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的江山里安身立命－－刘刚访谈

 郑士波
??刘刚何许人也？
??他称自己是“走江湖的”。1992年，他毅然放弃安逸的机关工作，远下海南经商。当年他的导师刘泽华先生对此不无遗憾，以为中国多了个生意人，少了个史学家；但又很无奈，以刘刚的性格，与其在体制下做个委曲求全而又难有作为的模式化史学家，倒不如去做生意挣点钱——发财未必，至少能过不受约束的自由生活。
??最初在海南住在“十平米的小棚子里”，晚上“蝙蝠飞来飞去”，他也自得其乐。他经常上午写诗，下午到股市看股票。他说“天无绝人之路”，从朋友那借来一百万炒股票，过了一个多月就赚了两三百万。
??现在做公司，他把公司的大部分股份都分出去了，实行民主化管理，自己拿很小的一部分。他不想上什么财富排行榜、世界五百强，“生活够了就行了”，留给自己更多的时间呆在家里，“看书，写书”。对生活，他说要学会做“减法”。
??有识之士在灯下读他的《中国史诗》，浩叹“其人真乃一豪杰也”。
??“两千多年来，历史已习惯于用王朝为中国命名，久而久之，忘了中国本身，以为王朝就是中国，唯有在王朝崩溃时，才发现它只是过客。”写在刘刚在和夫人李冬君合著的《文化的江山》的封面上的这句推荐词，是我目前所看到的一个最有诗意的侠客，对历史所下的最为精妙绝伦的断语。
??刘刚一语中的。虽然这些年刘刚一直在商海游刃，但是从没停止过对历史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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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文化的质是“王权主义”
?? 《学习博览》：您当年在南开大学，师从刘泽华先生。先生对您有什么影响？
??刘刚：上大学期间，我逐渐走向自我之路，刘先生对我影响很深。他认为中国文化的质是“王权主义”：在所有制上，土地和人民都归王权所有；在经济形态上，权力支配经济；在政治制度上，表现的是“中央集权”、“君主专制”；在思想文化上，搞大一统，要求整个社会只接受一种思想，只有一种思维方式。刘先生的学问是土生土长的、原滋原味的东西。
?? 《学习博览》：怎么才能走出“王权主义”？
??刘刚：人民，在王朝时代里，是臣民；在民主国家里，叫公民。如何从臣民转型成为公民？人民是群体，公民是个体。要成为公民，首先要成为个体。公民是一个政治问题，个体是一个文化问题。你要在政治上成为公民，首先要在文化上成为个体。
??要走出“王权主义”，要走自我之路，要有个体觉悟。遗憾的是，我们的意识形态也好，传统教育也好，把个体觉悟的路堵死了，我们需要把这扇门打开。
?? 灭掉心中贼，折腾出精神病
?? 《学习博览》：中国的传统文化里似乎很缺乏您说的这种个体的觉悟？
??刘刚：中国文化一直强调两方面：一是文化的圣人性，要向圣人学习，做到天人合一、内圣外王；一是文化的人民性，不谈个体，甚至排斥个体，要“无我”。它所追求的目标，就是消灭自我。
??儒家和理学家都有这个问题：不是要找到自己、认识自己，而是要“无我”，要灭心中贼。曾国藩在修身日记里，每天把自己痛斗一番，痛骂自己不是人。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又怎么会把别人当人？所以他杀太平军是很狠的，号称“曾剃头”。他天天这样灭心中贼，差点折腾出精神病来。后来打太平军，就没时间写日记，停下了，倒还好了。
?? 《学习博览》：在当下很多人眼里，曾国藩这样做很成功啊。
??刘刚：那是王权主义的成功。晚清没有他的话，天就塌了。但不要期望曾国藩能开创什么历史新局面，他只能收拾残局。碰到西洋人的话，就不知道这个贼怎么弄了。
??他灭心中贼，成为内圣；灭山中贼，成为外王——一生就灭这两贼，灭得比较成功。他最开始是跟理学泰斗倭仁学的。倭仁什么也不会干，就是修身功夫好。曾国藩把日记拿到倭仁那去批改。倭仁说今日之我死，明日之我要从死里面活脱脱地生出一个新人来。毛泽东不就是这样吗？把原来的人灭掉了，换成一代社会主义新人。毛泽东搞的斗私批修的那些语录跟曾国藩一模一样；“三大纪律、八项主义”是抄的曾国藩湘军的军歌，只是改了几个词。
?? 发现文化的中国
?? 《学习博览》：很多人在王权主义的中国里找不到出路，怎么办？
??刘刚：其实，在王权主义所构筑的王朝中国之外，还有一个文化中国的存在。所有王朝都在兴亡交替中，短则数十年，长则数百年，难逃一亡，惟有文化中国越千年，历百世，还在发展，凝然而成文化的江山。这才是你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找到了它，你就会发现出路。
??陶渊明为什么敢回家去？而且回得那么豪迈，而不是灰溜溜地，他肯定发现了一个新天地：“桃花源”、“刑天舞干戚”……那是他的一个世界，他的文化中国。嵇康“非汤武而薄周孔”，把所有王朝都给否定了，连尧舜都不在话下，因为他们不过是王朝统治者。陶渊明、嵇康他们不在王朝中国活着，他们在文化的中国里活得自由而尊严，丢了脑袋都不怕。
