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原创首发]小说半篇

 

2006920

冰蓉第一次带杨浦回家的那天,是侧着身子让杨浦自己先进客厅,她躲进了厕所,坐在小凳上翻了半天杂志,然后很响地放水。

出来时就看见母亲一脸不悦地在厨房理小菜,父亲神色凝重地陪杨浦坐着看电视。新闻联播刚开始。

冰蓉悄悄地坐在沙发上,也不说话,事不关已一般跟着看电视。

杨浦硬着头皮和冰蓉的父亲攀谈,说:“伯父平时喜欢看政治节目吧?”

冯父挑着眉:“何以见得?”

杨浦有点慌神,当着冰蓉的面,更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经历过五七干校、文革生活的前一辈们好象都比较热衷于政治的,我们单位上不少师傅都还有文革作风……”

话还没有说完就呆了,这不是说冯父也有文革之风么。果然冯父淡淡地说:“我不喜欢政治,我是画图的,能把工程图纸作得不出错就满足了。你还年轻,政治上倒有前途啊。”

冰蓉在旁边撇嘴:“他什么也不会,连政治什么意思都不懂。”

杨浦讪讪地笑:“是不懂,是不是很懂,以后伯父请多指教。”

冯父冷淡回应了几句,大家都不再说话,听电视里两个老东西千年一面不苟言笑地念读新闻稿,每一个人脸上都显出厌倦的表情来。

吃饭时,冯母只作了两个简陋的小菜,神色冷淡地招呼客人。平时家常都五六个菜,鸡鸭鱼肉的,冰蓉虽然对杨浦没有什么好感,但这样子,倒觉得抱歉。

杨浦受尽冷遇,面色愈恭。

饭手,冰蓉送杨浦出门,到楼下,杨浦就要她止步,冰蓉挺难过地说:“对不起呀,我说不让你来的。”

杨浦微笑说:“说什么呢,他们没有把我吃了嘛。我相信他们会喜欢上我的,你也会喜欢我的,因为,我喜欢你。”

冰蓉一听这个就恼:“什么喜欢呀爱呀,谁说你喜欢我我就必须喜欢你了!你只是我的同事!”

杨浦说:“现在同事,现在。”

冰蓉一顿脚,回身上楼。

刚一进门,就见父母双双坐在沙发上,严肃非常。

一见冰蓉,冯母一双眼睛就蓄上了泪水:“你真要气死我吗,你?”

冰蓉说:“我说没有男朋友,你不信,是你自己要看,我敢不带一个回来让你看?”

冯父肯定地说:“这个不行。”

冰蓉说:“我没有男朋友,如果一定要有,就这个。”

冯母说:“一定要换一个,你是白领,有身份,有经济收入,他有什么,他一个工人,朝不保夕,长得又那么……”

冯父颜色温和了一点,慢慢地说:“长得丑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小伙子浑浑噩噩的,你们将来没有前途。”

冰蓉本不喜欢杨浦,偏偏这次是他们逼自己带杨浦回来看,看了又不满意,这反而激发出她的叛逆个性来。平时温驯少语的冰蓉,冲父亲嚷:“什么前途?什么叫前途?当年你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你们有什么?现在不也什么都有了?”

冯父耐心地说:“年代不同了。你问什么叫前途,我给你举个例子。比如,如果他为人活络,至少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能够经常出差,可以携带家属,你也就可以跟着南下北上,多见世面。如果他只是个小工人,又不会混,你要出一次省都难,更不要提见识了。”

冰蓉傲然地仰着脸:“我为什么要沾他这样的光?我自己不会挣钱去旅游么?我自己就不能混个一官半职么?”

冯父象启发小学生:“你是女孩子,男女有别,女人是不容易的,只有依靠男人。”

退休工资并不比冯父少的冯母附和着点头,说:“李临风呢?你们怎么不来往了?我看那孩子挺好的,不多言不多语,说话却明白,人也长得儒雅美净,现在都快当副教授了吧?”

冰蓉恨恨地白了母亲一眼,跑回房间,很响地碰上了门。

冯母问到了她的痛处。

 

 

 

 

冰蓉是在高二的时候喜欢上李临风的。她自己皮肤粗黑,看惯了北方男孩的粗犷,在北方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随父母搬迁到南方后,南方男孩大多面皮白净情感细腻使她骤感不同。那个看分数论智商的时代,冰蓉读书非常认真,但总没有什么起色,对学习成绩好的同学自然崇敬,而李临风就是其中学习成绩最好的。每次家长会后,冯父都会向冰蓉打听李临风是个什么样的人,甚至断言这孩子将来有大出息,她就也跟着留意起李临风来。她并不明白自己怎么了,课上课下,眼光总要追随他的踪迹。其实李临风就是一个呆子,只知道看书,作题,成绩是相当漂亮的,对人事却一窍不通,说话极差,比女孩子还羞涩,而且晒太阳少的缘故,皮肤是白的象女孩子,毫无阳刚之气,南方的女孩都不喜欢这种男孩子,偏偏冰蓉从北方来,如看见一个朦胧的贾宝玉,处处都好。冰蓉隔三岔五地找他借作业本,向他请教习题,他无不依允,但作业只是作业,习题只是习题,从不多说什么,也不询问彼此家境。

高中正是精力旺盛的时期,别的同学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成群结队或成双成对地组织参加各种活动,聚会时基本没有他们的影子。冰蓉性格认真,一是一,二是二,不擅开玩笑,不会说笑话,每逢欢会,就拙嘴笨舌傻看别人,甚至对善于嬉笑的男生稍有微辞,男生本来并不喜欢亲近皮肤黝黑性格粗直的冰蓉,这样一来,大家也不爱跟她玩。而李临风自恃甚高,性格怪僻,对这种聚会深恶痛绝,认为他们浪费时间,空耗生命。往往,大多数同学都玩去了,教室里只有两个被遗弃的人安静地看书。

冰蓉隐秘地享受这种安静的时光。本来孤独的,由于看见还有一个孤独的影子,日子就容易得多。

高中毕业后,李临风果然考上了重点大学,远赴外省求学,冰蓉只考上本省一个普通学院。同学情因为分别反而浓厚起来,几年之中,互有信件往来。李临风上了大学后,课业骤轻,开始大量阅读各种书籍,如海绵吸水,感慨颇多,有时候激情勃发,会给冰蓉写长长的信一抒胸臆。冰蓉就把那些信看作是爱情的信物,她想,如果不爱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话呢?殊不知就有人只需要观众听众,甚至对着空气也能感怀。冰蓉对书没有兴趣,整个大学就简单地应付课业,平淡地把日子过完。实在寂寞不堪的时候,就去游泳。冰蓉游泳游得特别好,但皮肤也晒得越发地黑了。直到毕业后进厂参加工作,冰蓉都在心里装着李临风,虽有亲近的男性朋友,但从不越界,也不涉及男女情感。她是个感情上界线分明的女孩子。

冰蓉上班三年以后,或者说她等了李临风三年后,李临风分回本市,在某高校任教。令冰蓉痛苦的是,李临风没有提他们的爱情,甚至回避谈这个问题。同学隔三岔五就邀约聚会,这时的李临风也能和同学互相聊天,但从不和冰蓉单独相处。冰蓉抑郁难抒,再后来,大学高中的同学纷纷找到了伴侣,好坏都成了家,过上了世俗的日子,只留下冰蓉和李临风,都没有动静。大家都以为他们互相有意了,并尽可能往这方面搓合,但一直没有结果。冰蓉有意,临风无情。

岁月蹉跎,人间易老,冰蓉的婚事摆上了日程,父母参与进来。

其实这么些年,双方的父母也都察觉了,也乐意玉成其好,可李临风态度暧昧,虽然他没有别的女朋友,但始终不肯把和冰蓉的关系明朗化,一直以同学、普通朋友的态度来相处。冰蓉一个女孩子,无话可说,无计可施。每当她下决心不再想他的时候,又会回忆起过去同坐一张桌子上讲解习题的场景,就心软,然后又会想方设法去亲近他。但他们的关系始终无法明确下来。

直到有一次发生了一件事。

冰蓉时时会找李临风借书看,这也是一个来往的好借口。冰蓉对书并没有兴趣,但对书里面李临风的字迹有兴趣。李临风看书有个习惯,拿着笔边看边批,如果是他喜欢的书,批下的字能挤满书页中的空白,甚至还要夹上纸张来写。冰蓉最有兴趣的就是看李临风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觉得这些临时的小感想特别生动有趣,甚至有时候发痴了,自己另外搞个笔记本把李临风的议论抄录下来,还了书以后,还可以在自己的笔记本中继续欣赏他的感想。

李临风并不知道这个,爱情的天平严重地不平衡,所有的砝码几乎全压到冰蓉的心上。

有一天,冰蓉无意中在李临风那里拿了一本诗经,诗经里藏着不能让她看到的文字。

李临风知道冰蓉对诗歌古文没有兴趣,所以根本料不到她会拿这个书去看。

爱情是个古怪的东西,它能使爱着的一方为了取悦另一方而去喜欢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冰蓉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想弄懂李临风的一切。在这本破旧的诗经里,李临风作了一首《惜珍珠》:

云胡不喜?岂有他顾!

