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

[转帖]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煮酒论史』 三十年前7月28日的回忆──唐山大地震

猪喂我

天涯社区/『煮酒论史』
  
  整整30年了,那是当时每一个唐山人的恶梦,是时刻都想抹去的记忆,有很多文学作品描述过当时的巨大惨状,作为一个亲历过那场灾难的唐山人,非常感谢钱刚先生(《唐山大地震》作者)当年的作品,是他第一个把当年唐山人经历的苦难呈现在世人面前。时隔三十年那一切都历历在目,讲几个故事吧,献给我当年的苦难乡亲和永远离开我的239位族人──
  
  1、我和奶奶
  
  当年我八岁,放暑假回到离城二十公里以外的乡下老家,跟奶奶、二哥、二叔家的弟弟四个人睡在一张炕上,永远记得那一天──1976年7月27日!
  农村的生活是非常枯燥的。那天非常热,二叔家的鸡、兔子都热的烦躁无比,我们这些孩子大口喝着冰凉的井水,在大人们呵斥下上炕睡觉,几乎每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但实在太热了,很久都无法入睡。
  半夜,朦胧中奶奶叫我起床撒尿,迷迷糊糊在尿罐子里滴了几滴,躺下后忽然觉得冷了,就用脚勾脚底下的夹被,勾来勾去勾不着,就越加烦躁,又不想起来,所以就更加睡不着了,只是闭着眼睛翻来翻去。
  突然,窗外一片闪电,心理想:怪不得这么冷,原来要打雷下雨了。可是隐约觉得不对──闪电一般就是一闪而已、怎么这个闪电时间有点长啊。大概有几秒钟的功夫,闪电熄灭了,可是从枕头下面传来了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非常沉闷、就像一头巨大的牛在井底的叫声,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毛骨悚然,那真是让人窒息的一种恐惧。三十年过去了,那种声音仍然响在我的耳边,就像刚刚发生的一样。
  
 声音好像是从地底深处发出的,离耳朵越来越近,恐惧感也越来越强,突然,身底下一阵巨大的震动开始了,所有的东西都发出了巨大的声音,一切都在扭曲。身边的奶奶大叫了起来:呀──!都快起来!地动(老家对地震的土语)了!快跑!
  
  当时身材矮小、三寸金莲的奶奶一手一个把我堂弟抄在手上夹着,但还没忘了踢了二哥一脚,大家迅速下炕穿过堂屋,可是这时才发现出堂屋的门已经打不开了,二哥踹了几脚也无济于事。这时候奶奶大喊老二走开!──只见奶奶像天神一般,两只胳膊下还夹着我和弟弟,倒退了两步,全身向堂屋门撞去,那两扇百年门板被奶奶硬撞开了!
  
  刚刚到了院子里,发现根本站不住,只能爬在地上,这时候,看到我们的房子,那巨大的三百年老宅、祖宗巨大荣耀的象征、即使文革时期也没人敢拆过一块砖的老宅,发出了一声巨响,像纸房子一样坍塌了,就像沉下去一样坍塌了。
  
 ……
  
  一切都沉寂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甚至我能听到我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而奶奶还半卧在地上,每个人都像在做什么坏事一样屏住呼吸,偶尔有几声鸡的垂死叫声,周边一片死寂。好像很快天就亮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都站了起来,这时才突然觉得,我们都长高了,因为所有的房子都蹋了!包括煤仓、鸡窝都已经不复存在,当时的第一感觉就像是发生了一场传说中的核战争。
  
  1976年7月28日早晨,我在唐山的300多族人,有239个(包括102岁的太祖母和出生仅11天的双胞胎堂妹)永远离开了我们,而我70岁的奶奶救了家族中可能最重要的三个男人,之后,奶奶带领我们又救出了邻居家的13个人(本来8家共计52个人)。当时八岁的我,每救出一个仍然活着的人都会小声对奶奶说:又多了一个。──好像是非常需要更多的人来陪我,没有任何救人的神圣感。而当时的奶奶,是天神。
  
  ……
  
  三十年了,二婶、大伯、大双、二双、大姐、四姐,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还好吗?


2、二哥背着我跑反
  
  1976年7月28日的太阳很毒,天气非常热,全村估计估计有20%左右的人幸存下来了,但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家没有了,家人也大多没有了。所有的人都傻了,没有眼泪,只有彼此之间的茫然对视,偶尔会传来耳语似的问答:
  
  你家还剩几个?──我和我姐。
  
  你家呢?──就我一个。
  
  ……
  
  每个人都尽可能用最简短的用语和最小的声音,仿佛怕惊吓了那些已经远去的、十几个小时前还在一起乘凉聊天的亲人和邻居们。没有眼泪,没有哭声,1000多具尸体陆续被挖出来了,在村里的小马路上尽可能排成整齐的样子。几乎所有尸体都是裸体的,很多人身上都很干净,连一滴血都没有,──那是活活闷死的。幸存者都尽量让死去的人们体面些,大人们从废墟里找出床单、炕席,把那些亲人们包裹起来,到了下午,太阳晒得更加厉害,但每个人都默默地照料着那些死去的亲人们。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全都吓傻了,我们会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话,哪怕是谎话、假话、疯话。──
  
  傍晚的时候,突然从村子里发出一阵喊声:天塌了!地陷了!快跑啊!──往哪儿跑?往高的地方跑、往山上跑!于是所有人都开始发疯一样地跑啊。此时的奶奶已经精疲力尽,但非常镇定,对我们说:绍良(二叔)带着静海(堂弟)跑,小波(二哥)带着晓静(我)跑,别跑在一堆儿,不然碰上个什么咱家就绝户了(那时都以为其它城市的族人都已经完了),看看能不能带点值钱的东西。
  
  ──事后想起来,奶奶的确明智,在我们老家上了岁数的人都有抗日战争时期躲鬼子的经验,老家土话叫跑反,拿上点儿值钱东西是常识,分开跑也是最有效保存家人的好办法。──
  
  二叔问奶奶:您怎么办?
  
  奶奶说:我脚小跑不动了,再说你爷爷也走了这么多年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他吧。大难当头,得先顾男人,我一个老娘们儿无所谓。
  
  二叔说:好,小波带着两个弟弟跑吧,我在这儿陪着妈。
  
  奶奶大怒:赶紧一起跑!妈都七十的人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是能回来,给我好好发送发送就行了。你要是不走,你就是老刘家的不肖子孙!
  
  二叔和二哥拉着我和堂弟同时跪下给奶奶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没有再说一句废话,各自拿了能顺手找到的财物就开始跑了。
  
  说来也好笑,当时的人很傻,二哥看到了被砸坏的柜子里露出老皮袄,就顺手拽了出来,那件老皮袄算是把二哥害惨了。那东西本来就有七八斤重,再赶上当时每天晚上下雨,淋湿了就足有三四十斤,扔了吧舍不得,不扔吧实在太沉,现在二哥还把那件皮袄保留着,家里的任何一个人看见它都会笑,那已经成了二哥被全家人取笑的题材之一。但是,二哥就是舍不得扔。
  
  二哥拉上我出了村子,这才发现,到处都是裂缝、冒水,有人在大喊:小心裂缝,别掉进去,单老八就掉进去了。
  
  ──单老八是我母亲的族叔,一家老小就活了他一个,被人从废墟里扒出来,只是断了一条胳臂,结果跑反的时候掉到地裂缝里,眼睁睁地不见了,也没人敢马上挖他。两天以后人们返回村子挖开那个地方,一直挖了十几米都没找到他,也就算了,他那一枝单氏就彻底绝户了。──
  
  刚开始二哥背着我,我抱着那件老皮袄,跑了差不多一里地,二哥说:晓静你下来走一会儿吧,二哥背不动你了。
  
  我下地,把皮袄给了二哥,结果不小心摔了一跤掉在马路沟里,二哥没看见还在往前走,我急忙站起来,本来马路沟平时也有水,但水深也就刚没脚脖子,可我站起来却突然发现,水很深!一下子就到肚子这儿了,而且脚底下没底!我吓的大叫二哥。
  
  二哥飞奔过来,抓了一把我的头发没抓住,拉我的手又滑溜了,这时水已经到我嘴边了,二哥双手抠着我的下巴,活生生把我从沟里拔了出来。事后二哥说,当时的我好像有200多斤,很重。
  
  接下来,二哥再也不肯让我自己走,就这么背着我和那件老皮袄(加起来有100来斤吧)一直走,没人告诉我们去哪儿,傍晚天下起了小雨,可能是上天也在可怜我们唐山人,在替我们哭。
  
  大我十岁的二哥,背着我,一直走回城里,也见到了昏迷不醒的母亲和双脚被钉子刺穿的父亲,我当时睡着了,但二哥一见到父亲,当时就晕倒了,睡了足足两天,因为,二哥背着我足足两天,好长的20公里啊。
  
  我的好二哥,也由此腰上落下残疾,我也为此花了很多钱给二哥治,单是到国外专门去治就有九次,但效果并不明显。我很愧疚,有次在二嫂和小侄子面前说:我二哥的腰伤是为了救我落下的。
  
  二嫂摸了摸二哥的腰,淡淡地说:没什么了不起,换了我也会那样做。
  
  现在二哥是国内著名的特种水泥专家,是国内这方面的学术带头人,我坚信他将成为家族里第一个院士。
  
3、母亲头上的钉子和父亲的脚
  
  终于回到父母身边,但眼前的一幕让我目瞪口呆──父亲的双脚被钉子穿透,因为没有药,双脚已经化脓,根本无法站立,想去什么地方只能在地上爬;母亲头上被一根钉子扎进去几乎有两寸,虽然没看出什么生命危险,但目光呆滞,胡言乱语。
  
  父亲讲述了那天的经历──
  
  父亲是教师,当年家里住在教师宿舍,只有一间房子,是那种老式的平房。27号,家里来了一位亲戚,是位女性,还带着一个女儿,父亲当晚就去学校值班室住。
  
  父亲的烟瘾很大,抽的是要用纸卷的旱烟。半夜上厕所回来卷了一根烟,没想到烟有点儿受潮总是灭,就没完没了点、抽、点、抽,折腾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好容易迷迷糊糊像是睡着了,突然一股很大的力量把父亲从床上(值班室只有床没有炕)掀到地上!父亲一下子吓醒了。
  
  当时父亲耳朵里满是各种巨大的声音,一切都在挤压扭曲但什么也看不见,他迅速摸了一下床腿,感觉太细,凭直觉钻进了办公桌下面,但刚把两肩钻进去,房子就蹋下来了,平房的屋顶是很厚的“焦子板”(老家土话,是煤渣、石灰、稻草、石子搅拌而成的),非常重,砸下来可够受的,但父亲没有感觉疼,拼命挣扎着全身挤进桌子下面。刚进去,感觉桌子一阵震动,四条桌子腿全断了!

  ──事后父亲解释,是桌子两边各一把椅子救了他的命,四条桌子腿断了,但接下来八条椅子腿撑住了上面下来的重量,要感谢薛伯伯,是他每天下班有把椅子推进桌子下面的好习惯,是薛伯伯救了父亲的命,但是,薛伯伯却在那场万恶的灾难中永远离开了我们。──

 跟很多唐山人一样,父亲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老毛子终于把原子弹扔过来了!
  