?? 《学习博览》：刘老师似乎特别喜欢魏晋南朝时期的这些人？
?? 刘刚：中国有一批先秦诸子住在中原，还有一批“江南诸子”，比如《世说新语》里那些人。他们是真能理解文化江山的人。一曲广陵散，我是江山的王；“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那种神采；兰亭序里“山阴道上行，如在画中游”的神韵，我都神而往之。
?? 谢安指挥的淝水之战，把战争达到最高境界，是审美境界。晋朝只有八万大军，胡人号称七八十万。苻坚自以为强大，“投鞭可以断流”。但谢安知道，自己只要镇定地坐在这里，这场战争就有必胜的信念。果然，胡军只败了一仗，马上就八公山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败涂地。虽然谢安坐在那里和谢玄不紧不忙地下围棋，但他心里知道，整个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全民皆兵，民间的抗战力量都在准备着。谢安的底气是来自哪里？来自那个奄奄一息的王朝吗？那个王朝是要靠谢安活下去的。毫无疑问，他的底气来自文化的中国。
?? 《学习博览》：可否形象地描述一下这个文化中国？
??刘刚：在文化中国里，风光无限，美不胜收，历史文化都累积在这座江山里。那唐诗宋词，一个诗人、一个词人都是一座座山头，李白、杜甫都是文化江山中的王者。那么多的帝王将相能在里面立山头吗？到现在为止，妈妈还是对在摇篮里的孩子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文化在潜移默化中传承下来了。
??历史书上说，中国亡于元朝又亡于清朝。其实，文化中国何时亡过？那不过是改朝换代罢了。没有一个异族能够入主我们这座文化的江山。它可以入主王朝中国，但是很快就会被我们这座文化的江山同化掉。
?? 守住文化的江山
?? 《学习博览》：这么看来，文化中国远比王朝中国更有生命力啊。
??刘刚：顾炎武说天下不能亡，天下指的就是文化的中国。历代王朝亡了也就算了，天下是不能亡的。
??很多人天天嚷着爱国，忙着救国，根本就不明白到底爱的是什么，救的是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其实就是王朝中国。王朝中国值得我们去爱吗？它专制，你也无条件爱它吗？文化的中国，根本不需要去救。所有救国的人救的都是王朝中国。晚清有什么好救的？它该死，你应该加快它死亡。孙中山不就踹了它一脚，把晚清革命掉了吗？鸦片战争也好，甲午战争也好，打的都是晚清，你屈辱什么？晚清在灭亡，中国在进步。
??在历史的循环里，起起落落的是王朝中国，而文化中国是在不断发展着。近代以来，中国遭遇两千年来未有之巨变，方死方生。方死的是王朝中国，在民主和科学的历史大潮中死去；方生的是文化中国，在“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中新生。文化中国一直在发展，也在国际化。你跟着文化中国一起成长就行了，能增添一份力量推动它往前走，就善莫大焉。
?? 《学习博览》：那么，我们对于历史上所谓的“反清复明”也要做重新的评判了？
??刘刚：“反清复明”是个伪命题，我们真正要守住的是文化的江山。国破家亡，顾炎武为什么跑到考据学里去了？学术界传统的观点认为，大家被杀怕了，就埋在故纸堆里偷生。其实，顾炎武搞考据学是别有怀抱的，他要留住中国文化的根。满清入关，把孔孟之道拿走了，把程朱理学拿走了，把科举制也拿走了，这些表面意义上的东西全拿走了，它也只是拿走了一个王朝中国。那我们真正用来抵抗的是什么？我们还有一个文化中国。
??在清朝，程朱理学是它的意识形态，考据学只是一个民间的学派，但是考据学的力量太强大了，以致后来清朝统治者不得屈服这些人，把考据学作为正学。这些民间思想者，他们守住了文化的江山。一直到章太炎，也是从考据学里面来的革命家。梁启超、胡适这帮人都很推崇考据学。胡适说考据学，发现一个字就如同发现一颗星球。
?? 《学习博览》：真没想到考据学是这样别有怀抱？
?? 刘刚：这些人都是拿生命在做，一个字一个字地抠。这个事情，满人做不了。像顾炎武、黄宗羲这些人，他们死守住江南这一块，文化中国就不会亡。江南文化就是我们民族生存的底线。清军入关，在北方，基本上没有碰到一次像样的抵抗，真正抵抗都在江南。江阴一个四万人的县城让清军在城下丢了七万多尸体。如果中国有五个这样的县，清军是入不了关的。阎崇年跑到无锡讲清朝的正统，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太正常了。因为，很多江南人的祖上是被清军屠杀过的。
?? 禅宗的江湖：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 《学习博览》：刘老师，您怎么定位自己？
??刘刚：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喜欢当官，是走仕途的。我跟他说，我是走江湖的。江湖之路通往文化中国。当然这里的江湖，不是武侠小说里打打杀杀的江湖。真正走江湖的，是禅宗这批人。
