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48

      灰狼那会天天发晕,四周有电击功能的微型探照灯忒多,他再心静如水也架不住前仆后继地猛扫啊。这倒不是老狼有什麽特别的魅力,而是我国英雄文化隐隐地托了他一把。他大难不死,他卷土重来,他还发了笔小财——退发了他十年工资,那年头就是一笔巨款。这些元素,让他就具备了国人心中基督山大致模样。其实,灰狼从根本上就不像,他没有复仇心理,也没有追究“真相”的心理。这点儿让他的亲友大惑不解,甚至有点儿有点儿生气。这灰狼不认不分“敌我友”,那不就成“亲痛仇快”了吗?估计老狼没准是给关出毛病了,蹲过死牢的人,能没后遗症吗?

      好在国人众多,灰狼周围又有一帮新哥们、姐们,他糊里糊涂的接着高兴。似乎完全忘记了入狱前后失去的那一切,也许“喜新厌旧”的秉性救了他。丁月不但嫁了人,孩子都上学了。王姑娘也从青海回到上海,人家不但有了孩子,还有了俩。一男一女,来个好字。温德鲁的儿子也上学了,孩子他妈就是当年冰场上德鲁追的大脸儿美女。看来梦开始的地方,在德鲁这儿还如愿以偿地美梦成真了。老穆也有家了,还有个好闺女。孩子她妈还是丁月的妹妹。小眼镜有个儿子,人成熟多了。他语重心长地问老狼:为前途计有什么打算?必需抓紧机会。十年光阴得追回来。老狼说,我也先成个家,然后在琢磨不迟。眼镜轻轻摇摇头,说:不错,这都很重要,得看哪个更重要,你可耽误不起了。老狼知道,眼镜他这番好意。但他一心出国这件事,没告诉眼镜。这倒不是不相信他,都到什么年头儿了?只是马三给他指的这条道,不那么阳关。再说,还在小娟这儿折了一道,就不愿意对他多说。

      掐指算来,他们这伙人差不多都成家立业了。只有他和老马还孤家寡人呢。

     老狼那会儿象征性地追了小娟一把,似乎倒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关心他的人做出积极地姿态,让众人别为他担心。您想想一个三十四岁的处男,谁琢磨谁都觉得得出毛病。他想以此证明,正常男子的好坏毛病都还在呢。放心吧你。

      正当四周的小探照灯把灰狼晃晕的时候,突然“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说是天上掉下来,一点儿不夸张。她是从江南来北京游览,一不留神邂逅了这只北方的狼。她叫小米。老谋深算的灰狼被她一眼就电击倒下,从心底就彻底投降了。当时,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是为什么?

      现在人们细细回想,这也是自然。这小米属于人见人晕,可她却浑然不知。她戴着小红帽穿过成千上万的狼群,居然毫毛未损。在那个时代,真算个奇迹。首先,灰狼从来就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女孩,正符合他心中想象的林妹妹的模样。当然,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误会,小米长得像林妹妹,其实她的脾气秉性却是史湘云。在那炮火铁血年代过去,硝烟散尽后。居然从地平线上走过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米。这能不让老狼一晕到底吗?

      老狼就开始了拼命地追逐,他追女孩子只有一招,就是写信。其实,那时候,这招早就过时了。没承想这小米那么年轻而一肚子古典,老狼于是歪打正着。他的信成了小米最喜欢读的课外读物。不管老狼死里逃生,也不管小米出污泥而不染。他们俩似乎都飘忽在万里云端之上,完全不理人间的常规。他们就这样堕入了情网,其实还是一个柏拉图的情网。因为,他们俩似乎还都没明白人间的爱情和书中的爱情的根本区别。他们自己把自己给忽悠晕了,认为他们的感情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时,他们实在太天真了,也实在太自信了。当他们过五关、斩六将,千辛万苦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他们梦想成真了。他们手拉手面对世界了,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俩都不会最基本的生活。看来,人们只看童话,却不知童话成真以后,他们还是一个普通人。

      他们真成了老马所说的,两个云里飞,一起晕上九重头。如今一起栽到地面,都不知如何站起来。当他们互相搀扶,开始艰苦奋斗的现实生活。有一天,小米突然问老狼:当初你追我的时候,是不是有出国的想法。灰狼说:有。他不会也不愿说谎。小米就急了,说:你就是为了这个目的,你根本不爱我。老狼这时候,一点儿不伶牙俐齿了。因为那会儿他想不清楚,所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委屈万分。他说:要是只是为了出国,我为什么不和小黎呢?她当时在追我,要带我去米国留学。我没什么不答应木头姑娘,她是最早那批米国留学生。她也想把我打包带回米国。我还是找了你,还是因为心里只有你,为你我不知伤害了多少人,为你我那时六亲不认。当然,我也想到你有出国的条件,那就更好了。真是十全十美了。那会儿,即便没有这个条件,我也一定会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小米流下了眼泪,不理他的自我辩解。只是轻轻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精妙无比的爱情之杯,盛满幸福美酒,能醉人几辈子。可是,正因为它精妙,所以,也那样脆弱。
马三-49

      当灰狼人模狗样地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回北京当小买办的时候,德鲁、老穆和小眼镜都去米国留学了。老狼心里有些沮丧。这些哥们儿学业全没耽误,而自己则不得不弃文从商。

      本来他以为到香港以后,再从那儿转道去欧美留学。他原先是学美术史的,又学过法文。去留学留学是首选。刚到香港的时候,他信心百倍,打算安排好家事以后,就远渡重洋了。有一天,新鸿基那会儿的老板之一——冯景禧先生,请了一大帮来自祖国大陆的艺术家或艺术家子弟一起搭乘他的游轮,在维多利亚港湾游船河。冯先生自己就喜欢艺术,更收藏艺术品。  

      自然林风眠先生是首选,正在香港举办师生联展的张仃先生、范增先生也是受邀上宾。当然,还有几个香港本地的有名画家。子弟就更多了,刘海粟先生的独女,傅抱石先生的千金傅益璇,黄永玉先生公子黑蛮等等。场面相当热闹。灰狼也去了,可以撮一顿海鲜,还可以见到许多老朋友。在席间,冯先生在祝酒辞中有这么一句“各位定居本港的先生女士们,初到这里一定会有许多困难。如果需要鄙人帮助,你们不要有任何顾虑就直接告诉我,或者我的秘书。在我力所能及的情况下,一定设法帮助你们解答问题甚至解决问题。”

      老狼正打算找人问问留学的事儿呢,在饭后人们三五成群聊天的时候,走近冯先生的秘书周先生。就问他关于留学法国的问题。周先生说:“你打算留法,这个想法不错,说明你有理想、有奋斗目标。可是,根据香港的法律你要等到在香港合法居住七年之后,才有权利出国留学。你只能安心在这里等待七年。好在,你还年轻。”

      老狼那会儿属于“显年轻”,也许在大狱里捂白了,人们说他还像个高中生。周先生哪知道他那时已经三十六岁了。他哪儿能再等七年啊。于是,他只好去当个小买办,挣钱养家糊口。

      他回北京那会儿,老马已经发了。他就是邓先生说的: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他的电器修理公司,什么电器都能翻旧如新。后来,他还考上了索尼电器的维修专业证书。那时候,我国还不流行支票更没有信用卡什么的,所以老马挣的都是现金。

      有一天中午正赶上饭点儿,老马带着小闪到北京饭店来看灰狼。灰狼就张罗着请他们俩去东楼餐厅去吃饭。老马迷瞪这眼,扫扫灰狼说:“老狼,你行啊。整个一个港商。”灰狼苦笑说:“我们这些常驻的哥们儿个个都是绣花枕头,外边看着花里胡哨里边只有稻草。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一帮打工仔罢了。别看我们在这儿挣的多,香港那边的开销都是天文数字。”马三说:“灰狼,你别和我哭穷。饿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到北京来常驻都有补贴,要不为这个你们还不希得来呢。”

      “你说的对,我的确为这个才来北京常驻。我每个月得付房子的分期款子,有了这补贴我才养的起一家人。不瞒你说,我这会儿就一身三职。科苑公司的首席代表,凯寿律师事务所的中国事务经理,还有《国际新技术》杂志的总经理。同时,我们办公室还挂着俩别的公司,收点儿他们的代理费。就这样才能让家里的收入不那么紧张。”

      马三说:“你还得悠着点,钢人铁马也有累垮的时候。”结账的时候,老马抢着要付。灰狼说:“谢谢哥们儿一番厚意。不过,他们这儿不收人民币。下回你请我去东来顺吃涮羊肉的时候,你做东。”小闪在一边儿说:“好,那时候你一定得去,别来个贵人多忘事。”灰狼说:一定,一定。

      几个月以后,有一天把亿新公司挂靠在灰狼办公室的于志刚先生来北京看看。在香港于先生也是个大款,住在清水湾,那会儿专门作借壳上市的买卖。他第一次到老狼的办公室来实地考察,非常满意。一定要请灰狼去中楼吃谭家菜,老狼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那会儿,他的饭局太多,哪还有什么胃口。看来味蕾没开发好,胃口又吃倒了。他真没口福。

      入座的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打眼的姑娘。揉揉眼睛一看,原来是小闪。小闪几天不见全改了港式打扮。于先生忙给灰狼介绍,说:“这是我的北京助理闪小姐。这位是狼先生。”灰狼刚要表示早就认识,小闪在于先生背后又挤眼睛又努嘴,意思让他别多话。灰狼就说:幸会,幸会。心里想: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看来这年头,真是阴盛阳衰。越年轻的女孩儿越厉害。
马三-50