  一切都安静了,父亲在狭小的桌子地下,用手到处摸,指望能有出去的地方,但不敢用力,因为他怕伤了手,那样使不上劲就更出不去了,终于有个地方好像有点松动,父亲躺下来,抬脚用力踹上去,踹了几脚,哗地一声有很多东西掉了下来,父亲看到了星星!他就从那个洞爬了出去。后来有个叔叔讲,那个洞口最多也就20几公分大小,老刘怎么钻出来的?父亲回答:要活命,再小的也能钻出去啊。
  
  站在废墟上,父亲想马上回去救母亲,但突然听到有人在呼救,借着星光看去,原来是值班室隔壁的赵老师,被一大堆东西压住了,只露个脑袋动弹不得,而且呼吸都很困难,父亲马上走过去把他拉出来,这才发现赵老师的肋骨断了几根,有的骨头都穿出来了。父亲让赵老师躺下,着手扒赵老师的家人,很快父亲就知道不用救了,赵老师的妻子、两个儿子都已经走了。
  
  值班室离我家只有50来米远,父亲心急如焚,但想找到那个他熟悉的并非易事,因为一切都倒塌了,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物的东西。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发疯似的乱叫,那是他的同事小高老师,自己从废墟里爬出来,完全吓傻了,父亲上去一个耳光把他打醒了,这个小高老师也成了父亲救人的第一个帮手。

  父亲安排小高老师先找找哪有人呼救,这时突然听到一个孩子在喊:救人哪!父亲听出来,那是我家亲戚的女儿在叫!父亲飞奔到孩子身边,大声问:你妈和你姨姥姥(我母亲)呢?孩子回答:都在地下压着呢!
  
  父亲立即动手扒,小高老师也来帮忙,折腾半天把那位亲戚弄出来了,接着母亲也救出来了,可是母亲已经没有了呼吸。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悲痛万分,又发现母亲头上粘着一根椽子,进而发现那根椽子居然是钉在母亲的头上!父亲拔了几下都没能拔下,只好把母亲放在地上,用脚踩住母亲的头,再双手用力把钉子拔了出来。
  
  没想到钉子一拔,母亲突然叫了一声:保护现场!
  
  父亲大喜,就问:保护什么现场?
  
  母亲回答:都别动,什么都别动,给祸害成这样了,不赔不行!
  
  ──母亲又活了!

 天亮前,父亲和小高老师救出了7个人,其中没什么大伤的就又成了救人的帮手,那天,我们家属院里200多教职员工,有106人都被救了出来,其他人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28号下午,精疲力尽的父亲回到母亲的身边,校医室的护士来看母亲,她也是父亲救出来的,什么要都没有,到处给人简单看看,也没什么处理方式。看了我母亲后表示没办法,先养养看吧。
  
  护士一转眼看到父亲的脚,就问:刘老师脚上怎么这么多血呀?
  
  父亲也看到了,就站起来说:刚才到处扒人,哪儿记得是谁的血哪?要不我去找点水洗洗。
  
  护士说我来给你看看吧,看了突然大叫起来:哎呀!您这脚都扎穿了!两只脚都是!
  
  父亲这才感到钻心地疼,一屁股坐地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4、裸体的小寥阿姨
  
  有一位小寥阿姨,曾经是我父亲的学生,人长得很漂亮,也非常喜欢我,每年放暑假、寒假我都喜欢去跟她玩儿,那个年代生活条件很差,但小寥阿姨任何时候都会准备很多糖果等我去玩儿。
  
  1976年7月28日是小寥阿姨结婚大喜的日子,她和小曹叔叔是同事,也是青梅竹马的恋人,感情很好,7月27日,两个人偷偷地住在小寥阿姨的宿舍(我家旁边的一栋三层高的楼),在当年的那种社会环境,没摆结婚宴席是绝对不能住一起的,是很让人笑话的事情。现在想起来,那就是命。

  以下是父亲讲述的当时情况──
  
  28号下午,天气非常热,真是酷热难当。包括我家人在内,在电影院广场上坐了大概上千人,没办法,没人敢去阴凉地方,太多的地裂缝,只能是哪儿宽敞去哪儿。很多人都是目光呆滞,因为都是死里逃生,大多数人身无寸缕,但没人注意看这些。
  
  因为小寥阿姨住的那栋楼没倒,匆忙跑出来,和小曹叔叔两个人都是一丝不挂,别人都不会注意他们,可是小寥阿姨还是个姑娘,很害羞,就一个人缩着身子半爬着,还不让小曹叔叔靠近她。
  
  后来,那栋楼里慢慢有人回去拿东西,开始还是几个特别胆子大的去,后来瞧着没事,很多人都回去拿,先是拿衣服,后来连缝纫机、锅碗瓢盆都抬出来了。小寥阿姨就撺掇小曹叔叔也赶紧去拿衣服,小曹叔叔立即就跑回去了。──这时候,28号下午那场毁灭了一切的那场余震开始了

  小寥阿姨这时也不顾羞耻了,跳起来大叫:小曹!快出来!操我妈的快出来!
  
  小曹叔叔好像听到小寥阿姨的呼唤,一下子出现在二楼楼道的窗户上,自己已经穿了一件大裤衩子,手里还拿着几件衣服,小寥阿姨大叫:操我妈的快跳啊!

 小曹叔叔犹豫了一下,这时候,大楼已经开始变形,一块预制板突然砸在小曹叔叔的背上,那可是上吨重的东西!小曹叔叔像树叶一样飘了下来,像一滩泥一样摔到地上。
  
  小寥阿姨疯了一样扑过去,抱着小曹叔叔大喊着:小曹小曹小曹你没事吧?
  
  很多人都围了上去准备救人,没想到小曹叔叔一骨碌爬起来,看看自己笑了:嘿!还真没事儿!赶紧把衣服穿上!
  
  小寥阿姨这才发现自己的丑态,满脸通红、手忙脚乱地穿衣服。这时,有人突然说:哎不对呀!小曹这脸色很怪呀!──这时的小曹叔叔,脸色是金黄色的,就像涂了一层金粉!
  
  小曹叔叔说:不会吧?说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但接着就说:哎我脚怎么麻了?──那是小曹叔叔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话。
  
  小曹叔叔说完那句话就瘫了下去,头还没著地,一大口鲜血就喷了出来,小寥阿姨一把抱住他,小曹叔叔迅速地走了,可能离他说完那句话只有几秒钟。
  
  小寥阿姨衣服只穿了下半身,上身赤裸,但她抱着小曹叔叔一动不动,有人劝她先把衣服穿上,但她就像傻了、聋了一动不动。后来有人把小曹叔叔接了过去,跟那些扒出来的尸体放到了一起,小寥阿姨还是保持者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小寥阿姨站了起来,把那些衣服一件一件地撕破,最后撕下了自己下身的衣服,撕完了又捡了块儿石头砸,有人试图劝她,但小寥阿姨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恶狠狠地砸……

  ……
  
  1984年上大学前,我回到老家看父母,顺便问起小寥阿姨的情况,母亲红了眼睛说:唉,真可惜了,那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再问,父亲转移了话题。
  
  ……
  
  小寥阿姨至今未婚。

5、我在随时可能坍塌的废墟上
  
  
  大哥和姐姐也回来了,大哥去旁边那栋大楼废墟里捡了一个帐蓬,全家人就都住在里面。母亲每天只是喃喃自语,目光呆滞,偶尔会清醒一点儿,就知道把我们一股脑往怀里抱,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都到妈这儿来,都让妈搂着,外边危险。
  
  解放军来了,每天看着那些年轻、简直是还是个孩子一样的士兵在废墟中忙碌,他们没有什么设备,连把行军锹都没有,完全靠双手扒开几吨重的预制板。那个时候余震很频繁,每次震动都会带来那些士兵的伤亡,我亲眼见过几十起士兵被新的废墟掩埋,其它的士兵马上展开救援,但扒出来以后基本上已经肢体分离……那些士兵没有畏惧,他们的众多战友长眠在这片土地上,但还是前赴后继地冲上去。

  ──感谢我们的子弟兵,我代表我的乡亲给你们磕头了。你们是唐山人的大恩人,唐山人永生永世不会忘记你们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你们的到来,苦难的唐山人可能就不止失去24万人、而会是上百万!

更多的医疗队来了,更多的人获救了,在那个年代,医护人员是真正的白衣天使,尽管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因劳累而通红,无暇洗脸而显得邋遢,白大褂上也沾满了伤者的鲜血,但他们在我们的眼里是那样的高尚、纯洁。──大夫们,护士阿姨们,唐山人给你们磕头了!

  ……
  
  有一天,来了一位官员模样的人说:叫你家孩子出来,帮忙上废墟上找活人,解放军都是大人,太重,得孩子上去听,有动静再让解放军去扒。
  
  上废墟是非常危险的,父亲很清楚这一点,但他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四个孩子叫出来,那个干部说不用这么多人,就让最小这个去合适。就这样,我成了那些在废墟上的众多孩子之一。
  
  白天因为声音嘈杂,一般不上去,傍晚的时候是最忙碌的,往往一眼看去几百个孩子都在废墟上跳跃,我们不怕危险,父亲就跟我说:你看解放军叔叔多勇敢,他们都不怕,你要向他们学习。

  一般情况下,人要去世前会长长地喘气,老家土话叫“倒气”,意思是只有呼出、没有吸入,那种情况是非常痛苦的,最后的“咽气”实际上是一声长长的叫声,那种声音很长,我听到过最长的可能足有一分钟。
  
  我们这些孩子在废墟上小心地跳跃着,很多士兵轻手轻脚在废墟下面看着,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唯恐发出声音干扰了我们的听力。

  最常见的情况是这样──
  
  我们听到隐约有个声音从底下发出来,就扬手让所有人停下来,于是那些士兵就像武侠小说里被点了穴一样呆在那儿,而我们就大声叫着──
  
  好像这儿有个活的!正倒气儿哪!
  
  ──于是开始学那种长大后想起来毛骨悚然的声音:吱(短促)、吱(短促)……吱(长长的一口气)──算了!这个已经咽气了。
  
  ──于是所有人又开往另一处废墟……

  大概是地震后第四五天的样子,最令我难忘的是到一个地方,离我家可能有3里远,那里有一栋楼的山墙没倒,足有三层楼高,三楼有扇窗户夹着一个人,估计他当时是被甩出来的,不知怎么回事就被窗户夹住了一条腿,那个人就那样倒吊着不停地惨叫。据说开始的几天叫得还很响,我看见他的时候都已经完全哑了,但偶尔还动一动。
  
  那堵墙孤零零的、又高、余震来了甚至风一吹都会晃两晃,根本没办法竖云梯救他,而把墙推倒了他肯定也完了,很多士兵都不敢看,周围的幸存者看着他太受罪,经常会大声叫他的名字:胜子,快点儿死喽吧!你太遭罪了!
  
  第七天,那位胜子彻底没动静了,一位军官一声令下,那堵墙就轰的一声被推倒了。
  
  ……
6、白天最熟悉的声音
  
  那时候的帐蓬都是尼龙布的,密不透风,白天非常闷热,晒得人躲都没处躲,阴凉地方又怕地裂缝危险,只能待在帐蓬里,真正是酷热难当,而基本上每天天一黑就下小雨,哗啦啦下个没完没了。
  
  帐蓬不是每家都有的,我家的帐蓬是大哥从旁边大楼废墟捡来的(其实就是偷,那时候根本没人管),每天晚上很难受,只能坐着,因为帐蓬的边上得撩起来,方便其他人把脑袋伸进来躲雨,印象中最多的一次帐蓬里有28个脑袋!相比之下,我情愿过白天。
  
  那时候的白天,大家都无事可作,营救工作都基本停止了,到处散发着臭味,那是在废墟中的死难者发出的死不瞑目的气味。──我无意伤害我的乡亲──但这是事实,酷热和连绵细雨加剧了气味,这种味道伴随了我的乡亲两年。
  
  那是怎样的一种味道啊!

