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许培鑫:父亲和父亲的朋辈们

本帖最后由 老木匠 于 2012-2-12 15:49 编辑

作者:半壁斋主许培鑫

原载:http://banbizhaizhu.blog.sohu.com/130097135.html

前 言

孩提时代常常问父亲,我们是什么地方来的;我家过去是做什么的……就像小学生刚才学历史一样,兴趣十足地听老师讲人类的起源、什么原始人、北京人、山顶洞人……

现在,我发现孩子们对六十年前的事情,可说是一点都不了解。更不要说只知道太平天国,而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长毛”了。他们还不知道资本家并不是只知道吃人肉、喝人血的魔鬼,荣毅仁也是资本家。不知道法兰西巡捕行巡捕的头脑、怕解放后会被枪毙的蒋褔钿,支持抗日,救了抗日将领而东躲西逃、性命交关。不知道……

这样,我便有写《父亲与父亲的朋辈们》的动机了。希望下一代不要一听见地主、富农、反革命、资本家,脑中就出现魔鬼那样。而更应该多看些书,甚至是马克思《资本论》中对资本家的论述——资本家伟大的历史功勋。倘若,我的希望有那末一丁点实现,那也就是我写此文的最大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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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说明:

这是许培鑫近年来的帖子,是从父执辈听来的近代上海情况,木匠觉得也很有意思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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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孩提时代,一定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幻想。当然,父亲也必然是幻想中最有能耐、和知识最丰富的人了。这孩提时代各种稀奇古怪的幻想,又必然地要变成各种问题提出来。而首先询问的那必然是自己的父亲了。我的孩提时代与一般人没有什么两样。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我首先问父亲的是:我们是什么地方的人?父亲告诉我,我们是南京人(父亲去世后,我与哥哥、姐姐都谈起过祖籍。他们告诉我:父亲对我们说是南京,其实是南京附近的高皇寺。姐姐大我七岁,哥哥大我十一岁。特别是哥哥1948年就参加工作,与父亲的交流应该比我多得多。他们也是父亲告诉他们的,应该比我清楚。所以,他们说的地方是比较确切的地方。)

当时我觉得很委屈,就又问:我们为什么不是上海人?父亲回答:“上海原来没有人。人们常常说:上海滩、上海滩,上海就是海边上的一点点沙滩。就是有人也不过是零星有些打鱼的鱼民罢了。或者现在的浦东人,要算是真正的上海人了。”

父亲这样的回答,使我的心得到了安慰。原来我们不是上海人,谁也不是上海人。

那末,我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算什么地方人呢?

父亲答:从南京来的。

那我们算是南京人了。心想南京名气也不小,还可以接受。

父亲又说:我们也可以说是上海人了,你的祖父生在上海、我生在上海、你又生在上海。生在上海已经三代了,可以说是真正的上海人了。

太平天国打仗时,我的曾祖父和一家老小逃到上海。那时,称长毛杀人,因为那时我们是做官的。所以,逃得早、快,也逃得远,一直逃到上海。逃得慢、逃得近的老百姓不知被杀掉多少。我们祖上有一个亲眷,被长毛头颈里斩了一刀,结果,没死还逃了出来。祖上在南京做官还做得蛮大的,逃出来的人中还有一个武举人。做官的房子门前还有很高的踏步,旁边还有氏堂,氏堂中还有家谱。祖上一代代的人名、关系都查得到的。

我被父亲说得好像自己伟大起来了,便问:爸,现在怎样了,还能去吗,找得到吗?

爸说:“找不到了,我十一岁时去过一次,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你的祖父——许田华,是生在上海的。所以说:我们是三代生在上海的上海人了。不像有些宁波、绍兴以及有些苏北人,来上海生了个儿子,就称起上海人来了。”

父亲大约是看出我喜欢当上海人了。

他接着说:“逃到上海来时,你的曾祖父——征训还是个孩子。他在上海结婚,生了你祖父。后来,太平天国失败了,他回去了。把你的祖父,在上海留了一条根。你没有看到客堂右上角上吊着的家堂中的牌位,只有你祖父田华,没有你曾祖父征训吗!”

“那末,我家祖上在南京前,是什么地方的人呢?”我是大有打破砂锅闻到底的意思了。

父亲说:“听说,我家原籍是河北地方的一家读书人家。后来,书包翻身到南京做了官。”

书包翻身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懂,问是怎么会事。

父亲说:书包翻身,就是读书读出头了,考中了举人、进士做起官来了。

“爸爸,我们祖上考中过状元吗?”我又急急地问。

“没有,没有。”父亲答。

“是不是会忘记了?”我问。

“不会,不会。祖上考中了状元十代、二十代人都不会忘记。考中状元是很难很难的。我家在清朝做了七代人的官了,唉,难怪现在生活不好。”

“为什么做了七代官,现在会生活不好呢?”我太不理解地问。

父亲说:你听说过掘百代吗?我们祖上做了七代官,怎么还不要倒霉;倘若做了八代,且不成了掘百代,还要怎么倒霉!

唔,唔……那末我们祖上在清朝做的官,是清官还是脏官呢?

父亲答:当然做脏官啦!

我被父亲吓了一跳,做脏官,竟然还那末理直气壮。

只听见父亲接着说:“做官不讲大小,只要洋钿钞票。什么时候做官都一样,现在也这样。你想:做清官,做得比脏官吃力,又不捞钞票,这不太戆了吗!”

父亲这一说法,真是使我太沮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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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我念小学时,常常说起自己小时候的苦。说自己是学生意(学徒)出生。

当我问起他学什么生意时?

父亲说是学“辫线”的,什么是“辫线”活,那时我没有搞懂过,现在就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不过,父亲说他学生意是祖父手中学的。父亲念了两年私塾,就不让他念下去了,要他学生意打“辫线”。

原来,父亲学生意是在自己的父亲手中学的。我起先有些想不通:心想隔壁的学生意都是跟师傅学,没有一个是跟自己父亲学的。

由于也曾经听说过隔壁打学生意的事情,故我想父亲在自己的父亲手中学生意,总应该不会吃生活了吧!

于是就说:爸爸在自己父亲手中学生意,应该不会吃生活吧!

在一旁的母亲插话说:他的父亲可厉害呢!不但要吃生活,而且,比别人家打得还厉害呢!

那母亲一定是听父亲说的,因为父亲比母亲要大十六岁,父亲学生意时母亲还没有生出来呢。

母亲接着说:“他父亲可凶狠得很,打自己的儿子比人家打别人的孩子更凶。他是一个出名的‘缉老爷’(缉:方言为掐得紧的意思。我的印象中好像逢‘缉’是个凶险的事物,‘勒’死方言称‘缉’死。祖父兄弟五人,排行老四。),他把你父亲兄弟两人打得逃走出去呢!”

我回头问父亲:就那么厉害?

父亲说:“我们老法,管教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比别人的孩子更严。就是所谓的不打不成器,棒梗头上出孝子嘛!”父亲好像很不在乎。

我便问:那时你逃到那里去了?

父亲答:“我与你爷叔两人,一起逃到苏州。到苏州后,总想找些事情做做,总要吃饭的吧!哪里知道问来问去,要用人的地方都要有介绍人的。你想,我们到苏州,人生地不熟,哪里去找什么介绍人。结果,回家又被狠狠地打了一顿。”

(其实,那时的祖父生活并不是很穷或什么的。祖父不但自己开业一个小作场,而且他还是一个手艺颇好的玉雕艺人。他除了工作外,还喜欢养鸟、养蟋蟀。这养鸟、养蟋蟀可能是我家祖传的爱好。父亲从小也跟着祖父玩,我从小又跟着父亲玩。父亲在解放前因为有这种专长,最后成了蒋福钿家的养师。

蒋褔钿家我所知道用过的养师有四人,除我父亲外有:毛大、大星、秋声。这些人偶然当当差之外,常年用在家养鸟、养蟋蟀。可说都是当时社会上的权威。蒋褔钿是当时在这方面最大的大养户。父亲当时在这方面,全上海在养蟋蟀、养鸟方面,有名的人是没有一个不认识他的。他以小名毛喃出名,见我的其他作品中,有所提及。)

祖父真凶。我不禁为父亲叹了一句。

父亲又说:“其实,他人是不错的,就是脾气差些。他与师兄两人吃饭,为吃一条黄鱼,还会把师兄的头打破了呢!”