为有佳人,黝黑其肤。

相与无语,相晤无愉。

百岁之后,归于何居?

后面还附了一句感叹,岂不知她心意,她岂知我心意,唉。

冰蓉五雷轰顶。

冰蓉五官极美,但经常游泳,皮肤晒得很黑,同学都戏称冰蓉为“黑珍珠”。她料不到深沉自许的李临风竟会因为自己皮肤黑而如此对她。

自从看到这几句似通非通随心所欲的语句后,冰蓉从此再也没有去找李临风借书,李临风也没有感到奇怪,没有多问。对于不上心的人,谁能体会那么深呢?那本诗经一直随意地放在冰蓉的书柜里,没有归还,冰蓉每天回家,下意识总要看看那书还在不在。

当然在,她也并不去翻。

 

 

冰蓉迅速地瘦了,游泳时锻炼出来的结实的身体逐渐软弱细瘦下去,皮肤依然泛黑,但再不是健康的黝黑。她在厂里,从不迟到早退,象个准确的机器人,准确地做事,准确地吃饭,准确地上下班,没有哭泣,没有笑容。

不知道的人都认为她性格刻板乏味,冰蓉也自认为不会有人喜欢自己。直到杨浦出现。

杨浦是北方人,刚毕业进厂,分给冰蓉当学徒。也没有什么学的,就是机械电按钮,监视仪器,跟随几天就能独立操作。杨浦体形高大魅伟,但面容甚丑,脸上长满麻子和雀斑。从背面看,虎背熊腰,非常男人,一看正面,往往要吓人一跳。车间的工人粗野惯了,没多久,新鲜客气劲一过,就给杨浦叫出一个“丑大汉”的绰号,唯有冰蓉从不这样叫,一直叫杨浦杨浦。那杨浦也师傅师傅地叫着,恭恭敬敬地跟着,同事都开玩笑,说冰蓉有了保镖。

相处的时日一多,彼此了解也多了起来。冰蓉知道杨浦的家在北方的乡下,他身上还有许多朴实善良诚恳的气息,师徒相随,处得非常心安理得,说话也自然,完全没有和李临风相处时的紧张不安。杨浦知道冰蓉平淡无奇的生活经历也非常感叹,认为她多么顺利呀,完全就是一帆风顺,虽然男朋友吹了,但以师傅的能力肯定会找个更好的男朋友了。

因为冰蓉带着杨浦上班,所以下班时间也是一致的。稍久一点,杨浦就问师傅下班回去作什么呢。师傅什么也不作,看看电视,睡觉,然后再等下一天上班。再久一点,杨浦就说师傅我们出去玩吧,你喜欢玩什么。冰蓉先是拒绝。但回家看电视确实很枯燥,拒绝了几次之后,就和杨浦去看电影,或在街上小走,并没有新奇之处,但也没有不愉快的感觉。杨浦在街上经常要忍受别人诧异地打量他的目光,有时候会向冰蓉自嘲:“师傅,我是不是比尉迟恭还丑?”冰蓉就微笑:“这有什么嘛。”

杨浦比冰蓉小一岁,冰蓉却比杨浦小一个个头,时间久了,有时候走在一起,冰蓉看着杨浦高大的样子,不免会有异样的感觉,那感觉是跟李临风在一起时所没有的。李临风只是长得精致,并不高大,除了说话有力,身体几乎没有男人味,冰蓉更多只是怀旧,从精神上倾慕李临风。有一天过路口,杨浦牵住了冰蓉的手,冰蓉挣不开,又怕路人观望,只得由他握着,一过街来,生气地说:“你干嘛?我自己会走。”非常不安。杨浦不说话,只是微笑。

出去玩的次数多了,又没有别的朋友同行,冯家父母以为冰蓉有男朋友了,就要她带回来看。冰蓉说是车间里的徒弟,他们不信,一定要看,说,即使是徒弟吧,带回来看看,就看你的徒弟。冰蓉很为难,对杨浦说了这事,然后说:“反正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师徒,你放心。难为你了。”杨浦也窘,不得不仗义一点,同时劝说冰蓉:“师傅,你另外找一个男朋友吧,这个人不喜欢你,总还有真心喜欢你的人,你何必为一个无情的人耗损自己。”冰蓉说:“他对我肯定是有情的。你早点找个女朋友吧,到时候我作师傅的也高兴。”杨浦说:“找不到,也不找。我这么丑,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别人。”冰蓉说:“人不是因为丑才没人爱,是因为没人爱才丑。你不爱别人,别人怎么爱你?”杨浦就说:“我当然有我所爱……”冰蓉认定自己不会爱上杨浦这样粗糙的人,不敢再听下去。

杨浦本来是为帮忙冰蓉应付他父母的催逼。可这次见面,杨浦看到冰蓉的单纯,在父母面前可爱的任性,师傅的形象早去得远,完全是一个小女孩子的样,杨浦的心就变了。还没有下楼,就溢满了一腔的热烈的话想对冰蓉说,最后又被挡回来,只说得“我喜欢你”,并没有机会把心意表达出来。

杨浦忍着满腹的话,一夜没有睡着,次日上班,看见冰蓉也是一眼圈的暗黑,走近前强行张开双手要抱她,冰蓉大喊一声:“杨浦,上班了!”登记了数据,把表格扔给他,说:“照这样记。你要再胡来,我就走。”杨浦老老实实地接着登记数据,问:“走哪里去?”冰蓉说:“出国,永远不回来。反正我对这个城市厌倦透顶。”杨浦以为冰蓉说着玩,说:“出国那么容易么?你英语几级?”

冰蓉没有说话,拿着厂报继续看。厂报里有招聘启示,国外工厂需要国内廉价的劳动力,甚至文凭都不需要,只要会操作一些机械就行,而冰蓉恰好对这行非常熟悉。冰蓉一边看,一边想,眼睛涩涩的。

自第一次到冰蓉家后,杨浦几乎每天都送冰蓉回家,冰蓉每次阻拦,杨浦就说,师傅,我只想跟你多呆一会,没有事做,好无聊。建议冰蓉出去玩,冰蓉不去,就送上楼,跟冯家父母问声好,略坐坐,才走。冯家父母很不喜欢,甚至认为杨浦看中了他们的家当,一个穷小子,哼,冯父说。后来次数一多,时间一久,倒习惯下来,偶尔杨浦没有来,还要问怎么不见小杨呢?都把他当冰蓉的一个跟随小厮了,但谁也没有往结婚成家的事上想。

 

 

夏末秋初,游泳池里游人已经稀少。黄昏时分,进来两个人。

秋风萧瑟,碧波轻涌。

冰蓉穿着高中时的旧游泳衣,那么多年前的泳衣现在穿着竟然显大,她瘦了。杨浦有点窘,又兴奋,他本来装着小小的坏心肠,想看冰蓉的身体,但他看见冰蓉一脸镇静的表情,也坦然了。冰蓉象是一个游泳惯将,看见水池的表情就如一个孩子看见心爱的玩具,站在池边,回头向杨浦微笑说:“我下去啦。”扑通一声侧倒下去,水面激起低矮的水花,长条条的身子从前面露出头来,偏过来倒过去地往对面游去。

