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为灰烬的生命(陆续添加)

    磨为灰烬的生命                 

 

曾和南洪在同一个农场的哥们儿已告诉过我,他现在和植物人差不多。可第一眼见到他,我还是吓了一跳。

我也算历尽沧桑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活人。他的眼睛深陷在黑洞洞的眼窝里,仅一层皮包着高耸的颧骨,从颈椎到尾骨已完全僵硬,只有胳膊肘与膝盖还能勉强弯曲,因而还可以站立或行走。所谓行走,是只能一颠一颠,两脚一前一后往前蹭,有如牵线木偶……此刻,他既没躺着,也没坐着,而是立在我的眼前,冲我们微笑。我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不敬,可还是忍不住想到医学实验室中的骷髅,只不过穿着衣服。

虽已活到这份儿上,逝去的一切毕竟太刻骨铭心,他实在渴望向乐意听的人倾诉。那天,我们整整聊了一个下午,主要是他谈自己的经历。他身体极糟,却非常健谈。我们一直坐着,他不能坐,也不能总站着,只有艰难地在一张特制的简陋椅子上半躺半卧着说。幸亏我需要不时用笔在本子上记,不用盯住他看,否则我脆弱的心脏会承受不住。

我从来不怕丑陋。记得小时候看到重度残疾人,不少孩子都吓得大哭大叫,或蒙着眼睛不敢看,唯有我既不哭也不问,我知道应该把他们当做正常人对待。

可我最怕见到将美丽人生蹂躏得惨不忍睹,就像现在……

 

                            一、

 

    南洪初中毕业那年是1958年,他被分配到某科研院的下属工厂当了正式工人。半大的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忧愁,下了班就抱上个篮球,到家附近的中专学校,去找他的一帮球友。或许是没赶上困难时期正长身体,或许是遗传基因特别好,他的个子足有一米八几,细瘦高挑,步伐灵活,天生是块打篮球的料。在球场上纵横驰骋,篮球在他手上随心所欲地花样翻新,一个个往上蹿起,旋转着跃入篮筐,球迷们在一旁疯狂地助威呐喊……天真无邪的他那时以为,生活就该像篮球般大跃进着奔如蓝筐,再天天向上,直入云霄,飞进美好无比的共产主义天堂。

   然而,生活不可能对人随时绽开笑颜,让人尝遍酸甜苦辣是它的真面;它甚至会把糖藏起来,让你一辈子瞧不见。

  

 上班后的南洪仅轻松地活过一年,他最终没成为篮球场上的专业运动员,倒沦为了政治上的小“运动员”。

58年反右斗争虽已进入结声,但人们政治斗争这根弦绷得正紧。他整天和中专的学生打球,不久即成为了哥们儿。接触频繁,除一起玩儿,还经常在一块儿侃大山,说话不留神,甚至常混到学生食堂吃饭……这些举动都被追求进步的同事逐一摄进眼球。一到59年反右倾,中专的学生当然也得运动了,玩友中居然冒出一两个有右倾言论的。沾瓜带络儿,联系南洪的平日言论,特别是联系他的家庭出身,遂有人检举他思想右倾。

南洪是由继父养大的。继父解放初就加入了共产党,一直在中央机关供职,是多年的优秀党员。可这不顶用,血统最要紧。他的血液有毒,亲生父亲是历史反革命。和当初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也是吃了老实的亏。为表现对党衷心耿耿,填写档案时,他把早已死去多年的生父填进了表格内。其实,亲生父亲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他都根本记不真切了,但他身上理所应当潜伏有反革命的遗传因子。

    既然成为了箭靶子,就应当做缩头乌龟,用检查当硬壳,把自己包裹严实。他不。那时的他年轻气盛,毫无社会经验,愣梗着脖子与领导及进步人士顶牛儿。本来,也就是捎带手整整他。你想,研究单位,有知识的多着呢,知识越多越反动,又有几个知识多的有着好出身?这几乎是必然逻辑,犯得着整个小工人吗!

    蛮干的结果使问题升级。南洪虽不至成为研究院的运动重点,也得一次次在小会上被逼做检讨。

    时间到了1960年的困难时期,据说为加强边疆建设,单位要精简编制。憋着一肚子不服的南洪立刻报名,主动要求去支援宁夏自治区的建设。

    有个领导平时特爱看打篮球。爱屋及乌,挺喜欢南洪这小伙儿的,对他的遭遇不免有些同情。

    这人私下找到他问,你报名去边疆,你家里同意吗?言外之义很明白,只要他家里不点头,兴许就悄悄把他从名单上撤掉了。

    南洪立刻回答,家里支持着呢!其实他根本没跟家里打招呼。他心里琢磨的是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单位总比在这儿没完没了当“运动员”强吧。说不定还能搞出点儿名堂,旧貌换新颜呢。

   

临走。领导正式找他谈话,说他们这批人是以调干的名义去支边的,到宁夏后,将统一按干部编制安排工作。南洪很知足,自己一个小小的工人,在北京动辄挨整,就是熬到地老天荒也混不成干部啊!这回也算因祸得福,今后将成为干部了。得,远就远点儿吧!

 

                                  二、

 

    到了宁夏,领导当初的承诺却像放屁,风一吹,连味儿都没留下半点儿。他们这批人被送到某市科委下属的一家工厂,紧接着就叫绝大多数人下放。这一放出溜大发了,一下发配到了矿井下面,只有岁数大的可以不去。大多数人心里头只有认倒霉,受骗上当就受骗上当吧。口头上叫服从党安排,干部待遇自然不敢要了,让当下井的工人就老老实实去。否则,叫你坐上飞机上纲上线,带上顶“右”或“反”的帽子更够受的。

   南洪在篮球场上闯荡,靠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这种一往无前的精神他竟又一次摆到领导面前。领导一宣布对他们的安排,年龄最小的他竟第一个站起来说,不是说好让我们来支援边疆,给安排干部工作吗,怎么说话不算数?我不下井,谁愿意去谁去,我反正不去!

有揭竿而起的,就有跟着哄的。立即有不少人也跳起来说不同意下井。这一下书记、厂长算记住南洪的名字了。

这里的干部中有不少出身盲流。既为同一阵线,当然要拉帮结伙儿,这才能集体混出个模样来。条件反射似的,他们对来自大都市的这帮人很是忌惮。原本就想找茬儿欺辱他们,南洪自己既然主动跳了出来,他们当时就恨不能把这只出头鸟的脖子拧下来。苦于一时抓不到过硬把柄,只能以不给闹事的解决工资待遇稍做惩戒,算是出了少许恶气。

干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其中有个曾在朝鲜战场打过仗的复员军人,人正派,敢抵制歪风邪气,是工厂办公室主任。他挺待见南洪这小伙儿的,心想,一个二十岁的半大娃子,嘴上不懂得该有把门儿的,犯不着总给上纲上线。有时,就忍不住替南洪说几句好话。

主任到底不属于帮线儿里的人,位子坐不稳当。没多久,被挤兑走了。

 

临走,他把南洪悄悄叫进自己家,对他说,你档案里装着东西,是别人检举的旁证材料。说你思想反动,倾向右派分子。我已给接任的主任打过招呼,叫他尽量照顾你。可你自己今后还得千万小心啊!

原来的主任走后,书记、厂长没了任何顾忌,遂打算把一伙儿闹事的处理到山区军马厂。南洪偏又不服处置,自己主动打了个报告,以支援农业第一线的名义,要求去北大荒投亲靠友。按政策科委是不允许的,但领导既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也就不管上面批不批了,擅做主张将他的申请批准下来。

在宁夏呆了一年,南洪于1961年来到北大荒红军农场。由于是单枪皮马来的,不能做正式职工安排,只可当合同工,享受不了探亲假之类的待遇。

这一干整整三年,但他一直干得心情舒畅。

到农场后,正赶上兴修水利与伐木。南洪有爱运动的底子,个儿大力不亏,又没人整他了,干劲儿自然高涨。因为特别吃苦耐劳,他在人群中立时鹤立鸡群。而业余时间,就更加显示出他的才能,在篮球场上真个风光无限。书记、队长都赏识他,大会、小会不停表扬,逢人就夸赞几句,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小伙儿啊!

   工作以来,南洪何曾享受过这种待遇?春风得意之后,他更加“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去争取胜利”了[1]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真还得到了胜利成果,领导给了南洪不小的权力,叫他管八十多口人,主管粮食晾晒、记账、夜餐费等等。但还是没能争取到最后胜利,尽管他手下多是正式职工,他的编制却因政策限制始终不能解决,仍旧是合同工。

    “四清”运动开始了,清查干部的历史问题成为农场的重点。有个司务长是多年的先进工作者,只因隐瞒了家庭历史问题,查出后被一抹到底,开除党籍、公职,沦为了监督劳动对象。

    唇亡齿寒。南洪从没向农场领导交待过生父的问题。一来自己只是合同工,谁也没想起来问他;二来也是前车之鉴,他不想主动给自己添麻烦。可斗争毕竟是残酷的,一个正式干部被清查出来下场尚且如此,他一个有了今天没明天的合同工肯定会更惨。就是能蒙混过关,已经苦干了三个寒暑,却怎么也挣不下一个正式名分,也确实令人心寒……想到此处,南洪决定回家了。

  北京毕竟是自己的老家,有自己的亲人。当初科研院对他太不公平了,他要去跟他们理论。首先解决户口问题,然后再在北京找个工作……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四岁,总觉得天还是蓝的,人应该是讲理的。

    跟农场提出回家的要求之后,领导也很理解与支持,一路绿灯,给他开了很多证明。临走,大家都依依不舍。送他的领导一再叮咛,户口若办不成,一定想着再回来啊,我们随时欢迎!