“怎么一会事,爸爸,你讲讲。”我急急地要父亲讲。

父亲说:“你祖父与师兄吃饭时,凡是碰上吃鱼的时候,一条鱼总是横放在两个人的中间。肚皮朝师兄一面,鱼背总是朝你祖父。一天,吃黄鱼,也这样放。哪知道他师兄说:‘你一直吃惯鱼背的,今天也让你吃吃鱼的肚皮,知道、知道肚皮的味道。’师兄一面要动手把鱼转个向。哪里知道你祖父枪着拿起一只鱼碗,就朝师兄的头上砸去。一时间鲜血直冒,手按着头就逃。”

这是怎么啦?我问父亲。

父亲说:“你不知道,一般的鱼都是鱼肚皮上的肉既好吃,鱼骨又大又少。你祖父每次都是让师兄吃鱼肚皮。不想他师兄满以为你祖父不懂,想吃吃你祖父。你祖父日常生活中肯吃亏,待家里人凶,但待外人都很客气。但是,他待你客气,你倒反而以为他不懂,还要欺负他。他就受不了啦,头就打开了。他脾气差,在这方面是最差、最耐不住气了。”

是要打!我也觉得该打。

父亲说:那也不应该把他师兄的头打破嘛!

我又问:爸爸,那你到什么时候才好起来的?

我一直到十七岁,学洋喇叭后才好起来的。我二十二岁时在苏州洞庭山收了很多学生,洞庭山分东山、西山,东山是个花果山,解放后还有过去的学生,带了白沙枇杷到我处来玩。

“爸爸,你当时学的是什么喇叭?”我问。

“我吹的是康乃脱(小号),那时你金海伯伯学的是凡活灵(小提琴),我可以说,我们都是中国最早学西洋音乐的人。”(父亲1893年生,金海伯伯大我父亲四岁。我想:大致是这样吧!)

父亲说起吹洋喇叭,好像兴趣很高:“那时我学洋喇叭。一清早起身,朝南走到没有人家的地方,练习吹。起先次得嘴唇都出血了,还要坚持练。这是硬功夫,苦功夫是一定要下的。吹喇叭要嘴唇薄,面孔两面要逼紧。大起来要被人笑,称作大卵泡的。我的嘴唇很薄,又下过苦功夫。所以,尽管洋喇叭多年没上嘴了。但一拿上手,就能吹。那天在对面茶馆里,有人拿来一只喇叭要卖掉,你看见我吹了吧!”

“是的,我见到你吹了。你吹起来好像不用什么力一样,音一个个好像都是圆滑得像滚出来的一样。我怎么吹起来,一响就很响,要吹轻就干脆吹不响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哥哥想学吹喇叭。父亲买来了一只步号,说:练功夫最好就是用步号。后来,大约是58年大跃进、大炼钢铁。里弄里要支援国家建设,要家家户户把旧铜烂铁卖给国家。对面飞机师三层楼洋房的铁门;隔壁尼姑庵的铁门都拆掉了。我们家没有什么能卖的,把一只铜吊和那只步号也卖了。当时哥哥因为学吹喇叭声音太响,影响邻居,才跟金海伯伯改学小提琴了。

父亲说我没有下过苦功夫,怎么能行。

我问父亲那时上海搞西洋音乐还有些什么人,你都认识吗,什么人最有名?

父亲答:“学西洋音乐的人多啦,哪里能都认识!比较出名的有一个叫肖友曼的,他办了个音专,你金海伯伯也认识的。”

“不过学了洋喇叭后也有过一段苦日子的。”(那时祖父已经去世。祖父之死,说来使我觉得这位“缉老爷”简直是一个可怕的人。曾经听父亲说:他是患腰子病死的。原来,他患了腰子病后,看了很多郎中先生,都没有把他的腰子病看好。最后这位“缉老爷”,竟然自己用刀割开了自己的腰部,想看看自己的腰子坏到了怎么样的程度。结果,我想他一定没有看见自己的腰子就死了。因为,对于他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的人来说,腰子在什么地方也是不知道的。不过我听罗季高老伯伯(大父亲六岁)说过:他对刀的使用是很熟悉的,他在当时流氓中打架时。一条白毛巾,两把朴刀一裹。走进走出,是经常的事。)

父亲继续说:“那时真是兵荒马乱,简直没有饭吃了。结果,我去当了兵。你祖母不让我去,简直要跪在我面前。”

不等父亲说完,我急着问:为什么?

我不知道老法是: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啊!父亲又说:“当兵苦啊!老法好好的读书人家,没有去当兵的。没有办法,要吃饭只能去当兵。不过,还好我当兵倒没有苦到什么。因为,我会吹喇叭。他们就让我当了号兵,经常与大队长在一起。他要我吹什么,我就吹什么。早上起床、中午吃饭、晚上睡觉,是必须按时吹的。平时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一声要集合,马上就要吹。当兵的都苦得很,饭也吃不饱。时间还没有到,他们肚子都饿了。都催着我,要我早些吹。我常常提早几分钟吹,他们都非常高兴。”

我不解地问:他们饭也吃不饱,还能拼命去打仗吗?

父亲说:“拼什么命,那时当兵像现在工作一样。没有饭吃去当兵,当兵不过是吃口苦饭,谁肯去拼命!部队的头头也叫老板,打仗放朝天枪。打输了,投降对方,称换老板。都是吓吓人的,哪有正式打的。”

我听说这种打仗,倒觉得很新鲜。

父亲说:后来市面好了,我就回家了,算是当了两年兵。

“爸爸,你后来还做了些啥?”孩子对自己父亲的一切总是感兴趣的。

“我做过的事情多啦!”父亲说:“旧上海里,哪有像现在那样的铁饭碗,工作都是靠自己去寻的,什么好就做什么。我做过大东新旅社的稽查,在洋喇叭公司吹婚丧喜事。”

“这吹喇叭、敲铜鼓还有公司?”我问。

“这公司简单得很,某人有钱买几只喇叭、一只铜鼓、一付乓乓器,就能开洋喇叭公司了。有人逢事需要洋喇叭去找他,他接下后找些朋友,就做生意了。这就是洋喇叭公司。你罗季高老伯伯就是敲铜鼓的。他其他都不会,靠别人带他,赚的钱就少。方长生老伯伯人长得高大,他吹培立东(一种掮在肩上,能边走边吹的大喇叭)。外表很好看。他买了些洋喇叭还开洋喇叭公司。”

“爸爸,你没有开洋喇叭公司?”

“没有,这公司事,吃力得很。我吹康乃脱是最要紧的喇叭,吹得又好,他们有事情都会来找我的。我是像客串一样,哪里有生意就哪里去吹。有一段时期我没吹,去台子上(指赌台)工作。那是我一生最能赚钱的工作了。因为,来赌博的人肯定要输的。譬如一粒骰子,六人打,吃五个赔一个,赔一个是一赔四。他吃进五,赔掉四,总是赢一份的。其实,他还做了手脚,挑打得最小的配,其余吃掉的都比配的大,这样开赌台的人赚得就多了,做生活的人也就赚得多了。”

“这不是赖及皮了吗?”我说。

“那你自己愿意去赌嘛,不过有很多人去赌博,主要是玩,输赢无所谓。”

父亲说:最后,我到蒋福钿家去当养师。

“当养师赚钱多吗,一个月有多少,比台子上多嘛?”我问。

“没有规定的工资,蒋师母经常给一些,蒋福钿不管这事情。蒋师母真好,她是有求必应的,你母亲生病送医院,一切费用全是她包的。在家养病时,还送了高丽参。你母亲两次生大病,进仁济医院,都是她救的命。我在那里,有时候当当差,没有事情就是养鸟、养蟋蟀。那是多么舒服的工作啊!斗鸟、斗蟋蟀都是与蒋先生在一起,吃饭也在一个桌子上吃。”

啊!这工作好。工作就是玩,玩就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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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生共娶过四个妻子:第一个常听父亲说起叫大毛,应该是小名吧,也没听说姓什么,想来感情一定不错。只知道早就去世,也没有听说是怎么去世的,可能是正常地、生了什么不治之症。