      海豹兄所言,那个曾经是乌托邦国来的孩子老狼,大狱中的生涯没有让他变得世故老练,或者从理想主义者还原成现实主义者。恰恰相反,他冰冻了十年,那乌托邦国的外壳保护了他,让他熬过了那十年。他的物理形态就没有什么改变,所以出狱的时候,人们就说:他像个中学生。因为这十年外面的人都长大了,云里飞的众人个个都脚踏实地了。而他还继续云里飞。人们说:没人教过他怎么生活,估计有些人启蒙太晚了,就成了不可雕琢的朽木。像他的味蕾一样,没从娃娃抓起,一辈子就成不了美食家了。这种脚不沾地,让他新的家人难以接受,难以理解最后必然难以维持。无论他主观上如何企图努力。
      他人模模狗样地变成一个自己不屑的商人、买办,这是他的责任。责任心是理想主义者们基本素质之一。为履行养家糊口的承诺这个责任,他彻底改造着自己,违心地活着。所以,他的物理基本形态不知不觉中在渐渐改变。他变得温和世故,他得天天商业应酬,因此而脑满肠肥。此后,当海豹、如玉、甚至马三在内的当年老友都齐齐慨叹,无产阶级专政改造一个人那么艰难,而一个金钱社会,一个挣钱的丛林规则,能如此彻底地改造了一个人。他们都无法相信,灰狼就这么被彻底改造了。他成了一只肥胖的猎犬,帮老板奔走猎取狡兔。也许,在社会上他发生的奇迹似的变化。而回到家里,他卸去了面具、盔甲。露出了永不改变的老脸,家人愕然了“怎么在社会上,个个是你的亲朋挚友,而回到家里你一副个苦大仇深的样子。看来,你们家老人,没教会你怎么做人。”对啊,每个人的苦衷只有自己知道。每条狼也有自己的无奈。作为一只从里到外伤痕累累的灰狼,他没回到丛林去,回到荒原去,回到他向往的自由天地。还能黄鼠狼穿大褂,踏入人间社会上混出点儿银子养家糊口。心里知道,他如何难为了自己。
      马三说:灰狼永远不是个买卖人,现在能在社会上白撞,月月蒙回家仨瓜俩枣,就不错啦。不像咱们实在的手艺人,全世界谁的汽车不需要修,谁的电视、音响不用修?咱别的不称,就这一脑袋,就这一双手。走遍天下无忧愁。
      人家小闪在一边儿就乐了,她一没那脑袋,二没那双手,照样走遍天下无忧愁。原因很简单,男人靠本事走天下,女人靠辨别走世界。辨别什么?辨别谁是真正的能人。还会辨别人和人不一样,就得区别对待。港商于先生前脚走,小闪后脚就到了灰狼的办公室。她一眼就辨别出来这老狼本质上是个“好人、老实人”,在商场上的意思就是个“生瓜、面瓜”。这种瓜也有它的好用图。
      她快人快语,见了老狼直截了当地说:“老狼,我一直拿你当铁哥们儿。我的事儿,第一你别告诉老马,第二你别告诉老于。老马对我好,可是他不能绑着我,你多明白的人,别帮他绑我。老于,我打算痛宰。你要是穿了我的帮,就是抢了我的钱包儿。我宰他也是宰他钱包儿的一角儿,伤不了他的元气。你要告诉了老马,老马就要宰人了。你知道,宰人是犯法的,而且宰人者也是受害者,必然两败俱伤。你就当什么都没看见。老于去点儿小财,还免了灾是你的恩德。我照样还是老马的人,照样是你的铁哥们儿。你要是一糊涂玩个‘哥们义气’,你不但害了老马,害了老于,害了我,还害了你自己。你多明白的人,好好想想。我字字珠玑,好生记住喽。”老狼从头到尾一个字没说,心里想:这丫头真是个能人。这年头阴盛阳衰,就已经开始了。
      灰狼从老马,从老于,从小闪人人深山学人生。从小米那儿什么都没学到,因为她也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灰狼在社会上,日夜奔忙。在家里一事无成。而这个家庭的基础是一盏精妙的酒杯,很容易“咔嚓”一声就断了。一分为二,一半和小米去了美国。另一半留在北京。香港的那个家倏忽间烟消云散。香港记者曾慧燕(如今是《世界日报》的名记)写了一篇报道《大灰狼弃商从文》,文章有可读性,可是不知道事实的本质内涵。其实,很简单。香港那个家不存在了,灰狼的责任没有了。于是,他离开了商业社会社会。准备回到他以前习惯的世外桃源---学校。那是他熟悉的荒原。他荒废了另一个十年大好时光,德鲁、眼镜、老穆这十年中都成了米国博士,戴着方帽子在校园里横无际涯。老狼这会儿,细细想想。还得去鬼子地发挥白撞的本事,在没有洋文凭情况下,在鬼子地里也撞出来仨瓜俩枣儿。
    这老狼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喜欢的北京呢?其实,他还有个心底里的幻想:也许到米国以后,万一混出个人样来,没准儿再建立起一个家。这个家的基础是在校园里,他就理顺了自己和社会的关系。当初从商整个就拧巴了。反正,梦是可以做的,能不能成真,那得靠运气了。
      老狼于是像从前一样,又开始流浪远方。在米国头三脚真不容易。他没想到那些年他在《九十年代》杂志写的专栏,也被米国大学东亚系的教授们看过了。再加上当时挂靠在普林斯顿大学的德鲁引见,灰狼发挥出白撞的本领。楞让负责这个项目的余英时教授,同意接受他进入普林斯顿中国学社先当访问学者。老狼夜半扪心,想:那么多申请的人都比我能个儿得多,竟没被批准。自己从天上接到这块馅饼儿,第一是运气,第二是自己一直在讲故事。看来这手艺活不能放下。说到底,这灰狼就是一个鼓书艺人。
      四海走天下,全凭嘴一张。“犯罪”也是它,存活也是它。
马三-51

      有一天老狼正在普林斯顿图书馆看书,纽约方面的一个办杂志的朋友来电话。说:北京来个人,到了编辑部。说是你的哥们儿,指名要你来接。名字叫刘国栋。灰狼不记得有个朋友叫刘国栋,可是人家这么信誓旦旦地指名要他去接,那也不能不去啊。再说,这名字听着也似乎耳熟,没准在北京的时候,哪路哥们请吃饭的时候,见过那么个哥们儿。没准人家一时丢了钱包、护照唔的,就想起来找个认识人吧。那年头,北京人在纽约常有这种事儿。老狼就开着他那辆二手的别克车去纽约看看。
      到了编辑部,一帮人正围着一位侃爷,问长问短都是北京新闻。那会儿很多人都很长没回北京了。对北京所有的故事都很好奇。老狼分开人堆,往里一看,哦,原来是马三。“嘿,好好的不在北京当大款,跑这儿来干嘛呢?”马三乐了,说:“顶着美国间谍的帽子,也蹲过几年了。说什么也过来看看。”灰狼一问,还没吃晚饭呢。就先和编辑部那几位一一道别,就带着老马出来了。一边儿往唐人街开车,一边儿问:“你老兄怎么又改名叫刘国栋啦?”马三笑了,说:“你忘了,当年咱们一起排队买音乐会票的时候,那会儿我在外边跑的艺名就叫刘国栋。这次初来乍到,这些人我也不认识。就说叫刘国栋,以为你一听就明白了。看来,你的记性不行了。”
      “要是,咱们在北京,还在冰场。有人问我刘国栋,我准知道是你。好么,这刘国栋来纽约了?我能不蒙吗?”他们俩在唐人街搓饭,灰狼就问他:打算在美国玩几天。马三慢条斯理地说:“不走了。我为这个国家吃过苦,他们欠我。再说,我就为自由女神座上哪句话蹲了几年。这会儿,我就为这句话回来的,她就得收留我。”
      “老马,米国从前是欢迎那些走投无路的人,欢迎那些失去自由的人。那都是欧美的人,清教徒们。可是,现在年头不一样啦,来的人太多了要移民美国越来越难了。怎么,这回你是偷渡来的?”
      “说什么呢,哪能够呢?我是和冶金部的一个代表团出来考察的,今天我这不是就跳团奔你来了嘛。”
      “啊,老马,您都多大岁数了,您都在北京发了财了,怎么说跳飞机就跳飞机了呢?犯不着啊。估计你们团的人正忙着找你呢,你还得赶紧回去。在美国不好混着呢,你好好的大款日子不过,跑到这儿来当国际流浪汉,不值啊。”
      老马比灰狼大了三岁,居然还这么豪情万丈,这让老狼始料不及。老马嘬了口啤酒,说:“别吓唬我,我北大荒都去过,半步桥都蹲过,来美国我怕什么?上次在北京我见到温德鲁了,他告诉我,像我这身手到纽约说发就发。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不过,你不懂社会。一辈子都是个学派,还在学校里混吃混喝呢吧?”
      “对,在大学里白撞呢。”“这不解了。估计你就是不懂,赶紧立马给德鲁打电话,他要听说我来了,不定多么高兴呢!”灰狼听他这么一说,就踏实多了。说:“原来你和德鲁商量过的,那就好多了。我这就给德鲁打电话。”说着,我就给德鲁打了电话,德鲁听到这消息,兴奋极了。叫灰狼吃完饭陪老马在唐人街看看,然后,就拉他去他家。大家一起吃晚饭。见面细聊。
      他们俩吃完饭,就在唐人街逛起来了。马三对衣服帽子那些小商品没有兴趣。突然,看到一家买旧电器零件的,他的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一问价钱,他大叫道:太便宜了。就让灰狼先给他垫着,于是就顺着那条路挨家地淘宝。老狼差不多给他垫了几百美金。他很奇怪,问老马:“你买这些电器垃圾干嘛?”老马说:“我来这儿,住下了就得谋生啊。这些东西在你们眼里就是垃圾,在我手里捣鼓捣鼓那垃圾就变成了黄金。用不了几天,我加倍还你。”
      灰狼知道,虽然老马在北大荒呆过几年,他可从来不是个大忽悠。说话一贯靠谱。老马仔细挑了不少东西,都装在别克的后背箱里。然后,他们驱车往北,奔向哥伦比亚大学。那会儿德鲁正在那个学校混事儿呢,他在那学校和中央公园之间买了个两居的单元房,上班也方便,遛弯儿也方便。那会儿,凯歌为绿卡正滞留在纽约呢,就和妞子也买了一个两居单元。正好在德鲁那单元旁边儿。
      天擦黑的时候,灰狼拉着马三到了德鲁家,德鲁现任太太在北京也见过老马。出来热情迎接,灰狼和老马进屋一看,好家伙,一屋子的人都在等老马呢。灰狼认出来有薛蛮子,胡导演,周女士等等,都是北京来的朋友。老马是北京的大玩主,这伙人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所以,都来这儿会会这位高人。
      德鲁一把抱住老马说:“马三啊,你早就该来,这纽约应该是你的天下。你要早来这儿,你早就发啦。”老马说:“我不会英文,所以一直在犹豫。”
     “在纽约唐人街不会英文一点儿关系没有,连中文说不利落的人照样都发了。平地抠饼那是你的绝活儿啊,这次考察,你打算住多久?”
     “来了,就不走啦。”“哦,你打算黑下来?”
     “黑就黑呗,你不是说过,找个律师就行了。”
     “最快就是结婚,不过假结婚现在查得很紧。你得好好背台词,上堂的时候不至于穿帮。”薛蛮子说。
     “不行就弄假成真,那台词就不用背了。拿了绿卡再离不就得了。这样更稳妥,当然,要这样就得多出点儿银子。你这回带了多少银子来?”
      马三说:“海关不让带那么多银子,也就三五百吧。”德鲁说:“你先落下来,赶紧给国内打电话。让他们把银子汇过来。就这个假结婚,给女方的钱至少三万,律师那边怎么也得五千一万的。这是最主要的,不把身份落实了,你做买卖就有麻烦。”
      老马说:“你不是说,我出来咱们合资开买卖嘛?先从咱们合资公司里支点儿银子,先把身份转正了。咱们赚了大钱以后,从我那份儿里扣呗。”
      德鲁笑了,说:“老马你真逗,咱俩合资,你的资金还没到呢,我就先给你垫上。这可不行,这得有个先来后到。”
      老马说:“刚才我让灰狼给我垫了几百美子,买了写零件。你先拿钱把铺子开了,我出技术、出零件,你出流水。用不了俩月,你给我垫的钱全回来了。用不了一年,我连本带利都还给你以后,这铺子里的流水都够了,你就吃干股。”
      “老马,这可不是北京。你给我画个饼,我饱不了。正道是这样,你踏踏儿地在纽约先住我这儿,先游览着。同时,给北京公司打电话,让他们给你汇款。然后,咱们一宗一宗地办。如今,你是大款了,不能平地抠饼了,咱们不能再打游击了,咱们是正规军。”
      老马脸一白说:“北京的公司没了。”
      “什么?”德鲁、老狼、蛮子等等一干人都傻了。
马三-52