    1965年,南洪回到北京。这时,他的身份已是没有户口的无业人员,办理户口属于当务之急。刚开始,一切仿佛都充满希望,除农场带来的一堆证明文件,在他的努力争取下,科研院也开出了证明。到1966年初,街道已经向他透底儿,他的户口办回来不过是早几天晚几天的事儿。

    南洪和家人欢欣鼓舞,憧憬着未来。这未来极其简单,不过是有个北京户口,有份正式工作,能够娶上个老婆,好好孝敬母亲和继父。

    四月份的时候,他的手续却被退了回来。他当然不服气,就去找派出所讲理。

    那天,和他谈话的是派出所一个姓王的警察。

   南洪说,你们该要的手续我一样不少,怎么就被退回来了呢?

    姓王的说话很不中听,知道不知道北京是首都?你以为回北京是逛商店哪,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我是被骗出北京城的,答应的待遇一样没兑现,我当然要回来了!

    谁骗你找谁去,到这儿裹什么乱啊!姓王的态度越发傲慢了。

    你说的是人话吗?火蹿上南洪的脑门子,他也不再客气。

    两人由口角到争执,最后姓王的一拍桌子说,这是派出所,无产阶级专政机关,你到这里无理取闹。信不信?有权把你铐起来!看你是第一次闹事,我就不追究了。你立刻从这儿出去,否则我不客气了!就这样南洪被轰了出去。

    姓王的是正管户口的,跟他闹僵了,只好从其它渠道迂回办理,可最终还是离不开他的手心儿。唉,还是吃的亏少,没接受往日的教训!

派出所去的多了,混了个脸儿熟。有几个和气的警察有时就跟南洪点头打招呼。

其中有个姓善的开始和他说话,常劝他,总这麽呆着也不是长久之计。这麽着,我介绍你去丰台农场,先上着班,户口慢慢办。

   一根筋的南洪谢绝了人家的好意,坚持先解决户口再说。(待续)

 

                         


[1] 1958年大跃进提出的口号,家喻户晓。

   三、

 

    520这个日子南洪一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它刻在了他那已强直成石灰岩状的脊椎骨里,不知道火可能把它烧为灰烬?

    那天,片儿警来找他,说他的户口已经批下来了。他那叫高兴啊,几乎是迈着三步上蓝儿的步伐赶到派出所的。

    进了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四五个警察横眉立目戳在当地。他赶紧说,是片儿警让我来办户口的。

    知道。王姓警察沉着一张脸,一会儿有领导跟你谈话。

    话音刚落,就听到隔壁房间吵吵起来,有拍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有个人嘶着嗓子喊,我不去!凭什么……那声音南洪熟悉,是他们街道一个做临时工的右派分子。

    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指导员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们要给你安排工作,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现在就走!

   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当然急了,说话的嗓门挺大。本以为是来办户口,把家里的户口簿、粮本和一些钱全都放在身上了。这些本儿是人的命根子啊,要是带走了,家里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没有,我们要送你去一个地方。那声音冷得像冬天挂在房檐下的冰柱子。那时北京的气候特冷,还没有暖冬一说。

他跳了起来,我犯了哪条王法,凭什么剥夺我的人身自由?手哆嗦着,不自觉地去扶椅背儿,有种抡起来砸碎身边一切的冲动。

那四五个警察见势围了过来,其中也有姓善的,不断对他使眼色,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冷静下来。

他蓦地平静下来,攥紧的手也不觉松弛了。尽管自己体格好,身手灵活,可怎么也不会是一群受过专业训练警察的对手啊。

见他再没反抗的意图,善姓警察发话说,你家里不知道吧?我们会通知他们的。

一群警察押着他和右派上了门外的车,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不久,车停下来,走出车门,他便看到“北京市N区公安局”几个字在正午的阳光下又黑又亮,像一把把尖刀刺入他的眼帘。警察们押解着他俩往里走,进入一个大铁门内。

两扇门哐啷响着在他身后合拢,耀眼的阳光已被挡在外头,眼前黑黢黢一片,还听得见自由世界的喧闹,却再也看不到自由人为生活奔忙的身影。

已长成一条刚强汉子的南洪眼中无泪,心中的泪已流淌着随血液翻涌,今后再没脸见父老乡邻了,好人能进这里来吗?可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思前想后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一时之间,像有两个小人儿在他的五脏六腑中打架,撕扯得他一阵阵生疼,甚至脑门上都冒出汗珠子,他不知道擦,更搞不请是热汗还是冷汗。

一个看守模样穿警服的走过来了。与派出所指导员的表情如出一辙,简直像脸上套着层女人穿的玻璃丝袜,已糊住了他们喜怒哀乐的神经。他冲南洪与右派懒洋洋地说,进来,进屋!他甚至连胳膊都懒得抬,只略微冲一扇门扬了扬下巴。

走进那扇门后,他又冷冷地说,把衣服全脱了!这回的口气是命令式。

他们兜儿里的东西被一样一样掏出来检查,然后放在桌子上,包括南洪带进来的户口簿、粮本及家里的钥匙等。他是一百个不放心,不住对那穿警服的说,这些家里还等着用呢,千万交给他们哪!

怎么着,对我们还不放心?警服这回下巴抬高了,眼睛乜斜着。

对你们就是放不了心,不能相信你们!右派分子也是豁出去了,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们搞阴谋诡计,把我们骗来了,哼,早晚还会有见面的一天!

那时的南洪总觉得自己和右派不属一路。那是阶级敌人,而自己是人民,两股道儿上跑的车嘛。虽说感觉冤到家了,却仍旧充满幻想。总以为是搞错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家的。他当然不能像右派那样破罐破摔,只有竭力克制自己。

进了号子,发现已是人满为患,身子挨着身子,黑压压一片坐在地上。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睁着两只大惑不解的眼睛盯着屋顶出神。

南洪无精打采挤坐到边儿上,顺着眼睛谁都懒得看。那晚,他甚至懊丧得连饭都没吃。

大约半夜,铁门响了,响得叫人心惊肉跳,然后就听到叫他的名字。站起来的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革命烈士,想到他刚看过的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晃了晃有些晕忽忽的脑袋,他回头便看到两个武装警察在身后押解他。他一直热爱共产党,最崇拜的就是革命英雄。如今,他和英雄王成却处在两厢敌对的立场,被关在共产党的看守所里,与被专政的国民党待遇相同……他突然感觉这一切十分荒谬。

到了一间屋子里,桌子后面坐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看来是要对他提审。官儿样的警察对他还算客气,嘴里说了两遍,坐下,坐下!这让他心里蓦地升起某种希望,莫非他们知道抓错人了?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他耳边想起提审员的问话。

一听这句话,他脑门子里蓦地蹿出一股怒火,冲口而出,此时此刻我想让你给我解释几个问题,我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革命的第二代,不知道自己犯了那条王法,违反了宪法或治安条例的哪一款,要受这种待遇?

提审员轻叹一声,眼睛看着他,眸中有同情的光亮一闪,声调温和地说,你先回号子去吧,我们跟你们派出所联系,不就是为个户口吗?

往回走的时候,南洪觉得特别幸运,看来他今天总算遇见好人了。

号子里仍旧人挤人,口腔里的异味儿、身上的热汗味儿,甚至排泄的尿味儿混合在一起直冲他的鼻子袭来……南洪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片黑暗,希望搅拌着污浊到令人窒息的空气跌落尘埃。

天快亮的时候,号子的门一个个被打开,看守刺耳的声音划破浑浊的臭气,一声声喊着不同的名字。刚开始,似睡非睡的被叫者如弹簧般跳起,冲出门去,以为就要面对自由。耳边立刻响起吼声,慌什么,后面没子弹!

于是,人们耷拉着脑袋,陆续排队往外走,去领家里送来的行李、脸盆等东西,然后是签字履行手续。正踌躇着,耳旁又响起命令声,等什么等,往前走!

身后是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一队队扛着行李的人走到一个小胡同里。南洪抬起头,便看到黑漆漆的铁丝网在晨曦中闪着寒光,胡同口有几辆大卡车停着。尽管已是仲夏,他却冷得浑身一激灵。

走,上车!

