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丽菲:回忆杨廷福先生

 

  杨廷福先生长子杨同甫,和我同供职于华东师范大学,他职图书,我业编辑,平日相忘于道。去岁冬日,同甫先生找到我,曰为父亲诞辰80周年筹备一纪念集,希望能帮助联系有关文稿。我默然曲指,杨廷福先生,这位富魏晋气息的当代著名学人,在他正当盛年的时候离世,已20年矣!
  初闻杨先生大名,是在1982年的冬天,我读大四,时正晨夕复习,准备本校隋唐史专业的研究生考试。一日师兄们大踏步来,让我去看看隋唐史研究的原始史料,“有一位导师叫杨廷福,是很严格的学者,名气也极大,说不定要考我们的史料功底!”——后来我才知道,此专业的导师有三人:吴泽先生、杨廷福先生、袁英光先生。吴、袁两师原是所里的教授,三四年书念下来,总还有所亲近,唯杨先生是教育学院的,当时刚被学校调来,未曾谋面。听说外边报考此专业的人不少,我是所谓的“三门生”,年龄比师兄们小,知识面更是窄得可怜,史学研究的门都没有入,遑论功底,这一惊,非同小可。自此以后,对杨先生恒怀敬畏之心。尽管随着接触的增多,距离感逐渐消除,但此种敬畏之心,却是与日俱增。如今因工作的关系,镇日与大学、研究所往还,学问二字,稍知深浅,再回首杨先生,如其兼美书法、诗词、考证、文章,以及谈吐识见、治学规模者,群伦之中,难乎再以仰见。
  彼时上研究生,老师们督课甚严,吴泽师的晚课,几乎要上到10点甚至更晚;袁英光师教我们写兴趣论文,两三千字,让我足足改了三次。为了收罗论文中唐代盐铁使、三司使的史料,曾奉师之命,枯坐资料室近半年,将《文苑英华》、《玉海》等,全部翻阅一过。记得最苦的,是通读新、旧《唐书》,以及标点《资治通鉴》。通读要还课,标点自己去对照,不懂可以问。那时年轻,什么都不懂,却敢读得飞快,还课时,杨先生问《天文志》,几乎没一个问题可以对答,羞得不敢见老师,能挨一日是一日。当时作标点用的《资治通鉴》是考取史学史专业的朱政惠学长借我的,他的家学有渊源,积有一批民初的版本,可供标点。书已经发黄,线装,现在是很难寻觅的了,这位老大哥却很慷慨,说:要读书是好事,终归支持你的,你要好好标点。那时上夜自修是要抢座位的,因为只有一间教室通宵亮灯,我动作慢,总抢不到,于是晚饭后就在寝室好好标点。女生寝室是老式建筑,房顶很高,灯光洒到桌面的黄页上,已经昏暗,加之日光灯老化,总是一闪一闪的,使我感到眼力不足,眼睛酸痛不已。原本我的视力特别好,在学校礼堂看电影,站最后看银幕上的小字,还清清楚楚,可两年标点下来,看天上的月亮,就变成了两三个晕黄的柠檬,直至工作后配了眼镜,忽见满天星月如此晶莹,仿佛重生般地欢喜了一回。
  杨先生对给学生上课是很看得重的。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面课是在文史楼的小教室,人少,系里专支一小黑板在我们的课桌前,大家正襟危坐,教我们古汉语的贺卓君先生也来听课,她曾是周予同先生的学生和助手,课上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深得同学敬爱,此席一添,气氛肃然。杨先生匆匆赶来,连说迟到,抱歉。落了座,才看到他一身簇新斜纹黑呢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团团脸上一派净气,和我此前几次看到他道间行走的不修边幅,有截然之别,不由我坐得更直了些。那一课务虚,讲对待学问应该有何等样的恭敬与勤谨。时至今日,先生在小黑板上写的四个大字“金箴度人”,犹在眼前。
  此时不能不忆及师母。杨先生家庭,为典型故家旧风。我们的专业课,先生是领了学生去家上的。先生的两个爱子,曰同甫,曰谢俊,与我们同课,共承馨咳。兄弟俩长得极像,虽然杨先生对大家说:你们互相认识一下,亲近亲近,可我始终没能认明白两位世兄谁是谁。师母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师母年长于先生,对先生的照顾,真可谓无微不至,这是我在以后越来越感受到的。第一次见面,师母弯腰为礼,慌得我们手足无措,以后次次如此,逐渐习惯,从此我便学会了鞠躬礼。每次课间,师母总是端上点心,或银耳羹,或莲子汤、红枣汤,说读书辛苦,也让先生润润喉,举案间,真有齐眉的敬谨。师母肤白而面圆,长眉笑眼,体态丰满,仿佛敦煌壁画中人物,我于现实生活中,首次接触到中国女性具传统风神之行事,心折之。先生去后,我们曾结伴去给师母拜年,家中落寞气氛,令人神伤。上海刚开始流行冬日软毛拖鞋时,我曾托同甫兄带给师母一双,不数年,师母仙逝。然每忆及先生家课,于我心有戚戚焉!
