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的丝和剪脱蛮

1、

雷的丝和剪脱蛮

Ladies and Gentlemen！

这是洋人咋唬着要演说什么的，喜欢用来吸引听众的一声咋唬。

如果这声咋唬发生在法国大革命前夕，要讲的还是社会契约，人权平等，那些听众穿得破破烂烂，心里还想着造反，肯定不会马上觉得自己被这声咋唬抬高了多少，保不准，三急之余，一边听着演讲，一边在大街上出恭，为的是不错过契约人权什么的，又因为那时的法国没有公共厕所，不得不做一个在大街出恭的“剪脱蛮”。“剪脱蛮”风度还一点的，大概也就是急急地跑到附近矮平房的墙脚，猴急地方便去。才急急地跑回，便希望演说者在他离开的时候，是喝水休息，没有趁他不在，把契约的真谛全部讲完了。

后来，雷的丝跟着剪脱蛮走遍了世界，就把那声咋唬带到了世界。这来到中国呢，就因为中国有上海，上海有洋泾浜，剪脱蛮就像真的剪去了蛮相，文绉绉的，变成了绅士。这一变不得了，那时，剪脱蛮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一行一止，甚至放只屁，打只喷嚏而说一声“伊格是臭死米（Excuse me）”也是翩翩风度，绅士得紧，不再是剪脱蛮了。

所以，只要一提到英国绅士，也就忘记了“剪脱蛮”，被鲁迅说成“假洋鬼子”的，其实就是端着真洋绅士的做派，拿着一根打狗棍一样的丝蒂克，瞎子走路一般，在路上点点戳戳走着。再说了，开辟法租界的法国人早就忘记了自己大街拉屎的黑暗历史（那是专制造成的嘛），“契约”到上海的也是西装革履，跟英国剪脱蛮比较着谁更剪脱蛮，洋泾浜人士分不出高鼻子哪个更高，也就把不再当街拉屎的法国人也称为绅士，于是，原来的英国绅士也不得不改了，剪脱蛮不论国籍，绅士也就成了穿西装的高鼻子的统称。

2、

雷的丝最早来到上海，还是粉臀罩着半只灯笼，再拖上裙摆的时代，有雨没雨，都要拿一把小伞，上身紧紧包粽子一样，还要配上百褶的花边。怕出香汗的，就把领口剪大点，袖子做短点，就好比小脚粽子故意剪去点粽叶，露出袒胸露臂的优雅情骚。远远望去，颇有点像一把被风刮得倒开花的油布伞，倒开花朝下地插在那里，上面亭亭然若玉一样立着千姿万态的玉女。如果芳姿摇动，轻步曼行，则好像笔杆腰上系着半只灯笼，倒扣着，紧贴地面，款款而动。在水一方的洋泾浜人士看了，抹一把哈喇子，激动地想用《诗经》佳句来描述，结果只能吟诵半句两个字：

“淑女！”

于是，雷的丝就这样和剪脱蛮一道，因为那一声诈唬，就天配地合地做了一对，绅士和淑女。毕竟土著的上海乖囡那时还不是那么可以袒胸露臂还淑女的，就自觉地带着闺怨，用闺秀来抵制。闺怨之余，气恨洋泾浜就这样把淑女的大号白白送了人，就干脆把自己和淑女划清界限，也就是你淑你的女，我闺我的秀。这一股闺怨发作的结果呢，就是导致淑女必须是倒扣油布伞加金发碧眼，读着《诗经》长大的闺秀，反而不是淑女了。

3、

没有人会追究洋泾浜的拉郎配，直到现在，雷的丝的单数，雷的（Lady）还是被人认为就是淑女，雷的丝就是淑女的复数，就跟剪脱蛮也有一个剪得慢的单数一样。要命的是，金发碧眼的，总是走在穿衣女权运动的前面，淑女也就越来越养眼地告别半灯笼倒扣油布伞时代。一到如今，漫说袒胸露臂已经不够淑了，就是那颗爱心的标志是来自胸沟还是来自臀沟，也还容不得追究明白，那边倒是胸沟装越来越抵不住臀沟裤的挑战了。更不要说动不动就以保护动物的名义，赤身露体冲上街头，哪里还有人敢说穿比基尼就是伤了风化的昏话？！

由此，洋泾浜人士的淑女观也就跟着改变了。从前上海乖囡的闺秀也就越来越被看重，服装的外观已经远远不能罩住一个女子的内秀，更不要说反映出内秀了——服装越来越只是“内秀”的衬托了。而且，上海乖囡们也早已不顾那道淑女和闺秀的堤防，带着冲破淑女专利，侵夺淑女版权的痛快，纷纷跑到沙滩领略那着比基尼去憧憬太阳照样升起的风光，还夺回了闺秀也可以淑女的光耀。