      众人愣在那儿了,堂堂一个北京大款,怎么好好一个公司说完就完了呢?尤其温德鲁不明白,他过去一直认为马三应对社会的能力绝对一流。
      在北京还不让搞个体户的时候,马三已经腰缠十贯了。改革开放以后,他是在邓大人“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照耀下,先富起来的那群人之一。虽然,那批人在八十年代几次经济整顿中,纷纷中箭落马,许多人都被淘汰出局。而马三一直“我自岿然不动”,他对社会、对风险、对政策变换早就看得透透的了。一切都防患于未然,别的公司风雨飘摇,他的公司蒸蒸日上。
      德鲁看到这一切就说:老马是我现实主义的导师,人们说他也是个浪漫的玩主。其实,他的整个做人的根底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他那点儿浪漫是在这厚重底色上,偶尔抹上两笔轻飘的亮色。就把人们给晃晕了,他心里明镜似的。老狼和他完全相反,整个思想基础除了理想就是浪漫。偶尔的明白,刹那间似乎对客观“洞若观火”了,其实还是用抽象的美学角度来看这狰狞的世界。因此,他要不屡战屡败,遍体鳞伤才怪呢!所以说,前者是我做人的老师,后者是我闲谈的高人。
      反复讲述这番高见的德鲁,这会儿自然就太不明白了。
      而蛮子、小周、小胡一干人,在等马三和老狼来吃饭的时候,已经听德鲁第n次对马三进行超夸张的褒扬。这在德鲁身上极为少见的异常现象,况且,不久前德鲁回北京亲眼看到老马的公司多么红火,亲眼见到老马如何腰缠万贯,亲眼见到老马“富人的豪爽”,如今怎么他能让人给骗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儿。

      看众人都愣了,正在琢磨着呢。灰狼就问老马:“怎么?让税务给封了?让北方人给忽悠没了?”老马沉了沉说:“那哪能够啊。我有那么傻么?”德鲁接着这话茬说:“是啊,那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啊?”

      老马说:“我自己把公司给关了,你不是说要来就得拿出当年破釜沉舟的豪气吗?”
      德鲁说:“老马你真可以,我说的是一句理论性的话,你也别这么当真啊。不过,真关了也好,把银子都拿到这儿来,发展的也快。唉,你刚才怎么说还没带钱来呢?你把公司给关了,那钱跑哪儿去了?”
      老马说:“你没办过公司,就不知道。这公司开着的时候,只要有客户、有货源、有流水,就有滚滚的银子可花。你让我尽快地来美国,我这人就喜欢痛快。一拍脑门,就把公司给卖了。”
      “卖了不少钱了吧?”
      “我那个公司是个修理公司,属于服务类的公司。它的无形资产就是我的技术,我的人脉关系,我的哥们儿客户等等,这一切都是无法量化,无法打包出卖的。我卖公司不过就卖了公司的一块牌子,还卖了公司里的固定资产而已。那能有几个钱呢?再说,上赶的买卖不好做,当初别人要收购我的公司,出的价儿挺高的。那会儿我死活不卖,这会儿我抽不冷子要立马卖出去,那公司顿时就不值钱了。”
      德鲁关切地问:“就算便宜,那卖公司得来的钱呢?”
      马三:“那钱我分了三份,一份儿我给了孩子她妈,她要带孩子去澳大利亚,让我闺女去那儿留学。虽说,我们早就离了,可她带着孩子。我总不能让她们母女两手攥空拳就去澳洲吧?”
      “那是,那是。应该的。那其余三分之二的钱呢?”
      “还有一份儿我给了小闪,她跟了我多年了,现而今,也想来美国。她说在北京先看看,我就给她留了三分之一,等我这儿弄好了,再接她过来。她要来美国,那也得使银子啊,所以我留给她那一份儿。”
      “哎呦喂,看不出来,什么时候你马三这么温存多情来着?谁见过你马三干这么没谱的事儿?脑袋进水啦?这不是明摆着肉包子打狗的事儿吗!”
      “别这么说,先别这么说。这还得等些日子,看看小闪怎么做,咱们再说。唉,老马,你还有那三分之一的钱呢?”
      “我参加冶金部的代表团来美国,我有那个资格吗?这肯定需要费用。现在许多出国的团,都有空额子,卖给想来美国开开眼的人。我就这么合法来的。”

      大伙这时候才舒出一口气,这才明白了马三怎么只身孤影就来了美国。温德鲁问:“老马你那么聪明一个人,就两手空空来了这儿。你这头三脚可怎么踢啊?”
      “不是有你么,我刚才说了。你出钱,我出力,挣了钱咱们对半劈。”
      “老马,这可不行。这不是在北京,这是在纽约。要弄个修车的门脸儿难着呢。我哪儿有那个力量。”
      这次轮到老马愣了,过了会儿才磕磕巴巴说:“你在北京不是说,要在美国开铺子容易极了。怎么今儿又变这么难了呢?”
      “老马,咱们话说到两叉去了。我说容易是说手续容易,我说难是说银子难。”
      “你不是说,你出银子吗?”
      “这话,我可没这么说过。也许那会儿我说的是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注册什么的。万一你正好缺那么三瓜俩枣儿,我可以帮你先垫上。你领会错了。完全领会错了。”
      老马半天没吭声,然后轻轻地说:“照你这意思是,我得打道回府了?”

      “那倒不用这么急,既来之则安之。先在纽约住些日子,逛逛大都会博物馆,看看自由女神像什么的。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我也帮你想想,看看怎么办好。”停了停,大叫一声:“唉,对了!你可以去灰狼那儿啊,他在普林斯顿,那儿是乡下费用比较低,再说,他现在自己一人住一个单元,你去正好和他就个伴儿。一块儿好好聊聊。”
      这下轮到灰狼愣了,怎么来看看几十年前的一个朋友,变成要带他回家了呢。老马转过头来,说:“老狼,咱俩虽说是老朋友,过去没走得太近。没想到如今还得麻烦麻烦你了,再说,今天还让你垫了那么多的钱。我和你回普林斯顿,到那儿我接点儿零碎生意,把你的垫款给补上之后,再把回程的银子挣出来,我就走。你放心,用不了几个月。”
      老狼看出来,如今马三真的在求他,他是有点走投无路了。就说:“行,那我们一会儿就一起回普林斯顿大学,你去看看,呆得下来就呆,呆不下来再回纽约不迟。”
      灰狼那些朋友,赶紧站起来举杯给他们祝酒,人们纷纷说,这老狼雪中送炭,够仗义,够仗义。德鲁也眼含泪花小声对老狼说,你真帮了我的大忙。我哪儿想到马三来这么一出呢?

