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灵儿

许灵儿
   这是个姑娘,真名我不知道,“许灵儿”是个网名。她定还有许多其它马甲,但我网上活动得少,并不清楚。只在她亡故后,才知道其中之一,曰“许完颜。”


   她故时,非常年轻。所以尤叫人感伤。


   我跟她几乎没有交道。论坛上都不曾往还,更深的,就越谈不上了。但在弃世前不久,她曾把诗稿寄给我看,我也谈了自己的观感。我并不好为人师,相反,别人倘有师事之的苗头,我就头都大了。蒙诗友不弃,想要问道于盲的,实际颇不乏人,我一例这样回复:前有古人,外有造化,中有我心,有此三师,还犯得着别的三脚猫师父么?假使兴致高,兴许还讲一通拜师的坏处。然而,别人把稿子都寄来了,不谈谈看法,这总有负于人罢。所以每到此时,我就细细的评一下,再寄回去。许灵儿当然也照此办理――那时候,我并未意识到,后来会发生什么。


   她学诗时间很短,不过一年。然而极具诗感,假以时日,必会大成。我现在还记得她写“风”的几句:“万物入襟怀,四时从变化。无家未足忧,可以家天下。”当时就佩服之极。不过,一个人东西写得如何,老实说,我不大看重――这“一个人”里,也含着我自己。


   接下来,我跟刘芳逛西湖,住在“湖中居”里。这旅舍有台电脑,我于是向网上瞎逛,同时开了QQ,看有无留言。许灵儿便在QQ上找到我,聊了一阵子。聊些什么呢,似乎没有实际的内容。姑娘们都爱聊天,不单网上,生活中也一样,未必非有切实的话题,聊本身便要算得目的――我一惯讨厌男人的攻击性与自大狂,以为女人进化得要比男人佳妙,而更愿跟她们混,即使只干些无意义的事。然而聊天一道,我实在是不擅长,也不爱好的。当晚的聊,我大半已经没有印象。出了个小岔子,倒还记得。她怪我糊弄她,说,见过我照片的,不是这模样。这话没头没脑,我很奇怪,问怎么回事。原来她收到我传过去一张图片――想该是美男明星照罢。可是,我并未传图,并且不懂QQ上如何传文件。我意识到,这是电脑中毒了,有人插在聊天间胡闹。果然,不一会儿,电脑便黑掉,再启不动。


   便是这次聊,她告诉我,给我打过电话,但没人接。我说,正在游湖,待归后,你再给我打――我那时候,应当已经用上手机了,为何会接不到?具体的缘故,我也记不清了。


   然而,她的电话没来。来电的是她朋友,告诉我,她病了,去伦敦就医。托朋友向我问好。她的男友――或者丈夫?――跟她一起。姑娘远在外国,病起来可不大妙;幸好旁边有人,我所以略觉安慰。


   再下边的电话,是刘芳打来的,赫然讲她死了。我大吓一跳。细故不必再写,引当时做的诗罢:


  

   石人兄电至,告以许灵儿夭故,予茫渺不能语者久之。电止出饮至旭,醉中所思,皆平生与死相关者,乃索店家笔书此


   岂用萍飘絮泊为,殊乡异俗损蛾眉。天风弥渺魂安在,江海深沉梦不归。[注一]共计来朝言两对,竟持遗稿涕孤垂。茫茫六合浇杯酒,或有微香及汝随。


   注一:灵儿尝作《咏沙》诗甚佳,其辞曰:拳中抟不住,细细似人心。积久终成塔,千淘始见金。天风卷弥漫,江海浸深沉。屈子魂归处,长歌怅古今。


  

   便这么样,这姑娘忽的向我生活中闪了个照面,又忽的闪走了――并且从她自己的生活里闪走了。这样年轻,她的一生,也不过像条闪电而已。这闪电把天撕开道亮光,随后天又把它关上了――当然,再长的一生,也无非如此。


   人虽闪走,她并未全然与我无涉。我常常不由得想起她,尤其尖着脑袋,想象她那最终没打成的电话。如果打了,她会讲些什么?好些时候,这个疑问起伏不已,逼得我颇要近于偏执狂了。


