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跟是我的心我的心常激动莫名每次激动的结果都是受伤很深……” （《235.病人》）
咳，读一读，读一读，周实新书《无法安宁》中这一句，拳拳情辞，颤颤心态和诚惶诚恐的语气，捶胸顿足的自责。我总觉得作家周实像一个爱做白日梦的农民，一个地地道道的性格倔强的农民，一个种地在穷乡僻壤又心存魏阙的农民，一个坦肩露怀胸膛紫红有匪气的农民，一个站在地头咕咚咕咚大口喝水打量年成担待沉重的农民，一个与三坊四邻从不红脸却有城府、有见解的老实巴交的农民。
这个农民居住、生活在长沙这个繁华的省会城市，是一个在城市的传媒平台前沿——新闻、广播、杂志、出版界——工作的资深文化人士，想象中应当满是诗香、书香和墨香。但进入他的文字，感觉文人周实先生到底还是像一个劳作在田间地头上的农民——周实大伯。书页里一段一段的行文像是用脚跟翻开的田畴，一粒一粒的字词上像是溅满汗渍和泥泞，一篇一篇的短文像是冒着热腾腾氤氲地气的庄稼地，地里生长着小小的、瘦瘦的，但也沉甸甸的一粒粒果实。
农民周实大伯的文字庄稼地生长着、摇曳着阳光的味道，也铰接着、倒伏着运命的痕迹，也扭结着、苦涩着生活的况味，还敏感着、睿思着生存的神经……农民周实大伯到底不像文人周实先生，《无法安宁》一点也没有成功人士的翩翩风度，也没有文化名人的轻舞飞扬，也没有时代俊杰的潮头起舞，也没有风流才子的风花雪月。
当然，我说的是我所感受到的周实先生的文字风格、写作姿态和人世情怀，这一点在《无法安宁》或轻盈、或沉重的“絮叨”中尤其值得人们好好体味思量。
我觉得《无法安宁》是一部忧天忧命的残章断简。
中国农民忙种田，忙收获，忙生存，无论稻黍千重，还是瓜果满囤，依然晴时防涝、丰年防饥，总是一心作那敬天畏地的虔诚谋划。《无法安宁》也是这样。周实先生在近30万字的耕耘中，惦记政治、惦记社会，惦记生命、惦记文学，还惦记人情、惦记爱情，最终还是要在搜抉扒剔的生存间隙，直起腰来，抬头看看天，低头环视大地，整顿衣袂说“罪过罪过”，让出一片干净的空间，供奉出一颗敬畏之心。在《08.灯》、《11.奇迹》、《13.恐惧》、《20.把握》、《43.死亡》、《69.落叶》、《117.最后》、《123.天门山》、《150.很多时候》、《167.树》、《233.童年》、《238.究竟少了一点什么》、《244.奇异》、《269.消灭》、《295.残损》、《319.知足》、《321.怨恨》……中，农民周实大伯敬天畏地，祭奉逝者，呵护生活，终于是关怀良知，反思生存。生活不等于埋头种地，更需要抬头看看头顶上移动的云、缄默的天。这应了中国农民的一句老话：粮再多也没有日子多，人再大也大不过天大地大。
比如用这朴实的道理与心态来看待不安宁的社会，不安宁的人群，农民周实大伯有了未卜先知的预感，有了预感便惶惶地给潜在灾祸釜底抽薪，嘘寒问暖地提醒、古道热肠地劝解和心忧天下地祝祷，借以平息自己那一颗无法安宁的担心——
怨恨之火燃烧起来又慢慢地暗淡下去。怨恨也是有限度的。
无论是左是右的生活，所有坚持都是徒劳。
所有的抗争都用完了，所有的嘲讽也用完了，希望落空，眼神暗淡，背也驼了，伸不直了。
剩下的只是一片空旷，什么也不可能得到。不管听到多少许诺，不论听到多少承诺。
整个生活造就成了一连串的牢骚不满，在这怨恨的草木灰下一闪一闪地阴阴地燃着。
但愿不再有风从谷底来。 （《321.怨恨》）
我又觉得《无法安宁》也是一部用脊梁写就的人生气节感言。
