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崔卫平:电影中的文革叙事zz

发信人: LiuQinqing (我是华丽的分母~), 信区: History
标  题: 崔卫平:电影中的文革叙事zz
发信站: 日月光华 (2006年09月15日09:12:54 星期五), 站内信件

这个题目涉及中国电影中对于“文化大革命”的理解和表述。这些理解及表述同时体现
在“文革”时期(1966-1976)制作的那些影片中,如《春苗》《战洪图》等。本文将
视野限制在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中国电影中对于“文革”的理解及表述。主要是
有关知青生活的那些影片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
 
“战争”的想象
 
官方宣布“文革”结束是1977年8月,峨嵋电影制片厂制作于该年的影片《十月的风云》
,表明自己的制作日期为“1977年9月”,具体到某年的月份,这是很少见到的。与官方
的正式宣布仅仅相差一个月。1977年全国一共制作了21部影片,与“文革”有关的还有
《希望》与《震》。
用当年的术语来讲,《十月的风云》讲述了一个与四人帮“爪牙”斗争的故事。故事发
生在毛泽东刚刚去世之后不久,人们仍然带着黑纱,年轻姑娘的胸前多了白花。某兵工
厂接受了一个紧急任务,要赶制一批机枪部件,从北京来了一个女记者亲自督阵,工厂
里不时传出零星的机枪声,它们是武器制作过程中的军事实验。刚从医院回来的老干部
何凡发现这批机枪的型号早已经被淘汰,而且下达任务的途径很不正常,开始怀疑并起
而反对。造反派出身的现任市委副书记马冲直接插手兵工厂,与这个厂的小爪牙一起,
拟定了一份“第一批专政名单”,省委书记、老干部徐健与兵工厂何凡赫然在列,双方
展开了激烈斗争。当对方得知机枪部件的制造已经完全陷于停顿,他们的阴谋就要破产
时,采用了一系列极端措施,密谋暗杀何凡,导致徐健开车的儿子牺牲,何凡轻微脑震
荡。结尾是从北京来了电话通知,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徐健、何凡带人前往
捉拿这一小撮人。对方正把机枪架在卡车上在工厂里急速行驶,有人举着手枪在半空中
晃动。徐健、何凡这边的队伍也是十分壮观,工厂的道路两旁站着列队的士兵,头戴钢
盔,自动步枪上的刺刀发出寒光;男女民兵们整装肃立,不仅肩挎着枪,腰上的帆布子
弹带也装得鼓鼓的。
这个故事所传达的信息十分丰富:第一、正在发生的是一场战争,对峙的双方都处于战
争状态,尽管没有大规模的正面战场,对抗被限制在某个小范围之内,但冲突属于你死
我活的战争性质。不仅丝毫没有调和的余地,而且要从肉体上将对方消灭、制服或者隔
离。影片中机枪、步枪、手枪、刺刀一起出动的场面,在审查制度十分严格的情况下,
是被主导意识形态所认可和鼓励的。从战争的角度理解社会中不同力量的对抗,在当时
是天经地义的。
第二、这场战争的目的是“夺权”。这场“夺权”是从北京方面的高层开始的,影片中
女记者是中央“王副主席”派来的,她执行的是来自这个高层“搞第二武装”的指令,
那批机枪是为了配合夺权用来武装“民兵”的。与高层的夺权相配合,必然有不同层次
的夺权活动。“联络站”的特派员对马冲明确“交底”:“全省夺权先从你们西山市开
刀。打他个回马枪,让他们措手不及。”“不抓班子,不坑掉这些大儒、小儒,是不行
的。”志在攫取权力,这一点早已经被人识破。徐健的夫人理解丈夫的恶劣处境时说,
“还不是那帮人要夺权?”她无可置疑的口气同时表明,“夺权”在她的理解中,是恶
中之恶,是万恶中的首恶。
更能够说明这种战争性质的,是影片中全套的战争语言。这在冲突双方是高度一致的—

反方:
“用谁、斗谁、抓谁、杀谁,这个工作量太大啊。”
“何凡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按既定方针办,就是造反派与走资派血战到底。如果让民主派、走资派上台,就是人
头落地。”
“这次如果不成功,咱们就要上断头台啊。”
“首长什么指示?”“同意干掉,要策略点。”
正方:
“真卑鄙,他们要下手啦。”
“咱们走,离开这儿,回太行山去。”
“战场就在这里。作为一个战士,只要还有一口气,决不能离开战斗岗位。”
“你不说,我也明白。他们是不会放过你的。我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
“放下武器!”
运用战争的眼光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以“誓不两立、不共戴天”的立场来描述当时的
社会矛盾和冲突,在1977、1978乃至1979年的影片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从人数上来说
,这场战争是不成比例的,“反方”只有极少数几个人,但是他们却极有能量,不仅因
为他们掌握着实权,而且在于他们与上层的要害人物有着紧密联系。
同样制作于1977年的影片《希望》,故事发生在北方地区一个偏僻的海滨油田,但是其
中的“反方”代表宫连才却时常被上面来的“联络员”找去谈话,于是他深得秘传:“
整顿就是复辟”、“在权的问题上,不必谦虚,就是要夺。像打篮球一样,上场就要抢
。”而要夺权,必然与“搞乱”联系在一起:“首先要搞乱,把他们的规章制度搞臭。
”除了挑拨工人对于规章制度的不满,搞乱的做法还包括阻挠海边四口油井的开发,倒
卖原油、弄假账等等。斗争到了紧急关头,宫连才想出的阴谋破坏是:“要是井上如果
能够起一把大火,那多好啊。油罐爆炸,那就等于原子弹了。”将这个油田“夺权”的
斗争与投放“原子弹”联系起来,想象它具有一场世界大战的规模,让人感到咋舌。当
然,当火苗四起时,革命群众及时赶到,保住了井场与革命果实。其中有两个从战争年
代过来的老前辈是这样对话的:“前些年我总觉得仗打完了,不对啊。”“我们是老了
,但还能闻出火药味啊。”
将破坏生产、阻挠科研作为“夺权”的主要途径,是这个期间涉及“文革”电影的主要
对抗,影片中的“反方”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从事身边的某一桩破坏,尽可能实现天下
大乱:有扣押地震警报的(《震》1977),有扣押油轮实施绑架的(《不平静的日子》1
978)、有企图通过秘密手术令人永久丧失记忆的(失去记忆的人》1978),有点燃油罐
车以制造爆炸的(《严峻的历程》1978)、有非法关押并企图烧死工程总指挥的(《峥
嵘岁月》1979)等。如果仅仅从这些电影来了解当时中国,会以为这里正在进行一场全
国性的地下抵抗运动,这些“不拿枪的敌人”如同“拿枪的敌人”一样,甚至还更有威
胁。影片中“反方”的出场与表现与过去电影中的敌人如出一辙,这些人总是在缺少光
线的地方交头接耳,神情邪恶,讳莫如深或自以为得计,他们的饭桌上往往都有吃不完
的丰盛食物,酒肉齐全,烟雾缭绕,个别人脾气很坏,拍桌子、摔板凳,互相扇耳光。
这类与四人帮爪牙斗争的影片中比较上乘的是《泪痕》(1979),李仁堂主演,著名女
演员谢芳在“文革”后第一次出场,装扮成一个疯子,她的丈夫在“文革”期间被迫害
至死。影片的结尾“反方”(县办公室主任张伟)拔出手枪,终因罪行败露,以开枪自
杀告终。该片获1979年文化部优秀电影奖。
这批影片还有这样一些共同的重要特点:正面主人公必然是一位老干部,“靠边站”若
干年之后刚刚回到工作岗位,他所执行的是周恩来在1975年四届人大制定的路线。而向
他发动“夺权”进攻的人,其矛头从根本上说针对周恩来的,他们在北京的主子视周恩
来为自己夺权道路上的障碍,于是“周恩来”的名字经常被提起,“保卫周总理”成了
一个响亮的口号。1978年戏剧舞台上有两场重要的话剧《于无声处》(1979)以及《丹
心谱》(1980),后来都被转拍成电影。这两部作品更是围绕着周恩来与四届人大进行
。《于无声处》影片一开始,大街上驶过一辆满载着工人民兵的卡车,车上人人手持梭
标,头戴柳条帽,气氛紧张。继而是一对母子流落街头,母亲梅是当年上海地下党老干
部,儿子欧阳因编天安门诗抄被追捕。当他们来到老战友的客厅,并不知道老战友本人
已经卖身投靠。母亲被查出患有肝癌,儿子成为全国通缉的现行反革命,而负责抓捕儿
子的,正是这家人的女儿小芸,她多年来爱着欧阳。小芸的父亲为了保官升官出卖了客
人。前来抓捕欧阳的便衣们三三两两,穿着胶皮雨衣在雨地里徘徊等待。儿子离开前,
母亲交出了一个布包,里面是重要的揭发材料及数额不小的党费。儿子问妈妈哪里来的
这么多钱,妈妈坦诚是从生活费中一点点抠出来的:“一个共产党员应该用自己的生命
交党费。”儿子不放心她的身体,她回答:“说不定,哪一天我还要回部队打仗呢。”
母子俩分享着同样的关于战争的想象,将眼下的斗争看作是昨日的斗争的延续,儿子声
称:“当初参加革命,是提着脑袋,今天我们搞社会主义革命,有这个决心吗?”“为
了保卫老一辈打下的革命江山,保卫毛主席,保卫周总理,我愿意一滴滴洒尽全身热血
。”
这批“文革”刚刚结束时所拍摄的影片,任何人都可以感受得到其中的思维逻辑与当年
“文革”如出一辙,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它们保留了当时人们关于“文革”的鲜活理解
:目前正在进行的这场“夺权”的斗争,是战争的延续和它的一种形式,必然伴随着流
血和“人头落地”。这符合1938年毛泽东在《论持久战》中说:“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但是人们并没有守住政治是不流血的这个界限。
某种对抗接近战争还在于,当北京传来一举“粉碎四人帮”的消息,“反方”就像经不
起阳光的“鬼魅”一样,顿时原形毕露或者泄了气,作为少数人他们是与一个更大的看
不见的战场联系在一起的。但如果是战争,此类电影缺少一个《纽伦堡审判》。
 