她早年也没有生育过,收养了一个女儿,取名来宝,意思是取了她能带来自己生宝宝。可是,一直到她死,也没有生自己的宝宝。

收养的女儿——来宝,待父亲一直很好,父亲在她死后还常常说起她。说:自己没有零花钱时,只要开口向她要。她一时没有,也从来不拒绝父亲,只说我等一回,会为送来的。她正好手上没有,她会去向别人借债,借来给父亲。而且,从来也不说自己是借来的。

她在旧上海是鸦片烟吸食者,解放后因为鸦片断了来源而死的。

来宝也没有生育,也收养了一个女儿。因为,辈份比我小。所以,当我懂事开始,就叫她小名——小妹妹,也从不知道她的名字。印象中她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但是,瘦弱得很。结婚后,也没有听说她生有孩子。解放后与她母亲差不多时期,因肺结核去世。

第二个,是大毛去世后娶的,名叫李贞,李贞姓徐。

那时我母亲——胡巧媛,与几个小姐妹从常熟来上海红星纱厂打工,借住我父亲处。结果,母亲与父亲自由恋爱,走漏了风声。母亲被乡下的外公知道,外公只知道是一个养鸟的流氓,被外公抓回去,关了三年。

过一段时间,李贞妈怀孕时。父亲又从妓院为红颜知己沈大媛赎身,并带回家。李贞妈因此在怀孕时吃李子(以老辈讲是一种自尽行为),结果死于生育之时。母亲也正是李贞生育之时,逃脱外公管束,回到父亲身旁。(推测:李贞妈可能死于难产。说吃李子被气死恐怕不实。)

这样,大家知道的是父亲娶了四个妻子。

在李贞死后,父亲又从外面抱来了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身上藏有生晨八字,说是马路上捡到的。看她没有人要会冻、饿死,作女儿抚养,取名来娣,意为为自己带来一个弟弟。

我母亲是江苏省、常熟县、淼泉、朱宅泾人。说起母亲的生世倒也有一段故事:

母亲的祖父,原来就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到常熟的。清朝末年,他是一个孩子,流浪到常熟、朱宅泾。他那时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生得倒清清白白。他在朱宅泾的到来,真是使闭塞的朱宅泾大有“见渔人,乃大惊。”的味道。可是,他就是怎么也不说自己是什么地方人,怎么来到这里的。朱宅泾的人见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动了恻隐之心。经过大家的一番议论,由一家较为富裕的陈姓人家收养。

没有想到这陈姓人家收养了两年,家里碰上了较多不顺利的事情。结果,村子里的人都说是因为收养了这个孩子引起的,是孩子带来的厄运。于是,陈家的主人就把孩子赶了出去。哪里知道这孩子,大为生气,留下一句“我无官不再到淼泉”,走了。

数年后,孩子大了,带领了一班人,有十三只官船,满载而来。这在当地“十三只官船到淼泉”一句话,流传了一百年之久。

既然,有了钱,我母亲的祖父就在当地,淼泉的朱宅泾买地、造房,娶妻成家。他对外宣称自己姓胡,再也不姓陈了。

后来,听说是他在苏州,不知道哪里当了二爷,发的财。这样,看来他原本应该是一个识字读书的孩子。可能是与家里大人闹别扭,离开了自己的家庭。数年后原先在家闹的气慢慢消了。可是,在陈姓人家又受到了新的气——说他带给陈姓一家厄运。于是,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母亲从来说自己是常熟人,可是奇怪的是她临终前一段日子中,由于肺气肿,大脑缺氧,有时胡言乱语说出了自己是苏州人。

母亲的祖父在朱宅泾造房子,在当地算是气派得很。门前一条河,船来船往,我见后倒也很喜欢。因为,乡下没有马路,出门全靠小船,门前有河,可以划船直到常熟城里。

淼泉地方当时可以说是一个穷乡僻壤,一般穷人都住草房。嫁女儿都首先要看屋面:是瓦房,一般都能娶到对象;草房就不行,沦为屋面不好,娶妻就困难得很。

在我年轻时去乡下表兄处玩,见到二表兄,因为住的是草房,一直为娶不到妻子操心。我还打趣地说:我想到乡下来住,没有房子能娶得到妻子吗?他们都说:上海人来乡下娶妻都能娶得到,上海人不要看屋面,你来我们欢迎,你看中谁我们帮你介绍。哈哈,哈哈!

母亲祖父造的房子,我六十年代初去乡下见到过,还保住着当年的原样。像北京的四合院少了一条边,但是与北京四合院的面积恰不相上下。当时门前造有石头的门槛,木结构的角上用铁构件加固。是朱宅泾最好的房子了,一直被称作石门石槛,其实门是木制的。

可见当地当时是很穷的。

我曾经问过:当时的大地主住什么房子?回答是:大地主不住在乡下,都是住在城里的,收租时才下乡来。

当时我想到自己的太外公是买过数十亩田地的,便问:乡下也有人自己有土地,他们要交租吗?他们回答说::乡下人有的土地只是土地的面,土地的底还是城里的地主的。所以,也要交租,不过交租交得少些罢了。呜呼!新鲜,第一次听到。

母亲的祖父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母亲的父亲。母亲的父亲就生了母亲一人。母亲的叔叔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

母亲比父亲小十六岁,从乡下逃到上海父亲处,还是要我父亲。外公没有办法了,不得不承认女婿。

外公是一个手艺颇好的红木师父,民国时在上海城里的石皮弄,开过双开间的红木作场。他专做日本式样的矮桌子、矮凳子之类的红木家具。后来,他吸上了鸦片,破产后回到乡下。竟然,戒掉了鸦片,重操木工旧业,生活重新好起来。

他承认了女婿,从乡下制作了一套红木家具,送到女婿家里。他知道女婿喜欢搓搓麻将,还特地制作了一只、独副桌面的厚台面麻将桌。

我学龄前,外公来过一次。这是春节前,他带来了很多羊肉。

不过,外公的思想非常封建。因为兄弟两人只生了一个男孩,根据封建意识:女孩早晚出嫁成为外姓人家的人。所以,没有男孩的一家财产,是传侄不传婿的。这样可以把一个家属的财产,最大限度地保持在自己的家属中。正因为这样,母亲除了外公活着时,外公做了些家具给父亲外,没有遗产给母亲。

不过,我知道父亲也一辈子都没有去过母亲乡下——常熟。

我母亲三年后从常熟外公手中逃脱,又回到父亲身边。这时李贞妈真是寻死作活之时,不久,李贞妈死于生育。

我母亲回到父亲身边后,仍然到红星纱厂打工。原来红星纱厂是一家日本人办的纱厂,一天是早晚二班制的,每班十二小时。纺纱工都是站着工作的,母亲从外公处逃到父亲身边,显然与乡下像断绝了来往一样。再加上母亲本是农村出来的青年农民,吃得起苦。所以,母亲工作特别认真、卖力。每次方便后,总是边走边系裤子带。时间长了,也就在厂里出了名。

没有想到,纱厂的老板娘信佛,好做善事。她正需要一人帮助她做好事,母亲的情况传到了老板娘耳中。老板娘就把母亲调动到她身边,为她做好事当差。而母亲本来乡下也信佛,所以,母亲也特别愿意做这种事情。老板娘可说是用上了称心满意的下手,母亲也就工资比别人高了不少。

听说,老板娘做善事,知道哪家死了人,确实穷得买不起棺材。她会不但为你买棺材,还会把长锭一起带来。

祖母去世后,沈大媛母亲本来在家操持家务。现在,看着我母亲——孩子一个个多起来。便对父亲说:自己没有孩子,恐怕年老后无人可靠,执意要出去工作。

父亲心想自己比两个妻子都大了十多岁,她这样想也有道理。当时母亲正生了我后,父亲要母亲回家操持家务。母亲本不愿意回家,放弃做好事的工作。况且工资又比一般工人高。但父亲说都是你生的孩子,你不管谁管。所以,母亲就辞去纱厂老板娘处的工作回了家。那应该是1943年或44年的事情,因为我生于43年7月10日。

