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是狗非面前，请淡定

几天前，京哈高速公路上出现了大批志愿者联合解救520只待宰狗的一幕，场面既混乱，又壮观。

站在这群狗的角度，它们简直邂逅了天使，在急赴黄泉的途中，戏剧性地遇到了劫法场的恩人。——当然，车上五只先已倒毙的狗除外。如果狗也有自己的微博，那里一定会更加热闹，并充满着对人类的赞美；如果狗族里也有好莱坞，该事件定会被拍成一部史诗般的大片，以铭记京哈公路上那段逃出生天的“出埃及记”。站在解救者角度，他们虽然与车主和警察僵持了15个小时之久，但由于隶属获胜的一方（一家公司和一家基金会联手出资11.5万元买下了500余只狗，腾讯公司还发表声明，愿意负担被救狗的后续治疗及领养费用），他们油然而生的欣慰之感，一定会克服周身的困顿和疲乏。

但站在运狗车司机及该产业链其他相关经营者的角度，感受恐怕只是三个字：活见鬼。因为，根据我们初步了解到的信息，他们的行为都是在现行法律框架内的，没有证据表明他们在从事非法经营（部分志愿者怀疑车上的狗来路不正，但也仅限于怀疑），他们有权认为自己的正当商业行为遭到了粗暴侵犯。可以想见，爱狗志愿者是如此珍爱自己的感情，他们满心洋溢着一份人间大爱，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赋予自身行为以神圣的崇高感，再加上自发性群体行为所天然携带的推波助澜势能，他们难免说着说着就义愤填膺起来，这便会加剧以运狗车司机为代表的那一方的冤屈，后者发现，在志愿者充满仇视的眼神里，自己已平白无故地被视为一个非法者，一个缺乏人味的人。骤遭如此敌视，换了谁都会大感冤屈。

针对这个事件，互联网上已经争吵得沸反盈天，各派观点都有，目前似未出现明显支持一方、打击另一方的倾向。

在我看来，狗的问题是一个特区问题，需要我们额外对待。狗是如此特殊，我们根本不能仅从动物保护的角度加以理解。依照对待狗的态度，我们可以把人分成两个大类，一类是爱狗者，另一类倒不是极端意义上的恨狗者或食狗者（大多数食狗者恐怕也是偶一为之），而是拒绝将狗特殊化的人，我更愿意把他们说成普通人。就爱狗者来说，狗的问题不应被降格到动物保护层面，而应被升华为人道主义的组成部分。一旦结合狗的特殊性，这个看法也有可取之处。我们知道，在庞大的动物种群里，只有一小部分与人的生活存在关联，其中之一服务于人类的饮食和物质需求，另一部分则服务于人类的审美需求，后者中又分化出一个宠物分支，专司为人类破忧解闷、舒心展颜之职。狗不仅贵为宠物之尊，它还是人类唯一可以“朋友”视之的那个物种。除狗之外，视别的动物为朋友，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说词罢了，只有狗，以其天生的灵性和忠诚，让人产生毫不做作的亲情。假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允许有一个例外，非狗莫属。从古到今，人们不断读到各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说法，可曾有人感叹过“狗心不古”的？即使人间的各种情感都可能面临异化，狗对主人的忠诚也亘古不移。

既然这种动物主要服务于人类的精神，那么，即使依照“天地间，人为贵”的标准，人类也有义务对狗作出区别对待。因为，对狗的尊重与对人的尊重，具有某种一致性。

话说回来，上述看法仅限于爱狗者视角，世上还有大量并未与狗发生直接情感交流的人，他们视狗为动物家族中的寻常一种，他们拒绝对狗额外优待，老实说我们也找不到非难之由。实情是，普通人与爱狗者一旦在狗事狗非问题上相撞，彼此都会将对方看作天下最不可理喻的人。当普通人自以为在做最寻常的事情时——羊肉可以吃得，凭什么狗肉吃不得——极端的爱狗者眼里会飞出刀子，并直接把他判为恶棍。普通人由于对狗缺乏体己感受，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既然自己的行为没有违法，别人就干涉不得，但在爱狗者眼里，吃狗肉从来不是一个法律问题，那是爱，至高无上的爱。在普通人眼里，爱狗者的表情举止总有一份夸张和怪诞，好像每一句话里都含着一个“天呐”，但在爱狗者的自我认知里，爱狗是最为自然的举止，不如此才叫“非我族类”呢。

不幸的是，现行法律没有对狗的特殊性做出规定，这几乎注定了爱狗者与普通人之间的摩擦难以调和。问题的纠结也在这里：产生重大分歧的双方，没有明显的对错，一切只是视角和感受不同。一方以法律为根据（在文明社会，法律当然永远不会是一种借口），另一方则以情感和爱心为依托。两者孰轻孰重，无人敢轻易道断。任何一种合法行为，都应享有免遭谴责的权利，但假如我们忽视甚至纵容对人类爱心的伤害，法律的内在光亮也会大为减弱。

作为个人，我希望法律能有所行作，对狗权给予特殊关照。不过我也知道，其中将牵涉极为复杂的伦理和文化习俗问题，短期内无望解决。当此之际，爱狗者与普通人最好各退半步，多一份理解和容忍，淡定些。你是对的，对方也没错，双方最好都别以为真理在握了。关于狗的那份真理，我确信还没有下凡。

附带一说，我不养狗。

载《南方都市报》2011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