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琼老街坊系列——母幺儿

                                       引子

       打开窗子,太阳正从山尖尖升起,老西街又这般繁荣地展示在眼前,而童年的那人那街那事情,至今记忆犹新……零星的草屋,扯着懵步从岩塔起往前蹿,及至木器加工厂,两溜板房猛醒地突兀眼前,兵将般齐整,掖着麻石子小街,一直蜿蜒到花圈店周大婆家门口——文昌阁,老西街便刹住了脚。

       老西街的大祠堂,供台周围雕满了稀奇古怪的人物山水树木草虫鸟兽,穆然中显些儿神秘,一街的崽崽娃儿便在这里上学。

       远远地听得读书声儿,奶声奶气,竟似羔羊咩咩。下学后相邀去捡破拾荒,却最恨废品收购站那张眯眼翘胡子的桔皮老脸,壅在一张大麻报纸里,半晌才嗡一声,弄得人心里气鼓气胀。等大钱在握,临出门小声痛骂一句,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然后跑去找马四爷讲古。马四爷见来的是一拨娃儿,磨蹭着点燃水烟,喝了几口,然后捻了一会山羊须,这才拿腔作调地开张:“从前啊,有个……”于是那古呵,要讲到天大黑,黑得你爹娘满街叫唤;黑得路过坟场将石条土坷看作横呈的死尸,鸟叫虫鸣听作鬼魂的呻吟。

       马四爷若是买戏票去捧角儿,娃儿们失了古,又断不肯花钱去听那九曲十八弯的长调子,偏又难舍不得那锣鼓紧密的阵候。只好奔上熊二毛家的阁楼朝玻璃窗里的戏台上瞄,瞄见那一招一式,心旌痒痒,当即“伸”手不凡。

       凭你时日哪样地过,老西街的人们——那些买豆腐做裁缝修水厢补胶鞋的匠人,依旧勤劳,平和,恬淡地过活,崽崽娃儿们更是一刻也没得闲。捡破拾荒补贴家用是春天的事;夏天去五龙滩钻氽子,是冒了爹娘要紧皮子的险的;等到秋天,“董大炮”门前的荷塘莲蓬实了籽,那棵桑树上的椹儿也透熟了。整天乐得坐在丫枝上吃桑椹,直到嘴唇乌紫饱嗝连连。

    冬日里琼天银地必是崽崽娃儿们的,堆雪人滚雪球打雪仗穿冰片敲冰棒,最来劲的还是到西门外小板桥头陡坡上去滑雪。里手们将两根竹棍向后一撑,便飞人一般嗖嗖而下。技术稍欠的,往往到底要翻个四脚朝天。嗬嗬嗬,滚在雪地里挤眉弄眼地笑大嘴巴。

        童年的老西街没有当今的商海股潮,却分外地清宁温馨。 

 

                               母幺儿 

                                    ——老街坊之一

       住在最西头的母幺儿那时总穿着浆洗得雪白而抻展的衬衣和草绿得通人眼的军裤,脚蹬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挺胸亮脯,外八字,水蛇腰,大屁股甩得象水桶。街坊们这会儿在屋檐下,端碗的择菜的抠脚的咂叭水烟的奶娃儿的,全都嘻嘻地朝他打招呼:“母幺儿——”“母幺儿——要过冬哩,求你打件绳子衣,要枣红的,厚点的。”母幺儿应答不及,鸡啄米似地直点头,那水蛇腰和大屁股甩得更起劲,一路招摇过街,像个凯旋的将军。


       住在最西头的母幺儿那时总穿着浆洗得雪白而抻展的衬衣和草绿得通人眼的军裤,脚蹬一双白球鞋,走起路来挺胸亮脯,外八字,水蛇腰,大屁股甩得象水桶。街坊们这会儿在屋檐下,端碗的择菜的抠脚的咂叭水烟的奶娃儿的,全都嘻嘻地朝他打招呼:“母幺儿——”“母幺儿——要过冬哩,求你打件绳子衣,要枣红的,厚点的。”母幺儿应答不及,鸡啄米似地直点头,那水蛇腰和大屁股甩得更起劲,一路招摇过街,像个凯旋的将军。


       读过私塾的马四爷一见这悉光景,就摇头叹气痛惜不已:“真是家门不幸啊……”母幺儿耳朵尖,停下步与马四爷理论:“四爷,我三岁死爹,十五岁上死娘,不是学得打绳子的手艺,喝西北风啊?再讲了,我凭手艺糊口,不偷不抢,啷么就家门不幸?你尿泡打人不痛,气涨人哩!”母幺儿振振有词,一脸巴子的怒气。

       屁股与母幺儿同样大的李木匠朝地上啐一口,不屑地撇出两个字:“冒骚!”母幺儿翻了他一眼:“冒你娘的冒你婆娘的冒你姑娘的骚!”娘、婆娘和姑娘,李木匠一样也没得,他同母幺儿一样是这老西街上的光棍儿。母幺儿这么骂了才过足了瘾,骂到了家。

