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画式中篇小说《界外》

《界外》人物名简介:

孔维亮:即孔微亮,小孔微亮的意思。

李远涛:远处的波涛,一种希望。

徐无影:可有可无的东西。

高大全:受《金光大道》启发,英雄的意思。

......

参考资料:

http://zbxiong.tianya.cn


界外                                        
    熊正兵                                        
                      1

      孔维亮醒了,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见到一群青年带着浑浊的笑在看他,那张脸白白的在中间,中山装的领口很洁净,孔维亮在旅馆里找着他丢失的钱,屋顶很矮,几乎压着了头,他歪着头应着...

   那中间的脸是谁,孔维亮使劲地想。
    
      想起来了,好像是徐秋白。

      孔维亮以前也做过这类古怪的梦,蒋介石和毛泽东他都见过。

      蒋先生是穿着军装和他散步的,槐树花很香,南京的圩堤长了许多草;毛先生好像是在和他闲聊,园园的大脸一团和气,笑的声音很大,房子没有墙,顶被笑声卷走了...

   孔维亮觉得这种梦很磨人,像是时间在戏弄他,你说它假吧它明明是那么真,你说真吧,它已经定格为过去,书上没说孔维亮是谁,可书上明白地说梦中的人都已不在了,孔维亮还在。

   孔维亮摸了摸自己的脸,油腻腻的,他不知道这梦意味着什么,有点闷。

   时间像一个绞肉机,此刻正在把整个世界卷进去,不知道明天的历史又怎样。孔维亮此刻清醒着,他在和时间对峙,他听着屋外车轮的噪声很平静。他不会像蒋先生那样永远理解不了毛泽东直到自己被不懂的东西打败,他也不会象毛先生那样小心翼翼雷霆万钧也没能逃脱世纪翻转后的笑声,让孔维亮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会在梦中找钱,那钱意味着什么,屋顶为什么那么矮,徐秋白又来做什么。

   逝者为大,孔维亮对所有的死者都是尊敬的唯独对他例外,他不喜欢他是因为他话多,话多的人注定要成为别人的笑柄,孔维亮觉得徐先生很幼稚。

     徐秋白的出现让孔维亮觉得很不祥。

  徐无影约他下午去喝茶,说规划的事妥了,只要赵远音挂牌的时候做点文章就成了。

   孔维亮不喜欢徐无影,徐吴影是秘书长。现实地讲徐吴影是影响早稻城未来的一匹黑马,他很年轻,也很阴暗。孔维亮不喜欢他那瘦长的手和干瘪的笑。这种人注定是要蔑视别人也注定会被别人蔑视的,太冷酷,太实用,看得见的永远是时间帷幕前面的东西,从不考虑时间背后的事。

     时间还早,孔维亮打开电脑看小说。孔维亮讨厌看小说。孔维亮从来没有把一部小说完整地看完过,嫌罗唆。孔维亮说曹雪芹是一个二姨娘,要不那个梦里怎么尽是些缠死人的娘娘腔,他怀疑曹雪芹是女的。

    孔维亮把看小说看成一种偷窥,他说看杂文是看热闹,看散文是看表演,看小说就是偷窥,一个心里健康的人是不会偷偷看小说的,所以孔维亮有时怀疑自己有病。

    电脑的鼠标一闪一闪的告诉孔维亮电脑染了毒,小说讲的是一个空洞的小局长讲述一个空洞的小事情,情节不怎样可语言很抓人。

    生活总像在给人们提示着什么可定睛去看什么也没有,人生晾干后就像一串穿在麻绳上的蚂蚁,让人失望。


     孔维亮想起了李远涛,李远涛的人生恐怕连几只蚂蚁都不是。从故事的角度讲,即使你把他放在清水里煮了恐怕也浮不起两粒油花来。人就是这样,有的人曲里拐弯把自己褶皱成一个包子,叫别人吃着盼着;有的人就是一个馒头,外面里面都是庄稼。

     李远涛是孔维亮的朋友,文化局长,小学教师出身,一辈子都在写东西可对得起人民的好像没有。

     “美丽的早稻城啊,
      你是我生命的根。
      你那美丽的地铁啊,
      就像我的血管。
      你秀丽的天明湖啊,
      是喂养我的乳房。”

     认识李远涛前孔维亮觉得这首登在晚报副刊上的诗作很幼稚,他想作者一定又是想乳房了,而且想出诗意。

     孔维亮遭遇李远涛纯粹是因为那块地。当得知孔维亮也曾经做过乡村教师后李远涛的眼里就漏出一片柔和奶白的光,那光清纯得像剥了皮的蛋。孔维亮很久没有见过这种面部现象了,他惴惴不安。他看不清李远涛究竟在想什么,他也想象不出李远涛究竟是天使还是流氓。

     孔维亮调查过李远涛,这人经历很一般,小学教师,校长,文教干事,副镇长,区文化局局长,市文化局副局长、局长。几乎一条线,没有什么波澜。

     早稻城不是个小地方,李远涛一路小跑一路阳光,孔维亮总觉得这背后有文章,要么是李远涛老婆能干要么是他家老屋下藏着个矿。

     李远涛对演出公司的那块地期望值不高,也就是五千万。划下来每亩不到二十万。

     李远涛卖得急切,孔维亮有点晕,他弄不清这家伙是真傻呢还是准备和他私下再算一笔帐。

     直到李远涛坚决不肯收那五十万孔维亮才知道有些人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他家的房子,他的脑子,还有那些狗屁不通的诗。

     生命在他这里弱化了,弱化得像一缕风不想占地方,弱化得成一个程序让别人存着一丝踏实感。

     李远涛告诉孔维亮做人不能太贪婪,演出公司的很多人现在都吃不上饭,那个《红灯记》里的“李”奶奶在菜市场卖鸡蛋,“阿庆嫂”儿子至今娶不上媳妇因为没有房,剧团的那些老姑娘整不出新东西成天在打麻将,他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老婆能有一个工作干。

     孔维亮没说话,李远涛像一个无能的父亲,他在辩解,也在忧伤。

     认识李远涛孔维亮有点失落感。

     李远涛应该想不到这块地能让孔维亮获利两亿五千万。

     孔维亮又想起了乳房,乳房在某些人的眼里可能就是那么简单,白晃晃的,像天明湖一样。
3

     “生命本是一滴泪
      胆小的人
      背过脸去
      让风吹干
      他甚至怕
      怕留下的痕迹
      把世界弄脏”

    这是孔维亮心里胡乱涌出的东西,想给李远涛,挨不上;给自己,做作。

    徐无影电话来了打断了孔维亮的思绪,他说下午抽不出空,省里有领导来,要不中午一起吃个饭?

