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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12-2-12 1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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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父亲说起在蒋褔钿家里当佣人的一段经历,总是充满了甜蜜。
父亲告诉我:有一次蒋先生带着父亲等一起外出斗蟋蟀。那时有一个轮船公司的老板,有一只蟋蟀与他人(父亲都认识,姓名什么的我就记不得了)的蟋蟀秤上了分量。对方要花(所输赢的钱)较大,这老板迟疑了。由于,大家都知道他对蟋蟀不是太懂行。所以,一时有斗不成的趋势。这时,父亲对他说:你的蟋蟀能让我看一看吗?那老板见是蒋家的养师,当然肯啦(斗蟋蟀时蟋蟀一般不能让人看)。于是,父亲看了看,对他说你想斗多少就斗多少,不够的花我帮你。
那老板一听胆量就大了,心想:蒋褔钿家的养师都肯帮我,我这虫一定差不了。于是,就斗了,不了一斗就赢了。他高兴得很,散场后他偷偷地对我父亲讲:到他家去帮他养蟋蟀。结果,当然是被我父亲回掉了。
我问:他要你去养蟋蟀,当然会多给你一些钱啦,你为什么不去?
父亲说:我在蒋家多么惬意,蒋师母待我又好,家中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能帮助解决,我怎么能去呢!
父亲说:“有一次,有个乡下人捉到了一只好蟋蟀,送到蒋家要卖给蒋先生。我与蒋先生看后都觉得好。就问他要卖多少钱?那农民说想调一只收音机,结果,蒋先生就买了一只六灯机给他,他高兴死了。你想,他卖给谁能出这样大的价钱。”
“这倒是。”我答。
父亲又说:“有一次,有一个乡下人,还送来一只黄盾(一种专门供斗的小鸟),说要换一头牛。结果,一试斗。果然是一只开脚的好鸟,就给他买了一头牛。”
“爸爸,你们斗蟋蟀赌博,没有人来抓你们吗?”我问。
“没有!谁来抓?都是小汽车开来开去的,蒋褔钿又是包打听头脑。巡捕行哪一个不认识。哦!有一次,蒋先生等人在一家人家斗蟋蟀。那人有个不相契的邻居,想上那人家的腔。结果,到巡捕行去报告。巡捕行打来了电话,说有一个怎样、怎样的人来报告你们赌博。蒋褔钿在电话里说:知道了,你给我留他一留。”
“后来,斗蟋蟀结束后,打了个电话去。巡捕行里陪了那报告的人来捉,哪里还有斗蟋蟀的人呢。”
“哪!那报告的人不要催吗?”
“报告的人催,就回答他:现在没有空没有人。”
“那捉不到怎么办?”我问。
“怎么办!吃一顿生活,说他“谎报军情”赶出巡捕行结束。”父亲答。
“唔!还好没有关他。”我说。
爸爸答:“关他?关他干什么。关他要为他付饭钱的,巡捕行不肯给他白吃饭的。过去,你有权有势要关一个人,是便当的。但是,你必须要为他付饭钱。没有人会出钱招冤家,巡捕行也随随便便打几下,让他知道下次不报告就算了,还要怎样?”
“爸爸:你们那时斗的蟋蟀都是杭州、绍兴的客人(专门卖蟋蟀的人)送来的吗?”