  先生的学术交游广,学术声望且惠及弟子。从一年级下开始,我们要准备论文了,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时,先生会根据个人的题目方向,写好短柬,让我们向某一专门领域的学者问学。当我恭敬奉上杨先生的手信后,受信的学者无不对杨先生的嘱托郑重待之。记得我问过学的学者有黄永年、姜伯勤、史树青、吴枫,等等,他们的学问和人格,同样给了我们很大的影响。记得是一年级的下半学期,来了一位日本学者,拜杨先生为师,名冈野诚,当时已是副教授,年长于我等;现已是明治大学资深教授,很有成就的法律史专家。因我学日语,先生命我居中翻译。刚开始时,译得驴唇不对马嘴,闹了不少笑话,逼得我自学了一阵专业日语。我因此慢慢得知,杨先生的考证工夫和他的法律史研究,在日本乃至国际法律学界的崇高地位。杨先生本人,是绝口不谈这些事的。1985年底,我刚毕业不久,由袁英光师带领,随师兄们去西安参加唐史年会,同会的还有日本代表团、澳大利亚和中国香港、台湾等地区的学者,会议开始的那一天,由中外学者共同提议,为杰出的已故历史学家杨廷福先生全体起立,默哀一分钟。此时,距杨先生故世已一年半,足见国内外学界对杨先生的崇敬与痛惜之情。
  杨先生是1984年5月病逝的,但他从1983年起,就开始不适。先是视网膜剥落,待我们知道,已动完手术,去看他,只见他躺在躺椅上,还不能站立,向我们诉苦道:不抽烟还可忍受,这一天到晚,不能看一个字,真真是活着比死还难过!我们听了,心里也很难受,不知如何去安慰先生。刚刚听说眼睛好了,却又胸痛,不久入院,就再没能出来。1984年暮春,黄永年先生来学校讲课,让我陪他去医院看望已告不治的杨先生,行前嘱咐我:万不可在杨先生面前提起“学问”二字,只谈家常。他是满腹经纶,才华盖世,从反“右”到“文革”,受苦受难20年,厄运才断,如今刚如鲲鹏展开大翅,却折颈断羽,一病不起,这是痛彻心肺的事啊!此番话,惊心动魄,至今在耳。此前去探望,杨先生仿佛和我谈过学习,还让我帮他去查过书名;此后,我小心翼翼,不肯一字提书,除帮着问医访药外,就是搜索枯肠,去想小时候或同学间的顽皮事,来逗老师、师母一粲。
  但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先生故世时,年仅59岁。
  20年过去了。三位导师中,杨廷福、袁英光先生,均已辞世,唯90高龄的吴泽先生尚存,学校出版社刚给他出版了《吴泽文集》。我们83级隋唐史专业的三位研究生,也风流云散。大师兄魏承思,现在香港,二师兄李晓路,现在美国,他们均以文谋生,但已疏离了学术,我也同样。本来都是读书种子,两位师兄均识见出众,尤其大师兄,先生们对他有厚望焉。然时势跌宕,除二师兄取得了博士学位外,我们都有欲续读博士而不能者,实愧对导师。唯勉以“恭敬勤谨”善待知识学问的金箴处世,不敢懈怠,以冀或稍有以慰先生。
  现在我的手边,只有一件杨先生的纪念物,那就是先生赠送给我的《唐律初探》,上书“丽菲同学存念”。此书印量不多,冈野先生再来中国时,遍觅不到,承思学兄曾要我把这本书让给他,我思之再三,还是将书留了下来,不仅因为它存有杨先生的手泽,还因为它是杨先生唯一的身前著作。《唐律初探》出版于1982年。全书共收入七篇论文,其篇目依次为《〈唐律疏议〉制作年代考》、《〈唐律〉的社会经济基础及其阶级本质》、《略论〈唐律〉的历史渊源》、《〈唐律〉内容评述》、《〈唐律〉对中国封建法律的影响》、《〈唐律〉对亚洲古代各国封建法典的影响》、《我国古代法制建设的一些借鉴》。这七篇文章虽各自成篇,但是每篇又互有联系,形成一个较系统的整体,大致反映了杨先生对《唐律》研究的基本面貌。其中的代表作是《〈唐律疏议〉制作年代考》。在这篇文章中,杨先生从两个方面对问题加以论证。第一个方面是提出问题,即阐述了在国际学术界占统治地位的观点——《唐律疏议》是唐玄宗开元年间新颁行的《开元律》的《律疏》,而非永徽年间颁行的《永徽律》的《律疏》。他将持这种观点的学者们考证时所依靠的论据,归纳概括为七点。第二个方面是反驳上述论点,证明《唐律疏议》即为《永徽律疏》。这部分也分为七个方面加以论述,从文献著录、敦煌写本《律疏》残卷、《唐律疏议》的刊本与长孙无忌的《进律疏表》、开元时所修撰的法典、《唐律疏议》的避讳与地名职官等几个角度,对前述观点的论据逐一予以反驳,然后以翔实的史料和严密的逻辑推理,考证出《唐律疏议》当为《永徽律疏》,其制作年代在永徽年间。中华文明独步世界,《唐律》是中华法统的代表,荫及当时的亚洲各国,在世界法律史上具有重要的意义,其研究动向为国际学术界所重视。此翻案文章出于“文革”后一片狼藉的学术界,表现出作者极高的史学专业素养,被目为惊世之作,一举奠定了杨先生在国际唐史学界、法律史学界的地位。事实上,这只是杨先生中年治史之发凡;先生不但治史部,且治经部、集部,即以史部言,还精通魏晋南北朝史,真可谓腹笥不知凡几,遗稿积几盈案,师母曾言:你们先生发表的文章,都是他过去落难时就写好了的,现在改改拿出来而已。——而竟中途陨落,怎不令人为之扼腕太息!行文至此,想起著名史家陈寅恪先生著名的两句诗:是非谁定千秋史,哀乐终伤百岁身。谨移以作结此篇小文,敬祭于先生灵前。 

