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的短信

二叔的短信
   今年年初,我忽的收到一个短信。是首诗,读了老碰之作后写的。我惶然回复,问是哪位故人。结果那边回答说:我是二爷。爷者,爸也、叔也,原来是我二叔,把我吓一大跳。


   我自小没有二叔动笔的印象,他也并不学文。


   他当是老三届的。因为先祖父有点儿历史问题——在国军里当过军医,还升到不知是少校还是上校——连民办也不许他教,只能老实种地。这样过了大概十年,高考恢复了,他又考上大学。那时候,他已经有三个小儿了。


   读的是物理。怎么读的,我想象不来。只知每到星期六晚上,他就骑辆单车回家,第二天种田——这单车还是先祖父留下的。那时候,先祖母与小叔一家、先父与我一家、二叔一家,唯二叔算得正劳力。先父呢,虽为长子,只是个病壳子,不能自活,反为累赘。全家的田,都在二叔肩上。他这书读得怎样苦,不想也可知的。我们队里,一直传说我二婶的做菜,说是“一口锅,一锅菜,水一瓢,锅一盖。”这几句话把我略做了修润,但原意一点儿没走形,就是没有油,全拿水煮它一下。


   但二叔的书,实际似乎读得不错——我还能记得,他从学校里借了书回来给我看,比如林汉达的《前后汉故事》――后来他教书,也教得很好,老逼着他带高三,而且颇有些像近于名师了。但仕途不行。我们家的遗传,都没这个心眼的。他似乎做到校长或者书记了,而给别人搞了些莫须有的诽谤,撸下来了。依然教高三,只管书的事,倒也省心。


   他过日子也很受同辈的疵议。我举个例子。我有个亲戚,大我十二岁左右——二叔大我二十岁——他们是大学的同班同学。这亲戚后来混得不错,因节因事亲友吃酒时,他老批评二叔,讲他人做得不洒脱——当时的流行词是潇洒”——吃不肯吃,玩不肯玩,缩手缩脚。二叔唯唯而已。但我大不高兴,这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的事体很好,二叔的负担这样重,如何洒得、脱得出来。这亲戚出于朋戚之情,又有同窗之谊,所以敢面斥之,原也是好心。不过,我从中也不免味到居高者不自觉的傲慢。我所以也面斥过这亲戚。


   幸好他不会在意,缘故是,我跟他也有忘年之好。他是很聪明有才干的人,而他自我小时候,就觉得我也不笨,所以一直另眼看我。我跟他顶顶牛,他也不会觉得太冒犯。到我成年之后,他还常讲我小时的笑话。我一次去他们家,不知为何事,大发其议论道:这是待客的礼数里所没有的。这话可能是从鲁迅那里来的——不管来路如何,想得见我小人家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之状,难怪他记得


   扯得太远了,一想起旧事,便收不住势。我还得再补一句,这亲戚个性本来强悍,又是很硬扎的科学主义者,然而,后来害糖尿病,治无可治,最终信了基督。我一点儿不笑他,相反,我颇觉伤感。人真是再脆弱不过的,大难来时,没有最终的依托,日子怎么撑得下去。著名的教徒像帕斯卡尔,就对人的脆弱有极深的描述。因为病,他的二嫂、二哥,也皈依了上帝;甚至几十年前,因为先父的病,他的二嫂——我的姑母——就求过民间的俗神,请了符来给先父吃。先父是我所见精神上最强悍的,年年临死,而终不信这套。然而他也不拒绝老妹的苦心,所以他吃符水。只是吃之余,也告诉我,他并不信。


   这请符的神,附在谁身上呢,附在我这亲戚的大嫂身上。


   我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亲戚了,他也老掉了罢——便连我这晚辈,也渐渐向老了。


   不讲这个。回到正题。我从不记得二叔会做近似诗的东西,连别的文字也毫无印象,所以见到他诗体的短信,吓得很厉害。


   不过,从此之后大半年,再不见他有何新的动静。我还隐隐约约的想,他会不会就此引起兴趣,时不时的五言八句一下?但是没有。大概当时脑袋里短路,冒了回弧光,短路既成,也便寂然了。


   我把他的诗录在下边。东西当然不能说好,初涉此途,用笔也有很嫩的地方。但我很喜欢它,因为它不假不空,老实地记录当时的情景,而且也记得下来。我们做诗干什么呢,不就是留下一时的所见所为、所感所思么——如果它们留得下来,那么,背后的、更深远的东西,也便一并留下来了。


   当然,我对这东西的好感,也许一半由于,他不出自别人,而出自的二叔之手。


   诗是这样的:


   天寒地冻鱼虾匿,闲时漫翻春冰集。忽闻网上多妙语,急点鼠标搜碰壁。情生肺腑天宇惊,悲从衷来鬼神泣。飘泊天涯多保重,青山不老生花笔。


   碰壁斋记2010/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