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帖新晒] 曹聚仁谈八股文——闲翻书偶得

本帖最后由 铁树朱蕉 于 2012-1-5 13:29 编辑

曹聚仁先生的《天一阁人物谭》一书中有《知堂老人谈八股》一文,节录如下:

周作人说,“为什么会有八股文这东西起来呢?据我想,这与汉字是有特别关系的。汉字在世界上,算是最特别的一种——它有平仄而且有偏旁,于是便可以找些合适的字使之两两互对起来。中国打‘灯谜’的事,也是世界各国所没有的。然而中国各地方各界都很普遍。譬如:‘人人尽道看花回’,打四书一句:‘言游过矣’;又如‘传语报平安’,打‘言不必信’,等等,意思尽管是牵强附会,但倒转过来,再变化得较高级一等便成为八股中破题的把戏。因此,我觉得八股文之所以造成,大部分是由于民间的风气使然,并不是因为某个皇帝特别提倡八股的缘故。”
关于破题,有很多笑话;但很多笑话,其作法却和正经的破题相同。所说有人作文章很快,于是别人出题目要他作,而只准他以四个字作为破题;题目为“君命召,不候驾行矣。”他的破题是“君请,度(踱)之”。又如有人以通俗的话作破题,解释“三十而立”说:“两当十五之年,虽有椅子板凳而不敢坐也。”另外要举一正经的例子,题目是“子曰”,有人破题是“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是明代人作的。知堂说:“从这些例子看来,便很可以明白,低级的灯谜和高级的破题,原是同一种道理生出来的。”

文集中还有两篇关于八股文的。一篇是《谈艾南英》。
艾南英是明朝天启年间的八股文大师。他到一地去,当地的士子都把自己的课卷送给他评定甲乙,他的评定,在士子们的心中,比主考的选拔还有价值。而他本人在乡试中七试七黜。曹聚仁先生借此发挥道:“有人以为科甲中人,一定是能文的,那当然是错觉(会做八股文的人,并不一定能写散文,尤其是日常应用文字。至于举人、进士,没有学问,不会写散文,更是常事,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可敬);但事实上,八股文写得好,如艾南英那样的名手,也不一定中式的。”

还有一篇是《韩菼的故事》。
韩菼清初苏州人,古文大师,在八股文方面别开生面。可是,他应县童子试,题系“狂者进取”一句,被主考斥为文理不通,并将其文贴在墙上示众。当地生徒将其文章当作笑话传诵。后传到了顾炎武的外甥,时任当朝司寇的徐乾学耳中,他十分惊异,连声称赞:“此文开风气之先,盛世元音也。”并将其收入门下。韩菼后来连中会元、状元,官至大宗伯。其被嘲笑的文章成为不朽这名作。

科举废除一百多年了,但当前的高考与科举又何其相似啊。每见到莘莘学子赶赴学校、考场之时,就好像听到当年李世民得意的声音:“天才英才入我彀中”。
(上面说周作人谈论八股文的文字,据曹文中说,题目叫《谈八股文》,但翻开四大卷的《周作人散文》没有找到《谈八股文》,倒有《论八股文》以为是曹氏马虎抄错了字,但看完了《论八股文》一文,全篇不见上面摘抄的文字。据曹先生说,此文发表于《骆驼草》。上网查询,《骆驼草》是1930年代,周作人等人主办的杂志。难道周作人还另有一篇《谈八股文》?在网上没有查出来。有知道的朋友,分享分享!)
周作人:谈八股文   