  ──当年的我介于懂事和非懂事之间的年龄,曾参与救人(没参加救人的唐山人寥寥无几),也曾做过今天看起来难以想像的、罪恶的、可怕的、该死的、不可饶恕的恶作剧。──
  
  死难者非常多,因为缺少大型设备,太多的尸体只能留在废墟里,很多尸体近在咫尺就是没办法扒出来,看着它在那里一夜之间肿胀、皮肤涨破、腐烂……我白天最熟悉的声音就是听到那些在废墟里的涨破的声音……我可怜的乡亲们,我不想说这些……对不起。

  那时候的解放军非常辛苦,他们一直在扒死难者的尸体,很多年轻的士兵连手套都不戴,尸体放久了一碰就破,液体流到他们的手上,听说很多士兵手都烂了,但没见过一个士兵退缩。
  
  ……
  
  唉,我的唐山,我的亲人们、我的族人、我的乡亲们,这部分内容是我最不想写的,对不起。

7、夜半枪声
  
  死里逃生,人们没了性命之忧后,各种丑恶的偷窃、抢劫就会来了,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萨达姆倒台后的伊拉克、飓风后的美国新奥尔良,莫不如此,我们唐山也不例外,对此,我不会刻意隐瞒,我会告诉大家那些日子每晚都会响起的枪声。──开始是对天射击,后来,直接对着那些劫后余生的抢劫者、偷窃者射击!
  
  现在的唐山家庭,很多都保留了地震时期的纪念品,那是到什么时候都舍不得扔的。我家里最特别的是两样东西,第一件是一辆自行车,抠出来的时候我大哥哭了,那是他最喜欢的东西──很奇怪,那么多死难的族人都没让大哥掉一滴眼泪,那辆砸成麻花一样的飞鸽自行车倒让他大哭一场,谁也劝不住,也许他是提前(9月9号前)发泄了吧──那辆破车子如今就在我大哥家厢房里保存着,已经锈得不成样子了;
  
  第二件很有意思,是一口铝锅,记得当时是母亲单位发的,拿回家还不到一个礼拜,从废墟里抠出来已经给砸得扁扁的,大哥找了个锤子,敲打了半天基本敲圆了,装了点儿水一看,嘿,居然不漏,还能用!这口锅是我家著名的“地震锅”,换了几次锅底,现在还在用。
  
  家里的东西都是大哥和二哥抠出来的,记得有菜刀、刚才说的那口锅(铁锅已经彻底砸烂了)、菜板、案板(老家土话:是做面食的用具),没盘子,最神奇的是抠出了六只碗,父亲自嘲地说:看来老天爷不让咱家散了,总共六口人,还真给剩下六个碗!

  记得大概是地震以后第七八天才有组织地发吃的东西,刚开始那几天饿惨了,见到什么都想往肚子里吞,很快听人说副食品商店有罐头甩出来了,大家就都去拿。说是拿,其实解放军就在旁边站着,按道理说他们不该让我们拿国家的财产,可是,谁又忍心看着我们这些衣衫褴褛的灾民挨饿呢?
  
  那个年代最多的是水果罐头,主要是梨、苹果、桔子罐头,铁盖,很不好开,大哥用菜刀在罐头铁皮盖上砍了个十字口子,再用手撕开给我们吃,真甜,真他妈甜啊!

 可是,意外的情况出现了──
  
  起初人们都是拿一瓶两瓶罐头,后来就叫上家人使衣服兜着拿十几瓶,再后来就干脆成箱地往回扛,最后,已经有人发展到钻到百货公司废墟底下,把里面的缝纫机、收音机抠出来往家拿,情况开始失控了。开始拿食品的时候士兵们并不干涉,还主动帮着我们往家送,后来看见拿缝纫机了就干涉,很多时候说着说着就打起来了。不记得哪一天,士兵们开枪了。
  
  记得有一天天刚亮,父亲一脸疲惫地回到帐蓬里叹气,说外面电线杆子上绑着一个邻居(这里隐去她的名字),还是个女的。我们马上起床跑出去看,只见那根电线杆子上绑着我的那位邻居,用八号铅丝勒着,脖子、腰、脚脖子各勒了一道,手绕着电线杆子勒在身后,腿上有个洞(事后知道那是枪打的),人已经死了。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偷窃者。──那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没死于地震的死难者。
  
  刚开始还是白天大摇大摆拿,后来就是晚上偷偷摸摸地连拿带抢,解放军来了就飞一样地跑,解放军终于开枪了,尤其是那些重点单位附近,时不时就会响起枪声。我家北边隔一道墙是一个几万人的铁矿家属区和办公区,随时都看见有士兵在看守着一片废墟,到底也没弄明白那里头埋的是什么,大概是炸药吧。
  
  我们家属院里有两个人死于抢劫。可是。又有谁家没去偷过呢?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8、蜂蜜蒜头和第一顿粮食做的饭
  
  终于有人来通知去领吃的,大哥和二哥代表家人去广场上领,我年纪最小,父亲的脚不方便,母亲那时要么昏睡,要么胡言乱语,照例我和大我三岁的姐姐留在家帐蓬里照料。
  
  大哥二哥回来了,拿着用报纸包着的一团东西,我永远记得二哥当时的一脸喜色,贼嘻嘻地说:哈哈,好东西,真甜。
  
  多年后才知道,领回来食物是用来出口到中东国家的,是一种用蜂蜜腌过的蒜头(老家土话,指洋葱),大概有成年人的拳头大小,那东西本来是比较脆、有嚼头的东西,用蜂蜜腌过以后就变得黏呼呼、软塌塌地,每人每天定量两个。吃了第一顿觉得很好吃,第二顿就觉得一般,第三顿简直就是受罪──腻得要命,老家人人经常用“在蜜罐里泡大的”形容幸福,吃过那东西以后再也没人说了。

  好笑的是,吃了那东西经常放屁,地震期间是没有公共厕所的,人们都害怕走远了危险,大小便基本在100米以内择地解决,于是,空气中弥漫着洋葱在人体内充分发酵过的气味,我们称之为“蒜头屎味儿”,到今天我家里说起这个词还经常会暴笑。──但是,我再没吃过蒜头,以至后来去了国外,看见西餐里的洋葱就恶心,也再没吃过跟蜂蜜有关的任何食品。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父亲的脚渐渐好了,开始拄着一根棍子走,后来就完全好了。有一天,父亲出去扛了大半袋粮食回来,说是发的,那是个老家常见的米袋,装满了大概能装一百来斤,打开一看就犯愁了,米的确是米,但灰呼呼的,仔细看原来起码有三分之二是沙子石头,怎么吃啊?
  
  从小就非常懂事、能干的姐姐说:得勒,好歹是粮食,估计吃了这个不用拉蒜头屎了。
  
  淘米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要准备两个盆子来回倒,折腾上个把钟头才能下锅,好在我们有的是时间。但吃的时候要非常小心,每口饭都要很小心地、轻轻地嚼,不然牙齿就极有可能嘣的一声、就此糟糕。

  我家历史上最丰盛的大餐终于来了──那是第一次领来了面、是真正干净的白面!全家人共同推举做面条最好吃的姐姐亲自操刀,大哥找来擀面杖,年仅11岁的姐姐开始工作,她的绝活是把面和得柔软适当、然后把它擀成极薄的一张“面纸”、再折叠起来用刀切成半寸宽,下锅煮也很考究,火候不够或煮过了头都不行,吃在嘴里有嚼头、软硬适中,极好吃!
  
  ──那天,姐姐忙活了半天,共煮了三大锅,8岁的我吃了六碗,大哥二哥各吃了八碗,父亲吃了七碗,连重伤未愈的母亲都吃了一碗,好饱啊!坐都坐不下,全家人天黑了都还笑眯眯地在帐蓬外面走来走去,为的是消化。
  
  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了。

9、老叔的狂喜
  
  
  那时候,所有通讯全部断绝、铁路的路轨也拧得像麻花一样,因为公路也已经到处路裂桥蹋,长途汽车也不通了。父亲命令大哥二哥带上我去北京的叔叔(我父亲最小的弟弟,老家土话叫“老叔”)家报信,免得他牵挂。8月20日早晨,大哥二哥各骑上一部自行车(偷来的),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两部车子一路轮换着坐),向北京出发了。
  
  一路上到处都是残垣断壁……

  记得夜里12点左右,我们三兄弟到了天安门广场,又困又乏、衣衫褴褛、全身恶臭、目光呆滞,虽然离老叔住的公主坟海军大院已经很近了,但当时我们筋疲力尽,而且又不熟悉路,就把自行车放倒、就地枕着轱辘就睡了。
  
  但朦胧间有人把我门踢醒了,睁眼一看是一个警察,他大声喝道:什么人?这是随便睡的地方吗?
  
  大哥二哥很茫然,我也很害怕,我们当时已经被地震吓破胆了。──事后想起来,当时的天安门广场是允许人们露宿的,而且也有很多帐蓬(供市民用的防震棚),但我们的举止打扮跟北京市民差距太大,很容易一眼看出我们是外地来的,那副德性还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也难怪警察来干预。
  
  我当时已经在北京老叔家生活了两年,也算“见过世面”的,大声回答说:警察叔叔,我家住公主坟海军大院,我大哥二哥是从唐山老家把我送回来的,我们走不动了。
  
  那位警察一把把我抱起来,问:唐山?孩子快说,唐山怎么样了?我马上找辆车送你们回家!
  
  ……周边的人群骚动了,霎时围了一大群人,可能有几千人吧。……我们三兄弟大哭……

  可能过了有个把小时,那位警察找了一辆车把我们连车子送到公主坟海军大院北门,随即进了门岗值班室,马上就有一位干部带着几个战士冲出来,那位干部大声哭着说:你是刘处长的侄子!我认识你!你还活着!嗨嗨嗨……咱们唐山怎么样了?──他老家也是唐山的……
  天还黑着,那位干部带着我们来到老叔家里,大声敲着门:刘处长!快!你家晓静从唐山回来了!他还活着!──我当时也大叫老叔老叔!
  
  这时一声大哭从门里传出来,老叔疯子一样打开了门,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大哭着喊着:我的老天爷呀!还给我剩下一个!还以为全家都死绝了呀!
  
  马上看见大哥二哥在我身后,老叔狂喊起来:莲英(婶婶)、姥姥(老叔对岳母的习惯称呼),老天爷给我剩了仨!我们老刘家没死绝呀!
  
