黄的8、9月,一共是9个月,地里不见绿色。
  漫长冬季的吃菜问题,就靠菜窖里储存的菜来维持。菜窖就是“深挖洞”,在房后挖一个巨大的坑,上面搭上几根木头,铺上秫秸捆,覆上土,顶上留一个小门,人可以下去。
  秋季把土豆、白菜、大萝卜放进去,到来年春天,还是新鲜的。
  可是,人们在吃的问题上总是超计划。那年头,就是“短缺经济”,啥都不够。据说姚文元同志在监狱里,听说改革开放后商品敞开供应,吓坏了,向有关部门建议:“千万不能敞开供应,会出大问题的。”
  狗屁!问题都在他脑子里。
  年年到阳历5月份,菜窖早就空了,菜园子的菜还没长起来。没菜,也不能干啃大饼子啊,农家有农家的办法。
  就是吃咸菜疙瘩。
  这咸菜疙瘩,学名“苤蓝”,东北老农把它叫做“撇辣”,是一种植物球茎,像个圆萝卜,专门腌咸菜用的。腌好后的撇辣,是酱油色的,极咸。吃的时候,切成细条儿,如果有油炒那就更好了,非常下饭。
  有时候五黄六月的,也会没菜吃。我们集体户的女生,就会去野地里采些“小根蒜”、“苦苦菜”和“线菜”来吃。
  这就是野菜了。小根蒜,跟南方卖的青蒜有点像,很好吃,但土腥味很重。苦苦菜,叶子很脆,但有点儿苦,不好吃。线菜,叶子背面是红色的,口感极好。这几种野菜,都只能凉拌。
  吃野菜,只是偶一为之,不可能常年吃,否则就成旧社会了。
  春天到来时,村头的榆树上有“榆树钱”,是榆树的种子,也能吃。小小的翠绿圆片,一簇簇的,味道很甜。吃榆树钱,是小孩子的勾当,大人不吃。不过,据说在饥荒年代,榆树钱也是救命的食品。
  其他还有篱笆下的野浆果,比如“姑娘儿”、“老鸹眼”,都是孩子们解馋的玩意儿。
  吃野菜,不算什么,偶然尝尝还挺新鲜。只是吃“苦苦菜”的时候,心里有点儿别扭,一吃,就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小说《苦菜花》。
  那时候,有一句话很流行,是说“旧社会穷人吃糠咽菜”(资深的老农很反对这个说法)。我们集体户,还真是吃过一回糠。
  糠,是粮食籽粒的外皮,是猪的食物。
  我们那一年夏天,不知怎么的断了顿,粮囤里虽有存粮,但一时磨不出来。轮值做饭的女生没办法,就把生产队喂猪的糠皮拿来,掺和了一点儿玉米面,做成窝窝头。
  我们吃了,略酸,还有一股酒糟味儿。猪哥啊,原来你的命这么苦!
  还好,一生中我就吃过两顿糠。
  
  十八、贵人的与平民的美食
  
  女歌唱家马玉涛唱过一首著名的歌儿,里面有一句歌词:“桂花生在桂石崖(哎),桂花儿要等贵人来。”这歌儿我听了几十年了,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写这个帖子之后,我忽然就想到了这首歌,想到了关于“贵人”的概念,忽然觉得不对。
  问题恐怕就是从这个概念开始的。
  过去的老百姓纯朴,把“公家人”看成是“贵人”,尊敬有加。当老百姓有了这个概念、而公家人又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后,所有的问题都从这儿产生了。
  那年头在农村,贵人与老百姓,从外表上看差别不大,实质上有天壤之别。
  我们先来说几样老百姓的美食。
  也许有人要说了,连肉都吃不上,还谈何美食?
  我就不这么认为,我平生感觉最香的食物,偏偏就不是肉。甚至连吃什么都无关紧要,关键是在什么前提下吃,要是干的是重体力活儿,时间又超级长,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盼到收工,你再吃饭,才会知道啥叫美食。
  老百姓的美食,都来自黑土地。
  第一种叫做“锅出溜”。具体的做法是,掰下还没成熟的青苞米,用擦子把籽粒擦成浆糊状,等锅烧热后,用猪肉皮抹锅底,然后把玉米浆糊倒一勺子到锅里,浆糊就会往下滑。这“滑”,东北话就叫“出溜”。等到稍有锅巴,立即起锅,这样烙出来的玉米饼,有新鲜玉米的清香味儿,甜美无比。
  第二种是蒸土豆丝。土豆去皮儿,切成细丝,用凉水泡一泡(防止发黄),然后装进大海碗里,上面淋一点油,撒一点盐,放到锅里蒸熟,其味妙不可言。
  第三种是烤玉米。玉米收割前半个月,玉米粒的软硬度正好,拣玉米粒又大又黄的,掰下来用炭火烤。我们那儿的农村不烧木柴,没有炭火,就把苞米放到柴禾灰里烤,也可以。要烤到玉米粒焦黄,像爆米花那样炸开,才是上等的烤苞米。
  第四种是烧毛豆。毛豆就是大田里还没收割的大豆,叶子和豆荚都已经枯了,如果不戴手套去拔,会很扎手。拔下几把,就在地上把豆梗点燃,等火燃尽,在灰里扒出烧得黑黑的大豆,这就是烧毛豆。其香味,一点儿不亚于炒豆。
  我说的这几样,都是绝的,农民也不常吃。平常不杀猪、不过年的日子,农家的好菜,一个是煎鸡蛋饼,一个是豆腐。大豆腐,是农家的好菜,冬季每个生产队都开豆腐坊,社员拿黄豆来换豆腐。东北的大豆腐味道香,结结实实的。把黄豆泡软、磨烂、用纱布包榨出豆浆来,卤水一点,就成了大豆腐。榨干了豆浆,剩下的“豆腐渣子”,可以喂猪。
  我在农村的最后一年,被抽调到公社党委做临时秘书,随着干部下乡,到老乡家吃过派饭。老乡对我们毕恭毕敬,无论到哪一家,都是煎一个葱花鸡蛋饼,或者炒一个豆腐,主食是白白的高粱米饭。老乡认为玉米面大饼子上不了台面,是绝对不给下乡干部吃的。
  那时干群关系还行,我们每次都要谦让:“别做好的了,有啥吃啥吧。”老乡们也很客气:“没啥好菜,讲究吃吧。”
  这样一顿饭,公社干部要给老乡四两粮票、一毛钱。
  大队干部的伙食就不同了。大队干部,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干部,他们经常召集各生产队干部开会。一开会,就改善生活,吃烙饼,真正白面的,豆油“可劲儿造”。
  给大队做饭的,是从附近生产队临时叫来的家庭妇女,一般都是干部的三亲六故。给会议做饭,能挣工分不说,也能跟着解馋。
  这烙饼,现在无论南北,哪个大超市或菜市场都有卖的,平平常常。可是那年头,想想,毛主席也不过就吃这个吧。
  大队干部的白面、豆油,是从哪里搞来的?我那时不太注意这问题。总之,乡村干部的脑筋灵得很,从各生产搞点儿白面、豆油来,是小事一桩。
  我当时的感觉,好像隔三差五的,大队就要通知开会。

  十九、免裆裤与彩色头巾
  
  有很长一个时期,宣传画上的中国人民形象,就只有三位——工、农、兵,偶尔也有第四位,是穿中山装的干部。
  在这种画面中,农民兄弟往往被塑造成农民小媳妇儿,一条白毛巾紮在头顶上,穿一身红色小夹袄,袖子挽起,抱一捆麦子,紧紧跟在工人老大哥身边。
  这究竟是啥地方的农民装束,我至今不能确认,也许是河北白洋淀那一带的吧?我们那儿的农民,可不是这样。
  先说说老爷们儿的衣服。老少爷们,从小崽子到耄耋老头儿,全是黑棉布衣裳。上身是对襟唐装,腰上还要紮一条麻绳。极少数资深老农,喜欢穿带大襟的衣服,也就是前面是一大块,纽襻在左腰处。
  裤子是著名的“免裆裤”,裤腿儿较窄,裤裆奇大,裤腰超级宽大、超级高。裤腰若提起来,差不多快到胸口了。
  为何穿这种奇装异服?是为了冬季防寒。
  穿免裆裤的时候,要把裤腰前面折叠一块,裹紧,再拿一条布带子当腰带,有的老农还要把裤腿紮起来。你想想,岂不是一丝冷风也吹不进?
  这身装束,堪称土老帽,不要说外国人笑掉牙,城里人见了也笑掉牙,可是它实惠。死冷寒天的,在野地里干活儿,浑身严严实实。
  我们知青倒是时髦,穿的是现代衣服,可是前面的对襟不严实,风能吹进;上身和裤子之间有缝隙,风能吹进;裤脚宽松,风也能吹进,冻得哆哆嗦嗦。即使如此,我们也坚决不被农民同化。我没见过一个知青肯穿老农服装的。
  在现在读者的想象中,农民大概都是衣衫褴褛的。
  错!那时的农民,每年都要做一身新衣服,我们知青倒不可能有这么奢侈。
  每年入冬之前,家家的老娘们就开始扯布、弹棉花,给老爷们儿做一身崭新的黑棉衣。可是农民穷啊,那免裆裤又费布,他们这身棉袄,到了春夏,换不下来,只能把棉花抽掉,改成单衣。这一身从年头穿到年尾,在地里摸爬滚打,第二年就没法儿穿了,所以第二年还得做新的。假如农民钱多,多做几件衣服换着穿,就不可能这么费衣服。
  那时候的男性农民,冬天连件汗衫都舍不得穿,光着膀子穿棉袄,晚上就裸睡。
  ——越穷的人,就越穷。哪个时代都同样。
  至于农村的大姑娘,衣服就要绚丽多了,一年四季都是花布衫。冬天她们也穿黑夹袄,但外边是一定要有罩衫的,全是各色小碎花布的。什么样的花色,配什么气质的女孩,有一番讲究,比城里的女孩子还花。
  这算是“革命”年代里唯一的亮色。
  那年头的集镇上,不光是“蓝蚂蚁”、“黑蚂蚁”,还有一群群的“花蝴蝶”,给人印象至深。
  资深的老农民,还保留着旧社会的习惯,喜欢戴毡帽,颜色是褐色的,略有一点儿红。毡帽的形状不好形容,大概就像窝窝头吧。青年农民不戴这个,一律戴仿军帽,以示时尚。
  到了冬天,老爷们儿都戴狗皮帽子。为防止冻手,干活儿还要戴一双“棉手闷子”。这是一种大棉手套,用绳子挂在脖子上,除了大拇指之外,其余四指是不分叉的。
  女孩儿都戴大头巾,线织的,各种色彩都有。紮在头上,额上留出一缕刘海,下巴那儿打个结,俏皮之极。
  “革命”,就是再彻底,也挡不住人性风流啊。
  至于在宣传画和电影里,农民都头戴白毛巾,或者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白毛巾,我们那儿的老农都觉得不可思议——那白毛巾,一天不就脏得不行了吗,怎么洗得起?

 二十、鸡屁眼里抠布票
  
  那年头,票证多,其中就有很重要的“布票”。那时人们买现成衣服穿的很少,都是扯布来自己来做。从原则上,城乡居民一视同仁,每人每年发多少尺布票,用意是在控制供应吧。要是今日能发“购房票”,那房价也就炒不起来了。
  可是,这个政策的制定者,不了解城乡的实际情况。城里人,穿衣服不费,一件衣服可以穿好些年。就算那些干体力活儿的工人,也有工厂发给劳保服,不缺布票。苦就苦了农民。
  现在的年轻人,没见过农村的重体力劳动是啥样,搬冻土块子、抡大镐、扛化肥袋,单靠两只胳膊那是干不动的,得用膝盖、肚子顶着助力。至于间苗,那就要在垄沟里爬了。这么一来,衣服就特别容易磨损,不经穿。
  农村的老爷们儿,棉袄上身,外边是不套外衣的,整天干活,泥污、马粪的,不能洗,没几天就油渍麻花了。这身抹布似的衣服,能挺一年就不错了。
  农民的布票,严重不够,但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农家大多都养鸡,就在鸡屁眼里抠布票,攒下几个鸡蛋,拿到集市上去换布票,或者跟城里的亲戚串换一下。
  女孩子情况要好一点,一则妇女劳力冬天基本没活儿,二则女孩子心细,干活儿的强度也不算大,一件衣服,穿上两三年没问题。这就是农家大姑娘有资本“浪”的原因。
  现代人穿的棉布,从元朝时候的黄道婆就发明了。可是到了70年代,还是严重不足。人死了,做寿衣难,做孝衣难。我在农村八年,看人家出殡,孝子头上紮白布的都很少,谁能那么败家啊?
  人,是要有尊严的,不能做禽畜。可是,这一身油渍麻花,隔五米远就能闻到汗味、马粪味的破棉袄,能有什么尊严?
  二十一、天堂的路是柏油路
  
  别看知青只相当于现在的中学肄业生,但多才多艺的人有的是。当年知青中流行一些自创的“地下歌曲”,里面都提及,十分怀恋家乡城市的柏油路。
  柏油路,有什么好?在当代城市里,这是空气最不好的地方。
  热爱柏油路,是因为我们当年恨透了乡村的土路。
  现在的年轻读者,提到乡村,可能无限神往。多么好啊,满眼青翠,空气新鲜,蔬菜不含农药。可是我们当年的眼光,全不是这样。
  就说这路,年轻读者头脑中对路的概念,一定是在地上铺了点什么东西——柏油、水泥、砖块之类的,这才能叫做路,再不济也得铺点儿鹅卵石。
  可是,当年的黑土地,一出了乡镇,就是土路。这土路,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的路。乡村土路,晴天还没有什么,因为人踩车压,路面还比较硬。等到雨天,一走就两脚泥,每只鞋上沾的泥,大约有5斤重,人人走路都像宇航员。只有一个办法解脱:提了鞋子,光脚走。
  光脚也不保险,雨中的土路,非常滑,弄不好就摔个“狗抢屎”。
  下雨天马车从路上一过,车辙印要陷下去半尺,大路上压出两条深沟。太阳晒干了路,沟还在,坐着马车上了这种路,颠得屁股钻心疼。
  这时候想起城里的路,那是何等的好!平平展展的,有路灯,路两旁有人行道、有林荫,还有“扫马路的”负责清洁,
  城里的工人同志,一下班,能走上这宽宽的林荫路,谈个情、说个爱,过天堂般的生活。
  有青年农民诅咒发誓说:“只要让我进城,当‘扫马路的’我也干!”
  说来说去,工人终究是老大;农民,就该着是“屯老二”。我们每天等太阳落山,才能收工回来,吃完晚饭后,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房前的土路上,鬼都不见一个。
  从集体户出来,走上屯子中的大路,你就看星星、听狗叫吧。“赵家的狗又叫了”——不到农村来,怎么能理解《阿Q正传》?
  农村的主要交通工具,是马车。马车,老农叫“大车”;有专门的赶车人,老农叫“车老板儿”。
  那马车的样子,基本上和秦兵马俑里的铜马车差不多,不过秦始皇那马车有伞盖,农村的大车是敞篷的。
  每个生产队,都有两三辆大车,一匹马驾辕,两匹马拉套,就是歌里唱的那种“三套车”吧。轮子有充气的橡胶轮胎,跑起来挺快,拉1000斤的东西没有问题。
  车老板儿是技术工种,一般都很稳重,能吃苦。尤其三九天大清早上路,“贼拉拉的冷”,光穿棉袄不行,寒风能打透了,所以车老板在外面都穿一件光板的羊皮袄,好像从威虎山下来的土匪。
  那时流行一首歌,是一首电影插曲,叫《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向前方》。这“向前方”的主体,是什么呢?就是车老板儿赶的大车。
  别看这大车简陋,还颠屁股,可是一般人还坐不上。在农村走路,要是遇到大车空载,可以搭个顺风车,要是大车满载,你就别想好事啦。
  农村有钱的人家(养活而的儿子多、男劳力多),卯足了劲儿,能买一辆自行车。一般的人赶集、到公社办事、去火车站什么的,就是走路。
  我们要感谢达尔文,人要不是进化出这两条腿来,这大道,我们还真不知怎么才能“向前方”呢。那时候的人,特能走,走七八里地是小菜一碟,半天儿走30里地很平常。
  有时候走在野地里,看到遍地庄稼,远处有村庄,可是视野里一个人也没有。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向远方。
  远方,就是我们知青心目中的天堂,天堂里的路,是柏油路。能在那地方扫马路,也是幸福的。
  
  二十二、啥叫日出而作?
  
  当年知青下乡,需要过的诸多“关”,“劳动关”是最严峻的一关。生活上卫生不卫生的,心一横,也就挺过去了,可农村的重体力劳动,那不是靠意志就能扛得住的。
  需要讲明一点:那年头的知青,虽然号称青年,其中年龄最小的一届,只有16岁,算是初三毕业。搁到现在,那就是“金枝玉叶”。
  我们当年,也是金枝玉叶。可是,一声号召,一夜之间就要变成强劳力。若干年前,我看央视一套节目,说是沈阳一所中学,把高中学生打发到街头去做义务咨询,冻了一个上午,不少同学都感冒了。说到这儿,男主持人痛心疾首,好像学校把孩子们打发到奥斯维辛去呆了三年似的。我心想:冻了一上午,就奥斯维辛了,这时代,是进步得太多了!
  公社时代,可以说是有农业史以来,劳动时间最长、效率又不太高的一个时代。原因是—,集体劳动,是挣工分计酬,要想挣得多,就要想方设法延长劳动时间,以至于原来冬天的“猫冬”也取消了,全年不休息,法定休息日只是春节的10来天。其余时间,都要拼命干。当然,你偶尔不干也可以,但工分就会比别人少。这样一攀比,工分的总量就很大,可是分值却摊薄了。
  一天的标准工分10分,特优秀劳力12分。妇女受歧视,是8分、半拉子(少年)是6分。这个等级,是全队农民民主评议的,大致符合每个劳动力的能力与水平。只是,“革命”年代,妇女同工不同酬。
  一天10分,能值多少钱呢?各地各队不同,从一毛到六毛不等,我们生产队,大概就是三毛钱。算算看,360天,一天不拉地干,能折算100元左右。那时候,每个社员分口粮,不是免费的,要扣口粮款,扣除大约30元。这样,暂且不算别的扣除,一年收入就剩下了70元。
  再说,一年360天一天不拉地干,只是理论上的,一年里总会有些私人的事要处理,修理房子、挖菜窖、走亲访友。所以,一个劳力,一年要玩儿命才能挣到70元。
  那年头的时髦货,全钢手表、自行车,单价都在100元以上。
  家里如果就一个男劳力,那就只能指望这点儿钱。家里要是有父子四、五个强劳力,这家,就发了。所以,你不让农民生男孩儿,行吗?
  劳动时间长,可以理解了。那么,为什么劳动效率不高呢?人是有私心的呀。如果给自家干,糊弄庄稼地,就是糊弄自己的肚子。而集体干活儿,挣的是工分,只要工分能到手,那还不是怎么取巧怎么来。千百年农民老实巴交的劳动伦理,到了公社时期,荡然无存。偷奸耍滑,成为潜规则,具体的事例我后面再讲。
  那时候的农民,为何羡慕工人?工人是8小时工作制,8小时以外,自由啦!农民呢,是跟着日头转。东北老农把太阳叫“老爷儿”,一个农民,每天每日,必须亲眼看见“老爷儿”升起,有亲眼看见“老爷儿”落下,从早到晚,只要眼睛是睁开的,那就得在地里干活儿。
  这是人的体力能承受的极致了。大跃进时期挑灯夜战,那是瞎胡闹,挺不住的。
  冬天还尚可,东北的冬天白昼短,下午4点就黑天了。到夏天锄地,早上3点半起床,不到4点太阳就出来了,晚上快8点才收工,夏至前后,要劳动16个小时以上。早上不吃饭就下地,干一个半小时再回来吃饭,吃完就下地,中午也是。
  无怪当年张铁生发牢骚,这么长的劳动时间,哪有时间复习功课,不考“白卷”行吗?
  十六、七岁的孩子,早上扛着锄头出工,走在田间小路上,人还没醒过来。
  古语里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说法,有的小文人很欣赏这状态,能亲近大自然,不用闻废气,有陶渊明之风。可是,书斋里混出来的弟兄,我不要让你干活儿,你就给我早上3点半起来,站在公园里,站到晚上8点,能站上一天不叫苦,站上一个礼拜不拉松套,你基本就可以去做陶渊明了。
  我们那时的知青,嘴上都说,艰苦劳动炼红心,可心里都咬牙切齿:这辈子只要有可能,永不劳动,连扫帚都不摸一下!
  
  
  二十三、那几年基本是白干
  
  下面我们就来看,那时候东北的四季,都干些什么样的农活。
  对我这里的文字描述,没干过体力活儿的年轻读者,可能也就一看了之。但如果设身处地想想:那该有多脏、有多累,大概你们也就不敢嘲笑父辈了。因为,能不能扛得住生活的重压,是人的可贵精神所在,至于没赶上一个“好时代”,那不是父辈们的错儿。
  我们初下乡时,还好是冬季。早年月的东北老农,冬天都袖手不干活——大地冻得硬邦邦的,有什么活儿可干?可是,自从公社化以后,没有活儿,变着法子也得有活儿可干。
  冬季,是积肥的好时光,公社社员的文章就在这上面做。
  那时候,化肥没普及,人粪尿又太金贵,一般的土地,只能用农家自己弄出来的肥料。到冬天,有两个活儿跟这有关。一个是刨粪;那时夏天积攒起来的猪圈粪,混合了大量泥土,堆成一堆,到冬天完全冻死,比混凝土还结实。要给它刨松,用马车送下地。
  还有一个是刨大坑底;所谓“大坑”,是老农对池塘的叫法。到冬天,村边的池塘完全冻到了底,要用十字镐把上面的冰刨开,扔到一边去,然后把坑底的淤泥刨下来,用马车拉到地里,星星点点地堆成小堆。到春天,这些冻硬了的淤泥融化了,成了黑土,用铁锨散播在地里,据说可以改善土质。
  听老农说,旧社会种地可不兴这么施肥,那是要精心积攒农家肥的,一点儿不能掺假。生产队时代用大坑底代替肥料,纯粹是“糊弄鬼子”。
  可是,生产队家家户户都有自留地,纯正的农家肥,都“不流外人田”。即便是猪圈粪,生产队似乎也收不上来。那时候农民很现实,认为好肥料上到自留地,种出来的东西自己能享受,还能卖钱变现。所以好肥料不能给公家,大田里种出来庄稼,还不一定给谁享用呢。
  公社化没能解决好利益问题,于是,就只能年年糊弄土地爷。那时候屯子里有不少老资格的农民,经常叨咕:“人哄地一晌,地哄人一年”。可是他们的意见,不敢公开提;就是提了,又有什么用?民意不能上达的问题,那时候就存在。
  刨大坑底这活儿,不算累,但是需要力气。抡十字镐,震得虎口发麻、胳膊焦酸。刨的时候,瞄准一个点,一连几下,全靠“震撼力”震下一大块黑冻土来。当时,谁刨下来的块儿大,谁就是能手,那样子都“牛逼哄哄”的。
  我抡大镐的技术还不行,就负责把刨下的大土块装车。
  这也得豁出力气来干,大块儿的冻土,有六、七十斤重,但不可能两人去抬(那不成老娘儿们了)。一个人,弯下腰,一运气就要抱起小磨盘似的土块,忽悠一下,给扔到马车上。干这活儿,光是俩胳膊用劲儿那根本不行,还有肚子挺、膝盖顶,这才能把土块儿扔上去。
  我那时十六、七岁,有一股蛮劲儿,一天干下来,几千斤就过了手。老农看我不吝惜力气,直夸我。——但我可不是没私心,这完全是为了表现好啊。那年头,只要口碑一坏,年轻人就什么前程都没有了。
  那时候,也可以不这么玩命,回家去泡病号,赖在城里当“宅男”。可是,这样做,就等于革命电影里的“逃兵”、“叛徒”、“胆小鬼”,好比是今日的“失败者”吧,谁也丢不起这个人!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做温室里的花朵”,现在,暴风雨的考验来了,只能硬挺着。
  那年头,也有的知青想跑,我本人也半开玩笑地说:“不如跑到苏联去。”可是,我们这初中都没毕业的小崽子,去了能做什么?人家能把我们当英雄接待么?我们对他们有什么价值?边防军是吃干饭的么?越境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
  别看我们是孩子,可孩子也有孩子的世故——人家怎样活,你就得怎样活,别想着有另外的活法。
  我只能“刹下腰去”,老老实实干,争取好的群众舆论,为将来做铺垫。
  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这力气都白花了,一个知青有没有前途,不完全取决于苦干,这里面有很多学问。那几年的重体力劳动,给我的唯一好处,就是身体素质提高了,到现在也还是痔疮、腰间盘突出、颈椎病什么的,一样也没有。
  命运不让我坐板凳,我也就没得上坐板凳的病。

  二十四、念初中念成了废物一个
  
  往地里倒腾池塘淤泥,能占用整整一冬的时间。就这么玩呗,那个严肃的年头,种庄稼却像闹着玩。老资格的农民说,大坑底的土性是凉的,弄到地里去,能有什么肥力?不好好的上粪,弄点儿大坑土来糊弄,这叫什么世道?
  这是农民的真理,但没人听。为什么没人听?你不让社员干这个,那漫长的冬天怎么来填补?人们“挣工分”的欲望怎么能停歇下来?只有用这个办法混,工分才能多,至于工分值不值钱,社员算不开这个帐。中国人的哲学——多就是好。
  到了初春,地里的活儿就忙了。其中比较重要的一项,是刨茬子。
  什么叫“茬子”,就是玉米的根。头一年秋收,玉米秸秆用镰刀割掉,剩下根子留在地里,不去管它,到第二年初春再刨下来。这样处理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因为头一年秋,玉米根子很结实,不好刨,经过一个冬天,质地有所疏松,再来刨就能省不少力气。
  东北的玉米,秸秆长得又粗又结实,不把它刨掉,春天老牛大概都要拉不动犁。
  当大地解冻、冰雪全消之时,刨茬子就开始了,这是个既要力气又要技术的苦活儿。它苦就苦在要始终弯着腰干,右手拿一把小镐,左手握住茬子上端,一镐就要刨下一株茬子,然后用镐把儿磕掉茬子上的泥土,再把茬子一小堆一小堆地堆好。过一段时间,就有马车来拉回生产队,按人头分给各家,做烧柴。
  这刨茬子的技术,在于一镐下去的深度,要恰好砍在茬子比较脆弱的部分,不能太浅,也不能太深。太深了,带的泥土多,清理起来太费力;刨得太浅,一镐刨到茬子最结实的部位,就可能刨不断。总之,这个火候,是需要第六感觉的,理论上根本没法儿说清。
  我在刨茬子的时候,不怎么就想起了古代战争的取首级,也是这样,一刀一个,咔嚓咔嚓,一定要在颈动脉那儿给他搞断。
  农民的活儿,有很多都是这样的,需要经验。
  那时候的农民,也有聪明的和笨的之分。聪明的,往往也是最有力气的,都是20多岁小伙儿,他们从小干活,到这年龄已是出神入化。所使用的农具,也收拾得特别顺手,又锋利,又轻巧。
  我们知青是刚入道的,本来手脚就慢,对那些只可意会的诀窍,完全不明白,只能使蛮力气。工具也不大顺手,又重又不锋利。刚开始干“技术活儿”的时候,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在农村,还有一类人与我们类似,就是那些念完初中回家务农的“回乡青年”。一般来说,老农的孩子,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就下地干活儿比较合适,农活儿上手得特别快,文化水儿也足够用了,比如念个报纸,也不觉得费劲儿。可是,等到读完初中,再干活儿可就完全不行了,好像是过了最佳适应期,基本等于废物了。
  农村的那些个初中生,在我们知青看来,在知识上也等于是废物。这就是说,农村的孩子念完初中,就毁在了城里人设计的教育制度上。如果从那时候绝大多数“回乡青年”的表现来看,毛主席说的很多话,都对。
  那年头在农村,能去上初中的,很稀罕,一般都是爹妈的“宝贝疙瘩”。爹妈心疼孩子,顺着孩子的意思,让他们上了中学,其结果就是——养活了一个半残废。
  当然,矬子里也有大个儿,贾平凹就是“回乡青年”里的骄傲,名声都传到全世界去了。嘿嘿,这个是特例,不能算。
  我们知青,学习农活儿的障碍就更大了,从小就没见过猪咋样跑,一下子接触到高难度的活计,能不懵吗?我们全靠一股气撑着,“要做暴风雨中的雄鹰”,不敢奢望有爹妈在跟前疼爱。我记得当年刨茬子,刨得手上鲜血淋漓。那茬子尖儿,锋利着呢,足可以做凶器了。
  