于是，洋泾浜边上出口的“淑女”，也转成了内销：闺秀也可以自称淑女了。好在有《诗经》垫底，再说洋泾浜人士吟诵半句佳句的“版权”本来就是先盗用了《诗经》，读过《诗经》的前闺秀淑女也就不怕洋泾浜人士较真版权了。再说了，就是盗用了洋泾浜的“淑女”版权又怎么样？朗朗乾坤，赫赫女权，还奈何不得你一个说话没遮拦的洋泾浜么？

所以，不仅淑女是雷的丝，闺秀也是雷的丝了。

4、

问题的问题是闺秀雷的丝了，就不可能像洋泾浜那般浅薄，毕竟能读诗经，就能读洋码子。那四个字母的LADY，必是最容易吃透，也是最想去吃透。可是，越吃透，越是一股无名之火带着闺阁的怨香，升腾起来：雷的分大写小写，雷的丝更是广庭大众地，一吆喝起来，即使能够吆喝出一个大写的L，也是颇有点“女人们”的粗野，至多也就是“女士们”。深究起来，还很难说吆喝者的心底里是有着深厚的女权感情，一咋唬“雷”就想到“淑”的。再说了，淑女淑女，最讲究的就是矜持淑娴，就像从前闺阁里的内秀，根本就不是那般咋咋唬唬地，可以高声大叫的。

因而这里面的讲究就是闺秀继续矜持着，虽然“淑女化”了，却是最怕人家叫她们淑女，就是比基尼罩不住那充满了的淑女优雅风骚，也是断然不能容忍别人嘴没遮拦地直呼淑女的。就好比闺秀芳名，是不能冒昧直呼的，淑女哪里可以“淑女长淑女短”地随口瞎咋唬的？而光荣传统的男女大防，还让淑女们或然地从“淑女淑女”的咋唬中，品出几斤调情，立马会怀疑咋唬者的别有用心，那咋唬者漫说跳进臭水烘烘的洋泾浜，也已经说不清，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是洗不清的了，干脆下来，就像封垫洋泾浜一样，封住了淑女随便叫的嘴。

这么一推算讲究，闺秀淑女化了，反倒有点不敢做雷的丝了，至少当“雷的丝和剪脱蛮”被咋唬起来，她们不会再心虚地想，“那是在叫我们”。

5、

有半句语曰：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很深刻的，这闺秀淑女的推算讲究，如果认真起来，还真是有点怕怕的。雷的和雷的丝，说到底，毕竟还是有个女字撑着。洋泾浜人士当初吟诵出半句诗经佳句时，至少在指出淑女是女的这一点上，还是不可颠覆的。闺秀淑女化了，认真地推算讲究下来，毕竟还是雷的丝的一部分，总不能为了颠覆洋泾浜，而把雷的丝是女的也颠覆了。

这倒要讲到一段绅士用雷的称呼女士的故事。一个小写的雷的，不过是副总理的级别，来到美国，国会的“绅士”们专门开会讨论怎么称呼这个小写的雷的，想了半天，也议了半天，结果投票通过的决议是，把小写的雷的，改成大写的雷的，于是，在中美外交史上，就有了Lady吴仪访问美国的记载。

问题来了，Lady吴仪怎么翻？她和小写的lady吴仪有什么差别？是翻成淑女吴仪呢？还是翻成女士吴仪？后一种颇有点不讲究也是一种讲究的味道；前一种，淑女吴仪，按照淑女不可随便叫的女权规矩，绝对是口没遮拦。真叫人无从开口。好在音译可以解决叫不清楚的问题，所以，比较正确的叫法，就是雷的吴仪。吴仪这样雷的“雷的”，是有很多粉丝的，包括笔者，那就是“雷的丝”。不过，那是要经过此丝非彼丝的讲究的，切不可丝丝入扣，混为一谈的。

6、

所以，言而总之，雷的丝是女的，剪脱蛮是男的。

洋泾浜一开始以偏概全，看到几个剪脱蛮就把所有的高鼻子叫成了绅士，也没有搞得很错，至少，高鼻子绅士是男的这一点上，洋泾浜人士是不错的。再说了，假洋鬼子能够端得出真洋绅士的人样，前提也是男的。