“入侵”和“被占领”的想象
 
影片中出现1966年那些“文革”的场面,比人们想象得要晚。1978年12月,十一届三中
全会对于“文革”重新作出评价,但是要等到人们写出剧本、再加上一个拍摄周期,这
就到了1980年。
《巴山夜雨》(1980)肯定是最早涉及1966年“文革”场面的电影之一。故事发生的年
代已经是70年代,在一艘从重庆沿江而下的轮船上,现行反革命分子诗人秋石被押送往
某地,与他同舱的还有愤世嫉俗的年轻人、为抵债被迫出嫁的女孩、中学女教师、儿子
武斗致死的河南大娘等人。终于,年轻人有机会与被押送者单独说话,向他道出“那年
我曾经抄过你们的家”。于是秋石陷入回忆之中。随着打碎玻璃的声音先出现,镜头闪
回,诗人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一把木棍狠狠砸在书桌玻璃板上,玻璃板被击碎。在书桌的右上角,站着一尊维纳斯石
膏像,木棒接着打在它上面,石膏像应声碎裂,碎片洒落一地。石膏碎片与丢弃在地上
的书籍混合在一起,有人匆匆在它们上面走来走去,毫无知觉地践踏着地面上的书籍。
光线晦暗,一些有力晃动着的胳臂,红袖章闪来闪去,看不见人脸。又有人拿起一本书
翻开,用力撕去其中几页。接着书架倒塌,书架上的书籍朝着观众倒落下来。诗人在自
己家看到了这一切,气愤无奈的表情。跟随他的视线,玻璃板被打碎的书桌抽屉被打开
,一摞诗稿赫然暴露。年轻人转过来身来的面孔,诗稿躺在抽屉里,他发现了它们。
不妨做一个这样的假设:若干年之后,有关“文革”的书面资料不幸全部消失,人们只
能从这些电影画面上来理解“文革”,那么从中能够得出什么结论呢?最有可能的是—
—这是一场“入侵者的入侵行为”。一些带着“红袖章”的人们如同“天兵天将”,一
觉醒来之后来到了这个地方,冲进别人的家里随意翻腾,砸碎和拿走东西,没有任何力
量能够制止他们。在整个行为发生的过程中,房屋主人与“入侵者”互相之间一句话也
没有说,好像他们语言不通,是完全不同的人类。同样,在《带手铐的旅客》(1980,
反特类型片)中,进入“文革”也是“咣当”一声,一只镜框被扔到了地上,镜框中的
照片几位是在解放战争中的年轻战士,头上带着杨柳树叶做的伪装。接下来镜头才摇向
在屋里转来转去的人们,他们工人模样,带着“红色造反派”袖章,于房间的各个角落
四处搜寻,翻开一本杂志,看看里面有没有藏匿什么其他的东西。这期间也是没有对话
,“入侵军”身体的语言就是他们的言语。
当然,入侵者的权威首先是在大街上建立起来的。在大街上,这支军队是无限喧闹的,
当他们突然出现时,外表上非常突出,与众不同:旧军装和军帽、腰扎皮带、肩戴臂章
、脚穿胶底鞋,一般至少是一个小分队,学生与工人不等,行色匆匆,神情严肃,在批
斗会上则近乎残忍。在高音喇叭、宣传卡车的配合下,他们大声喊叫,七嘴八舌传达的
是仿佛同一个意思,无法将一个人与另外一个人区别开来。即使有某个声音盖过了其他
人,语气十分紧迫,那一般是经过喇叭的扩音,并不出现具体的人脸,比如:“(女高
音)紧急呼吁,紧急呼吁,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我们是洛西市红色造反兵团,昨
天12点45分,受到了一群暴徒的袭击……”此后声音被大街上人头攒动的喧闹所淹没,
画面上是一辆满载着工人的卡车经过,人人头戴柳条帽,卡车上大幅写着标语“文攻武
卫”。(《带手铐的旅客》)如果仅仅是喊叫并不能称之为语言,那么,这些人基本上
是不会和不能说话的。而被置于这种喊叫的威胁之下的人们,则更加不能开口。
后人也许要问,这些“入侵军”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们原先躲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
们?他们手中的武器(以及所操弄的语言逻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得而知。“‘文
革’爆发”了,就像“战争爆发”了或者“鬼子来了”一样。“文革”是作为一个巨大
的断裂而出现的,“文革”之前的社会及生活与“文革”开始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裂缝。
《元帅之死》(1980)是一部反映上层领导人物在“文革”中不幸遭遇的影片,某种断
裂显得越发尖锐。影片开始部分有两个在“胡子伯伯”关怀下长大的年轻人在相爱,当
他们暂时分开时,不由沉浸在无限幸福的回忆之中,其中一个深情地自言自语:“等春
暖花开的时候,我来接你。”画面是一大群在阳光下飞翔的鸟儿,它们自由自在,像鱼
群一样在光亮之中激情地涌动翻滚。接下来“不由分说”是这样一组有关“文革”的镜
头,其间没有丝毫过渡。
镜头之一:两扇被砸碎的窗户,那上面有不规则的大窟窿。在破碎的窗户旁边,有人从
楼上往下拉大幅标语“造反有理”。
镜头之二:几个人将绳子套在一只大石狮子上面,企图要把它拽倒。
镜头之三:地上一堆燃烧的火,有东西正在葬身火苗。火堆旁边一些人在围观。
镜头之四:石狮子被拖倒在地。
镜头之五:大字报栏上新刷的标语:“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这条标语的左侧,有人
在看花花绿绿的大字报。
这些纷至沓来的画面没有现场的原声,唯一的声源是高音喇叭里传来的“拿起笔,做刀
枪”那首歌。比较起来,反映下层人们生活的影片《如意》(1982)中“文革”开始的
处理,则稍有不同,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比较别致。李仁堂(他几乎囊括了这个时期的所
有重要影片的主角)于其中扮演了一个学校的清洁工,还是个劳模。当他与前清格格结
婚的要求被忽视和冷落,影片中出现了长长一组镜头,表达了不同凡响的时期的降临。
镜头之一:雪地中的院落。
镜头之二:蓝黑色乌云的天空。
镜头之三:白塔和长满杂草的旧城墙。
镜头之四:李仁堂看着一无所有的天空,若有所思。清脆鸟叫的声音。
镜头之五:空无一人的校园。
镜头之六:空寂无人的教堂正面。
镜头之七:挂在树上的学校的大钟,无人问津。
镜头之八:琉璃瓦建筑上的一只只辟邪。雷声、风吹铜铃发出声响。
镜头之九:宫灯状的老式路灯。空无一人的教堂内部。
镜头之十:风吹动树叶、树枝,它们在风中摇晃。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镜头之十一:远处是白塔,近处的旧城墙上,几只鸽子在觅食。一只野猫穿过,发出嗖
嗖的声音。(镜头移动)一个院落中晒在外面的床单、衣服在风中飘荡。雷声越来越紧