这是要让我们上哪儿啊!有人用哭声喊着。

不说清楚我们不上车!有人抗议。

一堆没武装的警察冲了上来,每人身边两个,一边一夹,连推带搡人便被弄上车去。有反抗的,立即被摘了胳膊的环儿,疼得又哭又喊,到了儿还得上车。

哭喊声把住在周围的居民引了出来,木呆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看热闹,极像鲁迅笔下《示众》中的百姓。

弄上车的一共三四十人,最后面跟着辆轿车,直到车轮开始启动,也没宣布要去哪里。难道要把我们统统拉去枪毙?南洪这么想着又觉得这想法过于离谱,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会落到这种下场。

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时,车已过了芦沟桥,前头突然出现一座碉堡式的围墙,墙四周戳着带铁枝桠的电网。

哦,这是从看守所到正式监狱了!南洪恍然大悟,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好歹死不了了。

车在西楼停住,几个干部模样的警察出来点名,分派各人到不同的组别与房间。南洪走进给他分配的屋子,发现里边虽不像看守所那样人挤人,却也人少。看守给他安排了一个铺位,他一声不响坐下,连头都懒得抬,更没发现看守是什么时候走的。

平日爱说爱笑的南洪变得沉默寡言了,心里头这份儿难受啊,就像心尖儿上坠着个秤砣,慌慌的、沉甸甸的。才二十多岁的人,到了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劳动教养犯,将来出去了也是千夫所指,万人啐骂。别说前途,就是人也做不成了,脸皮都得被唾沫粘下来……整整一个礼拜,他说的话没超过十句,每句话充其量也就几个字。他白天黑夜思虑这些。

过了好几天,他才搞清楚,这里是良乡监狱。

那时的风气讲究学习毛泽东思想。在外头的都得活学活用,改造自己头脑中的封资修思想,进来的犯人就更得刺刀见红,让他们用伟大领袖的思想当镜子,照出自己的肮脏,与自己的灵魂苦斗,与周围的人苦斗。

大家几乎都热烈发言,充分抖搂自己的活思想。有个别实在的干部听着他们发言,会忍不住表扬几句,甚至流露出某种同情的态度。南洪被感动了,觉得希望似乎在前面向自己招手。沉默不语到底不是办法,他开始主动讲话,积极写心得体会。写什么好呢,只能没事儿找事儿,恨不得从骨髓里深揭狠挖。效果倒也明显,不久他就弄了个组长当。

没有自由地方更要实行军事化。他们天不亮便起床,嘴里高喊着一二一出操。有时也开展些体育活动,譬如进行篮球比赛之类的。枪打出头鸟,还是当缩头乌龟好。既已有了往日的教训,他声称自己不会打球儿。

教导队队长姓李,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浑身的腱子肉,不相信地直摇头,这么高的个子能不会打篮球?上!不会打还不会比画?张开胳膊瞎比画也能挡几个球儿啊!于是叫几个人硬把他推进场子。

一上场就身不由己了。看着眼前左右飞旋的球儿手就开始发痒,双腿也不自觉地跑动、弹跳。这一跑一跳很快就发挥出超常水平,整个场上就看他一人表演了,球儿一个个飞进蓝筐,引来阵阵喝彩。

比赛结束,不少人围拢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啊,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儿!

李队长也用满意而略带自豪的眼光看他,这人才可是他首先发现的。

从此,一到篮球比赛,他就充当本队主力,无限风光地在场子里驰骋。凭着这点儿特长,指导员、队长等公安干部都挺喜欢他,一块儿落难的难友也尊重他,他因此日渐开朗起来。

 

                                       四、

 

不久,有消息说要把他们这批人送到东北兴凯湖,又有说去某地垦荒的,一时人心惶惶。

正惶恐着,来了个领导干部模样的做报告,说起新疆建设兵团,大夸那里如何如何好,一律实行军事编制,就等于参加人民解放军了……直吹得天花乱坠,叫人印象深刻。最后他动员大家报名,积极投入边疆建设,将是改过自新的具体表现。

那晚南洪失眠了。他在铺上一边翻烙饼一边想,以苦为荣的思想自己还是有的,也曾想在边疆扎根。吃苦受累一遭,却什么也没得到,反落得这种下场。这回若再报名,千万别像上次似的,又一次受骗上当……可在北京是决计没脸呆了,去给因南泥弯而威名远扬的王震将军当部下,能穿上国防绿也挺光荣的,就再豁出去一回吧!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向李队长表态,说自己愿意去新疆。

李队长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说话,你这种情况,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我要争取第一个报名!

李队长再没说话,眼睛里有种他看不懂的惋惜。多年后,他才琢磨过来那眼神的意义,却为时已晚。硬抗着,他本可以不去支边的。这伙人中就有这样不论的,当然只是个别人。可到了儿,他们却被放了出去,始终没离开北京城。

南洪没争取到第一个报名的光荣,却争得了第一批被批准的荣誉。

荣誉却没带来让他回家看看的可能。本来说好临走让他回家与父母告别的,顺便也准备准备行装,可向上请示后愣没批准。

说好了发军装也不见兑现,据说运输太忙,到那儿再发。可不少人,包括南洪就是冲这身军装才报名的。希望一下子飞上天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落地?天上的希望毕竟也是希望,心中装着穿军装的理想,嘴里高唱着军垦战歌,二百多人——相当一个加强连——爬上了卡车。

1966817日,他们被直接拉到黄村火车站。

南洪发现那里已有黑鸦鸦一大片人,都垂头丧气坐着,估摸有一千多人。后来的仿佛有优先权,先让他们上了火车,然后才叫那些坐着的上去。坐稳后听说,后上的那些是从天堂河、团河农场等地来的无业游民,还有就是公安五处所管辖的犯人。

南洪年纪虽不大,却有走西闯北的特殊经历,在队员中又有一呼百应的威信,干部们遂矬子里拔将军,将他作为相对清白的依靠对象。带队的张队长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配合做些工作,并具体布置了任务,让他维持着周围这些人,千万别闹事儿,以便平安抵达目的地。当时,大、中、小队长都是现役警察,便给他封了个班长。

那会儿的他还有心气儿,尽管对自己的遭遇很不理解,但既然叫他当班长,就还有再生的机会。心想,到新疆再说吧,现在就帮着管点儿事儿,积极总比消极强!

千里别家,有半情愿半不情愿的,更有被迫上路的,一路上的气氛显得特别沉闷,道路也仿佛格外漫长。最叫人不理解的,沿途车站都有持枪的警卫把守,让人不能不起疑,去当王震将军手下的兵,怎么跟阶级敌人的待遇差不离呢?

吐鲁番到了,那火药味儿简直已经钻进鼻孔,就差噼里啪啦响了。车站上布满了岗哨,把整个站台包围得密密匝匝。车门刚打开,一个连长就带领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班冲过来,有的举着冲锋枪,有的举着半自动步枪……

他们被押上带帆布蓬的卡车,二十个人一辆,行李胡乱往屁股下一压,车便慌忙启动。前头有吉普车开路,后面有军车押解,虽说不上浩浩荡荡,却颇有红色恐怖的气氛。

人员一路分流,有人留在当地艾丁湖农场,大部分去了南疆,只有北京来的一百多人到了北疆。经大板城,过盐湖,到乌鲁木齐,抵石河子,然后继续往沙湾,最后停在红星农场,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南洪站在车上,只见眼前是望不到边的戈壁滩,根本找不到一间房子。正在这时,一群人从地下冒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仔细打量,原来是这儿的老职工正往上抱草,搭地窝子呢。

望着沙荒地下的地窝子,刚来的人一片茫然,有人就问,住哪儿啊?

团政委指着前面用草和木架子匆忙搭起的地窝子说,就这儿!

啊,就住这儿?这不是猪圈吗!

当初不是许诺一个班住一间大房子吗?这房子在哪儿呢?

气氛紧张起来,仿佛自动拧成了一股绳,大家全都不下车。

张队长忍不住批评政委,让你们早做准备,就这么欢迎我们?

见众人僵持着不肯下车,张队长只好走到南洪面前,用恳求的语气说,是准备得太仓促了。你威信高,跟大家伙儿做做工作。总不能饿着肚子,得下来吃饭啊!

空茫茫的戈壁滩就是最好的教育诗篇,南洪明白自己又一次受骗上当,他再也不会相信张队长的话了。可眼前已没有任何退路,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对大家说,既然来了,没什么好说的,下车吧!众人这才紧皱双眉慢悠悠地下车。

老人儿把他们带进地窝子,里面倒也齐全,还有简陋的桌椅板凳。人们坐好,饭菜便端上来。住的虽不象样,也许是为欢迎他们而特意准备的,吃的还可以。挺白的馒头,菜是茄子炖土豆,管够。

吃饱了,喝足了,张队长把南洪叫过去,让他选几个会打球儿的,陪同来的干部打场比赛。或许是大家的肚子里全都憋着气,那场球赛把干部们打得落花流水。那些干部气焰一下子瘪了又不好说什么。

比赛之后,北京来的干部统统坐上车,卡车放着响屁走远了。留下的北京老乡个个神情暗淡,不自觉地站成一行,望着越变越小、消失在戈壁深处的卡车出神。

一溜儿烟尘忽悠悠飞上天去,带着对远方家乡的怀念和膨胀的失望,不久就飘散得无影无踪。那飞上天去的烟尘可曾夹带着微小的希望,或许有吧!(待续)

 

沙发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地板!逍遥大姐又有好故事给我们看了,守着,已个也不放过。真勤奋啊,佩服,佩服![em02]
刀子嘴  豆腐心  丫丫我是土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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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雅琼MM这么客气,放着靠背椅子不坐,对不起啊,我就坐啦~~~

先让我积攒一大团勇气,我知道这悲惨故事的分量。

不要对着偶的头像看啦,看晕了本人概不负责滴~~

又是沙发,又是地板,又是板凳的,MM们让我惶恐了!

