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路易·艾黎

本帖最后由 去意无边 于 2011-6-1 18:26 编辑


1969年,我十三岁,在长兴县吴山中学读初中。那所学校的前身,是雷震先生在家乡创办的长安小学。老底子的长安小学学费昂贵,普通人上不起,几乎是一所贵族学校。雷震先生恐怕不会料到,三十多年后,这所学校被贫下中农占领了。乱世出英雄,经过“文革”初期一番造反夺权,一位陈姓民办老师上台,当起了校“革领小组”组长。

陈老师嘴有点歪,但并不明显。当官以后,常常下意识地用手捂嘴角,因此得了“陈老歪”的绰号。他学历不高(好象是农技学校肄业),但能力强,尤其擅长搞宣传,在台上作报告,台下的人都听得乌珠凸出。在他的领导下,吴山中学风生水起,成了闻名遐迩的“教育革命先进单位”。按理,为长者讳,我不应该揭陈老师的短,但一避讳,人物就不真实、完整。好在陈老师本人似乎也不会介意。大约在五、六年前,我们见过一面,提起往事,好象在讲别人的故事,曾经的荣辱和梦想,“都付笑谈中”。

所谓教育革命,在我的记忆里,大概是工农兵上讲台、学生学工、学农、学军,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还有学生贴老师大字报,批“师道尊严”,等等。应该一提的是,本人因为大字报写得多、写得好,作为学生代表,被“三结合”,成了学校“革领小组”成员。吴山公社教育革命的先进事迹,上了省级报纸和广播。但没有人会想到,还因此引来国际友人路易·艾黎的参观访问。

初夏的一天,我和几个伙伴上山拾柴回家,母亲告诉我:李老师来过了,说有重要的事找我。我赶到学校,李老师告诉我:有外事接待任务。那时候,我还是个懵懂少年,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更不懂“外事”,心里就打起鼓来,说能不能换别人。李老师说:这是政治任务,不可以临阵退缩。他还给我壮胆:外宾也是人,没什么可怕的。

我虽然胆怯,但毕竟不肯放弃那份荣誉。于是,就按照李老师的要求,去准备三千字左右的发言材料。初稿写完,李老师帮助作了修改、润色,然后交给上面审定。按要求,我在发言时不能照本宣读,也不能脱稿发挥,所以,必须事先把稿子背出来。好在当时我的记忆力好,背自己写的文章,不怎么难。几次演练后,基本达到了要求。

“文革”时期,提倡天下大乱,(从而达到天下大治),但外交似乎还是乱不得,外事依然无小事。我后来才知道,路易·艾黎其实并非“外人”,而是“中国人民的忠实朋友”。但有关方面对接待工作的安排仍然慎密有加。艾黎到访前,还专门开了准备会。会上提了一些注意事项,诸如在外宾面前不能挥“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不能提“消灭帝、修、反”、“解放全人类”之类的口号,等等。这些注意事项,让我感到新奇、又很疑惑。因为似懂非懂,所以印象深刻。

当年,小溪口不通公路,路易·艾黎乘坐县电力公司的快艇,从水路来。上午十点时分,快艇终于在前方河流拐弯处出现。众人将客人迎进公社小会议室,宾主落座,艾黎先生拉我坐在了他的旁边。那天,我穿了一条草绿色的新裤子,那是家里为我会见外宾特意赶做的。为了经穿,裤料选帆布的,粗而厚。艾黎用手在我的裤子上摸了一下,似乎想弄清楚我穿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说,对艾黎的高鼻子、蓝眼睛,我有“思想准备”,那么,他的大手和手背上粗大的毛孔,则让我感到惊诧。

轮到我发言,我的心提到了喉咙口,但还好,我没有忘词,几乎一字不差地背完了稿子。天并不热,可我却满头大汗,好象爬了一座大山。也许是我的努力,让艾黎觉得应该有所表示,他将正在使用的笔记本和圆珠笔送给我,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对面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吴耕夫,秘书出身,颇有些学识,颔首示意我接受客人的礼物,还做了一个让我把笔插在衣袋里的手势。我按照他的指示做了。

笔记本很小,不到巴掌大,红皮壳子,主人已经用了一多半,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英文。那枝圆珠笔是红蓝双色的,笔的上端有一个转换开关,按起来啪塔、啪塔响,声音很好听。可惜,圆珠笔很快被我玩坏了,笔记本也被我弄丢了,倘若保存到今天,也该有文物价值了。至少可以作我会见过路易·艾黎的物证,而不至于“口说无凭”。