   而且,她的朋友们也提醒着我。不知是两个还是三个,分别打电话来了――其中只一个我曾有交往,缘故呢,也是把诗寄给我看过。她们说,灵儿的长兄收集了遗稿,想印它出来,送给亲友们,聊为存念。她生前常跟朋友们讲,爱读我的东西,所以朋友们想叫我做个序。我当时没有答应,只说,可以做个跋尾,或者把我的诗评,印为附录。这序最当做的,该是长兄,其次则你们死党们,因为你们了解她,而我呢,实在是不够这个格的。


   实际,除掉这些,我不能做序,还另有缘故。在古之时,替人做序是颇为慎重的。序得对序主整个的作品下判断,而这判断,要求你对作品极熟、极有看法。此外,你的评论,还得把作品位置于当时通盘的文艺格局中,更进而位置于文艺史的脉络里。序虽短章,实非易事――当然,当代的做序,不在此列。求人做序,不过要借他人的名头权位;为人做序,也无非把韩愈的谀墓,提前到未死之时罢了。做个这样的序,倒是极省事的;然而,即使再省,我也终觉浪费脑力。所以倘有人命我干这活,我是不敢应承的,顶多只答应跋个尾――跋尾轻松得多,扯扯谈,开开玩笑,甚且讲点儿花边新闻,那都无妨的。


   然而,我犹豫许久,最终答应给灵儿做序。为什么?因为死。因为灵儿的死,我心里长久的死、对死的恐惧。


   但后来,她们没再谈此事了,也不知最终印了没有――并连她们的联络方式,我也已经没有了。我的序,也就静呆在电脑的一角,仿佛灵儿的静呆于坟墓――或者死的一个小角落里。这么一呆,便各是五年。幸而对文字与死亡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不比对生者。


   我把序录在后边罢。


  

   予夙不识灵儿,唯临弃世之先,尝以诗稿见邮,命予一观。予亦谬以己意,细为评析。后灵儿电话相觅,适予裹粮浪游,未克与对语,但自QQ传讯,知有此耳。迨及游归,待其电不至,而其友人之电则至矣,言灵儿病脑,赴诊英伦,托问予安。予竦而询之,知其偶配与共,汤药相调,虽异国弱质,而所恃有人,亦复心有所慰。彼时顾不识其疾之浅深也。孰谓再闻其踪,已冥然如此哉。


   予自婴孩,殆今中岁,历死生者屡屡矣,积感于心,罔或能解,或中宵孤饮,泣不能止,或群居广众,旧思突来,掩袖以避。以故旬月以还,或醒或醉,而灵儿之状,时恍然而至于耳目之间。其尤不能为怀者,苟灵儿电达,其语将若何邪。言其诗乎,言其所以为诗者乎,言予所评其诗者乎,抑但八卦乎诗坛之琐细也?予不能知矣。偶语未成,意灵儿亦不能预知之。逝水无回,死亡相迫,此细枝末节将永古沉沦而不可得其解矣。


   夫人生于世,其寿或及于期颐,其为事也,尤万千之难计,然统而观之,莫非琐细之物累以成之也。唯以其微渺,辄易轻忽,来既不重,过亦随忘,既堕湮沦,绝不复作。予故恒谓生即死,今日之成,即昨日之去,后有新获,即前旧必丧。吾生之不息而往,实赖死之如影相随。死虽为生之止绝,而亦生之柱础也。譬生如河,视其形尚在,不知河中之水,向死而趋,曾不舍其昼夜。琐细相承,密移无间,方生方死,即生即死,论人之亡,岂但临终之大限乎。予所以不能释怀于灵儿未语之语,政以此屑屑细故,触予死生思感之莫可奈何也。


   灵儿往矣,遗稿犹存。持诗以较其人,诗实亦詹詹细故。然自今而下,欲仿佛其人,亦唯赖此詹詹之物矣。其事愈可痛,其物则愈可珍。以故灵儿长兄汇而刻之,遍散于亲族师友。如此则亡者虽亡,犹有其不亡者在,生者非徒生,常警于生之危薄而知所重惜矣。


  


   2011/3/30

  
许完颜我曾经听一位年轻校友说起,应该是九十年代物理系的,其诗看得很少,感觉清丽而富于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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