勤奋离我就太遥远了.只是时常惭愧,原先我和这些人几乎在同一地平线上,如今却几乎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了的处境了.无事可做时,我不知道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只能记录下往事,在BBS上贴贴,如此而已.

  五、

 

过了些天,又押来一批倒霉蛋儿。没想到张队长也被留了下来。从此,他和南洪同是建设兵团的人了,不同点只在他属于依靠对象,而南洪他们属于什么暂且不大明朗。

不久,这群北京来的支边青年被单独编为一个连队——五连,转移到红岩农场第一作业站。作业站设在半山坡上。

整个兵团差不多全是盐碱地,完全靠水灌。这红岩农场还算幸运,地处绿洲,但到了第一作业站的位置已经接近沙漠地带。给他们连派来了指导员、连长、副连长,还有统计和炊事员,都是从值班连调过来的。又调来整个值班连把他们包围起来。

这值班连只设一个副业排,其余三个都是武装排。武装排整日围着五连横眉立目地练兵,刺刀亮晃晃举起,直冲半山坡,杀声四起。

对待五连与值班连的态度,领导明显是一碗水倾斜得厉害。

有一次地窝子漏了,领导命令五连自己修。等他们辛辛苦苦弄得像样儿了,领导却叫值班连住进去,让五连仍旧住破地窝子。

最叫人失望的是穿军装的事泡了汤。上面说被服厂着火了,给五连发的是蓝色的劳改服和棉胶鞋,劳改人员发的是黑色衣服,值班连发的却是清一色军装。明显的人分三等。

有同情他们的老职工悄悄对他们说,你们不少人挺有才气,说拉弹唱都行。这里还很少见这种人才呢!

看你们也不凶啊,为什么说你们是危险分子,不叫接近你们?还警告我们,谁敢接触你们就关禁闭……

这些话让五连的人心寒透了。大家本来还小心翼翼控制自己,决心改变过去的形象,准备大干一场呢!这倒好,沦为监管对象了,也就比在看守所强着半分。

五连遂个个感到前途渺茫,窝囊与背气的同时不觉解除了对自己的约束。从此,看着值班连就格外扎眼,屡屡与他们发生矛盾与冲突。

冬天到了,这里不烧火炉烧火墙。但给五连的煤定量明显不够,对值班连却敞开供应。

人心是肉长的,领导的心长得也太偏了!许他们不公,就许我们不义。于是,五连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去拿值班连的煤。不过拿几块煤回来取暖,值班连的却叫嚷着要开枪打他们。

这当然激起五连的公愤,两下里冲突起来,很快便发展为斗欧,有挥拳头的,有摔跤的,更有拳打脚踢同时上的。值班连虽有硬家伙,却只会摆摆花架子;五连全不是吃素的,气憋在肚皮里多少日子了,逮着个撒气的机会自然个个奋不顾身。这一下把值班连打惨了,惟有落荒而逃了。他们一边跑,一边嘴里嚷,这伙儿北京来的小子真他妈厉害!

当时,有台收割机叫“北京号”,年久失修总坏在地头儿,使的人没有不骂的。自这次斗欧之后,人们就把他们称为“北京号”,坏名声算出去了。

因为这次斗欧,每人每月25块的工资被扣去不少。没多久,五连又有两人跟别人打架。领导表面的态度还算和缓,采取批评教育的方式,开小会、组织球赛与文艺演出,只是规定不许再随便外出了,更不让与外面的人接触。谁想外出都要请示汇报,必须按时归队。

最基本的自由即将失去,矛盾更加激化。五连这帮人也豁出去了,干脆不遵守这些劳什子规定,索性成群结伙儿去逛县城。

南洪在五连虽只是个小小的班长,却有很高的威信。这会儿他也彻底丢掉幻想,不再听干部们的吆喝。有一回,他甚至自己带着一伙人去县城溜达,直到半夜才回来。

农场领导不准备再客气了。风放了出来,决定在1966128日采取行动,在五连抓几个典型,好好整治整治这帮无法无天的坏小子,据说要给上次打架的王义和李齐处分。消息一直传了两天,有鼻子有眼儿。

王义、李齐脾气虽火暴,但心眼儿不坏,对人也一贯仗义。既是一个连的,同样讲义气的南洪当然不能不管。

他到连部找领导,为他们说情,对他们还是采取帮助教育可不可以?我保证做他们的工作,今后肯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问题了!

没影子的事儿,谁说要处分他们哪,我们怎么不知道?指导员一拍南洪的肩膀,放心回去吧,对你们我们还是一贯的态度,当同志对待!

南洪把消息带了回去,大家悬着的一颗颗心才算落地。

到了第三天,连部通知,今日不出工,全体人员到学校礼堂开大会。

礼堂是土坯修的,可以容纳四五百人,前面有个土台子,专为领导做报告用。

连长指挥五连列队走到土台前头时,南洪发现各连队的人已基本坐好,仿佛这位置是专为他们留的。这时,值班连喊着口令也到了,紧挨着五连一字排开。南洪忽然感觉心头有些不安,似乎值班连是围着他们的一道绳索,只要一声号令,就会冲过来捆扎他们。他回身看了看礼堂外面,只见有人在端枪警戒。再看土台两侧贴着的大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的心忍不住突突跳起来。

等政委、团长等头头在土台上的椅子上坐稳,便宣布开会了。

台上突然有人厉声喊了一句,把五连的王义和李齐押上来!

南洪的脑子里轰的一响,尚未反映过来,值班连的十几个人已经冲过来,有的亮出早已预备好的绳子和牌子,有的把王义、李齐的胳膊一拧就弄上台去,更有的把写着“黑司令”及“流氓”的牌子往他们的脖子上挂。两个人挣扎着,嘴里大声叫骂,显然不服气。尽管人多势众,老半天也没把他们捆磁实。

望着在台上折腾的王义与李齐,南洪心里难受极了,像吞吃了戈壁滩上的蒺藜狗子,张着嘴老半天喘不上气。他又一次受到了愚弄!这场面是针对我们这百十来号儿人的,他们是杀鸡给猴看……

副连长就坐在他旁边,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乱转。他愈想愈不是滋味,把手举了起来。却没人搭理他。他腾地跳起来,大喊一声,这会我不开了!

随着这声呐喊,除了干部,五连全体都蹿了起来,会场刹时乱成一锅粥。有冲上前与领导辩论的,有和值班连打起来的,有企图把王义、李齐抢回来冲出去的……但后面的人手拉手形成了一道“钢铁长城”,五连的人根本无法突围。

面对失控的场面,政委只好站起来,大声说,大家安静,安静!今天这种方式确实存在问题!你们都是好青年,有问题坐下来商量!今天我们就不处理了,落实清楚了再回答你们……现在散会!

听了这话,五连有的人手里攥着抢到手的皮带和绳子哭了。

第二天,政委、参谋长来到五连,单独找南洪谈话。对他说,我们一直把你作为依靠对象,没想到你倒做了回出头鸟,把严肃的会场整个搞乱了。这次非整你不可!

南洪站起来说,抡了(意思是豁出去了)!

参谋长皱紧双眉说,给我坐下,你激动个啥?你的档案我们已经看了。凭你的过去和现在的表现就能判你三年!

我没错!你们为芝麻大的事就把人往死里整,这不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

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经过两天的僵持,王义和李齐还是在一个深夜以突然袭击的方式被带走了。不久,王义被判两年徒刑,李齐被判三年。从此,南洪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像沙漠中的流沙,风暴一起,就消逝了。

与南洪最好的哥们儿姓孙,悄悄对他说,硬抗着没你的好果子吃,王义他们就是你的下场,还是服软儿,糊弄两篇检查吧!

听人劝,吃饱饭。南洪于是写了两篇检查,在连里宣读。正念着,政委带领一帮人洋洋得意地来听大家做检查了。你一言我一语,检查做到半路,嘴里的程咬金突然忍不住又杀出来,大家纷纷提出了待遇问题、经济上的不公正对待……从提问不知不觉竟又转为质问,一时又刹不住闸了。这些问题政委根本没办法解答,只有领着他那伙人脚底抹油了。

 

                                        六、

 

没几天,团里宣布五连解散,把他们如同满地的沙子扬到其他连队,再也捏不到一处。

南洪被分到了十连。指导员是位转业军人,班长也是当了多年的毛选(《毛泽东选集》)学习积极分子。两人早已声名远播,整人特狠。将南洪交给他们修理,等于把他交到了两头恶狼手里。南洪已多少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只能以沉默对抗。

大约是1967年初,南洪到石河子看病,在地上捡到一张有关北京消息的传单,是周恩来总理关于若干历史问题平反的讲话。他把讲话带回农场,给几个要好的哥们儿传阅。大家看了几遍后豁然开朗,原来一直走背字儿,根源还在北京啊!