沈大媛母亲的工作是有些人愿意一起合伙开米店,需要本钱。父亲那时虽然在蒋褔钿家做,也不过是不愁吃穿而已,总不能向蒋师母要钱来开米店吧!母亲暗暗地积蓄下了一些钱,可这是连父亲也不让知道的。

没有钱怎么办,父亲便使了一手当时常见的坏——打秋风。好在当时的父亲虽然是个佣人。但是,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佣人,他也穿长衫,夏季也穿纺绸衬衫,与蒋褔钿同进同出。虽然父亲年龄比蒋褔钿还大些,但身份两样,叫蒋褔钿为先生。尚有半个学生子的名分。所以,他起了一办喜事的名目,在他们有钱的人中间发了很多帖子。这样,他就收到了很多人情。到吃酒席的前一天,说酒席办在昆山(当时可能正是父亲在昆山,为蒋褔钿养一大象的时候)。那时,昆山虽然不太远,但交通不便,何况为吃一顿酒席,没有人愿意去这么远。这样,沈大媛母亲便有了合伙开米店的钱了。

这事在当时的社会也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事,在他们一群人中,也没有谁与父亲计较。况且,还要看蒋褔钿的情面。一切不了了之,像一切没有发生过的一样。

沈大媛母亲合伙开的米店,在桃源路上,朝北门面。店名是:大东米店。这米店开了两年,赚了钱,大家分到了钱,不知道怎么,都不想干了。当时有一人叫余树民的,看到这样赚钱的米店就此关闭,心有不甘,到自己家乡去借了钱,一人做老板。其余的人愿意当伙计就当伙计,不愿意当伙计的,可以自己方便。

沈大媛母亲,当了伙计,基本上是烧饭,偶然也要送送三十、五十斤的米。

解放后,别人都成了工人。那天,我去沈大媛母亲处玩,听到米店门前的高音喇叭在喊:大东米店的老板,快点出来坦白……

沈大媛母亲后来是以五好工人的身份,在五十年代退休,活到八十六岁去世。

我家的祖坟设在昆山。由于,我的曾祖父在太平天国失败后回高皇寺去了。所以,昆山的祖坟只是从我的祖父开始的。在坟地中总共埋葬了五个人——祖父、许田华,祖母、朱太夫人,大妈、大毛,二妈、李贞,叔叔、长寿。

叔叔取名长寿,偏偏短寿命,三十多岁就死了。既没有听说他娶过妻,也没有听说他留下子女。

坟地是买了两亩地,有一个叫丁阿大的看守的。除了五口棺材外,多余的土地由丁阿大免费试用,不再另付看坟费。由于这些好处已比较大,所以,丁阿大在每年清明之前,除了在坟上略添土块,等待我们去上坟祭祖外,会在每年的秋收后,带些农副产品来我家走动。既像亲戚,也表示了一种感谢。

后来,我们清明常常不去,他们也就不常常来了。解放初期我与来娣姐夫妻去了一次,他们清明前什么都没有做,表示了歉意。我们上昆山游玩了一天,吃了昆山有名的卤鸭,下午山上下来,还叫了一只船,送我们到最靠近火车站的地方。这是我有记忆开始的第一次旅游、印象既好也深。

58年大炼钢铁,丁阿大的妻子来了一次。说坟地国家要炼钢收去,要地契,能补钱。后来,母亲找了常熟亲戚小阿姨(表亲)毛良男一家帮助,把棺材结骨到常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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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1962年中秋节后不久去世的。也许63年家中来了一位陌生人,他从未来过。他来看望我父亲,我接待了他。当他知道我父亲在虚龄七十时去世的,竟然不说我父亲去世早,而大谈想不到我父亲这样长寿。他说我父亲年轻时太腐败啦!能活到七十岁,真是意想不到。

我没有发觉他有任何不良动机,所以,我也没有反问他:你想象中的他,应该早死了,你今天怎么还会来看他!

相谈之下知道:原来此人是父亲过去住城里时的一个小兄弟,姓屠,也自称小屠。我当然也就以叔叔呼之。他与我说起:当时他也是城里父亲组织的小梁山中的一员,在城里专打抱不平。成天成夜在外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好好休息休息,还常常喜欢搞女人。怎么也照样也活到古稀之年。

我当然也不能问他,你是不是懊悔年轻时女人搞得太少。我听他说起小梁山,我就说:听说我父亲还打死了一个法国人?

他说:“法国人是老打了。那时中国地界的东新桥,成德开了爿成德烟纸店。成德与我们都差不多大小,老板娘很漂亮。当时有个法国人查票,常常来吃老板娘豆腐。老板人矮小,又不善于打架。后来,告诉了你父亲。你父亲常常去玩,碰上这法国人就打,打得那法国人不敢再来。我们还捣蛋,把他们开着的电车辫子拉掉。啊呀!那时候的腐败是不要去说它了。”

哦,哦!原来你把这都看作腐败。我想。

不过!我确实听妈妈和来娣姐说起过:父亲当时年轻漂亮,有很多女人想与他相好。有一年父亲生日,来吃饭的女人竟然坐满了一桌子。而且,她们各人只知道自己与毛喃有关系,是毛喃最要好的朋友。其实,个个与父亲都有关系。

父亲因为已经五十八岁,那年,而且患了高血压,血压上面高达两百多。常常用冷毛巾贴在额头上。当时父亲看病是上高锺云处就医的,高锺云当时在东方饭店(后来的上海市工人文化宫)对面开有诊所,由于他也是蒋褔钿的学生子。所以,待父亲很好,就当时的医疗水平来说,是得到了很好的诊疗。

我常常陪伴父亲去,父亲见了高锺云的儿子在看书,就对我说:你也要像高医生的儿子一样,一有空就看书,一有空就看书,就好了……

后来,街道里有了联合诊所,就在联合诊所看病了。

我们131弄的南面隔壁,是一个尼姑庵。一天早上,小当家送来了一包香灰,对父亲说:“许先生,我们听说你生了病。大家为你求了几个晚上的菩萨,求到了这些香灰。你拿去泡茶吃,吃了菩萨会保佑你好的。”

父亲赶紧一连地感谢,接下香灰。小当家走后,我问父亲这香灰能吃好病?

父亲说:管它吃得好吃不好,人家是一片心意,香灰总不至于吃坏吧。

就这样,父亲把香灰分几天泡茶吃了。

那时,我简直觉得父亲是地方上的保护神了。不过,父亲不但与尼姑庵关系很好。就是邻舍隔壁关系都很好。我只要与他一起走过门前的林荫路,一路都是打招呼的人。

五十年代父亲生病在家,一天金海伯伯到我家中说:国家现在在找学西方音乐最早的,或是在旧社会做过些事情,知道事情比较多的人。他已经报了名,要父亲也去报名。

父亲怕脑溢血将不久于人世,不能再吹喇叭了,便回绝了金海伯伯的好意。那里知道竟是筹备上海市文史馆。

后来,金海伯伯多次责备我父亲,当时不愿再吹一下。要不现在像他一样,每月有工资拿,生病有劳保,工作还有人会为你把工资送来。说起过像丰子恺这样的音乐家、画家成了委员,他名气没有丰子恺大,称作馆员。

还说人民政府很看重我们这些老人,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常常来问问知道的人。

父亲去世后,金海伯伯曾经带了赵子艾来,那天我正在家。

金海伯伯为我介绍赵子艾:也是父亲过去的老朋友,他当过邮电铜管乐队的指挥,还在工人文化宫搞过音乐工作。这次来是为了写“旧上海的故事”要了解父亲在旧上海打死一个法国人的事情。

这事情我曾经听父亲说起过,后来又听哥哥补充说过:

父亲那天从租界到中国地界(记不清了,好像是东新桥吧!)。他乘的是法商电车公司的有轨电车,那天他上车买了票,售票员没有给票,他也没有要。这在当时是经常这样做的。因为,卖票是靠揩油发财的。听说有的揩到后来,家中开起了双开间的南货店。那时的人,一般都是中国人帮中国人,没有人会指责这种揩油的。父亲这种社会上跑跑的人,当然懂这一套的,都是中国人嘛!