    徐无影终于要来领功了。

    早稻城天明湖大酒店坐落在李远涛讴歌的天明湖中央小岛上,它就是李远涛赞美的乳头,为早稻城的豪杰们输送着营养。两辆黑色的轿车沿着乳痕一样的湖堤一前一后驶了进来,徐无影到达的时候孔维亮刚好来得及转过身来把笑容戴上。

    李远涛的土地之所以要请徐无影掺和实在是件不得已的事,国家不放心啊,一块块土地被败家子们以抹布一样的价钱卖给了开发商,可开发商们总能把它们挖出一口口敲骨吸髓的井。

    徐无影是来传经送宝的:市长同意你老孔的开发方案,定位为一类住宅区,一类住宅区你懂吗就是你说的别墅区,别墅国家规定不让搞了所以叫法得改。

    孔维亮之所以要开发别墅是因为早稻城有这个需求,在早稻城成片成片的廉价房卖不动,可沾上别墅边的楼盘都像青楼里的雏一样抢手,早稻城的钱都被富人聚起来等着买“雏”了。

    “老孔啊,这次你可赚大了,那块地听说二蛋卖给你每亩不到二十万,是真的?”

    李远涛排行老二,加上圈内人都知道他傻,所以早稻城的人物们私下里都叫他二蛋。

    “哪里,容积率太低,又偏,风险大啊”。

    孔维亮知道自己的掩饰是多余的,徐无影比鬼精,此刻他的话无非是一种暗示和挤压,早稻城哪块土地上流出的血他徐无影没有足足吸一口?掩饰只会增加他的食欲。

    天明湖大酒店梁山厅里静得可以听到脚踩在地毯上的扑扑声,绢纱状白色窗帘随着湖风轻扬,一只燕子在窗前掠过作偷窥状。

    这里是天堂。

    “秘书长晚上有空吗,我想听听赵远音主任的想法。”

    孔维亮说出这话时心里已经盘算出了一个结果。

    徐无影笑了,满桌的山珍海味一箸未动起身走了。

    孔维亮把一百万分成两份送到他家时徐无影笑得很无耻,瘦脸舒展开来像一个挂着五个窟窿的疤。
4

  同样是钱,给李远涛是钱强奸人,给徐无影就是人强奸钱了。

  孔维亮是钱的主人理所当然有一种被徐无影欺负的感觉。

  徐无影很爽,孔维亮看得出。

  其实话讲开了,这世界强奸是无处不在的,谁能说自己没有被强奸过呢,至少有人强奸过你的眼睛,有人强奸过你的耳朵,还有一些婊子养的强奸过你的心灵。

  当那些木质的巨屌插进你的某处时你真的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快感吗,不会的,就像此刻的孔维亮,他觉得很安全。

  被强奸着的人至少不孤独,孔维亮想。

                              
5

  逝去的岁月就像一张被焚烧过的纸,不动它依稀可辨,可一旦掀起就碎得漫天飞舞。

  “静静的山谷中
   只有你
   静卧着
   没有虫鸣
   没有人喧
   严冬的残绿
   在阴绵的细雨中
   变得模糊

   记不清了
   谁最后一次培土
   想不起了
   谁最近一次路过
   坟头的枯草
   在无声地
   噙着雨珠...”

 孔维亮想起了这首二十岁的诗,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荒塚》。年轻生命的矫情痕迹很重,可昨天的痛苦分明还在。

  那是一段用心写就的历史,可回头看时依然浅薄。

  “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孔维亮被昨天的自己感动着。  伟大是可以用来催眠的,尤其是在绝望的时候。

  天音中学像众多乡村中学一样是文明世界伸进原始土地里的毛细孔,它是那么可有可无,它是那么微不足道,它是文明社会施舍给落后边缘的一块骨头。

  校舍是百年老庙,教师是半百老农,操场是牛粪苍蝇,唯一让人惦念的是那些鲜活的少年。

  “烂学校,烂人,你他妈是把穷人的孩子往死里整...”

  孔维亮对毕业分配的不满是以很拙劣的方式表达的。

  “你,你,你...是党员?!”

  “党员怎么了?党员就不能说话了?你他妈把最烂的老师分配到最烂的学校,...”

  “你,你,你...”

  教育局长是个胖女人,有点贵族气。孔维亮学的是建筑,他不想去初中,心里没底。

  笨人遇丑鬼,架都吵不像,累。

  孔维亮回到家乡的那一年正是全国人民憋足了劲准备找茬的那一年,他所见到的事好像都在被往死里整,就是一个迁移户口他竟跑了二十趟,派出所上上下下就是不想让他做公民。

  孔维亮一度成了一个丢了球籍的“黑”人,像老鼠一样狼狈。

  水牛在泥潭里摇着尾巴逗苍蝇,无花果结在鸡粪里,一切的一切都在与一个单纯得近乎透明的生命叫板。

  爱情是不用再想了,一个他还没来得及看上眼的村办厂姑娘在他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就已宣布放弃了她与他一起追求幸福生活的想法,父亲也在那个时候彻底暴露了他不配做人的所有的懦弱和无能带着哭腔嚎:儿啊,那些人你怎么惹得起啊,你怎么能与他们吵了呢,天啦...