镜头之十二:雨打在外墙上。(镜头摇近)学校大门迎面的照壁上,红颜色书写的标语
“红色恐怖万岁”,它也已经被雨冲刷过。
至此,关于“文革”爆发的一段叙事结束。这个过程从头到尾,除了一些代表不安的自
然声响,没有一点人声,安静得让人蹊跷,让人觉得要出事了。应该说它们都是主观镜
头,是从李仁堂扮演的老清洁工的眼睛看过去和留下记忆的世界,它们体现了这位活了
大半辈子的老工人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的迷惑不解和拒绝,他的落寞、惆怅与痛惜。那
些没有声音的画面,隔开了他与这个社会,隔开了他与周围的冲突纷争。从此之后,对
他来说以及对别人来说是一样,这个世界分为两半,他本人及与他熟悉的一些人们在这
一半,而另一半在他的视野之外,是令他十分为难和感到疏异的。不管情愿与否,新划
分的世界秩序由另外一半的人们所颁发和建立。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给人印象深刻的《小街》(1981),可以说是一部描写“被占领地
区”生活的影片。由郭凯敏扮演的汽车修理工夏于无所事事的闲逛当中,倚着一扇半闭
的木门,未料竟把门推开,人也就势摔倒。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惊恐未定的面孔(张瑜
扮演),“他”手上的鸡蛋全被打碎。显然对于“他”来说,在自家门口,已经见到过
不同的“闯入者”。“他”一边往后退缩,一边语气急切地对来者说:“快走吧,我妈
妈生病,她怕见生人。我求你快走吧”。 夏答应一定要赔“他”鸡蛋,离开时一肚子困
惑:“为什么这样害怕?”一个星期后夏外出试车回来,带上20只鸡蛋前往赔偿时,看
见“他”提个篮子在附近一个院子里为妈妈采草药。两个年轻人隔着铁栅栏尝试交流,
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仿佛处于两重天地当中,更加突出“他”的生活是不自由的和被
管制的。突然,恐怖的音乐声起,远处过来两个戴袖章的人,“他”像飞燕一样迅速翻
过栅栏,逃命一样飞奔,夏在后面紧跟,接着得知“他”的“妈妈是音乐学院教授,现
在成了黑帮分子,上医院都得写申请,还有人押送”。夏决定帮助“他”。他们一同开
车去郊区采药,只是在暂时离开了这座“被入侵”的城市的时候,这对年轻人才舒心痛
快,绽开欢快的笑容。他们做着儿时的游戏,将山芋切成高脚小酒杯,两人一起比赛翻
跟头,结果翻到河里,暴露了“他”原来是一个女孩。她的头发在大街上是被强行剪掉
的,手持剪刀的红卫兵不容分说地剪掉了她的秀发,并蛮横地将她推倒在地,她只有无
力地哭泣。夏下决心帮她找到一只辫子,还她女儿装束。结果是偷了一个样板戏的头套
,遭到毒打,有人用皮带抽中他的眼睛,继而用脚践踏,夏的眼睛严重受损,渐渐双目
失明。影片中的那些小巷几乎都是空无一人的。只有大小不一的标语,表明这是一个有
人出没其中但被占领的城市。
如果说这是一个“被驱逐”的人们的生活,那么《小巷名流》(1985)则是一个“被劫
持”的人们的故事。这条小巷之所以得名,是因为传说当年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在井边当
楼卖酒。如今的“名流”,除了这二位的后代司马寿仙与卓春玉,还有一位贩夫走卒之
辈牛三。他们三人走到一起,是因为一同进学习班“同学”一场。当学习班的其他成员
或者因为“被宽大回家”,或者“升级进了班房”,或者“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了上帝
”,他们三人被编为一个小组,继续“隔离”接受审查,不得回家。司马寿仙是开花圈
店的,他店里的花圈挽联一概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他检讨自
己的“活思想”是:“心里总想着‘文攻武卫’,多卖几个花圈”;卓女士曾经当过国
民党军官的姨太太,如今开了一家旧衣服店,因不从造反司令的求婚,不得过关;牛三
则因为酗酒宰狗,扰乱社会秩序。卓女士被逼交代她与多少男人发生关系,“他们的政
治面貌如何”,她一度想不开欲自杀,幸得其他二位相救相劝。司马想出的主意是不管
多少先承认下来,于是胡编乱造,将县革委会副主任也算了进去。副主任查问下来,造
反司令被撤职,三人得救。这部影片带有喜剧和戏谑的意思,但是戏谑的范围被严格限
制在个人所采取的态度上,而非环境中的严酷。影片交代“文革”是从武斗队伍在街上
示威YX开始,十分触目。走在前面是队列整齐的“步兵”,后面是三轮卡车上的“机械
部队”,人们持枪(自动步枪)戴帽(柳条帽),斜挎子弹带,卡车边上站着的两位舞
着手枪,前后共同一致呼喊的口号是:“还我战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故事
的结局是卓女士的女儿进了样板戏团,但是当天就被“他们”强奸了。“他们”是这批
电影中经常见到的一个词,只要称对方为“他们”,便不需要追问到底是谁干下的事情
,仿佛对方是许多个体附在一起的妖魔整体。
用“伤痕电影”来称呼此类作品,并不是十分准确。“伤痕”涉及在“内心”或者“精
神上”留下来的踪迹,涉及内心发生的变化、变动,是因为前面有了什么事情,内心获
得了什么样的可怕经验,继而据此又做出什么。比如拍摄于1994年的俄罗斯电影《毒太
阳》(又译《烈日灼身》),讲述了一个旧俄贵族青年如何一步步将灵魂抵押给魔鬼的
故事。当新政权、新秩序建立,他不得不遵命离开祖国和心爱的姑娘,去巴黎以钢琴师
身份为掩护,出卖流亡在外的本阶级成员,为此内心陷入彻底黑暗。若干年后他精心炮
制了一个报复计划,借30年代大清洗,他将送他踏上魔鬼道路的红军将领诬陷进了牢房
,而全然不顾此举如何波及这个将领的无辜家庭,如何波及这个将领的妻子——当年他
深爱的姑娘,甚至还波及那个家庭里的可爱的小女儿,母女同时受株连咣当入狱。在“
了结”旧日恩怨之后,影片主人公也因此丧失了生活的意义,割腕自杀。他灵魂的道路
上一度降临的黑暗,使得他陷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再比如80年代初在中国上演的匈牙利
影片《靡菲斯特》,讲述的是30年代德国一位著名话剧演员因为不甘寂寞,一步步陷入
与纳粹的合作的泥潭,这其中他并非没有意识,但是他的野心及虚荣心使得他无法停止
下来,这是一个灵魂无法拒绝诱惑因而受囚禁的故事。
但是我们在这个单元里谈论的中国电影,并不是内心劫难的故事,它们主要表现的是人
们在被占领情况下的屈辱,在被剥夺情况下的幽怨和怨愤。观众见到更多的是占领军如
何为所欲为,如何以各种不可思议的名义,将人们加以隔离和监禁,将无辜的人们置于
他们无处不在的威胁之下。但是所有这些问题却没有得到恰当呈现:所有那些受害者是
否一定都是从一开始的不合作者?他们是否也曾经一同分享过那种仿佛从天而降的异族
语言?是否也有过那么一刻想要参加“他们”的组织?受害的人们此前是否也认识那些
迫害者、与他们一同吃过饭、打过招呼?在世界没有像现在这样划分之前,是否也有过
一些另外的划分,而那同样是不公正的?甚至可能有这样的情况:受害者当中的一员,
最终改变了自己的身份,成了迫害者?或者反过来,迫害者成了受害者?因为毕竟不是
外来民族的“入侵”行为,而是从身边的事情、身边的人们开始的。从这个角度看过去
,稍前的那些影片(1977-1979),不管怎么说,是提供了对于正在发生的事情的某种
理解的,哪怕理解为“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观看这批影片,总体来说仿佛事情都在
自己之外发生,是“他人的战争”、“他人的罪行”、“他人的恶”,是黑格尔说的“
纯粹的恶”,在这种恶面前,所有智性的活动一概休止。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的革命,因
而成为完全不可理解的。
 