不了,来了个法国人的查票,查到了父亲。说父亲逃票,要罚票。父亲当然说自己买过票了,查票要看票,父亲说随手丢了。于是,两个人争吵起来。查票要父亲下车去处理,这样两人就下了车。

这时大约是已经到了东新桥——中国人地界。一下车,法国人就动手打起父亲来。哪里知道父亲也不是好欺负的,也练过些手脚,两人这就打了起来。父亲与法国人打得热闹,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围了一大圈看的人。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赶着马车从旁边走过。见围了一群人,便问旁边的人在干什么?旁边的人回答:中国人打外国人。

这赶马车的人,身材又高又大。一听打外国人,来了劲头,跳下马车挤进人群,动手就帮父亲打。外国人与父亲是打个半斤八两,怎么经得起加一个重量级的生力军。于是,把个法国人打得当场吐血,跌倒在地……

第二天,听说法国人救到医院,没救活,死了。那不好了,犯了人命了。别人也许在上海能躲一躲,可父亲从小生长在这里,附近的人几乎都认识他。法国人一调查,马上就知道,是城里毛喃打死了法国人。父亲也精怪得很,一得到法国人死了的消息,立即知道事情大了,不能像平时那样对待。于是,一溜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后来,法国人找不到父亲,去找到了赶马车的人。原来赶马车的是无锡商团的,这无锡商团在中国地界颇有实力,这一起打法国人的人,也颇有后台。因为,法国人抓不到主犯。他们在中国地界,也没有办法抓赶马车的人了。

这事情过了两年多,法国人找不到人,也不知道怎么,只能不了了之了。两年后父亲总算回家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问过家中所有的人,只知道父亲逃到天津两年多。我家当时与天津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知道父亲的日子是怎么过下来的。父亲对谁都没有说,所以,直到今天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今天猜想:可能赶马车的人,事后把父亲带走了。是赶马车的人帮忙,嘱咐,帮助父亲逃到天津的。这样,由于法国人抓不到主犯,赶马车的也一起逃过了一劫。

奇怪的是,后来,父亲竟然在蒋福钿家里当起养师来,而蒋福钿是当时法国巡捕行的翻译兼督察长。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父亲说起在蒋褔钿家里当佣人的一段经历,总是充满了甜蜜。

父亲告诉我:有一次蒋先生带着父亲等一起外出斗蟋蟀。那时有一个轮船公司的老板,有一只蟋蟀与他人(父亲都认识,姓名什么的我就记不得了)的蟋蟀秤上了分量。对方要花(所输赢的钱)较大,这老板迟疑了。由于,大家都知道他对蟋蟀不是太懂行。所以,一时有斗不成的趋势。这时,父亲对他说:你的蟋蟀能让我看一看吗?那老板见是蒋家的养师,当然肯啦(斗蟋蟀时蟋蟀一般不能让人看)。于是,父亲看了看,对他说你想斗多少就斗多少,不够的花我帮你。

那老板一听胆量就大了,心想:蒋褔钿家的养师都肯帮我,我这虫一定差不了。于是,就斗了,不了一斗就赢了。他高兴得很,散场后他偷偷地对我父亲讲:到他家去帮他养蟋蟀。结果,当然是被我父亲回掉了。

我问:他要你去养蟋蟀,当然会多给你一些钱啦,你为什么不去?

父亲说:我在蒋家多么惬意,蒋师母待我又好,家中不管有什么事情都能帮助解决,我怎么能去呢!

父亲说:“有一次,有个乡下人捉到了一只好蟋蟀,送到蒋家要卖给蒋先生。我与蒋先生看后都觉得好。就问他要卖多少钱?那农民说想调一只收音机,结果,蒋先生就买了一只六灯机给他,他高兴死了。你想,他卖给谁能出这样大的价钱。”

“这倒是。”我答。

父亲又说:“有一次,有一个乡下人,还送来一只黄盾(一种专门供斗的小鸟),说要换一头牛。结果,一试斗。果然是一只开脚的好鸟,就给他买了一头牛。”

“爸爸,你们斗蟋蟀赌博,没有人来抓你们吗?”我问。

“没有!谁来抓?都是小汽车开来开去的,蒋褔钿又是包打听头脑。巡捕行哪一个不认识。哦!有一次,蒋先生等人在一家人家斗蟋蟀。那人有个不相契的邻居,想上那人家的腔。结果,到巡捕行去报告。巡捕行打来了电话,说有一个怎样、怎样的人来报告你们赌博。蒋褔钿在电话里说:知道了,你给我留他一留。”

“后来,斗蟋蟀结束后,打了个电话去。巡捕行里陪了那报告的人来捉,哪里还有斗蟋蟀的人呢。”

“哪!那报告的人不要催吗?”

“报告的人催,就回答他:现在没有空没有人。”

“那捉不到怎么办?”我问。

“怎么办!吃一顿生活,说他“谎报军情”赶出巡捕行结束。”父亲答。

“唔!还好没有关他。”我说。

爸爸答:“关他?关他干什么。关他要为他付饭钱的,巡捕行不肯给他白吃饭的。过去,你有权有势要关一个人,是便当的。但是,你必须要为他付饭钱。没有人会出钱招冤家,巡捕行也随随便便打几下,让他知道下次不报告就算了,还要怎样?”

“爸爸:你们那时斗的蟋蟀都是杭州、绍兴的客人(专门卖蟋蟀的人)送来的吗?”

“不是的,每年立秋前蒋先生就派人下去了,或杭州三堡、五堡,或绍兴、萧山。挑一家宽敞些的房间,叫乡下人打扫打扫清洁。旁边放一只床,中间放一只桌子。住在那里收蟋蟀。”

“捉蟋蟀的农民也有规矩的,每到立秋了,大家聚在一起喝酒。明天就可以捉蟋蟀了,有个把性急的也会当天喝了酒,就去捉的。不过,捉蟋蟀也有窍门的。一定要听到好蟋蟀的叫声才捉,不管什么叫声,一听见就捉,一听见就捉是捉不到好蟋蟀的。有的人听到了好叫声,就不走了。一小时、两小时的等它再叫,一定要捉到它才罢休。捉得来蟋蟀的人,年年能捉到好蟋蟀。捉不来的人,就是捉不到好蟋蟀,他听不懂好蟋蟀的叫声嘛!没办法。”

“爸爸,绍兴也出好蟋蟀吗?”我问。

“什么地方都出好蟋蟀,只是多少而已。有一年大(上海方言:音 ‘图’)星,到绍兴去收蟋蟀。人还未上来,大好佬出了好几只,头钱{红利}就派人送下去了。”

“过去,我们这唐家湾地区也出蟋蟀,我年轻时就在这里捉蟋蟀。哦!看蟋蟀时最忌一面喝茶,一面看蟋蟀。有一年我捉到了一只好蟋蟀,还没有到家,碰上朋友便上茶馆泡了茶,一面喝茶一面看。谁知道竹管筒棉花一拔掉,它就跳了出来。一跳正好跳在刚倒下的茶碗里,给泡死了,真作孽,一个难得捉到的好蟋蟀,一捉来就泡了汤吃。”

我从小受父亲影响,也喜蟋蟀。听父亲这种回忆之说,眼前简直出现了一幕幕父亲在桃花源生活的情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爸爸你再讲些斗蟋蟀的事情我听听。要是蒋褔钿他们斗蟋蟀,还没有到寒露、还没有进汤,蟋蟀斗光了、没有了怎么办?”我最喜欢听父亲讲斗蟋蟀的事情了。

父亲说:“那种情况蒋褔钿家不大可能发生。因为,他可说是当时上海滩上最大的养户。一般,早秋时要养一千多盆,是够他玩到立冬的了。不过,有时候也有白露后进的。那是杭州客人、或绍兴客人送上来的。白露后一般乡下农民都不捉蟋蟀了,但往往有农民自己手中压下来的、或斗出来的凶头。正好需要钱,来卖掉的。这种蟋蟀一般价钱都贵些,不过它允许勾勾看。”

“有一次,杭州客人送来十只蟋蟀,要卖280块银洋钿。这十只中有一只特别好,也就是说一只要卖280块银洋钿。那样人一听不是太高了吗!所以,凑个数,算是28块银洋钿一只。但是,这9只拖头也只只出色的。”

“蒋先生把最好的一只勾了勾,果然好,就买下了。”