会见终于结束了,宾主合影留念,然后共进午餐。午宴据说是“四囫囵”——全鸡、全鸭、全鱼、全蹄膀。之所以是“据说”,是因为宴席上没有我的位置。饥肠辘辘的我,只能回家吃饭。不过,我对此毫无怨言,因为在宴席上吃“四囫囵”要提心吊胆,远不如在家里吃青菜豆腐、小鱼螺丝,来得自在乐胃。午饭后的活动,没有要我参加。艾黎一行到生产队参观学生学农。听说在现场,艾黎拍了许多照片。然而,艾黎一去不复返,没有人收到过他拍的照片,也没有人看到过他写的采访报道。也许艾黎先生的文章发表在国外的杂志上了,我们没有机会看到。

外宾的来访是破天荒的事,一时轰动乡里。但不知为什么,“主角”陈老师,并没有参加会见外宾。第二天,我们一起在校园里劳动,陈老师对我说:“《参考消息》登了:长兴县吴山中学红卫兵小将施勇,昨日在吴山公社大会堂会见新西兰国际友人路易·艾黎,双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我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心里还是有点“感觉”。从此,只要媒体上出现艾黎的消息,我都分外关注。1987年,路易艾黎逝世,邓小平为他题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我才知道自己当年会见的,是一位真正的大人物,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路易艾黎当年到吴山参观,是因为他也怀有教育革命的理想。上世纪四十年代,艾黎先生在中国西北办了一所学校——山丹培黎工艺学校,其办学宗旨是:坚持理论联系实际,提倡手脑并用,重视创造分析。他来吴山,想必是满怀热情和期望,来寻找“共同语言”的。然而,当他离开那里的时候,不知有何感想。四十年后回头看,我们当年闹革命,简直是胡闹,最终还成了革命的牺牲品——少小不读书,老大徒伤悲。

尽管如此,可我仍然以为,对于当年的教育革命,不应该全盘否定。晚年毛泽东,讲了无数昏话,惟独“教育要革命”没有错。只不过教育该怎样革命,值得商榷。半个世纪过去,教育仍然要革命,而且越来越迫切。改革开放前,“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培养“驯服工具”;改革开放后,学校成了名利场,培养投机分子。改革开放没多久,邓小平就发现“最大的失误在教育。”然而,毛病诊断了,却没有人开方子,更没有人愿意动手术,中国的教育渐渐病入膏肓。六十年不出大师、十三亿人人格缺失,这是“盛世中国”应该为之汗颜的。

一不小心,话又说大了,这不是我写这篇文章的初衷。俗话说:“好汉不提当年勇。”我想做好汉,但忍不住不提当年勇。哲学家冯友兰说过:“人生不如意,甚至很残酷,所以,人需要哄哄自己。”(原话记不完整,大意如此)打捞一段陈年旧事,想想自己先前似乎也阔过,从而改善一下心情,仅此而已。
资深“革领小组”成员,不服贴也难!
偶酿酱香入诗肠,常念老辣出文章.
让老范服帖,是本文的额外收获。
没想到施大哥还有这么一段辉煌的过去,更没想到当年的小溪口还去过这么一位牛人。
加入老范的“服帖”队伍,佩服一把。
哈,发现个牛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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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黎的回忆录或者什么文章有没有写到这一段?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幸亏是小学生,文革期间当过革委会委员的成年学生后来大多数被当成“三种人”审查过。
先佩服一下去意兄,再回忆一下俺上小学的辛酸往事。俺的小学是在老家上的,最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是没有带上红领巾,也就是没有加入少年先锋队组织,这在那个时代是人生的奇耻大辱。除了不守纪律的原因,还有一条要命的罪状,那就是在毛语录上乱画,估计是被某个革命同学举报的。
看看,好帖。
神奇的经历,至少,对那个年代的小学生是这样。难怪,去意兄如此淡定。
刚刚看完李娜的法网半决赛,心情还在那片红土场上,却还能第一时间被去意兄的大作抓住,啧啧。
这一段碰到一些闹心的人和事,写篇文章和自己开开玩笑,以防抑郁倾向,想不到引来诸多“误会”,实在不好意思。
这一段碰到一些闹心的人和事,写篇文章和自己开开玩笑,以防抑郁倾向,想不到引来诸多“误会”,实在不好意思。
去意无边 发表于 2011-6-2 22:26
还有这功能,那俺也写篇文章开开玩笑吧
即使在地狱,也要把它变成天堂
多好的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