“不是的,每年立秋前蒋先生就派人下去了,或杭州三堡、五堡,或绍兴、萧山。挑一家宽敞些的房间,叫乡下人打扫打扫清洁。旁边放一只床,中间放一只桌子。住在那里收蟋蟀。”
“捉蟋蟀的农民也有规矩的,每到立秋了,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明天就可以捉蟋蟀了,有个把性急的也会当天喝了酒,就去捉的。不过,捉蟋蟀也有窍门的。一定要听到好蟋蟀的叫声才捉,不管什么叫声,一听见就捉,一听见就捉是捉不到好蟋蟀的。有的人听到了好叫声,就不走了。一小时、两小时的等它再叫,一定要捉到它才罢休。捉得来蟋蟀的人,年年能捉到好蟋蟀。捉不来的人,就是捉不到好蟋蟀,他听不懂好蟋蟀的叫声嘛!没办法。”
“爸爸,绍兴也出好蟋蟀吗?”我问。
“什么地方都出好蟋蟀,只是多少而已。有一年大(上海方言:音 ‘图’)星,到绍兴去收蟋蟀。人还未上来,大好佬出了好几只,头钱{红利}就派人送下去了。”
“过去,我们这唐家湾地区也出蟋蟀,我年轻时就在这里捉蟋蟀。哦!看蟋蟀时最忌一面喝茶,一面看蟋蟀。有一年我捉到了一只好蟋蟀,还没有到家,碰上朋友便上茶馆泡了茶,一面喝茶一面看。谁知道竹管筒棉花一拔掉,它就跳了出来。一跳正好跳在刚倒下的茶碗里,给泡死了,真作孽,一个难得捉到的好蟋蟀,一捉来就泡了汤吃。”
我从小受父亲影响,也喜蟋蟀。听父亲这种回忆之说,眼前简直出现了一幕幕父亲在桃花源生活的情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爸爸你再讲些斗蟋蟀的事情我听听。要是蒋褔钿他们斗蟋蟀,还没有到寒露、还没有进汤,蟋蟀斗光了、没有了怎么办?”我最喜欢听父亲讲斗蟋蟀的事情了。
父亲说:“那种情况蒋褔钿家不大可能发生。因为,他可说是当时上海滩上最大的养户。一般,早秋时要养一千多盆,是够他玩到立冬的了。不过,有时候也有白露后进的。那是杭州客人、或绍兴客人送上来的。白露后一般乡下农民都不捉蟋蟀了,但往往有农民自己手中压下来的、或斗出来的凶头。正好需要钱,来卖掉的。这种蟋蟀一般价钱都贵些,不过它允许勾勾看。”
“有一次,杭州客人送来十只蟋蟀,要卖280块银洋钿。这十只中有一只特别好,也就是说一只要卖280块银洋钿。那样人一听不是太高了吗!所以,凑个数,算是28块银洋钿一只。但是,这9只拖头也只只出色的。”
“蒋先生把最好的一只勾了勾,果然好,就买下了。”
“后来,这最好的那个虫,与郭培基的一条虫秤上了。郭培基是开钢笔厂的老板,一次我带你哥一起去看斗蟋蟀。说起名字,因为大家都叫培基,还送了一支钢笔给你哥。就是抽屉里那支,没有人能修理的笔。”
“郭培基那条虫,斗过三笼夹死三条。”
“那天斗时郭培基的那条虫,跑上去就是两口。每口都把蒋先生那条虫咬得缩成一团,谁知道放开后都没有败。知道郭培基那条虫厉害的人,都在心理说,今天碰上阿哥了,郭培基说今天这条虫输了。果然,两条虫再次交口,郭培基的虫被蒋先生的虫还了一夹,郭培基的那条虫回头便逃了。”
我正是被父亲所讲的,听得入了迷。
爸爸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一次,有个养蟋蟀的朋友来看蒋先生。蒋先生没在,我便与他聊了起来。他说:他养着的几个好蟋蟀败掉了,现在秋分也已经过,要再去买也难了。”
父亲说:我送你一条虫,你去斗斗看。
“他一听,我蒋先生的养师要送他一个蟋蟀,他很高兴。我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给他。”
“过了几天,他领人挑了一桌子菜来。那天吃饭时,蒋先生搞不懂,他怎么会送一桌菜来给我们吃呢!父亲告诉他,这一桌菜是吃在一只败鬼(音:句)。”
蒋先生更搞不清爽了?
父亲告诉他:“就是那天早秋里斗败的,我说斗得太早,你说那虫没有用。我便偷偷地养到现在。上次他来,说没有虫玩了,我便送了他。今天吃的就是那只败鬼,他赢了。”
蒋先生说:喔!你这小鬼,门槛倒精的。哈哈、哈哈。
我有些为父亲不平了:“爸爸你不是讲:你比蒋褔钿年龄大吗!他怎么叫你小鬼?”
父亲说:那没有办法,他是主人,我是佣人嘛!
“爸爸,蒋褔钿可是国民党?”我问。解放后受教育的我,还怕他不要是个坏人哟!