  一切滑稽得就像一出皮影戏,一切又真实得让孔维亮疼在心里。

  爱情可以不要了,性欲可不能不问,黑暗中的自慰行径在缺乏想象力的时候总是一件很难完成的事,孔维亮的同学带着与他睡过觉的第六十个女人来开导他时,孔维亮觉得自己真的累了。

 孔维亮想日屄。

   以满足性欲为目的来寻找女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孔维亮从决心下达到目标达成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时。

   女人的肉体是实在的,想着未来有人给自己做饭洗衣,孔维亮觉得自己也有爱了。

   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当孔维亮推着他驾驭不了的自行车把九十个蜂窝煤摔碎了八十八个地弄到家时,他沮丧得没有信心做男人。

 生命都是要有自己尊严的,女人说她不能总是坐在屋前晒太阳,她得上班,可早稻城的工作是用来犒赏优秀公民的,即使是种地。孔维亮忍着让一个变态村长鸡奸的屈辱把心上人送进农场的大田后鸡巴阳萎了近一年。

   是天音中学的孩子们救了他,那个他几乎认为毫无作为的地方收容了他的注意力。

 “善良是善良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怔。”

 孔维亮对着荒山脑袋空空地叫唤的时候,孩子们陪着他。

 他们懂事地回应着孔维亮的机械和茫然,他们艰难复述着孔维亮与他们一起弄懂或未弄懂的小道理,升学率上去了。

 孔维亮成了校长,那个牛屎中学二十二岁的小校长。


 在不恰当的时候在不恰当的地点射精对男人的成长来说绝对是件致命的事。孔维亮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在三年之后了。

   当年接手那个破学校绝对是精射早了,孔维亮想。

   其实亚当和夏娃做爱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只是早了那么几千年,就像人类的幼交虽然也能激起一些畜牲的联想可毕竟结不出什么正果。《圣经》老了,他管不了娃娃们的事了,可人类毕竟要长大,朝上长是要有扶持力量的,孔维亮实际上是被自己幻想出的角色迷奸了。

   孔维亮像一头笨拙的老牛闯进上帝的后花园,它贪婪地咀嚼着奶油浸开的玫瑰花试图咀嚼出神农大草的清香,可它的乳房实在太小,弄不出幻想中的营养。

   孔维亮在那个山凹里究竟认真读过几本书他也记不清了,可他实在是带着一个迫切的目的去读的,他读得很辛苦,像一只蛤蟆在拼命地跳,试图哪天娶天鹅。

   仲夏的天黑得晚,一群西去的天鹅在向早稻城打招呼,孔维亮在看尼采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他怀疑监狱里的楚图兰是不是曲解了尼采的意思,可他还是被异国生命的灵性抽搐感动着。

   “李军来看你了”,老婆喊。李军是孔维亮的老同学,老朋友。是死了可以托付老婆孩子的那种朋友。

   “还在看书啦?校长大人”,李军远远见着孔维亮就开始憨厚地笑,顺手把一个油纸包替给了孔维亮老婆。“今天鸭子做得多,黄素琴叫我带点来。”

   黄素琴是李军老婆,孔维亮的俵妹。

   孔维亮每逢这场合心里就想哭,他吃不上鸭子,可李军偏要他吃,不付钱地吃,经常吃,他实在是吃不下。

   李军没有考大学,单位也不好,就不分白天黑夜的做起了鸭子,早稻城的老卤鸭天下有名,李军做得就是这一种。

   李军有钱了,他一天的收入比孔维亮两个月还要多,孔维亮心里闷得慌,他不想见他。

   李军离开后孔维亮依稀记得李军说他在炒股,挣得钱比卖鸭子挣得还要多。孔维亮扔掉了他妈的楚图兰,夏天热,睡不着。

   生活就像一把钝刀子,割着你的肉还不给你疼的理由。


   网上一个叫寂寞老人的曾说过:真正的精神是凌空的,它不需要任何辅助物。

   孔维亮觉得那是一句屁话,人是生活在感受中的,任何一种感受都可以顷刻间致你于死地。而感受的母亲是生活,所以伟大也好,罪恶也罢他们都是生活的孩子。

   可当我们怀着神圣的情感回望那位伟大的生活母亲时,那个母亲却是那样的憔悴,那样的疲惫,那样的精神不正常。

   天音中学的门前很开阔,每天七点有一辆公交车会准时在那里停靠,那是一辆下乡的车,它是来接在环球制衣厂的合同工的。

   那是怎样的一个景象,那是何等壮观,那是中国社会的一个最精致的缩影。

   七十个人就为争夺五十个座位每天都要上演惊心动魄的闹剧。

   没有美丑间的互让,没有老少间的体恤,没有强弱间的互助,疯狂的人群可以弄得浓尘四起,风雷俱动。

   笨重的汽车在登车人的推搡下像一个被风吹动的玩具。

   追逐的目的被忘却了,追逐的形式被夸大,一切的一切就是这么毫不修饰地在延续。

   生活,这就是生活,最小的得失被人们用最暴烈的行为放大着。

   生在中国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

   是的,生在中国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

   孔维亮是校长,他是有义务提出这个问题的。

   伟大是可以被传染的,即使是最拙劣的伟大。

   孩子们说热爱祖国是理所当然的事,所以天音中学的爱国课是可以省下来讲数学的。

   潜规则形成了做什么事都简单。

   孔维亮起初是陶醉在自己高尚教育的伟大成果之中的,直到有一次,那件很小的事,他怕了,他不能因自己的无聊而无耻,他要对得起那些孩子。

   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带着一帮明媚的孩子,孔维亮在向孩子们展示祖国大好河山的同时也向河山展示着他的那些可爱的孩子。

   农村孩子的朴素和邋遢也在敲打着孔维亮的心。

   在一个渡口,等船。船多。天音中学的所有学生,没有人招呼,没有人暗示,自觉排起了队,那是一条整齐得能出气氛的队,很自然,像示威,在等船。

   船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西装的穿短褂的,不知从何处钻出,抢在前面上船了。

   孩子们没动。

   船又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西装的穿短褂的,不知从何处钻出,抢在前面上船了。

   孩子们没动。

   船再来了,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西装的穿短褂的,不知从何处钻出,抢在前面上船了。

   孩子们没动。

   ......