  二十五、春耕奏鸣曲
  
  东北的冬季漫长,到阳历二月还是“春风似剪刀”,能把棉袄打透。到阳历三月。“老爷儿”才算是有了一点暖和气儿,这时候,就能看见村里的路边,有老农蹲在那儿晒太阳。
  直到阳历四月,才算是真正的春天了,起码不下雪了。生产队的老牛,开始忙活翻地。那个时候,口号上老是提“农业机械化”,但这口号大半落实不了。中国人多地少,农业是精耕细作式的,不像苏联、美国那样的大农业,能用上那么多的农业机械。那时候,生产大队也有拖拉机,可大部分时间是摆在大队部里当摆设,没啥大用。老农种地,还是靠牛拉木犁。
  四月,大地上还没有一点儿绿色,翻过的地,黑油油的,有泥土芳香,空气也不那么凛冽了。在枯燥的农村生活中,这个季节,总算能给人一点儿希望。
  ——憋了一个冬天,即使没有抑郁症的,也给憋得差不多了。
  春天最先下种的,是麦子,因为麦种不怕气温低。
  我个人参加农业劳动的经历,基本上没体会到过课本上说的“劳动的幸福”。劳动,就是累死累活,何来幸福?老农虽然都是劳动的好手,但也都鄙视体力劳动,向往着不累动胳膊腿儿的体力劳动。
  唯有春天种麦子,让我能体会到一点儿乐趣。
  多半是因为这活儿不累吧。农民种麦子的程序,很巧妙:先把垄沟翻开,然后用马拉着一种下种的农具,走一遍,就把种子撒好了,还能把土覆盖上。
  我那时是负责撒化肥的。白色的化肥,30公斤一袋,是叫“硝酸铵”还是什么,记不大清楚了。我那时挎个秫秸皮儿编的种子篓,抓一把化肥,均匀地撒在垄台上,后面再跟个人,用脚覆盖上一层土。这样,化肥既接触不到麦种,也不会暴露在外面。
  初春的清晨,老农在空旷的田野上吆喝着老牛,后面是我,像慈善家一样给大地撒着化肥。
  田野上,有薄雾,到处是这样一队一队的人。这就是春耕的前奏曲。
  可能是出于对绿色的渴望吧,觉得干这活儿有奔头,一点儿也不累。
  等到四月下旬,大规模的春耕才算开始,全体动员种玉米、高粱、谷子(小米)。那时候报纸上形容春耕,都是说“人欢马叫’”,基本差不多吧。东北的无霜期短,适合下种的时间很短促,所以春耕大忙并不是虚的。
  种玉米是先翻好地,翻成整整齐齐的垄沟,然后劳动力分组,一个人刨坑,一个人点种。在一个小坑里撒下五、六粒玉米种子,再用脚覆上土。
  春耕的时候,正是冻土开化,土壤的含水量正合适,老农叫做“墒情很好”。东北极少闹旱灾,种子播下去后,就靠老天下雨了,不用人工浇水。
  像玉米、高粱、谷子之类,都叫“大田作物”,春耕忙的就是种这些。等到一个月后,全部种好,春耕也就到了尾声,其余的再种点儿大豆、黄米、土豆等零七八碎的,都是小意思了。
  等到春耕结束,也就到了阳历五月中旬。这个时候,城里已经春暖花开,乡下气候偏冷,除了树叶绿了以外,大地上还是很少绿色,只是地头上冒出了一些小草嫩芽而已。
  一直要到城里的春天快结束了,农村的大地上,才能看到到处钻出绿色的苗儿来。
  我这样的城市孩子,要不是参加了农业劳动,我关于粮食的概念,就是粮店卖的玩意儿,哪知道“一餐一饭来之不易”?
  让青年人到农村干一点活儿,知道知道稼穑之难,磨砺一下心志,现在看来也有一定必要,起码不容易闹精神危机,这也算是知青下乡的唯一好处吧。
  二十六、让你和日本的猪一样
  
  东北地处高纬度地区,一年只有4个月勉强有点儿绿色,因此只能种一茬庄稼。在东北,没有所谓“夏种夏收”,就只是春种秋收。其中小麦的成熟期短,到阳历8月初就可以收割了。
  整个夏天,东北的农活就一种——锄草,老农叫“铲地”。铲地的农具,是锄头,这跟南方挖地的锄头不一样,它是一种很精巧的农具。
  大田里的草,要在7月底之前锄三遍,每一遍之后,还要用牛拉木犁培一遍土,起个保墒的作用,这叫“趟地”。如此三遍,就是“三铲三趟”。
  铲地,在农村也是重头戏。一是天热;夏天了,虽然没有关内那么热,但还是晒得慌。二是劳动时间长;高纬度地区夏季白昼极长,前面说过,每天要劳动16小时以上,十分恐怖。三是时间紧;一个生产队,怎么也得有600亩地以上吧,全靠人工一锄一锄干完,够忙活的。
  铲地时天热,农民需要戴草帽。在我们以往印象中,似乎农民一年四季都戴草帽的,其实不然,只有铲地才戴,因暴晒时间太长,需要防护一下。东北的草帽,也不是照片上或宣传画上的那种UFO式的,而是圆锥体,尖尖的,就像清兵的帽子,只不过没有红缨。
  这帽子是麦秸编的,轻巧,戴在脑袋上不重。麦秸之间有缝隙,很透风。而城里人劳动时戴的那种UFO草帽,密不透风,很不实用,老农是绝对不用的。
  到了夏天,你看吧,满地都是尖帽子的“清兵”,蔚为壮观。
  这铲地,是高难度的技术活儿,拿个大锄头,要把所有的土松一遍,要把杂草锄掉,还要间苗。春天种地时,一个穴里要投放五、六颗玉米种子,到初夏就长出来五、六株玉米。这一窝玉米争用土地的肥力,是长不好的,所以要除去小的,留一株最大的。
  玉米苗刚长出来时,颜色很淡,说明营养不好。锄掉了小的苗儿和杂草,留下的那一株,时间不长就长得墨绿墨绿了,说明营养很足了。老农当然不会用“墨绿”这个词儿,只说是“长得黑黑的”。这就能保证秋后打粮食。
  所以,铲地的意义很重要。
  可是这个活儿,在公社化时期大伙儿也是糊弄。铲地时松土,取巧耍滑的人一锄头下去,带起一些土来,可以掩盖掉一些锄头没到的地方,连同掩盖掉一些杂草。这样,从表面看起来,杂草是没有了,土也都松了,可实质上起码有三分之二的地,是没锄好的。草没锄掉,就和专家争肥;土没松好,庄稼就长不好。
  三铲三趟,每一遍都有大量的杂草留下,地也没全部松土。你想,这活儿不是面子活儿吗?
  你糊弄庄稼地,庄稼地就糊弄你。公社化时期产量不高的原因,除了化肥不足、种子不够优良之外,大伙儿干活儿不踏实,也是一条重要原因。
  那么,偷奸耍滑的人大约有多大比例呢?说出来吓人——百分之百!
  现在的人根本想不到,那时候,“革命的主力军——贫下中农”几乎人人都在耍滑。
  农民为什么不好好种庄稼?这就牵扯到分配的问题。国家那时候要征缴公粮(相当于农业税),以生产队为基本单位,先交完公粮,再留足种子,最后分基本口粮,剩下的叫余粮,余粮也不能自己吃,必须都卖给国家。
  等到交完了公粮,留足了种子粮,勉勉强强的够口粮,还能有多少余粮?就是有余粮,国家给的价钱也很低,农民没有积极性。
  这农民也是人,他们想:辛辛苦苦种一年地,绝大部分粮食交了公,我这不傻吗?于是大伙儿就糊弄,只要挣到工分就行。
  所以公社化时期,工分不少,活儿却干得不行,远不如过去“扛活儿”(旧时雇工)时代。
  我那时不懂这些,铲地实打实的,老是落在人家后面。有一位民兵连长跟我比较铁,就跑过来看我铲地,一看就看出了毛病,告诉我:“你小子怎么这么干活儿?那还不得累死?铲一锄头,盖一锄头土,这不就快了吗?”说着,示范了一下,我这才恍然大悟。
  那时候报纸上所说的言辞,都“革命”无比。可是拿笔杆子的人,怎么能知道基层是什么样?老百姓是什么心态?就这样偷奸耍滑的农民,关键时刻怎么能支持你“按既定方针办”?
  那时候东北土地辽阔,又肥沃,种点儿啥不好,但是有沉重的“公粮”任务压着,社员们只想种产量高的,交足了公粮,好多剩下一点儿,于是就拼命种玉米。旧社会东北大地上的“青纱帐”是高粱地,而我们那会儿,已经很少见到高粱了。
  玉米这玩意儿,做成粮食是粗粮,城里人也不爱吃,南方人就更不吃了。可是那年头种了那么多玉米,也不知道都喂了谁了?据说其中有一大部分是出口给日本,做猪饲料了,也有这种可能。
  那时候城里人穿的挺时尚,是化纤产品“的确良”。农民们就嘲笑城里人:“苞米面肚子,的确良裤子。”
  我若是农民,心理也不平衡——城里人凭啥不干累活儿,钱又多,住得又好?
  我让你吃,我就种些个苞米给你吃,让你和日本的猪一样!

  二十七、“闰土”再也悠闲不了啦
  
  从夏锄结束,到秋收开始,中间有大约近一个月的农闲时间。其实农闲也不是放假,生产队总有些活儿干,都是零碎活儿,分也不高。农家忙了半年,一般都趁这个时间走亲串友。
  这个时候,绝大部分庄稼还没有熟透,瓜田里的瓜倒是全熟了。
  生产队种瓜,只能是一小块地。瓜熟了以后,各家分一点点,其余大部分拿到集市上去卖,销路很好。那时是“以粮为纲”,生产队这么干,是打擦边球。能种多大一片地的瓜不算犯错误,我当时没兴趣了解,总之会有一定潜规则。
  瓜这个东西,在东北是个宝。那时候,东北人除了苹果、鸭梨、西瓜,大概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水果。所以,香瓜一熟,就有人惦记,瓜田里必须有人24小时看守。
  看瓜人住在一个小窝棚里,守着瓜香四溢的瓜田。这情景,有点儿熟悉吗?是不是像“少年闰土”?
  阳历8月下旬一到,东北大地上,千千万万的“闰土”,就挥开了镰刀,开始秋收了。东北老农把秋收叫做“割地”。注意,“割地”要念成“嘎地”。
  割地时比较有技术的活儿,是割谷子。谷子就是小米,宣传画里农民抱的一大捆一大捆的庄稼,一般就是谷子。割谷子留的茬儿,也是不能多也不能少。留多了,浪费,谷草是要拿来喂马的。留少了,镰刀割到土上,岂不费劲儿?
  割谷子那可是很神奇的,老农们用镰如飞。右手割,左手抱住一把一把的谷子,到抱不住了,就撂在垄沟里。等一小堆够大了,就抽出一缕谷子来,把它捆上。
  捆谷子的方法,我在城里闻所未闻,一阵儿左绕右绕,就成了!你就是怎么搬、怎么摔,也不会散。
  中国农民的劳作,90%没有现代化工具,全靠两只手。有些技术之巧妙,匪夷所思。中国的农业,我想起码也有7000年以上的历史,一代代的农民,就这么靠着原始的智慧生存下来。
  到我下乡时,农民中威望最高的,仍是力气大、心灵手巧的人。只不过,他们跟乡村中的“贵族”无缘。
  现在的人可能难以想象,即使在那个极端“革命”的年代,农村中也有一个相当固定的“不劳动者阶层”。可能中国的农村,自古以来就有这样一个阶层。能在劳动量奇大的农村,享有不劳动的特权,还能保证收入,这不能不说是“革命”背景下的一个奇迹。
  关于这一绺子人,我等到后面再详细说。
  他们并不是因为劳动技术高、或者劳动卖力而进入这个特权阶层的,他们之所以被“选中”,成了游手好闲阶层,不外两个办法:一、裙带;二、钻营。当然,最基础的文化水儿,还是要有一点点。
  生产队长,就算是最最基层的“精英”了,我看到的队长,一般都是上工时吆喝下地(代表公鸡的职能),平时不见人影(上大队开会去了),偶然现身一般都披着外衣(不劳动的潇洒)。
  等到队长先生一声吼,千军万马就扑向了枯黄了的原野。一个半月时间,所有在大地里站着的庄稼,都要放倒。在下雪之前,所有带籽粒的秸秆,都要运到场院(打谷场)去。
  那一个半月,人们耳朵边响起的声音,就是枯叶摩擦的声音、刀锋挥砍的声音。
  那时候,离战争结束只有十七、八年,即使是开国之时穿开裆裤的人,等到做了领导,也都习惯于指挥千军万马。所以,农村的所有大型农活儿,在那时一律被称为“大会战”。
  人多呀,杀过去吧,没有战胜不了的敌人。
  所以,那时候有悠闲的生产队长,却很难找到悠闲的“闰土”。
  

  二十八、我在谷垛后仰望星空
  
  说到少年闰土,他那就是在看瓜。鲁迅先生写《故乡》时,已属“老人”,但笔触还很年轻,写得传神。在东北乡村,秋天里有一种活儿,跟少年闰土很相似,就是“看青”,意即“麦田的守望者”。
  看青,守望的是什么呢?未收获的庄稼,名义上是集体的财产。而要防的又是谁呢?全体老农。
  这是个悖谬的事实,为什么主人要自己偷自己?我印象中,只有在《明清笑话选》里才有“厨师偷自己家肉”的笑话。
  是因为,大田里的庄稼,没有哪个社员认为是属于自己的,大部分不都要交公粮吗,那就等于是城里人的。偷生产队的庄稼,等于偷城里人的财产,老农一点儿不觉得悖谬。
  我初到农村时,因为秋收技术不精,老农们体谅我,委派我做了看青的,和另一位老农轮班守夜。
  这守望者,虽然不必像割地那样辛劳,但也有另一番难受。东北的阳历8月底,就开始冷飕飕的了。入夜,更是寒意侵人。9月上旬开始下霜,在露天地里过夜,很不好受。
  从理论上讲,看青的需要一整夜在地里逡巡,一眼不眨地看护集体的庄稼。可是,人是肉长的,谁能挺得住?
  于是看青也有偷奸耍滑的诀窍。具体做法是,两人换班,一个人上半夜,一个人下半夜。初上班时,拿着镰刀,在生产队地里走走——不光是防人,也要防猪。农家穷,靠自己打的猪草和留的泔水养猪,远远不够,秋后就把猪放到地里去吃庄稼。
  有经验的老农告诉我,看青,抓人不要太积极,吓唬跑了就行,本乡本土的,抓住两方都尴尬。对猪,可以往死里打。
  走两圈之后,就要找一个地方,比如地里的谷子垛。这地方背风,把谷子捆摆好,美美地睡一觉。差不说到半夜一点多,就去叫醒另一个。另一个也如法炮制。这样还不算太辛苦。
  那时,我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每天晚上躺在有霉味的谷子垛上数星星,然后就打盹儿,醒了就看一看北斗七星,等到北斗星歪了,就差不多到时间了,可以去换班的老农家里叫人。
  这样的露宿,令人百感交集。看看远方,天际夜空微微泛白,那就是大城市,可望而不可即。田野上万籁俱寂,偶有响动,那就是猪来了,令人一阵兴奋。
  跟我搭档的老农,跟城里人有点儿沾亲带故,对我还算友好。有时候,我在后半夜接班时间不长,那老农就来找我,叫我到他家去睡觉。他家里比较“趁”(富裕),居然有一个专用客房,他拽出一床新浆过的大被说:“这是我家来亲戚用的,干净。”然后嘱咐,“你放心睡,天亮前,我叫你。”
  完了他就回自己屋子,搂着老婆上炕了,到天亮前,跑过来把我叫醒。
  至于我们脱岗,问题并不严重,一是没人查,二是只要有看青的,一般人不大敢偷。偶尔脱岗,不会出差错。
  我连续两年看青,都没遇到过什么盗窃事件。只有一回,偶然撞见另一个与我搭档的“贫农社员”自监自盗,那老头儿平时刻薄,一下被我撞破,居然理直气壮地威胁了我一下,大意是:你要是揭发,我也不承认,还是识相一点儿好。
  我哪能揭发?过了几天,那人对我的脸色,才缓和多了。
  总体说来,农民的伦理道德,还没有全面沦丧,似乎很多人信奉“穷死不做贼”。还有就是当时对犯错误的人,整治和羞辱都比较厉害,老农觉得丢不起那个脸,故而极少有盗窃行为。
  小时候,我曾经迷恋过欧美的流浪儿童故事,看见插图上流浪小孩挖个土坑栖身,很羡慕。等到在田野里看青,在霜冷风寒的夜里露宿,才知道,无家可归的感觉可不好玩。
  我那时就仰望过星空,觉得它太浩瀚了。后来读到康德的名句,非常理解他说的是什么。
  人之苦难等等,都太渺小,不值一提。“闰土”之流,活又怎样,死又怎样? 跟星空能比吗?

  二十九、场院上的“高尔夫”
  
  近几十年,由于有的文人对过去年代进行了过度丑化,以至现在的年轻人都以为,过去的农民全都吃不上、喝不上。其实70年代的农民,物质生活还是正常的,就是水平极低,且与城里人有一个巨大区别,就是凡事要自己动手。
  很多从小生活在城里的人,不大有“凡事要自己动手”的概念,喝的水,是自来水龙头冒出来的;吃的米,是从粮店买来的;取暖,是小区锅炉房供的热。而在农村,这几样基本的东西,都要自己动手解决。
  我们今天了解一下“原始”水平的生活,对娇生惯养的孩子极有好处,可以知道世界不是平的,凹的地方简直不可想象。我最近听说全国的“富二代”在北京办学习班,学习将来怎样接班。那么,本文就应该是他们最好的教材——知道苦日子苦到什么程度,才能设法保住好日子。
  从清末到如今100年来,我国还没有过“富四代”。这个宿命,富二代们最好引起重视,未雨绸缪。
  我接着说粮食是怎么变成粮食的。种在地里的,那叫庄稼,收割后运到场院里的,才是粮食。但是,场院里堆放的,是没有脱粒的粮食。比如谷子,是整捆整捆地运回来的,在场院堆起一个高高的谷堆。高得一般人爬不上去,“妈妈”就更别想爬上去给孩子讲故事了。
  在割地告一段落后,农村的活儿就是打场了——给收割的庄稼脱粒。
  每种庄稼脱粒的方法不大一样。玉米,是发动妇女劳力到地里,把秸秆堆里的玉米棒子掰下来,运到场院,再撕下叶子,只留下金灿灿的玉米棒子。那时,生产大队有玉米脱粒机,全机械化的电动机器,一开动,把玉米棒子往敞口里面倒,另一头就喷出金灿灿的玉米粒子,机器还有一个出口,是吐出被打碎了的玉米芯儿。这样处理过后的玉米粒子,组织受了伤,不能发芽,所以留种的玉米不能用机器脱粒,要用手搓。手搓的方法很原始,就是拿两个玉米棒子互相搓,玉米粒子就“蹦蹦蹦”地掉下来了。
  这还不算完,机器脱粒的玉米粒子,不大干净,有杂物,需要进行“扬场”处理。扬场,有专门的场地,事先要用碾子压得实实的。
  扬场是我所见到的姿势最优雅的农活儿,堪比打高尔夫球。要端好架势,用一支大木掀,铲起一掀玉米粒,迎着风扬上去,金黄的玉米粒就会像小喷泉一样扬起、落下。风一吹,玉米粒和杂物就自然分开了。这样,反复进行三、四遍,粮食就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这活儿,一般都由老资格农民干,年轻毛孩子干不好。
  谷子,一般不用机器脱粒。具体细节我有点儿模糊了,反正是把谷穗铺在场院上,用毛驴拉着碾子一遍一遍地碾压,其间要有人用木叉不断翻动,谷粒就能顺利脱下。
  这样处理过的粮食,是不是就可以吃了呢?牲口可以吃,但人不能吃,因为都还带着皮儿呢。
  这粮食运到国家粮库或分给各家后,要进行“磨米”处理,有专门的电动磨米机,把米粒和糠皮分开,旧社会过来的农民把那叫做“火磨”。米一般要磨两三遍。如果只磨一遍,那米粒上还带有糠皮,如果磨四遍,就成“精白米”了,营养损失太大啦。
  民以食为天。我们在没下乡之前,也曾埋怨过粮食不好吃,定量的粮食里,高粱米和玉米面太多,又涩又酸。可毕竟你拿了粮袋子到国营粮店,售货员就给你哗哗地倒粮食,跟老农吃到一口粮食比起来,省事儿多了。
  6000多年来,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活一辈子,为的甚?种粮食。
  种粮食为的甚?活着。
  活着又为的甚?那就别提了。
  直到我下乡那会儿,农民也还是旧式农民,甚至比旧式农民还忙。春节,只能从年三十休息到初六,而后就是夏锄后大概有半个月的闲散,其余全年时间,要一刻不停地干。只要“老爷儿”升起在平线上,老农就是在干活儿。
  不在地里,就在去地里的路上——这样地奔命,就为的一口粮。
  现如今,不管一个人信奉哪种理论,谁还愿意做这样的机器人?

  三十、人人皆知的“王八”
  
  “王八”是什么意思?我想人人都知道。偶尔被戴了绿帽子,那不算什么,可是,在我们那会儿的乡村,就有自愿当“王八”的人。
  乡村穷,文化也落后,现在的很多小文人似乎很赞美这种原始状态,似乎美好的东西都从这里来。可是,以我当知青的经验看,贫困不一定出美好。
  我现在要讲的“王八”,就是曾经和我搭档看青的那一位。我前面说过,他家的生活条件不错,有一间空房专门给客人用。
  这位家伙,就是“王八”。
  那么说,他的老婆很漂亮?很有风情?都不是。以我那时的眼光看,也就一黑不溜秋的小老太太,大约年近四十吧。除了穿着整洁,实在看不出她怎么能勾引人。
  这位风流妇女有固定的“相好的”。她的情人不是一般人,是城里的工人,究竟是一个还是几个,不清楚。那时候工人也有有钱的,八级工匠月薪能挣到80块钱呢。个别“被资产阶级思想腐蚀”了的工人,完全可能搞一点儿钱色交换的事儿。
  “王八”这一家人很有意思,那男的也算是仪表堂堂,在生产队长期担任后勤,不用下地出苦力,可就是顶着个绿帽子,人人皆知。
  一到星期日,他们家就来“城里的亲戚”,一看就是工人贵族,穿着崭新的工作服,提着肉、蛋、干豆腐之类的。他们家赶紧做饭招待人家,到晚上,男主人“王八”就郁郁寡欢地自己溜出来,跑到生产队马圈里,去和马倌(饲养员)挤一个炕。
  工人在“王八”家里抱着主妇癫狂一夜,一大早赶火车回城里去上班。每次留下多少钱,不知道,反正这家一直显得比较富足。屯子里人对“王八”这一家的心态,很复杂。
  首先,绝对没有人谴责——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也不肯撕破脸皮。其次,可能还有些羡慕,不管怎样,有“外快”呀。还有就是,羡慕是羡慕,但自己决不肯效仿,谁愿意租借老婆给别人呀?
  每次“王八”跑出来避嫌时,马倌就偷着叨咕:“瞧那脸色儿,又阴乎拉(阴天)的了!”
  所有的人,都鄙视那娘们儿。一开始,我不大相信老乡们的传言。我琢磨,乡村的女人,能那么开放吗?可是,有一次,我骑自行车去公社办事,回来的时候为了走公路,绕了一下远。
  一路飞驰,在田野上的一座公路桥上,远远看见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伏在栏杆上看风景。
  我拿眼睛一扫:“妈呀,这不是‘王八’老婆吗!”
  她没注意到我,只是陶醉地看着小河东流去;她身边那个男人,我从没见过。
  这下就坐实了。
  我吓得骑得飞快,落荒而逃,反倒像自己做了啥坏事儿一样。
  这娘们儿!不过,后来想想,在下乡8年间,我这还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农村妇女在谈情说爱。
  
  三十一、老子当年也阔过
  
  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听说过知青下放、干部下放、右派下放,但是,听说过有“工人下放”吗?
  1960年,粮食紧张、经济衰退,城里的工厂号召工人下放,到农村投亲靠友,为国家分担困难,另外也暗示乡下可以吃饱。
  当时城里粮食供应确实紧张,什么豆腐渣、高粱面(高粱米带少许糠皮磨成面)都成了食品。我们家原本是很讲究吃的,但也得这些玩意儿。有时候,连玉米面也不够吃,要吃玉米面菜团子。
  知识分子家庭如此,工人就更难熬了,体力劳动者饭量都大。于是,这到农村去投亲靠友的号召,就很有诱惑力。
  我插队的那个生产队,30户人家中,就有3户是下放工人。他们当年来乡下,确实也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因为困难时期东北农村的日子要好过得多。可是,仅仅过了3年,困难时期就结束了。城里的物资供应恢复了正常,下放工人想要再回城?那是没门儿了!
  当年究竟有多少工人响应号召下放,不大清楚,估计一个省怎么也有10多万户吧。
  在我们生产队,这三个下放工人,分属不同的家族,在队里的地位也不大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他们就是到死,也瞧不起农民,而对我们下放知青特别有好感。
  由于他们对我较为亲近,我也就从他们那儿听到了一些事情。我问过他们:“过去当工人的时候,生活怎么样?”
  一提起这个,他们无不眉飞色舞。
  那么,工人生活好在哪儿呢?他们说:周末有舞会,经常打篮球,每周看一部新电影,女同志都穿“布拉吉”(连衣裙)……
  这几个人,都是解放初期从农村跑到城里,从学徒工干起的。在他们的回忆中,五、六十年代之交的中国工人,过的是伊甸园式的生活,有奔头,有乐趣,有尊严。而一说到当下的公社化生活,都嗤之以鼻。
  我问他们是否后悔。他们回答说:后悔有什么用?谁让当时冲动来着,要是挺过困难时期不下乡,现在不还是牛逼工人?
  这种隐痛,大概要伴随他们一生。
  70年代初期,除了《新闻简报》和样板戏纪录片,是没有别的电影的,所以我对过去的电影特感兴趣,专门问了他们这方面情况。他们说起那时候看的外国电影,如数家珍:《巴格达窃贼》、《流浪者》……
  我当时有点怀疑,他们是否夸大了当日的幸福。后来过了几年,我偶尔看见一本50年代末出版的摄影画册,里面有一张《哈尔滨的黄昏》,松花江畔,有一些“布拉吉”的剪影,美如梦幻。我这才相信了,工人老大哥的50年代,的确是天堂。
  他们对我,有一种故旧之感。也许,见到我们知青身上的“城市气息”,能让他们想起当年的青春,想起“布拉吉”,想起黑灯舞会。
  其中有一位老X,跟我最铁,常对我说掏心窝子话。有一年秋天,他搭档跟我一起看青,一次聊到了苏联歌曲,我问他会不会,他说:“听过,不会唱。”
  我说:“我唱给你听听。”
  那天晚上,在野地里,我唱了30多首苏联歌曲,外加一首南斯拉夫歌曲《深深的海洋》。老X把镰刀夹在腋下,袖着手,听得张大了嘴:“你怎么会这么多?”
  这以后,他在屯子里见到我,都要友善地点点头:“你呀,将来前程无量。”
  他们如果不讲自己的历史,看不出跟老农有什么区别,只有细看他们的眼神,能看出一种蔑视。
  他们永远蔑视庄稼院里的一切。
  