  ……
  
  当天晚上我们都睡了,记得像是睡到第二天下午,醒来看到房间里站满了人,客厅里也都是人,家里的门也开着,人群居然从三楼家里到楼下站满了!我们吃着姥姥煮的面,一遍回答七嘴八舌的问题,这才知道,这些人有很多是从其它大院里闻讯赶来的,天没亮就来了,一直在等我们醒来。──他们的老家都在唐山。
  
  最惨的是我的婶婶,她在七十年代初从海军转业到国家地震局,面对着如此之多的人,她无颜以对。婶婶至今还在国家地震局从事工会方面的工作,每当提起唐山地震,她都会非常沉默,尽管她不是搞专业的。
  
  ……
我和大哥二哥回到唐山
  
  我来到北京后,老叔一家已经知道自己家族的损失很大,但直系亲属(一个曾祖父传下来的)死难人数并不多,很欣慰。每天家里仍然人山人海,我们三兄弟无法回答更多的问题,只好一直把我们自己的经历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更加剧了那些访问者的不安,倒是在国家地震局工作的婶婶经常带回来一些最新消息,也算聊有籍慰吧。
  
  记得是8月底的时候,大哥二哥要回老家,开始老叔全家人都反对,认为太危险了。大哥是长房长孙,历来在家族中说话极有份量,他说:现在我妈还神志不清,我们这些做儿子的不能在身边伺候,再怎样也说不过去。
  
  老叔答应了,但提出跟我们一起回老家看看,毕竟奶奶年纪大了,而由于爷爷去世得早,长嫂当母,我母亲是他最尊重的人(老叔是母亲带大的),但由于他属于敏感部门的敏感工作人员,又是军人,上级并没有批准他的请假要求。
  
  我是个很大的难题,本来已经在老叔家里生活了两年多,又快开学了,当时执意要跟大哥二哥一起走,老叔因为这还打了我,但我大哭着说:你都知道回去看你妈!我妈伤成那个样子了,你怎么就不准我回去看我妈呢?
  
  我家族的教育极重视孝道,当时老叔长叹一声,泪如雨下……
  
  记得是8月底之前,我和大哥二哥回到了唐山。
  
10、9月9日──那是怎样巨大的哭声?
  
  很多作品都描述过1976年9月9日唐山人那种巨大的哭声,作为亲历者,多年以来我一直想找一个词来形容,曾经向很多朋友描述过那种声音,那些朋友没有这方面的经历,说了很多词我都觉得不够恰当。也曾有朋友提议,让我跟我的乡亲们讨论,我回绝了──那是一场巨大的宣泄,不会有任何唐山人想去找那个词的。
  
  现在想起来,当时唐山人压抑了一个多月,绝大部分家庭都有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幸存者只是默默地掩埋自己的亲人,没有眼泪,没有哭泣。无法弄到棺材和体面的衣服,往往只是把亲人身上擦干净,用席子卷了,扛到空旷的田野里掩埋,然后各自在那个地方做个记号,以便将来能找到。──但是在当年秋天那场全市统一迁坟时,更加惨烈的痛哭又一次笼罩了唐山,那真正叫肝肠寸断。──我的乡亲们,对不起,我并不想重提你们的痛苦、以及我的痛苦。
  
  母亲仍然每日昏睡,醒来以后非常沉默,但有进步的是她喃喃自语的话能让我们听懂了,大家都很细心地照料着她。
  
  那时候,很多地方都装了高音喇叭,每天广播最多的都是党中央非常关心唐山灾区、抗震救灾、人定胜天的各种话,我们都很盼望那些喇叭里的声音,它给我们带来了生气,不然,唐山就是一座死城。
  
 9月9日早上,有人大声通知:下午四点都注意听喇叭,有重要广播。
  
  印象中,那一天白天几乎没有什么其它广播,我们都很奇怪,今天这喇叭是不是坏了?唐山人当时都已经习惯了沉默,没有人去打听。
  
  下午四点,哀乐响起来了,毛主席逝世了……
  
  一直昏睡、基本上没有下过地、从那个时候开始奇迹般痊愈的母亲猛地坐起来,大声问:谁去世了?
  
  父亲流着泪说:毛主席逝世了。
  
  母亲啊地大哭起来:老天爷!我们怎么办哪?──我被母亲当时的表情吓得大哭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帐蓬外面、甚至更远的地方,突然爆发出一个巨大的声音!开始还能分辨出声音的远近,几秒钟之内,我就被那种巨大的声音淹没了,不,应该是吞噬了!

 ──多年以后,我曾把地震之后唐山人的心理历程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指9月9日前,当时的人们的状态是劫后余生的惊吓、失去太多亲人的麻木、看到各种感人和丑恶场面的无助;第二阶段是从9月9日开始的持续不断的感情发泄,客观地说,毛主席去世是唐山人哭出来的适当理由,唐山人当时需要这样的一场痛哭、最大声地哭出来、从心底发泄出自己对死难亲人的极度眷恋和极度悲伤!第三阶段是1976年秋天的迁坟(后面的文字中我会叙述,这是真正巨大的悲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们唐山人开始变得坚强。──

 当时我走出帐蓬,一眼看到的是被砸坏了腰的赵老师,多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他当时奇怪的姿势,他当时不能站立,在地上成弓形半躺着,头顶着地想站起来,但腰上使不上劲,徒劳地挣扎着大哭,那声音就像一头狼一样,鼻涕眼泪和地上的泥土弄得他脸上污秽不堪。他不断地大哭着重复三个字:毛主席!毛主席!
  
  和我母亲关系最好的龚姨,刚刚生下小儿子第15天,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都死于那场罪恶的灾难,自己也断了一条腿,面对着放在不远处一个酒篓里的婴儿,当时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是一直用两只手在面前的一块焦子板上拼命砸,直到血肉模糊……
  
  我看到了小寥阿姨,只隔一天就成为她丈夫的小曹叔叔弃她而去,她只大声嘿了一声,就一头撞在地上。
  
  不管男人女人,当时都在尽情地大声痛哭,没有任何的掩饰和矜持,每个人都在尽情地嚎啕大哭,那种哭声一直延续到深夜。夜幕来临了,哭声小了许多,但并未停止。──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季我去内蒙古出差,晚上突然被一阵冬季的狂风惊醒,旷野中突如其来的沙尘暴从小到大,然后逐渐减弱但永不停歇,非常像老家当年晚上的百万哭声。

 1976年9月9日下午四点,哭声爆发,像海啸,像沙尘暴,像千军万马一起发起冲击,像一百万头狼在嚎叫,像世界末日……
  
  ……
  
  我的乡亲,我的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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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工坊

11、立新
  
  曾经听说过一个故事:一家三口坐高山缆车,中途发生事故缆车掉下山谷,父母在缆车落地前的一刹那把孩子抛向空中,孩子生还了,可父母当时的行为无疑把生还的机会彻底留给了孩子。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想起了立新。
  
  立新跟我同岁,姓张,他的父亲是我母亲的同事,早年批走资派还共过患难,在那场大劫中,立新的只有两岁多的妹妹、张叔叔和阿姨(对不起,我已经不记得阿姨的姓名)惨烈地走了。
  
  父亲对我说,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在废墟中的生存者都会呼救,但由于他家没有任何声息,大家都以为没指望了,所以立新家是最后扒出来的一批。
  
  开始扒出来的是阿姨和立新的妹妹,当时妹妹和阿姨在一起,扒出来的时候阿姨的姿势是身体奇怪地折叠着,她的怀里紧抱着两岁的孩子,一根檩砸在她的背上,估计地震发生时,阿姨很快把孩子抱在怀里,但被那根檩砸得动弹不得,她和孩子都是窒息而死的。
  
  最后终于看到张叔叔,当时立新头上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地躺在张叔叔身下,而张叔叔用膝盖和肘搭了一个安全的“临时房子”,后背上压了差不多上吨重的焦子板,但立新没有再受到进一步的伤害。扒出来的时候张叔叔还活着,人们终于明白张叔叔为什么没有呼救──他后背的肋骨几乎全部断了,膝盖和肘都软化了,如果他开口呼救,很可能一口气松了就撑不住了。──张叔叔获救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那个姿势,他硬顶了足足十个小时。
  
  张叔叔获救后只活了几分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立新当时头上被砸得血肉模糊,一只眼睛永远失去了,在大家的照看下他慢慢开始好转,另一只眼睛的视力也逐渐恢复了(但是他的智力受脑震荡影响太大,终生没有恢复)。不记得从何时起,有干部通知,所有的孤儿要送到外地,立新不会表达自己的想法,只知道大哭,我重伤初愈的母亲对那个干部说,立新是我干儿子,不用送了,从今儿个起他跟我过!
  
  ……
  多年后,每当父亲提及立新都会非常内疚──那时候先扒他们家就好了。有一次姐姐安慰父亲说:这不是您的错,当时每家都需要您去救,您的脚伤成那样还救了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感激您啊。
  
  不想父亲严厉地大吼:错了就是错了!一个正确的次序能救更多的人!
  
  立新一直跟我父母生活,在外人眼里他就是我的弟弟,一直到1979年,立新父亲的一个叔伯哥哥从迁西县(老家的邻县)赶来,原以为立新家全部遇难,看到立新后苦苦哀求我的父母,一定要带立新去他家,我母亲无奈同意了。至今我们两家就像真正的家人时常往来。去年我父母金婚大典,我从南方回老家见到立新,他仍然不会说话,但看的出他对我母亲深深的依恋。
  
  可能是长期的共产主义思想情操教育的缘故,当时的人们觉悟非常高,任何一个领导、共产党员都会很快成为大家的依靠的对象,而他们也无愧于他们的信念。我母亲就是其中一个。──我伟大的母亲,9月9日以后身体日渐好转,她立即投入到救助工作中,最多的时候收留了21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最小的一个只有18天。
  
  但是,更多失去父母的孩子被辗转送到全国各地,也有很多孩子继续在唐山被政府或很多好心的家庭收养,由于当时无法、也无暇统计父母姓氏,没办法起准确的名字,所以这些孩子们有一个共同的姓氏──党。
  
12、百岁太祖母和大姐
  
  太祖母是家族中有史以来最长寿的,是我祖父的亲叔伯婶婶,按老家的叫法我该叫老太太,当年102岁,平日硬朗豪爽,耳聪目明。地震发生时她老人家是唯一不需救护自己走出来的族人。
  
  我们当时最先想到的就是先救太祖母,等跑到东大院老宅,房屋墙壁都已全部坍塌,正着急时,居然发现老太太自己坐在院子里,毫发无伤!我们问她:老祖宗,您是怎么出来的?
  
  老太太回答:地震了,我找不着出来的路,艾子拿了个灯笼把我领出来的。
  
  奶奶问:艾子去哪儿了?
  