水湿花容,杨浦如看见一个仙女,在黄昏时分的垂柳下,水池边,对着自己妩媚地笑。呆了半晌,他飞身一跃,朝冰蓉游过去。

冰蓉激起更大的水花,向远处去。杨浦跟在后面,叫嚷着,我要抓着你。冰蓉仰躺在水面上,舒展地划动手臂,仿佛一块轻盈的泡沫在水面浮着,眼睛里却躺着泪水。她以为皮肤黑是因为游泳的缘故,已经三年多没有游泳了。杨浦看着觉得冰蓉极美,却不知她在流泪。他混乱地叫着:“师傅。冰蓉。”冰蓉象一条鱼,游到他身边,嘲笑说:“不行了么?是谁夸口要游十个来回呢?”两人一人一道,从中间开始比拼。游到第五个回合,杨浦见冰蓉还那么兴奋,不由得担心起来,故意讨饶:“师傅,我不行了,你厉害,我认输。”冰蓉也停下来,手扶着池边,喘着气作深地呼吸,回头看见杨浦呆呆地丑丑地看自己,神情有些异样,强笑着要打破这诡秘的氛围,说:“想当年!你怎么可能在游泳上超过我!”杨浦已涌身过来,带着强大的水流,把冰蓉抱住。冰蓉挣扎推搡,激起滚滚波涛。杨浦拿过冰蓉软弱的手,搭到自己肩后去,冰冷的水,火热的心,在冰蓉的耳边低喊:“师傅。”

冰蓉闭上了眼睛,又流出了眼泪,说:“杨浦,为什么没有人爱我?”杨浦热切地说:“师傅,冰蓉,我爱你,别哭,我,有我,我爱你。”

两个人磕磕碰碰地献出了笨拙的初吻。

回去的路上,冰蓉不说话,沉着脸,象杨浦欠了她的巨债。

到了冰蓉家楼下,杨浦叹着气,拉着冰蓉想挣脱的手,说:“我知道,我丑,配不上你,我工作不好,能力不强,身世低微,种种都不能中你父母的意,我为人笨拙老实,不会浪漫,不会说好听话,也不中你的意,冰蓉,我唯一能配得上你的,是我的心很真,我认定你了,这一生都会对你不离不弃,相伴到老。”

冰蓉心里极乱,胡乱地说:“你不会的,我不会的。”管自先跑回家,杨浦跟上楼来,叮嘱冰蓉吃一点药预防感冒,说是很久不下水,刚才游泳太累,不要着凉。唠唠叨叨的,全是细碎琐屑的小话。冰蓉不耐烦地吼,不要你管,你算谁。

冯家父母现在倒觉得女儿过份,说人家小杨也是好心好意,你怎么这样。似乎他们已否认最初的观感,把杨浦当作了女婿。

杨浦一走,冰蓉就给高中时的女同学打电话,同学多年,都知道她的心事,不用她问,女同学就告诉他,李临风不知道什么原因,仍然没有女朋友,尽管都老大不小的了,也没有急的样子。

放下电话,冰蓉抱着枕头,埋头大哭。

 

 

冰蓉真的报了名去应聘。她只以高中生的身份报名,前去当一名技工。

工作简单,薪水却相当于国内十倍,只要干得两三年,足可存一笔钱买一套房子。而在国内做工,苦干一生也不一定能买十个平方的住处。这是最结实的理由,父母当然支持,冯父还鼓励她说:“年轻时候就是要肯苦干,年轻时候不干,老了就更没希望。”

冯母就想得多一点,愁烦地说:“小杨怎么办呢?要不,你们结婚了你再走吧?”冰蓉心里就是想躲开杨浦,哪里肯依。冯母说:“这样的小伙子很难得,你不给人家一点想头,将来变了你可要后悔。”冰蓉强横地说:“他要是变了就不是真心,不是真心又有什么意思?他爱怎样怎样,随缘罢了。”

冰蓉的心象浮萍一样漂着,并不自知要靠到哪里。只是每一想到李临风若有情若无情的冷酷,杨浦亦步亦趋的热情,心里就十分难过,她原本不爱想事,遇此难关,只想躲开了事。

杨浦知道的时候,人已招满,他想跟去也不成了。他说:“师傅,你要撇开我,也不用跑这么远。如果你真不喜欢我,我也不会纠缠你。”冰蓉说:“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挣钱。”杨浦说:“挣钱有什么用?钱那么重要么?我那么不重要么?”冰蓉这时候象一个杀手,冷酷极了:“钱不重要,那你为什么成天还想着怎么挣大钱?你只是我的同事,徒弟,你重要不重要跟我有什么关系。”杨浦听了这话伤心:“好,好,你到那边可不要想我!”冰蓉竟突口而出:“你以为你很美么?我为什么要想你!”杨浦不说话,转身走了。

两人几天没有说话,杨浦上班就上班,做事就做事,下班再也没有师傅前师傅后地跟着冰蓉。过了没三天,杨浦已抑制不住难过,老在街上乱走,几乎把以前和冰蓉走过的地方全走了一遍,这天黄昏,走来走去竟走到游泳池来。

他从外面的梯级缓缓地走上去,心情沮丧,步履分外沉重,坐在台阶上,看着池外秋意渐浓的树林里柳树憔悴下来,都快要凋零了,象自己的心境。杨浦就抱着膝,眯了眼,伏在手上发呆。直坐到天黑,游泳池的灯也亮了,闪闪的水面,一个人也没有。要走的时候,杨浦回想着冰蓉回头一笑侧身跃水的情景,心里难过已极,眼睛迟缓地扫着整个泳池,回想比赛时的情景,正没精神没滋味,忽然就睁大了眼,那天和冰蓉接吻的池边似乎有个人影,杨浦的心狂跳起来,几乎没有想,拔脚就走。

正是冰蓉在那里坐着。杨浦看见她的时候,只见她流泪的眼波象水波一样闪光,抬头看见杨浦,跳起来就要走。杨浦不说话,拦腰将冰蓉抱住,冰蓉叫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杨浦就把冰蓉压倒在泳池边,嘴伸了过去,手也伸了过去。

冰蓉渐渐软下来。

两人往回走,走过两条街,才开口说话。

冰蓉一开口,仍然是旧话:“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知道我不爱你。”

杨浦肯定地说:“你爱我。”

冰蓉说:“不,我爱李临风。我永远爱他!”

杨浦固执地说:“那是假的,你爱的是我,对我才是真的。”

冰蓉还是不肯松口,说:“什么是爱?你凭什么要求我爱你?你凭什么爱我?”

杨浦呆了一阵,忍不住伤心:“冰蓉,你都要走了。我是真心的,除了你,没有别人,也不会有别人。”

冰蓉说:“爱有没有!反正,我跟你没有关系。”

杨浦说:“冰蓉,你会想我的。我等你,回来,我们结婚,我们一生都在一起,我爱你,你将来才会知道我怎样爱你!”

冰蓉说:“你烦不烦呢,一个男人,爱字不离口,人活一生就为这个吗?爱是轻易说出来的吗?”