这张过时的传单点播了众人,看来,要使问题得到解决,还得回老家。于是,他们也照猫画虎,自发性成立了革命组织,想通过跟学生搞串联,了解些内地的运动情况,为杀回北京而努力。

通过组织串联,消息果然源源不断传来。他们得知北京形势早已翻天覆地,原来的党委瘫痪了,造反派翻了身、然后是军管、接着成立了大联合革委会……受造反形势鼓舞,南洪他们开始酝酿回北京集体上访的行动。

但行动尚未具体实施,已引来当地广大革命群众的围攻。主要还是原值班连的骨干,辩论时唾沫星子四溅,说北京来的这拨儿人是枪杆子押来的,当革命群众的资格都成问题,何况组织革命队伍呢!

几次辩论南洪都没上台,只在背后当参谋。大轰大嗡了几次,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后来,他对大家伙儿说,咱们也别瞎搀和什么运动了,就到领导那儿申诉自己的问题,塌塌实实写材料、刻蜡版,多印上几份,寄往有关部门吧!

大家觉得有理,就纷纷回连队找连长、指导员,然后又去团部谈判。尽管这伙儿北京来的在当权派眼里比反革命强不了多少,但那会儿的领导就怕“造反”二字,这好歹也是有组织的造反派啊!团部便匆忙给他们拨了点儿经费,又赶紧往师部推,这种历史问题我们可没权解决,还是去师部找有关领导吧!

师部已然大乱,原来的领导正挂牌儿游街呢,现任领导光顾着贴大字报、搞大批判,哪有精力解决这些人的历史问题,他们的前途与革命有何相干!

来师部没几天,南洪就明白了,这么乱糟糟的局势,什么问题也不可能解决,想集体解决更属天方夜谭。

这期间,百十来人只有三个平反的,都是原单位造反派接回去的。

其中一个是北京某大学的炊事员,平日脾气暴躁,一次和人吵架忘了手里还举着菜刀,手一比画,竟成为挥动菜刀企图行凶。幸亏这人心眼儿不错,有一帮人护着他,这才躲过了判刑一劫,只被发配到新疆。这次运动一来,他的伙计们都已成为响当当的造反派。两派大辩论,造反派指责当日掌权的保守派耍阴谋,把他们的革命战友弄走了。保守派已如秋后的蚂蚱,早已理屈词穷,遂胡乱盖了公章,让造反派到新疆来领人。

南洪他们没有那炊事员的好运,若想让单位来接他们,犹如黄粱美梦。自己的问题只能自己跑。因为没路费回家,不少人开始了一路流浪的行程,沿途干零活儿或是要饭,一点点向日思夜想的老家靠近。

连队有个人娶的是位朝鲜族老婆,家住延边,紧靠朝鲜。闲来无事他有时和大伙儿穷侃,将朝鲜描绘成一片祥和、自由之地,说中朝边境没人管理,可以随便往来。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便有这样想的,在这蛮荒之地苦挣苦熬,还不如跑到那儿享受自由呢。

其中有两个人关系一直不错,一个叫窦鸣,另一位叫江言。一天,江言去找窦鸣偷偷合计,商量着怎么往那边跑。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花言巧语,其实只想利用窦鸣替他买张回京的火车票。窦却拿着鸡毛错当令箭,变卖了所有的东西后,欢天喜地去找江言。

江言说,这可不是小事儿,闹不好要掉脑袋的!

我已经把东西都卖了了,你这不是坑人吗?

不是我变卦,你得权衡权衡利害关系啊!

你一言,我一语,两个人谈崩了。

窦鸣吃了哑巴亏,感觉连队中的北京人属南洪仗义,遂主动接近他,非要塞给他二十块钱。南洪不要,他却说,我有钱,拿着吧,万一有用得着的地方呢!

那先借我吧,有钱了我一定还你。南洪那时正缺钱用。

没多久,窦鸣开始动员他跟自己一块儿跑。他认为这事儿太冒险,绝对不可行,当然不会答应他的。可告密的念头却一秒钟都不曾产生过,这不符合他做人的一贯原则,就让这事儿烂在自己肚子里吧!

失望的窦鸣决定自己先回北京了。临走,他和江言又莫名其妙地和好如初,两人一块儿来向南洪要那二十元钱。南洪只好向别人借了还他。南洪求他们务必去趟自己家里,对母亲说明真情,赶快给寄六十五块钱来。当时,从新疆到北京的车票是五十一块八,他除了欠别人二十元,兜里就只有不到十块钱了。

后来,母亲果真把钱如数寄来。有了钱的南洪心急如焚,恨不得当天就买票回家。但十连的头头总觉得南洪是闹事的领头羊,把他看得挺紧,使他一时找不到溜走的机会。为了随时能够逃跑,他把要紧的东西放在一个柳条包里,所有的钱装在身上,时刻准备着,甚至睡觉时也恨不得睁着一只眼。

终于有一天,监视他的人松懈了,趁其不备,他抄起柳条包就跑。正好有辆便车路过,他才得以顺利逃脱。

到家时正赶上北京的春季,形势也仿佛像气候般温和。刚开始没人管他,白天可以大摇大摆去中央文革、北京市委接待站、总参等地上访,晚上能够公开在家里进进出出。

一个月后形势骤变,街道屡次上门警告,叫他快回新疆,否则就不客气了。没几天,公安局也找上门来,宣布对他们这种人将强制收容,先放于第一监狱,然后是遣送户口所在地。

他不甘心,不愿意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去,只好在北京东躲西藏。为躲避公安局的盘查,一听见敲门声,他就从后窗户跳出去,半夜再跳墙溜回家里。好几次遭遇险境,也亏了他有当年打篮球的底子,身手矫捷。有时,家实在回不去了,他就在火车站过夜。

更多的时候,他躲到外地乡下的姑姑家。回北京的一年半时间,他其实大部分住在河北农村。大小伙子闲不住,在那儿他什么活儿都干过。帮人盖房、耪地、调解纠纷、甚至帮庄户人家埋过死人。记得有个小伙子被雷劈死,就是他带着一伙人给埋的。

农村人朴实,对这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一直很好。可总这么呆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这期间,窦鸣带着几个人来家里找过南洪,仍是动员他去朝鲜。他那次没好意思撅窦鸣的面子,只含糊地说,躲一躲再说吧。

南洪躲到姑姑家后,他们竟找到村里来,又一次要他结伴同行。被逼无奈,南洪只好向窦鸣明确表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会跟你去朝鲜的。

就这样,朋友关系掰了,窦鸣失望地回转北京。(待续)

 

   七、

 

窦鸣的消息他是受到牵连之后才听说的。

有家归不得,窦鸣一连在外流浪了十个月。和南洪一样,他也经常在北京站过夜。就在那儿他碰见了一个延边的朝鲜族学生。两人一见如故,立刻聊了起来。心向朝鲜的窦鸣很快切入正题,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鲜族学生倒也颇为理解,尽管要冒大风险,他还是爽快地答应帮这个忙,带窦鸣去边境。

没告诉家里真话,窦鸣准备好简单的行李,拿上些钱,揣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跟上鲜族学生就走。不走也没任何出路,还不如跟命运赌上一把,说不定能闯出一条新路!

到了延边图门江边,鲜族学生在山上给他找了个小旅店住下。千叮咛万嘱咐,叫他白天别下山,天黑了再悄悄摸过边境线。这小地方基本都是熟面孔,看见个生人肯定会引起注意。

窦鸣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在小屋呆不住,脚底板发痒,不觉就走到了商店买东西。你想,这也是运动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啊,人民的革命警惕性个个都高。有个人一眼发现他是个陌生人,便过来盘问他来这里的目的。一时语塞,他没即刻反应过来。那人立马喊人将他扭送到了专政机关。一被专政,他随身携带的东西自然被搜了出来。其中有两张照片问题严重,一张是捷克参赞的相片,另一张是他姐姐的朝鲜族女同学的照片。捷克,那可是苏联修正主义的帮凶啊!贴身装着穿鲜族服装女人的相片,那不明显是想与朝鲜套近乎?原来这小子想叛国!