       前年的夏天,为邮电局传达室的小寡妇母幺儿跟李木匠在街上开了仗。其时街坊刚丢了碗在屋檐下歇凉,娃儿们欢天喜地回来报信:“爹,`娘,母幺儿和李胖子为小寡妇扭上了。”那爹娘扯了鞋壳奔了去。后来的人踮脚伸颈不管用,就搬块岩头站上去看。那一胖一瘦扭得难舍难分,瘦的简直像只猴子吊在胖的身上,三两下就撕烂了对方的褂子,让他光了赤膊筒子,翻了肚皮子。胖的那个用力一甩,背上的“猴子”就被甩到了老远的水塘子里,发出一声闷响。街坊们轰地一声退开,让出一条通道,好让胖的乘胜追击,却见他开步走了。

        瘦的岂能善罢甘休,爬起来扑上前,只见地上弯弯曲曲流湿一线,象谁家鸟娃儿撒了泡尿。胖的这时车转身来一声怒吼:“滚开,母货!老子懒得和你一样现世!”母幺儿毕竟个单力薄,被这声炸雷吓得飞快地梭回去,却远远地站着不甘地骂。

       街坊们失望地散了,晓得这回是没得看头了,那母幺儿哪是李胖子的起手哟。

       一年四季,除了夏天,母幺儿的日子都是充盈的。秋风一起,就忙着东家西家地去送衣取钱收帐,一直到来年春天都闲不下来。母幺儿对色彩、款形天生在行,一发表演说,姑娘媳妇们就觉得大受裨益,因此上也有女人由衷地说他是个好男人,谁嫁了他谁福气。母幺儿这时笑嘻嘻地对那女人说:“你嫁不嫁?”那女人听了蜂蜇了似地跳开,朝天打两个哈哈,母幺儿这时表情最痛苦。

       有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早上母幺儿早起开门,一个呵欠没打完,却见一位姑娘蹲在门口冷得脸儿发青,嘴唇发紫。他将姑娘扶进屋,生了一炉旺火给她烤,让她穿上昨夜刚收工的那件新毛衣。到了午晌豆腐店的三嫂来取衣,看到这光景,真想骂他个狗血喷头,不过看到屋里有女人,哪能搅了母幺儿百年不遇的好事哩,便哼了一声退了出去。母幺儿找了女人的消息长了脚似地疯跑,整个西街都闹开了,不过那几天他也少出门,偶尔去菜场也只是匆匆地买一点好吃的。哪知几天光景,母幺儿又照常招摇过市了。别人问起,只说人走了,便绝口不提。后来有人终于从他口里套出话来,原来姑娘是逃婚跑出来的。别人就说,那才正好哩。母幺儿火了:“人家有相好的,哪能那么缺德!”听者嘴一撇,心想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肯定是你母幺儿没那能耐,不然怎么会叫你母幺儿。

       忽然有一天,编织机龙卷风似地刮进了这个小城,母幺儿的手艺一夜之间就不稀奇了。老西街的人们却越来越远离闲适的日子,开始忙碌起来,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母幺儿很少在街上出现。过了一段时间,调养得红头花色的母幺儿经常出入医院,人们便知道母幺儿改行卖血了。卖血为生的母幺儿越发赋闲,闲极了就一个人坐在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家里发痴,发痴时竟想起那大雪的清早屋檐下的那个楚楚的女子。只因她有相好的,他才给她几十块钱,打发她找那相好的去了。其实,那几天的功夫,母幺儿已经喜欢上了那女子,若是……母幺儿觉得前事悠悠,心里着实堵得慌,便跑到新华书店买了各式各样的青春女子画条,从屋顶到墙角裱得满世界都是。闲下来,他常常对着画条发痴。

       春去秋来,那些青春女子画条陪伴他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老西街忽喇喇一夜之间被推平,老街坊们不舍地掬一把清泪,各奔了东西。其始还互通音讯,年把过去,高楼象雨后春笋般拨地而起,人们都被装进了高楼的“火柴匣子”里,大街上人们行色匆匆,极少有相熟的面孔。

      也不知母幺儿待在哪座楼的哪个匣子里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9-28 12:45:35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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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现在就过着从一个匣子到另一个匣子的所谓现代生活。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以下是引用杜雅萍在2006-9-27 11:39:00的发言:
俺现在就过着从一个匣子到另一个匣子的所谓现代生活。

      所以我们无限怀念那有天有地/有蓝天有白云/有花有草/有露珠有太阳的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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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雅琼把文章复制到记事本再粘贴上来,这个字太小了。

原编辑框里删除干净,就不会出现大片空白了。

   怎么我这里看字很大呢?是电脑显示问题吗?另外,你说的我不会操作,我的电脑水平差把火呢。[em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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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拉~~~~
simple and joyful  :))) 简单而快乐着 :)))))
有情有景的,文学味好浓哦[em02]

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赞一个。

 母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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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土家话来念,应该蛮动听的吧?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跟兮兮的感觉不一样,看到“母幺儿”这三个字,还以为是指疯疯癫癫的女无赖,一直没打起精神来点看,不过,雅琼的文章很有吸引力,今天还是把我吸住了。

这个母幺儿写得真好,一举一动女里女气,讨嫌得很,怨只怨生得男人女相,如果漂亮点也就罢了,他非但不漂亮,还怪里怪气的,心地再善良,毛衣织得再漂亮,还是注定了一生都可悲。

   母幺儿在我们这里有男人“阳刚不足,阴柔有余”的意思,谁这样说一个正常的男人就有点毁辱他的意思。文中的这个人,别人这样直呼他,本身就有看不起他的意思。我的这一组老街坊,是想用白描的手法讲述小人物的悲哀和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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