  老太太回答:刚才还在这儿,你们一来她倒跑了。
  
  ──这是地震中唯一的传奇。艾子是大伯的长女,也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孩子,当时已经出嫁,地震时埋在里头,由于救援太晚,艾子大姐扒出来的时候已经永远地走了。
  
  后来听二叔说,7月29日,老太太听到艾子大姐已经去世的消息,平时很喜欢唠叨的她老人家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人敢打扰她老人家,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奶奶看她老人家还是坐着一动不动就上前去看,发现老人家已经故去了。
  
大伯
  
  大伯是我父亲的嫡亲堂哥,按老家土话我叫他老人家大大。大伯比我父亲大6岁,由于患很严重的哮喘,印象中的大伯一年四季都靠着墙根晒太阳,为人善良软弱,育有四女一男,大女儿刚刚出嫁,最小的儿子在族中排行第四。四哥比我大三岁,生下来之前曾有三个男孩降生,都因体质太弱未能成活,因此四哥有个乳名“堵住”,意思是不能再走了。
  
  大伯老来得子,非常疼爱四哥,对我也极好,在那场大劫去世的族人中,大伯是唯一没有任何外伤的。
  
  二叔和二哥第一个救出来的是四哥,当时四哥只有一些皮外伤,紧接着就是大伯,可能是由于烟尘和极度惊吓,大伯当时哮喘发作地非常厉害。
  
  四哥大叫:二哥快给我爸找药!但大伯在剧烈的喘息中对二哥急促地说:不急找药,快扒你大妈她们。──二姐、三姐、四姐和大妈都埋在废墟里。
  
  大伯的老宅是瓦房,很快救出了二姐、三姐和大妈,而家族中最漂亮的四姐则永远停留在19岁。大伯当时已经喘得缩成一团说不出话,大妈不顾头上一直在流血,拼命想钻回废墟给大伯找药,二哥一把把她拉住,身强力壮的二哥迅速找到了药,但是已经晚了,大伯永远停止了喘息。
  
  ……
  
  多年以后,四哥成亲的那一天,喝完喜酒,四哥拉着四嫂来到祖宗牌位前给大伯磕头,对四嫂说:这就是爸爸,是为救全家而死的。
  
  四嫂不是很懂事,嫁给四哥后,跟大妈一直感情不和,后来又酿成气死大妈的悲剧,在家族中实属大逆不道,但全体族人在我母亲(长房长媳)主持下艰难地容忍了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四哥也像当年的大伯一样软弱,这个家庭折腾不起了。现在的四嫂待四哥和二姐、三姐非常好,在家族中最怕的是我母亲。
  
老爷爷
  
  老爷爷是我父亲未出五服的叔叔,是祖父辈当年在世最小的弟弟,在东北老家长大(我们祖宗的故乡),二胡拉得极好,精通日语,曾担任过我们县里的商业局长,也算是当年我们家族少数从政的长辈之一。
  
  老爷爷的父亲只生了他一个孩子,他也只生了大叔一个,可谓三代单传,而大叔一次就生了两个孩子,还是双胞胎男孩。听父亲讲,那两个孩子出生后的满月酒十分隆重,老爷爷把所有族人都请到了,在祖宗牌位前笑得合不拢嘴,按家族规定,没有后代的族人身后不能进祖坟。
  
  那一对双胞胎兄弟名字叫大双、二双,比我小两岁,1976年,他们六岁。
  
  地震发生时,大叔被救出来毫发无伤,大叔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跟着二叔冲上废墟扒老爷爷和老奶奶,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没能顾得上。但随后也正如前面有位朋友转载的文章里说的──老爷爷仰天大哭:老天爷,你为什么不砸死我?
  
  老奶奶断了一条腿,而大婶和那对极可爱的双胞胎弟弟永远地走了。
  
  ……
  老爷爷当年只有五十来岁,但一年以后,他脸上出现了老年斑,头发也全白了。在老家,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大放鞭炮,但老爷爷一家永远跟平时一样无声无息。很多长辈劝了很多次,老爷爷一家只是默默流泪,不做任何回答。
  
  记得84年春节,我父亲作为长房长子带我去老爷爷家拜年,特意让我留在堂屋别出声。那天天气很冷,我非常不理解平日的慈父为什么会让我站在堂屋挨冻,现在想起来,父亲知道老爷爷怕见任何孩子。
  
  父亲看到老爷爷家没有任何过年的味道,就说:老叔,过年了,也该放放炮仗,别这样冷清。
  
  老爷爷看了一眼老奶奶和大叔没说话。
  
  父亲说:侄子很理解您的心情,可是您得想一想,孩子们走了,他们也希望你们好好活着,活得有心劲才行,咱们活着的人只有活得更有心劲,走了的人才会放心哪!
  
  老爷爷、老奶奶、大叔三人同时嘿嘿嘿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阵子,大哥拿来了鞭炮,老爷爷站起来走到屋子外面亲自点燃了鞭炮,在劈啪作响的鞭炮声中,老爷爷一家三人的哭声并未停止。第二天,两眼红肿的老爷爷搀着老奶奶给全族挨家拜了年。
  
  1985年春天,大叔续娶了现在的妻子,由于新大婶不能生育,领养了一个可爱的11岁小女孩──小莉(也是地震遗孤),小莉妹妹现已结婚生子,丈夫是个教师,两口子感情很好。老奶奶2001年亡故,走之前小莉妹妹把老人家照顾得非常好,老奶奶是笑着走的。现在老爷爷年已八旬,在唐山新市区跟小莉妹妹一起住,生活非常幸福。
  
    三爷爷和十三香
  
  三爷爷是我父亲已经出五服的族叔,比老爷爷大五岁,是家族中公认的乐天派,任何人跟他取笑都不在意,从小不知道在哪儿学的一手卖“十三香”(一种调料)的本事,这种本事关键不在于“十三香”如何好吃,而在于招引消费者的叫卖唱腔(有点像老家的唐剧,也叫皮影戏)。小时候很喜欢看三爷爷在集市上摆开一块白布,背后一块“祖传十三香”招牌,往地上一坐,就能唱整整一个上午了。

  三爷爷有两儿两女,最宠爱的是小女儿,按老家土话我叫老姑,记得曾经有一次,三爷爷从村里小卖部买了一盒槽子糕(一种豆制品点心),像做贼一样藏在衣服底下,大家都知道他是要拿回家给老姑吃,就怂恿我去拦着讨要。三爷爷很恼怒也很尴尬,当时僵持了好一会,三爷爷突然说:我给大伙唱一段十三香,槽子糕就算了吧。──孩子们喜欢热闹,但大人们好像不怎么喜欢听他的唱腔,于是有人说:三叔,算了,槽子糕我们也不吃了,吃了也白吃,别你这十三香一唱,我们夜个黑介(老家土话──昨晚)的棒子面发糕都吐出来咧!
  
  地震时三爷爷失去了两个女儿,一直没听任何人讲过三爷爷哭过。在那年秋天,全市迁坟开始了,在那样撕心裂肺的时刻,听二叔讲,三爷爷仍然没有哭,只是那十三香的唱腔在村子里唱起来了,从中午一直唱道天黑,那晚没有人入睡,三爷爷的唱腔也从秦始皇一直唱到共产党。第二天早上唱腔停了,有人在三爷爷的简易棚外面发现了他,嗓子已经全哑了。
  
  老家人至今津津乐道的是三爷爷在那天晚上的唱腔,悠扬婉转,内容丰富,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唱,用词极其华美,但在那天以后,三爷爷的独特唱腔就消失了,直到1992年三爷爷去世,村子里再也没听过任何人唱过十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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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匠的工坊

13、噶石灯和第一次大声说话的晚上
  
  噶石灯,相信很多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见过这种简易装置,噶石在老家也被成为嘎子石,因此那种简易装置也叫嘎子灯。噶石学名乙炔石,找个铁皮罐子,上面用铁皮掏个窟窿眼儿做个盖子,放进噶石再浇点水进去,盖上盖子在窟窿眼儿那儿点火就着,蓝色的火苗,非常美。
  
  那时的唐山,每到晚上一片漆黑,没有电,没有路灯,每个人都很很小声地说话,寂静地让人害怕。自从有了噶石灯,一切都慢慢好起来了。

  我们三兄弟中大哥最心灵手巧,第一盏噶石灯就是大哥做的。记得那天晚上,大哥点燃了噶石灯,那是我们盼望已久的夜晚的亮光,全家人都很高兴。
  
  突然父亲站了起来,走道帐蓬外面看一看,回来跟大哥说:多做几个,能做多少算多少,给你叔、姨们送过去。
  
  大哥二话不说,立即动手干了起来,但由于材料不够,只做了四个就没法做了。──父亲说:给你龚姨、赵叔、杨大大(伯伯的意思)、顾姨每家一盏,给他们点亮了再回来。──这四户人家都是彻底破了家的。
  
  那天晚上,我家所在的那个学校家属院,第一次有了亮光。
  
  1987年国庆节,父亲晕倒,进了县医院才发现患了很严重的心脏病,随即转往市第三人民医院治疗。我接到病危通知从上海星夜赶回老家,来到医院后发现起码有百来号人积聚在父亲病房门外,医生没有任何驱赶这些人的意思,而这些人也静静地不出声。
  
  我来到父亲的病床前,父亲非常虚弱,几乎看不出生命的迹象,母亲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大哥、二哥和姐姐站在床的两侧,大家都在默默地垂泪。
  
  我走出房门跑向值班医生,大叫:快救我爸爸!我爸爸一生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他是好人!
  
  医生抱歉地摇摇头,刚要说什么,这时我背后一个人轻轻地说:放心吧晓静,你爸爸没事,救了我们这么多条命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五十几岁就走呢?
  
  我回过头来,看到那百十号人都看着我,那种眼神中流露的是对刚才那句话的肯定。这时突然顾姨的养女加加说:就是,我妈说了,刘大大除了救出我妈,还让我们家有了亮!
  
  ──似乎是感动了上天,父亲奇迹般地好转了。
  
  我的父亲,一个儒雅而健壮的男人,家族的榜样,他老人家至今能吃能睡,身体甚至比我还好。
  
14、1976年秋天
  
  这段历史是唐山人最忌讳的话题,很多文学作品都不愿做任何这方面的叙述,感谢可敬的作家朋友,你们这样做是怕唐山人把最惨烈的回忆重现,我本来也不想说这段经历。地震刚刚降临时,我们彷徨、无助、绝望、悲痛得麻木,毛主席逝世让我们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伤口并未痊愈,而随之而来的秋天,则是把那巨大伤口猛力地重新掀开!──痛彻心肺!
  
  1976年秋天,每个幸存者家庭都接到通知──为了预防明年瘟疫流行,要把各自随地埋葬的死难亲人挖出来,按政府指定的公墓重新埋葬。
  
  我们非常理解政府的这种做法,当时二十万具死不瞑目的亲人散发的味道令人窒息,随时会爆发大规模的瘟疫,趁冬天来临前作好重新掩埋的工作是绝对必要的,否则到了明年夏天,唐山就完了。
  
  可是,亲人们在潮湿闷热的夏季已经埋了几个月,挖出来的那种伤痛哪里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当时我们已经住进了简易棚,记得当时父亲带着大哥、二哥一早就出门了,姐姐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出去看,母亲无奈地流泪。大概一个小时以后,一阵哭声传进来了,更多的是呐喊一样的干嚎,这样的哭声比起9月9日的哭声少了很多宣泄,那是对逝去亲人的真正哀伤。

 多年后父亲仍不愿提起当时的情况,大哥则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咱家爷仨是帮忙的,领了一把镐、一把锹、几个黑色塑料袋子(尸袋)、一人一个口罩、一双手套,埋了三十多个。
  
  不难想像,当时的幸存者是怎样寻找逝去亲人的埋葬地点?怎样面对那些面目全非的亲人遗骸?怎样把那些遗骸装进黑色的袋子?又是怎样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把亲人们入土?
  
  ……
  
  那个时候,人们彼此之间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两个字:挺住!
  