  
  三十二、远嫁的团支部书记
  
  我们大队,有一位很不错的女团支部书记,那一年才18岁。
  我对她有深刻印象。那个时代的青年,一般是两个极端,一种是因为前途迷茫,精神世界际比较灰暗;另一种是信奉“适者生存”,扭曲了人性,比较急功近利。而这位容貌秀美、性格开朗的J支书,却能既保持女孩子的本真,又能适应时代。
  她是回乡青年,家就在我们附近的第三生产队,初中毕业回乡参加了劳动。农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名义上不能脱产,可是当时政治任务极多,绝大部分时间小J都在各个生产队“蹲点”,帮助生产队长完成各种阶段性任务。因此,小J实际上不用干多少农活。
  当然,她人不笨,即使是干农活儿也不差。
  小J到我所在的生产队蹲过点,跟我认识,有时愿意和我谈谈样板戏什么的。她很敬重我“有知识”,但也对我在政治上不能“与时俱进”有点蔑视,只不过嘴上不说就是了。
  满口“革命”术语的乡村干部,在待人处世上却还能保留一份本真,这很不容易。小J就能轻易做到。
  她永远是乐观的,到哪儿都是笑盈盈的,跟谁都能说上话,说话办事,透出干练。
  在百无聊赖的乡村,小J书记也算一道风景吧,一身很得体的小夹袄,一双说话就笑得眯起来的丹凤眼。
  她在群众中,口碑不错,没听见有人说她任何坏话。她的老爸我也认识,一个挺热心的老农。
  小J在我们队蹲点大约有一个冬天,完了就走了,只留下这么个印象。
  一年之后,三队的回乡青年中有我的朋友,突然告诉我一个惊天的消息:小J和三队的生产队长、一位有妇之夫搞上了,搞大了肚子,在家里生了孩子!
  那个生产队长,30岁出头,以我当时的阳光看,就是一老奸巨猾的家伙,人品上没有一点儿可爱之处,是在乡村中稍有文化、很吃得开的油滑人物。
  三队队长有老婆有孩,他们是怎么搞上的呢?老农们猜测,只能是“野合”了——在高粱地里干了那事儿。
  我在震惊之余,百思不得其解:农村虽然人才匮乏,但好小伙子还是不少,小J年纪轻轻的走上了仕途(那年代叫“政治进步”),她怎么能看上30出头的大老爷们儿?
  当然,这在现在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了——20多岁的,都能看上80多岁的了。
  三队的朋友所说的情况,很可怕。小J怀孕后,一直瞒着外人和家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一直到在家中炕上突然临产,血流了一炕,孩子也死了。
  他的爹妈如五雷轰顶,老妈只知道哭,老爹堵在屋门破口大骂小J,不让邻居帮忙:“不要脸的,让她死了得了!”
  说到这些,三队的朋友也很感慨。用现在的话说,是“好白菜又让猪给吃了”。
  两个多月后,听说小J身体恢复了,大门不出,大队团支书的职务也给撸了。又过了几个月,听三队的朋友说,小J嫁到本县很远的一个公社去了。
  小J后来还能不能回来走娘家?
  我想,能。但我后来再也没见到过她。
  

  三十三、战争遗孤
  
  东北这块儿土地,辽阔安宁。可是,自从清末以来,到1948年,这地方就没消停过。大名鼎鼎的张大帅,出身实际上就是“胡子”——土匪。后来“九一八”事变,东三省莫名其妙的沦陷于敌手,日伪当局欺压中国人,不让老百姓吃大米,吃了就是“经济犯”,要枪毙的。
  好不容易打败了日本,青纱帐里“胡子”又起,据我们屯儿的老年农民说,往山里那边去一点,村村都有人当“胡子”。高粱长起来以后,他们就出来劫道,手持木棒,俗称“棒子手”,见到行人就一棒子削倒(打倒)。
  胡子,让战后的老百姓谈虎色变。
  那时候,我们这边靠近铁道线,屯子里没有胡子,村民在村庄四周建起了土围墙,胡子来了,老农就拿猎枪、土枪抵抗。当然,也有的时候花钱消灾。
  老农们说,胡子来打家劫舍的时候,个个骑高头大马,一人一杆枪,气势吓人。但胡子怕“中央军”,当时国民党军在省城有一支“铁石部队”,经常来扫荡胡子。“中央军”也是一人一匹马,疾驰而来,胡子完全不能抵抗,落荒而逃。
  胡子怕中央军;中央军呢,怕“八路”。
  后来,在1948年夏,国共两军在省城进行了一场惨烈的围城战。那时,有一些饥饿的难民从城里跑出来。
  我下乡那地方,离当年著名的“红旗街卡子口”有30公里远,侥幸跑出来的难民,有的就从我们这里路过。
  历史,也刻在了我们屯儿的年轮上。
  我们生产队有一位马倌,人很善良,不幸是个豁子嘴(兔唇)。他有个宝贝儿子,是我们这里方圆几十里内,学历最高的一位——高中毕业生。
  这位高中生,就是当年那场战争的遗孤。
  1948年夏,他还在襁褓中。他的老妈,当时还是个小媳妇吧,好不容易从卡子口里跑出来,路过我们那儿,实在带不了这孩子了,就给了豁嘴儿家里。豁嘴儿两口子无后,就抱养了这孩子。
  老两口心疼孩子,给孩子起名叫“满囤”,俗是俗,但可以看出爱之切来。
  他们疼孩子,小时候不让孩子干活儿。孩子喜欢读书,豁嘴儿就全力供养,竟然一读就读到了高中毕业,可惜遇到文革,只能回乡来劳动了。
  我们屯儿里的老农,一点也不尊重这位高中生,因为在老农眼中,这是一个读书读废了的典型。
  他是啥活儿也干不好。
  虽然人还算机灵,但高中生在农村就是个异类。我是个半拉子初中生,但也觉得他是个异类,身上并没有“城市气息”,还不如那几位下放工人。一个在镇中学毕业的,能有什么城市气息?
  他就这样,几头不靠。
  那时候的媒体,讲得好听,说农村知识青年可以参加“三大革命”,就是参加阶级斗争、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
  而实际情况是,农村根本没有科学实验,只有后来安装的电灯泡算是科学装置;就算有科学实验,满囤先生也没学到什么实用的知识,参加不了。
  满囤家在屯里是孤姓,没有家族势力,“阶级斗争”(从政)也轮不着他,连记工员都当不上。
  生产斗争,满囤又十分不灵。
  但不管怎么样,他是在一个还比较殷实的农家长大,还念到了罕见的高中毕业。他那位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的老妈,若有知,也该放心了。

  三十四、台湾姑娘
  
  1971年的夏末,我沉闷的乡间生活有了一点儿松动。那时候,大队要搞一次大批判宣讲活动,到各生产队去宣讲。
  内容是——批判刘少奇。
  对于当时的农民来说,这纯粹是扯淡。但夏锄过后,没有事儿干,扯扯淡也行,大队决定搞一家伙。现在我回想,那大概是为了政绩。
  在农村搞大批判,不容易,因为识字的没多少。正好各队都有下乡或回乡知识青年,于是大批判的主力,就是这帮人了。
  当时我们有10个生产队,一个队选派一个年轻人,集中到大队,写好大批判稿,每人大概读三五分钟,就算一场大批判会。如此演练好了后,就到各生产队去巡回。
  我们生产队,当然派的是我去,老农早就知道我在这方面有“能水儿”。
  最近余秋雨先生在新书《我等不到了》里叫板,说有哪个知书识字的,在文革中没批判过刘少奇,请站出来。我估计没人敢站出来。他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那时候九队派来的是一位回乡知青,女的,是一位很稳重的圆脸姑娘。她是镇上中学的初中毕业生,模样与气质,都不像是乡下人。有时候宣讲结束,我俩回生产队同路,能边走边聊走上一段。
  那女孩很有城府,也很有上进心,所谈的内容都不很俗。我一度对她很感兴趣,可是后来发现,她的感情经历,可能比较丰富,不是我这样的单纯小子能匹配的。
  在单调的乡村生活中,巡回大批判也是一抹亮色,不亚于今日之选秀活动。我们这个宣讲团,一天跑三个队,所到之处,受到隆重欢迎。现在想想,当然很滑稽,几个十八、九岁的孩子,每人上台去念一段抄来的稿子,老农就像听圣旨似地听一遍,然后散会。
  这样一搞——能多打点儿粮食?能巩固一点儿什么?
  都是扯淡。
  一次,我和那位九队的女孩同路,聊天中,她忽然说:“我妈是台湾人。”
  这个背景,让我很惊讶。一个台湾女人,怎么会流落到东北的乡下来?
  她没对我做解释。
  那一天,我们在大队部集中,准备下生产队去宣讲。正遇到有两位从北京来外调的警察。外调,这也是文革用语了,就是对某人的政治历史进行调查,要天南地北的找到相关的证人,出具证明材料。
  这俩警察中,有一个较为年轻,说话也幽默。他见我们大队部竟然集中了10个年轻人,看样子都不像是农民,很感意外,便问:“你们是知青?都是本地人吗?”
  我们分别报了祖籍,什么江苏、湖北的都有,他说:“我说的吗,打死我也不相信你们是本地人。”
  这时候,大队长很得意,就开始吹:“我们这地场,连台湾人都有,你信不信?”
  大伙知道,这是在说九队的那姑娘。
  那警察瞅瞅我们大队长,一撇嘴:“那是啊,林子大什么鸟儿没有?”
  我们哄堂大笑。
  巡回了三天,大批判结束,我们10个青年都成了朋友。在老农群体中,知青和回乡青年,彼此的认同感最强,因为都觉得,自己怎么也比一般老农要高一点儿。
  过后不久,我听说,“台湾姑娘”把户口转走了。
  那时候,城里的工厂,已经开始在下乡知青当中招工了,虽然有的只是县工厂,但能跳出农村挣工资,那就是好。“台湾姑娘”是不甘心一辈子陷在农村里的,不知通过什么途径转了户口,把自己的身份改成了下乡知青,以便将来谋个好前途。
  我再没见过她,只记得她的颧骨略高,脸蛋红扑扑的,有细细的绒毛,像水蜜桃。他走路很快,性情内敛但骨子里很昂扬。
  几十年后,我偶然想到她,觉得她妈妈不可能是台湾女人,很可能是日本女人。
  “伪满洲国”的时候,日本曾移民30万到东三省,组建开拓团。抗战结束后,这些日本平民散落在东北没人管,直到1946年中才被遣返回去。
  “台湾姑娘”的妈妈,可能就是在1945年的时候,流落到我们那里的,嫁给了农民,“黑”下来了没有走。对外不好说是日本女人,就说是台湾女人。
  那么,九队的那姑娘,就应该是半个“日本姑娘”了。改革开放后,也不知她是不是能沾上这个身份的光。
  

  三十五、人大代表老L头
  
  批判会结束后,就是秋收了。有时候大队放映露天电影(西哈努克亲王访问各地的纪录片),全大队的人都去看,会碰见一块儿参加大批判的“战友”。六队的“战友”是小Y,一个黑不溜秋的回乡青年,人挺单纯,我每次见到他,都会聊一会儿。
  有一天,我俩在田地里碰上,互相又交换消息,他忽然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林副主席……叛变了。”
  我大吃一惊,但又觉得很正常——就这么瞎搞吧,什么事儿搞不出来?
  没过两天,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传达到平民一级,各队社员开会传达,后来又陆续下发了学习材料,从井冈山说到辽沈战役,社员半夜半夜听我读文件。
  这以后,国家的社会生活稍微正常了一点儿,召开了“四届人大”,会上提出了“四个现代化”,有很刷新政治的意思。
  我们大队,还出了一位农民人大代表,是全国的,政治待遇相当高。那位代表,就是六队的老L头。老L头相貌生得好,人高马大,有络腮胡子,崭新的黑棉袄一穿,绝非凡人。要是演戏,是标准的贫下中农形象。他是党员,但没有任何党内职务,只是六队的生产队长,选作人大代表最合适。
  老L头进了京,回来做了传达。他一个文盲,去参会也不过就是听听、鼓掌、投票。回来传达时,也没讲毛主席什么样儿,只是对社员说:“我们要防止片面的资本主义。”
  我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要防止变相的资本主义”。
  至于他自个儿发明的“片面的资本主义”是啥,我到今天才明白了一点儿。
  老L头总体上还不错,很懂官场规矩,但又没有乡村权贵的那种阴坏,我后来曾因在招工问题上受大队书记压制,去求过他,他虽表示爱莫能助,但也表示了些许同情。
  他的水平,够不上什么全国人大代表,但他发明的“片面的资本主义”,我到啥时也忘不了。
  三十六、W二狗子
  
  按照我们现在的想象,70年代那时候,农村里“贫下中农”地位最高、最牛逼。其实不一定,乡村有乡村的法则。我们那个屯儿,牛逼的和不牛逼的,不是完全按阶级成分来划分,而是按照家族划分。
  一个村子里,比如姓王的多,且又占据了生产队(俗称“小队”)的队长和会计职务,那这个家族所有的人,都很牛逼,当然地主、富农分子除外。
  我们生产队,大姓是老X家族——外甥当队长,老二当会计,老小在大队当民兵连长,还有两户是下放工人,这是相当显赫的家族了。老X家有的家庭是中农成分,但在村里,地位一点儿都不低。
  至于零散的外姓,不管是中农还是贫农,一律是弱势群体。
  我们屯儿有一家姓W,是孤姓。当年看他家这姓挺怪,大伙都避之不及。老W家的主妇,是个很泼辣的娘们儿,得罪了不少人。结果,生产队分给老W家的宅基地,是在远离村子一里地的地方,就那么孤零零的一所房子,歧视的意味很明显。
  老W是个窝囊废,连话都说不利索,在家里是老W婆子主政。回想起来,老W婆子也算个性情中人,容不得对她家不公道。据说,有一次她跟小队会计起了争执,激愤之中,忽地就要脱裤子——恶心死你!吓得会计面无人色,掉头就跑。
  这一家,恨透了家族歧视,乐得跟村里谁都不来往。
  老W婆子特别能生育,有7个孩子,全是儿子。除了大的两个是成人外,其余5个,从少年到儿童不等。这家的孩子一出来,站在那儿,一个比一个矮那么点儿,记录了岁月的年轮。
  儿子多,在农家是好事,但超级多,也就走向了反面。老W家的小孩子穿不起鞋,大冬天的还光脚丫,耐寒能力超强。这一点,连老农们都惊叹。
  他家的老二,外号叫“W二狗子”,生得膀大腰圆,在生产队里是第一名大力士,饭量也是第一。二狗子会摔跤,会使蛮力,看那样儿连老牛都能扳倒。这一点,在屯儿里也有口碑,没人敢跟他过招。
  二狗子自然也受歧视,干活儿时,老X家的小伙儿老变着法儿骂他,如果超过了底线,他就要鸡头白脸跟人家摔跤,一般人只能告饶了事。
  有一次,忘了是什么原因,他忽然跟我叫板。我以前跟同学请教过几招,并不怕这头蛮牛,于是就说:“摔就摔!”
  旁边的老农脸上颜色都变了:“你可不能跟他比量!”
  二狗子哪容我多想,上来就用双手搭上我肩膀,支上了架子。这家伙确实是有蛮力,但我有巧劲儿,僵持了一会儿,我就使了个“大别子”——把一条腿伸到他的身后,别住,然后把他上身猛地向后一推,“哐当”就把他摔了个四仰八叉。
  二狗子在摔跤上从没有失败记录,被我摔得一时反应不过来。旁边,爆响一片叫好声。
  这事儿,成了新闻。
  民兵连长当时不在场,第二天还特别问我:“听说你把W二狗子摔倒了?真的?看不出来。”

  三十七、魏大爷和魏大娘
  
  我在文革前,只念过初中一年级,那时候不学英语,学俄语。那年头中苏早已闹翻,学俄语其实已经没用了,可是,学校里只有俄语教师呀。
  因此,我现在还记得几个俄语单词的读法。
  考考你们吧。英语说“再见”是“拜拜”;日语说“再见”是“沙哟娜拉”;那么,俄语呢?
  ——是“打死魏大娘”!
  这魏大娘也不知道惹着谁了,就在那个年代,被初学俄语的人一遍又一遍地“打死”。
  我下乡的集体户,隔壁还真有一位魏大娘。她和老伴魏大爷,是乡村里的另类老农。
  魏大爷、魏大娘有儿女在城里,是当干部还是当工人,不清楚。老两口都不参加队里劳动,到年终分配,拿钱买口粮。
  两人原先就是老户,在屯儿里有房子、有自留地,儿女能供养他们了,他们也就不劳动了。
  魏大爷和魏大娘,两人性格很不同,形成强烈反差。
  魏大爷不苟言笑,平日里死瞧不上我们户的女生,有女生翻墙去他家院子偷摘海棠果,他察觉了,举着掏灰耙子就撵,追到墙头破口大骂,吓得女生差点儿尿裤子。屯里人都不敢招惹他。
  魏大娘却是一副好脾气,都50来岁了,还在发髻上紮个红头绳。从她的脸相看,早年肯定是个俊俏女子。她性情活泼,动作神态上,居然还有小姑娘的范儿。
  这两口子是怎么搭配到一块儿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年知青到农村,农民其实不怎么欢迎。一是,你去,就摊薄了人家的平均收益;二是,城里孩子沦落到乡下来了,与他们有何干?他们只是幸灾乐祸,看笑话。
  真正对知青有点儿怜惜的,也有。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有儿女在城里做事儿。
  他们是爱屋及乌了。
  这些城里人的农村家属,见到我们就亲。魏大爷跟邻居哪个人都不说话,就跟我说话。他还瞧不起我们户的那些从镇里来的知青。在他的观念里,镇上的居民本来就是屯老二,狗屁不是。
  我有时候愿意上老魏家坐坐,聊聊。
  魏大娘看我在他家看书,就乐呵呵地说:“这孩子,就乐意看书哈!”
  过了几天,魏大娘忽然跟我说:“我们老头子说了,你在集体户,吵吵八火的,能看好书吗?你搬我们家东屋来住吧。”
  我当然乐意。
  老魏家的东屋,有炕,但没人住,屋子是做了仓库用。从此我就在老魏家扎下了根,只是吃饭时翻墙回集体户去。
  在老农家里住着,感觉跟集体户完全不一样,真清净,赶上“竹篱茅舍”了。我对乡村的部分好印象,很大程度是从老魏家得来的。
  魏大娘在干家务时,老是自说自话,嘀嘀咕咕的,一会儿跟猪说话,一会儿跟鸡说话,乐观得很。平时队里有事儿,魏大爷不屑于去参加,都是叫魏大娘去。魏大娘每次出门,都要特意打扮打扮,还要在里屋的镜子里照一照。
  这老太太,谁还看你啊——她是把少女时代的习惯保留到了老。
  我在他们家,整整呆了一个夏天带半个冬天。我想,老两口在屯里是孤老,要是有个女儿的话,背不住能嫁给我。要是有这么一对儿农村爹妈,也挺滋润啊。
  魏大爷整天不说话,老咳嗽,咳完就狠狠往地上吐一口痰。
  他家的东屋,梁上挂着苞米穗子、镰刀、锄头,安安静静的。我一看书,魏大娘就给我搬过一个炕桌来,嘻嘻哈哈地说:“来来来,秀才读书了。是不是,孩子?”
  过后我才知道,在这屯里,外人要是想上老魏家借住一晚上,那都是做梦。
  

  三十八、啥叫“再教育”
  
  一个青年,步入社会之初,真是不易啊!
  我们当年是1969年下乡,才16岁。集体户的同学在出发前,照了照片。这照片我现在还保存着。我们那时就是孩子,眼睛圆圆的,透出纯洁、热情和对未来的向往。40多年过去了,再看看自己现在的照片,眼角都耷拉下来了,成了“倒八字眼”,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敌意和冷漠。
  这两者之间的距离,就叫做“沧桑”。
  人,没有谁是合金钢,可以不受社会的腐蚀。
  那时候我们下乡,是被主流媒体称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在没下乡之前,对农村和农民的认识,还停留在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水平上,以为我国的农民都通情达理、心怀全球。我们不知道,那些电影,是文化人瞎编的,是幻影而已。
  一到农村,我们就认识了真正的农民。
  农民们确实有优秀的品质,比如吃苦耐劳;但农民也有缺点,比如自私、对公益事务冷漠、精神极度匮乏。
  我当时最不适应的,就是农民之“好色”。这种好色,当然只停留在口头上。公社化以后,男女分开干活儿,男社员们在干活儿时,闲极无聊,最愿意聊的,就是性,是女人,是“大姑娘”。
  农民的精神世界,和电影里的,相差十万八千里。革命不革命的,不关他们的鸟事,他们只希望枯燥的劳动生活,能有那么一点点意思。
    公社干活儿,女人不大聊黄段子,男人是天天、时时都离不开黄段子。
  老爷们儿的关注点,主要集中在几件事上。一,做爱的技巧与乐趣;二,女人性器官的方方面面;三,对某位女人进行意淫。有个别见过世面的,还能聊聊“操屁股”(男同性恋)。
  那时候农民也有段子,情色顺口溜,一般都叫“四大某某”。比如“四大累”,就是“和大泥,脱大坯,养活(生产)孩子,操大逼”。
  “四大硬”,就是“门洞的风,新做的弓,半夜的鸡巴,老山东。”
  “四大嫩”,就是“发芽的柳,大姑娘手,小孩鸡巴,黄瓜纽儿(刚发育的黄瓜)。”
  “四大摸不得”,就是“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新媳妇被褥,大姑娘腰。”
  其联想力之丰富,对仗之工整,叫人叹为观止。我这里举出的,不过是其千分之一。
  这就是我所受的“再教育”。

  三十九、文学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诸位看了我上面介绍的一些情况,可以想想:要是那时我有一个到“富士康”去的机会,是不是像进了天堂?可见,生活背景如果不同,感觉上会有天壤之别。
  我们那时候是小孩子,不可能有什么成熟的世界观,也没有“左”或“右”的政治观点。我那时只是想,从我降生起,到16岁初中肄业,起码接受的是文明教育,而老农们给我的,是不文明的教育,是野蛮落后的教育,我本能地要进行抵制。
  那时候,正如年轻读者所知道的那样,信息极端稀缺。我的精神世界,营养来源非常缺乏,在一片荒漠中,只有一点点外来的“水滴”。
  那时候,省城新华书店外文部有卖“兄弟国家”画报的,我们家里买了一些,我就来细细研究,都挺有诱惑力的。
  《朝鲜画报》,里面展示的是经典的“社会主义生活”,跟我在1965年前的生活差不多,人们可以休息、逛公园。《越南画报》里面有一些绝色女子,拿着钢枪也不失妩媚。越南北方的少年,因为学习优秀还能获奖,真让人馋死了。
  《新阿尔巴尼亚》画报里,农民的家庭也挺雅致,小桌上铺着针织网眼的桌布,好洋气。阿尔巴尼亚的农民,服装很艳丽,农闲时还能唱歌跳舞。
  就算这些照片是“摆拍”的吧,可我们连摆都摆不出来。我久久抚摸着那些画报,憧憬着:哪天能过上这种生活,就可以瞑目了。
  还有一个信息来源,是偷听“敌台”。那时候,收音机的短波频道能听到“莫斯科电台”、“朝鲜电台”、“英国伦敦广播电台”、“美国之音”。这是对立阵营的广播,可是那时一律被视为“敌台”。偷听敌台,在理论上是要被抓的,但实际氛围没那么严重,有短波收音机的,不听才怪。
  我们家有一台很不错的上海产半导体收音机,我有时会听一听。听这些异端的声音,不是为了寻求思想出路,而是听我们的听烦了。
  那时候的感觉是,美国的音乐很难听,英国播音员的汉语很优雅,苏联播音员的汉语怪得仿佛火星语。最有意思的是朝鲜电台,老是说“百战百胜的钢铁灵将”什么的。当时还有苏联办的地下广播电台,叫“红旗广播电台”,那里面的内容较为刺激,公开为刘少奇翻案,我不敢多听,怕惹事。
  偶尔听听,也觉得都是八股,没意思,可是偷听敌台使我懂得了:不论谁自以为掌握了真理,可见我们现在不一定就拥有真理。
  真正救赎了我自己的,是文学。那时候,我想自学一门或几门知识,可是学什么都有难以逾越的门槛,只有文学,识字就能看懂。
  在生产队闷头干了一年多,我发现照这么干下去,天天听“四大红”,精神上要死掉的,必须自我奋起,上进的阶石就是文学。当时我把能搜罗到的小说、诗歌,都拿来仔细看,还兢兢业业地做笔记。
  下雨的时候,生产队不干活儿,这就是我的读书时间了,所谓“又乘微雨好读书”。
  我读了爱尔兰小说《牛虻》,知道了人可以通过主观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读了苏联小说《海鸥》,我对美丽的女游击队员无限神往;读了苏联小说《叶尔绍夫兄弟》,觉得苏联就是天堂;读了《艾青诗选》,觉得他写农村的诗写的就是我的生活。
  那时三队有一个回乡知青,姓李,比我大一岁,这里就叫他李君吧。李君也喜欢文学,我们俩臭味相投,都立志把文学作为一辈子的事业。
  那天在他家土炕上,说起各自的文学理想,都互相鼓励,好像《牛虻》里的烧炭党人在搞密谋一样。
  我们不这样不行。李君在当地没有势力背景,只有刨一辈子地的命。我的家庭出身不“红”,当兵不行,招工的机会也不大,当时的大学还没有招“工农兵学员”,所以我也是死路一条。
  我俩发下了毒誓:绝不刨一辈子地,说什么也要乘坐文学之舟,去远方。
  具体怎么通过文学改变命运,我们都说不清。
  后来李君通过在延边自治区当干部的姐夫,把自己的身份转为下乡知青,去延边插队了。10年后辗转去了山东,如愿以偿当了报社编辑,他后来散文写得很漂亮。
  至于我,坎坷就比较多一些。但总还算借上了一点儿文学的光,否则现在就惨了,非上街蹬三轮去不可。

  四十、上哪儿去弄到书?
  
  那个年代,无书可看。新华书店虽然没关闭,可是那里面的书,谁能感兴趣呢?
  从1966年到1968年,文革闹红卫兵、打派仗、闹武斗,一共闹腾了三年。从1969年起,社会生活走上了“新轨道”,不闹了,可又沉闷得要死。中国自有文化以来,没有比1969年至1971年更沉闷的了,连广播电台播放歌曲都受到限制。
  那年头,“合法”的歌曲几乎没有。
  一个国家,连国歌的歌词都是非法的,真是骇人听闻!后来,当局似乎觉得不妥,借着抗战胜利25周年,放出了一批改了词儿的抗战歌曲,有《大路歌》、《毕业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歌倒都是好歌,但不合时宜,老百姓觉得不好听。
  1971年末,又放出一批陕北、湖南民歌,有《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翻身道情》、《挑担茶叶上北京》、《洞庭鱼米香》等等。这批民歌有点儿特色,但老百姓还是觉得不过瘾。
  一个国家,“合法”的歌曲只有20来首。在这种文化专制下,可想而知能读到什么书了。
  那时候的出版检查之严,超乎想象,连《雷锋日记》都没得卖了,全是大批判文章合集,只有吃饱了撑的才去买来看。书店偶尔卖一本日本共产党左派的谈话录《苏联是社会主义国家吗?》,立刻就成畅销书。
  那么,我想发奋自学,书从何来?
  全是从非法渠道获得,还有依靠私人关系借的。
  1968年的时候,学生、工人不打派仗了,大家逍遥了一年。我和几个中学同学,钻进封闭了的学校图书馆,“窃”了一批书出来。我那时钻进图书馆,如入宝山,眼睛都不够用了,惊叹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书。
  我不知道挑选什么好,看看小开本的散文集挺可爱,就搜罗了一大批。刚看了一本秦牧先生的《花城》,立刻就被迷住,知道了中国的词汇,远不止语文课教给我们的那些,从此爱上文学。
  后来在街上闲逛,看见有老头儿摆摊卖旧书,我就买了几本,其中一本是《艾青诗选》,用繁体字印的诗,看起来很舒服。
  买完夹在胳膊下,坐电车回家,碰见两个大学生,一个问我:“这书哪来的?”
  我如实回答了。那人就借过去翻翻,对同伴说:“艾青,大右派写的。”
  这下我就知道这书的金贵了。
  下乡后,我带着这些书。同学的手里也会零星有几本《牛虻》、《家》什么的,就借来看。少年气盛,看了这些书,更不打算规规矩矩的向现实屈服了。
  后来又向回乡青年李君借书看,比方《海鸥》;我妈也从同事那儿借书给我看,比方《叶尔绍夫兄弟》。
  这以后,在当地,我“特能看书”的名气响开了,结识了一些朋友,借书的渠道也多了,比如《普希金文选》、《莱蒙托夫诗选》、《神曲》等等,这质量就提高多了。
  之后,我母亲看我自学渐渐上了道,觉得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就凭私人关系,有计划地从单位图书馆员那儿偷偷给我借书。借来的书,有辽宁省的文艺杂志《鸭绿江》合订本,有苏俄作家普里什文的《林中水滴》、法国作家法朗士的《诸神渴了》、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可是让我大开眼界。
  最奇特的,是居然借到了一本索尔仁尼琴的《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内部出版的“灰皮书”,读完后太震惊了——这样的阅读,基本也就上路了。
  “读禁书”的经历,很难忘。有一次,我带着一本《莱蒙托夫诗选》到公社去开会,被县里来的一位驻社干部发觉:“嗨,你那是什么书?”
  书的外面,是包了牛皮纸封皮儿的,我信口开河说:“是毛选啊。”
  他说:“我看看。”
  我跟那干部有点儿熟,就耍了一下赖:“毛选,就不用看了吧。”
  那干部是知识分子干部,心知肚明,他不想让我读禁书,但又觉得喜欢读书就好,也就算了。
  我的感觉是,读书就像吃饭,饿极了吃才香。现在我读书,就得挑三拣四了,读起来也三心二意,再不会像饿狼似的了。
  
  四十一、意气风发中学生
  
  1970年早春,寒风刺骨,我在村边和社员一起刨大坑,满眼是黑土、残雪、败叶。那时最怀念的是什么?
  是中学的教室。
  我念中学,刚刚才一年。当时应是1966年7月放暑假,可是到6月1日,北京大学的一个系党总支书记聂元梓,就贴出“革命”大字报,中央广播电台立刻广播。第二天,全国的大、中学就都停课了。
  我早期的受教育经历,就到此为止。现在的中学生厌学,那是因为天天吃饱饭,厌食了。我们那时候是没吃够。文革前的中学,比现在稍微宽松些,业余生活堪称丰富多彩。告别那样的生活才三年,我们就沦落成屯老二了,心痛啊。
  站在大坑边,眼前老有幻影,是教室的白布窗帘,在微风中晃荡,还有春天窗下的丁香花。“当时只道是寻常”,哪知道说完就完了呢?
  现在的年轻人,都诅咒我们“活该”!
  我们活什么该?我们该遭天谴么?这问题我一辈子想不通。
  文革第一张大字报,是一个大学系主任贴出来的。文革的点火文章,是一个文艺评论家写的。文革武斗的主力军,是工人大老爷们儿和大学生。在北京“破四旧”打死人的,固然是中学生,但只是一小撮人,当时就陷于“全民共讨之了”,并不是所有的中学生都打死人了。
  可是,遭惩罚的,怎么就是六届中学生(初中三届、高中三届,合称“老三届”)?
  我们中学生跟着闹文革,其实就跟现在“90后”随大流买一本《独唱团》一样,小孩知道个屁。
  文革初期的混乱一结束,工人照旧做工,大学生等待分配,小学生免考升中学,基层干部被结合进领导班子,老师虽然还挺不起腰来,但好歹能继续呆在学校里。怎么就我们这六届中学生要遭处罚?
  大学生已经“成才”了,不能废掉,废掉成本太高。小学生大有前途,也不能废掉。就我们这中学生,是半成品,废了就废了吧。
  那时候,不甘沦落的知青,最愿意干的事儿,就是读书;最向往的地方,就是教室。现在有“书斋革命家”老在嘀嘀咕咕,我还是那句话:你指责我们“不革命”可以,请去抓一把大粪再说。
  其实1970年以后的中学,也很可怜。学制只有四年,初中两年、高中两年,简直是在对付。就是毕业了,也绝大部分要下乡。四年当中,军训、劳动、大批判,就要占去一半的时间。可人家,毕竟是每天进出校园。
  有一次,我因为太郁闷,就跑到四平市去逛逛。四平,当时是个太土的城市,没啥玩意儿。可是在一所中学门口,忽然瞧见放学的人群出来,中学生们个个意气风发。那时候,中学生中的“组织”,除了共青团,还多了一个官办的“红卫兵”,大多数中学生,都臂戴红袖标。
  这是当年的“90后”啊,那个范儿!他们戴袖标都不好好戴,就用两个别针,把袖标上端别在袖子上,风一吹,跟小旗儿似的,酷死了。
  我看得呆了,立在学校门口,恨不得立刻就死!
  