杨浦坚持着:“你要想我了,一定要告诉我。你要我怎么,一定要说。你……”

冰蓉愤愤地跑了。

李临风从不说爱字,冰蓉就不喜欢老听见这个词。

 

 

冰蓉终去东南亚淘金了。

杨浦继续在厂里上班,每个周末都要去冯家看看,尝到空巢滋味的两老,看见杨浦坚持来看他们,非常欣慰。

刚去几个月,冰蓉经常打电话回来,思乡心切,语怏怏,常泣下。但她从不对杨浦说想他,只说想家。国内的三个人除了安慰,一筹莫展。

到了冬天,杨浦来向冯家父母告辞,说是辞职了,要去广州深圳找工作。冯父大惊,细问之下,原来杨浦思念冰蓉,又看她思乡难过,就要去东南边工作,以求得地理位置近一点,心理多一些安慰。

真要走的时候,冯父想了又想,推心置腹地对杨浦说,对珍儿的事,我也没有把握,你可要想清楚,值不值等,况且可能等不到,冰蓉不一定还回国,即使回国,谁知道变不变心,这样担误着你的大好青春,我们也于心不忍……

杨浦苦笑:“我认定了冰蓉,我相信人心是能被感动的。对我来说,想着她,等着她,就是我的快乐。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力,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离她近一点,让她多一点安慰。”

这些话传到冰蓉耳里,感恨交加。

冰蓉去的地方也是工厂,生活极其单调,在这样参禅修练的地方,她静心地和工友一起上班学习,几个来自国内的女孩子住在一块,慢慢熟悉后,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寂寞。冰蓉领了薪水,留下生活所需,全部寄回国内,并不关心父母如何安排。她出来的目的,本为躲避混乱的心事,原不为挣钱。她没有想到死心眼的自己遇到更死心眼的杨浦,有时候想念杨浦的温柔顺从,种种都好,有时候想着他丑陋的面容与懦弱的性格,却又不快。冰蓉更多的时候是想念李临风,她不知道李临风怎么样了,知道她出国后,会不会想念她?每想到李临风那首似诗非诗的句子,冰蓉心里就痛得无法呼吸。她想,李临风原来是嫌弃她皮肤黑,思想跟不上趟,那为什么他又不另外找一个女朋友呢?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美丽女子没有呢?她总怀疑李临风对自己怀着无可言说的深情,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去证明,时机不到,她唯有等待。

冰蓉无望地等待李临风的消息。杨浦无奈地等待冰蓉的消息。

杨浦在广州到处找工作,由于长相不雅,人又老实,四处碰壁,一直不得意,收入勉强糊口,什么也做不了。有一段时间,他都怀疑自己坚持不下去了,打电话:“冰蓉,你想我不想?”冰蓉仍然说不想。杨浦不说话,沉默着。冰蓉忍不住问:“你怎么了?”杨浦就有点呜咽,说:“你不想我,我就一无所有。”冰蓉偏还笑:“那我想你又能怎么?”杨浦激动地说:“你想我,我就拥有全世界!”冰蓉说:“那就算我想你吧。”杨浦装作不理解她的勉强情绪:“真想我么?真的么?”冰蓉正色说:“当然会想,你当我是木头人么?”杨浦冲着话筒喊:“冰蓉!冰蓉!你爱我么?”冰蓉嗔怪地说:“不要得寸进尺。”杨浦容光焕发,重振山河。

到了冬季,杨浦在一个商场找到电器货运的工作,原本搞理工的,很快又学会维修,送货时肯下力,递票收款什么的也细心负责,人又诚实,经理就把这可爱的丑大汉高薪留下来,说杨浦以一当十。

春节的时候,冰蓉也不回国,杨浦惦着冯家父母过年冷清,专门请了假回来相陪。感动得冯家二老不停提醒他也要给自己的父母寄钱寄物。杨浦一一答应,说,冰蓉肯定想回来陪你们,但她回不来,如果知道我陪着你们,她一定会感觉好一点。

冰蓉听说杨浦这样,倒责怪他:“你不要真把冯家当成你的家了。”

杨浦固执地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他对冰蓉说:“我问心去做。接受与否是你的自由,我真的爱你,即使看不见,摸不着;你将来回来的时候,如果不喜欢我这样,我一定不会缠你。”

冰蓉无话可说。(未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24 6:51:56编辑过]

以文会友,不以文,何以卒此日月?
倒........我不HD,我最不喜欢看美女配野兽的“浪漫”故事。
谢谢你留言.我帮他改一下名字.
老年人比小姑娘好哄啊,论长相、才学、交往能力,杨浦本来很招冯母厌烦,他只是忠实很像条狗(这里不含贬义),天天送女儿回家,冯母就觉得“这样的小伙子很难得”了,嘿嘿~~

回紫MM:“老年人比小姑娘好哄啊,论长相、才学、交往能力,杨浦本来很招冯母厌烦,他只是忠实很像条狗(这里不含贬义),天天送女儿回家,冯母就觉得“这样的小伙子很难得”了,嘿嘿~~”

是呀,狗本来就不该有贬义,现在想找一条狗哪有那么容易,人都退化成白眼狼了,小姑娘也没有那么难骗呀,喂熟就行了,

思念的时候日子特别漫长,睡一觉醒来常常又令人感到岁月匆匆,人生短暂。冰蓉极想回家,从最初想念李临风,想想杨浦,到后来完全就想念父母,每天下班回来,总幻想躺在父母身边的沙发里,即使什么也不做,话也不说,感受母亲的唠叨,父亲的烟味,只要有他们的气息就好。她甚至怕某一天回去,父母都不见了。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天,冰蓉的心从去年冬天走的时候覆上了雪,春天的时候随着季节开冻,到了夏天,荒草呼呼地长满心田。

虽然可以请假,但每个月薪水可观,父母认为请一天假也是巨大损失,就鼓励着她,一直捱到休假安排下来,可以回国。只是假期只有七天,海天相隔,干脆全坐了飞机,风尘仆仆地赶回家来。冯母非常心疼巨大的机票费,她认为冰蓉如果就在那厂里呆上七天不回来,这笔钱可以做多少的事呢。

冰蓉回到家,先窝在沙发上倦怠地呆了一两天,和父母的关系从刚见时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就开始给同学打电话,还能说话的都尽可能多说几句,就约着一起出去吃个饭。

吃饭这天,杨浦也从广州赶了回来,只是冰蓉清瘦的面颊和平淡的表情使他并没有感到多少欣喜,尽管这半年他的事业也有了长足的发展,但他面对冰蓉,仍然十分不自信,冰蓉挣的钱比他多许多倍,冰蓉心里想着的人比他强许多倍,这种种常使他气馁,然而,抱着冰蓉苗条结实的身子的感觉常常还在他手腕中滚动,冰蓉某些时候迷茫的表情也时时令他柔情满腹,特别是她没有省悟自己的爱到底在谁的身上了这点,使他想起来就心疼,也对李临风生气,这人也太不男人了,似乎冰蓉的青春虚度跟他没有关系似的。杨浦心里搁不下冰蓉,如果爱一个人会没有自尊,也就不要自尊了。

冰蓉被同学玩笑地惯以“归侨”的称呼,一起围坐在饭庄里,都是高中时的同学,只有杨浦是“外人”。大家都认为高中同学比大学同学的关系更铁实紧密,一帮只知道挣钱吃饭享福的庸人,没有大的理想,没有远的抱负,不知道自身没有激情,反认为大学时与同学关系散漫,无法交心。大家都想倾听冰蓉说国外有什么好,甚至可能的话彼此提携一下,偏偏冰蓉对那天堂的生活连讲述的兴趣都没有,懒懒回应几句,说没意思,就是挣钱,人成了挣钱机器,还不如在家里经常能和你们聚聚好。大家就说这就是差别,人家有钱挣着还厌倦,咱们满世界找钱找不着。冰蓉一改话少的习惯,不停地询问同学们别来的变化,越说越起劲,越听越有味,似乎每一个平常人的每一个细节变化都使她感情细胞产生了无限丰富的振动,大家越来越有兄弟姐妹一家亲的感觉。津津有味的聊天不一定有什么重大内容,往往就是这认真倾听与询问的情绪能空前地调动人说与听的兴味。李临风矜持地微笑,偶尔会说说和他的学生在一起的趣事,但除了冰蓉听着,别的人都没有在意,谁关心年轻人呀,谁还关心学生呀,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杨浦自然跟着冰蓉的兴趣也听李临风讲什么,不时附和一下。后来李临风倒详细地问冰蓉住的地方离使馆有多远,知道不知道使馆的路怎么走,认识不认识中国使馆的人,冰蓉一直没有注意,那厂里有专人办理这方面的事务,以为李临风是考较自己,有点窘。杨浦说:“李老师,这又不考试,知道那么多干嘛呀,知道不把挣的钱数错了就成,是不是?大家说是不是?”大家都起哄:“就是就是,李老师有职业病呀。”李临风一边应付大家的玩笑,一边慎重地叮嘱冰蓉要把这些搞清楚。如果换一个人问这些“无聊问题”,冰蓉也只说说就过了,偏偏这些话是李临风问的,她就非要搞清楚不可,痴情多是祸,偶尔也有福,后来这些问题的答案帮了冰蓉的大忙。

吃完饭,自然是冰蓉买单,归侨嘛,有的是钱。杨浦要去结帐,被冰蓉拦住了。大家在门口道别,话语热情,寒暄不尽,均感依依难舍。李临风走得最快,他跟杨浦握了握手,说:“你要保护好我们班的侨胞呀。我还有课,先走了。”然后向冰蓉挥挥手,骑着破旧的单车没入夜色中。

众人散尽,只有杨浦相跟着冰蓉,他们沿着河堤慢慢地走,冰蓉不时沉沉地叹气。杨浦先挑起了话头:“这李老师也真奇怪了,再有三两年也快三十了吧,怎么就不见他有女朋友哩?”