      老狼和老马和众人一一握别之后,走到楼下。老狼就找他的别克车,一眼望去,老天爷,啊?车没了!嘿,正是那漏屋偏逢连夜雨,迟船更遇顶头风!
马三-53

      灰狼和马三俩人三步并两步拉着马三的行李,转身上楼,直奔德鲁家。当他们俩直眉瞪眼地出现在德鲁家门前的时候,德鲁、蛮子他们的谈笑风生顿时戛然而止。德鲁忙问,怎么?又改主意啦?
      “不是,车没了!”
      “哦,别急,别急。是不是你停的不是地儿了吧?”
      “不可能,我来过你这儿多少次了。我停在计时表泊位上,也塞进去了足够的钢镚。”
       蛮子说:“甭着急,我这就给警察局打个电话,估计是让人家给拖走了。纽约这地儿,说拖就拖。”蛮子立刻给局子打电话,七转八转,拨打了若干次。中间不时问问老狼的车牌子,车型,停泊地点等等必要问题。
      最后,蛮子说:“算你倒霉,这次没人拖走你的车。的确是被人偷走了。你得立马去警察局报失,拿到那个报失记录表。等你回到普林斯顿以后,就使这张纸去跟保险公司找回点儿银子。”
      德鲁那人热心肠,说:“得,咱们立刻去,你们各位先在这儿喝着,聊着。咱们仨走。”于是,他们仨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把马三的行李放在后背箱里,拉上他们俩就直奔警察局。
      长话短说,美国警察局和全世界的警察局一样,反正都得填表,都得问话。耗了不少功夫,最后灰狼终于办完了那张报失表。德鲁说:“咱们赶紧,这末班火车快到点了。我好人做到底,立马送你们俩去火车站。灰狼,普林斯顿那边儿哪个哥们能去火车站接你们?我回去帮你挂电话。”灰狼说:“真谢谢你了,你不用打电话了。我到了普林斯顿火车站再打电话不迟,大周末的,现在也不知道谁在家呢。”
      德鲁说:“那好,那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儿,不行就赶紧给我打电话。”说时迟那时快,德鲁的车已经“吱”地一声停在火车站广场前的路边儿上了。灰狼和马三下了车,德鲁和他们俩一一握别。然后,那车滋溜一下就消失在纽约五彩夜色中。
      当老狼和老马两人,静静坐在车厢里。他们这才踏实下来,夜色飞快向后退去,他们这才开始慢慢聊起来。他们谁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俩居然都会来到米国,现在还得同舟共济。还在见面第一天就把车给丢了。好在,灰狼从来都是一个盲目乐观主义者,而马三也是永不言败的人。那天,一路上,他们聊得相当高兴,相当深入。恨不得把三十年来的所有陈谷子烂芝麻都抖了出来,一一对证,一一琢磨,一一分解。这也是老友重逢的一乐也。
      到普林斯顿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那会儿和老狼住在一个院儿的有连小健、常志清、葛胜利三家。他估计小健这会儿还没睡呢,就在车站上给他打了个电话。小健听说他车丢了,二话没说挂上电话立刻开车到火车站来接他。那会儿,普林斯顿中国学社这帮人在一起,是互助组也是帮工队。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点儿小事儿根本不用担心。
      小健到火车站一看,灰狼还带来一个哥们儿。灰狼连忙介绍说,这马三是北京来的老哥们。修车技术一流。小健一听就乐了,说,“嘿,我那车正准备去修呢,你给看看,你给看看。别让开修车行的人蒙咱们。”马三问:“什么毛病?”“这车的油门有问题,有时候我加油,它就不给油。等我不给油了,嘿,它又来劲了。趁我不注意“咕咚咚”一声油就来了,吓得我一身冷汗。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
      “我们修车的管这种毛病叫咳嗽,看来你的车咳嗽了。”
      “修这车的咳嗽麻烦不麻烦?”
      “明儿早上,我帮你看看。这和人一样,咳嗽是个常见的毛病。可能是三锤子俩改锥的活儿,也可能得做大手术,甚至得换零件。等明天我看了再说。”
      “那太好了,我们这伙人买的都是二手车,每天为这修车,不知花了多少时间,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钱。你来了就好了,我们这儿就多了个专家了。”
       “您客气,您客气。这都不是外人,你放心吧。不管容易不容易,明儿你这车一定修好。”
       “哎呦喂,你真说到点儿上了。我们送去车行,还得扔在那儿等着听信儿。到时候,人家说什么是什么。往往最后花了大把银子结果还没修利落。你说这话我真爱听,不过,你也别太较真。就是晚两天能修好,那也是万幸啊。”
       “放心吧,明天准修好。”
       灰狼连忙说:“三爷,您这老毛病又犯了。这话不能说这么满。这车还没看呢,您这儿就大包大揽了。到时候看你怎么下台。”
      老马笑着说:“我这么说,表示我信心满满。等明天看了车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再跟连先生解释。刚才我一上车听它那引擎声,估计问题不大才这么说的。也不是漫天瞎忽悠。”灰狼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就好,那就好。”仨人这么聊着,车就驶入“奔狐小区”。小健把车停在灰狼家的楼下,把车钥匙给了老狼。说:明天请老马给我看看车,我要用车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就自己溜达回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老马就悄悄地起来了,他还有时差。等老狼起来的时候,老马已经回来正做早饭呢。老马微笑着说:那车修好了。顿时,老马神修的大名传遍了普林斯顿。人们纷纷登门求救。在这种情况下,老马的生意就红红火火地开始了。
马三-54

      老狼同意把马三带到普林斯顿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是没底。米国这地方不太好呆,睁开眼就是银子,吃饭就得银子,喝水还是银子,说句不好听的:就连吸口气也得银子。米国没别的好,只有阳光、空气和水,你来旅游那是免费的,只要你住下来,连这也都得靠银子堆。
      虽然,过去他听过马三平地抠饼的许多故事。不过,那些故事都发生在我国。比如:一九六六年夏,马三和千千万万的黑五类或黑五类子弟被押送回原籍。他是被那个浪潮卷走的千千万万“残渣余孽”之一。他们那拨人由西城区的红卫兵押送,而不是被解放军或公安人员押送。那时候,正锻炼革命接班人呢,况且这些黑五类早被红色恐怖吓破了胆,看见红卫兵比老鼠见猫还要老实。让小将们在押送过程中,经风雨,见世面。
      可马三和他们不一样,别忘了,他是从兴凯湖熬回北京来的。他是木头鱼飘大海--闯荡江湖的老梆子。当火车还没进河南境地的时候,一天半夜,他老人家在某个小站,就从厕所跳车逃跑了。他知道,这种革命行动还不是法律行动,也无法因为他的逃跑而发布通缉令。而且,估计那几个带队的红卫兵小将早累得七荤八素,这会儿八成早沉沉地入了梦乡,一时半会儿根本发现不了他的消失,根本不可能来追他。
      那会儿,命令每个被押送的人,脖子上都挂着一个牌子,标明他的身份让全世界的广大群众帮着监督。马三在厕所里早把那个牌子撕得粉碎。顺着水管子冲走了。他兜里还揣着一张关于遣送他的命令。他也给顺水冲走了。然后,把厕所的门锁打开,免得有人来上厕所开不开门,对来者不利,对他的无声消失也不利。然后,就从窗口水银入地似的溜下去了。
      河北夏夜一点儿也不冷,他立刻钻进了庄稼地。就这么着往北走,那会儿也许老玉米能吃了,也许白薯也成个了。他就顺着庄稼地里一马平川地回到了北京。他没敢直接回西城,不敢回家。而是去了玉渊潭,到那儿去找到正当救护队革委会主任的大崔。
      大崔、蛤蟆、马三都是发小,就算在这红色恐怖下还都能互相搀扶一把。大崔给他打来馒头,打来啤酒。给马三好好剃了个光头,来的那会儿马三让小将们给剃了个花瓜头。要是他白天出门立马就会被革命群众拿下。马三在他们宿舍睡了几天几夜,才缓了过神来。过了几天,马三穿上一身旧军装,背上一个旧军包,揣着一张老崔给他开的红头介绍信。就离开玉渊潭,离开了北京。
      过了几个月,老马从河南回来了。这次他是大摇大摆回来的,而不是被押送的。他自己看准了形势的变化,以回家探亲的身份回到他老家。这次,他回来是拿着大队的介绍信,为帮助大队建立起一个机械化的运输队而回来的。为此,他背了一军包的人民币。
      大崔那会儿正好被选为玉渊潭大联合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和四下单位的革命组织都有联系。居然,四处电话联络之后,帮马三找到三辆报废的大卡车。老马连从黄土地里刨出来的土疙瘩,都能给修成拖拉机还能下地干活了。老马以河南某生产队的介绍信,用废铁的价格买下了那三辆破车。在玉渊潭的树林里,停了半拉月,他带着亨利、德鲁、小戴等他的徒弟一起修车。他到各个汽修厂去跑零件。要是正常时期,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好在这也就是在文革期间,人们分了多少派都在忙着为真理而斗争,谁眼里也看不见这几辆破车。这会儿人们都忙着抓革命呢,马三他们一伙悄悄地在这儿促生产。故事不用讲了,你猜都猜出来了。马三、小戴和亨利他们一起把那三辆车开回河南新乡某个大队。马三为大队立了大功,也就顺理成章成了这个大队的运输大队长。
      汽车一响,黄金万两。这个大队,过了不久就富得流油了。
      老狼对马三说,我信,这故事绝对是真的。可是,米国是米国,我国是我国。马三说:“那当然,我就问你几个问题。”
      “好吧,你问吧。”
      “在这儿汽车重要不重要?”
      “那还用说,这是汽车王国么。”
      “这儿有没有破汽车?”
      “那太有了,明儿我带你去汽车坟场去看看。”
      “有没有人买二手车?”
      “太多了,从我国初来乍到的,谁不买二手车。”
      “这不结了,以后,咱俩合作。你出钱,我干活,你收钱,咱俩就一起发财吧!”
      第二天,他们一起到了新泽西州的中部的一个铺天盖地的汽车坟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汽车,要奔驰的什么型号都有,你做梦想买的就有好几辆。卡迪莱克大大的有,“别摸我”的更多,甚至连法拉利都有。老马看得两眼放光,说:“灰狼,人们说米国遍地黄金,我算看见啦!”灰狼看得头皮发麻,看到这些车祸后的车,简直可以想象当时是什么景象。
      他们俩到办公室一看,那里边有个管事儿的正在登记刚拆下来的各种零件。傍边儿俩黑人小伙子,把拆回来的零件往地下摆。那位经理就问他们俩需要什么零件,灰狼忙说,今天就是来看看这里的零件什么价格。那经理说,你们到这儿来买零件,那就来对了。比你们到修车那儿买可便宜多了。他们买二手零件也是到我这儿来定,我再派人给他们送过去,这都得加钱呀。
      灰狼翻译给老马听了,老马就问:“我们自己来拆行不行?那怎么算钱呢?”那经理翻翻眼皮看看老马说:“这活儿,又脏、又危险,再说你也没有适合的工具,你怎么拆呢?”老马说:“这您就别管了,我自己来解决,要是我自己拆下来的零件是不是便宜点儿?”那经理说,当然了。我们这里最大的费用就是劳务费。我们这儿正缺人手呢,你要是会拆,你可以到我们这儿工作。老马连忙谢谢他。就和灰狼出来了,临出来还和那俩黑孩子马克西姆卡点点头,那俩孩子都咧开大嘴笑着和他们点头。老狼想,这难怪呀,他们俩也难得见个亚洲的大活人,这可是美国最底层地地方了。
      一出来,老马就兴奋地差不多要就地打滚了,笑得喘不过气儿来,告诉老狼:“听见没有,看见没有?银子就是这么挣的!要不前人怎么说对呢:米国遍地是黄金,就看你会不会捡。我别的不会,捡钱是我的长项啊!”老马的自信和快乐,让老狼也高兴了起来。看来,老马在普林斯顿前途无量。
马三-55