中国农民种田的资本是吃苦耐劳，挑土蒡田靠的是自己的一身筋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所以农民有农民的骄傲，腰杆硬，勃根儿犟。土里刨食，大道理没有，禁得住田野山野季风的抽打。人生经验和生活感悟如同杂树疙瘩一般，够结实、很朴白，像田埂一样有弧线、有茅草野花，有诗意、很民间。《无法安宁》的一小段一小段文字也是一样，都是记载着周实先生人生气节实在的经验。在《02.生命的意义》、《04.男女》、《16.现实》、《27.陌生》、《31.思想》、《40.读与写》、《59.静》、《63.蝴蝶》、《73.我的风景》、《75.小的》、《78.废人》、《94.美而至纯》、《103.荷》、《109.星空》、《138.怀念狼》、《167.树》、《207.最后的自己》、《225.终归》、《232.书呆子》、《234.刑警》……中，农民周实大伯在收工回家的路上，在渠沟田头，捡拾起一块柴火茎、一截麻绳头、一条遗落的稻穗，乃至一堆牛粪，还有一只燕影、一声鸟鸣，乃至一群风马牛，用观察也用思考，把它们改造成一小块一小块骨头，拼接出一副自己的脊梁。这是说话风格的脊梁、理智趣味的脊梁、做人做事的脊梁，它们终于构成农民周实大伯的脊梁。
在文化态度上，即便那些人人都提及的西洋经典，农民周实大伯有自己的言说方式。比如那一位来自西天的受磨难的西绪福斯，是一个沿大洋蓝色海风吹来的希腊神话人物，是一个流行当下的关于人生境遇的时尚的外来象征，说着翻译的语言，演绎着西人的逻辑，彰现着欧罗巴民族的思维和品性。农民周实大伯谈及它，是用中国农民的眼光上下打量，依然离不开阴历二十四节气的思维，像谈及自家吃灰扒土的穷亲戚——
……
总是听说你的名字，西绪福斯，西绪福斯
在那诸多的书本里和那诸多的谈论中
字字似乎怀着钦佩却又好像抱有怜悯
你到底是一个英雄还是那样一个罪人
或者只是一个蠢人，一个遭人耻笑的蠢人
做工的是不谈你的，务农的也不会说你
因为他们与你一样，日日夜夜，默默无声 （《34.西绪福斯》）
我还觉得《无法安宁》是一部呵护三老四少的絮叨心语。
中国农民的一生的光荣就是村口上修路筑桥名留青石碑的愿望，平日里过的就是隔三五年翻修屋舍、砌墙搭炕的生活，计算的就是什么时候满月，什么时候娶媳妇，什么时候是爹娘养老送终祭奠的日子。世世代代的生活日月迢递，年复一年，万变不离其宗。《无法安宁》中的农民周实大伯是一个过来人，知道人生、生活、日子里，哪一座桥要坍塌了，那一条路曾经滑过坡，屋檐上的云预示着什么季节的风，走路的年轻人会遭遇什么样的坎坷。他把这些经验、教训、感悟、沉思，还有那些过来事、过去人，从乱世一般的社会生活场域中一一剔抉出来，写下来，标上记号，给那些愿意听的人作启示，做赶路的灯。
比如《04.男女》说混沌初开，有了高贵，有了清灵，做男人要做大男人，做女子要做小女子；比如《18.世界》说人间并不大，只有你我他，伸开手臂就可拥有，你走了，我走了，他走了，世界没有了；比如《21.猎手》说人嘛就是猎手狩猎的对象，要做高明的狐狸战胜狡猾的猎手，不要狡猾的狐狸逃不过高明猎手的手掌心；比如《127.窗》说要守好自己的土，安好自己的家，不要让别人占了自己的床榻；比如《256.自由》说自由、民主、平等、博爱动听闪亮，人人都喜欢，但空洞的自由也折磨人，单个人而言，自由莫若自在……
所以，我最后从《无法安宁》中，仿佛看到一个农民周实大伯在农闲的日子里，褪服换衫，成了一个游街走乡的托钵僧，山阴道上，景行行止，与人唠嗑、絮叨，负暄打呼噜的形象；也仿佛看到了刀光剑影中，一根倔强的脖颈举在半空中的性格；还看到了一个风扑扑的进城农民，在剧变的景观面前“晕街”的情景；更看到了在居家屋后一小爿自留地里，那一畦一畦未被污染变质、变硬的最柔绵的人性。
今天，面对华丽繁富的时代街景，拥有虚怀以待的心思，愿意虚怀以待的人不多了。但是，《无法安宁》这一本朴素的书，对一个谦虚的人，对一个还愿意谦虚的人而言，是可以从作者周实用一串串生活脚步缀成的这一本思想情感随笔的新著中，去反思工业时代人性、人情、人心这些无用之用的问题的。如果说生活是一张网，《无法安宁》中提炼出来的这382个问题，便是链接和厘清这张大网的节点。《无法安宁》其实要用安宁的心来读，就会读到社会认知、获得人生启迪和感受审美诗意，就会有一小段一小段的惊喜。
作者周实说“我的脚跟是我的心。”因为这话里话外朴实诚恳，我读了我相信。
《无法安宁》，周实著，－广州：花城出版社，2008.1.
字数：280，000字
印数：6，000册
定价：25.00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