   站在远处,孔维亮楞了。

   这分明是对峙,是幻想和现实的对峙,这场注定失败的对峙正牵扯着一群无辜的孩子。

   他怕了,他怕他培养出一群傻子。

   那一年暑假孔维亮辞职了。
 8

   生命一旦想和高尚沾点边那他注定要遭天谴了。孔维亮发现这一点时心里很苦。

   有人说世界是物质的,很实在。其实不对,当你诚心想依附于它时,你会发现它很空。

   天下是在天下人的心里装着的,如果某个地方在人的心里死了,那么实际上它也就不存在了。

   孔维亮发现天下的路其实很少,能去的地方并不多。

            9

   上海,浦东。

   九十年代初的上海浦东是一个一心想嫁给城里人的乡下丑姑娘,孔维亮是盲流中的一员,赶来给她做嫁妆。

   早稻城准备送给丑姑娘的礼物是早稻大厦,四十八层,在长江大厦边上,离东方明珠不远。

   地上被挖了一个大泥坑,要把大楼栽下去,像是在种树。

   孔维亮就住在坑边的窝棚里,窝棚是用是石棉瓦搭的,到处是水,要穿套鞋,套鞋里也是水,很冷,那是冬天。

   夜晚的上海很热闹,祖国的建设很繁忙。

   老板说地梁的箍筋头留得太长了,浪费得没必要,孔维亮要去看看。

   监理已经下班了,对焊机还在干。溅起的钢花很好看,那个好看的姑娘不在。

   姑娘是甲方的,上海人,她每天都来。金黄的头发被搓揉得很性感,脸像从前的英语老师,孔维亮喜欢。

   箍筋头没有老板说得那么长,刚刚符合规范。

   孔维亮捡起一个钢筋头,朝上扔,让它落下,砸在了手心上,刺破了手,不疼。

   孔维亮继续扔,钢筋头裹满了血,还不疼。

   孔维亮今晚没喝酒,吃了几片肉,上海的猪头肉没油。

   姑娘和监理今天都找他了。孔维亮没来得及看文件尽忙着看姑娘了,她的胸不大。

   噢,对了,他们好像说什么野蛮施工,还说什么会影响质量。

   嘿嘿,这话说的,孔维亮是老板花钱请来的怎么会野蛮?

   窝棚里的工人睡得香,几百号男女一张床。

   孔维亮不想睡,那里面的味道重。

   齐鲁大厦的玻璃是墨绿色的,很难看。日本人的挖掘机趴在一块钢板上像一只大螳螂。

   八十万等于大螳螂。

   孔维亮看到自己洒下的石灰线发着冷光。

   老板住在宾馆里,老部下们知道他好(去声)玩。

   孔维亮不想干了,脑子里乱。

   孔维亮在想:

   明天是一早就走呢还是怎么讲...
10

   苏州,新区。

   时金钟今天又中了一个标,高兴。

   他的马仔赵克连把脸皱成了一朵花献给他。

   时金钟军人的气质还在,他像一只鸭子叫:

   鲜花,鲜花,咱们跳舞去。

   鲜花就是赵鲜花,她是赵克连的妹子,从湘西来,帮公司白领们做做饭,当然也要帮时金钟洗洗衣服。

   鲜花现在在厨房。

   赵鲜花在孔维亮眼里不好看,还不如电视里正在放的《白蛇传》里的白娘子,屁股到肩膀这一段有点长了,脸也不圆,牙还有一颗老想往外面跑,就是年轻,比孔维亮还要小半轮,十八。

  时金钟可不老,部队改编前混得像个二流子,军衔正好够得上和赵克连打架,可世界形势好,人民把多余的士兵都送给他做壮丁了,这不三搞两搞发财了。

   “小孔,你也去吧,搞工程的什么都要学着点”。

   老时今天高兴,批评变着味儿也像关怀。孔维亮屁颠颠冲上前,也想把驴脸皱成花,不像,再皱,还不像。

   时金钟等得发火了:算了,算了,你他妈就抓紧时间把方案弄弄吧,天天看什么《白蛇传》...

    “小花,时总在等你。”

   赵克连是好人,他用鲜花圆了场。


   孔维亮心里挺憋屈:他哪里是要看什么《白蛇传》,他听到那死人腔就想吐,可他他妈看到什么都想吐,行吗?

   赵克连抱着个大哥大下楼了,他在公司跑材料,人精明得像个小混混,当然,也是一只小王八。

   赵鲜花不喜欢时金钟,可时金钟喜欢赵鲜花。

   赵鲜花出门时屁股扭得有点痒,又不像。

   孔维亮不敢看。
11

   早稻城,乡下。

   夜晚。

   这是一块坟地,月亮躲在歪脖子树后,出不来。孔维亮还是有点怕,村里人说吴忠良就是在那棵树上吊死的。那月亮就像吴忠良的头,五官还在不停地变换着位置,像是在和谁说话。

   孔维亮坐在土丘上很久了,他无处去,他也不想去。他的脚踏车坏了,推了很远,累了。

   吴忠良到底没出来,兴许睡了。

   夜晚的风很凉,吹在头发上很重,孔维亮把头放在手上,像是别人的,很木。

   荒坡上的坟很穷,意识中的棱角都被衰草遮没了,看不出一点鬼气,孔维亮很失望。伟大的东西就是少,几代人都弄不出一点灵异。

   孔维亮突然同情起吴忠良的不幸来,可他想不起吴忠良有什么不幸。

   吴忠良个子不高,是个厨子,长得不出色,可女人缘不错,乡长的老婆他都睡了,那女人很贤惠,模样还行,孔维亮认识。

   孔维亮突然觉得吴忠良做人不地道,没劲。

   月亮终于摆脱了歪脖子树的纠缠,露出了一张干干净净的脸,干净得让人心发虚。

   远处一个黑影朝这边移过来,那是一个人。

   孔维亮往黑暗里挪了挪,他怕吓着那弟兄。

   那人过去得很匆忙,没有发现孔维亮。

   孔维亮突然感到自己身上有些不是人的东西。

   那东西是如此的见不得人,又是如此无耻地追随着自己。

   它剥夺了他生身为人的一切本能和技艺,它神三鬼四让自己与主流社会势不两立,它拖着他站在界外嘲弄着别人也嘲弄了他自己的肉体,它逼得他走投无路直至枯坐于这片坟地...

   孔维亮哭了,哭得很俗气。

   月亮嫌烦了,弯下腰来把他拎起来。

   离得远远的,他已经看不见那坟地,他看见万家灯火在四处闪烁,喘息...