      新泽西的秋天,真是“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第二天,早上起来,吃完早饭,老马和老狼在普林斯顿遛弯,在小湖旁边放眼望去。老马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排山倒海地舒了一口长气。然后,对灰狼说:这儿可比纽约好多了。这儿的空气都是甜的,和北大荒夏天早上一样的味儿。我可有年头儿没闻过这么甜的空气了。
      灰狼说:你还真可以,比我敏感多了。也许,我在这儿住的时间长了,都没感觉了。老马问:“今儿,你们学社有事儿吗?还得上班吗?”“今儿没会,就是自己写东西。这时间是自己灵活掌握,你有事儿吗?”
      “咱俩去车行看看。”
      “你要看新车还是看二手车?”
      “都想看看,不过,咱们今儿还是先看二手车,咱们急用先学呀。”灰狼看他一脸幸福,一脸兴奋,也被他感染了。说:得,那咱们说走就走。灰狼开着他借来的小道吉车,一溜清烟直奔二手车行。灰狼这两年,在普大这个学社里当个生活委员。因为人们初来乍到,都既不会开车也没有车。这些生活杂事,都是灰狼的活儿。把那些访问学者、学生,一个一个的都安置好了。还得教他们开车,然后带他们靠车,再帮他们买车。所以,这一片的二手车行,他轻车熟路。他就去学生那儿借了一辆破车,俩人就出发了。
      一到了那车行,只见那一排排的汽车威风凛凛锃光瓦亮。老马看见这些车两眼顿时光芒四射,他挨个看,然后挨行看,一个钟头以后。他胸有成竹地对灰狼说:“哥们儿,一个个金蛤蟆全在这儿趴着呢,你就下家伙吧!”灰狼疑惑地说:“这儿的车是他们收购回来,修理完了摆这儿卖呢,那还有你什么事儿呢?”
老马把灰狼一把拽到车场的远角,指着那几辆车说:“看见没有,这几辆车为什么这么便宜?”
      “有毛病呗,修不好呗。”
      “这就对了!他们的弱项就是我的强项。这样吧,今儿咱们先弄回去这两辆车。”灰狼一看,这两辆车都是奔驰,不过都是古旧模样。好在保养的还可以,从外表看来似乎还行,瓤子里那就难说了。卖的还真便宜,一辆280的才卖二千五,还有一辆450的要卖三千五。这比前面路边摆着的便宜多了。我赶紧问那个销售员。他直率地告诉我,那280是变速箱有毛病,老挂不上档只能慢慢嘎悠。那450空调坏了,配件都不生产了,谁还要它?老马一听,就乐了。好家伙,这两辆车要是运回国,咱们俩就发了。那年头,北京买进口车难得厉害。北京人还得认奔驰,开辆奔驰就是爷。老马斩钉截铁地对灰狼说:“ 咱也别还价了,够便宜的了。你放心吧,回去我准能把它们给修好了。”小声在我耳边说:“在汽车坟场,我看见过一辆奔驰450,咱们运气来了!”
      灰狼在社会上怎么挣钱,整个两眼一抹黑 。听他这么一说,就说:“要不咱先买一辆先修修试试?”
      老马笑了,说:“你们学派从来就是这等模样,前怕狼后怕虎。要不满地金蛤蟆为什么见了你们就都跑了呢?听我的没错。下笊篱吧!”灰狼知道老马向来是个讲义气的爽快人,他要这么说,那一定是没错的了。老马说:“你立马去付钱,咱们赶紧就开这两辆奔驰回家去了。说干就干,咱们得让资金迅速回笼啊。”
      灰狼还是多了个心眼,去和那个销售员去讲了讲价。因为他一口气买两辆车。真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那怎么也多少得给点儿优惠呀。最后,那个销售员给他减了500美元,两辆车一共收了5千5。老马让老狼开着450,这会儿天不热,用不着空调。他自己开着那辆老爷车在后面,吭哧吭哧终于开回了老狼家——奔狐小区。把借来的破车暂时先停在停车场那里。
      他们一开进院,正好一帮学社的中国学生正在那遛弯儿呢,一下子都围了过来。“好家伙,灰狼你中了乐透彩票了吧?开上奔驰了?灰狼连忙把老马介绍给了大家,说:“我哪儿敢开这么好的车,我们这是投资,以后还指着这个挣钱呢!”
      他们把两辆奔驰停好了,那帮孩子都围过来怕拍拍打打,近距离研究这两辆车。一个叫胡梦的孩子问,你们去的那个二手车行有没有便宜的跑车。老马说:“我刚才看见一辆小型庞蒂亚克跑车,才卖两千块。”胡梦就说,那赶紧带我去,我也和你们一样,咱也浪漫一把。灰狼赶紧说:“小梦啊,我们这可不是浪漫张狂。我们是打算投资开张呢,你每个月的收入也不多,可别学我这么乱花钱。”胡梦说:“老狼,你放心好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想买辆跑车,可看你们这里这帮访问学者,个个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我也不敢造次。今儿你们俩玩了一把邪的,我也得玩一把葛的。得,老马,咱们一起去。”
      别瞧老马比灰狼还大几岁,可是一看见好车就走不动道,完全和个孩子一样。老狼也拗不过这几个广场孩子。知道他们全都七个不吝八个不在乎。于是,就上了他们的车一起又回到车场。胡梦也真不含糊,三下五除二立马买了那辆小跑车。老马和灰狼开着那辆借来的破车,在路上老马依然兴奋不已。老狼这会儿慢不悠悠地说:“咱们这么一折腾,今天还真闹了个大动静。那跑车要出毛病,那可是你的事儿。”
      “你呀,就是心眼儿太重。你放心好了,那跑车今后的毛病都是我的活儿,谁让我今儿怂恿他买车呢。咱们那两辆车,肯定能赚。对了,你为我还丢了辆车。得,五千加五千,我一共欠你一万。以后,咱们赚钱以后,分账的时候,先扣了这一万再算。”
      “老马,这账不能这么算哪!这得…….”
      “咱们是不是哥们儿?”
      “是。”
      “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就按我说的办。”说完,咧开大嘴就笑了。
      老狼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里想:这普林斯顿怎么让他给变成北京南小街羊尾巴胡同了哪?真不知道,这步棋会走成什么样。来美国这几年,咱没唱过这么一出啊?得,走一步看一步吧。
马三-56