延展的理解
 
所谓“延展的理解”,是指不是择其一端,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受害者与迫害者,
而是取得一个深入、内在的眼光,跟随事情的进展,做一些移步的理解。具有这样理解
的影片为数少而又少。
郑义的小说《枫》发表在1979年2月《文汇报》上,后来由他本人担任编剧,1980年峨嵋
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这是唯一一部从红卫兵本身的视角完成的“文革”叙事,它提供
了独一无二的理解“文革”的内在眼光。随着时间的推移,这部影片不可取代的意义越
发突出。因为出自当年投身“文革”的红卫兵之手,它有着一个与纪录片相对应的叙事
结构,难能可贵地就近观察、记录了红卫兵在外人看来“不可思议”的那些举动,完整
地保留了红卫兵初期“文革”的心路历程,富有层次,展现了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正常
感情的年轻人如何从互相爱慕到互相仇视,从满怀深情到十分冷酷,从天真纯洁到“双
手沾满了鲜血”,从“为了明天”出发,却一步步走向昨天,走向“战争”的深渊。后
来的人们尽可以对其中的提法、做法作出自己的分析,但起码这是一份基本的原始材料
,十分具有说服力。
首先,这部影片进入“文革”的切入点与其他所有影片不一样,它把起点放在当时报纸
杂志的一系列重磅文章上面,以特写镜头推出的这些版面,正是“文革”的动员令——
《评新编历史剧》(姚文元,《学术研究》)、《评“三家村”——燕山夜话》、《放
手发动群众 彻底打到反革命黑帮》(《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人民日报》社论)。先是有了这些,然后才有广场接见、众人山呼万岁等。这显然是一
个“过来人”的叙述视角,它体现了某种承认与承担的立场。
如果说吃狼奶,这些在战争结束之后出生、1949年之后识字念小学长大的一代,比任何
一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所吃进的狼奶要多,“吃水”要深,他们就像是新生政权的头生子
,作为前排的长子长女,他们不仅意味着担负起更多的责任,更重要的是分享这个政权
的想象力、它的全部话语、合法性论证。只有他们才有资格这样说:“天下者我们的天
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卢丹
枫)革命或“指点江山”是需要力量的,而较为年幼的弟妹们还没有来得及发展出所需
要的力气。除了书本上,这批年轻人重要的思想来源还应该包括当时的革命电影,正是
那些所谓战争、历史题材的影片,从道德、情感、想象力方面帮助完成了新政权的全部
论证,缝合了从革命到日常生活的间隙。斗争是残酷的,流血是难免的,牺牲是光荣的
,观看这些影片长大的年轻人,期待把生活当作一场轰轰烈烈的电影,而自己能够成为
这部电影的主人公:“让我们接受暴风雨的考验吧!”(卢丹枫)这样的表述要多“文
艺腔”有多“文艺腔”,但是这正是那些以革命文艺为奶娘的年轻人的实际状况。研究
红色电影与这批年轻人的关系,是一个十分有意思的话题。
紧接着广场接见,分裂产生了。在从北京回来的路上,一对恋人已经无法坐在一起。李
红刚所在的“红旗兵团”是夺权派,卢丹枫所在的“井冈山”,旗帜鲜明地认为“你们
是被走资派操纵,是假夺权”。比在“在路线斗争上没有调和的余地”更加重要的,是
这两派分别接受过“文革”首长江青同志的接见,分别受到伟大旗手的鼓励和支持,得
到承认自己的“大方向”是正确的。笔者目前无法就中央首长接见不同群众组织在多大
程度上造成了全国动乱作出评论,但是有一点是显然的:即使不是因为中央首长的接见
,“权力”这个东西肯定也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誓不两立,导致人们之间不可调和的深
刻对立。而当“权力”披上了“正义”、“革命”的色彩之后,更加成为不可让步和不
可让度的。最终的胜利要通过掌权来实现。在这种情况下,谈判不可能成功。不是因为
缺少沟通的技巧,而是因为双方对于权力是什么、什么才是它的合法性一无所知。
卢丹枫所在的“井冈山”集结了“八个县的兵力”准备向红旗兵团发动“总攻”。而作
为另一方“作战部长”的李红刚,此时尤其需要证明自己如何不为个人感情所左右,证
明自己为了保卫新生的红色政权的心地是纯正的。悲剧变得无法避免,战斗完全像是从
前电影里发生的一样:防御工事、炸药包、机枪、手榴弹、信号弹,火光冲天,房屋坍
塌,人员伤亡。这部影片在剧作上安排得合情合理还有两条:一、促使卢丹枫拿起机枪
朝向恋人的队伍猛烈扫射过去,更为直接的原因是身边战友的倒下,尤其是一同外出执
行任务的十来岁男孩小兔子的被枪杀,夺走了卢丹枫的理智;二、即使在战斗中,一对
恋人也没有完全忘记对方,从本意上他们从没有想过要杀害对方个人,只恨对方站错了
路线。这一点,比起用个人私利、个人恩怨去解释“文革”事件的一些其他影片,显得
更加真实可贵。“人在阵地在,至死不投降。”像在《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壮士》
电影中所发生的那样,卢丹枫以跳楼的刚烈举动,完成了她对于心目中理想的祭献。两
年以后,有人诬陷李红刚拿枪逼卢丹枫跳楼,李红刚被镇压。
今天观看这部影片,所引起的感受是复杂难言的。从电影方面来说,其制作水准并不高
,不仅是人物的对话和行为,在影像方面也同样是“文艺腔”十足,从灯光到构图的任
何一个设计,都是按照某个现成的概念或者结论,其含义都是被规定和阐释好了的。据
说郑义本人对影片也比较不满,但是由虚假的影像所讲述的故事却是惊人的真实。同时
还必须说一句,这种惊人的真实在某种意义上来源于某个“模仿”:这些年轻人越模仿
,对于他们本身来说就越真实,曾经是“真实的战争”已经演变为“有关战争的想象”