《文汇读书周报》

 

陈丽菲与老公苏智良合著有《上海近代黑社会研究》。

这好象是旧文了。当时见了就想转过来,好象因为真名有事,不能发文就耽搁了。感谢旧苗兄!

这位杨先生也是我的恩师。我后半生的谋生专业是受他老人家启发、启蒙而入臼的。

好象是1979年杨先生彻底“平反解放”后不久,我们系专门请了他来讲唐代的法制,一共是两讲。先生上课决不看稿,喜欢在教室里边讲边踱步,很快从讲坛上下来,从走道一直走到教室的最后面,大家扭着脖子看他,听他高谈阔论。他讲唐朝的制度,讲官员的编制的简洁,讲唐代律令两大法典体系的区别及设计意义,这都是闻所未闻的。激发了我的强烈的兴趣。

过了一年,听说他在上师大开一门中国法制史的课程。我和另一个同学每到时候就骑半个多小时的车到上师大去听讲。不过先生才讲了个开头就由钱元凯先生继续讲下去,他自己到意大利米兰去参加国际中国法制史的研讨会了——那次会议只邀请了两位大陆学者,一位是写《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的瞿同祖先生,一位是写了《唐律疏议制作年代考》(1979年发在吉林《社会科学战线》)的杨先生。

在我考这个专业研究生前(杨先生本人并没有这个学科的硕士点),记得还曾到他家拜访过一次,他当时住在师大一村。以后上了研究生,也曾去拜访过。不久就听说先生罹患肺癌。我和另一个同学赶到淮海西路的肿瘤医院,和先生最后一次交谈。他还关心我们的学业,以及身边的病友。

先生的追悼会是在龙华殡仪馆的大厅,送花圈的单位、社团特别多,记得有佛、道的协会,有法学会、史学会。我们在先生灵前深深鞠躬,心中感谢带我们进入这个学科领域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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