“后来,这最好的那个虫,与郭培基的一条虫秤上了。郭培基是开钢笔厂的老板,一次我带你哥一起去看斗蟋蟀。说起名字,因为大家都叫培基,还送了一支钢笔给你哥。就是抽屉里那支,没有人能修理的笔。”

“郭培基那条虫,斗过三笼夹死三条。”

“那天斗时郭培基的那条虫,跑上去就是两口。每口都把蒋先生那条虫咬得缩成一团,谁知道放开后都没有败。知道郭培基那条虫厉害的人,都在心理说,今天碰上阿哥了,郭培基说今天这条虫输了。果然,两条虫再次交口,郭培基的虫被蒋先生的虫还了一夹,郭培基的那条虫回头便逃了。”

我正是被父亲所讲的,听得入了迷。

爸爸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有一次,有个养蟋蟀的朋友来看蒋先生。蒋先生没在,我便与他聊了起来。他说:他养着的几个好蟋蟀败掉了,现在秋分也已经过,要再去买也难了。”

父亲说:我送你一条虫,你去斗斗看。

“他一听,我蒋先生的养师要送他一个蟋蟀,他很高兴。我从架子上拿了一只给他。”

“过了几天,他领人挑了一桌子菜来。那天吃饭时,蒋先生搞不懂,他怎么会送一桌菜来给我们吃呢!父亲告诉他,这一桌菜是吃在一只败鬼(音:句)。”

蒋先生更搞不清爽了?

父亲告诉他:“就是那天早秋里斗败的,我说斗得太早,你说那虫没有用。我便偷偷地养到现在。上次他来,说没有虫玩了,我便送了他。今天吃的就是那只败鬼,他赢了。”

蒋先生说:喔!你这小鬼,门槛倒精的。哈哈、哈哈。

我有些为父亲不平了:“爸爸你不是讲:你比蒋褔钿年龄大吗!他怎么叫你小鬼?”

父亲说:那没有办法,他是主人,我是佣人嘛!

“爸爸,蒋褔钿可是国民党?”我问。解放后受教育的我,还怕他不要是个坏人哟!

父亲答:“这倒搞不清。只知道他是中法中学高中毕业的,他法文好。在法兰西巡捕行当督察长兼翻译。法国人的警察也归他管,他有事情可与领事直接谈。他其实是个随便得很的人,谁请他帮忙他都会帮。新四军在苏北断粮要饿死人了,共产党没有办法,走了黄金荣的门路。黄金荣搞了很多的粮食,由长江运过去。这里面蒋褔钿也出了不少力。”

“荣毅仁的父亲荣德生被绑架,也是走的蒋褔钿的路。那次约定共舞台碰面交赎金,还是我去送的赎金。蒋先生外面便衣、警察都布置好。我把钱交给来人,一做手势便有人把门,只许进不许出。捉住了来人,马上审出荣德生下落,警察立即驱车去救人。”

“荣德生被救后,荣家格外感谢蒋褔钿,把凡是荣家纱厂,所有厂里吃的粮食都交由蒋褔钿去买,不管什么价格买的,荣家都以市场上最高的价格付蒋褔钿。这样,蒋褔钿不但每月收入不小,而且不用担心卖不掉。”

“蒋褔钿他不懂营生,只知道做他的督察长。他每次买最差的米,从荣家拿最好的价格。”

“由于,蒋褔钿每次买的是最差的米,几个月下来,荣家所有厂里的工人都有了意见。当然,首先问的是近来买的米,是多少钱一担的?这样,荣家的账房先生难做人了,便责怪蒋家米买得太差,希望以后买好些。”

“蒋褔钿一贯不要听责怪他的话,一听说责怪他米买得太差。就说一个月也赚不了多少钱,他不要听这种话。说:赚也赚不了多少钱,却叫人听起话来!不做了,不要做了!这时,他的一个学生子叫张英杰的正在旁边,立即就接着先生(即老头子)的话说:先生,你不要做就让我去做吧!”

“蒋褔钿一听,说:你要做那你就去做吧!”

“于是,张英杰立即买了一辆小汽车,去送给了荣家的账房。说明先生现在不要做了,让他来做,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与他联系。”

“这样,张英杰把米买得好些,既能赚钱,工人又没有了意见。到解放时他也发了些财。张英杰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时去的香港。”

父亲说完这又说:“蒋先生,什么事情都凭兴趣做的。有一次,有人送了一段很好的、做衣服的料子。他一看,对旁边的人说:这料子好!”

“旁边的人当然也说好。”

“他又说:做几件笼衣怎么样?”

“旁边的人说:那还有什么话说,哪有用这样好的料子做笼衣的?”

“谁知道他立即找人来,做了两只鸟笼的笼衣。这样一段好的料子,做了两只鸟笼的笼衣,多余下来的,尴里不尴尬的还能做什么?他是不管的。”

“师母真好,什么事情只要他高兴,从不阻拦。”父亲继续说:“有一次,蒋先生把一只喜欢的鸟,挂在床脚旁。一般鸟拉屎不会拉到鸟笼外面,谁知偏偏今天拉到了外面。正好拉在新换上的被褥上。阿凤(洗衣打杂的佣人)看见了骂了句:短命鸟,拉屎拉在床上!”

“这骂声被师母听到了,就对阿凤说:你下次要当心,这鸟是他喜欢的,你骂它短命,给他听见了,把你回了可不好了,下次真要注意。”

“这样,阿凤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以后也不再有骂声了。”

父亲五十六岁时,不知道是谁还挺想得着父亲的。对父亲说:“你五十多岁了,家中孩子又多,要考虑万一碰上什么不行,或身体不好怎么办。不如让最大的孩子找份工作,今后有什么还能有个依靠。”这样,提醒了父亲,48年哥哥虚龄十七岁,由蒋褔钿找了法商电车公司的那摩温——六阿狗(蒋褔钿的学生子)。这样,奠定了我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生活基础。

一九四九年,解放了。我正是六周岁入学年龄。蒋褔钿逃到香港去了,父亲当然回家了。家中的生活全部靠哥哥,父亲又开始吹起洋喇叭来。父亲只吹了一次,记得吹的曲子是我们工人有力量,就开始了漫长的生病岁月。

听说蒋褔钿逃到香港去了。我不禁问父亲:蒋褔钿为什么要逃走呢?因为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大好人了。

父亲说:因为他是法兰西巡捕行里的头脑,帮法国人做事情的。

“爸爸,你不是讲过:抗战时他救过很多抗日的将领吗?”我问。

“那是国民党的抗日将领,现在是解放了。国民党被赶到台湾去了,是共产党领导了。”父亲答。

我问:共产党不也抗日吗!救抗日将领不是好事情吗?

父亲说:“他是有钱人,共产党领导是穷人翻身,有钞票人是剥削都要倒霉。不过,他自己也糊里糊涂,要解放了还一点不知道。幸亏是纸头老虎(银行老板)从香港打电报给他,说:上海马上要失守,你不走在等死吗!他这才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细软,从南京坐了一架专机去了香港。师母真好,她自己不去,留下来看屋里,西海师母也不让去。就让年纪最轻、最漂亮的、黄老三的女儿(最小的老婆)去服持他。秋声也一起带去了,帮他养几只鸟。”

“爸爸,你怎么不去。”我问。

“我怎么离得了家呢!家中有这么多人。秋声是独身一个人。听说他到香港,戴笠专门派人去接他的。他倒底救过戴笠手下、好多抗日将领的生命的。”

“国民党抗日将领,怎么要蒋褔钿去救?”我问。

“那时候,上海沦陷了,日本人各个口子上都查得很紧,国民党抗日将领没有办法逃出去了。就来走了蒋褔钿的门路,蒋褔钿与法国人说有几个朋友要去香港,让法国人的一只军舰把这些将领送到了香港。后来,日本人知道了,要做掉蒋褔钿。师母与蒋褔钿吓得要死,躲到东、躲到西。师母说:两个儿子再也不许他们吃政治的饭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秋声从香港回来了。听说蒋先生那里也没有什么可养了,而且蒋褔钿要去台湾了。秋声没有东西养,也像当起了老爷一样。于是,嘱他回来了。谁知道,他一回来便捉了进去,判了五年刑。”

到六二年父亲去世之前。父亲身体略好的时候,春节带我一起去师母那里拜过几次年。有一次,师母告诉:她两个儿子在那面都很好。大儿子在英国蓝烟囱公司工作(蓝烟囱公司与红烟囱公司,是英国最大的两个轮船公司),小儿子刚结婚不久,除了工作外自己还在养金鱼,生活也不错,都不让他们吃政治饭了。师母说着,还拿出了小儿子的结婚照给父亲看。

父亲一面看着结婚照,一面说:“真快啊,那时我送他上小学时问他:现在我送你上学,将来你赚了钱有没有我用的?他爽快地答:当然有得你用的啰!现在已经结婚了。”

父亲一面看,一面又说:新娘子真漂亮!