父亲答:“这倒搞不清。只知道他是中法中学高中毕业的,他法文好。在法兰西巡捕行当督察长兼翻译。法国人的警察也归他管,他有事情可与领事直接谈。他其实是个随便得很的人,谁请他帮忙他都会帮。新四军在苏北断粮要饿死人了,共产党没有办法,走了黄金荣的门路。黄金荣搞了很多的粮食,由长江运过去。这里面蒋褔钿也出了不少力。”
“荣毅仁的父亲荣德生被绑架,也是走的蒋褔钿的路。那次约定共舞台碰面交赎金,还是我去送的赎金。蒋先生外面便衣、警察都布置好。我把钱交给来人,一做手势便有人把门,只许进不许出。捉住了来人,马上审出荣德生下落,警察立即驱车去救人。”
“荣德生被救后,荣家格外感谢蒋褔钿,把凡是荣家纱厂,所有厂里吃的粮食都交由蒋褔钿去买,不管什么价格买的,荣家都以市场上最高的价格付蒋褔钿。这样,蒋褔钿不但每月收入不小,而且不用担心卖不掉。”
“蒋褔钿他不懂营生,只知道做他的督察长。他每次买最差的米,从荣家拿最好的价格。”
“由于,蒋褔钿每次买的是最差的米,几个月下来,荣家所有厂里的工人都有了意见。当然,首先问的是近来买的米,是多少钱一担的?这样,荣家的账房先生难做人了,便责怪蒋家米买得太差,希望以后买好些。”
“蒋褔钿一贯不要听责怪他的话,一听说责怪他米买得太差。就说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钱,他不要听这种话。说:赚也赚不了多少钱,却叫人听起话来!不做了,不要做了!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子叫张英杰的正在旁边,立即就接着先生(即老头子)的话说:先生,你不要做就让我去做吧!”
“蒋褔钿一听,说:你要做那你就去做吧!”
“于是,张英杰立即买了一辆小汽车,去送给了荣家的账房。说明先生现在不要做了,让他来做,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与他联系。”
“这样,张英杰把米买得好些,既能赚钱,工人又没有了意见。到解放时他也发了些财。张英杰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去的香港。”
父亲说完这又说:“蒋先生,什么事情都凭兴趣做的。有一次,有人送了一段很好的、做衣服的料子。他一看,对旁边的人说:这料子好!”
“旁边的人当然也说好。”
“他又说:做几件笼衣怎么样?”
“旁边的人说:那还有什么话说,哪有用这样好的料子做笼衣的?”
“谁知道他立即找人来,做了两只鸟笼的笼衣。这样一段好的料子,做了两只鸟笼的笼衣,多余下来的,尴里不尴尬的还能做什么?他是不管的。”
“师母真好,什么事情只要他高兴,从不阻拦。”父亲继续说:“有一次,蒋先生把一只喜欢的鸟,挂在床脚旁。一般鸟拉屎不会拉到鸟笼外面,谁知偏偏今天拉到了外面。正好拉在新换上的被褥上。阿凤(洗衣打杂的佣人)看见了骂了句:短命鸟,拉屎拉在床上!”
“这骂声被师母听到了,就对阿凤说:你下次要当心,这鸟是他喜欢的,你骂它短命,给他听见了,把你回了可不好了,下次真要注意。”
“这样,阿凤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以后也不再有骂声了。”
父亲五十六岁时,不知道是谁还挺想得着父亲的。对父亲说:“你五十多岁了,家中孩子又多,要考虑万一碰上什么不行,或身体不好怎么办。不如让最大的孩子找份工作,今后有什么还能有个依靠。”这样,提醒了父亲,48年哥哥虚龄十七岁,由蒋褔钿找了法商电车公司的那摩温——六阿狗(蒋褔钿的学生子)。这样,奠定了我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生活基础。
一九四九年,解放了。我正是六周岁入学年龄。蒋褔钿逃到香港去了,父亲当然回家了。家中的生活全部靠哥哥,父亲又开始吹起洋喇叭来。父亲只吹了一次,记得吹的曲子是我们工人有力量,就开始了漫长的生病岁月。
听说蒋褔钿逃到香港去了。我不禁问父亲:蒋褔钿为什么要逃走呢?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大好人了。
父亲说:因为他是法兰西巡捕行里的头脑,帮法国人做事情的。
“爸爸,你不是讲过:抗战时他救过很多抗日的将领吗?”我问。
“那是国民党的抗日将领,现在是解放了。国民党被赶到台湾去了,是共产党领导了。”父亲答。
我问:共产党不也抗日吗!救抗日将领不是好事情吗?