  ……
  
  唐山人,真的挺住了。从那以后,唐山人开始了新生。

15、小兵
  
  今天早上我接到一个小时候邻居的电话,他看到我在另一个网站上连载的这篇文字,非常感激我,倒不是感激我写出了那段在唐山没人愿意提及的历史,而是这样的叙述方式──其实还有太多的记忆,但我不想也没勇气直接写出来,很多细节只是点到为止,我不想彻底揭开这块巨大的伤疤,那会让我的乡亲们非常疼。

  这位邻居叫小兵,比我大三岁,是一家八口仅有的幸存者,右手从肘部截肢,从小由失去妗子(老家土话──舅母)和两个孩子的舅舅带大,而舅舅在他15岁时再婚,续娶的妗子有一个比他小一岁的儿子,这样的家庭是唐山地震后非常普遍的。
  
  唐山人在地震之后的家庭重组很多,有些甚至是几个家庭直接在一起生活,结婚都非常简单,把本来就少的可怜的家具往一间房子里一搬、搭几张床就了事,一个家里有四五个不同的姓氏也不足为奇。1977年至1978年是震后的结婚高峰期,但由于各自家庭背景、脾气禀性、孩子矛盾引发了大量的家庭纠纷,后来在1980年前后又爆发了离婚潮。国人一般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家亲”,但在这样的家庭再解体时,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只有摇头叹气。
  
  小兵舅舅姓胡,住的离我家也很近,每年暑假寒假我们都会在一起玩儿,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是父亲每次教训我最多提及的榜样。他的弟弟很懂事,两兄弟感情也很好。记得有一次,一个外边的半大孩子嘲笑小兵的独臂是“拐子”,小兵很自卑,他弟弟偷偷转到那个半大孩子身后,抄了个砖头一下砸到那个孩子头上,顿时血流如注。从那以后,再没听说小兵挨过欺负。
  
  小兵从跟了舅舅开始改口跟他舅舅叫爸爸,新妗子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叫妈,一家四口生活得很幸福。后来,小兵爸爸得了食道癌,小兵妈妈停薪留职在家里照料,这种病很痛苦,病人也没什么尊严可言,但我母亲非常钦佩地对我说:你胡叔叔好福气,从得病一直到走也没任何不体面的情形,两个孩子都是真孝顺,媳妇(小兵妗子)也是好样的,一点没嫌弃,出来进去都有德性(老家土话──人品好的意思)。
  
  当年在场的大哥亲眼见到,小兵自爸爸去世后迅速长大,出殡时以长子身份举幡,弟弟和妈妈也是披麻带孝,跟真正的一家人没半点分别。很多邻居亲戚也都赶来,按老家传统所做的仪式,极其隆重。
  
  小兵弟弟后来当兵,在1998年长江大水时参加救灾,不幸遇难,当年消息传来时,小兵妈妈悲恸不已,小兵大哭着说:还有我呢!我也是您儿子啊!
  
  小兵在老家开了一件电器商店,生活条件不错,爱人很贤惠,小兵妈妈没有再找后老伴,跟小兵夫妇在一起生活。去年回老家时我在街上见到小兵,仍然是善良腼腆的老样子,当时看到他手里提着一副猪肺,就问是给谁买的。
  
  小兵憨笑着回答:其实这年月还有什么吃不起?可我妈吃腻了山珍海味,现在就好这一口!没辙!──那种语气,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亲热的责备、无所不在的关爱。
  
  小兵哥,我知道你会看到这个帖子,你仍然是咱们儿时的那个榜样。
  
16、党建国、党建红──那些姓党的孩子
  
  党建国和党建红(为避讳当事者,名字中各改动一字)是亲兄弟,父亲郭叔叔是我父亲的同事, 1976年那场灾难来临的时候,建国7岁,建红4岁。
  
  建国和建红是我们家属院的孩子,本来还有个还不到一周岁的弟弟叫建军,郭叔叔很能干,阿姨则很会持家,他们家是整个家属院生活条件最好的,郭叔叔还有一只梅花表,据说是郭叔叔从委托商店里买来自己修好了戴上的,家里有三部自行车,在那个年代,这样的生活环境堪称显赫。

  当时父亲带领大家救人的时候,建国、建红被扒出来没什么大伤,郭叔叔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只是叫肚子疼。阿姨和建军扒出来时的姿态是紧紧抱在一起,骨肉都压在一起了,无法也不忍把娘俩分开,就那样合葬了。
  
  郭叔叔一直撑了五六天,听父亲讲是肝破裂。
  
  记得是一个下午,我看到建国拉着建红的手从我家帐蓬外面过,马上冲出去问建国你爸爸怎么样了?建国回答:我爸爸已经死了。
  
  当时不懂事的我问:你们哭了吗?
  
  建国拉着弟弟的手大声回答:我爸爸临死的时候不让我们哭!他说我是老大,要留点力气照顾弟弟!──当年的这句话,我终生难忘。
  
  ……
  院子里的大人轮流地照顾两兄弟,一直到有一天,父亲说两兄弟要去外地了,说是国家在外地建了育红学校,专门收养这些唐山孤儿,让我也去送送。
  
  我在广场上见到两兄弟,当时两兄弟穿着很新的蓝色衣服,建红手上戴着阿姨的那块上海手表,紧紧拉着哥哥的手;而建国手上戴着郭叔叔那块心爱的罗马表,脖子上居然用绳子吊着一个缝纫机的机头!那个机头好像很重,建国的脸被勒得通红。
  
  有一个阿姨走过去对建国说:孩子,表您们俩戴着,缝纫机就算了,还得坐火车,不方便。
  
  建国大哭起来,三岁的弟弟没有哭,只听建红大声说:我哥哥说了,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得多带点值钱的东西,也得带点让我们不忘了爸妈的东西!
  
  当时在场的人都落泪了,但建国紧紧地拉着弟弟的手,一声不吭。

  听母亲说,好像是95、96年的时候,两兄弟回来了,专门上门来给我父母磕头,看着长大成人的两个大小伙子,我父母都很激动。现在两兄弟很争气,是我的同行。
  
  写到这里,我查了有关资料,唐山发生的那场大地震造成了4204名孤儿,他们大都在石家庄育红学校长大,校长叫董玉国。那些孩子后来都陆续回到了唐山,现在,他们都幸福地生活着。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后来的日子──

1、油毡和防震棚
  
  油毡,其实只是一种沥青制品,这是一个我很难忘怀的名词,但在唐山地震之后的几年内,它代表着安全,也代表着那个时期的舒适。

  不记得什么时候,大哥、二哥和父亲拉回家很多建筑材料,有檩、椽子、砖、席子、还有两卷现在经常使用的绘图纸,最稀奇的是油毡,一大卷,表面黑乎乎的颜色,父亲说要盖防震棚,用油毡盖在房顶上就不怕漏雨了。
  
  整个防震棚的室内高度大约2.5米,建造形式是这样的──先挖个大一点的坑,大约1.5米深,用木头搭架子,然后就用砖沿着坑沿砌墙,出了地面以后留出门、窗,之后就是盖顶,最后一道工序则是搭炕,记得父亲当时还说过:炕炉子要搭在外头,否则这半地下的东西很容易让我们煤气中毒。
  
  屋顶的檩和椽子是事前就搭好了的,墙砌好了以后,先是盖上席子,再盖上油毡,油毡的接合部用很多砖头压住,再装上门窗,隔几天等一切都干了,心灵手巧的大哥带领我和姐姐进去糊墙和窗户,把旧报纸糊在墙上盖住砖,然后把那两卷绘图纸打开糊在屋顶上,一个崭新的家就呈现在眼前了。
  
  晚上躺在炕上,全家人都久久无法入睡,单是说现在如何如何舒服就说了大半夜。父亲开玩笑说:共产主义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们现在楼上楼下和电灯都有了,离共产主义很近哪!这哪是防震棚啊?比老家的老宅还舒服!
  
  现在想起来,应该特别感谢当年发明这种防震棚的建筑师们,墙壁直接从底下砌上来,地面以上低矮且非常轻的屋顶,对地震的抵御能力是非常明显的,而且即使倒塌也不会严重伤到里面的人;北方冬天很冷,这种半地下建筑的御寒效果又非常好,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这种房子是最经济、也是最有实效的建筑形式。
  
  ──那个时候的唐山人,多么希望有一间不怕地震的房子啊!

  深秋的时候下了几场雨,这时就看出大哥的聪明之处。绘图纸是糊在屋顶上的,本来是为了美观,油毡屋顶的接缝处漏雨,漏下来就被绘图纸的“吊顶”接住了,最好玩儿的是拿个大盆子放地上,在雨水最多的“吊顶”下用手一托,里头的水就哗地一声洒下来──那时候的绘图纸质量真好!
  
  初冬的时候,半夜里刮起了一场大风,风越吹越大,突然呼地一声巨响──房顶不见了!这是油毡的不便之处──油毡只是用砖头压住了,大风一吹就翻起来,根本盖不住,顺带着把席子也刮跑了。父亲带着大哥、二哥传上衣服就冲了出去,好一会才嘻嘻哈哈地追回了“屋顶”,忙活了一整夜才算重新盖好了屋顶,这时候风也停了。
  
  ……
  
  防震棚的日子,没有了恐惧和悲伤,虽然几乎每天都有余震,但我们不再害怕。

防震棚其实是真正的房子,只是在外观上低矮一些而已。
  
  当时我家四周大约有三十来间防震棚,一排排地很整齐,每一排和另外一排之间是所谓的街道,白天很多孩子在“街上”玩耍,经常会一骗腿就上了别人家的房顶,噼噼啪啪地在上面疯跑,这时房子里面的人就会嘻嘻哈哈地笑骂着追出来。
  
  油毡最大的麻烦是夏天晒得变形,冬天硬得像张铁皮,最怕的是刮风,每一家都有一阵大风就见天的经历,街坊四邻也都习惯追回自家的房顶以后接着追别人家的,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谁见过房顶在空中飞的?而且冬天的油毡很脆,风一刮就撕开,很快,每家都开始有了很多取暖用的碎油毡了。

  当时我家届比儿(老家土话──邻居)有个小李子叔叔,地震前在副食品商店卖猪肉,爱人是真正的家庭妇女,两个孩子都不超过三岁,生活条件很差。小李子叔叔地震时断了一条腿,爱人和一儿一女是他拖着一条腿硬扒出来的,因为救得晚了点,那条伤腿从膝盖以下截除,在外地医院装了一条义肢,他觉得不习惯,干脆把那条义肢扔了自己做了一条木质的假腿。
  
  父亲常说:帮人等于帮己。这句话用在小李子叔叔身上非常合适。
  
  小李子叔叔腿不方便,房顶做的本来就不好,保护他家房顶就成了大哥、二哥当仁不让的义务。在冬天刮风的日子,经常半夜听到小李子叔叔大叫:克非(大哥)小波(二哥)快起来追我们家房顶!──这时大哥二哥就会立即呼啸而去,而父亲则是我家房顶的留守官。

  小李子叔叔是先天性近视,从小没读过什么书,但戴了一副瓶底一样厚的眼镜,据说地震前他面前的猪肉是基本没人买的,因为猪毛总是不干净,地震后小李子叔叔发明了一个绝妙的办法──那时候碎油毡很多,他收集到一起点着了用火烧没刮干净的猪毛!这一来,他的猪肉生意跟别人开始不相上下了。
  
  地震前我家的生活条件很一般,甚至有一年只吃了一次肉,地震后有了小李子叔叔,母亲的厨艺大涨──小李子叔叔今天送一副下水、明天送两个猪蹄,几乎每天都有肉吃!
  
  可是难题又出现了,母亲有个习惯,就是把自家作好的菜分给邻居们吃,那些肉菜自家吃不上两成!──我和姐姐向母亲提出了严正抗议,而母亲则回答:吃那么多肉干什么?香了嘴臭了屁股!大伙吃更香些,屁股反倒不会那么臭!
  