         12

   孔维亮依稀见着那东西了,是它。

   那东西有大有小,有方有圆,有的像一团云有的像一缕烟,有的闪了一下就熄灭了有的亘古不绝炽烈如火。

   它有时像磷火让人恐惧,它有时像太阳给人温暖。它扛在肩上像包袱,它揣在兜里像钱币。它像一根索从天上垂下来,寻你,救你;它还是像一根索横在你脚下,绊你,害你。

   它是灵魂。

   孔维亮猛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很丑陋,它庞大臃肿,空虚无涯。它笨拙方讷,行动迟缓。它好高骛远,大而无当。

   孔维亮看见了李远涛,它被顽石拘着,透明坚硬,轮廓粗糙。

   孔维亮也看见了徐无影,那是一缕声音,那是一枚钱币,那是一块蛤蟆吐气结成的冰。

   有些人是这样的,他的眼睛摄不住尘埃,他的身躯关不进牢笼,他必须找到属于他的地盘,那里通衢万里,身心扶摇。

   有些人是这样的,他眼睛关照的是一个洞,他要刨掘,他要收藏,他喜欢在华丽的墓穴里独寝。

   还有些人是这样的,他的灵性之光很短,他需要一个旋律跳荡,他需要把空间分隔让自己碰撞反弹,他需要一个蜂巢,用痛苦和甜蜜填满。

   孔维亮像一个巨灵杂交出的怪兽,他羡慕蜜蜂妹妹会跳精灵古怪的踢踏舞,他嫉妒蚂蚁哥哥能造天妒人忌的地藏宫。他像一个乞丐,跪在人前,收缩着自己的臃肿,掩盖着身上的异味,他乞求社会收容他那可怜的七十年(也许更少)。可没人看他,没人理他,有的是无心的伤害和驱逐,有的是空洞的怀疑和嘲笑,他伤心,他无奈,他躲在白云的阴影里咀嚼着山峰和石头。
13

   大地火辣辣地炽白,黄亮的浓尘很烫,早稻城的夏天很热烈。孔维亮像一条流浪的野狗在早稻城的角落里逡巡,他似乎在等待着自己的末日,他似乎在维护他的尊严。他不敢走大道,他怕大道两旁的成功和辉煌击毁他残留的自尊;他不想遇见熟人,他害怕他们的问候变成射杀他的子弹。

   菜市场卖鱼的摊位费每月一千元,黑龙小区的门面房每月房租二千元,长远大道大市场摊位费每月一千五...

   孔维亮想把脸抹了换个名字混进人群,他像一个演技拙劣的鸭子想混进雁群与它们齐飞。

   城市的街坊们最终没有接纳他,他们好心劝戒他那种苦他吃不来,孔维亮是不怕吃苦的,可他还是被他们吓住了,他恨自己,他恨自己龌龊不纯的血液,他恨自己的懦弱。

   香江饭店开张的时候,孔维亮躲在厕所里抖动双肩,哭得像一个落水得救的孩子。

   香江饭店与香港的香江没关系,可幸运的是她的开业沾上香港回归的喜庆,孔维亮想起这档子事的时候香江饭店已经像射精的快感一样成为了又一个不良记忆。

   香江饭店是孔维亮捏着几枚硬币静心考察早稻城三个月后所能投下的最卑微也是最后的赌注。

   早稻城基尾港是早稻城的小特区,它是国外友商在中国内陆货船可达的最大深港。在基尾港你能见到来自世界各国的友好人民。当然基尾港也以最浓烈的方式迎接着他们。如果在晚上,基尾港的大街小巷上,倘若你听见什么痛苦的呻吟声那你一定是弄错了,姑娘们很开心,她们又挣外币了。运气好的话一个四十平米的小酒廊一晚可以挣到八仟块(美元)。

   食色性也,孔维亮以为友人们既然要性当然要食。

   香江饭店是个香里香外的好食处,这投资当然是正确的。

   可惜错了,孔维亮错了。

   当伊斯兰人民用资本主义的英语与他交流完社会主义的朝鲜好后却不饿了,都去吴忠良儿子四十平米的小酒廊了。

   妓院,还是关门,是一个选择。

   三天三夜后香江饭店消失了。

   派出所所长是孔维亮的同学,孔维亮不喜欢那鸟人对着他笑。
14

   大罪之人死不了,当小瘪三的白色桑塔纳喝了酒狂奔也没能撞死孔维亮后孔维亮信了这句话。

   像俘虏,像救星,孔维亮与天顺公司董事长高大全在凯旋大酒店坐下来后,皇天伟业算成了。

   不知是高大全捕获了孔维亮还是孔维亮捕获了高大全,总之在高大全心中孔维亮始终是个异类,他亲耳听见孔维亮对他的弄臣王全喜说过早稻城这几年的发展就像男人射精有快感但久不了。

   高大全觉得孔维亮这小子很歹毒。

   高大全是浙江人,复员后就留在早稻城了,区长位子没坐上一气就要了几亩地搞房产开发了,搞着搞着搞大了。

   高大全在早稻城的实质性发展起始于天水河置地,那是一起有勇有谋的地产界传奇。

   天水河地偏,高大全一万元一亩拿下五百亩的时候,很多业内人士说高大全疯了,可一年后的事实让预言家们傻了,天水河的地价暴涨为五十万一亩,随后行情一路看涨直到2002年两百万一亩也拿不下。

   高大全由此牢牢坐稳了早稻城地产业龙头老大的宝座。

   这一坐就是五年。

   这五年高大全成了早稻城百姓口中的财富代名词,是力量和父亲的化身。高大全的脸也影响了早稻城一代女人的审美观。

   不信,你现在在网络上“摆渡”一下英雄这个词也许还能见到当年青春女诗人郑晴妹写得的那首诗:

   “别说你不爱
    你的祖国
    你沧桑的脸上
    分明写着

    别说你不爱
    你的爱人
    你多情的眸子
    分明亮着

    别说你没有
    男人的力量
    你巨大的手掌
    分明握着

    ...”