冰蓉心里其实恨着李临风一年多不见面,今晚见着仍然洒脱无碍,全是一般同学互相应答的话题,都没有稍微不同一点的内容,她请这场客落下个什么呢?虽然看到旧同学也欣慰,然总不见她暗自期许的因果出现,但恨归恨,此时听见杨浦话语里似有不敬嘲笑的情绪,就立刻反转了心情为李临风说话:“他那样的人,女朋友对他有什么用?何必一定要有女朋友呢?”杨浦说:“我看他也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多半是找不到女朋友。”冰蓉狠狠地白了杨浦一眼,放快脚步往前走,杨浦说:“再不然,他就是同志。”冰蓉一下停住了,回头望着杨浦,似没有听清楚他的话。杨浦说:“我在广州那边,见过不少的同志,他们……”话还没有说话,就被冰蓉打断了,冰蓉说:“这话你可不要乱说。李叔叔他们年纪大,听不得这个。”杨浦急切地:“你不要想他了,好不好?他那么冷血无情,你看看我,看着我,我才是真爱你的……”冰蓉厌恶地别过头:“又来了,我们见面才几个小时!”杨浦说:“我一直想你,感觉从来没有分开过。”

两人一路较着心劲,走了很久,竟步行着回到冯家。

冯家父母见到杨浦,竟喜上眉梢,小杨小杨地叫着,茶与水果铺了一桌。杨浦这半年虽然挣钱不多,但每一个月也给冯家父母寄上一份,完全象一个儿子,比儿子还儿子。对于从贫困的物质时代走过来的老年人们,钱就是粮,粮就是命,没有什么比物质的给予更能表达一个人的真心诚意。

几个人围着茶几,冰蓉卷着腿,抱着小熊,歪靠在沙发上不作声,听杨浦和父母聊工作中的成绩,上司的赏识,以及今后的打算,父母都夸小杨稳扎稳打,实在可靠,一边夸一边看冰蓉。冰蓉说:“小杨,谢谢你对我父母这么好。我已经订了机票,后天走。这次休假是厂里照顾初次出国,以后可能三年五年都没有假期了。”杨浦真心实意地说:“我也不全是为你,他们那么关心我,爱护我,我是自己实心实意地希望伯父母心情愉快,我能够做的不多,也只是这么一点小事。”说到这里,又在夜灯下,大家都朦胧地感动起来,全世界人人都相亲相爱。冰蓉硬着心肠说:“小杨,你在广州有合适的女孩子就处一个吧,这样耽误下去不是个事,我有我的方向,你也应该有你的生活。”杨浦固执地坚持不改口:“如果你在那边能有新的男朋友,我为你高兴,祝福你;但我要等你,不管你怎样,只要有一线希望,我绝不放弃。”冰蓉气恼地说:“你怎么拧不清呢你!我有没有男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没有男朋友并不表示我就要嫁给你呀。”说着说着就生气,趿了拖鞋跑回房间关上了门。冯母说小杨别介意,冰蓉就这样,小孩子,小时候没吃过苦,不懂事。杨浦强笑着说,哪儿能生气呢,怪我自己不会说话,老让她不痛快。说着站起来就要走。冯母说那晚上你住哪儿呢?杨浦说住宾馆去。冯母就挽留,说,不管你们将来如何,现在我们的感情至少比得上亲戚朋友,再说你是专门来看冰蓉的,怎么能住外面去呢。

是夜杨浦和冯父同榻而眠。整夜崩紧身子,不敢轻举妄动,比什么都累。

冰蓉自然和冯母同睡,一直不肯说话,怕冯母再一次挑到李临风这个话题。偏偏冯母倒象忘了世界上还有李临风这号人物,试探着从其他话题入手,一心想说服冰蓉接受杨浦。冰蓉郁闷地说:“不是我不肯接受他,确实是喜欢不上来。”冯母温和地说:“当然你自己拿主意,我们作父母的也不能干涉你,婚姻自由,恋爱自主,不过,杨浦这孩子实诚,以后挣钱也会全部拿给你管,也不会在外面乱来,你跟他不会吃亏的。”冰蓉听多了,不耐烦,反诘母亲:“什么叫亏?什么叫不亏?我能管他的钱我就不亏?他不乱来我就不亏?我为什么要管他的钱?他乱来不乱来与我何关?仅仅忠实就是婚姻的全部吗?这事能这么勉强吗?”冯母睁大了眼睛:“还要怎样?还要怎样?”冰蓉收敛了狂躁,沮丧地说:“不要怎样了,我只想一个人过。”冯母小心翼翼地说:“你都这么大了,总得……”冰蓉又躁了:“总得挂个号是不是?总得有个对象是不是?为什么一定要有?有就那么好?没有就那么不好?”冯母吓坏了,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妈不是逼你,你不要急,谁能勉强你呢,你是自由的。”冰蓉愤然道:“你和爸爸总想以你们的思路说服我,让我按照你们的意思为人行事,这是什么自由?你们没有使用暴力强行嫁我,可是你们这种看不见的暴力比那有形的暴力更可怕,为什么一定要我按照你们认可的方式去活着呢!他杨浦爱怎样怎样,反正我早已是在家的人出家的心。”

第二天冰蓉醒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昨晚与母亲吵架的懊恼伤恨,一直赖着不想起床。后来听到父母都出去了,只有杨浦在客厅里看电视等她起床。冰蓉就躺在床上叫杨浦,杨浦。杨浦逡巡着扭开门进来,冰蓉衣衫整洁地站在窗前看对面人家的鸟笼,说,你来看,那家人的鹦鹉是不是爸爸的那只?杨浦凑过来,扬着丑丑的脸,伸长脖子看,说,象哩真象哩,但肯定不是,早上伯父走的时候掂着鸟笼的。冰蓉忽然地扭过杨浦朝着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真喜欢我?”杨浦喜极,连连点头。冰蓉不容置疑地说:“那你跟我上床。”杨浦的丑脸忽然涨潮,慌乱地回头乱看一气,说:“现在?现在么?”冰蓉说:“当然是现在,现在不好么?”杨浦说:“好,当然好,可是……”冰蓉冷冷地接过杨浦的话:“可是伯父伯母可能随时会回来,是不是?”杨浦受不过激,一把把冰蓉拦腰抱起来,拥着压到床上,想激动,粗喘,表现一个男人在床上应有的样子,但畏恐之心象冷水在头顶不停地浇灌,该有反应的地方迟迟没有反应。冰蓉装模作样的抱着杨浦的脖子,把天花板望了一会儿,转头望着窗外,那只鹦鹉正哑哑地说“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冰蓉就一下放开杨浦,茫然地坐起来。杨浦如蒙大赦,紫皮涨脸地呆坐了一会,无言地过客厅来倒茶。

冰蓉又到了新加坡,第二次去国,忍性锻炼了出来,除了初到打电话报平安,连续三个月都没有再和家里联系,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杨浦一边做事,一边心里慌慌的,如临世界末日。每次向冯家父母打电话问候,总不免问及冰蓉的近况,自然一次次地失望。人在失望难受的时候,最容易受到温情的侵袭。杨浦所在的公司销售部有个文员,女的,叫肖琦,单身,一个人带着儿子租房度日,也不容易,由于经常替杨浦下单,彼此的交情比公司其他职员好一点,看到杨浦本来丑陋的脸面因为不开心而更显得晦黯,就有点同情他,以一个经历人事的女人的理解力,虽然杨浦说的不多,她的理解也不会差得太远。