  四十二、我演杨子荣
  
  现在的学者说到文革时期的文艺贫乏,总爱说那时只有“八个样板戏”。其实整个文革时期的文艺,远不是“八个样板戏”能概括的,花样儿要丰富得多。但从1969年到1971年这三年,可说是秦朝以来文艺最贫乏的三年,确乎可以叫做“只有八个样板戏”。
  当时文艺界的主事者,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把所有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全部封杀,就留下八个样板戏,广播电台颠着个儿地播放,把人们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这大概是要为江青同志造势吧,不过这也太低估人民群众的智慧了。样板戏的恶果,就是文艺形式的单一化、程式化,后来几年的舞台和电影屏幕上,你就看吧:不是灰军装,就是黄军装。“革命”倒是“革命”了,老百姓却腻味死了。由于文艺需求得不到满足,而引起对决策者的厌恶,这也是“四人帮”被人民抛弃的原因之一。
  这种愚蠢的思维方式,近几年好像又有人继承了衣钵。现在我打开电视看,呵呵,很多似曾相识啊。
  回过头去说,经过三年的强力推广,到1971年,样板戏已如日中天。
  1971年春节前的一段日子,是我人生中大可纪念的一个片段。当时我闷头干了一年多农活儿,忽然就不甘心把大好青春献给泥巴了。参加巡回大批判,给了我一大启示,别看我的“文化水儿”不多,但在农村,还是稀罕的。我要利用一切可能,发挥“有文化”的特长,参加一切可能的社会活动,免得被老农的“四大红”给腻味死。
  那年冬季,农活儿不紧张的时候,大队组织了文艺宣传队。这个事物的产生,有着全县、全公社的背景。那时候,公社成立了专职的文艺宣传队,从各大队选调下乡和回乡青年,不发工资,由各大队承担工分。
  公社起了这个头儿,各大队也纷纷效仿,成立了自己的脱产文艺宣传队。
  这是基层自发的行动,没有上面号召——憋得太久了,农民也需要精神生活啊。
  这文艺宣传队,都是业余演员,水平跟现在为民工表演的草台班子差不多。老农像牛马似地干了一年,连个正经电影都看不到一部,总不能把人给憋死吧?只要有一帮青年男女在台上又唱又跳,养养眼睛就行。
  农村的文艺宣传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如火如荼。
  三队的一帮回乡青年,不服大队文艺宣传队的水平,就在三队队长的支持下,自己组织了宣传队。大队的宣传队是脱产的,三队的是纯业余的。稀里呼噜搞了一个月,也端出了一台节目。
  三队李君的堂哥、堂妹,都是宣传队的主力,把我请去,要我给指导指导。我哪有什么文艺细胞?瞎说一通呗。他们却倍感振奋,劝我干脆参加他们的演出,也担任一个角儿算了。
  我正想凑热闹,于是一拍即合。
  当时三队宣传队要演个样板戏的片段,一个19岁的女孩子会唱京剧,找不到男角儿搭配,就让我上。决定演出《智取威虎山》的“深山问苦”。19岁女孩演小常宝(猎户女儿),我演杨子荣,还有一老爷们儿演猎户老常。猎户的唱段很少,因此能应付下来。
  三队的青年们对这个事儿特别认真,简直视为神圣,决意要跟大队的文艺宣传队打擂台。
  再卑贱的青春,也不甘心被埋没。这大概是他们黯淡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闪光点吧。
  要正式演出了,青年们对我演出的行头可是下了功夫,大伙七凑八凑,让我穿上了一身正经军装。没有马靴,就登上长筒防水胶靴。驳壳枪是李君堂兄亲手做的,像模像样。帽子是李君堂兄的,一顶高档的狗皮帽子,当年杨子荣要是有这帽子,也犯不着闹革命了。
  有一件事,很让人发愁。标准版的杨子荣,是有一个极其漂亮的白色披风的,这是江青同志的审美趣味。可是,在1971年的东北农村,上哪儿去找那么一件披风?就是拆了被里子也不行啊,家家都是旧被子,都泛黄了,黄得很难看。
  “猎户老常”出了个主意,说豆腐坊榨豆浆的纱包,可以代替。于是,我这个杨子荣就披着豆腐包上场了。
  生产队演出,也不用搭台子,吊起两盏马灯就行。乐队是李君堂兄拉京胡,其他还有笛子、二胡、锣鼓什么的。
  我们这节目一上场,感觉还不错,小常宝开口一唱,全场静音。轮到我唱也是,老乡们就呆呆地看着,入了迷似的。我注意到,前排有一些是老农民,戴着毡帽,袖着手。
  事后反映还不错,大队团支书小J跟我说:“我爹说,还唱得挺有味儿的。”
  跟我演对手戏的小常宝,长条脸,仅有中人之姿。这一唱,可不得了啦,成了全大队的明星。我们队年轻的队长,立马托人去提亲,三下五除二,把她娶回了家。
  

  四十三、我为什么要逃避劳动?
  
  劳动是神圣的,这没有异议。我们从小,学校就是这么给灌输的。这里的“劳动”,是专指体力劳动。
  但我下乡闷头干了一年多后,发现事实正好相反——“劳动是不神圣”的。
  在那年头的媒体和文艺作品里,大队书记都是掌握着正确路线,带领群众苦干的人,其高风亮节堪比圣贤;而我所接触到的大队干部,却都是乡村贵族。
  那时大队的一套班子,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会计,这是全脱产的。团支部书记、妇女主任、民兵连长,这是半脱产的。半脱产的干部,老是开会、搞群众运动,一年能干80天农活儿就不错了。
  其余的贵族职业还有:卫生员、铁匠、小学校长、代课老师、供销社售货员、拖拉机手,这都是专职的,工作很轻松,一点儿农活儿不沾。
  这一批人,构成了乡村的权贵阶层。他们的收入来源,是各生产队无偿负担的“大队分”,每年“大队分”总量有多少,都从生产队提留。
  我所看到的“正确路线代表”——大队书记、大队长者流,是在全年中一天也不摸锄把子的。这与当时的主流理论,形成了巨大的差异,那就是:越代表革命的人,越不用干体力活儿。所以,鼓吹“劳动神圣”,谁能信呢?
  上面提到了一些“香饽饽”职务,谁来担任,谁有资格担任?由于书记、大队长说了算。选择标准呢?一是看谁关系硬,二是看谁会拉关系。
  不要说大队干部,就是生产队长,我也没见过有一个亲自劳动的。生产队里不劳动的,还有会计。
  所有的农民,一年365天,一共也休息不了25天,全年都在忙忙碌碌。而那些脱产干部都做些啥?在大队部里务虚,到公社去开会。
  你说,是劳动者神圣呢,还是不劳动的神圣?
  我很快就明白了,就是再怎么闷头干,也进入不了乡村的“神圣阶层”。因为,一、我没有关系;二,我还有学生气,见了领导没话说。
  六队有个女知青,中学毕业比我晚得多,投亲到了我们这儿插队,一天农活儿没干,就被安排当了代课老师,一直到被工厂招走。这有道理吗?现在的媒体,把代课老师说得很惨,看得我直想掉眼泪,可是当年我要是能当上代课老师,那得高兴得给大队书记磕响头。
  知青想通过招工回城,名义上是由各生产队“贫农协会”主任推荐,实际上是大队书记说了算。城里的干部想把自己的子女早点儿招回城,在农村没有关系的话,可以送礼。家穷的工人送不起,工人子弟就只能靠自己钻营,不会钻营的,那就“扎根农村”吧。
  我是属于 “灰色出身”的,这就足以被书记名正言顺地卡住。我父母是知识分子,还有闻一多那样的臭脾气,明知道一块上海牌手表就能解决问题,但就是不送。
  那么我就是再苦干,大队书记也不可能推荐我回城去当工人。这种推荐制度,就是合法的“潜规则”。
  谁实话,从我下乡起,我就没感觉到这是“五四”以后的时代。
  人总还是个利益动物吧,没利益的事,我就不想再干了。
  列宁还参加星期六义务劳动呢,大队书记们好像不是列宁那一路的,我当然也就不想做保尔*柯察金。
  
  四十四、我被大队宣传队收编了
  
  大队书记从见我第一面起,就对我不感冒。原因是,许多知青见到他,都是热面孔、灿烂的笑,而我见到他则是冷面——没话。
  那时候太不懂事了。我的这个毛病,直到40岁后,一位朋友教训我:“你对顶头上司说点儿好听的话,能掉两块肉吗?”之后,才有所纠正。
  我的价值观,大部分来自书本,没太把老农当回事儿,包括大队书记在内;而大队书记也从没遇见过无视他权威的人,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吧——这是我后来总结的,
  不要说在那个时代,就是在现在,你的行为要是异于他人,也要遭到非议,何况不买领导的账,那不是找死?
  恰恰大队书记有权力扼住我命运的喉咙,我有什么能跟他抗衡?什么也没有。
  可我那时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是弱势群体,还以精英自居呢,那么后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我偶然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1971年春节过后,公社拟在阳历3月份举行全公社文艺汇演,我大队宣传队也要参与竞争。竞争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要有自编的节目。
  这可把大队干部难倒了,那时候的老农,几乎全是文盲,就是大队宣传队搜罗来的一帮知青,也基本等于文盲。文盲怎么搞创作?也许是有人提议吧,大队干部首肯,我就这样被大队宣传队收编了。
  我得以短暂地脱离苦海。
  宣传队跟着大队的作息时间走,早上不用赶在“老爷儿”升起之前起来,晚上也不用踏着夕阳归去。只是每晚吃完晚饭后,要加班排练。
  跟“农奴式”的劳动比起来,这种生活就是天堂了。大队的会议室,暂且做了排演厅。从此再也听不到“四大红”了,朝夕相伴的,是青年们的笑声和歌声。
  宣传队里所有的下乡和回乡知青,其实都是没念够书的,学业中断,是每个人心中的隐痛。宣传队朝气蓬勃的生活,让人产生了重回学校的幻觉。
  到了大队,我才近距离观察到,做个乡村权贵是何等惬意。大队部,就是个独立王国,风不能进,雨不能进,干部们一天也不知道在忙些啥,一本正经,而又优哉游哉。
  宣传队的队长,是妇女主任,一位大姑娘,但身材硕大到需要减肥。这位妇女主任也算是世袭干部了,她老爹,就是那位农民人大代表。妇女主任不懂文艺,她的主要工作,就是抓纪律,训斥作风散漫的知青。
  宣传队的文艺指导,我们俗称“导演”,是一队集体户的小Z。小 Z是附近镇上的下乡知青,在中学时就是文艺骨干。他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喝斥缺乏文艺细胞的队员。
  我的任务,是写台词。当时的流行节目,比如小合唱、表演唱、快板书、三句半,都需要有文字脚本。在此之前,我除了中学生作文之外,只写过一篇大批判稿,还是照报纸抄的,现在如何能转型到“文艺创作”上来?
  在咱们中国,没有活人会让尿憋死的,我那时自有办法,办法就是汪晖先生的办法。
  妇女主任给了我不少县文化馆编印的文艺节目材料,我抄一抄,糅合糅合,改头换面,就成了。
  我这次拿出的重头戏,是一出小歌剧,剧名是《这鸡蛋不能卖》。瞧这剧名,就知道是什么货色。老农辛苦一年,到年终才能结算,平时手头没现钱,全指望抠鸡屁眼换两个钱花,连这个都说成是“资本主义尾巴”,基本上就是不让人活了。
  剧本的原著,是材料上现成的,汪晖先生可以把胡适换成鲁迅,我也就能把《这南瓜不能卖》改成《这鸡蛋不能卖》,如此而已。
  在大队宣传队,能听到女孩子纯正的笑声了,这挺好,听老爷们儿胡侃“大姑娘裤裆”舒服多了。排演节目很枯燥,争吵不断,但也让人乐此不疲,我这才知道,怪不得文艺工作者都显年轻。
  我最喜欢的,是能和同龄的知青谈谈心了。我跟二队的老D,一个青年农民处得很好。还有六队的小Y,也是我的朋友。看小Y样子蔫蔫搭搭的,不像有文艺素质,不知怎么也选调到了宣传队来,可能是妇女主任家的亲戚吧。
  天寒地冻,大队拖拉机基本闲置,驾驶舱里就成了宣传队员们谈心的地方,常见有女孩儿坐在里面谈心。这情景,让人里感觉温馨。

  四十五、这里的军营静悄悄
  
  在大队文艺宣传队里混,有一种类似“上班”的假象,使我嗅到了文明的气息。
  余秋雨在他的文章中,动不动就要提到“文明”这个词儿。我的理解,他所说的“文明”是狭义的,不是指“五千年文明”之类的,而是指“文雅”、“礼貌”、“谦谦君子”。他是过来人,知道那个年代有多野蛮。
  在宣传队的青年群体中,我终于吐出了一口浊气,暂时告别了野蛮。
  宣传队补充了二队的老D、六队的小Y和我之后,渐入佳境,很快拿出了一台新的节目。
  由于不可能抽调那么多人脱产,因此,队里的每个人都要一专多能。拉二胡的,也要上台演话剧。我是编剧,也演了一个农村干部角色。妇女主任也不能吃闲饭,她演出了小话剧中的一位老大婶。
  节目排完后,先给本大队的老农看,检验一下,然后参加片区的4个大队汇演,最后再选拔节目到公社参加总汇演。
  给本大队公演的那天,我们精神抖擞。晚上,也是在露天,寒意料峭,有的节目只能穿衬衫,但一上台就物我两忘了,哪还能感觉到冷?
  没上过舞台的人,可能不知道:舞台表演是人类最富有刺激性的工作。上台后,你完全融入了角色,而且也知道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吸引着台下万众瞩目。
  演出开场很不错,老农们被我们全新的阵容给镇住了。红扑扑的舞台妆、鲜艳的演出服、高亢嘹亮的歌声,足以让老农陶醉一晚上的了。
  在演小话剧的时候,出了一点儿岔子。妇女主任脑袋上紮个白毛巾,挎了一个柳条筐上场,由于她身躯硕大,台下忍不住一片哄笑,站在边台的演员们也直捂嘴。
  妇女主任硬着头皮撑到最后,一下台,就伏案痛哭,大家连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不管怎样,演出是成功了,全队士气大振。几天后,到临近大队去参加片区汇演,一看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家的水平,几近专业,我们拼了老命,好歹排到了第二。
  几天后,附近军营的解放军来人联系,请我们去友情演出一场。
  部队来了汽车,把我们拉到驻地。这是一个军用机场,里面静悄悄的,有柏油路、绿化树和亮堂堂的路灯。大礼堂里,军人坐得满满的,鸦雀无声。
  我们的演出,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期待。军人们原来可能想,能看上一场二人转也就不错了,没想到一个农村的文艺宣传队,能把节目演得这么有时代感。军人的高兴,我们在台上就能感觉到,只听得全场掌声雷动,反映远比老农热烈多了。
  演出结束后,部队领导千谢万谢,等我们把服装、乐器扔到了车上,首长说:“现别走。”我们立刻会意:这是要请吃夜宵。
  导演小Z先上了车,没听到首长说话,看我们大家不动,他急了:“还愣着干嘛?上车呀!”
  大家哄地笑开了。
  因为事出突然,部队食堂简单炒了几个菜,煮了一锅面条当饭。我一生中,只有那一次,吃面条不放任何调料,但滋味奇香无比。
  临走之时,我恋恋不舍,这么好的军营,怪不得人们都想当兵。好几百号军人,散场后悄无声息,迅速散去,整个大院又是一片静悄悄。
  当兵的生活,真是太文明了。面条即使不放盐,也那么好吃。
  
  
  四十六、幸福失而复得
  
  按照现在的标准,那时候的知青是典型的“失败者”或“边缘人”,地位连老农都不如。每次回城,我都有强烈的屈辱感,养我长大的城市,把我一脚给踢开了,而农村这个“后娘”,面孔又不冷不热的。
  我们处在了绝境。
  有条件的知青,积极表现,争取出路。我们没条件的呢,那时候没有高楼可以跳,就只能强挺着活,轻松一天算一天。奥斯维辛里的犹太人,只听说有被折磨死的,被听说有自杀死的,这就是绝境下人的韧性。
  过完了一个欢欢乐乐的早春,到了春耕大忙时节,宣传队暂时解散,队员各回各队。大忙季节,大队不能集中那么多脱产的人,在舆论上受不了。
  回到队里,我憋着劲儿忙了一个春天,就等着“归队”的一天。
  五月,是田野上翠绿的季节,莺飞草长,万物蓬勃。忽然有一天,我听说,宣传队又恢复了。我很纳闷:怎么我没接到通知?难道……我心里浮起了不详的感觉。
  果然,晚上“前工人”老X来找我,说宣传队确实恢复了,但决定不要我了,让他去,请我把手里的文艺材料交给他。老X是我的忘年交,我不能说什么,只是心里很痛。
  第二天去上工,感觉社员的眼光,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怜悯的。我不知道什么事儿得罪了大队的头头儿,想想该做的都做了呀。也许,我生了这个不是农村人的模样儿,那就是得罪了人家。
  从天上掉到地上的感觉,很难受。在野地里干活儿,想到往日的“战友们”正在排练室里嘻嘻哈哈,心里就更痛。
  那时也不知怎么了,把这种小小的得失看得太重。一个农村的文艺草台班子,能在一个人的生命中占多大分量?可是,这是事后才有的觉悟。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不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中国人,本是最要面子的啊。
  郁郁寡欢中,渐渐来到了初夏,铲地就要开始了。觉得好像过了一世,其实也不过才半个月。忽然一天的黄昏,有人见我从镇上回来,招呼我说:“大队宣传队让你马上去报到呢!”
  嗯?
  乾坤扭转了?我做了各种分析,都不得要领。吃罢晚饭,就去了大队。
  妇女主任乐呵呵地跟我谈,大意是,以后你就专职搞创作,为迎接8月份公社大汇演做好准备。
  我问:“这回,不能半截让我回去了?”
  妇女主任坚定地:“不能了,你放心干。”
  见了昔日“战友”,各个都对我很亲。
  老D和小Y连忙把我拉到院子里,说:“把你开掉,我们俩坚决不同意,去找了书记,说宁肯我们俩回去,也要让你来。”
  我问他们:“把我开掉,是什么理由呢?”
  小Y说:“说你个头儿太高了,上台去不好看。”
  果然,非我族类,人家看着就是不顺眼。
  后来两天,我又陆续听到一些消息。原来,大队打的主意是:老X会拉二胡,让他来,既可以编写脚本,又可以拉二胡,比我的利用价值要高。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可行性,实际情况是,老X是50年代的青年,如今人到中年,思路上已不能与时俱进,完不成编写脚本的任务,跟年轻人的关系也很紧张。
  这样,大队领导受到了来自几方面的压力,不得已,才让我回来。
  我又过上了莺歌燕舞的生活,过一天算一天吧。
  我觉得,我真的是这个社会的异类,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平坦。

  四十七、一生中最美的一觉
  
  现在有人咒骂我们那一代是“渣滓的一代”;也有人怜悯我们是“废掉的一代”。其实,代际之间,是没有聪明和愚笨之分的,差别全在于时代崇尚不同。
  我们年轻时,也认为:“30岁以上的人,都该枪毙。”
  为什么呢?因为在我们看来,30岁以上的人只知道老婆孩儿,懦弱、自私、毫无大志。
  直到我活到了年近花甲,才明白了:人生,除了“老婆孩儿”,还有什么更大的意义?很多可怜人,穷尽一生,连“老婆孩儿”的问题还解决不好呢,还谈什么“改造世界”、“拯救众生”?
  青年和老年的最大区别就是,青年以为这世界上谁也击败不了自己。老年人则明白:这世界要想击败你,如同踩死个蚂蚁。
  谁也不用狂妄,到老了,就都明白了。
  我们那时候,也是聪明的。那时候,八个样板戏中有5个是京剧,所有的唱段加起来,也有100多个吧,有人能全凭记忆,一个音符也不差地唱出来。这样的聪明才智,要是用在数理化上,何愁不出科学巨人?
  我们的才华,就是这么流散的,像水渗进了无边的沙地。
  宣传队恢复之后的日子,我感觉很舒畅。恢复活动以后,正值夏锄大忙,大队为减轻舆论压力,让我们宣传队轮流到各生产队去帮助劳动,这样在名义上就是不脱产的了,免得“贫下中农”提意见。
  协助各队劳动,各队当然要给面子,让我们干的都是较轻的活儿。我是编剧,那时还给我配备了一名“秘书”,是九队的回乡女青年小H。她的字,写得比别人稍微像样一点儿。下到生产队后,就给我们两人找一户清净人家,坐在炕头上写作。我写出草稿,小H替我誊写。
  文字工作这东西,是软性的,手快的和手慢的效率很不同。我历来是属于手快的,因此大部分时间可以用来休息。在老乡家,人家把一间屋子让出来,没人打搅。正好有小H是聊天对象,我们聊宣传队家长里短的时间,远多于写作的时间。
  诸位可不要想歪了。小H仅有中人之姿,又不是我感兴趣的那种,所以我们只是“战友”,绝无其他。
  宣传队虽然每天“上班”的时间,比老农下地的时间晚得多,但在农村,除了病患,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睡懒觉的。“老爷儿”没升起时,全家就都起来了。劳动力是3点半下地干一阵活儿,大约6点钟回来吃早饭,然后不到7点再下地。我们只不过免去了凌晨那一段劳作。
  因此白天还是感觉困。一天下午,我和小H在老乡炕头上“创作”,我感觉困意袭来,跟小H说了一声:“不行,我要睡会儿!要是来人赶紧叫醒我。”说罢,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落山了,这一气儿,竟睡了3个小时!
  插队8年中,大白天睡得最痛快的,就是那一觉。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一觉。
  农村没有假期,只有下雨天是放假。在那时的老农看来,城里人全是懒汉,哪有天阳晒屁股还不起来的?天阳出来,不就是照亮大地让人干活儿的么?
  一个人,年轻时代最缺乏什么,什么就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年轻时家里穷掉底儿的,发财就是最大幸福。年轻时被女孩子瞧不起的,泡妞就是最大幸福。而我年轻时,干活儿的时间太长,睡觉的时间太短,因此大白天睡上一觉,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到现在也还是。
  

  四十八、小镇借宿
  
  帖子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忽然兴起,在网上搜到了《智取威虎山》的视频,看了我当年唱的杨子荣那一段。40年了,历历在目,每个音节、每个手势,都那么熟悉。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已不能用正确或不正确去评价它了。命运派给了我们那样一个时代,它就像阳光,渗进了我们的血脉,一辈子也拔除不了。
  那个时代崇拜英雄,舞台上的杨子荣是我们心目中的神。这几年看到秃了顶的“杨子荣”在电视广告上卖痔疮膏,还要唱:“早贴早轻松……”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时我们只是一个二流水平的宣传队,却全身心地投入过,把文艺当成了神圣事业。
  其实,老农们虽然活得平淡,但他们毕竟种出了庄稼——这就是有效的人类劳动。我们这“二把刀”的戏子,只是在靠老农的供养瞎胡闹罢了。折腾了几个月,几乎没给本大队的老农做像样的演出,就奔着在公社汇演时拿名次去了。我们的瞎折腾,不过是供公社领导开颜一笑罢了。
  当时不可能有这样的认识,只是觉得加入宣传队,生活就拔高了一个层次。不去刨大地,就是高尚。
  7月间,开过一个知青大会,内容是什么全忘了。开完会有节目,是省城五中的学生“拉练”路过公社,他们的文艺宣传队给我们做慰问演出。
  拉练,就是长途行军演习,那时候中学也热衷于搞这个。五中的宣传队,让我们大吃一惊——演出了全本的《沙家浜》。有正式的服装、道具,还有当时标准版的交响乐配器。
  这是什么阵仗?他们还有能工夫学习吗?
  学生版的《沙家浜》,与“样板团”的演出没有一点儿差别。那样的风华,深深印入我的脑海。
  8月份终于到了,我们全体开赴公社所在的镇上。这一路,只记得雨后阳光灿烂,青蛙叫得厉害。老D童心大起,到处拣土垃坷去打青蛙。
  因为汇演要进行两天,需要在镇上住两晚,住宿问题就要靠自己解决了。那时候,知青不可能舍得住旅馆,好在我们大队集体户里,有不少知青家就在镇上,一家摊派两三个队员,住两个晚上没问题。
  我和老D去了导演小Z家。小Z处世严谨、待人苛刻,这次我们见到了他的另一面。
  我们跟他往他家里走,走到马路一个转角处,他突然快步奔向一个卖冰棍儿的老太太,一伸手,就把她的眼睛蒙住了。
  老太太直叫:“谁呀?这是。”
  小Z松开手,笑得很灿烂:“妈,我回来了。”
  他妈围了个白色围裙,胸前挎了个冰棍箱,是一个弱弱的老人。
  母子俩笑着说话,小Z告诉他老妈,我们要在他家住两晚。他妈就说:“哎哟,那我得回去给你们做饭。”
  我和老D连忙说不用,他老妈说:“到家了哪能不吃饭?儿子,走吧。’
  小Z一把抢下冰棍儿箱子:“妈,我来背。”
  晚上小Z叮嘱老妈,不要把炕烧得太热。小镇虽不如大城市,但比农村强多了,入夜,有邻居家的声音传来,很有生活气息。这一晚,我们睡得很舒服。
  一早醒来,还早,大概五点多的样子,感觉阳光都刺眼了。他们都还在睡,我起来,去上厕所。他们家的厕所,是一个大杂院里的公用厕所,就一个蹲坑。我事先没有思想准备,冒冒失失闯了过去——呀,不对!
  一个女子,最多26岁,正蹲在里面呢。这厕所,也是没有门儿的。
  我太慌张了,恍惚看见了一大片白色肌肤,赶忙扭头就走。回去接着躺下,跟谁也没说。
  没有见到小Z的父亲,记不得是什么情况了,也可能就是母子相依为命。我们在安静的小镇阳光中,吃了小Z老妈做的简单早饭,就出发了。
  昨晚约好的,大家在路口集合,一起去公社礼堂。
  今天,我们要登台。
  