   这首动情的《你别说》应该是高大全财富人生的最好脚注。
15

   谢清明市长的“双规”是高大全的痛。

   对谢清明市长孔维亮是这样看的,没有谢清明就要有李清明,没有李清明就要有王清明,没有王清明就要有赵清明,总之不管他怎么清明结局都是一个样,因为是人都要做点事,做点事就难免犯点错。

   谢清明不容易,孔维亮能够理解。

   首先,作为市长肯定要关心早稻城几百万人口的吃饭问题,可早稻城农民的觉悟比牛高,他们干完了田里的活还要往城里赶,春耕夏收比你急,老女人种地,男人们造楼,小姑娘卖淫,穷是穷了点,可穷得踏实。农业是靠天的,刮风下雨不听劝,市长又能怎么样?

   农民不闹了天下就太平,没事当然要搞建设。可搞什么呢?在火星上搭房子?不行。美国人民不同意。那就在自己的地盘上干吧,可又干什么呢?大家都来炼钢铁?那是不对的。大家都来熬尿素?好像也不像。对了,靠长官意志不行,得靠市场,市场是什么呢?市场就是“想不到”。“想不到”就是不想让你知道的意思,大家都知道就没意思了。就像高大全天水河的那块地,谁能想到它能涨到两百万?市长是干什么的?市长就是要把懒人弄慌,把呆子弄死,维持欲望的蓬勃循环。

   把市场搞活了就该把社会弄稳了。稳定是效益,这是硬道理。中国人吃亏就吃亏在动乱上,一动乱,规矩没了,秩序没了,房子烧了,人死了,地里的庄稼没人种了,言情小说没人看了,选美比赛搞不了,道德水准下降了,市长工作没法做了,省长也升不上去了,所以稳定很重要。

   谢清明的问题是天水河机场建设时决策失误,说白了就是在机场建设中拿了国路十九局五百万。 

                   16

   如果你坚持说谢清明是栽在那五百万上的,孔维亮是要瞧不起你的。早稻城乃至绿野省早就不是石器时代了,谁还会因那种事与谁过不去?应该说谢清明输在某软环节上,就像蝴蝶的小翅膀多扇了或少扇了那么一小下惹祸了。

   社会越进步人就越难做,当你推着一个石质巨碾碾压别人的时候谁能保证溅起的污血不会弄脏你?至于那血是谁的,鬼知道。

   高大全在谢清明事件中没有受到政治性牵连,他和谢清明是如何“想不到”地让天水河地价暴涨起来的事没人追究。只是谢清明一走,高大全捂在手上的几十幢待沽公寓一夜间跌价过半。原计划延伸到天水河的地铁二号线改道了。
17

   正像李远涛歌唱的那样地铁是早稻城这个生命体的血管,没有血管再肥的肉也是块死肉。

   天顺集团的房价暴跌是随后皇天暴发的基础。

   孔维亮的皇天公司是在天顺集团的皮屑里寄生长大的。孔维亮在天顺的第一笔业务不足十万元,那是天顺商城一万平方米的内外粉刷。

   那是一个艰难时期。

   天顺商城是违规招标和恶性竞标的产物,当致利公司歪歪扭扭地将它勉强封顶的时候,公司老总李大银说什么也没有信心再做下去了。

   李大银是高大全的高中同学,高大全的第一个项目骡子山农民公寓就是李大银总包的。骡子山公寓交付后李大银就做了天水河的一期。

   高大全在天水河一期开发的五百亩别墅群是极其成功的,天水河的别墅卖到四千元一平米,高大全一票就赚了六个亿,应该说李大银在这个时期是和高大全一起兴奋着的,乡情加激情就把成功所得五千万一起投进了高大全的天水河二期。

   高大全的六个亿羞辱了早稻城金融界的判断力,他们认可了这匹黑马后,扣留了高大全的五个亿又联合贷给他十五亿,高大全再以两百万一亩购买了早稻城政府的一千亩地。

   高大全天水河二期是请香港英华公司设计的,容积率平均一点一,有高层有景区,是一个全方位立体高档住宅区,预计售价不低于六千元每平米,保守获利也要在十个亿。

   明眼人看得出,高大全的这步棋需要承包商垫底。

   实际上承包商已经帮高大全垫了五个亿。

   实际上天水河的房价在2002年下半年每平米确实卖到了六千五百元,而且市场还在释放强劲信息。

   如果高大全及时放盘,及时获利,那么天顺这艘巨轮就绝不会触礁,也绝不会沉底。

   在高大全捂盘憧憬的时候,李大银要跳楼,孔维亮在谷底。

   李大银垫完了五千万原以为高大全会开盘回款来救自己,当初俩兄弟谈好的李大银在前面低价压标,高大全在背后回款相助,这既稳定了其他竞标人的信心也不影响李大银的现实利益,更主要的是帮助高大全走好了那步棋。

   可事情总是不如意,高大全在乡情和利益面前选择了利益。李大银的五千万就这么变成了高大全土地上的那些冷冰冰的钢筋和水泥,另外还有那五千万的契约想兑现也兑现不起。

   孔维亮把天顺商城打扮成白白嫩嫩的大姑娘后李大银很感激,那时的李大银已经声名狼藉,没有一点操作能力,他索性将剩余的十万平方米建设合同全部转移给了孔维亮。那年年底,李大银的民工因讨要工钱死了人,李大银和高大全结了仇。
18

   世界就是这样是在一种此消彼长中运转着的,这里面有多少理性地球人看不出。

   不过孔维亮能在凯旋大酒店与高大全交接先前的时间是做过一些铺垫的。

   李大银就像他的名字,俗,他那种猥琐商人的小聪明和莫名其妙的装B样按孔维亮的个性是打死了也不想朝上贴的。可这世界总有一种人他们的存在就是让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他们像胶水总能把世界的两极粘合在一起,也许他们的作用仅就于此,但他们绝对是人才。

   王全喜就是这种人才。

   王全喜离休前是早稻城建委副主任,照他的话说他一生病整个市委都紧张,是个人物。
孔维亮没看出来。

   孔维亮在天顺做项目管理的(孔维亮一度应聘为天顺管理人员)的时候,一次王全喜来视察,他躺在沙发上看小说,好像是英文版《教父》,正在高潮上,没理他。

   王全喜后来在集团开会的时候笑眯眯地说:我们公司在美国没地,还没做到跨国公司的程度,学英语是不需要的。还说某些同志太狂妄,楼房到处是窟窿不知道,整天不知道在忙什么东西。