      马三到了普林斯顿真是好运气,无论天时、还是地利都那么合适,就连人和也是难得的恰好百分百。当时,普大正好刚刚组建了一个老中青结合的学社。其中有全国各地不同“山寨”的各路梁山好汉。有访问学者,也有在校学生。反正都是中国人,还都在研究和中国有关的学问,所以叫中国学社。他们初来乍到,经济条件都不那么好。买的都是二手车。有的单身汉(像胡梦他们)就敢买上千块美金的旧车。有的拉家带口,财政紧张,譬如社科院的老言,就买了辆二百美金的车。在美国就这点儿好处,多少钱的车都有。就看你的车能不能通过每年的车检。甭管它多老都行,不像我国对车的年限要求那么严。北大来的老金胆子更大他买的车才一百多美金,不过他不会开那辆车跨州越市,就在本地买菜用的。一在马路边儿上抛锚了,没关系,立马给老马打电话。老马肯定第一时间就到了,多数时候,马三上去三改锥、两锤子,那车又欢勃乱跳了。也有时候,马三怎么折腾它,它还纹丝不动。马三让老金把他自己开来的车开走,该上班就上班,该买菜就买菜。他自己接着修,他自己说:我不趁别的,就趁时候。万一他死活玩儿不转了,就打电话给灰狼或者胡梦,让他们带根钢丝绳来,帮他把车拖回奔狐小区。这就是他每天的活儿。而且,活儿不断。中国学社这帮人的活儿,就让他忙不过来。后来,他的名气大了,在普大留学的那些大学生、研究生,都纷纷投到他的名下来了。说破了,就一个字——省。
      在米国,修车就是一个无底洞,谁都不知道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在米国,你不开车那绝对不行。首先您就没法生存,您买菜得用车,您上班得开车,没车就是没腿,不开车您寸步难行。您一开车,那车准会有毛病,它生了病您不理,它肯定一不留神就把你撂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你千方百计找到个拖车公司,把你拖到最近的修车厂,就先收你一笔银子,您先别咬牙,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您要是不知道您打算修什么,就这一个“检查车辆”就得让你嘬牙花子。“不就个检查吗?怎么这么贵。”“敢情,不检查清澈了,有法儿修吗?”然后,给你一个大单子,能让你吓得瞪出来眼珠子:你想想你开的那辆破车,肯定浑身都是毛病。要说修好了,什么都得修。于是,你和那车行,来回磨叽,最后敲定只修那些非修不可的(再不修,下次车检您都过不去)。算下来往往会超过您买车的价钱,这很简单。您买车的时候,它的状况很不错。可是,它早就是个老弱病残了。这会儿你想让它青春永葆,得,掏钱吧!
      老马的出现,犹如一轮救民救世的活菩萨出现。他检查车的时候,一律都免费。他的逻辑是:还没修呢怎么能收费呀?他对准确判断车的毛病,那是表现高超技术的关键时刻。或者他打开前盖子,听听引擎的声音。活塞哐当不哐当?气门漏气不漏气?火花塞点火准时吗?气门呲没呲?化油器给油畅顺与否……或者开起车猛一刹车,看看刹车印,听听刹车片该不该换——等等,等等,等等。他给汽车瞧病,全是中医那一套,全凭大夫他望、闻、问、切,然后微微闭目,然后果决、准确做出病症诊断。让你去买什么什么零件,有的可以买二手的(那可便宜多了),有的必须买新的。等你买回来,他三下五除二就给你装上、修好,然后试车。工钱,您看着给,给多了他还不好意思,非得退点儿给你不可。总的算下来,比到米国车行至少便宜了五分之四。
      米国车行那是现代化医疗系统,修欧洲车的许多都穿着白大褂。人家给车瞧病都使电脑机器,连五腑六脏都看个倍儿清。当然,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老马这个大山寨,怎么会呛了他们这么高科技的行?说实在,还是钱作怪。他们问:不是有保险公司兜着么?好么,你让保险公司给你付了款,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哪儿那么便宜,羊毛出在羊身上。先剪后剪,这羊反正都跑不了的。

      一时间,老马成了普林斯顿第一大忙人。可他永远不紧不慢、笑容可掬。什么大活儿都敢揽,什么小活儿都不烦。老马的活儿绝对便宜,相对可靠。如果车辆遇到了电子方面的问题,老马就会进行简化处理。譬如说:罗润(学社的秘书)的奥迪车的窗户自动升降发生了问题。请老马来修,老马鼓捣了半天,死活搞不清那里边儿的机关。干脆把门儿给卸下了来,告诉罗小姐,要是去买这套设备太贵了。德国车的零件都贵的发黑。而且,装上以后,还不能保证永远健康,德国车要么不出毛病,要么就毛病不断,还百修不好。要是您不介意,我给你改成手动的。特别便宜,还一定不出毛病。我还给您一个永远免费保修!
      罗润是个加拿大人,又吃素,又重视环保。听了老马这番话就傻了。她这么高级的奥迪车怎么就得改成手动窗户了呢?但,这窗户出毛病也不是老马的过,她为修这个窗户不知修了多少次,花了多少钱。至今还出毛病。是啊,过去,咱们没这个思路。改成手动,那更符合环保原则啊!老马怎么会这么想问题呢?
      她的中文有限,她愣了半天最后才说:“老马,你真是个天才。”
      这句话,笑翻了整个普林斯顿。
      人们再见到老马,都一本正经地说一句:“你真是个天才,老马!”
马三-57-

      虽说那会儿,老马在新泽西一带已然远近驰名,但他还是尽量照顾学社的老少爷们、姐们儿。自然,肥水还是先流自家田。他先帮灰狼挑了一辆富豪方尾箱车(如今译名改为沃尔沃了),他告诉老狼,这老车要多简单有多简单。打开引擎盖子,就那几大件,没什么零七八碎。修起来格外方便。
      况且这车非常皮实,非常经使。据说,开到100万迈的话,你可以去拿这部老爷车去沃尔沃总部换一辆新车。当然,传说固然动人,也没人会真去把一辆车开那么多迈。现而今,这辆车已经开了十多万迈了。车身上还有一个腐蚀性大窟窿。因此,只卖2000美元。老马试了车以后,他胸有成竹地对灰狼说:你买这车太值了。这车最保险不过,这种车既有轿车的舒适,又有吉普车的高度。后背箱一打开,要说装货,和辆卡车也差不离,搬东西多么方便。以后,我要是去汽车坟场,买个引擎、变速箱唔的,还得开这辆车去,别的车真没法拉。
      况且,沃尔沃是所有车里最结实的一种,要是再安上一门炮,那就是如假包换的坦克车了。这车至少你还能开个一二十万迈,才花两千美子。在中国,这事儿你连想都甭想。这车的零件个顶个都是万年牢,死活不坏。那些易损件,当然得换。那也简单,我可以到汽车坟场去帮你踅摸。放心地开吧,您哪。那个窟窿,有功夫我帮你补补,容易得很。其实,留着那个窟窿也好,显得你人很低调,一点儿不张扬,没人认为你有多牛。再,说车上有个窟窿,多酷啊!好像你是个久经沙场的西部牛仔呢。
      于是,灰狼就开上了这部终身免费保修的沃尔沃车。当然,他还买了只保对方最便宜的保险,要是不买保险,根本不让你上路。
      有了老马,胡梦开车就更潇洒。他心里有底,那个底就是老马。不过,潇洒也不能过分,小胡那天一激动,就开过了80迈。估计,那天没等啤酒里的“阿克吼”还没被他的肝脏分解完,他就上路了。好在,没撞上别的车。就自己主动和水泥电线杆子拥抱了。还是他运气好,人一点儿事都没有,只是把车的前脸儿撞个稀巴烂。水箱也都喷泉般四射而起,想来当时的情景一定相当壮观。
      等老马帮他把那辆破车拖回了奔狐小区,小胡就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脸沮丧。心想,不知道得多久,花多少钱才能再有车可开。老马心忒软,见不得人家愁眉苦脸。就和小胡说:“别着急。这么着吧。咱们先忙乎你的车,不过,你得跟我一起去忙乎,我的英文实在不行。”
      小胡知道老马手上现在至少有五六辆车都急等他拾掇呢。今天有他这句话,当然喜出望外。就忙说:行,就这么着,你指哪儿打哪儿。老马兴冲冲地拉上小胡,一溜清烟直奔汽车坟场。到了坟场,他们没去营业部,当然,也没找那儿的经理。直接把车开到了坟场门口。
      老马直接就提了着工箱往里走,里面干活的几个黑人弟兄疑惑地看着他们俩。老马笑眯眯地走过去,连忙给他们哥儿几个上烟。有人接过去,有人表示不会,老马不容分说,把烟卷儿直接塞到他们手里,说:“中国烟,试试,试试!”他们好奇地看着那烟卷儿上的中文字,有人就把烟点着了,也有人顺手就塞进兜里。然后,他们就自己干自己的活儿去了,也没人理他们了。老马对胡梦说:看,怎么样。全世界都一样,烟酒不分家嘛!
      小胡笑了,说:“得了吧,他们都是打工的,没人愿意多管闲事。你给不给烟都一样。”
      “那你就不明白了吧,有烟和没烟还是不一样。有了烟大家就是熟人,就是朋友了。要是没烟?人家就不认识你了。天下的道理都一样。”
      小胡说,行了行了,你说咱们现在干嘛吧?
      “很简单,这么大的车场,咱们话分两头说。我往北,你往南,绕一圈儿然后还在这儿汇合。咱们去找庞蒂亚克小型跑车的前脸儿。出发!”于是,他们俩就一左一右的去找了。半个钟头以后,他们又聚到一起。小胡说:“我倒是找到了一辆,不过,那是辆红车。”老马说,“红车也不碍事。前脸儿大部分都是全电镀克罗米,只有边儿上有点红漆。你的车要是装上这前脸儿,那就更漂亮了,还抹了个红脸蛋儿。”
      俩人赶紧到那辆红车跟前,发现那辆车连前轱辘都没有,玩儿了个嘴啃地。要是不垫起来,他们也没法拆啊。于是,老马跑去和开铲车的那个黑孩子马克西姆卡使劲比划,最后,那孩子把铲车开了过来帮他们把那辆车的车头,用铲车给撬了起来。老马和小胡连忙抬来一条木方,垫在车头下面。老马高兴地和那个黑孩子握握手,塞给他五块美金。那孩子喜笑颜开。小胡说:你不是不会英文吗?你是怎么和他说通的?
      老马感慨万分地说:这孩子实在是苯,我说的是最简单的话,说了几遍, 他不懂。然后我改了,就慢说中文--非常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一边说,还一边伸出五个指头:“帮帮忙,五块美金。五块美金。”他还是不懂。最后,我还是拿出来那五块美金,他才明白了。你说,他们的智力是不是有点儿问题?
      小胡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说的再慢,那还是中文。他有法儿明白吗?”此后,老马和马克西姆卡慢说中文,又成了普林斯顿的一大名段。
      老马和小胡三下五除二把那前脸儿和水箱都卸了下来,老马一不做二不休,又把过去侦查到的奔驰450空调泵给拆了下来。然后,他们把些东西拉到经理部。
      那会儿,经理正忙着打电话,小胡过去和他说要付钱,那经理捂着电话问要买什么?小胡就领他出来,打开后背箱指着里面拆的东西给他看。告诉他,这是他们自己拆的。他随便看了看。估计那天来电话的准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心不在焉。看看那里都是些破烂儿,一共就收了他们 五十块钱。小胡连忙付了钱,叫老马开车快走。似乎生怕那经理找后账。在车上,胡梦一个劲儿地嘟哝:“抄上了,抄上了。今儿运气真邪了。我以为这次修车至少还不得千儿八百。好么,这零件才花了五十。今儿,他糊涂了。”
      老马笑着说:今儿他是有点儿糊涂,再说,就是他清楚的日子,也不会贵到哪儿去。咱们要是电话订购,零件有个基本价,拆零件的人得给工钱,经理上架再加上电话联系得给管理费和利润,送零件的人还要收送货费。在米国什么事都不能让别人沾手,一沾手就得算钱。咱们直截了当,一杆子到底,把别人的手全给省了。所以,以后咱们办什么事儿都得一直到摸到底,全部亲力亲为,才能买到最便宜的货。
      回来没两天,胡梦就开着那涂着红脸蛋儿的庞蒂亚克白色小跑车上路了,他心里那叫一个舒坦。老马归了包堆一共就收了他一百块五十块,包括材料和工时。这还包含着加急费用呢。一两天内不光给他把水箱和前脸儿都装好了,还调试好了。
      他一开,嘿,真比原车还好使。这在其他车行你想都别想,当然,老马嘱咐他,这价钱别和别人说,要都要求这么便宜,买卖就不好做了。再说,坟场经理的脾气,哪天好不好,这也不在老马的控制之内的。
      那小胡这么便宜落了这么好的车,他能不吹么?结果,后来来修车的穷学生,都到老马这儿磨叽。其实,他们也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想打破胡梦的记录。这可就苦了马三,虽然活计不断,可是这进款就不见增长。
      看来,能人不会算计,到头来还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好在马三是个天生的乐观主义者。不愁吃,不愁喝,虽然没发财,照样天天高兴。看来,高兴不高兴,绝对是主观的感觉。
马三-58