  
  五十、阳光灿烂的日子
  
  汇演的情况,几乎没有印象了,我们大概只上了两个节目吧,给人家垫底而已。
  最强烈的感觉,是礼堂的舞台忒大了。我们平时在排练室排练,也就一间大房那么大,在狭小的空间走台步走惯了,一到大舞台上,心慌的厉害。小Z不断低声喝道:“放开步子走,拉大距离!别拘在一块儿!”
  印象最深的是,汇演完毕后,妇女主任通知,明天全公社最好的大队宣传队,在镇子以北的一个大队公开演出,上演全套节目。愿意去观摩的就去,不愿意去的,明天一早就可以回家了。
  回乡青年大多都想回家,下乡青年都决定要去。去观摩,是对文明的渴望,是对往昔生活的怀念。
  那一天,阳光灿烂。8月初的原野,青纱帐正浓密,田野上的大道延伸至地平线上。我们一路走,一路聊。在那时的知青中,已经有刚下乡不久的71届中学毕业生了,他们比我们更有学生气,生活还没来得及磨灭他们。
  要去的大队所在地,离镇上有15华里,看完节目后再返回我们大队,有30华里。在这一天内,为了看这一台戏,就要徒步走45华里。任重道远啊,出发前,我们都憋了憋气。
  到了地方,只见小学操场上搭起了一个戏台,节目早已开始。四邻八乡来的老乡,人头攒动。这是黑土地上的“嘉年华会”,到处是彩旗飘飘。
  在1971年沉闷至极的夏天,农民们领略了一次现代的狂欢。
  台上的节目果然精彩,一个饰演阿庆嫂的女孩,把角色演得出神入化,远远超过了标准版的那位洪雪飞。在“智斗”片断中,山寨版的阿庆嫂风情万种,连眉毛都会动。
  台下为之倾倒,一片狂热。
  我们都问小Z:“这是谁?”
  小Z对全公社的“文艺界大腕”门儿清,他告诉我们说,这女的是个回乡青年,姓氏很怪,姓“别”。
  到中午,演出结束,我们到供销社买了汽水、面包,垫了垫肚子,就往回返。
  阳光下的青纱帐,绿得很纯净;回程的路,并不觉得遥远。老D对那别姓女子印象深刻,一路上都在学她动眉毛。
  疾走……笑声……玉米叶子的拂动。
  ——这就是我们的青春。
  我们当年,也就是高中毕业的年纪,但没有高考,没有暑假,没有录取通知书。我们有的,是最本真的生命力。
  我们知道自己很可怜,但是,我们有青春。
  回到大队之后,宣传队做了最后一次集中。妇女主任宣布:文艺宣传队永久解散了。
  在我们的命运中,欢乐只有梦一般短暂。
  此时,距离林彪在蒙古温都尔汗折戟,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再往后,社会的面貌和我个人的追求,都有了很大的变化。
  1971年的夏秋,是一个分水岭。
  五十一、一次偶然的中彩
  
  当年,命运把我们剥夺得很彻底。1966年的风暴从天而降时,我们的数学课程,不过才学到了二元二次方程,三角、几何还一点儿没有碰,物理、化学也都有待于二年级才起步。
  就在这个程度上,学业戛然而止。
  按照今天的标准,这样的文化水平,等于就是个废人。
  在1972年来临之时,我忽然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只配垫底的白丁。
  少年时的梦,曾经做得很好,想当海军,想当工程师,可是我现在能当什么?算术早已忘光,俄语早已忘光,历史、地理也全部忘光,连钢笔字都写不好,连最低级的职业——农民都当不好。这一生,还能靠什么吃饭?
  1972年,我正好20岁,人生就像无底深渊横在前面,惊出了我一身冷汗。
  这样迷茫的路,还要走多久,是10年、20年?还是50年、整整一辈子?我心里没数。我的处境,就如同这冬日原野,只有残雪,没有绿色。
  这是最彻底的绝望。
  每天在火炕上睡下,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明早再也别起来了!
  生,还有何益?
  就在我被抑郁症压紧紧缠住时,整个国家正在悄悄发生变化。林彪事件之后,文化上的钳制有所松动,各地的报纸开始增设每周一版的“副刊”,刊登散文、诗歌、小说。
  虽然这些文艺作品,也都是假大空的东西,但毕竟不是令人生厌的“八股文”,多少有了点儿可称作“文采”的点缀。
  那时候,上海的出版社得风气之先,率先出了几本文艺作品集。文化人被压抑了五、六年之久,爆发起来势头还是很猛的。文艺,有了复兴的苗头。
  这些迹象,引起了我的注意。
  自从宣传队解散以后,我搞“创作”的的欲望还在蠢动,看看书上、报纸上的那些“作品”,好像也不难,于是照葫芦画瓢,接二连三炮制了几篇文学稿子,给省报副刊投去。
  合该我运气好,写到第5篇,一个描写春耕的稿子被报社发表了,我的姓名面前,还冠以了“知识青年”四个字。
  这就像买彩票中了奖的人,都以为自己有选号的天赋。我那时不过是玩票,偶然的成功,却使我误以为自己才堪大用,从此横下一条心,走上了文学路。以后人生的大悲大喜,都自这里来。
  当1972年早春到来时,凝滞的政治空气似乎开始解冻。我们省在全国也较早创办了文艺刊物。
  我那一次回城,发现街头巷尾,到处都有绿色封皮的文艺刊物在卖。这种杂志,自打1966年7月起,就全部绝迹了。现在看见,真是令我狂喜,当下买了一份,读得如痴如醉。走在回乡下的路上,我拿着这份崭新的文艺刊物,满心喜悦,觉得荒野上到处都是生机。
  就这样,经过了3年的迷茫后,我感觉突然踩到了一块基石。
  ——不管它有多么虚幻,只要坚信它是块石头,很可能,它也真就是石头了。
  
  五十二、报社怀疑是“伪作”
  
  我在省报上发表的这篇稿子,还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1972年,知青写东西的情况,还非常罕见,加上我这稿子又有一点新意,譬如用了“鬣马萧萧”这样的古词儿,把报社编辑雷了一家伙。编辑觉得奇货可居,立马决定采用,可是心里没底——怕我是抄来的,就打电话到我们公社去问。
  一问,有此人,但会不会写东西,不敢保。
  编辑呲了牙,想了想,对我们公社党委说,那你们给我们寄一份证明材料来吧,证明有此人。然后,编辑又问清了我父母的单位,打电话到我父母单位,询问人事处,问某某人是否有个孩子在农村插队。回答说,没错儿。编辑便又说:这孩子给报社投了一篇文艺稿,写得不错,请问他父母会不会搞文艺创作?会不会是父母代写的?
  人事处的人一听就笑了:“我们这儿是科研单位,没听说有谁能搞文艺创作。”
  这一说,编辑放心了,等公社盖有大红印章的证明一到,稿子就发表了。那时候没稿费,报社寄给我一份报纸留作纪念,也就完了。
  那我写稿图个啥呢?
  除了要证明自己,总还有所图。
  稿子一发表,我们大队倒还没啥动静,公社机关却有不少人知道了:某大队还有这么一个人,能耍笔杆子。
  ——我要的就是这个,名气!
  我被意外的的成功所激发,越发来了劲儿,每月都要投个一两篇。
  投稿一多,看自己的两笔字,实在写得太臭,就苦练钢笔字。那时也没有字帖,我就把表哥写给我的信当成字帖。他的字,还有点自成一体的模样。这样苦练了两个月,好了,我的字,起码有“体”了。
  后来我也帮编辑部处理过稿件,知道凡是字写得差的,编辑都厌恶,命中率极低。
  那一年春,好朋友李兄走了,去了延边,投奔他姐夫去了。临走时,给我介绍了一位镇上的下乡知青,跟我们不在一个公社。我慕名到他劳动的地方去找了他。
  这位老兄姓王,见面一聊,果然才气横溢。他在学识上,兼跨文学与哲学,跟我大聊郭小川的《甘蔗林——青纱帐》,外国的则是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谈起古典文学来,也滔滔不绝,“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就挂在他嘴边儿上。
  这是什么时代啊,能有这样的奇人!我大为振奋。
  我不再是孤军作战——瞧瞧王兄这才气,将来都能做省委书记了。
  半瓶子醋如我,能不发奋努力吗?
  
  五十三、图书馆是我的大课堂
  
  在迷茫中踏上一个虚幻基石,我自以为找到了人生的价值所在,信心百倍地前行了。
  我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在此之前,尽管我也读过那时书店里罕有的几本“另类”书籍,比如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简编》、周一良先生的《世界通史》,但离搭起基本的知识框架还差得远。
  除了拼命搜罗“禁书”外,我还发现了一处学习的好地方,可以使我眼界大开,那就是市图书馆的阅览室。在理论上,那时我们是最纯正的“社会主义国家”,但当时面对人民的公益事业并不多。就算是图书馆,对于借阅者也有诸多限制,我这样没有“工作单位”的人,借书是想也不要想。但那里的阅览室,是无条件向公众开放的,我可以在那里翻阅全国各地的报纸和杂志,没人查我的单位。
  1972年,文学爱好者被压抑已久的欲望爆发出来,各地的文艺刊物——用当时的流行语来说——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
  在阅览室里,我看得眼花缭乱,拿出随身带的软皮抄,记下我闻所未闻的“经典词句”。
  我一向以为,要想写一手好文章,在最初,一定要有搜集汉语文学词汇的习惯。我们平时看社论、看教科书看得多了,即使写文学作品,也是一副八股腔,面目可憎。不经过一番积累,想写出花团锦簇的文章,那是妄想。
  与我大致同龄的、很多后来出了大名的知青作家,大概当初都做过这种功夫,譬如韩少功、张承志、王安忆、贾平凹等等,他们的现代汉语表达功夫,远超过此前此后的作家。那些在文革期间念中小学的作家,就别指望能有“文采”二字了。
  那时在阅览室读书的感觉,无比之好。从农村回家探亲,我必去阅览室坐上一两天。在这里,没有雨雪风霜,见不到土掉渣的老农,只见窗明几净,人人都屏息敛气读书。
  我想我这辈子再不可能上学了,不可能再坐在教室里了,那么,就权当这里是教室吧。从那时起,读书于我,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享受,是一种“代偿”体验。
  40年来,“读书无用论”几次甚嚣尘上,甚至成为全民共识。读书时没啥用,但是,打麻将有用吗?暴饮暴食有用吗?也都没什么用,人们为什么仍要乐此不疲呢?
  可见,读书若是去掉了功利心,也还是很美好的,就像在街上看漂亮女人。
  有一次,我在阅览室里正埋头读报纸副刊,一位年轻女士忽然凑过来,很感兴趣地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红着脸说:“我是知识青年。”
  那女士很惊讶,跟我交换了彼此的大致情况。她说他是一名工人,愿意读读写写。在看着我的时候,神色间有无比敬佩之意。是啊,一个知青,前途茫茫,居然还能来这里看书,不是傻子,就是潜力股,她势必印象深刻。
  不想多年后,她成了我大学里同系同年级的同学。在学校里,读书已经全变了味儿,那种传奇感也就没有了,我们在大学里彼此认出,但后来连朋友也不是。

  五十四、一夜间“百花齐放”
  
  现在的教科书对“文革”时间的界定,是整整10年,而在我们那时的概念里,文革也就是1966到1968那三年的混乱时期。从1969年以后,大动荡收场了,随之而来的“秩序”压抑得要死。
  这情况,从1972年春天起忽然有所转变。
  1972,是“文革十年”中短暂的春天。
  我那时身处穷乡僻壤,不可能知道什么内幕,变化是从广播里获知的。不要小瞧现在只有驾驶员才听的广播,在那个年代,它就相当于今日最权威的“央视”。
  1972年的“五一”,我回城探亲,住在家里,贪恋着短促的城市生活,忽然从收音机里听到一首陌生的歌曲,男声独唱,声音激越,名叫《北京颂歌》。完了又有一首《雄伟的天安门》;完了又有一首《我为伟大祖国站岗》;再一首是《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哇,心都要醉了。
  我被惊呆了。那时节的所谓音乐,除了八个样板戏,就是15首历史歌曲。而在15首历史歌曲里,还包括《东方红》、《国际歌》两首天天都听的老经典。在这些熟得不能再熟的旋律之外,广播电台只要播出一个另外的旋律,就能让人们一激灵。
  东北的“五一”,正是初现绿意的大好时光。这一组新播的歌曲,虽然也是“颂歌”,但庄严、辽阔、高昂,透露出文革以来从未有过的舒展气息。
  没有什么能比音乐更能制造气氛的了。从那一天起,大家小巷,无论是电线杆上的大喇叭,还是住家窗口里的收音机,整天就是播放这一批优美的歌曲。
  这是一股“解冻”的春风。
  政治坚冰开始融化了,它融化的声音,秒如天籁。
  声音,是用来满足耳朵的。那么,满足头脑的呢?
  也有了。
  那一年,周恩来总理发话——这一切“解冻”都缘于他,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了诗人贺敬之的《放歌集》
  我们终于能买到新的文学书了!这之前,书店里除了1970年出版的6本马恩著作单行本之外,别无新书,连鲁迅著作都没有。《放歌集》的再版,是一个标志性事件。
  这本诗集是浅蓝色的封皮,上面有延安宝塔山。贺敬之,此前我并不了解他,看了书,才领略了他的歌谣体《回延安》、《三门峡歌》、《桂林山水歌》,领略了他模仿苏联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诗”《西去列车的窗口》、《雷锋之歌》。
  这些诗,若放到今天,人们不捂嘴笑就不错了,可在那个年代,我如闻天音。你看,“云中的神呵,雾中的仙\神姿仙态桂林的山。\情一样深呵,梦一样美,\如情似梦漓江的水!”还有“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
  这诗句,在当年堪比“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和小镇青年王兄经常交流信息,我们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放歌集》的再版,都很激动。
  这是一个信号,文艺要松动了。王兄的记忆力好,张口就能背诵多年以前熟读的贺敬之诗句。贺敬之,成了我们心目中活着的神。
  闸门一开,洪水是挡不住的,新华书店马上又解禁了一批文革前出版的小说,都是无名之作,内容没啥意思。像《林海雪原》、《青春之歌》之类的,永远不敢放出来。外国的书也有,日共作家小林多喜二的《沼尾村》也出来了,只是一个姿态吧。那时我们读抨击资本主义的作品,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没有感同身受啊。
  那一年,还有一本令我激动的新书,诗人李瑛的《枣林村集》,里面收进了很多他在文革前写的诗歌。我在本文前面提到过“锅盖一掀,十里饭香”,就是他的句子。
  文革前的“十七年”,在我们心目中,已经被圣化了,任何能再现往日气氛的文字,读起来都那么亲切。文革中的知青,最大的理想就是梦想回到文革前。
  那一年的从春到秋,我是在激情中度过的。东北平原上的夏季田野,绿色茫茫,清晨,朝露未散,有线广播喇叭里,放着气势磅礴的《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我扛着锄头,走向田野,满怀憧憬……
  那就是我的青春,很糟糕,很简陋,但毕竟是青春,一回想起就要激动得流泪。

  五十五、听不够的新歌
  
  1972年的夏天,我就这样,在激情的歌声中度过。那是短暂的幸福。
  所谓幸福,就是沙漠里喝到了一口水,穷人偶然发了一点儿财。我就是那沙漠里的穷人。
  到秋季,广播里陆续播出的歌曲,结集出版了,有一个响亮的书名——《战地新歌》。
  这本书,瞬时又成了畅销书。书是白色封面,书名是红色隶书,很有创意。有追求的青年,大概都人手一本。
  这一批新歌,竟然有86首之多。其实在文革中,“革命群众”曾经自发地创作了大量颂歌,广为传唱;但在1969年广播电台突然对一切文革歌曲禁放,包括毛主席语录歌。1971年林彪出事,语录歌的最著名作曲者李劫夫也受到牵连,语录歌就更不能放了。
  在经历了三年多的“歌曲荒”之后,音乐工作者被压抑的激情突然爆发。在《战地新歌》里,有掺杂了少数民族音乐元素的一批歌,堪称天才之作。比方《撒尼人民心向红太阳》、《壮族人民歌唱毛主席》、《红太阳照边疆》(朝鲜族)、《阿佤人民唱新歌》等,相当好听,一直流传到今天。街头跳健身舞的大妈(当年的知青姑娘),到现在还在放这些歌曲。
  文化当局高调放出这样一批歌,是人们实在被憋得受不了啦。没见过历史上的哪一场革命,是禁止唱歌的。
  新歌出来以后,文革老歌却没有解禁。为什么一个能唱,一个不能唱,没有给予逻辑说明。现在分析起来,当时已经控制了喉舌的“四人帮”,无非是要显示自己的权力罢了。
  此后,1973年又出了《战地新歌》续集,蓝色封面,有点儿小资情调了。接着1974年的就叫“第三集”了。如此每年一本,直至1976年大戏落幕。
  新歌里,也有唱知识青年的,可惜太八股化,没人唱,在知青中根本没流行起来。我在最近在网上搜mp3,又听了听,发现关于知青的歌儿,也挺好听的,起码比现在硬憋出来的应景歌曲强。只是当时有才气的歌儿太多了,被淹没了。另有一首《志在宝岛创新业》,是唱在海南种橡胶的,跟知青有关,非常好听。不过后来我跟一位当过知青的海南朋友聊,才知道,他们那时轻松得很,瞎胡混,根本没吃过我们那种苦。
  这本歌集里,有一首《千年的铁树开了花》,是唱针灸治好了聋哑人的,电台广播时都要说明是“花腔女高音”,其强调拔地而起,旋又拔高,直到惊人的程度,让人开了眼界。
  很奇怪的是,在火药味很浓的1974年,《战地新歌》第三集里,却出了一首我个人认为“文革最优美的歌”,那就是《世世代代铭记毛主席的恩情》。这歌儿,掺进了锡伯族音乐因素,非常欢快,又很空灵。
  这歌儿既可以独唱,也可以合唱。如果是合唱的话,小资味儿很浓,混声部分极其优美。那时我们公社有个天津女知青,对我很感兴趣,有一次见面,拿了歌本来,要我与她同唱这首歌。
  这种浪漫镜头,当然是要背着人的。在青纱帐里,只有飒飒风声,我们把这歌儿唱得千回百转。
  现实很枯燥,我们就在歌声里寻找寄托。我是想:有这样优美的歌儿,就应该有这样美好的生活,它虽然在别处,在苏联或者在朝鲜,但它一定是有。
  在《战地新歌》没出来之前,能听得陶醉的音乐,只有舞剧《红色娘组军》的音乐。那旋律,很“资产阶级”,当时的《参考消息》上有美国人评论说,是“好莱坞音乐”。
  1974年,“锡伯族民歌”又成了我的精神寄托。有时候从城里回乡下,一路打开着微型收音机。中波频道覆盖的地域有限,走到半路,渐渐地就听不清了。我就坐下来不走,最后再听听“乌托邦的音乐”。
  在沙沙的杂音中,听到“谁给咱砸断锁链,谁把咱救出火坑……”,真是要伤心落泪。
  
  五十六、延边访友
  
  这一年的夏天,也有令我沮丧的事。
  从1972年起,停止招生多年的大学,开始招生了。招生采用的是推荐制,说是“群众推荐、领导把关”,其实就是基层领导说了算。大学生也不叫大学生,叫“工农兵学员”,好像叫了“大学生”,就一定会变修正主义似的。
  那时候,上了大学,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而且摇身一变成为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因此,上大学就成为知青回城的一条最好通道。那也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啊,利益悠关,谁不争先?可是这个“推荐上大学”,就相当于汉朝的“举孝廉”,说你行你就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这就把潜规则给合法化了。
  那时候的大学,很可疑。学校里,是“工宣队”掌权,教授都成了另类公民,臭不可闻。这样的学校,能学到什么?但人们管不了这些了,快淹死了,抓着什么算什么吧。况且,大学生,那时候还是全社会的骄子,说出去,父母也脸上有光。
  我们这里的招生名额不多,全大队有一个就不错了,我问都不用问,谁上都轮不到我上。有的知青很有打算,来农村不到一个月,就跟大队干部混得烂熟,恨不得拍肩膀叫哥们儿。有招工、上学的机会,大队干部肯定会优先考虑他们。
  我做不到,要了命的假清高,让我跟大队干部格格不入。我想的是:我再落魄,也不至于跟这帮人勾肩搭背;而人家想的是:你不往前凑合,我们还主动推荐你啊,那不是有病?
  这样夏季一过,听见某某人上学去了,不管是个什么烂学校吧,总之脱离苦海了,我心里就很压抑。
  初秋来到时,我为了散心,决意去延边一趟,探望一下走了几个月的李兄。
  坐火车到了州首府延吉市,发现这小城很有情调,跟其他各个城镇都不同。整洁、雅致,到处是朝鲜族的衣裙飘飘。人们说的话,是一种很好听的普通话,虽然不够标准,但总强于本山大哥那种土掉渣的东北话。
  李兄插队的地方,离延吉市有10多里地,我步行过去,渐入大山。走到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了。李兄插队的地方,有不少是朝鲜族老农。他们的房子,比我们那儿的农舍干净多了,一进门就是覆盖全屋子的暖炕,锅台纤尘不染。人进门,就脱鞋,席地而坐。后来我知道了,这都是咱们的“汉唐之风”,延续到他们这儿。
  李兄的精神面貌好多了,虽然远离父母,但看到了光明,每天都活得兴致勃勃。他学会了基本的朝鲜语,跟朝鲜族老乡熟得很。
  我去时,正值当地特产苹果梨收获之时,满树都是硕大的果实。遍野的苹果梨树,好像是伊甸园。
  李兄拿了一堆给我,说:“天天吃,都不用喝水了。”
  他告诉我,水稻收割后,这里的朝鲜族人要举行盛大庆典,不醉无归,以醉倒在路边为荣。朝鲜族又全体能歌善舞,连老头儿跳起舞来,都神采飞扬。
  坐在李兄干净的小屋前,我看满山郁郁葱葱,空气极为纯净。后来看到电影《伊豆的舞女》,觉得里面的山景就像延边。
  李兄仍在写作,诗已经写了一大本。我看了看,虽然有些笨拙,但还是努力的。
  山区的农活儿,好像没有我们那儿累。李兄的姐夫不管怎样也是个小干部,总有办法把他给弄出来,我放心了。住了两日,辞别而去。
  走在归途的山路上,我满脑袋都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的诗句。山,确实是很空的,连个“浣女”都没有。
  
  
  五十七、看众生就像蚂蚁
  
  我那时,手头有《李白诗选》、《杜甫诗选》和《陆游诗选》各一册,其中《李白诗选》是我的最爱。当时少年不知愁滋味,只觉得老杜的诗太愁苦,压抑得让人受不了,还是李白的诗提气。
  我们民族向来是个缺乏想象力的民族(现在中国孩子想象力都世界倒数第一了),古代出了屈原、李白这样的诗人,实乃异数。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长干行》,何其壮哉!我在农村的土炕上读这诗,一点儿也不觉得反差太大。
  窝在东北的一个小村庄里。目光看不出去七、八里地远,唯有读李白的诗,方有人能雄踞天地间的感觉。
  李白在他一生中,有一个青年壮游时期,给我很深印象。我到20遂那年,凑巧也有了一个壮游大江南北的机会。
  那年秋,我姥姥要回四川老家探亲,我家里别人都不是闲人,只有我能脱离开,于是在大队开了介绍信,陪我姥姥去四川。
  大队会计在一张普通的信笺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一封介绍信,文理狗屁不通,但大红的公章一盖,就能走遍天下。
  跟姥姥一块儿坐火车,在北京中转,呆了几天。我在文革打派仗的1967年夏,为躲避热兵器武斗,到北京闲呆了三个多月,买了学生月票逛遍了大街小巷。但这次路过,还是忍不住去几个经典景点旧地重游。
  那年月,因私外出很少住旅馆,都是住亲戚家——舍不得花钱呀。那一年,我和姥姥住在了良乡一位亲戚家。
  良乡,是北京郊县,白天我坐短途火车进城,晚上再回来。火车比较旧,地面很不干净。火车上大部分是通勤的工人,他们单位在北京市内,家住在良乡,每天不辞辛苦往返。坐在这趟车上,最强烈的感觉是北京人太能说了,整个车厢,人们只干两件事——聊天、嗑瓜子。说话声沸反盈天,让人几乎不能思维。
  我那时候年轻,每天这样折腾,也不觉得累。去八达岭那天,一早坐火车到永定门火车站下车,再转几趟公交车,到北京北站,再坐火车到青龙潭车站下车,走不远就到八达岭。
  文革初起时,我还小,来八达岭没看出什么名堂。现在成人了,再登八达岭,立刻明白了为何说“不到长城非好汉”。
  八达岭,有三个“敌楼”(烽火台)是后来修复的,没啥意思。我那时身体棒,一口气登上了最上面的原始墙垣。
  在残墙断壁中,登上三个敌楼,就到了顶峰了,这才看出古意来。塞外,山河苍茫;脚下,无数人只是一群蚂蚁。
  其实中国男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做帝王的思想。至于做不成“老大”,潜意识里只是觉得运气不好罢了,没人承认是自己无能。如果能爬上八达岭的最巅峰,就能大大地满足男人的统治欲。
  我早上从良乡出发,到了八达岭已是正午,爬上顶峰,再盘桓两个多小时,太阳眼看着就偏西了。再看,正是“白日依山尽”,真让人恋恋不舍。我掐准了时间,拖到最后才下来,一口气走到青龙桥车站,正好赶上末班火车。要是错过了,就得在青龙桥的候车室里冻一个晚上了。照我那时的身体,不成问题,可是姥姥得担心得一晚上没奈何。
  等到回到良乡亲戚家,已经是晚上9点了。这一天下来,一点也不觉得累,腿也不酸疼。知青生涯,给了我一个好身板。
  登上八达岭后,更觉得自己这一生肯定不会虚度,一定可以有作为。当时就想当作家,心里想:什么这作家那作家,统统不在话下,我要像鄙视蚂蚁一样鄙视他们。
  当然,这都是少年人的狂想罢了。40年后,实践证明,真正活得像蚂蚁的,是我。而当下地位显赫的,有的真就是我那时没瞧得上的“蚂蚁”。
  年轻人,看来还是不要放狂话为好。
  
  五十八、首都之繁华
  
  这次到北京,最令我有感触的是,北京与外地城市太不一样了。
  当时北京被国人视为“世界革命的中心”,神圣得不得了。那么,当时的北京,“革命”气氛是否比外地更浓呢?在文革的头两、三年,可以这么说,但到了1972年再看,我没看到气氛上有什么特殊之处。
  那时的穷乡僻壤,土墙上都写满了“革命”标语,大喇叭也一天三遍地播社论,北京不见得的更“革命”。
  当时北京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是物质极大丰富。北京的王府井百货大楼,糖果、糕点、饼干,是不要票的,有钱有粮票随便买。70年代的中国城市,奢侈生活不容易表现出来,最突出的就是过年过节能买几斤水果糖、奶油糖,给孩子或客人享用。此外,隔三差五去买半斤糕点,给小孩解解馋。
  能享用这些的,大概仅有高级干部、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平民还是舍不得。外地的好糖果基本没有,只有劣质的水果糖,黄黄的一个硬块,包装糖纸很低劣。糕点也很粗糙。但在北京,大的副食专柜琳琅满目,各色糖果要让小孩子发疯。糕点也都很精美,闻所未闻。
  姥姥有点儿钱,我带她从良乡进了两趟城,她也很激动,“血拼”了一通,从食品到日用品,每天购物都在100元左右,堪称空前绝后地奢侈。她听说四川物质供应紧张,吃嘛嘛没有,就想多买东西给孙儿孙女。
  不说别的,就北京的汽水和面包来说,就与外地大不同。
  汽水,如今市场没这玩意儿了,那是当年的高等饮料,水里掺了碳酸汽的,有小泡泡,喝起来微辣。北京有名的冰镇汽水,牌子叫“北冰洋”汽水,加了橙汁(也可能是黄色颜料),极为有名。住在外省市的人,就只配喝无色的糖精汽水了。
  北京的面包也堪称一绝,尤以长方形的“水果面包”为甚,口感蓬蓬的,里面有果脯碎粒。包装是彩印油纸,图案之诱惑,让你不想买都不行。这样的面包,在外地休想看到,我们那儿的面包,20年一贯制,圆形的,吃起来发酸,包装是一个白纸口袋,上面用单色的红色印着一个戴斗笠的老农,正抱着一捆麦子,这图案设计分明还是解放初的。
  别小看这两样东西,一般人家,还真舍不得享用,只有小孩子郊游时,家里才狠狠心给孩子买。那时候,形容“资产阶级生活”,就说“天天喝汽水、吃面包”。这个吃法,要是搁到现在,那纯粹就是虐待了,关塔那摩的囚犯也会抗议的。
  解放初期的时候,商店里有卖铁筒饼干的,质量不错,到我们懂事时,这东西全面绝迹。这次在北京也看到了有卖的,真馋人。那时候,我们那儿的饼干,也就两种,一种是“动物饼干”,把饼干压制成小动物形状,硬得能咯掉牙,啥滋味没有。我后来上大学时,天天早餐食堂还吃这玩意儿,外加一大碗“玉米面糊涂”(玉米面熬的稀粥),恨得我们立马想革食堂管理员的命。
  另外一种就是奶油饼干。听名字好听,其实一点儿奶油没有,就是面里加了漂白剂,烤得松软一点儿,也是啥滋味没有。
  我那时在北京百货大楼里转晕了,好比刘姥姥进了法国的“老佛爷”。
  那时候,我国人民的总数不多,也就七个亿。乡下人比例大,再加上知青下乡,平时上班时间,城里大街上看不到几个人。可是在北京的闹市,永远是熙熙攘攘,也不知道“革命年代”里怎会有这么多闲人,还这么“趁钱”(富裕)?
  北京给我印象深刻的第二点,是女人太漂亮。那一年我20岁,已经很懂审美,平时在农村,看不到什么像样的秀色,就是城里美女也不多,适龄的都下乡锄大地去了。这次到北京一看,敢情全中国的美女,都在北京呀!
  北京的美女,素质明显比外地高,也许是文艺团体多,真有美如天仙的,看得我晕晕乎乎。
  那时节女人不兴化妆,拼的是本色,美女都是货真价实的。
  我当时那身行头,还有举止神态,一看就是外地人,看见美女,真是自卑,又忍不住想看,估计在人家眼里没少出丑。
  北京令我激动,但只是令当时的我激动。当年中国大都市究竟什么样儿?光凭记忆不行,去年我买了一张碟,是意大利名导演安东尼奥尼1972年拍摄的纪录片《中国》,这才看见了真景象。安东尼奥尼是左派导演,片子的拍摄地主要是在北京和上海,又受到严格限制,因此不大可能丑化。
  当年的情景,现在一看,惊出一身冷汗——无论北京还是上海,满街的人都表情麻木,除了军人,没有一个人是穿着得体的,衣服不是长就是短。街景之简陋、寒酸,不比现在的喀布尔强多少。安东尼奥尼当时被我们的媒体批了个臭够,说他是丑化了“文革”,可是,秃头上的虱子就这样,你让他老人家怎么美化呢?
  这幅暗淡的景象,就是我过去心目中的繁华北京吗?要不是摆在眼前的纪实画面,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记忆出了错儿。
  北京尚且如此,那我们那嘎达呢?——真不敢想啊!
  