既然从北京来,当然得把他押回首都了。到了北京,一查他是从新疆逃回来的,立刻带上手铐,武装押解回去。

他知道回新疆肯定没好儿,也是豁出去了,火车到达甘肃,他要求去厕所,竟想跳车逃跑。幸亏车刚启动不久,速度不快,他算保住了一条性命,但脑袋受了重伤。

本来就是叛国罪,这会儿又想逃跑,简直罪不容赦。于是手脚都戴上了镣铐,与逃回北京的其他反革命、坏分子等一起被押回新疆兵团。

押到师部,对他的提审自然毫不留情。昼夜审问,严刑逼供。拿粗皮管子抽他,抽得皮开肉绽;利用关押的坏人合伙儿整治他,动不动找茬儿毒打一顿……目的就是逼迫他承认叛国投敌。窦鸣脾气倔,骨头硬,咬紧牙关死不认帐。

不是咬牙嘛,那就把你的狗牙统统拔掉!提审的人红了眼,找来刻丝钳,愣把他的嘴掰开,将他的牙一颗颗拔掉。

窦鸣还是不服,满嘴喷着鲜血破口大骂。

带着满身的伤痛和流血的伤口,他趴在看守所的地上精神几近崩溃。抬起头,望见带铁丝网的小窗户,竟看不见一方蓝天,有的只是乌蒙蒙的沙尘,挟着风匆忙掠过……老天杀人不眨眼哪!他对这场运动太不理解了,心中不由充满怨愤,甚至开始埋怨发动这场运动的伟大领袖。

在一次次的提审与毒打之后,他的理智完全丧失了,最后竟发展到用针戳伟大领袖毛主席像的眼睛。这是典型的恶攻,罪行当然升级了。师部往兵团报了两次死刑,但都没被批准。

师部看守所有个叫文进的,因为屡次逃跑被关进来。他与窦鸣曾在同一连队,两人关系挺铁。有一回,两人同时去上厕所,恰巧碰了面。老乡见老乡尚且泪汪汪,何况是战友,又同是罹难人呢!借着上厕所,两人忍不住说话。见没旁人,更没了把门儿的,窦鸣甚至把曾约其他人往朝鲜跑的事儿也抖搂出几句。

谁料隔墙有耳。男厕所与女厕所仅隔一堵薄墙,有个漂亮女子把他们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女人姓孟名丽,只有二十多岁,因跟有妇之夫勾搭成奸,被怀疑成《水浒》中潘金莲式的人物,所以被关了进来。

孟丽的奸夫叫牛宾,三十出头,是团部有名的才子,文章好,书法也好。郎才女貌本该是一对绝配,无奈牛宾已有妻室,女方是方圆百十来里出名的贤妻良母。自从偷偷与孟丽交好,牛宾看她是千好万好,自己的老婆倒成了糟糠中硌牙的石子儿,他坚决要求与老婆离婚。可糟糠中的石子儿为了孩子和脸面死活不同意。死犟筋反误了卿卿性命。为与孟丽做长久夫妻,牛宾不知是与她一起谋划的,还是自己起了杀心,他几次三番谋害自己的老婆。第一次想用煤气熏死她,结果被抢救过来;以后又至少下过三次毒,都由于老婆命大,才逃过这数次劫难。牛宾终于凶相毕露,亲手掐死了她,然后又伪造现场,说老婆是被奸杀的。

师部保卫科经过侦察、勘破,终于认定牛宾是杀人犯,也把孟丽牵连进来。老老少少义愤填膺,都认为该枪毙丧尽天良的杀妻犯牛宾,对孟丽也该严惩。不知为何,兵团对待这两个犯人与别的犯人明显不同。他们千方百计想保牛宾的命,孟丽在看守所里也比任何犯人都吃得开。

由厕所出来,孟丽立刻扭着腰去找班长、所长,把听到的隔墙话一五一十做了汇报。

班长、所长兴奋异常,好家伙,可算抓着大案要案了!

保卫科迅速行动起来。原十连关在牢里的按个儿提审,又立即下到十连,一个个过筛子讯问,大搞逼供信。没多久,还真挖出来个叛国集团,有组织、有纲领。这个集团的成员当然包括南洪。

全场为之哗然。 (待续)

 

                                 

   八、

 

196811月左右,中央下达了文件,要求大家结束串联,就地闹革命。

这时,在北京与河北农村飘的南洪已听说他被划入叛国集团的消息。他倒很镇静,自己从来没一丝一毫想离开伟大祖国的念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这反而促成他回新疆的决心。

他想,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能连累了家人!既然说有我,就得回去把事儿说清楚。不回去,问题解决不了。

回兵团的初始,南洪还是自由之身,没被扣押起来。可到了兵团保卫部,他见政治科有个名单,第一名赫然就是他的名字,前面竟打着三个三角,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动静闹大了!

回来的这批人都是多次逃跑、不安心边疆建设的,在兵团眼里全都不干净。因此,把他们集合在一起,关了一两宿,算是来了个下马威,并没想动真个的。

南洪想蒙混过关,没敢说自己来自十连,只和这些有问题的扎在一堆儿。不久,将这些人重新组合,编为一个新连队,分配到煤矿挖煤,算是对他们略做惩戒。惩戒也比失去自由强啊,南洪心中暗自庆幸。

因都是有问题的,谁也不嫌弃谁,大家处得倒也融洽、亲热。

第一天挖煤一切平安,没想到第二天由于煤自燃而冒顶了,煤像小山似地落下来,眼见着两个活生生的人被砸成肉饼。大家这才明白干煤窑的可怕,一时人心浮动,心中溢满恐怖。

上面也觉察到这帮人的心情,害怕他们逃跑,遂开始实行严管。整来整去,原来热热闹闹的一群人甚至都不敢互相说话了。

干的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的活儿,头上又悬着把整人的政治剑,干了一个多月,南洪熬不住了,他和几个逐渐要好的商量,决定一起逃走。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终于逃了出来。

面对茫茫黑夜,南洪心中一片茫然。月黑风高,例来是与土匪和坏人连在一起的,曾几何时,自己也无可奈何地和这四个字联系在了一起。命运啊,你为什么如此拨弄我?

昼伏夜行,几个人逃到了石河子附近。钱尽粮绝,有个人的表哥住的不远,他主动提出去和表哥借钱。总不能饿死吧,众人也就都支持。

那时候的人就是革命警惕性高。没料到他表哥早已被盯上了。那人一到表哥家就等于自投罗网。被抓之后,一通连吓带诈,他很快供出南洪他们的去向。

沿途驻扎有工二师,立刻通知他们坐着卡车追捕逃兵。南洪他们老远就看见沙石路上烟尘滚滚,赶紧往戈壁滩里跑。可两条腿怎跑得过四个轱辘!卡车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车上的人高喊着,跑,再跑就开枪了!后面果真响起了三下枪声。

妈呀,还真开枪了!有人颤声说。

停下,不停就往身上打啦!

子弹长着眼睛,再跑有人身上就会穿出个血窟窿。万般无奈,众人只好垂头丧气地停在当地。车上的人跳下来,一边一个把南洪他们扭住,每人还分别在这些倒霉蛋儿的屁股上招呼了一脚,然后便扔上卡车,带往工二师看守所。

刚到那儿,立即有个保卫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问,谁是南洪啊!

这拨人里刚巧有个也是十连的,此人胆子特小,听了这话,腿肚子转筋,两眼直直地盯住南洪不动。南洪就这样被指认出来了。

这批人被关了一个礼拜,又学习了两个星期,就决定叫他们归队,照样下井挖煤。南洪还琢磨着挺万幸呢,又躲过了一劫。没想到所长指着他说,别人都能走,你走不了了!

南洪明白“叛国”的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反而镇静了,走不了就给我几张纸吧,我把问题说清楚!

他想着,把问题说清楚了,就能一身轻松,赶紧出去劳动。谁知一说清楚,他从此便成为了阶下囚。

先在单号关了一个多月,没人理没人睬。寒冬腊月,南洪没带行李。多亏有个好心人给了他件旧棉大衣,才好歹没被冻死。由于个子大,他只能夜夜当“团长”。有铺的上面就半晾着,有盖的,身子就挨着冰凉的地。往往睡不了几分钟就被冻醒,只觉得腰间有一条冰龙在爬,从脚心和头顶往外直冒凉气。躺不住了坐起来,没多久却浑身哆嗦,上牙磕下牙。人仿佛被塞到了冰窟窿里,什么也不能想,也想不起什么来,迟钝的大脑里只剩下一个冷字。不久,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

一个月后,将他转到大号。大房子人多火气壮,吃的东西也比小号给的多些,肚里有了些热气儿,又有人给了他个棉帘子,算是有铺有盖,他才得以在冰冻似铁的夜晚能喘上一口整气儿,心也安定了下来,明白只有忍耐才能活下去。

大约过了半年,工二师因为参与武斗被解散。关在该处的犯人罪轻的放了,罪重的押往兵团监狱。

兵团监狱颇有些历史,原是盛世才的监狱,专门关革命者和进步人士的;这会儿改关反革命、流氓、坏分子了……至于是否名副其实,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押送途中,一般犯人都带手铐。对南洪算是法外开恩,没给他带。

迈进监狱的大门,待遇却没任何区别。每天都是荞麦面或包谷面窝头,中午两个,晚上三个。要真是窝头也就罢了,尚且能给饿瘪的肚子溜满缝儿。这里的窝头和别处的不同,一个只有北京的油炸糕那样大,却比炸糕还薄。每顿照例只给一碗飘着几片白菜叶的清水汤。主食定量不够,又没任何油水,没几天,南洪这大小伙子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里比工二师看守所只有一样好处,睡觉有床板,但还是没有被子,铺盖得自行解决。匆忙上路的时候,南洪只带着那件旧军大衣。于是又变成有铺没盖、有盖没铺的“团长”。连饿带冻实在受不了,他只有如天天读般往上打报告,要求尽快提审。

一次次的报告泥牛入海无消息,没人搭理他。除去周围的“坏人”、饥饿与寒冷,他仿佛被这世界上的“好人”彻底遗忘了。

直到珍宝岛事件,中国与前苏联在边境交火,“好人”们才想起这批关押的犯人。

一天半夜,监狱的牢门突然响动,不久便传来脚镣哗啦啦的声音,由远及近,惊心动魄。南洪的心一紧,以为要枪毙谁呢。

出来,都出来!他听到看守人员的喊声。

浑身的活力不知道是在哪一天早上消失的,他艰难地爬起来,像个老头儿似的活动着冻得僵硬的筋骨,然后慢腾腾向牢外走去。那年他还不到三十岁,谁还会相信他曾是一个威风八面、驰骋篮球场的高手呢?