平时下班,杨浦回去总是看看专业书,想想经手的电器电路图,想那些原理,他并不是对这个特别有兴趣,但比较起来,强过看电视。有一天,杨浦想着冰蓉杳无音讯实在太无情了,但他连埋怨抱怨的话都不知道向谁说,心里灰暗得了无生趣,实在熬不过,想和人交往,就给肖琦的儿子买了个小抱熊,说要去看看小宝贝。

小宝贝已经上小学三年级,脖子上用红红的绳子挂着家门的钥匙,象一条没有摘脖绳的小狗。他们到家时,小家伙正伏在污渍斑斑的小几上写作业,叫杨铁丹,看见杨浦也不怕生,再看见杨浦手里给他买的抱熊,就大声讥笑起来:“杨叔叔,你玩女生的玩具!”杨浦也笑:“那男生应该玩什么?” 杨铁丹说:“冲锋枪呀,哒哒哒,机器人呀,哇哇哇,多过瘾!只有我妈妈那样软弱的女生才抱软熊。”肖琦笑着敲了敲儿子的脑袋,说:“快写你的作业,写完了我们出去吃饭。”故意骄傲地对杨浦说:“我儿子不赖吧?没有单亲家庭综合症吧?”杨浦略看看肖琦里外各一间的小房子,简陋的家具,全是实用的,没有一件奢侈用品,就坐下来,感慨地看着肖琦,说:“真是想不到呢,真想不到呢。”肖琦微笑:“想不到什么?”杨浦本来想说你给予我那么多关心,还以为你很富有很强大很有底气的,原来如此困窘贫乏,但这意思却说不出来,随手翻杨铁丹的书,意外地发现的小学课本已变利眼花缭乱,正文与习题几乎搞不拎清。

饭后,杨浦又陪杨铁丹下了会象棋,本不高明的棋艺却赢得小丹的惊呼:“杨叔叔你太棒了,你比我妈妈强十倍!你以后可要常来和我战斗!”杨浦十分喜爱这个爱说爱笑的小男孩,说:“象棋杀来杀去的,你妈妈是女生,女生喜欢温柔的游戏。”杨铁丹一边想棋一边满不在乎地说:“温柔的游戏有什么意思呀,我们班女生追歌星,一天唧唧歪歪的,她们还不许人说一句,臭美的很。啊,杨叔叔,我发现我们之间有一个秘密!”肖琦撇着嘴:“又装神秘,你们初见面不到两个小时呢,有什么秘密。”杨铁丹附着杨浦的耳朵低语几句,故意看着肖琦说:“这是悄悄话,不能说的呀。”杨浦笑着点头应诺。

平时小丹玩棋,肖琦总要让着他,宁肯牺牲自己一方,也不忍心吃他的棋子,杨铁丹虽然输了不高兴,但赢得不爽,这回遇到杨浦,毫不留情,完全没有把他当需要保护的小角色对待,小丹一边心痛地看着棋子一个接一个落到对方手里,一边感到痛快淋漓,把夸杨浦的话落变成贬自己的妈妈,说肖琦玩游戏一点男人气概也没有,不象杨叔叔这么痛快。

临走时,小丹再三叮咛杨叔叔要来下棋。肖琦送杨浦出来,走了一段,到底忍不住好奇,说:“丹丹刚才跟你说的是什么秘密呀?”杨浦忍不住微笑,说没有什么,你儿子很机灵。肖琦反而更好奇,杨浦说:“小丹说我们都姓杨呢。”肖琦脸一红,不再送了。

杨浦不知道,冰蓉开始迷恋上网了,她在网上搜家乡的消息轻而易举,随时能够了解父母生活的城市,对父母的思念便减轻了许多。有时候国内许多事,国人尚不知晓,她在外面已先知道了。后来她无意中搜到李临风学校的网站,发现李老师是网站上非常活跃的人,她象发现了古董,把许多沉沦已久的帖子翻出来看,凡是有李临风名字的地方能看到的都去看,她本以为能发现李临风感情的去向,然而整个网站的每一个角落她几乎踏遍了,看见的无不是一些专业课题的探讨,要不就是比较浅淡的政治观点,没有看见李临风对情感发表过任何谈论。他的情感始终是个谜,带累着冰蓉经常感到自己的情感地带一片空白。冰蓉悄悄地徜徉在李临风活动着的网络地带。有一天,冰蓉搜索一个小软件,无意中把李临风的名字作为关键字进行搜索,一搜之下,才发现世界上叫“李临风”的人无以计数,有高官有名流有倒霉蛋有普通人,冰蓉一时竟呆住了,她的潜意识中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世界上只有一个李临风,忽然冒出这么多来,似乎她心目中的李临风忽然有些崩溃不成形了。然而没事的时候,她仍然要搜出来看,后来搜自己,搜父母,搜杨浦,都发现这世界上重名重姓的人多得很。

偶尔冰蓉也跟车间的女工友们相约着出去玩,或逛街,或逛公园,这厂里中国人居多,大家又同源又同慨,倒也情投,然而终是走在别国的土地上,异乡人的感觉特别强烈,除了节假日照照相,买买衣服,一般谁也没有兴致上街,大多数时候都闷闷地呆在房间里,想心事,看书,上网。冰蓉不大跟人聊天,总感到随时要和她们分别,不能深交。人和人随时都要离分的,难道终生也不能有一个交心的人么?和谁相交呢?谁可以深交呢?有时候想着这些问题,冰蓉就感到茫然,特别是国内的两个男子,一个是她想把心交出去的,却传递不过去,一个把心交出来她却不肯接,人生总是这样阴差阳错。特别平静的时候也会怀疑,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那么两个人的存在?到底有没有自己的存在?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家?国?工友?这些,身外之物,身外之人,算什么呢,竟能折磨得自己逃亡一般生活在异国他乡来。

也不是逃亡,冰蓉安慰自己,是为了挣钱,挣钱的目的是回国后可以过上好一点的日子。父母也这么劝慰她。可青春的身体总有虚度的荒芜感,那种荒芜的漫延象长叉子的蛇舌,嗤嗤地冰冷地捅向自己的心脏,心累极的时候,就想投降了,嫁给杨浦,结婚成家生孩子,为吃为穿后半辈子。很奇怪的是,冰蓉最怀念的人是李临风,但她从没有想过要和他生活在一起。

事隔两周后,杨浦再次和杨铁丹下棋,这次他感到要赢杨铁丹不那么容易了,杨铁丹似乎每一步都算有后着,还好,棋局荡开之后,他又恢复为一个普通孩子的水平。杨浦想知道他跟谁学过,肖琦笑而不语,杨铁丹扬着一本棋谱说跟这上面学的。杨浦不信,说,你看得懂吗?肖琦说,丹丹这孩子好胜心强,天天缠着我跟他推演棋谱,要赢你呢。杨铁丹就说,杨叔叔,你和我妈妈师傅下一盘,我当裁判。果然把肖琦推过来坐下与杨浦对奕。

杨浦第一次与肖琦这么近地坐着,虽然杨铁丹笑呤呤地坐在一旁要看好戏,他还是能感受到肖琦激动的呼吸在丰满的胸怀上起伏,伴随着一股隐约的暗香袭扰过来,他的手禁不住有些颤抖。肖琦望着杨浦笑了一下,说,我先呀。杨浦说当然当然,心思全去到肖琦身上,棋子怎么行进,一点安排也没有。不一会儿,杨浦这方就明显处于劣势。杨铁丹本来以为妈妈弱一点,要帮忙的,这一来倒为杨浦急了,不停地出谋划策,要怎么怎么走。杨浦就依着杨铁丹的指点走,杨铁丹能指挥一个大人照着自己的意图行事,乐得不行,完全不懂两个大人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紧张。