问题的另一个问题是剪脱蛮，它是一个复数，不是剪得慢的单数。单数的剪得慢的事好办，只要据说一下，就可以查三代查到中世纪的骑士，而英国的贵族制度，也拿着剪得慢作为贵族等级，所做的手脚也就是把小写的g改成大写。那老太太从她的老外婆的老外公的老辰光开始，就被宪政双规了（那就是只能在规定的地方和按照规定的内容行使女王的权力）。虽然，女王还是可以在双规的时候，仍然对剪脱蛮宣布，朕封这个剪得慢（小写的）为大写的剪得慢什么的。英国人绝对不会怀疑女王是不是老糊涂了，连“剪得慢”和“剪脱蛮”也分不清，更绝对能够读出被封的那个“剪得慢”有一个大写的G。

大写的“剪得慢”据说早就经过革命，大众化了，剪脱蛮化了，于是，那声咋唬的一半——剪脱蛮，就可以被洋泾浜翻成绅士，但是，细究起来，其实还可以加一道“们”。

7、

问题就出在这道“们”上。

它使得所有剪脱蛮当中，不少可以免去查三代的手续：没有骑过马也做了骑士。再进而绅士。再世界主义一同都大同地，不分国籍，鼻头高的男人都一道“们”下，齐齐地剪脱蛮地绅士们了。弄得洋泾浜人士也扣好西装，拉好门襟，点点戳戳地不在乎自己的鼻子的塌度，摇着文明棍跻身绅士剪脱蛮的行列——一道“绅士们”起来。

这么一来，就引起了也是绅士但不以绅士自居的鲁迅的愤怒，又不好推倒绅士是男士这一世界大同，于是，另造剪脱蛮的译解：洋鬼子；再根据洋泾浜人士的鼻头塌度，再造了一个“假洋鬼子”。其前提，瞎猜猜地讲，也就是对不查三代就想做绅士的剪脱蛮，保留了相当的不同意见。

8、

想想也是，那三代之上有案可查的，才可算根绅苗士的，哪里有昨天还在比哪个跳蚤掐得响，今天穿上一件培罗蒙就可以做绅士的？

但是，鲁迅的大智慧就体现在不能把假洋鬼子直接叫成假剪脱蛮。绅士就是男士，不管能不能查上三代，只要能够进那道“们”，都可以叫剪脱蛮。而且，不仅是剪脱蛮，就是没有“们”的剪得慢，也因为只有男士能够做得的事实，也不能把没有得到老太太赐封的剪得慢，不顾性别可能被误解的风险，偷懒地直接叫成假剪得慢、伪绅士。查不出三代是骑士是可以的，据此就说人家是伪绅士，却可能变成了把人家诬蔑成假男人的构陷。毕竟绅士西裤的门襟不只是一道服装装饰，伪了假的云云的，就会变成太监之类的恶意，那是要闹出事来的。

9、

剪脱蛮，这么一来，也就和雷的丝一样，变成了说简单就简单，讲复杂就复杂的问题了。你比如一个绅士，来个绅士救美，一记文明棍，敲昏了一个小偷，使受到惊吓的淑女的细软完好无损。警眼子过来，绅士为了证明一棍下去的文明绅士度，就报告了：

“Officer, this Gentleman tries to rob this Lady!”

——警官，这只剪得慢妄图抢夺这位淑女的细软！

这里，如果绅士不用剪得慢来称呼小偷，就是语言很不绅士，那是要影响到一记文明棍下去的绅士力度的。但是，警眼子怎么记录绅士的报告呢？假设为如次：

——One lady and two gentlemen. One gentleman, who was stopped by another gentleman, tried to rob the lady, who was saved by the one，who stopped another gentleman. And the one gentleman who stopped another one by his stick， reported, “Officer, this Gentleman tries to rob this Lady!”

怎么翻译呢？

先用译音版的：

——一个雷的和两只剪脱蛮。一只剪得慢，就是被另一只制止了的，妄图抢劫雷的之细软，雷的就是那只制止了另一只的剪得慢救护下来的。这只用文明棍制止了另一只剪得慢的剪得慢向我报告：“警官，这只剪得慢妄图抢夺这位雷的之细软！”

再用洋泾浜淑女和绅士版的： 

——一个淑女和两个绅士。一个绅士，就是被另一个制止了的，妄图抢劫淑女的细软，淑女就是那个制止了另一个的绅士救护下来的。这个用文明棍制止了另一个绅士的绅士向我报告：“警官，这个绅士妄图抢夺这位淑女的细软！”

还有没有其他版本呢？不晓得。也不想再去细究了。反正剪脱蛮可以又是绅士又是小偷的，就怪不得鲁迅不以绅士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