犯人们在监狱的院子里排成两队,看守们眯缝着惺忪的睡眼,满脑门子官司地走过来,给每两个人带上一副铐子。

监狱长站在前头,铁青着脸喊,现在排成四路纵队!紧急情况,要听从干警指挥!谁不老实,就地正法!

排成四路纵队的犯人在干警的武装押送下,糊里糊涂一直走到天亮。南洪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想问。就像这冰天雪地黑黑黢黢的夜,他的眼中没有光明,更没有未来,何必问去哪里呢!

进了一间大教室模样的房子,看守让犯人们坐好,一人发给一个口袋,里面装着面粉,还有馒头。饥饿的人们摸到了馒头,眼睛个个变得精亮。谁也没和谁商量,立刻把馒头掏出来,低着头大口大口吞咽,有的噎得大口喘气,有的噎得直揉胸口,有的噎得眼泪长流……这会儿,就是把枪抵在脑壳上,大伙儿也宁当饱死鬼不当空腹人。

在大家全心全意吃馒头的时候,有个从来就吃得饱的管教轻蔑地看着这伙吃相极其难看的犯人,手下意识地摸着枪玩儿,又不自觉地把枪栓打开。他一会儿把枪膛对着自己,一会儿又把枪膛对着旁人,还一边与身边的另一个管教说笑。

突然听到“砰”的一响,枪走火了。十米外,有人叫唤了一声,血汨汨地从他的手铐旁流下来,看样子手腕伤得不轻。与他铐在一起的小伙子是个北京老乡,只有21岁,从南疆来,没有任何罪,是当逃犯抓的。只听他嘴里轻轻“啊”了一声,捂着胸口慢慢倒了下去,手腕子受伤的疼得大叫起来,随着他往一边倒下,鲜血搅拌着鲜血,殷红的一片向四周绽开,周围的人全傻了,有人举到嘴边的馒头竟掉进血泊里……

有个兵团的医生来了,趴在小伙子胸口看了看,听了听,摇摇头说,没救了。

人群中蓦地响起“嗡”的一声,像一声闷雷划破房顶。一条人命啊,就这么没了。

监狱长站起来,严厉地瞪视着身边的犯人,他是逃出来的,想离开兵团,死有余辜!你们别想怎么地,对你们就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四周一片寂静,就像那年轻的二十一岁的生命,刹时都停止了呼吸。

死去的小伙子和南洪关系相当不错,平时总围着他叫大哥。

眼泪在南洪心里流淌,死得冤啊,兄弟!转念一想,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他在死前总算吃饱了馒头,好歹能做个饱死鬼了,总比终日活受罪强……想到此处,他的嘴角竟泛起一抹自嘲的微笑。

 (待续)

 九、

 

当天下午,监狱长交代管教,说收到了指挥部的信,让把南洪退回石河子独立团。于是两个带枪的干警押着他上路了。

随行的是个疯癫老头,花白的头发披散着,脸上的泥已经结成了厚痂,一路叨唠,我不是反革命,不是……

犯人之间不许打听案情,更何况老头子的神智已然不清,也就无从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只听两个押解的人嘀咕了一句,他是反革命分子。

唉,这年头别的不多,就反革命多!听了这话,南洪只有叹息。

一到独立团看守所,罪就受大了。犯人一律睡地铺。两块砖上搭块木板,上面仅铺一层薄薄的稻草。南洪没有铺盖,还是靠那件已经千穿百孔的军大衣支撑。人总是吃不饱,又熬了一个冬天,他的脊椎已然不行了,经常疼得直不起腰来。看守所没有对症治疗的药,最多给点儿治风湿的水杨酸钠。南洪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了,就只有像以往那样不停打报告,要求尽快解决自己的问题,却仍旧无人搭理,这样一直拖延到了夏天。

那时,与他关在一起的有所谓的“一二六”分子。指当年126日新疆发生的特大武斗,死了不少人,因此抓了一批。另外一些则是大学毕业的知识分子,不少原来都是共产党员,本该属于兵团的优秀人才,却莫名其妙地沦为阶下囚。

例如有个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才生,是兵团医院的外科主任大夫。那天他已经下班了,正脱白大褂呢,救护车送来个参加武斗的造反派,他立刻穿好白大褂参加抢救。造反派由于大动脉破裂,到医院时已失血过多,终因不治死去。造反派们不干了,说是大夫杀害了这个受伤的造反派。参加抢救的医护人员,属他学历与职务最高,当然要负主要责任。一查历史,这个大夫解放前在医大上学时曾集体参加过“三青团”。这说明这位大夫是历史反革命,因为居心叵测而杀害了革命造反派。抓起来之后,先是上报死刑,后来算是法外开恩,才改判为十五年的。

还有一个原准备派往坦桑尼亚的专家,毕业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是个干部子弟,只因对文革说了几句不满的话,遂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他一直不服,经常慷慨陈词,说自己是革命后代,当然一心向往革命了。由此引起警卫专找他的麻烦,经常只让他穿一件衬衫,在院子里挨冻。这人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站在寒风中骂不绝口,说自己才是真正的革命者。

石河子看守所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关押所谓有罪的真正犯人,另一部分叫强制收容所,主要收容那些因生活所迫,由四川到新疆来找工作的农民和城市贫民。这些人什么问题也没有,有的却已被关押了五六年之久。收容所设有砖窑和土坯场,就叫这些人长期做无偿劳动。当兵的班长扛着枪跟着,围墙上架着机关枪。这些人来新疆只为混口饱饭,没想到不但失去自由,还一分也赚不到。

有一次,这伙人终于忍无可忍,便想着集体逃跑。可墙上的机枪是不认人的,立刻突突起来,将有的人腿打折了,鲜血直冒……逃跑只有中途夭折。

最惨的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儿,本是出来找工作的,想给家里挣点儿饭钱,却关了很长时间。有个老乡正巧也进来了,说他家里的老母亲一直等他回去,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小伙子是个孝子,听了这话热泪长流。老乡动了恻隐之心,就想帮他逃跑。第一次没成功,被抓回来,毒打了一顿。小伙子不死心,一心想回老家。老乡也是好心,又帮忙想办法,和好泥,支好个土坯盒子,让小伙子钻进去跪在里面,外面糊了泥,只留一个小出气孔。琢磨着,到了夜深人静,往起一撑就走,前面就是自由了。

第二天早点名,管教发现小伙子失踪,开始追查,大家都咬紧牙关不说。管教一边骂着,将众人轰去干活,一边派出干警搜寻。人们到了坯场,老乡一眼便看见土坯盒子立在当地原封不动。他当时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中大叫,坏了,坏了!

当时他什么也没敢说。晚间,他报告要上厕所。竟由蹲坑钻过去,带着一身大粪,藏进收容所人们轻易不去的库房,心想着躲过一天到了夜间继续逃。人算不如天算,班长那天偏巧到库房拿筐。进门就闻到一股恶臭。仔细搜索,发现一个全身大粪的人缩在墙角哆嗦。

粪人被带了出来,真相随之大白。原来,小伙子又困又乏,竟在坯盒子里睡着了。因为泥不干,气孔逐渐被堵住,睡过去的他混然不觉,竟被活活憋死了。小伙子白白丢了一条性命,好心的老乡以伤害罪判了十年劳改。

看守所也好,收容所也罢,命是不值钱的。但若定你杀人害命,哪怕是轻如鸿毛的命,付出的代价也不会轻。

1970年,南洪终于等到农九师到看守所来提审他的一天。总共没说两句话,只告诉让他等着。等着就是有了希望,总比没人搭理强,他以为自己就要盼到自由了。

一个多月后,看守所所长向他宣判,他是叛国集团的主犯,被判劳改十年。

南洪的脑子“轰”的一声就炸了,我什么时候企图叛国了?

你的问题板上钉钉,对你够宽大了!

他冷笑了,是太宽大了,给我几张纸,我要上诉!

你必须认罪伏法,老老实实回去!