??唐朝那么伟大的时代，没有思想家，只有一些诗人，可能吗？唐朝那些开宗立派的思想者，他们失踪了吗？宋朝王安石问他的一个姓张的同僚，为什么孔孟以后，中国就没有出现过伟大的思想家？张说怎么没有啊，我看马祖、百丈就比孔子伟大，这不都是禅宗上的人吗？儒门淡薄，收拾不住。禅宗的这些龙腾虎跃的思想家，不是儒学能够安抚得了的，也不是佛门的戒条、清规戒律能够规范的。他们在山林里，生活自给自足，思想自由自在，他们把汉语推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禅诗一点不比唐诗差。
?? 《学习博览》：禅宗的思想跟西方的哲学也有相通的地方吗？
??刘刚：黑格尔认为《论语》不是哲学，充其量只能算做伦理学。如果把禅宗的语录给他看，他就不敢这么说了。禅宗接触的问题都是现代哲学最关注的。
??禅宗把所有的东西都剥离干净，剥离到只剩下你自己，即心是佛，找到了自我就是佛。禅宗跟苏格拉底的哲学是相通的。苏格拉底说，阿波罗神喻最高真理有两条：一条是认识自己；还有一条不要过度，要有分寸。苏格拉底用辩证逻辑的方法，把所有的问题重点都剥离了；禅宗是单刀直入，一刀捅进去，直接就穿透本质。
?? 《学习博览》：一般人怎么进入禅宗的境界？
??刘刚：很简单，禅宗要从劳动生活中进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每天都去劳动。百丈80多岁，还扛把锄头下地，小和尚把他的锄头藏起来了，他就不吃饭。那些小和尚一看不对，赶快把锄头给他，不然就把老和尚饿死了。
??禅宗讲平常心，过平常人的日子，吃平常人的饭。不要问那么多的东西，只管当下。当下在吃饭，就好好吃完这碗饭，吃得心情愉快。为什么深山里的老头、老太太们都活到一百多岁呢？他们就是在一个很纯朴的环境下修行。有很多老板，兜里有多少个亿，经济形势一不好，没几个没有神经病的。
?? 活在当下，就不会贫穷
?? 《学习博览》： 我们怎么能够保持自己经济和人格的独立呢？
??刘刚：首先要放下自己，不要以为你是精英，是启蒙者，你就是一个人。人的本质是劳动，你要靠自己的劳动去找一口饭吃。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脑子不太好，每天摆地摊都能活下来，我们这些头脑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不能活下去呢？
??要把自己当作个体，把工作市场化，交易就可以了。交易要公平、合理，合理你就做，不合理就换一个地方。这样你就不会怀才不遇，不会生不逢时。你所从事的职业不过是一种谋生手段。剩下时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要是觉得别人不重用你，你自己重用自己不行吗？人要自用。
?? 《学习博览》：在面临人生取舍时，很多人难于做出正确的选择。您怎么看待“舍”与“得”？
??刘刚：要学会放下，多余的我不要。我做股票的时候，一看够了，就全部出手。我刚一抛，股票就跌下来了。很多人都赔了，因为他们幻想涨得更多。我跟朋友做股票赚了钱，一起在海南金茂广场买了房子。买完后，政府开始整顿海南房地产。我判断大势已去，就跟朋友商量要撤，他们还在犹豫观望。我直接去找开发商说，房子不要了。当时算违约，违约要15%的罚款，也有十几万。我认罚，好歹把剩下的几十万拿回来了。没多久，那帮人想再退的就退不了了，因为开发商没钱了，钱都用在打地基上了。我一个人跑出来了。他们说还是我聪明，我说我没有你们那么多想法，你们个个都是智多星，但智慧有副作用。
?? 《学习博览》：很多人想离开体制，可是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想着跳槽换工作，又怕自己陷入贫困，对他们您有哪些建议？
?? 刘刚：贫困不光是一种物质状态，更是一种精神状态。精神上贫困，即使有两个亿照样是穷人。当年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从来没觉得自己穷过。一身的本事、一身的力气、一身的智慧，怎么会穷呢？凡是觉得自己穷，他总是不自信，不认识自己。
??要挣点钱，还要考虑到十年、二十年以后，还要什么保险，想解决几百年以后的事情，你还不穷吗？你想在一点上就解决一生的问题，那你肯定穷。永远是穷者。立在当下，永远都有富裕。当下我吃饱了没有？吃饱了。睡着了没有？睡着了。愉快吧？愉快。还有点闲钱吧？咱们旅游去，住住五星级酒店去。这样生活，怎么会穷呢？今天我吃饱了，吃的不一定是燕窝、鱼翅，哪怕是粗茶淡饭，皮蛋豆腐，只要吃的愉快了，感觉好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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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博览》2010年3期
编辑记者－－郑士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