  五十九、《卖花姑娘》重磅催泪
  
  在良乡,我还遇到了70年代初文艺界的一件盛事,那就是朝鲜故事片《卖花姑娘》的公映。
  对这部影片,民间早有传闻,北京最早上映,我沾了个光。这部片子,跟我们的《白毛女》差不多,是讲述旧社会穷人命运的苦情戏,不过《卖花姑娘》是先进的彩色片,女主角漂亮,音乐也好听,所以在中国甚为轰动。
  放映是在良乡的一个广场,露天电影,不要票。满场的人被感动得稀里哗啦,以至于民间传说的“要带着手绢去看”成了真事儿。
  影片里的富人,真是极端的恶,穷人是极端的苦,看到动情处,无人不动容,全场抽咽声一片。中国的影片,被压迫群众不可能像朝鲜电影那样哭哭啼啼的,因此也就没有那种感人的力量。
  电影音乐也是一流的,非常抒情,朗朗上口。在《卖花姑娘》还没有公映的地方,人们早就在传唱了。
  《卖花姑娘》在中国大获成功,全社会轰动,有如后来我们的《渴望》在朝鲜。
  这电影,片头有一条说明,说是根据“伟大领袖”早年从事革命工作时期创作的剧本改编的。那么,金日成早年从事秘密工作的地方,据说就在我们公社的一个大队。他从吉林毓文中学毕业后,在我们那里做过一段乡村教师,看来《卖花姑娘》是他那一时期的业余创作。
  几十年后,我还知道了,原来,电影《卖花姑娘》是金正日同志导演的,怪不得!
  《卖花姑娘》引起的轰动,无疑是给了当时的“帮文艺”一个冲击。相比之下,我们的文艺作品,就太过苍白了,傻瓜也能去别处两者的高下。据民间传闻,周总理在观看了这部片子后,有个指示说:“文艺作品不仅要有革命的豪情,还要有革命的激情。”以老百姓的理解,这就是在批评我们的文艺太枯燥了。
  “卖花姑娘,卖花姑娘……”这个婉转的旋律,我从北京一路听人唱到四川。
  到四川,我见到当地的知青,在聊天中,必有一个话题,是他们问我《卖花姑娘》究竟怎样。
  我不吝赞美之词,特别警告女孩子:去看,一定要有哭个稀里哗啦的心理准备。
  等我后来返回东北,在《参考消息》上看见,《卖花姑娘》在维也纳的一个国际电影节上得了一个金奖。我大感惊奇,特别跑去问王兄:“资产阶级也喜欢《卖花姑娘》?”
  王兄沉吟一会儿,说:“人性,都是相通的吧。”
  我这才恍然大悟。

  六十、有钱就是大爷
  
  这一节,我来专门讲讲那时候农民和一般民众的价值观。
  北京之行,我因为看到了物质极大丰富而深受触动(1967年武斗之后就没见过这么多商品),多少动摇了我原来的观念。自从50年代起,主流意识形态就在不断宣传“贫穷是美德”,我是那时候成长起来的,当然也会受到影响。
  那时候的少年,不怕家贫,就怕露富。我上了初中后,个子蹿得很高,父亲的一些旧衣服可以穿了,从此就很少穿新衣服。青少年时期穿的几件新衣服,是有数的。
  那时候,穿上打着补丁的旧衣服,心里很舒坦,而一旦穿上新衣服,会觉得浑身别扭。
  时代风气如此,谁也不能免俗。我上初中后,中午不回家,要自己带饭去学校,学校有锅炉房,可以热饭。那时的盒饭,用的是自家的铝饭盒,装的也是自家做的饭。别的同学都带高粱米饭、窝窝头什么的,我家是南方人,从1963年起就不吃粗粮了,不可能为了我的一顿午饭,专做一锅高粱米呀。可是,假如天天带大米饭到学校去,这在当时是惊世骇俗的——怎么那么趁钱!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姥姥就提前一天给我买好两个豆沙馅包,装在饭盒里,当我的午餐。
  但这豆沙包也是细粮,是白面的,而且还是买的,这不是更奢侈!没过几天,我就感受到了来自同学的压力——“非我族类”吧。于是回家抗议说,“这么带饭可不行!”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才琢磨出来,我的中学同班同学,起码有三分之二是家庭条件很好的,不说吃山珍海味吧,每天一个小炒那是没问题的,可是一掀他们的饭盒盖:都是一模一样的贫苦相。
  我家里没招儿,只好专门给我弄粗粮,还特别去买了东北的咸菜大疙瘩,切成丝儿给我装上,看着有点像穷人的饭食了,这才带上。
  讲究清贫,是对的,但这样子用心也未免太矫情了。
  我受此事的刺激,一直对富裕生活很警觉。
  下乡后,我更有理由穿父亲的旧衣服了,直到穿得补丁摞补丁。有一次在地里干活儿,一位中年农民忽然对我说:“你把你那件破衣服给我扔了去!”
  我一愣,马上明白他是说我节俭得太过分。农民子弟还每年一套崭新的黑棉袄呢,我这副样子,不是装穷?
  渐渐地,我观察,原来农民没有不嫌贫爱富的,人人都渴慕富人的生活。
  以赤贫为美德,是有点儿违背伦常啊。
  从我记事时候起,无论是电影,还是连环画,里面讲的民间故事,都在抨击富人。“为富不仁”,是一个定理。我也在很长一个时间内,以为在历史上,民间的观念就是这样。直到1992年,要实行彻底的市场经济了,才看到报刊上说,从一份出土的草莎纸文物上看,5000年前的埃及人就知道“有钱才是大爷”。那份文献,是一位不知名的父亲,写给儿子的一封信,谆谆教导说:做人一定要有钱,否则很可怜。
  原来,这才是没经过文人加工的民间故事。
  我在那个年代,偶尔也有享受奢侈品的时候。一次,母亲给我买了一双比较好的翻毛棉皮鞋,浅黄色的,很耀眼。我穿着进城,抽空到澡堂子洗澡,一位中年师傅看见我的鞋,很惊讶,问我:“这得20块钱一双吧?”
  我说:“是。”
  他会心地对我点点头,无限尊敬的样子。
  原来民间也是爱财的。
  我这次送姥姥回四川,我妈知道我这一趟要穿州过府,穿着劳动的衣服不合适,就给我做了一件灰蓝色制服,好歹充个城里人。这算是我记忆中比较像样子的一件衣服了。是正牌中山装,衣服口袋吊在外面的那种。
  
 
  六十一、解放碑上的“汤瓢”
  
  送姥姥来到重庆的二舅家,重新感受了“雾重庆”。
  这里是我的出生地,在文革前,小说《红岩》、歌剧《江姐》又曾风靡一时,由于有这些因素,见到重庆,总觉得亲。
  到了重庆之后,才知道,原来中国的大城市,不都是像北京、东北那样的整洁。重庆,有太多的贫民区,在山上层层叠叠,一片乌黑。重庆的马路既不平也不直,蜿蜒陡峭,连自行车也不能骑。
  小的时候我来过,还有印象,这次来,对民情风俗更加关心了。重庆人脾气火爆,每趟公交车上都有吵架的,但他们性格也很幽默,善于苦中作乐。那时候,中国号称“我们的朋友遍天下”,但说得上真铁的,也就寥寥几个,有越南、古巴(其实早已闹翻)、赞比亚、几内亚等等,重庆人一股脑把它们编进了笑话里。说在重庆坐公车很辛苦,一有车来,乘客需要“越南”(越过栏杆),挤到车门又需要“古巴”(“鼓到起”扒门),上了车没座位需要“赞比亚”(站着),车猛一开,大家又得“几内亚”(又挤又压)。
  这个“公交车咏叹调”,估计唱到今天也还没有完。
  重庆市中心有个“解放碑”,是民国时的旧建筑,原来叫“精神堡垒”,后改名叫“抗战记功碑”,最后才改叫“解放碑”。这个碑上,有个测风速的装置,像四把大勺子。重庆人就编笑话说,乡下人进城,看见解放碑,很困惑:“城里人,弄四个大汤瓢在那上面,做啥子?”
  到了重庆,我才发觉,这里的生活水平,还比不上东北。人们吃的虽然是大米饭,但却是糙米,味同嚼蜡,比高粱米饭还难吃。我二舅家里不怎么开伙,全家到“伙食团”(单位食堂)打饭吃。伙食团的饭菜,天天一个样,都是炒青笋,油少,辣子倒放了不少。一到做饭时,满院子的蜂窝煤味儿、菜油味,给我很深的印象。
  重庆的糕点、饼干,居然还要票,限量供应。我吃过一次,毫无特色。再想想东北的糕点再不济,毕竟有钱随便买,这才知道自己过去是身在福中。
  但是重庆也有很小资的一面。在闹市区,居然还有一家店,叫做“和平咖啡厅”,这在东北简直不敢想象。“和平”,还“咖啡厅”,即便是在文革前,这也是典型的“修正主义”呀。可惜,咖啡厅徒有其名,名叫“咖啡”的那玩意儿,大概是可可粉冲的饮料,味道别致,但绝不是咖啡(多年以后我才晓得,真咖啡是什么味儿)。
  都说重庆美女多,但没见几个,我的表姐倒都是美女,街上像她们那样的很难找。表姐和未婚表姐夫一出门,小伙子们都惊叹,直做鬼脸,毫不掩饰。
  重庆姑娘中有一路人,发式很奇怪,是在脑袋顶上梳一个“髻儿”,东北话把这叫做“疙瘩揪儿”。在东北,只有老娘们儿才这么梳,可有的重庆姑娘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顶着一个大疙瘩揪儿。
  “好看的姑娘,都下乡了。”我在心里叹道。
  
  
  六十二、“我离贫下中农更近了”
  
  送姥姥到了重庆后,我没急着回东北,而是借机游山玩水,玩了个痛快。我当时想,人在年轻时不走一走,老了再做“夕阳游”还有什么意义?
  我去了大表姐下乡的地方。
  我大表姐是1965年就下乡的,她因为出身不好,大学不予录取,正好动员知识青年下乡,就下去了。这比1968年以后的知青下乡运动还早了好多年。到我去探望她时,她已经在县教育组当了干部了。
  那一阶段她挂职下放,在一个公社小学教书,我就去了那个公社。那个乡镇,紧邻一条河,河的名字很别致,叫“后河”。也就是说,另外还有两条河分别叫“前河”和“中河”。
  那是四川的大巴山区,堪称崇山峻岭,河水清得捧起来就能喝。
  公社小学设在一座庙里,表姐让我住在她的宿舍,她另外去借宿。深山古苗,这就使得我这次大巴山之行,有了点儿《老残游记》式的传奇意味。
  表姐在当地有几位好朋友,其中一位是县里的知青典型。小姑娘姓S,下乡才不过一年多,干活卖力,人缘又好,嘴也很能说。这样的人,到哪儿都会受欢迎。我去了,也就有机会认识了小S。
  小S在那个县的知青里,要论政治表现排名的话,得排第一。我在我们县的知青里,排名大概要排倒第一,因此见到这么一个神奇的人物,心里很激动。
  小S虽然很“革命”,内心还是向往文明的,她听我表姐介绍了我,对我也很好奇。
  有一天她来找我表姐,表姐有事出去了,她就坐下来等,顺便和我聊了聊天。
  小S说:“原来我是可以下到重庆附近郊县的,可是我非要到边远的大巴山来。我妈后来也想通了,她说,孩子虽然离我远了,可是离贫下中农更近了。”
  这种话,是当时“讲用会”(先进事迹报告会)上的流行套话,要是别人说,我得笑掉大牙。可是同样的话,从这个清纯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真实,那么感人。
  我肃然起敬。
  所谓好人,过去只在小说里看过有,生活中都是一些世俗的人。而现在,眼前居然就有一个真心怀揣着“革命理想”的好人,我怎能不佩服?
  我在那里盘桓了几天,对校S心生暗恋。
  这是我成人以来,第一次的懵懂爱情。但是,现实很残酷,我又能说什么?一切不过是心理活动而已。
  那几天,我还去了县城,经常和小S、我表姐、我的准表姐夫一块儿活动,还参加了县教育组的小型会议。
  他们的“县革委会”,是在一个古香古色的大院子里办公,一圈平房,院子中绿树成荫。部门开小会,就把椅子摆到院子里,围一圈,念文件。
  大巴山海拔高,比重庆冷多了,冬天的晚上,大家聚谈,要围在炉子边烤手。我脑子里忽地就浮出白居易的诗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相似啊,太相似了!
  也许是我大表姐在当地威望比较高,也许是四川山区的人厚道,我觉得,四川的县干部,与我们那儿的很不一样,四川的知青也是,都要更有人情味一些。
  我对小S有好感,小S不可能没感应,但她也知道,我不过是一颗流星,以后能不能再见到都是个问题。再加上我们之间的差距那么大——她进步,我不进步;我狂热地喜欢文学,她似乎认为那遥不可及。于是,她对我的态度,也就不冷不热的,有点儿怪异。
  那时候,当地正在修建“湘渝铁路”,铁路穿山过河,刚好修到那里,铁道兵部队文工团给当地人民做了一场慰问演出,场面盛大。多年以后我才听说,当时刘晓庆就在这个文工团里,是敲扬琴的。
  县会堂里人头攒动,我有一位小表哥也在这里山区农场插队,当天也来看节目。开演前,音响在放铜管军乐,非常好听,这是《战地新歌》出来以后新创作的军乐。我问表哥:“你猜这是哪个国家的曲子?“
  表哥生活在深山里,不能想象外界的变化,听了听说:“是阿尔巴尼亚的?”
  我说:“是我们自己的,”
  他面露惊异之色。
  我们又聊起在《参考消息》上看到的国外文章,有一篇文章是这样说的:“在中国,有自由主义思想的人,几乎忍受不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我们心里全明白,表哥会心一笑。
  早在1971年冬,在传达“林彪事件”的文件中爆出的一句话“知识青年下乡是变相劳改”,可说是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致命一击,它引起了无数知青的共鸣。大家只是不说而已。
  可是,对小S那样虔诚地“接收贫下中农在教育”,我没觉得她在装,反而很喜爱她的纯真。
  在县城参加铁路修通的庆典,小S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知青认识她,很多人跟她打招呼,男的女的都有。
  她是个政治红人。
  几天之后,我就走了,很惆怅,以为今生再也见不到她了。
  没料想18年后,我在深圳见到别人办公桌上有张名片,上面的名字就是小S的名字。她的名字很简单,但极少有人用。
  就这样,我见到了18年后的小S。
  她已经是一所大学的中文系教授了,对自己所取得的一切,很满足、很满足。
  大巴山的“红泥小火炉”,对她来说,已遥远得很虚幻了。
  
  
  六十三、巴山人物谱
  
  我在大巴山逗留,前后仅有半个月时间,但跟着表姐四处跑,见到的人形形色色。
  前面说的小S,她人不漂亮,但有股内在的力量,让我心动,令我神往。
  此外,在我表姐的生活与工作圈子里,还有一些人,也各具特色。有一次,她带我去见公社一个干部,这人也就45岁左右,非常老成。
  到他的住处去,小屋整洁简朴,当时他正在灯下,凑着火炉看一本发黄的古籍。一个新社会的干部,晚上在家看古书,这已经很使我惊奇了。再抬头一看,墙上还挂着一把宝剑!
  兵书、宝剑,我脑海里不知怎么的,就浮现出鬼谷子、黄石公的形象来。
  大巴山的干部,居然这么奇特。
  表姐还有一位好友,是公社的治保委员、民兵营长。这位营长,年纪约在30岁左右,属于很通透、很乐观的那种人。
  他热情、开朗,经常说一些大词,引经据典(马克思主义的),但和小S一样,听着不假。他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竭力要把现实和理想挂靠在一起,跟我这样心里灰暗的人很不一样。
  跟他在一起,谈的都是天下大事。这人要是生在20年代,肯定是一位职业革命家。
  我在那个地方,有一天闲着没事,独自爬上山去玩,引起了村里民兵的注意。他们拦住我,把我盘问了好久,我拿出介绍信来也不顶事。
  民兵对我说:“去见一下我们治保委员,他要说你没事就没事。”
  我再三声明:“我是东北来的知青,到这里探亲。”
  民兵们不信,说:“谁知道你是不是特务?你再不服,信不信一条索索(绳子)把你捆起!”
  我只好被他们押解下山。见到治保委员,他哈哈大笑,说:“早有人向我报告了,我一猜,就是那个谁谁的表弟。”
  他向民兵一挥手,民兵也就打着哈哈走了。
  表姐还有一位女知青朋友,跟表姐正好相反,是个林黛玉式的病美人。她应付不了繁重的农活儿,正在想办法办理“病退”,就是以有病为由办回城。
  她得知我想从事文学事业,很是诧异:“那你将来做什么?”
  我口气很大,说:“总会有事可干的。”
  她摇头:“我可不敢那么浪漫。”
  一天,我在表姐的一本书里,发现有两页信纸,写着一首情诗。字写得漂亮,诗就更好了,我现在只记得三句,一句是“我凝望着你的绿杨绿窗”,一句是“烟霭中我推开你的柴门”,一句是“你走后,我面前是一座空城”。
  看内容,写的是一次男女知青间的拜访。
  我看了两遍,忽然醒悟,问表姐:“是什么人写给你的吧?”
  表姐一笑:“他单相思。”
  我越发好奇,提出能否见见此人。
  表姐说:“算了,这人……怎么说呢?是个迂夫子吧。”
  我终究没能见到这位民间诗人。在那个年代,能有这样的情思,也属异类了,我为此嗟叹了很久,索要了那两页诗笺留作纪念。
  表姐还有一位小友,是一位本县知青,比我还小两岁。小伙子姓邱少云的“邱”。
  小邱是一位诗歌的狂热爱好者,他向我推荐了四川诗人梁上泉的诗。梁上泉写了好多关于大巴山的小诗,玲珑剔透。
  小邱把他珍藏的一本梁上泉诗集《山泉集》借给我看,我一翻,果然不错,于是连夜抄写,把里面的精华篇章全抄了下来。
  我后来与小邱有过通信,看到了他也开始写诗了,也是空灵得很,可惜向《四川文艺》投稿屡投不中。后来又过了很多年,大概在1995年的时候,看见有一本少年散文选,他是主编——终究是入了这一行。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连忙去搜了一下“百度”,真就有小邱的词条,果然了得,现在是文学院的编辑室主任了。
  巴山的人物,都那么有朝气,在青山绿水间兴致勃勃地生存。
  当年,在告别后河的时候,我流泪了。
  
  六十四、北碚小住
  
  我真的是含泪离开了大巴山,这不是矫情。我在东北农村生活得很绝望,感觉难觅真情。可是在大巴山,也许人家是看我表姐的面子吧,待我很真诚,使我不再感觉被社会抛弃。
  我伤感,是因为,人活着太不易,不能选择环境。
  车出了公社所在的镇子,直奔达县。路上我发觉:粮票没有了!
  我要在达县住一个晚上,第二天再转车到重庆,这下怎么办?我出了一身冷汗:要饿肚子了。
  当了知青的人,都有急智,我看见邻座是一位解放军,也是在探亲的归途中吧,就有意与他搭讪。等车开到达县,我俩已谈得有如多年知己,当时解放军的整体素质比平民高,大多解放军官兵都胸有大志,知识面很广。
  在达县,那解放军班长热情邀我下馆子,吃晚饭——这就把我没带粮票的问题解决了。
  第二天,车过华蓥山,回到重庆,我还是继续过休闲生活。
  我的二表哥,当时是电影队放映员,他对我求知的渴望很理解,得知我想学绘画,就介绍了他的一位朋友——在北碚川剧团做美工的一哥们儿——给我当老师。
  那哥们是个痨病鬼样子的人,看透了红尘,但他对我还是负责的。我去他那儿,就住在川剧团宿舍,跟他在食堂吃饭,平时就跟他学素描和水彩、水粉。
  北碚,是重庆边上的一个卫星小镇,那年头还不十分发达,很清幽。我学画之余,喜欢跑到附近的缙云山上去,山上有温泉公园,还有古庙。庙里有好多房间,都修整一新,但里面没有人住。我走进一间粉刷一新的小屋,看窗外的青山绿水,心想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人住,真是太可惜了。今生要是能住在这么一间房里,也就足矣。
  美工老大哥在剧团里是画布景的,当时剧团在排《杜鹃山》。这是稍晚出来的一个样板戏。在1972年,京剧的标准版还没有出来,这是地方剧团先走了一步。
  《杜鹃山》讲的,是一支湖南或湖北的农民起义队伍,举旗造反后寻找共产党的故事,故事是编的。后来我知道,只有在海南有一次黎族人民起义,最终是投奔了共产党,中国革命史上只此一例。
  美工老大哥从事的虽然是“革命文艺”工作,但私下里常和他的一位爱好哲学的朋友聊天。两人都博览群书,对浮泛的东西不屑一顾。他们问我喜欢谁的诗,我答“梁上泉”,他们相顾一笑,十分不屑的样子。
  两位老大哥虽然思想激进,但仍不脱出“辩证唯物主义”的框框,只是不相信当时的喧嚣而已。现在想来,他们也算是“思想史上的失踪者”吧。
  北碚景色秀丽,正月的寒意中,有绿萼梅开在枝头,极为清雅。川剧团的房舍,又有点儿古香古色。这一切,使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生活在当代?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偶然发现,就在老大哥的窗子对面,经常能看见一位女子,穿一身绿色唐装小棉袄,脸色犹如象牙白。
  这女子是剧团里弹琵琶的,有时她就坐在窗前,犹抱琵琶半遮面,旁若无人。
  这情景,太神了。
  我常常凝望那窗子,看样子,那女子有二十五、六岁左右。一个比我年长的绝色女子,我并无非分之想,只是审美。老大哥也发现了,偶尔也凑过来,跟我一块儿审美。
  美工和哲学两位老大哥,对我的评价是:太嫩。
  他们经过一番讨论,最后得出结论,说我太像《战争与和平》里的彼尔了。
  我那时不知彼尔是何等人。
  后来知道了:有点儿傻乎乎的吧,总以为人人都很真诚。
  
  六十五、在青草坝的自学
  
  从北碚返回后,我在江北青草坝的大舅家住。青草坝,听起来像是个乡村,实际上是一个造船厂的所在。船厂的家属区在半山坡上,晚上可见重庆市区的点点灯火。
  家属区很安静,我在这里幽居,是为了自学。
  当时,我母亲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明年上大学有可能要考数理化,让我抽空自学一下。
  青草坝大舅家里,当时只有我表姐的外婆在,老太太每天做饭,我们祖孙俩一起吃。
  我上初一时,还没有学过物理、化学,数学上也没有学过几何。这次,我找来了课本,用了两个多月的功夫,一点点弄懂了最初的课程。原先在初一学过的数学,我也补了补。
  我出生在一个科学之家,但对自然科学的常识,等于零,这是一个幽默,太说不过去。突击了一段时间后,总算扫了一点儿盲。
  国家形势转变得很快,处处都能感到有松动的迹象,以后上大学要考数理化,也不是不可能。
  我那时是一个废材,但也有很强的自救意识。我知道:不努力,将来在社会上就是白痴。在这种紧迫感的催促下,我几乎是全方位地获取各种知识。
  我大舅那时候经常在武汉,有时也回家来。他除了本职工作外,还负责管理着厂里的一个技术资料室。他看我喜欢学习,有一天就带我到资料室去,把我锁在里面,让我随便翻阅资料,以增强感性知识。
  资料室里,绝大部分是从国外进口的技术杂志,都是最新的。我不懂外文,看也是白看。不过,国外的技术杂志,也能透露出很多信息。
  杂志都是铜版纸印刷的,跟现在的时尚杂志一样,花花绿绿,里面还有广告。从广告上,我看到了当时资本主义的物质发达程度,几乎轰毁了我过去的世界观。以前我印象中的资本社会,是从漫画中得来的,比方,潦倒的工人垂头丧气,大肚子资本家仰面朝天地抽雪茄。
  但是,漫画你还能相信吗?我手上捧着的精美的印刷品,所展现的世界是我所有的想象力都达不到的。看着那些照片,我想,什么这主义、那主义的,物质发达能让任何主义失色。
  在杂志里,我还看到了裸女,这可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那是一个平板玻璃产品广告,一个金发裸女,坐在一张方形的玻璃后面,恰好把关键点都挡住。
  这张图,看得我面红耳热。
  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资本主义,原来就是随心所欲。只要你想要的,它就有。
  理论文章可以成版成版的写,但多少万字,也抵不住一张图的挑战。
  我当时还想,能不能在杂志上看到裸女,就是两个世界最大的区别了吧?
  