    我考查中国许多大学的国文学系的课程,看出一个同样的极大的缺陷,便是没有正式的八股文的讲义。我曾经对好几个朋友提议过,大学里--至少是北京大学应该正式地“读经”,把儒教的重要的经典,例如易,诗,书,一部部地来讲读,照在现代科学知识的日光里,用言语历史学来解释它的意义,用“社会人类学”来阐明它的本相,看它到底是什么东西,此其一。在现今大家高呼伦理化的时代,固然也未必会有人胆敢出来提倡打倒圣经,即使当日真有“废孔于庙罢其祀”的呼声,他们如没有先去好好地读一番经,那么也还是白呼的。我的第二个提议即是应该大讲其八股,因为八股是中国文学史上承先启后的一个大关键,假如想要研究或了解本国文学而不先明白八股文这东西,结果将一无所得,既不能通旧的传统之极致,亦遂不能知新的反动之起源,所以,除在文学史大纲上公平他讲过之外,在本科二三年应礼聘专家讲授八股文,每周至少二小时,定为必修科,凡此课考试不及格者不得毕业。这在我是十二分地诚实的提议,但是,呜呼哀哉,朋友们似乎也以为我是以讽刺为业,都认作一种玩笑的话,没有一个肯接受这个条陈。固然,人选困难的确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精通八股的人现在已经不大多了,这些人又未必都适于或肯教,只有夏曾佑先生听说曾有此意,然而可惜这位先觉早已归了道山了。
    八股文的价值却决不因这些事情而跌落,它永久是中国文学--不,简直可以大胆一点说中国文化的结晶,无论现在有没有人承认这个事实,这总是不可遮掩的明白的事实。八股算是已经死了,不过,它正如童话里的妖怪,被英雄剁作几块,它老人家整个是不活了,那一块一块的却都活着,从那妖形妖势上面看来,可以证明老妖的不死。我们先从汉字看起,汉字这东西与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连日本朝鲜在内:它有所谓六书,所以有象形会意,有偏旁;有所谓四声,所以有平仄。从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戏。有如对联,“云中雁”对“鸟枪打”这种对法,西洋人大抵还能了解。至于红可以对绿而不可以对黄,则非黄帝子孙恐怕难以懂得了。有如灯谜,诗钟。再上去,有如津诗,骈文,已由文字游戏而进于正宗的文学。自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化骈为散之后,骈文似乎已交末运,然而不然:八股文生于宋,至明而少长,至清而大成,实行散文的骈文化,结果造成一种比六朝的骈文还要圆熟的散文诗,真令人有观止之叹。而且破题的作法差不多就是灯谜,至于有些“无情搭”显然须应用诗钟的手法才能奏效,所以八股不但是集合古今骈散的精华,凡是从汉字的特别性质演出的一切微妙的游艺也都包括在内,所以我们说它是中国文学的结晶,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价。民国初年的文学革命,据我的解释,也原是对于八股文化的一个反动,世上许多褒贬都不免有点误解,假如想了解这个运动的意义而不先明了八股是什么东西,那犹如不知道清朝历史的人想懂辛亥革命的意义,完全是不可能的了。
    其次,我们来看一看八股里的音乐的分子。不幸我于音乐是绝对的门外汉,就是顶好的音乐我听了也只是不讨厌罢了,全然不懂它的好处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中国国民酷好音乐,八股文里含有重量的音乐分子,知道了这两点,在现今的谈论里也就勉强可以对付了。我常想中国人是音乐的国民,虽然这些音乐在我个人偏偏是不甚喜欢的。中国人的戏迷是实在的事,他们不但在戏园子里迷,就是平常一个人走夜路,觉得有点害怕,或是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不知不觉高声朗诵出来,是《空城计》的一节呢,还是《四郎探母》,因为是外行我不知道,但总之是唱着什么就是。昆曲的句子已经不大高明,皮簧更是不行,几乎是“八部书外”的东西,然而中国的士大夫也乐此不疲,虽然他们如默读脚本,也一定要大叫不通不止,等到在台上一发声,把这些不通的话拉长了,加上丝弦家伙,他们便觉得滋滋有味,颠头摇腿,至于忘形:我想,这未必是中国的歌唱特别微妙,实在只是中国人特别嗜好节调罢。从这里我就联想到中国人的读诗,读古文,尤其是读八股的上面去。他们读这些文章时的那副情形大家想必还记得,摇头摆脑,简直和听梅畹华先生唱戏时差不多,有人见了要诧异地问,哼一篇烂如泥的烂时文,何至于如此快乐呢?我知道,他是麻醉于音乐里哩。他读到这一出股:“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溯往事以追维,曷勿考记载而诵诗书之典要,”耳朵里只听得自己琅琅的音调,便有如置身戏馆,完全忘记了这些狗屁不通的文句,只是在抑扬顿挫的歇声中间三魂渺渺七魂茫茫地陶醉着了。(说到陶醉,我很怀疑这与抽大烟的快乐有点相近,只可惜现在还没有充分的材料可以证明。)再从反面说来,做八股文的方法也纯粹是音乐的。它的第一步自然是认题,用做灯谜诗钟以及喜庆对联等法,检点应用的材料,随后是选谱,即选定合宜的套数,按谱填词,这是极重要的一点。从前的一个族叔,文理清通,而屡试不售,遂发愤用功,每晚坐高楼上朗读文章,(《小题正鸽》?),半年后应府县考皆列前茅,次年春间即进了秀才。这个很好的例可以证明八股是文义轻而声调重,做文的秘诀是熟记好些名家旧谱,临时照填,且填且歌,跟了上句的气势,下句的调子自然出来,把适宜的平仄字填上去,便可成为上好时文了。中国人无论写什么都要一面吟哦着,也是这个缘故,虽然所做的不是八股,读书时也是如此,甚至读家信或报章也非朗诵不可,于此更可以想见这种情形之普遍了。
    其次,我们再来谈一谈中国的奴隶性罢。几千年的专制养成很顽固的服从与模仿根性,结果是弄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话说,非等候上头的吩咐不能有所行动,这是一般的现象,而八股文就是这个现象的代表。前清末年有过一个笑话,有洋人到总理衙门去,出来了七八个红顶花翎的大官,大家没有话可讲,洋人开言道“今天天气好。”首席的大声答道“好。”其余的红顶花翎接连地大声答道好好好……其声如狗叫云。这个把戏,是中国做官以及处世的妙诀,在文章上叫作“代圣贤立言”,又可以称作“赋得”,换句话就是奉命说话。做“制艺”的人奉到题目,遵守“功令”,在应该说什么与怎样说的范围之内,尽力地显出本领来,显得好时便是“中式”,就是新贵人的举人进士了。我们不能轻易地笑前清的老腐败的文物制度,它的精神在科举废止后在不曾见过八股的人们的心里还是活着。吴稚晖公说过,中国有土八股,有洋八股,有党八股,我们在这里觉得未可以人废言。在这些八股做着的时候,大家还只是旧日的士大夫,虽然身上穿着洋服,嘴里咬着雪茄。要想打破一点这样的空气,反省是最有用的方法,赶紧去查考祖先的窗稿,拿来与自己的大作比较一下,看看土八股究竟死绝了没有,是不是死了之后还是夺舍投胎地复活在我们自己的心里。这种事情恐怕是不大愉快的,有些人或者要感到苦痛,有如洗刮身上的一个大疔疮。这个,我想也可以各人随便,反正我并不相信统一思想的理论,假如有人怕感到幻灭之悲哀,那么让他仍旧把膏药贴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罢。
    总之我是想来提倡八股文之研究,纲领只此一句,其余的说明可以算是多余的废话,其次,我的提议也并不完全是反话或讽刺,虽然说得那么地不规矩相。
谢谢朋友! 2# ys1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