三个人玩到很晚,肖琦叮嘱杨铁丹自己先睡觉,要送杨叔叔出去。

走到无人处,杨浦停了下来,叫肖琦别送了。肖琦说好,你走吧。杨浦转身就走。

肖琦正站着,惘然若失,忽然眼前一暗,已被杨浦拥在怀里。杨浦宽大的胸膛似乎冒着阵阵热气,单身汉体臭熏人,却令很久不曾亲近男性的肖琦感到晕眩。杨浦迟疑地试探着,不敢亲吻肖琦,肖琦以为杨浦羞涩,主动踮着脚尖吻了上去。杨浦就势搂紧肖琦的腰,两人在灯光微微的路上缠绵。良久。杨浦慢慢地放开肖琦,沉思了一阵,说:“对不起。”肖琦又惊又气:“为什么?”杨浦说:“我不该这样。我们是同事。”肖琦松了口气:“同事又怎么,现在不是同事。”杨浦说:“是同事。可是我喜欢你了。”肖琦不知道杨浦的耳边嗡嗡地响着冰蓉曾对他说过的话“我们只是同事”,现在他把这话赠送了出来。

这一晚杨浦和肖琦都是百感交集。杨浦很想拥有眼前的温柔,心里又惦记遥远的爱情。而肖琦已经开始反复思量和杨浦生活在一块的可能性,她善良地相信杨浦是喜欢杨铁丹的,他们三个人完全可能幸福美满快乐,况且,她想,他那么丑,另外找个女人也并不容易,而她自己是这样开朗乐观。

第二天下班,杨浦犹豫着想对肖琦说点什么,嚅嚅半天,终是说不出话。肖琦急了:“那你跟我去我家玩?”杨浦摇头。肖琦耐着性子问:“那是我跟你去你那儿?”杨浦说:“我那里有人同住的。”肖琦笑道:“什么事值这么为难,你回你的宿舍,我回我的家好了。”杨浦却又说:“不,你跟我去。”

肖琦不由自主就跟着杨浦去了他的宿舍里。都在一个公司谋职,同宿舍的人肖琦也认识,叫乌谖,平时关系还不错,然而他看见丑大汉也有了女人,本来又嫉妒杨浦薪水拿得高,勉强说了几句话,就鄙夷地躲出去。走了几步,又回来咚咚地敲门,伸个脑袋在门口暧昧地说:“丑大汉,我今晚在我二老婆那里值班,不回来了。”扬长而去的人想象着把杨浦气成了什么模样。肖琦就有点难过,说:“男人怎么都这样直白?”杨浦苦笑:“他今天看在你的面子上,还算客气了。”给肖琦搬过一把躺椅,自己垂着头坐在床沿,半晌才回过神来,说:“走,我们出去吃饭。”

这家小店里外两进,两人图清静,坐在里面的角落里,食物下肚,杨浦慢慢缓过精神气来,笑道:“难怪刚才没精神,饿的了。”肖琦微笑着。话音未落,就听得乌谖的声音在外面阴阳怪气地笑,看来他们已经来了一会,在等菜的间隙无聊地聊天,只听乌谖又说:“你说丑大汉的脸为什么要那么难看呢?肖琦面对他的时候怎么放眼睛呢?”另一个人说:“肖琦也没人要的,她还挑什么菜,有得吃就不错了。”两个人怪笑一阵,又嘀咕着:“这会肯定已经搞上了。”杨浦看着肖琦,再也吃不下去,肖琦看着杨浦,也慢慢地放下碗筷,伸出手去抚摸杨浦的手。杨浦就牵了肖琦的小手一起出来,直走到乌谖的桌前,那两人面前都倒了满满一杯啤酒,杨浦就拿起一杯,慢慢地往乌谖的头顶倒下。乌谖被杨浦动怒的丑脸上闪烁的凶光吓呆了,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啤酒沫沿着额头到下巴一路啪啪地开花,饭店的伙计看见这样子,也都悄悄地躲到一边偷看动静。肖琦拿起另一杯啤酒,直看着乌谖,一口气把满杯的啤酒灌下去。搞销售的人很多酒量都不小,但肖琦这男人式的喝法,却并不多见。杨浦倒完酒,咬着牙说:“今晚你不要回来。今后我无论听见谁说我和肖琦,全问你。”就象个英雄救美的大侠,带着肖琦昂然地离开小饭店。

肖琦本来想就回家,但看见杨浦沮丧得无以复加,心下不忍,一路送他回去,一路安慰不已,说些男人重才不重貌的话。杨浦始终不说话,握着肖琦的手不肯松开,象个无助的孩子。直到杨浦开门进去,坐在床沿,仍呆呆地垂着头,不肯松开肖琦的手。肖琦想掰开杨浦的手,杨浦忽然双手握住肖琦的双手,说:“肖琦?”肖琦摇摇头,说:“刚才乌谖最丑,你那么英气逼人,有谁能比。”杨浦痛苦地想起了冰蓉,说:“我知道我难看,但丑人就不能有爱吗?丑人就没人爱吗?丑人的爱就卑贱不值吗?”肖琦把杨浦的手捧起来,怜惜地说:“杨浦!”杨浦忍不住流泪了,几乎控诉一般地说着:“我为了她,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很少回去看,她就因为我长得丑,就这样折磨我,轻贱我,我错了吗?是我的错吗?肖琦,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情绪激动之中,杨浦猛地抱住肖琦亲吻起来,鼻涕眼泪混在一块,肖琦也流泪了。

昏乱中,杨浦的手伸向了肖琦背后,要解开她的衣服。肖琦本能惊惧,睁开了眼睛,拼命摇头。杨浦不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叫肖琦的名字,一双大手在肖琦全身抚摸揉捏,欲望山呼海啸地奔腾着,肖琦也迷糊起来。

当肖琦从床上坐起来,寻到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好,回头看着瘫软如泥的杨浦,摸摸他的面颊,轻轻地说:“我回去啦。”杨浦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肖琦吃了一惊:“怎么又说对不起?我喜欢你这样。”杨浦说:“肖琦,你是个好女人。”肖琦笑道:“我当然是好女人,你也是好男人。”杨浦把肖琦拉过去,按在自己胸口,半晌,才悠悠地说:“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肖琦嗯嗯地应着,并不信。杨浦说:“你不要回去,好吗?”肖琦一下跳下床,说:“我得走!小丹不知道怎么样了,我真是个坏妈妈。”

肖琦走后,杨浦反而睡不着,翻出冰蓉的照片发呆:冰蓉,我有女人了,你有男人了吗?我们会有怎样的结局?这时候,冰蓉已是杨浦的信念,宗教,分不清是爱是恨了。

(未完待续)

以文会友,不以文,何以卒此日月?
相当琐碎的爱情故事?谁人怜惜?

自此,两人常有往来,杨浦的宗教仍然是他的精神支柱,身体却极快地融入俗世狂欢之中。他初识女人,倍觉有味,一时把对冰蓉的思念之情抛淡,精神与身体都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肖琦对杨浦也是既爱又怜,两人日益情好。只是杨浦根本没有想过要与肖琦长相厮守,心理极其放松,身体特别能逞强,又经常把许多极隐秘极私人的话都告诉肖琦,出丑的事,得意的事,虽然繁冗琐屑,但肖琦爱听,只要有时间,两个人就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谈论这些小事。肖琦从身体到心灵都十分满足,并不究竟杨浦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人,她甚至相信,他们的欢好已经把她提拔到杨浦心中第一人的位置。

一天,杨浦正在销售部和肖琦核对货单,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看没有号码,就掐断了。没一会手机又响,肖琦就奇怪地看他,杨浦为了向肖琦表白自己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当着面摁了接通键。

一听之下,杨浦的脸突然象着了火红起来,幽远的北方口音从手机里细细地传过来,虽然隔时良久,还是一下就听出冰蓉的声音。冰蓉带着少见的兴奋对他说,现在有了网络电话,太便宜了,以后随时可以打电话给他们。杨浦嗯嗯地应着,想抬步走到室外接听,又担心肖琦会多想,硬着头皮听下去,冰蓉说的差不多了,他就说:“我知道了,在上班呢,等会我给你打过去。”冰蓉笑道:“不用,你忙去吧,以后有时间我就给你打过来。”杨浦继续和肖琦做事,肖琦也没有多问。