  六十六、南京访画
  
  1973年春节前,我母亲带着我的小弟,也从东北到重庆来探亲。过完春节,我和母亲、小弟一块儿乘船东下,又去南京探亲。
  一路东下,看三峡,看江汉平原,才知道李杜写长江的诗句,全都不是瞎掰。这一趟江上壮游,给我补上了中国文化的一课,不然,纸上得来终觉浅,我哪能知道什么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南京,是六朝古都,又让我大大地感慨了一回。我跑去玄武湖,站在拱桥上,扶着石栏杆,想起李后主的“雕栏玉砌今犹在”,对这金陵旧地产生出无限留恋。
  自从我发奋自学之后,读了不少古诗,对传统文化甚为认同,可是,身边事物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现在,看到古都遗迹,才觉得跟古人比较亲了。我们的种种,原来都是有源头的。
  我母亲在南京有一世交,是原金陵女大的毕业生。她的大儿子大毛,当时是镇江文工团的正式演员。我见到大毛,长得高大威猛,在他家桌上的玻璃板底下,放着大毛演出《沙家浜》的剧照。帅哥大毛,身高有1.85左右,演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堪称巨人。跟他配戏的“沙奶奶”,顶多到他前胸高,在台上使着劲儿踮脚,勉强能跟大毛握个手。
  那个时代,能作为正式演员演出样板戏,不知能令多少人羡慕死。想想自己,还是个锄大地的知青,真该去跳楼了。
  大毛意气风发,万事不在话下的样子。他得知我对绘画感兴趣,就带我去见他一个哥们儿,一位跟国画大师宋文治学画的青年。
  那小画家,学画学得很虔诚。在他那里,我见到了宋文治先生的真迹。大师当年也不过54岁,比我现在可小得多。由于形势缓和,他那时在江苏很活跃。
  小画家本人大概是工人,业余时间师从宋先生,画了很多习作,都是小幅的水墨画,比现在的A4纸还小,清一色的江南水乡图。
  用水墨画来表现江南,是太合适不过的了。墨色晕染,天然地就把水乡画得烟雨蒙蒙。
  见我爱不释手,那小画家就叫我挑选几张,他送给我。
  当年的好多青年,断了上学的路,不甘心就此毁掉,就业余钻研艺术,画画、拉琴、学唱京剧,总之要折腾折腾。小画家的名字我早已忘记,恐怕到今天也是一代大师了吧。
  我很喜欢南京。街上的姑娘们都爱穿唐装小棉袄,全面复古。再配上街道的背景——树枝纠结的梧桐、旧时官邸的高墙,很有梦幻感。
  
  
  六十七、好一个上海滩
  
  在南京逗留的一个月中,我和家人逛了镇江、苏州、上海和杭州。这是我生平第一次领略江南美景,虽是冬天,也比东北要婉约得多。
  走过几个城市,上海最令我震撼。我觉得上海是全中国“都市化”最彻底的地方,而且有一股异国情调。
  最吸引我的是外滩,我在上海几天,天天都要去外滩一趟,流连忘返。
  那时候,中国人时兴出门带个旅行袋,人造革面的,上面印有图案,最流行的图案,就是上海外滩和北京天坛了。外滩的景色,虽是“万国建筑博览会”,但也是中国的骄傲。
  上海南京路上,有一个著名的地方,叫国际饭店。这地方因为文革前的一部电影《霓虹灯下的哨兵》而名声大噪。电影里,一个城市新兵因为“吃吃国际饭店”,而受到领导严厉批评,成了迷恋资产阶级生活的典型。
  我这次去,当然要去“吃吃国际饭店”。当时吃的什么、滋味怎样,都忘了。据我的小弟后来回忆说,是肉饼,极香。我没有这个印象,只记住了国际饭店。
  那时候上海给人以“异国”的印象,除了建筑有特色之外,还有人们的时髦。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上海小伙子,几乎个个都那么有款有型。一身笔挺的铁灰色“涤卡”制服。还要围一条围脖,也有公认的标准花色,是黑底带红点与白点,非常雅致。
  “涤卡”是化纤制品,那几年特别流行,取代了棉布,要是放到现在,谁也不会穿。可是每个时代的价值取向,很不同,是无可理喻的。
  别的城市,虽然年轻人也讲究穿戴,但惟独上海青年最用心。
  上海人,在任何时候,对细节都很注意。
  我那时在上海,跟母亲去拜会了一位“舅公”,他解放前是一个私营厂的老板,公私合营后变为职工,那年他最多才50岁,单位却让他“下了岗”,成天没事干,呆在家里编汉日词典。
  我去,他就跟我讲他编词典的创意,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我问他:“能有出版社愿意出吗?”
  舅公神色黯然下去,说:“编出来再说吧。”
  一谈到当下,他立刻嗤之以鼻,咕噜着骂了一句,意思是“瞎搞”。
  他叫他的女儿出来,给我们端茶倒水。他的女儿是“宅女”,中学毕业后,不知享受了什么政策,没有下乡,大概也没有什么工作可做。
  她是我的一位长辈,可是年纪比我小,我注意到她神态娴静,十指纤纤,很像我想象中的“大家闺秀”。
  他们住的地方,是老式的高层公寓,虽然旧,但底气还在,有落地钢窗,院子里有绿化。从窗户看出去,是浩瀚的城市。外面很鲜亮,屋子里却很暗、很沉静。
  从舅公家里出来,母亲很困惑,说:“舅公编这个词典,有什么用呢?”
  我过去知道有一部日本进步电影叫《太阳照不到的街》,我想,舅公的这个家,就是太阳照不到的房子吧。
  
  
  六十八、春之涌动
  
  从南方万里漫游归来,我又站在了东北的黑土地上。不久,春耕开始,我重操旧业,在长得没有头儿的垄沟上点种。
  此时再想起大巴山的人和崇山峻岭,我很伤感。
  ——别梦依稀。
  也许有读者要问,那时当知青,能随便像我这样漫游吗?
  可以。我们是插队,不是到生产建设兵团,没有纪律约束。你如果不想干活儿,就不干,没人管。可是,不干活儿,搭上的是什么?是前途。知青无论是被招工招兵,还是被推荐上大学,都要看“表现”。长时间不干活,表现怎么能好?
  就像现在,人人都红了眼地赚钱,你偏要在家里当宅男宅女,法律并不禁止,但你能受得了“落伍”的压迫感和别人的白眼吗?
  所以我再怎么漫游,过了半年,还是要乖乖地回来。
  乏味的春耕尚未结束,忽然公社来了一个美差。县水利局搞水利设施普查,到了我们公社,需要一批文化较高的知青帮助抄表格,大队在这上面不敢糊弄,就把我推荐了去。
  我们一群知青,住在公社招待所,俩人一屋,天天抄表格。
  这次抽调上来的,都是各大队知青里的顶级精英。跟我一个屋的,叫老韩,是文革前的初二学生,勤奋好学。在公社抄表的那半个月,只要一闲下来,他就手不释卷地看一本《唐诗三百首》。
  我俩挺有共同语言。
  我们互通了一下消息,都知道今年招生是要凭考试,数理化若不及格,没门儿。
  这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消息。老韩说:“我家没权没势,招工上不去。让我一辈子在农村也行,但起码要上一回大学吧。不然活在世上,就一个初二的水平,不甘心哪!”
  我们互相鼓励,一定要争口气。每天工作完毕,就发疯似地温习数理化。
  这一拨人里,有一个女孩,是公社所在地镇上的知青,是个狂热的美术爱好者,没事儿就画钢笔速写,已有了自己的风格。女孩姓S,名字很好听。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我也不喜好交际,但我们同时发现了对方。那么勤学苦练的人,我或她以前都没遇见过。我们有过简单的交谈,只几句话,可说是一见倾心。
  那时候,我刚在重庆读完《沫若文集》第一卷,对郭沫若的诗集《星空》佩服得五体投地。《星空》是一组短小、轻灵的情诗,恋爱中的青年读起来,觉得句句都说到心坎里。
  我萌发了第一次真正的爱情,有时候抄着表格,就情不自禁地在桌子上写开了郭沫若的诗句。以前我的恋爱,都是我暗恋人家,现在这次,是我与她心心相印。
  那时候,自由恋爱不能公开,否则舆论认为“作风不好”。我们交谈得很有限,但时时都在牵挂对方。
  在抄表活动结束后,S姑娘又介绍了镇上一大批青年才俊给我,他们各有擅长,有练书法的,有画连环画的,还有酷爱文学的。我没想到,小镇上竟然这么大批量地藏龙卧虎。他们不甘心命运给他们安排的角落,尽可能地要发展自己的才艺,以求出路。
  这些人当中,有知青,有青年农民,有工人,还有中学老师。大家相谈甚欢,就倡议办个文学杂志,我连刊名都想好了,就叫《雨花石》。不过后来幸亏不了了之,否则还不知会惹出什么大祸来。
  春光灿烂中,我们互相拜访、恳谈,有如现代的“竹林七贤”。这样好像还不过瘾,其中有一个人的哥哥比较有活动能力,就组织我们去了一趟吉林小丰满水电站,游览了闻名已久的松花湖。在去松花湖的路上,那位大哥忽遇熟人,那人很惊讶,问他:“你这是干什么?”、那位大哥答:“都是朋友,出来玩玩。”
  那人看看我们一行,都是人中龙凤,不由得夸出声来:“浪漫啊,太浪漫了!”
  后来,我和这一批人,保持了较长一段时间的联系。我曾经把他们当做难得的知己,但后来发觉,想在人海中找到这么多知己,是不可能的。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很快就会大过共同点。
  当时代发生变化后,这一批人的命运很不相同,有当了公务员的,扶摇直上,住四房两厅;有下了岗的,变得愤世嫉俗。然而他们年轻时的蓬勃精神面貌,无一例外都没有了,
  后来,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年轻时他们曾经豪放过。
  
   六十九、集体户的老兄
  
  我的插队经历,要是细说起来,比较曲折。从1969年1月起,一共下乡8年。第一年,是在延边的一个县。我们家是南方人,按理说跟这个靠近山沟的县没有任何关系,奇怪的是,我的外祖父壮年的时候,组团考察到过这个县,目的是看一看原始森林。我的母亲也在文革前来过这个县,是参加“四清”工作队。然后就是我和中学同学组成集体户,一头扎到了这个县。
  跟中学同班同学在一个集体户,还是比较有乐趣的,尽管是瞎混了一年。后来,我的父母下放到离省城不太远的农村,那时的术语,是走“五七”道路。那个年代类似的术语太多了,我这里就不解释了。
  我在延边瞎胡闹,干不下去了,就转户口到父母这边来,但身份仍是知青。这样过了两年,国家形势有变,“科技干部”陆续被调回城,父母带着家属就走了。我的身份是知青,回不了城,在生产队也不能独立门户,只能转到当地的一个集体户。
  这个集体户,主体是镇上的知青。他们年纪比我略小,出身贫寒,和我大异其趣,我算是勉为其难地和他们相处了5年吧。
  这里说说这个集体户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位哥们儿。
  一位是青山兄,笑口常开,但他可不是一个弥勒佛,这种笑,是技术性的笑。
  青山兄为人极精明,跟大队干部是能勾肩搭背的。他身上,有一股霸气,一副“没有我不知道的事,也没有我干不了的事”的劲头儿,古话讲就是“舍我其谁”。
  青山兄,镶着两颗金牙,一笑金光灿灿,看到无能的人,能把人家嘲笑死。我在他眼中,基本是废物,他无论说什么,最后都要拐到“我是英雄我怕谁,你这废物还活着干吗”上来。
  青山兄不但擅长人际关系,干农活儿也是一把好手,冬天夜长,他没事儿就到农民家聊庄家经。下乡不到两年,就成了顶级劳动力,所有农活儿,没有他不会的。最后,一半以上的农民干的农活儿,都要被他嘲笑。
  我和他关系一度很紧张。在他眼里,学知识,基本跟吃屎一样,他不能容忍天底下居然还有这种人!
  后来我跟他有所缓和,也是不咸不淡吧,他毕竟很难接受世界上生存着一些废物。
  青山兄是那个时代的骄子,文武双全,后来大队果然给了他一个机会,到南方当兵去了。到了驻地后,来了信,极为兴奋,说南方兵都叫他“阿山”。
  此人后来命运不知怎样,如果转业当了干部,前途会不错。
  还有一位是大海兄。
  大海兄是一个善良的人,有一点儿窝囊。他被青山兄歧视,自然跟我比较亲。一来二去,成了我的死党。
  一次,公社抽调劳力,为石油管道工程挖土方,派去的人有我一个。大海兄对我说:“这活儿太吓人,你干不了,我替你去干吧,豁出来了。”
  挖土方,是就连庄稼人听了也要打颤的苦活儿。
  干了一个星期,回来大海兄说:“累稀了!这活儿,站在冷水里,一锹要扔上去一米多高,干完活腿都木了,一掐不知道疼。”
  大海的小腿因此坐了病,一到阴天就疼。他经常叨咕:“这都是那年替你干活儿落下的。”
  他是说者无心,我听了每次都很内疚。
  大海兄确实有点儿缺心眼,啥事都敢出头、敢放炮,集体户想偷老乡的鸭子吃,也是他出头去偷。
  有一次我给本公社一位熟悉的天津女知青写信,谈了谈有关自学的事儿,正好他回家,我就托他寄了。几天后,我们户一位女生忽然给我看一封信,说:“这是男生写给我的信,你看看,这写的是啥?”
  我一看,愣了——这内容不是我写的吗?再看落款,怎么成了大海?
  这小子,把我的信拆了,照抄一遍,写给了心仪的女生。
  胡闹吗不是!
  我把他叫来质问,他挠着头一笑,没什么解释。我追问:“那我的信呢?”
  “我重新写了一个信封,给你寄了。撒谎是犊子!”
  “你抄那信,她能看懂吗?傻呀!”
  他只是嘿嘿地笑。
  那年头,《红楼梦》解禁,出了新版,大家偶尔谈起,都说看不懂。大海不服:“不就是一本《红楼梦》吗?有啥看不懂?拿来我看!”
  我从箱子里拿出《红楼梦》给了他,坏笑着说:“你能看下去10页,我管你叫爹!”
  他抢过去:“不就10页吗?”说着翻开,大约是翻到了“贾探春协理荣国府”一段,头绪繁多,才看了两三行,就扔了书,“唉呀妈呀,这啥呀!”
  大海兄看《红楼梦》,就成了众人的笑柄。青山兄笑得直抽冷气:“你还能是那个虫儿?”
  
  
  七十、集体户的老妹儿
  
  接着我再讲讲集体户比较有特色的女生。我所在的小镇集体户,女生都是那种注定要平平淡淡过一生的人,但她们在年轻时,还是很有个性的。
  我们户里有个省城来的女知青燕子妹妹,她来这里,是因为在县机关里有什么关系。她虽然与我是同一城市,但举止作派却跟小镇青年更接近。燕子妹妹人并不漂亮,还梳着一根大独辫,一走路直打屁股。
  辫子长,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美了吧。
  这燕子妹妹是大城市来的,干农活儿不行,按理说是要被青山兄鄙视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们俩就谈起了恋爱。
  青山兄是人中豪杰,燕子妹妹一见倾心,这有道理。青山兄呢,赢得了一个省城姑娘的芳心,这也挺满足虚荣心的。两下里就这么一拍即合。
  那年头的恋爱,是心灵感应,彼此愿意多说说话,干活儿帮个忙什么的,一般不可能出轨。
  青山兄当兵去了,这段恋爱似乎就无疾而终。
  燕子妹妹一直在集体户里呆到1976年,那时我已经抽调到公社去了。有一天,燕子妹妹忽然神色紧张地把我找到一边去谈话。她说公社的一个干部,在生产队蹲点时,找她谈话,摸了他的手。
  这是性骚扰啊。不过,也就是摸了一下手。
  燕子妹妹说这话的神情,像是遭遇了奇耻大辱。
  她说:“我太害怕了,甩开手就走了。后来他见我,老是很阴地笑,这不是要迫害我吗?我想告状,但万一告不动,他就更记恨我了,还能让我回城了吗?可是不告呢,他心里有鬼,怕我走了以后回过头告他,还是会暗里使坏不让我走。你说我怎么办?”
  燕子妹妹把这等隐私的事儿跟我说,是比较信任我。当年她和青山兄谈恋爱的时候,眼睛长到脑门儿上,没把别人看在眼里,现在要平和多了。
  我也就很负责任地,为她出了主意:“你打算怎么告?告到哪里?”
  燕子说:“我爷爷在省里有点儿地位,在县里也有关系,我准备直接上县知青办去告。”
  我说:“如果有把握,就告。不告,你更无出头之日。”
  她听了,也就下了决心。
  不久,她果然闹出了动静。那时很奇怪,在公社机关驻有工宣队,工宣队师傅找我谈,严肃地问我,燕子是否跟我说过这事儿。
  我如实作答。至于那个摸手的干部,我也认识,但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异常。
  这事情的处理结果是,燕子很快被招工招走了。那位干部,撸掉了委员的衔,也没给另外的处分。
  这件事,多年后我还在想,到底有没有呢?不过燕子妹妹在跟我谈话时,那种绝望,不大可能是装出来的。
  集体户还有一个W妹妹,聪明能干,人也漂亮,爱上了生产队里“打头的”。“打头的”是队里的劳动带头人,队长不干活儿,总得有个监督者,那就是“打头的”了。
  我们队里“打头的”是一位青年农民,长得高大英俊,非常聪明,就是有点儿瘸,但总体上无大影响。
  我相信两人是真心相爱,因为两人都是男女青年中的佼佼者。
  知青爱上农民,并不多见,因为凡是知青都想回城。现在这一对,在女方,是爱情战胜了利益。可是他们命不好,就在他们的事儿公开化以后,碰巧遇上了打击“迫害知识青年”的运动。女知青和农民谈恋爱,只要农民方面是有一点儿权势的,一概以“迫害女知青”论处。
  当时公社有人找我们“打头的”说话,让他赶紧罢手,“打头的”不服,非要和W妹妹做现代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打头的”跟我关系不错,有一天跟我闲谈,说:“那天大雷雨,我约小W到苞米地,两人发了誓,生死不离!”
  我听着,怎么有点儿像“五四”之前的悲剧?
  没过几天,公社就来人把他带走,在公社采石场“劳改”了3个月。W妹妹也被强制转走了,再没回来。
  这对鸳鸯,就此两散。
  他们的命确实不好,因为再过一年多,上面又提倡知识青年“扎根农村”,鼓励女知青嫁给农民了。
  如今这W妹妹,起码也有55岁了,孙子也该有了,她还能记得那“打头的”了吗?
  七十一、我恨不得杀了张铁生
  
  那年夏天的事情,让千百万知青头晕。大概到6月份,已有明确的消息传来,今年大学招生全凭考试录取,我妈催我在集体户抓紧复习功课。可是,迟迟没有听到公社有什么消息。
  人家辽宁省先动了一步,这一步,就要了我们的命。
  1973年8月10日这天,突然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传出义正词严的播音,一个名叫张铁生的考生,在高考时交了一份白卷,在卷子背后,写了一封“批判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回潮”的信。
  中央台的男声,永远是那么无可置疑地正确,我听了,如五雷轰顶,知道事情有变。那几天,广播报纸上只是在喧嚣,还没有正式的决定下来。我和无数知青一样,怀着忐忑之心,希望有侥幸的事情出现。
  我们没等来好消息。8月中旬,公社开了一个全体知青大会,宣布了今年大学招生取消原定考试,还是以“贫下中农推荐”为主。
  散会后,大多数知青一片沮丧。
  这时,外大队一个天津来的女知青小Y,主动和我搭讪。她早已闻我大名。原来我的狂热好学和我政治上的不积极,早已名声远播,几十里之外的陌生人都知道了。
  小Y也是憋着劲儿要考大学的,这次突变,使她几乎精神崩溃。
  男广播员的声音,传达着张铁生恨恨的声音:“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法外的浪荡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烦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
  谁是“不务正业”,谁是“摇摇法外”,谁是“浪荡书呆子”,谁是“大学迷”?不就是我吗?
  被主流媒体的声音狠狠地批判,这种滋味儿,大概今天的年轻人谁也没体验过。那真是连自己都看贱了自己,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去。
  开完会,我一气之下,也不回集体户了,回家。命运不给我出路,我再怎么锄大地,也无非是消磨青春,不管它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实质上就是要消磨你,还要让你有负罪感。
  小Y也决定跟我一块儿回省城她舅舅家。在火车上。小Y滔滔不绝,简直说得口沫横飞。
  她比我大两岁,是文革前的初三生,知识底子比我厚得多。本来她是应该跟着天津知青的大帮下乡的,但她舅舅是我们省机关的一个中层干部,能给她点儿庇护,她就投亲到了这边,安插到了我们公社。她舅舅的威力,也就仅此而已,想要回城当工人,还是不易。
  她对临时取消考试表示十分愤怒,对张铁生就差破口大骂了。张铁生不仅毁了我们的前途,也毁了无数人最美好的梦。眼看着文化、教育刚刚有点儿复苏,又成了落花流水。我们注定要在野蛮中生存下去。
  小Y回到舅舅家后,又来找过我,还是滔滔不绝,跟我大谈屠格涅夫。她问我:“你看过屠格涅夫的《春潮》没有?”
  我摇头。
  她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春潮》的故事。过后,又把她珍藏的一本《春潮》借给我看。
  小Y的幻灭感十分强烈,她必须找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倾诉,而且这个人还得能理解她的苦闷。于是我就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我们的友谊保持了一段时间,通过信,相互激励——哪怕一辈子上不成大学,也要发奋自学。
  小Y的钢笔字写得非常漂亮,文笔也华丽。这令我自惭形秽。
  这算是患难之交吧,可惜没有维持多久。一年后,她被地区勘探队招工,成了地质工作者。我到市里去,曾经去看过她。进城后的小Y,与往日判若两人,神采飞扬,和我好像没多少话可说了,却不停地跟地质队的帅哥同事逗闷子。
  我心里叹息:人只可共患难啊,哪怕她读过屠格涅夫。
  我还是在粉碎“四人帮”以后,才把屠格涅夫的《前夜》、《罗亭》、《父与子》搜罗来看。
  那以后,我没再见过小Y,不知她后来怎么样了。
  我在公社认识的老韩,也是这次遭受精神重挫的人。他在秋天来我们集体户看过我。在聊天中,他说:“那天,我一听中央台广播员的声音,就知道,完了,完了!”说着,他拿笔在糊墙的报纸上写下“张铁生”三个字,不断地用笔点戳着,“张铁生,他倒是上了大学了。他写那封信,纯粹是为了他自己,把多少人给毁了。我恨不得杀了他!”
  老韩走后,我跟他通过信,也是相互鼓励。我还送了他一句诗:“耿耿秋灯夜未明。”
  半年后,我收到了大巴山小S的来信,信写得非常“文学”,完全没有唱高调,她向我倾诉了“张铁生事件”之后的幻灭和凄凉,我由此知道,她的坚强,是硬撑着的,其实内心也有常人的欲望。
  我们一共通了三封信。她的痛苦,大概只有向我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倾诉才合适。在那一封封哀婉的信中,我知道了,去年我在大巴山时对她朦胧的爱恋,她是有感知的。
  东北的秋寒,铺天盖地地来了。
  1973年的深秋,我感觉生不如死,常常陷入痴呆状态。
  
  七十二、当一无所有的时候还有精神
  
  有人说,中国人不可或缺的,除了阳光、空气和水之外,还有歧视。无论哪个年代,总有一拨人是要受到歧视的,而另一拨人则以能够歧视别人而感到幸福。
  中国人的精神快感,是来自于歧视他人。
  1973年冬,我彻底沦为被歧视者。原先还有一个遮掩——别的不行,毕竟我还有点儿文化水儿。现在,张铁生把我这块遮羞布彻底撕掉。没用的美德,是白痴;没用的特长,也是白痴。
  这个寂静得近乎死亡的初冬,我陆续弄到了朱生豪译的《莎士比亚戏剧集》一卷、《瞿秋白文集》一本,我别的不管,只是默默地抄,抄下里面的好词句。
  作为失败的军队,可以投降;而作为失败的人,又向谁去投降?我只能在已经沦陷了的阵地上继续战斗。
  这是两本辞藻华丽的书,给了我很大慰藉。瞿秋白先生的《饿乡纪程》,尤其使我大感惊讶,看来,了解历史不能光看教科书。
  初冬的夜,要加班打场,晚上回到集体户,我坐在炕上,披着棉大衣,凑着煤油灯,接着苦读。炕上有很大的柴烟味儿,好像把内外的衣服都熏透了。
  不久,王兄借给我一本戈宝权先生编辑的《普希金文选》,一本残破的精装本。里面有插图,是普希金站在大海边,迎风挥舞着帽子,黑色大氅在风中狂飞。
  这个形象震撼了我。
  王兄一向对普希金崇拜得五体投地,张口就是“叶甫盖尼•欧根奥涅金”、“啊,大海,自由的元素”。
  我仔细读了普希金的身世,对他少年时代在皇村中学那一段,尤感兴趣。“皇村中学”,这是何等金光闪闪的名字。我愿像普希金那样与命运搏战,但是,我没有自己的“皇村中学”。
  普希金,才华盖世。读罢他的诗,我不能自制,走到院子里仰望星空。满院白雪,月明如昼,一个21岁的被歧视青年,就这样呆呆地,遥想着一位连鬓胡子的天才诗人。
  似乎我手中也有一把剑,今生就注定了要去决死一战。
  年轻人是热血做的,那一晚,我立在雪地上想:今生今世,我什么俗世的利禄都不要,就是要与众不同地过一生!
  我这个时候的现实处境,已经相当可悲。
  为什么每年的招工招生,都没有我的份儿?
  这里面有一个具体原因。
  我的父母,当初下放,就在我们大队。我父母在银行里存有一点钱,数目不大,但在当时堪称亿万资产,一辈子也花不完的。这钱是祖上的,也是合法的,那时除了工资以外合法的钱不多,但我们家的这笔钱就是。
  大队想买拖拉机,没有钱,就找我父母借,我父母只能借给了。父母一走,大队不想还钱,就扣住我不放——你们的孩子在这儿,你们还敢催债吗?
  “革命”的大队干部,整天游手好闲,买一台拖拉机当摆设,却扣住我做“人质”。我的青春,就这么白白地耗在这里。
  而我的名声,也传遍了全公社。原先的公社魏书记,是中学教师出身,对我父亲相当尊重,对我也并无异议。可是魏书记一走,新来的书记不买账。
  王兄的父亲,是镇上文化馆的头儿。王兄曾经托他父亲去我们公社打听,为什么新来的书记对我印象不好?
  打听的结果是——王兄用了四个字概括:“说你‘恃才傲物’。”
  我问:“什么才,是才华的才,还是财富的财?”
  王兄略一沉吟,笑了:“都有吧。”
  公社书记定了性,我还能跑得掉吗?
  看这样子,上山下乡运动要是有千秋万代的话,我就得在这个大队呆上千秋万代。
  就在我陷入绝境的时候,我母亲给我借来一套书——《约翰 克里斯朵夫》。
  这是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的名作,解放前的版本,繁体竖排。这书一共有4卷,母亲借来的是3、4卷,我也就从中间开始看了。第3卷的开始,恰好是安多纳德姐弟俩的悲惨故事,一下就把我抓住。
  约翰 克里斯朵夫,是根据贝多芬的事儿,塑造出来的一个人物。他自我奋斗,决不妥协,与所有的人都不同。他搏斗了一生,终未被俗世所击垮。
  译本是傅雷先生的,堪称神来之笔,看得我热血沸腾,联晚不寐。
  乡下点的是煤油灯,在灯下看书时间长了,鼻孔下面一片黑,像日本鬼子的小胡子。第二天上工,队长看见我,哈哈一笑:“你又贪黑看书了吧,头发也燎了,鼻子也黑了,日本人地干活儿。”
  《约翰 克里斯朵夫》不光是给我注入了精神的动力,也决定了我后来的精神走向。
  “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书中起首的这一句,是傅雷先生的鬼斧神工,它从此就嵌入了我的生命。
  屋外是寂寞荒原,屋内是一灯如豆。
  这不知是多少知青当年的写照。
  有一句话,大家不信也就算了——当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还有精神!
  