影片《芙蓉镇》(1986)分为上、下两集,下集从1966年开始。就表达“文革”本身来
说,这部影片大体上没有超出“坏人作恶、好人蒙难”的套路,尤其是“好人”的表现
总是那么软弱无力,他们无辜被动地接受了一场与己无关的劫难。但是这部影片的不同
寻常之处在于它是从1964年“四清”开始的,某种紧张的气氛在更早的时候已经出现。
当“四清”工作组进驻芙蓉镇,半人多高的大标语同时糊上了小镇的街道:“千万不要
忘记阶级斗争!”在这部影片中,“四清运动”很像是文化大革命的预演,只是矛头稍
有不同,它主要是针对“经济领域”,但是却弄得人人自危以及斗争的残酷性,很像是
一个小“文革”。工作组长李国香算出开米豆腐店的胡玉音夫妇的收入不亚于一个“省
级干部”,由此对她的周围展开一系列调查:粮店经理谷燕山卖过一万多斤碎米给胡,
于是他被认为与胡玉音有不正常的男女关系;镇党支部书记黎满庚被迫交出胡玉音托他
保管的1200元钱,出卖了自己的人格良心;胡玉音本人不得不躲藏外地一个多月,回来
时得知年轻的丈夫桂桂已经被逼身亡,他们家新盖的大房子也被没收。往前追溯,这部
影片涉及“运动”的起点甚至更早,湘西的这个小小芙蓉镇从1957年的反右运动所继承
的,是原县文化馆馆长、下放右派“秦癫子”。
这位李国香在很大程度上深化了影片的主题。她原是国营食品店售货员,经过“四清运
动”之后,她当上了县委常委、公社书记。在“文革”前期,她同样作为当权派被揪了
出来,当街YX示众,与“五类分子”胡玉音、“秦癫子”一道,这是她决不情愿的,她
本人遭难并没有激发她对别人的同情。时间不长,她就被结合进“文革”领导班子,重
新当上了县委常委,公社革委会主任,坐着吉普车来到了芙蓉镇。这一笔有点狠,揭示
了有人始终是“不倒翁”,一直处于“整人”的位置上。“文革”结束之后,她碰巧遇
到劳改释放回来的“秦癫子”,此时她的“坐骑”已经改为一辆黑色轿车,正在准备赶
往省城结婚,依然是“一马当先”的派头。这个角色的失败在于,她除了是满口阶级斗
争词汇的极左女人,还是一个用当年的话来说是“作风不正派”的女人,暗示她之所以
往上爬是因为作风问题,这就很落俗套了。假如她恰恰是一个作风正派的女性呢?
《蓝风筝》(1991)把某种触角伸得更长。这部影片追随女主角陈树娟前后嫁了三个丈
夫的故事,以编年史的方式,展现了新中国社会从50年代到“文革”初期的颠簸道路,
讲述了普通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经受的风风雨雨。影片中胡同口第一次出现由公家打出
的横幅是“改造私营商业”;第一次宣读的《人民日报》社论是“进一步做好对私营工
商业的改造工作”(街坊蓝太太在将自家的铺子交出去之后,仍然感到困惑和担心的是
为什么她们家的成分永远也改变不了);小小四合院第一次组织起来的学习文件是“中
国共产党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表明日期是1957年4月27日;第一次出现的大喇叭声音
是“整风运动”转向,宣布“有人借提意见向党发动攻击”;第一次批斗会的斗争对象
是学美术的学生陈树岩,第一次语气激烈、花花绿绿大字报是“击退右派分子的猖狂进
攻”之类。继而这个家庭一系列灾难就降临了。女主人公陈树娟的丈夫少龙因为开会时
上了一趟厕所回来,所有人看他的眼光便有了异样,几分钟之内他便被打成“右派”,
不久去农场劳改,不到一年死在那里;学美术的弟弟树岩被发配去了遥远的农村;当空
军的大哥目睹了部队宣布清理人员名单时,有人当场拔枪自杀,浓浓的鲜血淌了一地;
大哥的女朋友、部队文工团的“尖子”因为不喜欢陪首长跳舞,转业到了一家工厂在车
间干活,后来以“反革命分子”批捕,她自己一直搞不清楚到底犯了哪一条。实际上,
这个家庭诸多兄弟姐妹,在经历了反右之后,即男女老少拿铜锣到胡同口轰麻雀之前,
各自的命运大致定型。树娟的第二任丈夫李国栋死于营养不良。“文革”前夕她嫁了第
三任丈夫,他是一个住小楼的高级干部,风暴来临时他知道自己躲不过,烧毁有关文件
之后,拿出存折叫树娟娘儿俩离开他,不久在批斗中死去。树娟回来看望他,也被造反
派团团围住揪着头发,年幼的儿子被推倒在地。
“文革”在这部影片中只占了大约不到五分之一的篇幅,但是从前面所有积累起来的内
容来看,所谓“史无前例”的“壮举”就显得不难理解和能够理解了。这部影片以此前
电影很少有过的冷峻口吻讲述这些不幸故事,尽量把它们弄得平淡,如同在岁月中被打
磨过的样子,在涉及历史运动的那些方面,基本上是中规中距的。不足的是,也许过于
追求一种不动声色的态度,因而忽略了所有的磨难在人物内心留下的痕迹,吕丽萍扮演
的女主角通情达理有余,内心咀嚼不够,看不出来所有这些磨难如何沉淀到她的性格或
者精神气质中去,形成她看待世事人生的某种眼光。贯穿影片始终的那个童声,给沉重
的历史无端添了一道不相称的稚气,以童心与历史对峙,以单纯驱散历史的浑浊,也是
一种“文艺腔”。该影片从来没有在国内上演过,因为有香港和日本资金投入,曾经以
日本影片的名义参加东京电影节,中国代表团为此退出该电影节。该片在国内遭到禁止
,但是该片获第六届东京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最佳女演员奖。
与《蓝风筝》一样,《霸王别姬》(1993)也是以编年史的眼光,将故事延伸到了“文
革”时期。与所有其他影片不一样的是,这部影片作为切入点的是:“当前开展的无产
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的灵魂的大革命”(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报的画
外音 “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表明这种灵魂革命的,是多年相濡以沫的
人们之间互相揭发、互相践踏。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面前,段小楼开始不顾一切地揭发程
蝶衣,暗示程与大戏阀袁世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而他们从小一起学戏受苦,“成角
”之后是扮演霸王和虞姬的多年搭档,尤其是后者始终深爱着前者。这给程蝶衣带来重
创和巨大刺激,他继而失去理智地痛骂段小楼的妻子菊仙,把他对师兄多年的爱转变为
对于这个女人的仇恨,导致菊仙自杀。而为什么要这么做,此前是有过铺垫的:最早段
小楼受审,审问者为曾经是程蝶衣徒弟的小四,小四从容地拿捏着段的妻子菊仙曾经是
妓女这个事实。但比这个更加刺激的,是从前戏园子老板那爷在一旁揭发段小楼,说他
在解放军进城时说过不合适的话,这个举动暗示当前的残酷现实是——不是革他人的命
,就是被他人革命。因此,在这部影片中,“战争”不仅发生在大街上,尤其在心灵深
处;不仅在批斗会上,而且在血肉相联的人们之间;“敌人”不是从天而降,而是早就
睡在身边(小四也是被这些师兄们“捂大的”)。亲人反目,朋友成仇,这样的表述比
较深刻地触及了“文革”的“精神面貌”,揭示了它的内在伤害。此前的影片中偶尔有
过受蒙蔽的造反派经过一系列事件终于觉悟,如《巴山夜雨》中张瑜扮演的押送者女造
反派,《苦难的心》中那个马虎出事被坏人利用的女护士,但是一个正常的人(好人)
如何转变成一个面目狰狞的人,只是在这部影片中得到了一定的体现。
与《芙蓉镇》一样不能免俗的是,造反派小四是作为有着明显的个人道德、人格缺陷的
人物加以表现的,他之所以要整掉师父程蝶衣,是出于想替代师父的个人野心;同样,
程蝶衣为什么要揭发菊仙,也是身为同性恋的他视这个女性为自己与师兄段小楼之间的
障碍,这样一来实际上就把“文革”根置于一些个人原因乃至性的原因之中,是对于这
场“革命”的严重缩减和扭曲。不管是段小楼、程蝶衣还是菊仙,包括小四在内,他们
始终对革命话语一窍不通,没有弄懂革命词汇的含义,而只是耿耿于怀于从前的恩恩怨
怨、是是非非,在历史的剧烈变动面前,他们仿佛从来是无辜的(innocent),这仍然
取了一个比较外在的、旁观者的立场。