   王全喜自然没有领教过孔维亮的坏脾气,他腆着一张菩萨脸呱呱呱了十分钟,,第十一分钟,王全喜边讲边欣赏大家的表情,孔维亮把正在记着的笔记给撕了,开始撮揉手上的纸,随后后仰在沙发上,慢慢地擦眼镜,他朝着王全喜笑,直笑得王全喜那泥菩萨脑袋上渗出了汗。

   孔维亮其实打心底里是瞧不起他的,他觉得国家弄到这份上当过官的都是浑蛋,何况这浑蛋还这么无知这么猖狂。

   孔维亮后来真正对王全喜产生了一丝敬意是因为他的女儿王桂香。不知王全喜哪根神经搭错了他把他那刚读完牛B大学MBA的女儿送来给孔维亮做搭档。

   王桂香身材不怎样可脸蛋很性感,孔维亮喜欢。

   王桂香进门的时候孔维亮正在头脑中描绘着时间的哲学画像,那样子一定很傻,王桂香肯定记住了。

   王桂香对孔维亮的认识起源于好奇,她倔强地钻进孔维亮的脑袋里把英语(小姑娘喜欢这个)、力学、哲学、政治思想这些旧货捡起来一一验看,也有几样喜欢,于是觉得孔维亮不简单。

   王桂香假装问孔维亮预决算把她香喷喷的头发递给他闻时孔维亮很爽。

   小姑娘很内敛,不嚣张,与他老子那副贼德性一点也不像。

   有一次姑娘们不想让他抽烟叫他谈理想,孔维亮憋得慌,耍流氓,说什么: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老子的世界是另一半,知道嘛现在一半的世界已经被物质填满了,还有一半没开放。

   几个刚买了新衣裳的小姑娘说:老孔疯了,不玩了,不玩了...

   只有王桂香歪着头喃喃自语:对,王八蛋,王八蛋...
19

   很多事物的败亡实际上都源自于内部的觉醒和背叛,孔维亮与王桂香之间的这种暧昧就像蝴蝶的小翅膀,它直接改变了孔维亮的人生,也为未来早稻城地产格局做下了历史学家永远也察觉不到的铺垫。

   在孔维亮看来,王桂香就像这世界出产的许多别的好东西一样令人感动叫人感慨,她没有像那些浅薄的姑娘一样受了一点教育就一定要把那点东西像金属壳一样套在头上;她也没有像没有受过教育的姑娘那样总是对这个世界缺乏断判、缺乏欣赏,总是渴望这个世界来奸淫她却又总是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王桂香总是淡淡的,血液里面有一种来自远古的高雅和忧伤。

   王桂香是王全喜的女儿孔维亮没想到。

   有一次孔维亮看见他们父女俩手牵着手在跨一条沟,孔维亮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世界其实从来都是很美好的,歧视和隔阂原来都是眼睛偷懒惹的乱。

   王桂香喊孔维亮去他她家吃饭,孔维亮说不去,王桂香说我知道你讨厌我爸,他今天不在家,就我俩。孔维亮很感动,没去。

   孔维亮的无欲望实际上也感染着王桂香,王桂香发现自己和孔维亮之间也许永远不可能实际也不可能有什么的时候,她向他的父亲说起了孔维亮,孔维亮与王全喜吃了几次饭,王全喜说孔维亮前途无量问他希望在公司有什么发展,孔维亮说他想当天顺的董事长可能吗?

   王全喜有点尴尬,孔维亮笑。
20

   这世界总有些事情不连贯,这些不连贯的东西只好靠杂七杂八的巧合搅和在一起。

   孔维亮虽然觉得王全喜幼稚可笑但他不得不承认王全喜的确又撩起了他骨子里的那股雄性力量,是人都是有欲望的,只是这种欲望被他自己埋藏了很久很久。

   浙商都有一个特点,他们认背景,他们认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够脱离政治背景的生意,这就是浙江人的聪明,当然,这也导致了他们对政治背景的盲目信仰和依赖。

   孔维亮与王全喜走得近在李大银的眼里是涨身份了。

   孔维亮在一个极衰败的夜里曾经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人的成功和失败玄机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有些人一生华丽光鲜而另一些人总是落魄失意?为什么有些人前面辉煌无比后面却一败涂地?后来他认为这主要是因为“气”(古作炁)。气这东西原本是空的,来去无影,所以很多理性的东西根本不足为据。就像林彪,一九七零年的他怎么会想到一九七一年的自己,同样,一九一零年的孙中山怎么也料想不到一九一一年的胜利。

   孔维亮大包大揽接下李大银的工程的时候头脑中尽是这些虚无的东西。

   准确地说,那时的孔维亮既蛮目又心虚。

   可是,孔维亮在天水河的冒险成功了。

   上帝这次把孔维亮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再加上有王全喜这么个天使,一切的一切就这么无耻地成就一个无耻的商业童话。

   孔维亮不仅如期建成了李大银的那十万平方米并且续建了红楼公司赵小咪甩项的十五万平方,孔维亮一跃成为天顺集团的最大承包商。
21

   说起赵小咪连孔维亮都觉得心寒,这女人匀称,饱满。她的腰圆圆的,像一段香肠。她的脸像天使,嘴唇很性感。

   赵小咪对高大全的背叛让天下男人都不安。

   赵小咪来自安徽的一个穷地方,没什么学历,也没什么特长,一个台湾老男人做过她的新郎,据说那人是个瘸子长得也不好看,后来老男人走了留下了这么个老姑娘。高大全不知从哪里寻到她想让她来售房,可赵小咪不同意成了承包商。

   圈里人都知道高大全付给她的工程款最多当然也免不了会上她的床。高大全和赵小咪曾一度光辉着早稻城的形象。

   圈内的人说赵小咪的小腰谢清明市长也喜欢,可孔维亮没看出来,说他们胡扯思想不健康。

   赵小咪是对天顺发起攻击的第一人。

   那是一场灾难。

   22

   天顺房价暴跌的导火索是承包商私卖扣压房,可怜成本四千多的高档房在赵小咪这婊子手上两千五就出手了。一场退房风潮和逼款闹剧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早稻日报:

   本报讯,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天顺集团董事长高大全因长期拖欠工程款今晨遭到承包商围攻,红搂公司董事长赵小咪说天顺集团迄今累计拖欠红楼公司工程款一点五亿...记者证实市政府相关部门已经着手调查...