  后来的夏天,大哥发现了油毡的另一个妙处,就是烫几了(老家土话──蝉)吃。在雨后的清晨,我们全家出动到树下捡刚从地下洞里爬出来的几了,捡回来一堆扔进烧熔的油毡(沥青)里,过两分钟用棍子拨拉出来,黑乎乎地像粪球一样,稍冷了拨开外壳,嘿嘿,白嫩白嫩的几了肉,真香!──我家周边的三十来户,家家都吃过我送去的油毡几了肉。
  
  ……
  
  油毡做顶的防震棚里,唐山人也有很多幸福往事。

——后来的日子──

2、小三子和大哥
  
  小三子是一个专偷铁路物资的贼,一个真正的贼,跟大哥同岁,1976年,小三子刚满20岁。
  
  原本小三子还有两个哥哥,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大集体(有别于国营单位,待遇较差)工人,家里对小三子极其娇惯,导致这小子蛮横成性,而且长得牛高马大、一身横肉,惹急了连自己亲哥哥都抡起来揍一顿,父母都不敢管,街坊四邻就更加敬而远之了。

 1976年7月28日,小三子的父亲和两个哥哥永远地走了,他母亲也因伤双目失明。
  
  印象中,小三子是个真正无恶不作的混蛋,但地震以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小三子没有工作,每天除了背着老娘晒太阳就是去铁路货场“上班”,每次偷东西没人管,倒不如说“拿”更确切。可能因为眼睛不方便,原本脾气温顺的老娘变得极其暴躁,好像最大的爱好就是打这个牛一样壮的儿子。我曾多次见过小三子被老娘用指甲挠得脸上流血,有一次还见到小三子把一根手臂粗的棍子递到老娘手上,让老娘接着打,可能是怕老娘打疼了手吧。
  
  一天,小三子扛着从铁路货场“拿” 来的东西回家,在街上遇到一位铁路上的领导,那位领导很生气地指责他,小三子根本没理他,一溜烟把东西扛回家,马上回头追上那位五十多岁的领导,二话不说一顿胖揍。从小习武的大哥看不过眼,上去拉架,没想到小三子飞起一脚把大哥踹倒了。
  
  大哥站起来说:小三子,别人怕你,是可怜你,以前是因为你们家穷,现在是看你对你妈的孝顺,是让着你,但你别想着欺负谁就欺负谁,今儿个咱们较量较量,也替陆姨(小三子的母亲)管管你。
  
  小三子大吼一声扑过去……那天,小三子被大哥打断了三根肋骨。

  那天晚上,我睡得正香,忽然被母亲捅醒了,睁眼往防震棚外面一看吓了一大跳!──月光下,大哥光着屁股跪在地上,父亲正在拿根皮带在揍大哥!
  
  我吓的大叫,母亲这时开口对父亲说:算了,老儿子都给你吓醒了,明天再说(老家土话,在这里是管教的意思)老大吧。
  
  父亲盛怒未熄,对大哥说:好,就不打你了,你说说,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大哥疼的直缩:是因为跟小三子打架。
  
  父亲说:跟小三子打架没什么,他那种混蛋是该有个教训,但你不该打断他肋骨,这得多长时间干不了活儿?他那瞎了眼的老娘谁去照顾?
  
  ──我母亲对祖宗传下来的家规非常敬重,任何时候都努力维护父亲的体面,在父亲管教我们的时候,即使心疼地掉泪,也只是事后背着我们抱怨父亲几句,从来不会当着我们的面指责或阻止父亲。──
  
  大哥知错了。第二天,父亲带着大哥到小三子家道歉,大概从那天起足有半个多月,大哥每天都去小三子家干活。小三子开始见了大哥很害怕,时间长了就成了朋友,也再没听说过他跟谁犯过浑。
  
  小三子的母亲两年后去世,我母亲当时已经调到政府机关任职,走后门把他安排到县物资公司,干得挺不错,娶得媳妇还是我家的一个远亲,现在已经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

——后来的日子──

3、过年
  
   老家过年历来是很讲究的。转眼到了腊月,首先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然后才是大年三十除夕夜(老家土话叫三十黑介),往往是从小年开始每晚都会鞭炮轰鸣,预示着开始过年了,这种国人最为重视的喜庆将一直延伸到正月十五元霄节。
  
  父亲把奶奶和二叔一家接到城里,老叔也回来了,小小的炕上要睡十口人,没办法,奶奶、堂弟睡炕头,紧挨着是我、母亲和姐姐睡一个被窝,大哥、二哥睡一个被窝,父亲和二叔睡在炕头的另一端,老叔一个人睡在地下的一个箱子上。当时刚刚逃脱大难,能有个躺的地界就不错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
  
  一直记得大哥不断地说笑话,父亲、二叔和老叔在被窝里整晚偷偷说天安门诗抄的事,我家最著名的笑话是二哥在那个时候创造的──有天晚上小广场上放电影南征北战,二哥晚上睡不着就学里面的台词:师傅,师傅,我这里发现大批共军!
  
  全家人莫名其妙,就问二哥是从哪儿听来的这句话,二哥回答是从今晚的电影里,我接口说好像是“师部”吧!。突然大哥暴笑不已,指着二哥笑骂:你个二倔子(二哥的绰号)!人家那是军人在打仗,哪来的师傅!明明是是“师部,师部,我这里发现大批共军”!
  
  一家老小,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三小年到了,往年的奶奶这时候总是很忙碌,准备好饺子、猪头(猪嘴里要插一根葱)、香烛,还要指挥我们跪磕烧念,父亲地震前还是一个极端的无神论者,经常会突发童心给奶奶捣乱,奶奶不会生气,总是笑眯眯地在灶前念念有词──上天演好事,带回丰收年。
  
  1976年小年,地震中失去二婶的二叔非常沉默,是奶奶改变了当时的气氛。
  
  奶奶历来起床很早,那天早上天还没完全亮,奶奶就大声笑着叫大家起床,我非常不满,问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奶奶说:今天是小年,得早点起来扫房子、送灶王爷!
  
  全家人面面相觑……
  
  奶奶大声说:赶紧都起来!还等我掀被子吗?你们一个个的还比不上我一个七十岁的!一群懒蛋!
  
  那天奶奶的快乐感染了全家人,每个人都马上起来了,全家人都兴致勃勃地扫地、扫房子,每个人都大声说话,后来简直是喊着说每一句话。
  
  母亲给我的命令是带上堂弟,挨家挨户把周边三十多家邻居叫起来,于是我和堂弟每人捡了块砖头挨个砸邻居家的们,邻居们被我们吵醒了,一位邻居从家里跑出来,冻得哆哆嗦嗦地问我:你们家这是干啥呀?还寻思又地震了哪!
  
  我大笑着说:今儿个过小年啦!我妈说大家都该扫扫房子送灶王!
  
  邻居们也都起来了,很快,邻居家也传来了一阵阵欢笑声。
  
  晚饭的时候,奶奶叫全家人一起拜灶王,可是灶台边实在太挤、没法跪,奶奶让我们都在他身后站着,只她一个人跪在地上,不记得当年用的什么祭品,但我一直记得奶奶当时对灶王爷说的话:上天演好事,回来保平安!
  
  ……
  
  那天晚上,零星的鞭炮声慢慢响起来了,而且随着大年三十的接近,鞭炮声越来越响,而真正的年三十晚上,鞭炮声响彻云霄、彻夜不停。
  
——后来的日子──

4、清明,那一堆堆暗红色的火光
  
  按老家习俗,亲人们给逝去的先人烧香烛纸钱是要跪拜并哭泣的,而且如果是在农村,还会在亲人的坟前做大型的祭拜仪式,尤其像我家这样的少数民族,祭拜仪式更加复杂。但是,对于在地震中逝去亲人们的祭奠来说,仪式并不重要。
  
  有一首著名的诗句──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时节的唐山,路上很少行人,入夜以后,几乎每个家庭都在自家门前烧纸钱,每一条街道都会有一堆堆暗红色的火光。
  
  太多的家庭在地震中失去挚爱的亲人,而且由于1976年秋天那场庞大的迁坟行动,很多家庭连亲人最后的栖身地都找不到了,也有一些当年的万人坑因大量的新建筑而变得无法辨认,因此很多家庭就在自家的门前祭奠逝者,同时因为很多家庭是由原本不同的几个家庭重新组合的,那种暗红色的火光就不止每家一处,那是唐山人独有的一种悲伤方式。
  
  ……
  
  1977年的清明我在北京,并未亲眼看到地震以后第一年清明节的唐山,当年暑假我回到老家,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对我讲述了当时邻人的很多情况──请各位读者原谅,我不能写出我的真实所见所闻,这会很伤感,让我们都从伤感中走出来吧,这也是当年逝去的乡亲的愿望。
  
  唐山人,已经不再悲伤,但我们会永远地怀念。

——后来的日子──

5、杨叔叔的幸福生活
  
  杨叔叔是父亲的同事,有四大特点:1、精力旺盛,特别能生孩子,三十岁结婚,到1976年满四十岁的时候生了七个;2、多才多艺,一般乐器只要到他手上不出三天,准能弄出美妙的曲调来,最擅长的是手风琴;3、心灵手巧,周边邻居的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坏了都是找他;4、很穷,但罕见地娶了小姨子为妻。
  
  杨叔叔在同事间的人缘极好,地震前,杨叔叔家门口也永远是家属院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每天晚饭以后,那里就挤满了院子里的孩子们,先是跟着杨叔叔的手风琴唱歌,经常是三四十人的大合唱,每个孩子都在那直着脖子喊,完全没有任何美感,往往像《洪湖水浪打浪》这种深情舒缓的歌曲被大家唱成“土匪腔”,因此杨叔叔有个绰号“杨土匪”,去杨叔叔家玩儿也被大人们戏说成“去土匪窝” 。
  
  杨叔叔的妻子姓顾,是附近铁矿的出纳,温顺贤惠,由于孩子众多,经常身上挂满了孩子,但任何时候都没见过她发脾气,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院子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地震时,顾阿姨是她家被父亲带人救出来的第一个。
  
  据父亲讲,当时顾阿姨全身是血,但疯了一样帮着扒出杨叔叔和孩子们,杨叔叔当时昏迷不醒,顾阿姨请求父亲把杨叔叔的手风琴也扒出来,她哭着向父亲说:这是我们家小杨最心爱的物事,要是他死了,那台手风琴得让他带走!父亲说:哪还顾得上东西、还有那么多人在里头压着哪!
  