父亲说:“他是有钱人,共产党领导是穷人翻身,有钞票人是剥削都要倒霉。不过,他自己也糊里糊涂,要解放了还一点不知道。幸亏是纸头老虎(银行老板)从香港打电报给他,说:上海马上要失守,你不走在等死吗!他这才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细软,从南京坐了一架专机去了香港。师母真好,她自己不去,留下来看屋里,西海师母也不让去。就让年纪最轻、最漂亮的、黄老三的女儿(最小的老婆)去服持他。秋声也一起带去了,帮他养几只鸟。”
“爸爸,你怎么不去。”我问。
“我怎么离得了家呢!家中有这么多人。秋声是独身一个人。听说他到香港,戴笠专门派人去接他的。他倒底救过戴笠手下、好多抗日将领的生命的。”
“国民党抗日将领,怎么要蒋褔钿去救?”我问。
“那时候,上海沦陷了,日本人各个口子上都查得很紧,国民党抗日将领没有办法逃出去了。就来走了蒋褔钿的门路,蒋褔钿与法国人说有几个朋友要去香港,让法国人的一只军舰把这些将领送到了香港。后来,日本人知道了,要做掉蒋褔钿。师母与蒋褔钿吓得要死,躲到东、躲到西。师母说:两个儿子再也不许他们吃政治的饭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秋声从香港回来了。听说蒋先生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养了,而且蒋褔钿要去台湾了。秋声没有东西养,也像当起了老爷一样。于是,嘱他回来了。谁知道,他一回来便捉了进去,判了五年刑。”
到六二年父亲去世之前。父亲身体略好的时候,春节带我一起去师母那里拜过几次年。有一次,师母告诉:她两个儿子在那面都很好。大儿子在英国蓝烟囱公司工作(蓝烟囱公司与红烟囱公司,是英国最大的两个轮船公司),小儿子刚结婚不久,除了工作外自己还在养金鱼,生活也不错,都不让他们吃政治饭了。师母说着,还拿出了小儿子的结婚照给父亲看。
父亲一面看着结婚照,一面说:“真快啊,那时我送他上小学时问他:现在我送你上学,将来你赚了钱有没有我用的?他爽快地答:当然有得你用的啰!现在已经结婚了。”
父亲一面看,一面又说:新娘子真漂亮!
我见到结婚照后面还题了字,可能是给母亲留着的话语……
有一次父亲回到家里,拎了一只八哥回来。
原来,他去了蒋家一次。蒋师母要他把八哥带回家养。说:毛男啊!你救救这只八哥吧,你不拿去这八哥没有人养,再这样下去要死了。你看看看,它吃的食也就是生米了,更不要说没有人喂它吃虫了。
父亲说:这是一只乡下人特地送到蒋家来的一只雏鸟,是在蒋家喂养大的。说它非常聪明,不但会讲话,而且还会讲法文。
几天后传来了八哥的说话声:“你好,大世界去伐?吃饭、吃饭,哈哈、哈哈。”它还频说英语,只是我们没有人能听得懂。日子久了,它法文不讲了,也许它没有了知音。不过,它在我们这里学了新的语言:“过房娘、过房娘,你汰衣裳、你汰衣裳。”
父亲病重养不动鸟时,他把八哥给金海伯伯养了。金海伯伯可对它钟爱得不得了,每天早上还到菜场买几只虾,泡熟了喂它。它竟然还会与金海伯伯对话:金海伯伯对它说叫我一声,它会说:爹爹。金海伯伯说叫得响一点,它会提高了声音叫爹爹。
隔壁小女孩放学回家,它见了会说:阿姐转来啦,阿姐转来了……舞动着双翅,不知道有多么高兴。
有一次,我要养蟋蟀,家中原来父亲的蟋蟀盆,都给父亲卖后看病用了。父亲陪我去蒋师母那里讨了些。我见到有红木匣,每匣四只装载的。我问父亲这一定是好盆子吧!
父亲说:这些好盆子谁都不能动的。是师母看管着等先生回来再要养蟋蟀的。
我,哦!了一声。心想:师母待丈夫真好,不过恐怕回不来了……
六十年**始父亲的毛病好了些,解放前养蟋蟀中有一个小字辈的朋友——徐某常常来我家玩,讨教蟋蟀经。
他是徐光启的后裔,那时是陕北中学的教师。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些书画知识,和问到了一些做格律诗的常识。后来,他因为妻子反对他养蟋蟀,把蟋蟀养到了我们家里。这样我便有了斗不完的蟋蟀。因为,我拿他的蟋蟀在孩子们中间斗,他也高兴:一、有父亲把关;二,斗得怎样的情况,他来后都会告诉他,他出去斗时心中有底;三、帮助他筛选了毛钳,孩子手中的蟋蟀斗不过还能去斗钱吗!
有一时,听说蒋褔钿在台湾去世了。我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父亲说:他们总会有信息的吧!
我又问:是什么毛病死的?
父亲答:肯定是心脏病。他这样的人,一辈子真不知道担了多少心……都是生命进出的事啊!
蒋褔钿死后,那时父亲正病重。蒋师母也不知道托了谁,她家中的鸟笼与蟋蟀盆一共才卖了八十元。真是……
六二年父亲死后,师母倒过来,来看望过母亲两次。有一次,还带来了她吃不了的数斤面粉。
不久,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母亲在菜场买菜回家,对我说碰上一个认得蒋师母的人,告诉母亲:蒋师母已经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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