  七十三、“春桥同志说……”
  
  《约翰 克里斯朵夫》是怎么征服我的?是怎么给我雪中送炭的?那浩瀚的篇幅所含的信息量就不用提了,单是扉页上,罗曼-罗兰本人写的一句献词,就足以使我勇气倍增:
  
  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这就是写给我的书。冥冥中注定。
  我相信,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可能有一本书起了决定性的影响。我后来看过一些知青出身的哲学教授,回忆他们当年,就是读了一位苏联学者写的《康德传》,才走上了哲学研究的道路。我不幸没有读过文革前出版的《康德传》,我读的是1948年出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于是我这一生,就注定了要跌跌撞撞走到老。
  就在我苦苦耕读之时,国家又发生大动荡。1974年1月,“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这是在文革十年中掀起的无数次运动之一,不过这次批孔,几乎再次引起全国性的大震荡。
  林彪在出事之后,已被批的体无完肤,为什么还要批,而且还要和死了2000多年的孔子绑在一起批?这是因为——批林批孔是手段,目的是批周公。
  1972年以来,在周恩来总理的努力下,各方面都有解冻迹象。加之1972年2月尼克松访华,中国对外的姿态也开始缓和。在一片缓和之中,“江青同志”等人看不惯了,开始项庄舞剑。
  这个运动,来势相当凶猛,大有第二次文化大革命的势头。孔子的幽灵,与当代中国人已多年无关了,却也被拉出来,劈头盖脸地羞辱。
  当时的运动一发动,媒体上就铺天盖地,就连文艺作品也一哄而上,原本没提“批林批孔”的,编辑在修改时也都统统加上,以示紧跟。
  早春二月,我获得了一个机会,去参加本省一个边城的“文艺创作会”。这个会,相当于现在的“笔会”,也就是改稿会。会议的组织者,从全省各地区分别邀请了5位业余作者,作为特邀代表。
  我上了去边城的火车,车未开时,一位30岁上下的女同志,带着一个小女孩上了车。那妇女是知识女性,好像在找人。看到我,她很客气地问:“您是知识青年?”
  我说是。
  她又问我去边城干什么。
  我说开会。
  她面露笑容:“求您一件事,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女,托付给您,路上照看一下,到了终点,她姥爷在站上接。”
  我看看那孩子有八、九岁了,还挺懂事,就答应了。
  那妇女又说:“我看了好几个车厢,就您像知识青年,我就相信知识青年。”
  小女孩一路上不说话,默默看着窗外。到了终点,一位老大爷果然在那里等着,我完成了任务,那老大爷热情道了谢,就分手了。
  这样的事,如今真是是不可想象。
  会议报到那天我才知道,无独有偶,我们从各地区来的业余作者,5个人里有4个是下乡知青。那时凡是喜欢舞文弄墨的知青,那都是有点儿追求的人,我们凑到一块儿,有如他乡遇故知。
  这个会,开得很不是时候,那年2月初,“江青同志”又发飙,要批判山西的一个地方戏《三上桃峰》。这个剧,本来没啥问题,江青非要说是歌颂了王光美,因为王光美在“四清”运动中创造了“桃园经验”。“桃峰”,就是为“桃园”招魂。
  这哪是政治家风度,简直是装神弄鬼。可是,她一发话,下面就赶紧传达,我们算是“文艺界人士”,会也不正常开了,先行内部传达。会议组织者给我们念文件,是“四人帮”的文艺干将于会咏的讲话,里面老是提到“春桥同志讲……”。
  传达者一说到“春桥同志”,就要高8度,俨然在宣布真理。
  如今“春桥同志”是死狗了,人人都可以骂他。当年可不是这样,“春桥同志”那4个字,是太庄严了!
  我们几个知青,两天就混熟了,白天听“春桥同志”,晚上就大聊《红楼梦》。要是小组讨论,我们就更没正经的了,互相分派《红楼梦》中的角色,看谁像贾母、贾政、柳湘莲。
  说到《红楼梦》里最难忘的一句,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就是那句——“绣房钻出个大马猴”。
  “春桥同志”,您尽管庄严地发指示吧,我们就爱议论《红楼梦》,这不犯法吧?
  
  七十四、边城的欢乐
  
  来自全省各地区的业余作者,我来逐一做个介绍。
  小G妹妹,18岁,形象有点儿发福,加之一口北京口音,引人注意。
  小M哥,理智型的,说话带有强烈的思辨性,穿一身灰色的“风雪大衣”。我们送他外号“风雪大衣”。
  还有一个,是回乡知青,业余写快板书的。我们将之视为异类,送他外号“快板书”,干什么都不带他玩。
  另外还有一个,小L,省城产业工人,为人谦和。
  小G妹妹形象独特,引起了男同胞强烈的开玩笑心,大家以在饭桌上拿她打趣为乐。小G妹妹也不示弱,每每还以颜色。
  她开会经常不守时,我们惊讶还有这样的知青,在农村还不得懒散得一塌糊涂。后来才知道,原来她还是一个知青农场的副主任,下乡才一年多,就高踞此位,算是很不得了的精英了。开会散漫,是因为处在陌生环境,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就随心所欲了。
  小G妹妹穿一身白底小碎紫花衣服,在臃肿中透出几分可爱,几个男青年就要给她“安排对象”。这一安排,就栽到了我的头上。话里话外,那几个人就不断敲打。
  早上吃饭,大家坐满座位,单单在我身边剩下一个空座。小G妹妹一来,大伙立刻默不作声,就看她坐不坐。
  小G心里没鬼,坦然坐下。她的那份馒头吃不完,要给人,那几人故意把自己的碗盖住。小快板说:“俺们不能要,俺们要了,也体会不到那种甜蜜啊!”
  小G妹妹气得横了他们一眼,转眼看看我,“啪”一下把馒头扔到我碗里。
  满桌立刻哄笑。
  青年的相聚,是暗淡人生中难得的欢快。边城数日,成了我们释放心情的好机会。
  因缘际会,那几天,正赶上文革开始后第一批国产故事片上演。中国到那时,已经有8年没拍故事片了,人们就只和8个样板戏为伍。这次一下就推出了4个——《艳阳天》、《青松岭》、《战洪图》、《火红的年华》。
  在边城,我们看了个不亦乐乎,又添了不少新话题。
  会议结束后,在回省城的火车上,小G妹妹对我讲了她的身世。他的父亲原是北京京剧团的,下放到本地,可是本地京剧不景气,因此郁郁不得志,家里从来就不像个家,好像随时准备要打包回北京一样。
  父亲很灰颓,可是要求女儿要迎难而上,不能做时代逃兵,因此小G下乡后很争气,咬牙干,终于当了知青的头头。
  到了省城,小G和小M都没有马上走,住在了亲戚家。几个人约好,第二天一起去报社,见一见文艺副刊编辑,别管认识不认识,拉拉关系再说。
  然后,大家就一起到湖边公园照相。
  春寒料峭,几个年轻人兴致勃勃,各自抒发着豪情。逛了一天,晚上分手,都有些依依不舍。
  东北的初春,苍凉但又充满希望。
  回到集体户,就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欢笑、这样的氛围了。回想在重庆时,我的一个表姐说,下乡插队,回家探亲时兴高采烈,返回农村的路上“像上刑场一样”。这一点儿也不夸张。
  那时我们虽不能说是“身无分文,心怀天下”,但多少都不甘心于沉沦。多年以后,小G妹妹进入了中央广播电台,一直做到退休;小M哥进了中央统战部;小L进了省广播电台,迄今犹在岗位上。
  小G妹妹年轻时,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但她一生平顺,原因就在于:从不跟潮流对抗,也不领潮流之先。
  
  
  七十五、失恋
  
  回到乡下,边城会议给我带来的精神动力还在持续,人极为兴奋,下笔也如有神,写作上大有长进。我急于把边城的见闻告诉给我热恋的小S,让她知道,只要勤奋学习,将来是会找到很多知音的。
  我那时不知道,所谓知音,只是在有共同命运时的惺惺相惜,但彼此地位一变化,处境一变化,也就很难有共鸣了。陈胜和他老朋友们的反目,是因为他们再也不能在一块儿锄大地了。
  我那时和小S的热恋,说来也只不过是狂热地通信,却没有多少见面的机会。即便是通信,也一句不涉爱情,就是互相倾诉对学习的渴望。“学习”二字,在我们心目中有近乎神圣的位置。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种宗教叫做“学习教”的话,那我们就是最虔诚的信徒。
  可是,当我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在镇上见到了小S时,她没有兴趣听我讲边城的见闻,而是给了我一个最后答复:“我还是想单纯一点儿,不愿意有……肮脏的东西。”
  什么是肮脏的东西?
  这是那个时代的特定语言。那个时代的农村,视男女自由恋爱为“肮脏”,媒婆提亲反而可以。小S这话,就是宣告恋爱关系结束了。
  是什么原因?发生了什么事?寡言的小S不给我任何解释。
  我有晕眩感,但那时年轻气盛,只说了一个字:“好!”回头就走了。
  走到铁路道口,一列火正在通过,我在横杆前等着。隆隆的火车轮子声,一下下撞击着我的心,我胸中蓦然升起一股悲壮感。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我就这样走了,在积雪覆盖的小街上与她分手。
  我们的爱情,持续了不到一年,见面不超过10回,连手都没握过。
  多年以后,我才从王兄那里知道,原来是小S的爸爸坚决不同意。她的父亲,据说是“国民党伪连长”,这出身就够喝一壶的,再和出身不好的男青年谈恋爱的话,那不是更没指望了?
  后来我分析,在那时的舆论下,恨不得全公社的知青都知道我俩谈恋爱了,给她的压力实在太大。她毕竟还是想上进的,有“作风不好”这嫌疑,前途可能会大打折扣。
  她不可能说这些,说了会伤害到我。可是她什么也不说,我只能是无名地气愤。
  春天开的花儿,到冬天就凋谢了。
  这算是真正的初恋吧。王兄对我的这段恋情,印象很深,多年以后还经常要叨咕一下。
  
  七十六、上帝不阻止你审美
  
  骤遇失恋,按理说应该很痛苦,可是因为小S提出的分手理由太“雷人”了,以致我的气愤压过了痛苦,只是在心里说:看错人了。
  我把初恋看得神圣、纯洁,小S怎么冒出个“肮脏”来?
  她也可能是不想伤害我,但这恰恰是最深的伤害。
  小S在1974年秋,被推荐上了大学走了,终于能去读自己喜爱的美术专业了。那一段恋情,深深印在她心里。她和天津女知青小Y也认识,上大学后,她曾经托小Y向我转达了破镜重圆的意思,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和王兄,都是苏俄文学的爱好者。苏俄文学有一个特点,就是里面有强烈的女性崇拜,这来源于俄罗斯的“圣母情节”。苏俄文学的这个影响,给我和王兄这样的人带来的后果是,认为女性的心灵都很纯洁,而且其外貌的漂亮程度,与心灵的美好、聪明成正比。
  这就是我们在情感上屡屡受伤的原因。
  绝大部分女性之择偶或择友,骨子里永远是最符合“潮流”的,在涉世之后尤其如此。这跟她们漂不漂亮、心灵美不美毫无关系。
  不过王兄在时代发生变迁以后,很快修正了他的爱情观,变得比较实用主义了。
  当年王兄在他们公社采石场工作,我初见他时,他正在抡大锤。
  采石场场长的女儿小李,也在场里工作。她聪明好学,博览群书,与王兄很有共同语言,视王兄为“亦师亦友”的人物,两人很有发展的可能。
  可惜不知什么缘故,这段恋情搁浅了。这一误,我认为,就误了他一生。
  1974年,是社会上暗流涌动的一年。许多人趁着“批林批孔”,上街贴大字报,企图再来一次文革。
  可是我的内心很宁静。
  看完了4卷本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我内心昂扬、充满光明,坚信在现实中,会找到书中的那一种人、那一种境界。年轻人的狂热,由此可见一斑。
  我的现实状况可说是悲惨之极,不仅仅是很苦很累,而且主要是我与现实格格不入,被边缘化了。但强烈的自我感,支撑着我,没把外部环境当回事儿。
  通过读书,我发现了,大自然的美可以使自己心灵舒展。
  那时的城市,因为西哈努克亲王来访问过两趟,比文革初期漂亮多了。我因为常年在农村,偶尔回城,在强烈反差之下,更觉得城市无比美好。
  那一年的春夏,我写了很多泰戈尔式的小诗。
  现在看,我当年也算个小小的“湖畔诗人”了。我家附近的湖边公园,梦幻样的朝暾暮霭,都留在了我的小诗里。
  农村一望无际的碧野,也使我心旷神怡。夏日的早晨,田野上有白亮亮的一层露珠,远天幽蓝,白云如絮……这些美景,是任何人也剥夺不走的。
  很多人一生都没注意过这些,而我在那时候,天天都要被这景色陶醉。
  纵使我一无所有,我还能够审美吧?
  那个年代里的流行语中,没有“美”这个词,美学是个什么玩意儿,无人知道。很多搞文学的人被压抑久了,一旦有机会发表作品,即便是八股小说和诗歌,也要设法表现出美来。
  那一年,上海创刊了《朝霞》杂志,后来又创办了《朝霞》丛刊。这应该是文化界的一件大事。
  这个杂志,当然也是“应声虫”,但里面有很多文章,表现出独有的才气。
  这就是他们曲折表露出来的美。
  在《朝霞》上发表作品的,后来有一大批成了赫赫有名的文学人物,但如今人们不知为何只抓住余秋雨。能在那个年代,写点儿带有华美辞藻的八股文章,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只有我们这些当年的文学小青年,能领会到他们的苦心。
  干渴的人们,能有一口露水解渴,难道不好吗。
  1974年秋,王兄被推荐上了省城大学,永离黑土地了。
  我正沉浸在内心世界里,对命运已然麻木,对此并未有多少感触。
  王兄的父亲,是基层干部,虽然只管了一个小小的文化馆,但这就是大时代的硬道理。我不能和他比,我的时代早过了,或者还没有来。
  
  
  七十七、《朝霞》上最神奇的作品
  
  说到文革中的文艺作品,远远不是“八个样板戏”或一部《金光大道》就能概括的。这一块,现在的研究几乎是空白,其实不该有什么禁忌。
  文革时的文艺也堪称五花八门,滋养了一代人的精神世界。那时作品写的人与事,都不像是现实中的,但人们早已习惯“假大空”,没觉得有多荒谬。
  1972年,一个名叫郭先红的作者,出版了一本写知青的长篇小说《征途》。
  我和王兄都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注意。这个小说,写的是知青下乡到东北林区的事儿。文革以来长篇小说的复出,这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
  其后,又有知青张抗抗写的《分界线》,写的是知青在东北农场的故事,里面写了一个追求革命的女知青,可是她骨子里却是一个“文明者”。这书里有一些片段,有一点点小资味儿,多少给了我一些慰藉。
  1974年,文艺界比较令人瞩目的事儿,是诗人张永枚写了长篇诗报告《西沙之战》,首先在《人民日报》全文转载,占用了两大版。各地省市报纸也纷纷转载,声势浩大。
  王兄对我说:“这可是一颗精神原子弹。人生能发表这么一部作品,足矣!”
  老作家浩然也紧跟形势,写了一个中篇小说《西沙儿女》,一改他原来的写实风格,写得很诗意化。王兄对此不大满意,说:“看来,生活体验还不足。”
  张永枚是军旅作家,写过一首著名的歌词,就是那个“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我们在小学时就唱的。70年代中他的这次蹿红,令人感到有些意外。
  若说起文革的文学,《朝霞》可算是大本营了,“佳作”叠出。我记得有一篇小说,似乎是以王洪文为原型的,把这个家伙描写得温文尔雅,在和一位女同事谈革命大事的时候,还懂得捏个雪球儿使劲儿扔出去,蛮小资的。
  在所有《朝霞》的作品中,最神奇的一部不是余秋雨的,而是陆天明的一个话剧剧本。陆天明,如今以写反腐小说而闻名天下,其子更是大名鼎鼎的青年导演。
  当年的陆天明,才气横溢,连王蒙都要奉命协助他创作。他一共在《朝霞》发表了三个话剧剧本,忘记了是哪一篇了,居然预测了文革失败后的情景。剧终时,几个红卫兵出身的知青,在“复辟的枪声”中倒在了血泊里。
  这剧本,看得我心里怪怪的。心想:激进派们内心竟也有这种预感?
  可惜后来文革的终结,完全不像陆天明预言的那样,没有什么枪声,而是在普天同庆的锣鼓声中完结了,这真是历史的讽刺。
  主管《朝霞》的陈冀德是上海的一员女干将,很有个性,因此杂志也办得有个性。这位女士在“四人帮”覆灭之后,表现得也很有个性。
  我和王兄在那个年头,就是这样,一半靠中外古典名著、一半靠这些新作品滋养起来的。
  王兄家中清贫,看书都是从他父亲的文化馆里借。
  他对哲学有偏爱,经常对我提到俄国的哲学家普列汉诺夫,说是比列宁的水平一点儿也不差。当时书店里有卖《普列汉诺夫哲学著作选》的,精装本,价格不菲。我攒了几个月的零花钱,咬牙买了一套送给他。
  这算是“宝剑赠英雄”吧。
  我至今还记得他娘,一位纯朴的家庭妇女。有时我去镇上办事,顺便去他家找他。王兄不在的时候,他娘就非要留我吃饭。家贫,蒸个鸡蛋羹而已,他娘对此总是满含歉意。
  
  七十八、《闪闪的红星》微光一闪
  
  1974年的批林批孔,近乎于闹剧。“四人帮”在文化界的能量还是不可小瞧的,短短时间内,发动各路笔杆子,把中国历史改写了一遍。过往2000年的历史,成了儒法斗争史。以狠辣出名的法家,个个都成了盖世英雄。
  这样来打击周总理,是隔山打牛,老百姓怎么能看明白,只道是世道开始昏了。
  最可笑的是,按照这个逻辑就很难解释,历史上最进步的法家秦始皇创下的江山,怎么才十几年功夫,就被进步的农民起义给推翻了?
  这不成了进步力量互殴吗?
  要造谣,连逻辑都不顾及了。
  那一年,在民间早已树立了千年英雄形象的荆轲,也被当时的连环画丑化成小丑(因为谋刺秦王)。四人帮这是在挑战人们千百年来形成的道义底线了。
  孔老夫子,更是被丑化得一塌糊涂。
  正在农忙中的我,也接到大队的指派,要画一套《孔丘其人》的彩色连环画,拿到各生产队去展览。我乐得躲在屋子里不出工,买了一本小人书,照葫芦画瓢,完成了任务。那个年代,敢拒绝执行这种任务的,百人里没有一人,全中国大概只有梁漱溟一个人敢于拒绝批孔。
  闹剧闹到夏天,社会上自发地出现了“批林批孔连带着反走后门”,对走后门送子女当兵、当工人、上大学的不正之风,提出强烈质疑。毛主席觉得不大对了,就下令刹住了车。
  到初冬时,文艺界又一件里程碑式的事情发生了,在四人帮的控制之外,忽地冒出了一部儿童电影《闪闪的红星》
  这电影,几乎没有文革的色彩,说的是战争年代故事,小演员有个性,歌曲也好听(至今还在传唱),一下就引起轰动。
  老百姓只要嗅到“不是那一伙”的气息,就很兴奋。《闪闪的红星》的三首电影插曲不胫而走,相关的画册、评论集也纷纷出来。
  三首插曲都很抒情,没有太多火药味儿,在文革时期是个异数。
  人们太渴望常态的生活了,太渴望美的东西了。
  文革前,好歹是个常态的生活。文革后,在主流媒体的鼓吹下,好像只有穿一身绿军装,背个军挎包,到处唱革命高调的年轻人,才是革命者,其余的都是可疑的异己分子、贱民。
  有一次我回家,在《参考消息》上看到,台湾的男青年,在中学毕业后都要当一年兵,才能工作和上大学。
  我想象着无数台湾青年,头戴青天白日徽,正步走的样子,不禁感叹:“台湾青年真不幸,要当匪军,将来一辈子历史有污点。”
  我妈在一旁听了,说:“是啊,他们真够倒霉的。不过,你们又怎么样呢?”
  一句话,问得我哑口无言。
   
豪客先生,大帖原创乎?
群众滴眼睛是雪亮滴
雪亮滴眼睛是不明真相滴
为么不发历史版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欢迎豪客兄来发原创回忆录,弥足珍贵。谢谢数帆兄帮助豪客兄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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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生动;好文,高人。
套用拳击的话,这文章“贴在肉上”。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1972年,一个名叫郭先红的作者,出版了一本写知青的长篇小说《征途》。
  我和王兄都对这部小说给予高度注意。这个小说,写的是知青下乡到东北林区的事儿。文革以来长篇小说的复出,这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
  其后,又有知青张抗抗写的《分界线》,写的是知青在东北农场的故事,里面写了一个追求革命的女知青,可是她骨子里却是一个“文明者”。这书里有一些片段,有一点点小资味儿,多少给了我一些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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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小学三年级,家里有《征途》和《分界线》,《征途》看了无数遍,印象最深的是地主张三勾引知青万莉莉偷越国境。《分界线》怎么看都没看进去。
谢谢各位网友!这个帖子是我的原创。兴之所至,走笔为文,“政治观念”上不准确之处,请多批评。
楼主这个可以出版成书,呵呵,截面很好的。
有意思,非常有意思。欢迎北极豪客兄。
“难受的是,“革命”了,从此饭前便后就不再不洗手。”
两个“不”,是否去掉一个?双重否定,很有趣的陷阱。据说,在西班牙语里,双重否定可以加强句子的否定意义,而别的语言不是这样。
好看。
真是好看,太好看了,被扭曲的纯情的人儿,惹人尊重和疼爱。
两个“不”,是否去掉一个?双重否定,很有趣的陷阱。据说,在西班牙语里,双重否定可以加强句子的否定意义,而别的语言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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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泽雄兄指出,原稿上就错了,照搬来了。
本帖最后由 北极豪客 于 2010-8-22 23:11 编辑

七十九、无聊的县机关生活

      风风雨雨的1974年过去了,1975年又会怎么样呢?
      我们这些小民,品咂着1972年“解冻”以来的政治反复,渐渐明白了:江青、张春桥、姚文元这些个人,成心不让老百姓过正常生活。稍有安定,他们就如芒在背,要折腾,非搞得“霜刀风剑严相逼”不可。
      他们嘴里的“斗争”,就是不断地恐吓。
      他们以为,人是可以吓老实的,人心是可以无限制被欺辱的。
      那年头的人,可怜啊,一年一年地在盼,犹如“夜半三更盼天明”(《闪闪的红星》插曲的歌词)。
      年初,县知青办忽然来了两个人,一老一少,年轻的是一位年纪比我大得多的上海知青。
      两人跟我谈了一番话,似乎是有考察之意。过了两天,公社就通知我,临时抽调到县知青办去工作。
      原来,我到处投稿,名声渐渐大了。县知青办有个刊物,我也投了稿,他们印象极好,正逢需要人手,就决定把我抽上去“帮忙”。
      这就是机会。
      如果我当初搞写作,是为创造上进的机会的话,这就来了。可是,自从看了《约翰-克里斯朵夫》之后,我的写作,就不那么功利了,而是为了生活更上一个层次,以免成为凡夫俗子。
      这机会若是放到现在,不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吗?
      想想看,我被卡在农村出不去,县知青办抽调我临时帮忙——帮好了,他们能亏待我吗?县知青办是干什么的?
      但是——我志不在此。
      年轻人的懵懂,无可救药。
      我怀着抵触情绪,到了县里。进了知青办,我才知道他们要我来干嘛,就是当实习干部。说起来是个机会,可对于当时的我,是个苦差事。在机关里混,一般的小白人,还真得有个适应过程。
      我最不适应的,有两点。一是,干部之间交往做事,是有一套规矩的,不按规矩办,就是菜鸟。二是,机关当时不干什么实事,我的任务,就是写点儿空话连篇的稿子,大部分时间是——干坐。
      大好青春,在县机关的破屋子里干坐,面对着几个戴假面的官场油子,那滋味儿,怎生消受?
      虽然不用跟“土拉咯”打交道了,但那种铺天盖地而来的窒息感,让我生不如死。
      上班干坐着,又不能看书。我要是在这地方看《普希金文选》,那不等于当众贴动标语了?
      办公室临时安排我住在县招待所,也是个很枯燥的地方,设备简陋,厕所连电灯都没有。有一天晚上,我蹲在黑灯厕所,进来一个家伙,掏出家伙就朝我尿。我大叫,把他也吓一跳:“你咋不咳嗽一声,你这小子!”
      我也不能适应县城的破烂环境,还不如农村。到处破破烂烂,小里小气。晚上下班,无处可逛,满眼是昏黄的路灯、寂寞的铁轨、鬼影憧憧的烂街道——就算县知青办将来把我留在县里工作,这一辈子难道就在这环境里玩完?
      那一段时间,正好我在读《沫若文集》里的中短篇小说,小说描写的,是都市草民最无望的生活,看得我万念俱灰。
      现在看来,我那时是得了郁郁症。
      春天还远着呢,我还得就这么郁闷着。
      那时候,正碰上县电影院上演朝鲜黑白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我去看了,大为感动。
      这故事,没有什么恋情,是战争故事。那是在洛东江战役中——朝鲜永远的骄傲——有一名军中护士送一批伤病员回后方,突然遭遇美军登陆。形势突变,最初的喜悦荡然无存,他们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三八线以北。
      电影虽然是黑白的,但因为模仿了苏联电影,所以有的画面很唯美。这电影使我触动的地方,一个是,电影里的“同志情”为何这么感人?我在现实生活中,却为何什么也感觉不到?二是,画面之美,有苏联味道,令人油然而生怀旧之念;三是,女主角温柔漂亮,让人心头温暖;四是,女卫生兵给伤病员煮饭,是热腾腾的大米饭,看得人馋涎欲滴。
      电影是失意人的梦境。我后来又连着把这电影看了两遍,也就是一共看了三遍,连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这种精神状态,在机关里怎么能干好?那位上海知青在官场混得很溜了,见我不积极,感觉很不可理喻。他看我的那目光,似乎是说:“天底下还有你这样没眼力见的?”
      我知道正确的选择应该是怎样,但,我不能强颜欢笑。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到3月份,知青办那位老同志通知我“下岗”。我松了一口气,回农村去了。




(待续)
本帖最后由 北极豪客 于 2010-8-22 23:14 编辑

八十、《创业》预示了幸福一年

      我放弃了现在大热门的所谓“公务员”生活,大喘一口气。这时候的形势又不大妙,年初,张春桥和姚文元各发表一篇“雄文”,要“对资产阶级全面专政”。
      姚文是八股,还是张文比较有“见地”,这是他们文革中那套理论的一个顶峰,提出了要限制“资产阶级法权”。也就是说,连工人阶级的“八级工资制”,也是资产阶级的,农业不是国有制而是集体经济占多数,也是有危险的。
      两文在《红旗》杂志发表,又印成单行本问世,来势汹汹。
      那一阶段,关于“资产阶级法权”的解释和阐述,喧嚣一时。我对这问题极感兴趣,在两年后还为此专门研究了列宁的《国家与革命》。
      这问题,是不是如张春桥说的那么耸人听闻,大可存疑。列宁的意思,是再合理的制度,也有不合理之处,但他不可能主张吃大锅饭。
      我读着两位“理论家”的文章,心里暗叫不好。那年头,山雨欲来,总是这两位舞文弄墨的打头阵。
      可是,政治局面的变幻,有非常奇特之处,张姚这回放了个空炮。
      大概在2月下旬,我回家。我妈说,有一张单位的电影票,是下午的,你去看吧。
      我懵里懵懂进了礼堂,大白天演电影,人不多。开演了,才知道影片叫《创业》。这片子,是以大庆劳模王进喜为原型编的故事片。片子一开始,就让我震撼了一下,大概有十来分钟,上场的角色一句话也没有讲,全是镜头语言。这手法着实雷人!接下去,无论演员的表演,还是台词,都精彩迭出。
      坐在我后面的是两个中青年女工,一边看,一边忍不住感叹:“哎呀妈呀,咋这么好呢?”从头感叹到尾。
      我震惊了。中国电影人是有才气的,只要摆脱压抑,气象就不一般。凡文革以来的文艺作品,我在内心实际上都嗤之以鼻,但《创业》我不得不服。
      看这路数,肯定又是在四人帮控制之外,冒出来的一个作品。
      那时候,我还不大清楚,邓小平接替病重的周恩来,掌管了国务院,正在全面整顿。《创业》写的是石油战线的事儿,正与政治上的变动暗合。
      《创业》后来闹了一场官司,四人帮打压《创业》,刚演了半个月就给禁演了,硬给电影安了“十大罪状”,还向下做了传达。结果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编辑张天民不服气,曲线传信,向毛泽东本人告状。
      毛泽东一向喜欢小老百姓告御状,马上做了一个很宽容的批示:“此片无大错,建议通过发行。不要求全责备。而且罪名有十条之多,太过分了,不利调整党内文艺政策。”这是7月末的事儿。
      文艺政策要调整?
      这可是极左分子的晴天霹雳。
      那个夏天,全国文艺界的“老家伙们”欣喜若狂,把毛泽东的批示倒背如流。
      知识分子家家户户,哄传江青失势,连他三年前接受美国女学者采访,外面出了一本《红都女皇》的事儿,也给翻炒了起来。
      这一年,好幸福,《创业》简直就是春风化雨。
      四人帮自文革开始以来就权势熏天,以前他们也有过挫折,但都掩饰过去了,这次在《创业》上栽跟斗,是在全国人民面前丢了一个大脸。
      一个电影,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又很受全国人民欢迎,就因为不是他们搞出来的,就这么压制,这哪是政治家,简直是真小人。四人帮的臭,当时并不臭在他们的理论上,理论都是冠冕堂皇的,老百姓看不出什么来,他们栽就栽在这些小人之举上。


(待续)
不过网上读文,不宜太多,主要是眼睛受不了。
您可以慢慢帖。大家好慢慢欣赏。好酒慢倒慢品。建议您一天一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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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前面贴那么多,是为了与在其他社区已贴出的同步,今天起,一天两三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