      马三和普大的老少爷们儿,关系越来越近。他成了学社不可或缺的人物。无论是学富五车的老派学者,还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孩子,在这儿都得开车。买车,尤其是买二手车,关键在于看车。过去,都是灰狼帮大伙买车,因为他好歹也修过三年车。对车的理解比别人强点儿,但有限。老马一来了,人们的心就开始大了。尤其看到灰狼开上了“赛吉普”的沃尔沃,让人们十分羡慕,人们心水涨船高的更大了。于是,人们酒后一商量,怎么发挥出老马的潜能?一琢磨,对了。互相击掌,怎么没想到呢,咱们一起去宾州汽车大拍卖场去捡漏啊!如今大伯乐就近在眼前,不去白不去。于是,人们摩拳擦掌。个个都有股豁出来的架势。当时,最积极的几个都是灰狼那是的铁磁。
      比如:知青作家孟胜来,报告文学泰斗连小建,他们到普林斯顿以后,原先就和灰狼住在同一屋檐下。过着“文学公社”那样的着三不着两的日子。北岛啊,李陀啊,等等那些文学名人来玩的时候,就在他们客厅沙发上凑合刷一宿。一起喝啤酒,一起彻夜长谈没边儿的文学。他们都很清楚,写东西只是个爱好,这个爱好换不来美子。挣的那点儿稿费,连糊口都绝对不够。于是,没事儿的时候,也一起琢磨怎么投资挣点儿。因为都知道,在学社里拿津贴肯定长不了。现在,一研究,对了。咱们就给老马投资,等他赚了钱,大家再分。这些文人,就是好激动。好在灰狼在香港做过八年生意,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他说:修理汽车整个行当,还是个个体生意。真要谈投资,准没戏。这样吧,你们自己买车,然后让老马修理。你付他那份儿工钱,然后,您可以看准机会再卖出去。这样投资比较现实。他们几个一听,都说:好主意,好主意。这个贴谱。
      周末,他们仨加上程老德(他是我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位哲学博士)约上马三,一马平川地杀向宾州汽车拍卖场。那会儿,米国的经济还没危机。汽车拍卖场里场外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没开门之前,大门外已经挤满了千军万马。门一开,人们像潮水般地涌入大院儿。大院里摆着几百辆各种各样的车,在拍卖之前任人参观。你可以开门坐进去,也可以发动汽车。但是,不能移动那辆车。人们冲进去,就直奔自己喜欢的车种去研究。他们这几位,压根就没有目标,他们的目标就是老马。
      马三这会儿,慢慢悠悠东逛西逛。那几位书生,不远不近地跟着老马看蹭儿。老马自己也不钻进车里。人家要是发动了车,打开了引擎盖子,他也站在一边儿看着。他一会儿看卧车,一会儿看小卡车,一会儿又看工作箱型车,反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个准点儿。大约人们看了一个多钟头,“相面”时间完了。人们都在广场周围占好自己认为好的位置,等着开拍了。
      这时候,只见拍卖工作人员都上了岗位。主拍的那位先生拿着个麦克风,站到拍卖高台上,高声宣布:“拍卖现在开始,一号车,福特箱型工作车。”那辆黑色的工作车被开进会场中央。
     “起价1000块,有没有人要?”也许因为是周末,来的人多数是年轻人,估计想捡漏的都是想捡辆跑车,或者捡辆小敞篷唔的。估计干活的人,没几个今儿来凑这个热闹。“1000有没有人要?”他再等了等,又问了一遍,然后说:“现在,800起价,有没有人要?800啦,便宜啊,有没有人要?好家伙,这么便宜还没人要?都低于底价啦。别错过这个机会。”他再等了等,看还是没人要,于是说:“没人要,那就收回不拍了。”这会儿,老马稳稳地说一声:“慢着,我要了。”那人眼睛瞪得滚圆,他不知道这个中国人在说什么。老德赶紧帮他翻译,说:这位先生要了。拍卖员哭笑不得地说:你怎么不早说呢?老德笑眯眯地帮助打圆场,说:“他想说,可是他不会英文。”那拍卖员叹了口气说:“要是按照拍卖的规矩,已经停拍了,就不能卖给他了。不过,这是特别情况。我在这儿拍卖了这么多年车,还没卖给过一个不会英文的客人呢,好,今天咱们就开这个张。”他让老马到后台去办手续,就接着宣布第二辆要拍的车。
      老德和灰狼他们几个都跟着老马到了后台,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老马:你想要那辆车怎么不早说啊?马三笑嘻嘻地说:“我也是心血来潮。因为这辆车刚才我看了,没什么大毛病。我要这车主要是我以后修车得用啊,我得买些必要的工具。现在只有一个工具箱,那只能小打小闹。你们现在打算买车让我大修了,那缺的家伙什就多了去。就是买了,都没地方搁。再说,你们的车老坏在路上,我提了着个小工具箱,就什么病都能治好啦?目前,咱们是运气,还没遇见大点儿的毛病呢。以后,有了工具车,那就是一个流动的厂房。也省得我把灰狼的那一居室给造得像车间一样。”大家齐齐说,还是老马想得周到。
      人家把老马的驾照给复印了,然后,收了老马的800现金(那会儿他还没信用卡呢。)。这些日子,老马手头儿挣了点儿现金,老狼也让他别急着还钱。因为他知道修车怎么也得有点儿活叶子好周转。老马在人们的指点下,在合同上,车照上签了字。车行经理也签了字,然后,热情地和他握手。滴里嘟噜说了以大串英文,老马一个字也没听懂。好在老马早就学会了说“桑克油”,于是他就玩个怯木匠----就这一句(锯)。甭管你说出大天,咱这儿全都使“桑克油”招呼。
      那天在老马的指导之下,平时相当谨慎的孟胜来居然买了辆小红丰田车。那辆是辆四缸的凯麦里,让人家从侧面给整个撞瘪了。老马说,他听了引擎,看清了那车开过来的架势。没伤了元气。老孟说:“听说修车身最贵了,那可怎么办?”老马笑了说:“放心吧,有我呢。钣金活儿,是我的拿手。”人们都知道,钣金最难了。都替老马和老孟暗暗捏了把汗。老孟一咬牙,一跺脚,就听老马买了那辆红车。
      老德在老马的指导下,买了辆本田雅廓。他是不能不买,原来他买的二手车让他开着上树去了。虽然,和小胡抱电线杆子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原因不同,小胡是酒喝高了,老德是晚上开会开得太累了,开着车他老先生就睡着了。他倒不是为了投资,就想在马三指导下买一辆物美价廉的好车。
      连先生没买,是因为他在老马来之前刚刚请灰狼帮忙买了一辆车。现在,看老孟已经买了投资性的车,想先看看。再说,老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同时修那么多车。那,老孟的红丰田就是他们学社的第一部试验性投资车吧!灰狼因为已经买了沃尔沃了,再说,老马来了以后,他已经差不多把自己的积蓄都投给老马的头三脚上了。他来米国,平地扣饼,容易吗他?这会儿,他已经无力再投资了。这会儿,马三已经闪光登场啦,至少,他还能站脚助威。
      他们一伙开着三辆新买的车,兴致勃勃地杀回普林斯顿。马三在这里历史新的一页就要掀开啦,他们都笑语如珠,兴高采烈。
      当马三在奔狐小区的小湖旁边,找了一棵够粗的大树,拴上一条钢丝绳。然后把那辆小红车给固定在那棵树上,准备给它来个“强力整容”。他一锤子刚下去,就震来了好几辆车。原来,这是惊动了奔狐小区的管理员们。他们激动地喊,不能干!不能干!老马他们这伙人都楞了,出了什么事儿啦?
      他们的经理跑到他们跟前,问谁是主事儿的?那会儿连小建是学社的执行主任。他就义不容辞地说:“我是,有什么问题,请讲。”
      那位经理说:“最近,已经有很多客户反映,你们在小区里修车。这可不行。修车应该送到车行里去,不能自己在这里修。”
      “自己修自己的车都不行吗?”
      “要是在你自己的车库里修车,是可以的。可是,咱们这儿没有私人车库。你们在停车场就修车,这就影响其他居民了。再说,你们今天到湖边来修车,那就更不行了。这是休闲地区,怎么能修车呢?还有,你们把车绑在这棵树上,这树是不能随便损害的。这会触动法律的。”
      老德连忙上去和经理解释,他们实在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保证今后不在这里修车了。那经理看他们几个还都讲理,就说:“你们赶紧收摊儿吧,下不为例。要是居民报了警,你们的麻烦就更大了。”
       兴致勃勃的这几位书虫子,这会儿都傻了眼了。
       老马沮丧地慢慢收拾傢伙,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闹了半天,都说米国自由,看了没那么自由啊!”
       人们苦笑着说:你以为啊?米国的规矩多着呢,一不留神就得罚款呀!
       老马走到老孟跟前说:“你放心,这车我一定想折帮你修好。万一不行,我自己花钱买回来。你千万别担心。
       老孟忙说:没事儿,没事儿。
马三-59