   早稻卫视新闻台:

   本市天水河地区今晨发生暴力事件,浙江致利建设集团董事长李大银指示手下员工冲砸了本市天顺房地产开发集团售楼处,多名售楼人员受伤...

   早稻卫视经济台:

   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天顺集团今天遭受该集团成立以来最大打击,上千名天水公寓业主要求退房...

   天顺集团奄奄一息。

 23

   高大全完了。

   拯救高大全的唯一办法是天水公寓全面停售保值寻机。大家知道商品房售价由这样几部分组成:

   一、 地价
   天水河公寓地价为两百万一亩,容积率为一点一,每平米商品房所摊地价为两千七百二十五元,含契税两千八百三十四元,此部分为为国家和早稻城政府所得。

   二、 土建成本
   早稻城为中国发达地区,土建及配套成本约为一千四百元左右,其中两百元左右为承包商所得。

   三、 其他成本
   融资、销售及其他成本约四百元左右。

   综上所述高大全要想获利天水河每平方米商品房售价必须超过四千六。

   当然,赵小咪是不管这些的。

   稳住,必须稳住。

   求助,必须求助。

   可此刻的高大全又能向谁求助呢?
24

   早稻城凯旋大酒店里灯光昏暗,但昏暗的灯光掩不住高大全头上的虚汗。

   这个巨型汉子站在旋窗内很伤感。

   城市的夜晚到处都是鬼眨眼睛一样的灯光,那个让他自豪让他充满力量的天顺大厦像傻子一样站在黑暗里模糊成一团。

   他弄不清这座城市为什么这么快将他背叛,他弄不清他将如何面对早稻城明天依旧升起的太阳。

   黑暗是个避风港,他实在是失败者逗留的好地方。

   他又想起了赵小咪那副骚样,他的下身羞得没有地方藏,坍缩成一个空洞一阵阵冷风往里面灌...

   他想起了谢清明市长,他觉得自己和谢清明是握在一双巨手中的两个蛋,他看不清这双巨手长在何方,可他们分明是被玩腻了现在要被捏碎了做蛋汤...

   他想起了《你别说》时的风光,他骨头里疼得发痒,他仿佛又见着了家乡的老娘和那个在新加坡读书的是儿子却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浑蛋......

   一切的一切比从来没有发生过更让人难堪,一切的一切形成了现在横自己面前的坎。

   贷款?雨天里银行不会借给他这把伞。他也不想再见A行B行C行那帮浑蛋,我高大全还没死他们倒先像自己死了爹娘,一天二十四小时电话催得像送葬的锁呐响。

   转让?在这个时候谁会有这个胆量接盘?谁又会在这种时候弄走天顺还会给我高大全留一个存放全尸的地方?

   孔维亮。

   对,孔维亮。

   高大全记得在这场催命的锣鼓中孔维亮始终没有出场,他是天顺集团最大的承包商,可那婊子养的小浑蛋是不是在打什么更歹毒的算盘?


   25

   坐在高大全对面,孔维亮仿佛在欣赏恐龙的化石,又仿佛在感受命运的凄凉。眼前的巨兽显然已经失去了继续活动的能量,它庞大的身躯在他那还没有死去的眼睛的照看下就要变成别人的美餐。他痛苦,他绝望,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他只会要求行刑的刽子手先砍掉他的头颅或吃掉他的心脏。他是一个过去的尸体,当然,也将是新生命的能量。

   高大全老了,孔维亮有点伤感。

   “高董没有和市里谈谈?”

   “郝市长忙。”

   “银行那边呢?”

   “也一样。”

   “没有考虑找谁合作托盘?”

   “银行不参与没人托得起这个盘。”

   “高董考虑过转让吗?”

   “是想的,孔总有什么方案?”

   “没有,没有,随便问问。”

   ......

    一切都像前文暗示的那样简单顺畅,没有一点波澜。皇天公司兼并天顺集团,天顺分公司继续存在,孔维亮兼任董事长,高大全任总经理兼副董事长,皇天协助分公司融资支付拖欠工程款,收回房产经销权,停止非法营销,稳定房价和市场信心。

   “孔高会谈”结束了一个时代也开始了一个时代。

   三天后,早稻日报报道:本市皇天建设集团兼并了天顺集团,早稻城市商业银行注资三亿元协助皇天集团盘活现有资产,该行行长说他们会一如既往地支持本市房地产业发展。

   孔维亮相信早稻城政府是对的。

   早稻城市商行行长是王全喜的小舅子。


   26 

   从徐无影家回来,孔维亮的心情不好。

   从徐无影处孔维亮感觉到郝步常市长很幼稚,他隐隐觉得有一股巨大的惯性正在把他拖进一种宿命的深渊。

   孔维亮曾给自己设计过一个命运,在这个命运里他挣扎了六十年,从第六十一年开始他成功了,那是一个安全的成功,那是一个不会败落的成功,那是一个会有来世托底的成功,可现在不行了,他已经成功了,他需要在成功的监狱里呆上很久。

   他觉得自己像一根针,像一个抽血的吸管,他是那么醒目,那么扎眼。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中转站,一个为巨大阴影输送营养的透明仓库。他在为谁工作呢?他真的是为自己吗?他的命运在他自己的手中吗?

   他觉得累。

   他觉得这成功的包袱他背不了许久,他会像高大全一样被遗弃。

   电视上一个胖头先生在说话,是那种刚富不久的,财富让他的胖头肿得发亮,他那种急切表达自己不穷的罗嗦劲让人看了心酸。

   胖头走了,来了个肉头,肉头先生是牛B大学教授,肉头先生在讲成功学,肉头先生的成功学是牛B大学光芒学院的王牌课程,市面上到处都是牛B成功学的光盘,王全喜前两天还在向他的人力资源部推荐。

   肉头先生说成功的关键就是骗,说到怎么骗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老婆娘在诱惑一群没结过婚的小姑娘,把屁股扭了十八下,一副陶醉的模样,暗示大家他真的是很爽。肉头先生的普通话不好,确实像个老娘们。

   那夜孔微亮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死了,像徐秋白一样,身体被撕成了两部分,一半是前半生,一半是后半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