  顾阿姨自己奋力扒开废墟钻进去,一阵余震袭来,顾阿姨没能躲开那场灾难……时隔三十年,父亲一直非常后悔:要是当时答应抠出那台手风琴就好了,她一个老娘们搬不动焦子板,只能钻进去……
  
  杨叔叔并没什么严重的伤,苏醒了以后非常悲痛,孩子们太小很不懂事,经常的调皮捣蛋更加深了杨叔叔的痛楚,那台手风琴扒出来了,基本没什么损坏,杨叔叔把它擦得锃亮,但一直到搬进防震棚很久,那美妙的琴声也没响过。
  
  记得是春节前,杨叔叔的岳母和姨妹来了,孩子们得到了很好的照料,他的姨妹后来我们都叫小顾阿姨,长得非常漂亮,干活说话嘎巴齐脆,非常直爽,对孩子们极好,杨叔叔的心情好了很多。由于房子太小,杨叔叔经常是陪孩子们吃完晚饭,等孩子们睡了自己再出去另找地方睡觉──家里实在不方便。渐渐地,杨叔叔脸上有了笑容,琴声和歌声又响起来了。
  
  正月里一天的晚饭后,我习惯性地跑去杨叔叔的防震棚门口,奇怪地发现杨叔叔一个人在外面呆呆地坐着,满脸是泪,手风琴抱在怀里,我吓了一跳。回家后向母亲提到此事,母亲长叹一声没有说话,从小懂事的姐姐向我解释说:杨叔叔的岳母想让小顾阿姨嫁给杨叔叔。
  
  第二天一早,杨叔叔的岳母来到我家,我不是很听得懂这位姥姥的迁安(老家的邻县)口音,但有一件事我听明白了,那就是请我母亲劝说杨叔叔娶小顾阿姨,这样孩子们就不会这么可怜了。
  
  母亲把杨叔叔叫到我家里,开门见山地问他:你觉得小顾姑娘咋样?
  
  杨叔叔一下哭出声:大姐,我知道你和姥姥(杨叔叔的岳母)是好意,可我忘不了爱玲(顾阿姨的名字)!小三儿(小顾阿姨的昵称)是好孩子,但她只有18岁,不能让她进门就当七个孩子的妈呀!
  
  母亲大声说:孩子们太小,你一个人没办法带,今后的日子还长着,你这样老是想着走了的人不行!得多为活人想想、为孩子们想想!
  
  说完母亲就把小顾阿姨和她母亲请来了,对他们说:现在大家当面说清楚。小三愿意嫁给你姐夫吗?你想清楚了吗?
  
  小顾阿姨一如既往的干脆,:我想清楚了!我喜欢姐夫,我愿意照顾孩子们!如果姐夫担心我以后有变化,我可以不生孩子!
  
  ……
  
  杨叔叔的婚礼非常简单,只是带着小顾阿姨到每家串了个门,窗户上连喜字都没贴,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杨叔叔的琴声和我们的歌声就又响起来了。
  
  ……
  
  姥姥(杨叔叔的岳母)99年去世,之前一直跟杨叔叔生活在一起。小顾阿姨后来还是生了一个孩子,但对八个孩子一视同仁,不服管教一律罚站,偶尔也抄根鸡毛掸子打孩子,但据我姐姐说,每次打完孩子她都会心疼地抱着挨打的孩子大哭一场。去年我父母的金婚庆典,杨叔叔一家十八口(当年的孩子大多已结婚生子)全部来到我家,极其热闹。
  
——后来的日子──

6、1977年暑假
  
  1977年暑假,我回到老家的父母身边。
  
  再次感谢发明了防震棚的建筑师们,那种半地下的建筑非常安全,虽然房顶很薄,通风也不好,但由于半地下的恒温效应让室内冬暖夏凉,酷暑炎炎之时,我们并不难受。
  
  逝去的乡亲们尚未远去,空气中依然有很重的尸体味道,这是众多逝去乡亲在提醒我们,他们曾经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我们也习惯了在思念那些亲人的同时不再痛苦。
  
  蚊子很多,家家户户都挂了蚊帐,但傍晚的时候最难受,在屋外纳凉的人们饱受叮咬,于是有一位米叔叔找来一种草,晒得半干后结成一根手臂粗的绳子,点燃了以后冒出浓烟,那种气味很清香、但并不呛,非常好闻,这样一来蚊子就都熏跑了,也使空气中弥漫的遗骸味道大为减轻,这经验很快传遍了周边的每个家庭。──这就是我们当年的“蚊香”,到现在老家农村还有这种土办法。
  
  除非下雨,夏天的房顶是轻易不敢上去的,油毡预热很易熔化,不小心脚就粘在上面了。白天下雨还没什么,晚上就麻烦一些,油毡房顶基本上都是漏雨的,得把全家的盆盆罐罐都拿来接水,我家尚好,还有用绘图纸贴的“吊顶”,很多邻居家由于炕上漏雨时常会彻夜难眠。
  
  余震仍然很频繁,但唐山人已经彻底不害怕了。有一天半夜突然发生地震,我被剧烈的晃动惊醒,跳起来狂喊地震了!快跑啊!没想到大哥一把拉住我:跑什么?咱这是防震棚!天塌下来都没事还怕地震?睡觉!
  
  ……
 我生来瘦小,经常挨人欺负,比我小一两岁的孩子都能收拾我,整个暑假足有两个来月,我的核心任务是跟大哥学武术。
  
  大哥的教学方式很速成也很残忍,直到现在我都经常抱怨他当时像个“狗特务”,大哥的绰号“大特务”就是这样来的。每天天一亮,大哥就把我提喽(老家土话:“拎”的意思)起来扔到屋外的空地上,先是压腿,然后是跑步、站桩半小时,接下来就是俯卧撑50个,开始还教一些套路,看我实在太笨就直接练擒拿,几天下来,我就遍体鳞伤了。
  
  家族的传统是四个字──强壮、智慧,智慧倒还好,起码我从小学习成绩不差,可我自幼文弱,这强壮打架的事情实非我之所长。
  
  开始的几天,姐姐看着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就向父母告状,母亲历来不会对父亲做出任何反对意见,而父亲则说:咱们祖宗的教育方法是很科学的,强壮而智慧,智慧而强壮,两者不可分,老小子(我)聪明有余,得让他学会打架。
  
  我哭着问父亲:问什么非得跟人打架?老师都说打架的不是好孩子!
  慈祥善良的父亲一反常态:记住!让你学武不是让你动辄打架,是让你在面对强敌时告诉他,今天我不打你!我饶了你!──没有智慧的强壮是莽夫,没有强壮的智慧不长久!
  
  那两个月以后,我再没被人欺负过,直到今天我还保持早起锻炼的习惯,充沛的体力对我的工作帮助很大。
  
——后来的日子——
  
  大概是在1978年,我家搬出防震棚,搬进了真正地面上的新房子。
  
  新房子是地震以后盖的那种一排排的家属院,每家都有一个小院子,仍然是平房,里外两间,外间做厨房,里间是卧室。由于座落在火车站旁边,晚上很吵,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后来搬到另一个地方,听不到火车的声音反而睡不着。
  
  大哥在院子里搭了一间厢房,同样是里外两间,外间堆放杂物,里间是二哥的专用卧室,由于空间不足,炕就格外狭小,大约3米×1.6米的样子,身高1.8米的二哥只能横着睡。
  
  二哥年轻时不太讲卫生,上班穿胶鞋,回家也不洗上炕就睡,他的臭脚使全家人把进厢房视为畏途。有一次二叔来我家,当晚跟二哥睡在厢房里,给二哥的臭脚熏得实在睡不着,就叫二哥把脚伸到窗户外面去。半夜大哥起床小解,闻到那种熟悉的恶臭,就大喊:小波把脚放屋里!臭死人啦!
  
  这样一来全家人和邻居们都醒了,好家伙,真是臭!纷纷谴责二哥的这一“恶劣行径”,二哥无法就只好把脚收回厢房里,不想二叔冲出来大声喘气:我的妈呀!比屎还臭!那天晚上,二叔搬把凳子在院子里坐了一宿。
  
  ──大约就是从1978年起,我们开始了新的生活。
  
 地震以后的几年,大多数人都不怎么喝酒,即使过年过节都只是打二两散装白酒意思意思,直到1983年前后出现了一种奇特的饮料──格瓦斯,这一切才发生了少许改变。
  
  格瓦斯类似今天的香槟,很甜,瓶子和现在啤酒瓶外观基本一样,打开时有很多泡沫,但不含酒精,很多人把白酒兑格瓦斯混着喝,据说也别有味道。。
  
  大哥就是在出现格瓦斯那年结的婚,大嫂是农村人,地震失去母亲,大嫂的父亲和哥哥代表女方长辈行礼。那是地震后整个家族的第一个婚礼,也是我家附近百十户人家的第一个婚礼,办的非常热闹,几乎全部族人的长辈都来了,但平时滴酒不沾的父亲仍然坚持不喝酒,连母亲的劝说也没用。
  
  婚礼酒席开始前来了一批不速之客,像是约好了一起来的,大约有六七十个人,每个人都带了礼物,穿得也很体面,那都是我父亲当年从废墟中救出来的老街坊,每个人都来劝父亲喝酒。父亲没有再坚持,结果很快大醉。
  
  ……
  
  大哥第二年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二哥结婚较晚,1984年,姐姐也参加了工作,而我也是那一年上了大学。
  
  值得一提的是,2003年7月,我母亲诊断出了胃癌,我很难过,特意上峨眉山许愿:如果母亲能再陪我三年,我将重上峨眉山见庙烧香、见神磕头!天可怜见,母亲的手术非常成功,恢复也很理想。前一阵子我和家人商量八月份上娥眉山还愿,让我儿子跟我一起去,这个八岁的孩子问我:可不可以坐缆车?
  
  我就解释了当年许愿的事情。
  
  当时让家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我儿子说:我明白了!不怕累!我要照顾爸爸一起去给奶奶还愿!《论语》上有这方面的话!──说完就大声背诵出那里面的句子。很遗憾,我没有学过这部千古名著,但儿子的话我全部听懂了。──当时全家人都哭了。
  
  ……
  
  1976年7月28日逝去的族人和乡亲们,我们现在生活得很好,老家也建设得很好!三十年了,我们仍然在怀念你们!你们安息吧!
  
  (全文完)
   本来还有很多回忆的片断,接到姐姐的电话,转述母亲的严厉指令不得再写下去,只好在这里结束了我的回忆。在做这篇文字的过程中,我多次想放弃,实在太痛,朋友们,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终于基本写出了我的感想,这是大家支持和鼓励的结果,我将终生感谢大家。
  
  明天是7月27日,是唐山大地震的前夜,我将通宵坐在电脑旁,把我的感想写出来,以此悼念当年死难的乡亲和族人,感谢大家,现在,我已经不再孤独,也希望从7月28日起,就像有一位网友说过的一句话──唐山市区有一座凤凰山,我和我的乡亲们可以像凤凰涅磐一样,开始我们的崭新生活。
  
  谢谢大家。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这是我这几天来看到的最真实的唐山地震回忆文章。

其中最让木匠心动的是作者对于油毛毡的赞扬。

唐山地震后,我们单位的共青团组织接连请求投入救灾工作。当时的一个主要的工作就是搜集油毛毡,从仓库里装车,发往唐山。接连几个夜晚和星期天都在仓库和火车站义务劳动。总算知道当时的汗水没有白流。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油毛毡?应该是这个名字。俺印象中那东西叫牛毛毡。可能俺是错的。
粥稀后坐,床窄先卧,耳聩爱高声,眼昏宜字大。
油毛毡在许多地方也叫牛毛毡。
菩提无树 明镜非台 本无一物 焉沾尘埃

木匠老兄,此文是哪里公开发的?作者是谁?我这里有个杂志有可能会摘发.向继东

我就是在"天涯社区/『煮酒论史』"转过来的,发表的网友是“猪喂我”。

其他情况都搞不清,可以直接去那个论坛问一下。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这是我这三十年来看到的最真实的唐山地震回忆文章!感动!
庄子者,蒙人也。

木匠老兄,我找不到.能帮我代为打听作者的真名和联系方式吗?先一鞠躬谢您了.向继东

建议向兄直接到天涯社区给作者发短信。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8-8 11:47:13编辑过]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