消解、时尚以及怀旧

 

1981年由白桦创作的电影剧本《苦恋》遭到公开批判,依据该剧本拍成的影片《太阳与
人》(长春电影制片厂)被禁止,令人们触碰到了某个界限,本来雄心勃勃进行着的反
思脚步受挫,继而放慢。1983年“反精神污染”,1984年、1985年分别各有一部影片与
“文革”有关(《爬满青藤的小屋》(1984)《小巷风流》(1985)。1986年“批资产
阶级自由化”,该年有一部影片涉及了“文革”,这便是由峨嵋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残
照》,农村题材的。同样,1987年也只有一部影片涉及了“文革”,而且只是象征性地
加以暗示,即黄蜀芹导演的《人?鬼?情》,其中“文革”这一段主人公秋芸站在凳子上
,一只手抓了一把红色油彩,另一只手抓了一把黑色油彩,在一个狭窄的小屋子里,站
在椅子上尖锐地喊叫,将痛苦的身影投在灰暗的墙壁上,继而“文革”这一页就翻过去
了。1988年全年一共拍摄了153部影片[1],如果不算知青题材的《棋王》,那么可以说
没有一部是与“文革”有关的,至少可以说没有一部影片与我们这里讨论的内容有关。1
989年有一部类型片《黑楼孤魂》涉及了“文革”,但那完全不是反思性的,那段历史仅
仅是其中的商业元素(恐怖)。90年代之后,涉及“文革”的影片变得寥寥无几,已经
不能期待一年中起码有一部与“文革”有关的影片出世。发生变化的不仅在数目上,而
且对于“文革”的态度、立场也明显不同。总体上来说,反思的因素明显减弱,甚至荡
然无存。

紧接着田壮壮、陈凯歌之后,张艺谋执导了影片《活着》(1994年),一般人们习惯将
这三部影片相提并论,但其实它们的志趣各异。在有关“文革”的叙事方面,比较起来
,《蓝风筝》更宁愿采用历史的眼光,《霸王别姬》更宁愿采取内在的、精神的眼光,
而《活着》则采取了所谓卑微的“小人物”的眼光。但是这里的“小人物”视点并不是
如同俄罗斯作家眼中那种深切感人的立场,相反,《活着》中的“小人物”恰恰拒绝任
何一种深切性的东西,努力避免拥有某种深度。尽管从拍摄手法上来说,《活着》试图
接近一种纪录片的风格,但是基本叙事却更加接近一种叫做“剧”的东西,即其中的“
悲欢离合”与其说接近历史事实,不如说接近一种剧情上的安排——意外、巧合、出人
意表的转折起落,这些安排主要是为了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挑逗人们的好奇心,而并不
需要考虑历史事实,不需要对于历史有一种尊重和深切的心情。

当镇长来到主人公福贵家,对他说那些皮影戏保不住了需要烧掉时,同时引出给福贵的
哑巴女儿说对象的话题,对方是“县城里拿工资的工人,在城里头,大小也是个组织的
头子”。因此,这部影片中的“文革”,主要是与这位“组织的头子”有关,他叫王二
喜,所谓戏剧性也集中在他身上。作为造反派,他生得既膀大腰圆,又松松垮垮;整日
肩戴袖章,头顶旧军帽,却是个瘸子,当然“急起来也跑”。当他带领几位工友在“下
定决心”的歌曲声中,横排行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人知道他要去往何方,万一是去武斗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福贵夫妇在街上布店里听人说有造反派正在他们家“搭梯子上房”
,他们有理由表示忧心忡忡。

但他其实给未来的丈母娘家粉刷墙壁去了。他给这个破旧小院的照壁上画了一张毛主席
像,在院墙上新刷了几条标语:“工人阶级领导一切”和“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
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他是一个革命中的美学家
。“工厂里的毛主席像都是他画的”,干完活围住小桌吃茶的工友们补充介绍道。造反
派不去造反,带人来给自家丈母娘家干活,假公济私,这个带有放肆色彩的细节,同时
也消解了“文革”的任何实质意义,包括它的严肃性和严酷性。

“好戏连台”还在于:当王二喜的妻子凤霞在医院里生孩子,医院已经被年轻的红卫兵
护士接管,王二喜再次显示了他的灵活头脑:他运用手中的权力,借批斗为名,从牛棚
里弄来了原妇产科主任王教授,将他挂着牌子从大街上一路押来,同时说服医院的造反
派是为了让他在现场接受教育。但是发现他三天没有吃饭,饿得没有力气了,于是王二
喜的丈人福贵上街买来了七个馒头,教授一口气全吃了,噎得喘不上气来,又给他喝水
。等到凤霞的孩子落地之后真的出事,这位教授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人们将歪着头的他
拖进手术室,他完全不起任何作用,最终凤霞因为产后大出血而身亡。其间一连串意想
不到的安排,有惊有险,令观众大饱眼福。但是将凤霞的死亡与教授的滑稽表现相联系
,大大减弱了前者的悲剧性,死亡因此也成了一桩可以被嘲弄的滑稽的事情(福贵在凤
霞的坟上继续谈论七个馒头加了水就成了49个馒头可以作为旁证);同时,以这样的方
式表现教授,是将他进一步推进受屈辱的境地之中,不同于别人施加的羞辱,这回是教
授本人自我羞辱。这样的做法称之为“‘文革’遗风”也未尝不可。当年有过一部影片
叫做《《苦恼人的笑》,其中一位教授在羞辱之中,将一只肛门用的温度计插进自己嘴
中,拍摄于1979年的这部影片对于这个细节是持不能接受的批判态度的。