      没承想,老马这儿刚开了张,就生生撞倒了南墙。俗话说:福不双降,祸不单行。要是这会儿喝口凉水,准保塞牙。也就正好这工夫,灰狼抽不冷子就要远行了。原来,灰狼那辰子一心要读个什么学位,也圆圆自己童年的老梦。虽说,在普林斯顿大学中国学社当个研究员,听着名号不小。可是,自己在米国还没拿个什么正经八百的学位,总觉着心里老飘着。于是,病急乱投医,四处雪片般地投递申请书。结果,被克林顿的老家---阿肯色小石城那边的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微型大学给录取了。估计那边儿还没人见过几个中国人,出于好奇心就好心收留了他。他觉着,这机会也是过了这村没这店儿了,决不能丢。也就是说还真得去。于是,就急急忙忙开始收拾行李准备上路。
      马三一看他这架势,就暂时放下手头的活儿,把灰狼的那部老车“叮咣五四”给彻底保养了一把。灰狼对老马说:“按说送佛得送到西天才够意思,这会儿你还没到阳关呢。看来这客舍还没装修呢,这杨柳还没发芽呢,我可就要撤了。请您多担待。”
      “嘿,瞧您这话说的,说实在的要不是你把我拉到新泽西这风水宝地,现而今,要不就是我还在纽约继续心惊胆战地犯傻,要不早就打道回府喝豆汁儿去了。现在这头三脚,说实在的,就够顺的了。刚刚碰上这点儿挫折算什么?什么也不算。至少,这地方没人认为你这是又打算玩儿个现反什么的,无此一说。再说,此处不让修,自有爷修处。你放心好了,你这说走就要走,得,先拿走千儿八百凑合使着,怎么样?”
      “不用,我这是去上学,学社这边月月还有银子给呢。到了那边儿慢慢也能申请点儿奖学金什么的。钱,先扔在你这儿,你这儿买卖要开张呢,肯定缺钱。”
      “我这样样都有明细帐,你放心。在这儿的钱都算你的投资,以后咱们发了,你拿头份。要是咱们赔了,我用修车费慢慢给你补上。”
      “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好么,你一个大活人,一句英文不会。愣在这儿扎下根来了,已经是奇迹。对了,这个月的房租、水电、电话唔的费用,我都付清了。下个月,你可就得自力更生啦。要是,实在太贵,你干脆就换个住处。”
      “灰狼,你别这么婆婆妈妈地替我担心,多操心多长白头发。我一个兴凯湖边都能滋润活回来的人,到这地方,那就好比大耗子掉进了米缸----它有法儿饿死吗?倒是你,一个学派,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读书,要是哪天你揭不开锅,就来电话。我们立马给你汇款。要是实在不是那么回事儿,就立马折回来。咱们这把岁数,知难而退不丢人。你就是脸皮儿忒薄,那可不行。走南闯北,你就记住了:脸皮儿薄,吃不着!脸皮儿厚,吃个够!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行,行。有你这句话就行了。过去你投奔了我,没准以后该轮到我投奔你了。天下的风水全都轮流转。”
      “咱们谁跟谁啊?那钱,咱们先不提。咱们先说这窝头,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有一个窝头准有你的半剌。放心吧你。”
      没过两天,普林斯顿的老少爷们儿,大小姐们儿一大清早,都赶来送灰狼。老马和小胡他们几个把老狼唯一值钱的黑皮沙发(只有这件家具是他花钱在百货公司买的,其他都是在当地捡的,这会儿都送的送,扔的扔了)结结实实地绑在他那辆沃尔沃的车顶,远看好像是一辆迷你型双层汽车了。灰狼的那点儿行李、细软都塞进了他那宽广的后背箱里了。老狼发动了车,摇开窗户和各位朋友摇手告别。说:“得,我少了一帮铁哥们,你们少了一个逗乐的鼓书艺人。”说到这儿,喉咙似乎有些哽哽的,就不说了,一脚油门,如脱弦箭一般扬长而去,只见尘土飞扬。
      普大的人们纷纷招手,再见呀祝愿呀绵绵不断,老马最后卯足劲嚷了一句:“不行,就回来!”灰狼似乎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只是打开天窗把一只手伸出来向天挥动着。渐渐远去。

      灰狼在这儿的时候,老马什么事儿都得找他商量。他这一走,马三心里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他反过来一想,其实这样倒好,他到这大洋彼岸来平地抠饼,绝对不能老拄着拐棍儿。人就是贱,见了拐棍儿自然就想拄着。现在,拐棍儿没了,就全靠自己拳打脚踢吧。想到这儿,他拍拍自己的肚子,反倒踏实了。
      如今的世界,只要你一唱歌就会有听众,只要你一开博就会有读者,只要你有点儿能格儿,立马就有粉丝。果不其然,灰狼走了没两天,老马就有了两个铁棒子打不走的崇拜者。
      第一个是北大来的一个毕业生---海胜,他来普林斯顿大学的身份是陪读。在这阴盛阳衰的年头儿,这种事儿比比皆是。他太太是生物系全额奖学金的博士候选人,他嘛都不是。就是借着太太的光来米国的陪读生。您知道,北京人,尤其是男人-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儿。现今,太太天天学习忙个底儿朝天,而咱们海胜一个大老爷们就得在家里穿个围裙做饭刷碗。全家的所有开销,都靠太太一个人的奖学金养活着。这叫什么日子口啊?
      虽说,天天海胜告诫自己,大丈夫能伸能屈。可自己在北京的本事现在全都一点儿没用,没人的时候,他时不时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问自己:我是谁?我来这儿干吗来的?我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把自己问的五迷三道,越问自己越没底气。正在他心理状态万分危急的时候,老马横空出世。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老马就是旗帜,老马就是方向。灰狼在的时候,海胜也不好意思往前踪。如今,马三成了光杆司令,又不会英语,这正是海胜冲锋陷阵的好机会。
      那天,海胜去买菜远远看见老马的工具车在前面晃悠,他就立马跟上了。老马左转右转,终于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的树林后面。老马把车停下来,下车撒泡尿,抽根烟。小海也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下了车笑眯眯走过来和马三打了个招呼。
      “老马,你好!”
      “你好,你好。看着你挺面熟,你也是学社的吧?”
      “不是,不是。我也是普大的。见过你,我姓海,你就叫我小海得了。您在这儿等人呢?”
      “对呀,人家送了小蔡一辆车,她想让我给她看看。小区人家不是不让修理吗?我们就约在小树林后边见。要是有人问,就说走到这儿车坏了,我给她看看。”
      “没事儿,没事儿,美国人顶多是多管闲事,路过要看见,也得上来问长问短要帮忙,要打电话。他们雷锋的有点儿过分。”
      “我们就是怕这个所以说好了,停在树林后边,人们就不大容易看见了。”
      “那好,我给你打下手吧。”
      “那怎么行,我一个大老粗,你一个大学生。再说,我还没钱雇人呢。就是将来雇人,我顶多雇个阿米够,他们吃苦耐劳还便宜。”
      “老马,不瞒您说,我也是北京来的。自从我听说了你的故事,看到了你修好的车。就一心想拜你为师啦。真的,我也不要工资。有空就来给你帮忙,红花还得要绿叶呢,好汉也得两个帮呢。我可以给你打下手,还可以给你当翻译。我当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一来我学点儿本事,二来我的车出毛病,就和你一起修了。你看怎么样?”
      “小海,行。小伙子倒是北京人,说话不藏着,不掖着,直截了当。好呀,咱们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啦。好,从今以后,你那天有空都欢迎你来,咱们一起干。”
      从此以后,老马在米国有了第一个徒弟,还是北大毕业的学生,那就是小海。从此以后,老马如虎添翼,不对,应该说是“如马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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