我见到结婚照后面还题了字,可能是给母亲留着的话语……

有一次父亲回到家里,拎了一只八哥回来。

原来,他去了蒋家一次。蒋师母要他把八哥带回家养。说:毛男啊!你救救这只八哥吧,你不拿去这八哥没有人养,再这样下去要死了。你看看看,它吃的食也就是生米了,更不要说没有人喂它吃虫了。

父亲说:这是一只乡下人特地送到蒋家来的一只雏鸟,是在蒋家喂养大的。说它非常聪明,不但会讲话,而且还会讲法文。

几天后传来了八哥的说话声:“你好,大世界去伐?吃饭、吃饭,哈哈、哈哈。”它还频说英语,只是我们没有人能听得懂。日子久了,它法文不讲了,也许它没有了知音。不过,它在我们这里学了新的语言:“过房娘、过房娘,你汰衣裳、你汰衣裳。”

父亲病重养不动鸟时,他把八哥给金海伯伯养了。金海伯伯可对它钟爱得不得了,每天早上还到菜场买几只虾,泡熟了喂它。它竟然还会与金海伯伯对话:金海伯伯对它说叫我一声,它会说:爹爹。金海伯伯说叫得响一点,它会提高了声音叫爹爹。

隔壁小女孩放学回家,它见了会说:阿姐转来啦,阿姐转来了……舞动着双翅,不知道有多么高兴。

有一次,我要养蟋蟀,家中原来父亲的蟋蟀盆,都给父亲卖后看病用了。父亲陪我去蒋师母那里讨了些。我见到有红木匣,每匣四只装载的。我问父亲这一定是好盆子吧!

父亲说:这些好盆子谁都不能动的。是师母看管着等先生回来再要养蟋蟀的。

我,哦!了一声。心想:师母待丈夫真好,不过恐怕回不来了……

六十年**始父亲的毛病好了些,解放前养蟋蟀中有一个小字辈的朋友——徐某常常来我家玩,讨教蟋蟀经。

他是徐光启的后裔,那时是陕北中学的教师。我从他那里听到了一些书画知识,和问到了一些做格律诗的常识。后来,他因为妻子反对他养蟋蟀,把蟋蟀养到了我们家里。这样我便有了斗不完的蟋蟀。因为,我拿他的蟋蟀在孩子们中间斗,他也高兴:一、有父亲把关;二,斗得怎样的情况,他来后都会告诉他,他出去斗时心中有底;三、帮助他筛选了毛钳,孩子手中的蟋蟀斗不过还能去斗钱吗!

有一时,听说蒋褔钿在台湾去世了。我问:他们怎么知道的?

父亲说:他们总会有信息的吧!

我又问:是什么毛病死的?

父亲答:肯定是心脏病。他这样的人,一辈子真不知道担了多少心……都是生命进出的事啊!

蒋褔钿死后,那时父亲正病重。蒋师母也不知道托了谁,她家中的鸟笼与蟋蟀盆一共才卖了八十元。真是……

六二年父亲死后,师母倒过来,来看望过母亲两次。有一次,还带来了她吃不了的数斤面粉。

不久,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母亲在菜场买菜回家,对我说碰上一个认得蒋师母的人,告诉母亲:蒋师母已经死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我们家在我出生时,便住在永庆里了,听母亲讲:原先我们家是住在南面,直线距离仅五十米的大通路、陆桂生的本地人房子中。是因为日本人打仗,逃难逃到法租界去,回来得太晚了。原先住的陆桂生的房子,已经给先回来的人都租完了。所以,才租到北面的永庆里来的。

听母亲讲:原先住在大通路时,家中的一套红木家具也给人偷掉了。听说:那是因为有些胆大的人没有逃,他们留下来就专门偷逃难人没有带走的家具,等等东西的。

虽然现在住的宅库门房子,比原先住的房子要好些。但是,母亲还是很眷恋老房子的。学龄前,母亲有空常常会带我到牌楼路、大通路一带走走。她东家西家都认识,常常说起话来忘记了时间。

我那时也熟悉了两家:一家是陆桂生家,因为是大房东。另一家是大通路的爱宝娘,是我家住在大通路时的邻居。因为他很喜欢我,常常给我东西吃。我在大通路与孩子们一起打弹子玩时,她还给了一颗红色的、很好看的弹子。后来,我一个人也走过大通路时,要去看看她,喊一声爱宝妈妈。

爱宝娘长寿,活了九十多岁,他可能到文革中才去世的。

那时起我也算懂得了什么叫中式房子。原来,中式房子就是平房。即使看到有两层楼的,其实,也是假两层,楼房很矮,就像宅库门房子中,自己搭建的假三层一样。

父亲因为解放前在蒋褔钿家当佣人,竟然,大林路也有两家开店的主人,来拜他做老头子。从我懂事情起,从来也没有见到过这两家店。也许早就倒闭了。

但是,奇怪的是,林荫路一带,我从来也没有听说有一个人,叫我父亲为老头子。五十年代,却常常叫父亲身边带着的、我的未入学的兄弟为小老头子。

我想父亲也从没有索取过什么。因为,父亲解放后生病没有钱化,欠了抄货摊几元钱,把母亲的一副耳环给了人家。

不过,父亲解放前,在我们这一带,还是算一个有名望的人。因为:一、在蒋褔钿家,每天像上班下班一样,进进出出是大家都知道的。正是宰相家人七品官啊!(蒋褔钿在上海好像听说有三个居住处,他长居住在南市。解放后西藏路的南端,万生桥路的西面,西门浴室的楼上。一排六七间房子,房子是两层的,前面是一排朝南的阳台,阳台后是二进的住房,种花、养鸟非常舒适。)二、父亲夏天穿纺绸衬衫,冬天穿长衫。

有一次,邻居2号老板,因为欠账多时还不出,被债主叫人非法绑架。两人夹着他走,企图在无人处打他一顿。三人走到北面近安澜路处,我父亲正好从蒋褔钿处回家碰上。2号老板一见我父亲便大叫:许先生救救我啊!

我父亲当即将两人拦下问:你们是什么地方的人?有拘票吗!

这两人见我父亲,穿的是雪白的纺绸衬衫,手上拿着水磨骨的扇子,转身就逃了。

奇怪的事情是会发生的。过了几个月,2号老板说过房娘(衆家过房娘,即大家都叫她过房娘)背后说他坏话,要过房娘“吃讲茶”(“吃讲茶”是当时一种敲诈勒索的形式,在茶馆举行。外表是讲道理,其实,是想以势欺人。输了的一方是要办酒水,向对方陪不是的)。2号老板只以为过房娘是我家的一个房客,居住着一个小间。他不知道过房娘与我母亲,本来就是要好的小姐妹。

2号老板要过房娘“吃讲茶”,过房娘当然要对我父亲讲。父亲听了觉得好笑,这只“乌贼鱼”(2号老板的绰号)也要“吃讲茶”。

于是,到了那天早上,他们在茶馆专门摆开了一张桌子。我父亲便坐了上去,茶馆老板都认识。便问:许先生,有什么事情吗?

我父亲说:咦!你们不是要“吃讲茶”吗?