在大字报已经铺天盖地的时候,身为镇长还能够前来替凤霞说亲并亲自主持凤霞的婚礼
,他居然也带着“造反派”的袖章,这是不太可能的。县委书记春生也前来祝贺王二喜
与凤霞,送来了带镜框的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画像,这也不太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这部
影片是第一次将有关“文革”的那些明显标志,当作某种商业或者时尚元素来加以使用
。王二喜相亲时带来的礼物是包在手绢里的几枚毛主席像章和一套《毛选》四卷。而表
明凤霞春心萌动的,是她独自在屋里带上军帽和穿上军装、扎上皮带。他二人拍结婚照
那场戏着实渲染了一番,新娘新郎一概红卫兵装束,只是多了胸前的红花,哑女凤霞头
戴军帽,身着褪了色军装(旧军装而不是新的,这在当时很不容易弄到),那上面别着
毛主席像章。在自家院子里面,有人弄来了照相背景用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最后包
括父母大人在内,四人都将《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前,照了一张全家福。影片中用了一
些最著名的“文革”歌曲,制造一种喧闹、喧哗的气氛,从“造反有理”、“下定决心
”、“大海航行靠舵手”到“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毛主席的话儿要记在心”
等,但是所有这些与整个情节、人物的精神状态没有内在关联,这些“小人物”在历史
的沉浮中包括在“文革”中始终是各过各的小日子,各人算自己的进账。对于他们来说
,正如影片的片名所表明,“活着”便是一切,便是胜利,而不问为什么活着,人活着
有什么尊严与意义。

《阳光灿烂的日子》(1993)涉及70年代初期某个青少年小圈子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
,可以把这个小圈子生活看作“文革”社会中的亚文化范围。在当时严密控制的社会条
件下,如何出现亚文化现象?只有到当时严格的等级制社会制度中去寻找原因。在有人
说错一句话就要人头落地的情况下,在任何涉嫌“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就要被严格取消
的情况下,存在着一个被保护的小圈子,恰恰流行起用当时的眼光看来是“无聊”、“
腐朽”、“堕落”的生活方式。当年是北师大女附中学生的叶维丽教授在她的回忆中谈
及了她当时感到的惊讶:当1966年年底,最初造反的红卫兵串联回来,发现革命的目标
已经转向自己的父母时,这些人变得改头换面,他们不再满足于朴素的旧军装,而开始
“奇装异服”起来:女孩披上长长的羊毛围巾,男孩有着皮毛、质地很好的靴子和保养
得很好的军用羊毛大衣。叶维丽分析,展示这些与社会地位有关的东西,与这些人的特
权感受到威胁因而需要补偿有关,这些人中军队干部子女是突出的一群人[2]。

主人公马小军除了上课之外,还要学习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造酒、做芝麻酱与小提琴
,这在当时叫做“开门办学”。他本人更是把自己的“门”开得大大的,他以“坏孩子
”自居,与其他坏孩子为伍,烦闷、无聊、四处闲逛、无所事事,他的母亲责骂他“搬
进牢里好了”。“坏”是他的特权,他能“坏”正是他的力量所在。因为无师自通地掌
握了开锁技术,他便溜进各种各样的家庭,参观人们的内室,隐蔽在等级制度里面的神
秘感对他来说根本不存在,他本来是这个阶层中的一员,洞悉这个阶层的内幕和它败絮
的一面。他与朋友之间议论对方父亲的“作风”问题,与高级首长一起观看“毒性很大
”的外国电影,目睹和身受因父亲常年不在家而造成母亲的极端孤独和歇斯底里,这些
都给他打开了朝向放纵的天地,暴力举动永远是他最为手边的事情。对女性的幻想和幻
想式的占有,则是其中最为刺激的一部分,16岁的他学着兄长们的样,在路上拦着女孩
搭讪,用当时流行的话叫做“拍婆子”。当然,他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在与女性的交往
中他甚至显得漫不经心,只有当他的位置被别人觊觑时他才感到事情严重。在这个意义
上,他是坏孩子里面的一个好孩子,仅此而已。他乱七八糟的头脑中(关于“中苏开战
”、“保尔”与“冬妮娅”、“鬼子进村”)其实并没有一条具有真正的危险,对他们
来说,真正声势浩大的莫过于去“老莫”搓一顿,虚张声势、声厉内荏是这些人的共性
。当他们这一小伙人与另一拨两军对阵、剑拔弩张,却一瞬间在几位“大人物”的握手
言欢中变得烟消云散,所有的人对于这个被玩弄的处境感到无比欣喜若狂:“和了!”
在象征着权势的场所,双方举行了盛大欢宴。

在很大程度上,可以把这样一个“亚文化”区域,看作是当时主流文化的一个“注释”
,是处于这个等级制度上层的“内部装修”,它与主流文化之间有着拉康所说的“镜像
关系”。这部影片的导演姜文对于影像有着天才般的直觉,运用强烈有力的视觉形象完
整地保留了当时的生活气息,但是总的来说,这部完成于二十年之后的影片与它的原小
说作者一样,缺少对于这种生活方式和状态的反思,马小军的精神特质在于他是一个无
辜者,他一派天真无邪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那是因为他神气活现地贴在所有现存事物
的脊背之上,游弋于当下环境这个卵巢之中,寄生于现存秩序的蛋壳之内,浑水摸鱼,
无忧无虑,自命不凡和自鸣得意,像这个社会腹腔中的一节盲肠。因而哪怕他自己的行
为多么自相矛盾,古怪反常,漏洞百出,他始终露着婴儿般灿烂纯洁的微笑,这才是全
部事情的真正可怕之处。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其实是做给别人看的,是给予自身的辩护
词,是坚持自己有理、拒绝反思。所谓“阳光灿烂的日子”,其实是“幽深的、没有阳
光的日子”。影片中使用大量抒情音乐(包括抒情的“文革”歌曲,比如“远飞的大雁
”),使得这种混乱、盲目得以“下载”落地,即加以肯定和接受下来。

由第五代摄影师顾长卫导演的《孔雀》(2004)获得了不少好评,并赢得了柏林电影节
银熊奖。故事发生的时期泛称“70年代”,这是一个富有意义的信息,即影片制作者并
不打算关心这个年代的十个年头之间,怎样的变化和发展,所有凸凹不平的差别都被压
缩成一个叫做“70年代”的平面,它是一段往日的时光,是缅怀和追忆的对象。“很多
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得,70年代的夏天,我们一家五口一齐在走廊吃晚饭的情景。
那时候,父母的身体还那么好,我们姊妹三个还那么年轻”,影片是这样通过剧中人物
的怀念口吻开始的。