下午,两人下班同行,高高兴兴地说着小丹的棋艺长进后在他同学要威望大增的趣事,肖琦忽然毫无预兆地插了一句:“是冰蓉的电话吧?”杨浦一愣,马上说:“是。”肖琦说:“她要回来了么?你好高兴呀。”杨浦说:“哪里是。她说有了网络电话省钱。”肖琦哦了一声,继续讨论棋艺对小丹的影响。

冰蓉放下电话后,相当郁闷,她并不迟钝的心感到了杨浦的变化,以前,杨浦在电话里总要问七问八,每天吃什么喝什么和谁玩,事无巨细,都问个遍,力图拖长说话时间,说是想听冰蓉的声音,今天非但没有问什么,还说要上班,以前哪里会因为上班时间而不和她说话呢。虽然,她并不重视杨浦,但杨浦一对她漫不经心,她就感到一种被遗弃的苦涩滋味弥漫在心里,本来不宽敞的心灵视野和生活空间,左思右想,冲着窗发呆。

晚上冰蓉给父母打电话,冯母又一次不无隐忧地说,杨浦最近很少打电话问候他们了,人家是不是有人了呢?冰蓉这一次没有嘴硬,沉默了一会说,有了更好,他也应该结婚成家了。放下电话后,却又发呆,她没想到自己在感知杨浦的心远离时,竟然会如此难受。她固执地不肯承认这是爱,可能只是习惯了他的忠实追随,习惯,与爱相去甚远,用不着难过,改变习惯虽然难,但左撇子的人也能用右手的。睡一觉就好了。

可是第二天醒来,冰蓉感觉更糟了。

她被自己的怀疑折磨得一夜没有安睡,整天情绪低落,神情寂寥,同室的工友都纷纷安慰她,以为她想父母了。相处快两年的工友,都不知道她在国内有男朋友,她始终也不认为杨浦是她的男朋友。可是现在,她被杨浦的漫不经心折磨得茶饭不思。她很想马上打电话向杨浦问个明白,可是怎么说出口呢,她不是一直都拒绝杨浦向她说爱吗?难道现在竟然要求他说她最不想听的话?不,不是想听这样的话,只是想搞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是真的有事呢,还是不想听电话。冰蓉并没有想到使杨浦不便接听电话的人就在他身边。以前打电话,是随心所欲,想起来就打,想到什么就说,想发脾气就发,而现在,猜疑悄然升起,对方忽然陌生不确定,这电话竟然很难打过去,冰蓉不知道第一句话怎么说,不知道想说的事怎么提,犹豫辗转又一夜,本来上班就紧张,两天下来,人就缩小了一圈。她现在是完全忘了李临风了,她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人,忽然间,最真实的感觉是无关紧要,不关痛痒。她才意识到,以前敢于说自己是爱着李临风的,那是因为明确地知道杨浦爱着自己,知道自己被人爱着,她才有底气敢说爱谁的话,就象一个被父母宠爱的孩子,可以任意撒娇作痴,任性使气,对什么都自信,对什么都有兴趣,但有一个缺点,伤害了别人她自己却并无知觉。现在杨浦心意闪烁起来,冰蓉一下如被抽掉脊骨的蛇,看谁都没劲,什么事都索然无味。

事实如何,总要落个分晓,这天晚上,冰蓉不容自己再迟疑,拨通了杨浦的电话,她本以为又会听到杨浦哼哼哈哈不清不楚地应付的声音,没想到电话一通,杨浦就急切地喊:“冰蓉!冰蓉!”冰蓉一下哽咽起来,象受了许多委曲的孩子,半晌无法说话。杨浦在电话里焦急地喊:“冰蓉,你说话,我想你,好想你,说话。”冰蓉说:“我,你,那天……”杨浦很快地说:“那天我正在处理一件要紧的事,你不高兴了是不是?你不要那么小气好不好?我真想你呀,你要是回来就好了。”冰蓉几乎没有经过脑子就说:“那我回来,很快。”杨浦愣了一下:“为什么?”冰蓉笑道:“你不是想要我回来么?”杨浦笑道:“真的吗?你为我回来,你是爱我的,是不是?你是我的,对不对?”冰蓉也愣了一下:“杨浦,你现在真能说话了呀,做销售的人真是不一样呀。”杨浦笑道:“你真的要回来吗?”冰蓉说:“是想回来,不是要回来,这里呆着没有意思。”杨浦笑道:“哪里有意思?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有意思?”他本以为冰蓉会象往常一样嗔怪的,谁知冰蓉竟认真地说,是。杨浦全身心都化了,恨不能融入电话线,绕过去把冰蓉的紧抱在怀里。冰蓉第一次明确地说出对杨浦的思念,两人恍如初识,特别激动,思念的话语象火一般毫无顾忌地燃烧过去,又如久别重逢,直说了两个小时,到杨浦手机没电才作罢。

冰蓉放下电话,一下就想起李临风,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这时心里竟然十分高兴,如果李临风也有一个合意的人相伴,这世界就更美好。细想和杨浦的电话中其实也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内容,更没有什么具体的决定,只不过是再次感受到他从前的热情,那种她习惯了的热情,她便再次鲜活起来,这是什么缘故?似乎杨浦不爱她,她就不爱李临风的?这不是犯贱吗?杨浦只不过是小小地怠慢了她一次,她就紧张得生死未卜,而很看重的李临风怠慢了她无数次,她反而若无其事。

一整晚没有好睡,冰蓉仍然精神奕奕,象一个忽然陷入热恋中的人,有许多喜悦,许多希望。竟打电话给父母,期期艾艾地问他们积蓄了多少钱,准备怎么安排,冯母一听就笑了,说你爸在外面帮人画图纸也能挣钱若干,你寄回来的钱存了若干,杨浦的也有一笔,虽然房价涨了比你走的时候涨了两三倍,但现在要买两三套房子也是能够的。冰蓉高兴地说,那就买三套房子,租出去两套,住一套,以后都不用出工了。这次没有再否定杨浦的“功绩”,冯母会心地笑道:“是不是想回来了?”冰蓉又愁了:“至少把年底的全年奖拿了再走吧,不然这前半年白干了一半活。”冯母听了这话,十分高兴:“那你和杨浦商量吧,你们自己看着办。”这一次,冰蓉也没有否认要和杨浦商量什么事。冯母放下电话,瞅着冯父,忍不住微笑。

不说杨浦和冰蓉如何满怀兴奋地商定年底见面,且说肖琦得知杨浦事无巨细的“汇报”,一时不知该拿眼前的男人怎么办,坦率与无耻是如此难以分清,她无法责怪他,因为他如此老实,透明,从来就没有隐瞒过她什么事,她也无法再爱他,女人永远无法爱一个心里装着别人的男人。可是杨浦下班后仍然去肖琦家和杨铁丹下棋玩,有时候也约肖琦外出,肖琦为了不让小丹看出端倪,往往不得不跟他上街走走。每当说到冰蓉,杨浦总是低下头,自认有愧于肖琦,一次次地说对不起。倒是后来肖琦觉得老这样没有意思,还反过来开导杨浦,嗨,我们在干嘛呢,放着大好人生不享受,自己寻愁觅恨,有那么多愁恨么?杨浦一次一次地又说:“琦琦,我们都是善良的人,都希望对方过得好一点。”肖琦嘴里说是,心里冷笑,却也不纠缠,一天一天地冷淡下去。没到年底,杨浦受不了,跟冰蓉说要先回去把房子买好装修好,等她回来就不用辛苦了。

冰蓉回来的时候,仍然没有什么行李,只带回一个硬盘,硬盘上存着她这几年的全部心理历程和工作经历。接机的三人开玩笑要礼物,冰蓉笑着对父母说:“许多好东西,用的时候才发现是made in china ,所以就没有买什么,把钱带回来随你们怎么买。”杨浦笑道:“我的呢?”冰蓉竟大方地说:“我不就是?”杨浦笑:“也是made in china !”都乐了,已经是一家人的味道。

冰蓉躺在新房子的大沙发上,手里握着一盏新茶,颇有功德圆满的成功之感。

2006-10-5完

以文会友,不以文,何以卒此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