茶馆老板没有作声,走去告诉“乌贼鱼”。“乌贼鱼”声音也没有,人也不见了。

原来这“乌贼鱼”是东林背后为2号老板起的。

2号老板与3号老板,都是鞋楦木跟作的老板。他们两人在每月都赚六元大洋的好日子中,3号老板是吃下有余,而2号老板是前吃后空(欠)。2号老板娘姘头轧了不知道多少,与2号老板自己的学生意也常常搞在一起,2号老板是从来不管的。反过来,2号老板也要去搞别人的老婆,一家人家搞得糊涂涂。3号老板的大徒弟东林,给2号老板起了个乌贼鱼的绰号。也不知怎么,别人知道了,人人说确切。

解放前夕,兵荒马乱。2号老板、3号老板都没有了生意。3号老板有两个徒弟:一个是大徒弟东林,因为很小就来学生意,学了八年,见他年小,一直不让他满师;另一个叫红根。都是乡下亲戚邻里的孩子。

这时老板没有了生意,要坐吃老板倒很不安。于是,两人合计寻找生路。当时的沪南体育场,叫公共体育场,有招当兵的。两人一起走到公共体育场,不过五分钟的路,他两一起上前去一处报名。

这报名需要自己写名字,红根自己能写名字,就报了名。这东林当了八年的学生意,木跟扦得又快又好。可是,就是写不了自己的名字。

这时旁边有人说:那面报名不需要自己写名字。他们两人听了旁人的指点,于是来到那里报名。果然,不需要自己写名字。由于红根已经报名了,所以,只是东林报了个名。东林可高兴了,因为,报名处当场就决定让东林当了中队长。

后来,红根被叫去了。东林一直没有等到人来找他。解放了,终于有人来找东林了。不过,不是来叫他当兵的,是来抓他吃官司的。因为,他不但当兵,而且还当了中队长。结果,被判刑五年。

某年某月,红根来看师傅了。说红根现在家里是光荣人家了,大家知道他是当了解放军。以后一些年,听说东林由白茅岭农场释放出来了,进了当时他们都在一起的,鞋楦木跟合作社。

不久,东林生癌,听说人很快就要死了。母亲对哥哥说:自己看他从小大起来的,又是从小与你一起长大的;他现在妈也去世了,没有一个亲人,非常作孽,要去看他一次。哥哥叫我陪母亲一起去。我陪母亲一起到了他们的劳保医院,见到了东林。唷!瘦得像只猴子。

他一见我母亲,眼睛红了。说:正是想不到你们还能这样想得着我,正是天也要坍下来了。

我们弄堂以我懂事情算起,几乎家家有老板。1号泥水木匠的老板,弄堂口的招牌上写的是《韩鑫记》,水木油漆工程。2号、3号是鞋楦木跟。5号是皮鞋作场,甚至,5号违章搭建的亭子间,还有二层楼,下面不足十平方的是皮鞋作场,上面是老板的家,老板是个驼背。6号是小袜机,最小的老板住的是一只阁楼,在走道开阔处安了一袜机,也做起了老板。

后来我才懂得,这些老板正确的名称应该叫小业主。

1号老板原是苏北的一个木匠,他带着怀孕了的妻子,来到上海。起先凭着自己的手艺和体力,帮3号老板专门锯木料,俗称当锯匠赚人工钱。他手艺好、力气大,锯子下宕了一个大秤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五公分厚、二米长的木材,能锯一百条。每条二分,一天竟然赚钱大洋两元。

一段时间后,他收徒弟,开作场。到解放时,他的《韩鑫记》木工作,是很像模像样的。他收过四、五个徒弟:小九子、锁勾子、五三子、阿虎等。

公私合营时期,他属于小业主。徒弟个个都已经满师,都成了合作社的师傅。

1号老板由于年龄大,上世纪58年公私合营时已虚龄64岁了。所以,他一进合作社便很快退休了。他一直活过了做过百岁大寿后才去世。我为什么这样讲呢!原来,这百岁大寿还有一个道理,它不是在虚龄一百岁时做的。它传统还有一种算法:是以农历12个月为一年的。而农历常有七年三闰的说法,所以加上闰月,大致上在97岁时,一个人就活了1200个月了,就做百岁大寿的庆典了。这种事情,由于现在多数人,都以公历过生日,知道的人一天比一天少了。

我在当社会青年时,因为邻居关系很好,在做木工方面受他的帮助挺大。

《韩鑫记》老板民国时有一个朋友,居住在对面136弄,姓秦名振家的,也非常了得。他从乡下出来学生意开始,做起了有几十台袜机的袜厂老板。

秦振家勤劳发家,好善乐施,帮助过的人颇多,长寿。当年帮助过的亲戚朋友,在改革开放后的今天,还常有从海外来看望他。享年94岁。

马路对面茶馆店老板,为人不爽,又好欺人。开茶馆前在乡下,便改了鲁鹏飞的美名。

一次,由于多次打人,被人暗算。被人打得是遍体鳞伤,住进了医院。出来时还嘱咐人大放鞭炮,以驱晦气。后来走了门路,拜蓬莱分局局长为老头子,便变本加厉。把附近的小剃头、小皮匠……都收为徒弟,共收了九个。

听说那时候收徒弟(不是教技术)有一项流氓的规矩,九兄弟第十个一定要是小妹妹。他收了九个徒弟,但小妹妹收不到。于是,想把自己的小姨子充小妹妹。结果,他丈母娘不同意,小姨子自己也不肯,这才造成了他的遗憾。

有一天,我看见他徒弟——卖面的大块头,打一个挑担卖馄饨的,血也打出来了。那时候我还小,回家问妈妈:大块头为什么打那个卖馄饨的。

母亲说:那就是不让别人在这里卖,这里的生意只有他大块头能做。

我问:为什么他一个人能做,就不许别人做?他就这么凶!

母亲说:他因为拜茶馆店老板做了老头子,他们在这里人多就霸道了。

母亲还说:“茶馆店老板的徒弟,在每次茶馆店老板摆测字摊(俗称)时,要孝敬茶馆店老板的。茶馆店的老板,一年不知道有几多次的喜事要办,门口要摆下桌子收礼。”

哦!我好像懂得了什么是恶霸了。不过,这种流氓打人,远不如后来见到的学生武斗精彩。

刚才解放,茶馆店的老板就不见了。后来听说他逃走在外,抓住后判刑十五年。

这机缘是谁都说不准的,这芸芸众生,各人都顶着一方天。在这乱纷纷的世界中,各人自有不同。那时勤劳至富的人颇多。坏人也不少。有欺负人,有帮助人。五光十色,各人在这纷烦的世界上,发出自己的颜色。有帮助,发财的人不少。有打人,死人的事也不多。这才是真正的和谐。没有好,没有坏。没有高,没有低。总之,没有矛盾。这不是和谐,也不是世界。只能是一潭死水。

                                                  许培鑫  09年7月21日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父亲说:“他是有钱人,共产党领导是穷人翻身,有钞票人是剥削都要倒霉。不过,他自己也糊里糊涂,要解放了还一点不知道。幸亏是纸头老虎(银行老板)从香港打电报给他,说:上海马上要失守,你不走在等死吗!他这才急急忙忙地收拾了细软,从南京坐了一架专机去了香港。师母真好,她自己不去,留下来看屋里,西海师母也不让去。就让年纪最轻、最漂亮的、黄老三的女儿(最小的老婆)去服持他。秋声也一起带去了,帮他养几只鸟。”

“爸爸,你怎么不去。”我问。

“我怎么离得了家呢!家中有这么多人。秋声是独身一个人。听说他到香港,戴笠专门派人去接他的。他倒底救过戴笠手下、好多抗日将领的生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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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戴死了吧?老辈子的人讲古话,经常有讲串了的时候,将这一次与那一次搞混之类,记录的后辈不查,就会有这样的虫在。

我听了长辈讲家族人物历史,事后总在反复推敲查对:外公地位和经济实力够不够经常与冯六爷坐在一起打牌?那时梅兰芳与冯六爷的关系如何,还会一直跟在旁边伺候吗?那个常去玩的地方主人是谁,等等,就怕写下来闹笑话。

实际上调查后发现搞混了的也不少,不一定是长辈讲混了,更可能是听的时候人物关系不熟,记串了。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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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金丝铁线

这个问题许培鑫在一个帖子里解释过,我把它贴在与老师陈巨来那个连载的最后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9# 老木匠
哦,早有人指出过了
碧天清远楚江空,牵搅一潭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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