表明当年政治气氛的,只有影片开始最初的一点画外音:全家人围住一张小桌子吃饭,
楼下响起并不很清晰的呼喊口号的声音,并伴有依稀可以辨认的锣鼓声,母亲将头伸出
去张望了一眼,看不出有什么东西吸引住她,于是她很快放弃了,回过头来吃饭。而其
余四人除了小弟弟有一点动静,父亲及两个成年孩子,仿佛没有听见一样,一点也不曾
为外界的声浪所干扰,始终埋头吃饭。当然,这也可以理解为“文革”后期,人们对于
政治已经厌倦了,他们不再关心周围环境发生了什么,认为它们都与自己无关。但是如
果结合当时的实际情况,这部影片发生的年代,与本文开头分析的那些“你死我活”的
影片正好处于同期,而后者实际上是当年的同步产物,所以更令人相信那更加符合人们
对于自己身处环境的认知。要想不与政治发生关系,即使是对于普通人,也要再过若干
年之后,主要应是进入90年代之后。这之后如同哈维尔所指出的,不问政治是得到某种
鼓励的。

将政治从日常生活中“掏空”、“流失”或者“蒸发”(罗兰?巴尔特语),将这种被过
滤过的现实变得如同“自然”本身一样,是这部电影的重要策略。如果沿着有关“文革
”年代的影片一路看下来,观看这部影片时会感觉明显的不安,会觉得什么地方有不对
头。细想起来,首先是那些街道。这个中原小城的街道上居然没有任何标志,既没有“
文革”时期到处悬挂着的大标语、大字报或者张贴的口号,当然也没有改革开放之后铺
天盖地出现的商业广告、各种商店的醒目招牌,一个没有文字的街道是一个彻底无声无
息的街道,就像一个人瞎了眼睛或者有眼睛没有眉毛一样,这种情况有些令人惊怵和讶
异,不免再度令人想起这是一个“被占领”的城市。但这回不是被“他们”占领,而是
出于人们自己的需要或者自律,是来自不同方向上的两只手扼住了某些东西的喉咙,紧
紧地摁住它们不让它们出声。在打出字幕之前,影片有一个小城的全景镜头,在一条街
道上风雨飘摇中挂着一条“消灭蚊蝇,人人有责”横幅标语,仔细才能辨认,这是一个
制造某种模糊和混乱的信息。

回到所谓“日常生活”之后,人们做什么?在形容“欢迎和支持这种转向私人领域的能
量输出”时,哈维尔用了一个法语词汇——“小玩意”,即用各种看起来可爱的小东西
装饰自己的生活,借用这个眼光,可以说这部影片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它基
本上由“小玩意”构成,所谓“70年代”已经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它有着不同于今
天的当时的“时尚”:在院子里做煤球、在屋里做皮蛋、在走廊上做西红柿酱(一地的
盐水瓶),以及踩缝纫机、拉手风琴、缝被子、针灸(妈妈帮儿子)、缺少性知识、男
女关系上的捕风捉影等等,都是那个年代的标志产品,当然更为突出的是人们的服装,
风华正茂的“姐姐”永远是蓝色和灰色的咔叽布,灰色平绒鞋,弄得像是当年的时尚一
样。对比着今天的时尚,应该说,这一点已经脱离真实,只剩下蓝、灰色的说法,更像
是当年《参考消息》上外国人写中国人的文章中所说的,那是在北京或者知识程度比较
高的人们中间。而所有这些“小玩意”越显得真实,它们所遮蔽的当时社会真相越甚。

导演顾长卫谈过为什么挑选张静初扮演其中的主人公“姐姐”,是因为这个女孩身上有
一种70年代才具有的“纯净”气质,这个不安于平庸生活的姐姐也被当作了那个时代“
理想主义者”的化身。但是这是哪门子的“理想主义”!为了参军,小小年纪的她竟然
知道准备两瓶酒和两条香烟前往贿赂带兵的人,尽管没有得逞。如果说那是理想,那也
仅仅属于她个人逃离环境的“个人理想”,与那个年代与众人分享的崇高理想根本不搭
界,相反,正是后者所要摒弃的对象(个人奋斗)。为了博得别人的同情,姐姐竟然把
自己的胳臂抓出一道道红印,说那是自己家人打成那样,并主动提出要做人家的干女儿
(这在当时是“四旧”),她与干爸在一起也就是吃吃东西,看看电影,拉一点手风琴
及跳舞,他们之间并无任何精神交流。十分不真实还在于,这个“姐姐”自己用缝纫机
制作了一个巨大的降落伞,这在当时是不可能的,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布票[3]?而为了向
别人要回降落伞,姐姐居然脱下自己的裤子,这更加不能想象,那个年代女孩子的贞节
属于革命纯洁的一部分。

拍摄于2005年的《芳香之旅》,其中有关“文革”的篇幅占了影片大约5分之一,沉寂了
若干年之后的“文革”景象重新出现在电影中,这首先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那场涉及人
的“灵魂”的革命,在该部影片中已经完全转变成涉及人的“肉体”的革命:“文革”
之前60年代中期,主人公老崔已经是一个被毛主席接见过的劳模,但是在新婚之夜,他
与新娘做爱时不小心碰倒了满屋的毛主席石膏像其中的一只,半夜里夫妻俩吓得到院里
挖个坑将碎片深埋,从此之后老崔作为男人就不行了。即使这样,这部影片还是有一些
宽广道路可走,但是影片偏偏选择了一条最窄的路径,它要老崔继续在精神上做一个男
人,在精神上做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无视他已经遭受的损失。他愿意亲自开车接妻子的
前情人刘奋斗与妻子见上一面,结果车翻身残。妻子对此感慨不已,一劳永逸地原谅了
性无能的丈夫,变得心满意足。丈夫去世之后,她从街市上买回一张新的毛主席像挂在
墙上。影片的结尾是她给老崔上坟,坐在公共汽车里回想当年她与老崔以及刘奋斗在一
起的情景,脸上露出了总结性的幸福笑容。2006年2月份情人节那天这部影片在全国院线
上映,导演章家瑞(50年代末出生)有一个阐释:“我们是在对父母们做出的牺牲进行
怀念。”就这样,一对本该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夫妇,他们迟钝封闭的精神状
态以及“无性的婚姻”,变成了十分“自然”并需要讴歌的对象了。影片中有关文化大
革命的那些元素(红卫兵串连、露天电影、呼喊革命口号等),仅仅停留于“道听途说
”的水平,它们主要是作为“奇观”而出现的,同样缺少与人物性格的任何内在关联。
实际上,即使是身处“文革”大动荡中的老崔夫妇,对于周围发生的事情,也一概采取
不闻不问的态度。与《孔雀》中的主人公一样,他们有着对于“文革”的天然免疫力或
者“屏蔽”的能力。当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出现在老崔所开的公共汽车身上,老崔的直接
反应是用手撕下它们,不知是出于有意识还是下意识。在这个劳模头脑中,文化大革命
这件翻天覆地的大事整个被删掉了。影片中对于“文革”之前60年代的浪漫描绘,尤其
是反复使用那首“毛主席来到咱农庄”明快歌曲来造成欢快气氛,基本上是脱离历史的
。其实那是一个重新步入“阶级斗争”的时代,暴风骤雨的年代马上就要来临了。

 

[1]《中国影片大全1977—1994》,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
[2]“Growing Up in The People’s Republic”,Ye Weili with Ma Xiaodong
,Palgrave Macmillan ,2005。
[3]1989年在法国出品的影片《牛棚》,导演和编剧为从大陆出去的戴思杰(1954年生)
,其中有一个细节是,一位被关押的年轻人进城之后吃了太多的东西撑死了,这更像是
给法国人提供的耸人听闻的故事,因为那时候吃饭是需要粮票的。这部影片将“牛棚”
放在一个风景奇异优美的南方山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旅游度假或者休养的地方。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