一辆卡车在外面等着,立即有干警冲过来给他带上手铐。

正逢“一打三反”运动,将他们这批人送到会场公审。全都是犯有严重罪行的,有的被判死刑,有的死缓,像他这样算判得最轻的,无怪乎说对他实行宽大了。

公审之后,南洪被送到正式的劳改地点。老熟人又见面了,窦鸣、江言全在其内,相对不能言,惟有凄楚一笑。

窦鸣原是个清秀的小白脸儿,这会儿已成一个没牙的小老头儿了。

没有镜子,南洪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可从熟人见到他吃惊的表情,他就明白自己的变化有多大了。他的腰几乎不能弯曲,双腿迈步僵硬,走路简直像具活死尸。

    南洪不服判决,他一直坚持上诉。监狱指导员大为恼火,没几天把他的判决书没收了。

没收了也没关系,判决书上的字句已经刻进他的脑海,他照样不停地写。上诉写了一份又一份,却很难寄出去。大约只有很少的几份被好心人偷偷帮忙寄到了外面。

指导员、队长听说了,指着他的鼻子骂,说他是死硬的反革命分子,威胁要关他的小号儿。

南洪豁出去了,他说,我不认罪,我服法。

就因为不停写上诉材料,他年年挨批斗,被列为不接受改造的顽固分子。

在监狱里,有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的刑事罪犯,这些人属于最受优待的,因为政治上较比可靠。其次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投敌叛国分子排在最末。那些排在前面的,就总想骑在背榜的人身上捞几根可怜的稻草。

可无论积极与否,待遇却差不多。经常吃地里挖出的烂土豆和已经捂了的粮食。有一次,因吃隔年的土豆全体中毒,又晕又吐,捞稻草的也没能躲过这一劫。看来,他们捞上的稻草只是烂的,不过是在管教面前表现积极而已,对改善生活待遇没多大用场。

政治待遇却大不同。像南洪这种死硬分子,你不说话,指责你仇视社会主义;开口说话吧,攻击你恶毒污蔑,满嘴散毒。轻则叫你坐飞机,重则拳打脚踢,或者用火炉子烤你。最损的是戴土铐子。形状像个桃子,戴在手上本来就紧,若想整治人,还要在上面缠上一层层布,使内圈变得更小,得用铁钳子把它夹在手上,然后挂一把锁。这种土铐子,最多只能戴七、八分钟,时间若长,两只手就残了。因为还得叫犯人干活,当然不能让手残废了。可为了折磨人,管教总是将土铐子戴上再摘,摘了再戴。望着犯人痛苦的模样,他们的表情就像看台上观看角斗的奴隶主。

南洪的腰弯不了,他最怕的是坐飞机。而整治他的人偏让他饱尝这种滋味。那叫疼啊,简直疼得脚心都往外冒冷汗。每回坐完飞机,他疼得整宿整宿不能睡觉,腰间的冰龙膨胀成热龙,仿佛要把他的身体扯烂。

除接受批斗,每天照例到井下挖煤。有病的身子干的是重体力劳动,一天的活儿干下来,他感觉似乎已把一辈子的活儿都做尽,再也不会有明天了。然而,明天却一个接一个地拖着慢吞吞的脚步到来,永远没有尽头。

想请病假歇歇,管教不但不给假,还对他说,你这么大的个子,一看身体就好着呢!不就是想偷尖取滑抗拒改造吗!

就这样,南洪熬过了四年。算上在看守所的关押时间,失去自由已有六年多了。六年多前,他是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如今,他的年纪只有三十多岁,却已不能弯腰,走路拖着两条僵硬的腿。

这时,监狱来了个上海大夫,人很和气。看见他成了这种样子,就建议给他照个片子。结果发现,他的脊椎、腰椎、胸椎都已强直到了钙化,是严重的强直性脊柱炎,再也不能治愈了,便建议他住院,要在腰上打个腰围子围着。今后,不能干体力劳动,绝对得做轻工作。

尽管有医生建议,管教却当耳旁风,只是从此不再说他抗拒改造了。

不久,他跌倒了,再也爬不起来,在床上一直躺了两个多月。由于没有对症的药,后来虽爬了起来,实际病情却加重了,迈步都困难。

到了这种地步,管教才不叫他下井,改让他在井上推斗车。拖着重度残疾的身体,他推了一年多的斗车。

 (待续)

人间炼狱
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

  十、

 

1976年,兵团监狱解散了,将他们这批犯人转到南疆的另一座劳改煤矿。

初来的南洪显出些时来运转的迹象。过去,他是随时可能被加刑的,这座矿上的干部了解到他的情况后,不但没说他抗拒改造,还把他直接留在了后勤。

他干得很不错,不久就当上了大组长,成为脱产的管理人员,能自由出入监狱。让他专管分配工作,安排生产,指挥后勤犯人劳动,保管监狱的柴米油盐,给好几个食堂当采购……一时之间,还真有了点儿实权。

他整整卖力地干了三年。结果,不但没干出功劳,连苦劳都没捞到半点,还差点儿被加刑。

这要怪他不明白其中的奥妙。自己手中的这点实权是管教干部给的,就应该从他手里自觉地流出油水,报答这些干部们。可他不明事理,说白了就是不偷偷把好东西给干部们送去,有个副矿长就专门找他麻烦。

身体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干到刑满前三个月他终于又病倒了。

好在正矿长是个北京人,看在老乡的份儿上,没听副矿长的撺掇,追究他的所谓罪行,只让他把工作交代完,就叫他去住院了。

197812月,监狱的大门终于向他敞开。抬起头来,望着自由的蓝天,他却再也不会正常地行走了。拖着僵硬如顽石的身体,不再年轻的他一点点蹭出了监狱。

获得自由的南洪再也工作不了,他被养起来,一个月只给25块。他一边住院,一边继续申诉。

19793月,中越反击战打响,局势又严峻起来,对他们这些劳改释放犯控制得很严。

青春、幻想……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健康的身体都已离他远去,他还在乎什么呢?

刚一能够起床,他就拖着病残的身体只身去石河子,到农九师军事法院申诉。

法院里有认识他的,更有整过他的,一看他的身体成了这副模样,虽没表示愧疚,倒也对他的遭遇颇为同情,认为确实应当平反。遂带着他去找公安局,并把他的情况报到师党委,又专门成立了专案组。问题却一时难于解决,因为这个案子是经过自治区高级法院判的,现在如果要翻案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再说,当时定的是叛国集团,属大案要案,落实政策像买东西似的要排队。

师党委于是征求南洪的意见,是先在石河子等待还是先回北京由他自己选择。他当然愿意先回家去。

整整十一年啊,他终于回到日思夜想的北京城。母亲正端着饭碗吃饭,看见他的模样惊得把手中的碗摔到了地上。还不到四十岁的人哪,头发已经花白,走路如同牵线的木偶,这就是当年那个欢蹦乱跳的儿子,怎么显得比自己还苍老?来不及捡起地上的碎片,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哇哇大哭。南洪的眼睛酸酸的,却没有泪。这么多年,他心中的泪早在新疆的严寒中结为化不开的冰块儿了。

经过半年多的等待,报自治区高法审核后终于下达了平反决定,以窦鸣为首犯的叛国集团成员一律平反,原始档案在中级法院封存,除窦鸣外,所有的人一律补发工资,按每月43块算,并由原来所在的团队解决善后问题,妥善安置。

南洪的身体状况是已经回不去了,在平反决定下来不久的1980年,派出所终于给他落上了北京户口。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在失去北京户口二十年后,又成为了北京人。但他的生活已基本不能自理,工作关系还在新疆,只能按退休待遇办理了手续,医疗费寄回去报销。他的工资很低,一直主要靠兄弟们的接济过活。

80年代末,赶上他家房子拆迁,按拆迁文件精神,他拖着残废的身体频繁去找有关人员、区长、甚至北京市副市长……整整跑了一年,他终于在郊区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家里人又给他找了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总算有了一个正式的家,也有人照顾他了。

2002年春节前后,他的工资是每月450元。进入高消费的90年代,工资竟一分没长。农场的老领导都走了,新领导已将他们这拨人几乎遗忘,待遇是一天不如一天,甚至医疗费也只能报40%左右……

 

     南洪侃侃而谈,一肚子话不吐不快,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他坚决要留我们吃饭。大家本想去外头吃,可他行动不便。于是由与我同去的小明做东,由饭馆叫菜到他家里。

那天的人不少,有好几个南洪的战友,都管他叫大哥。饭菜来了,众人围着桌子坐好,只有南洪仍旧立着。

他老伴儿说,他坐不下去,从来吃饭就这么站着。

望着他形如骷髅的脸颊和没有一块肌肉的身体,我嚼不出口中的饭菜是何种滋味,只有傻傻地冲他微笑。

吃完饭,他主动拿出相册给我们看。翻开第一页,有一张三寸的大头照片,当年还没有彩照,颜色是染上去的。

这是我年轻时候的照片,大约是二十岁左右照的吧!南洪对我们说时眼睛一亮。

那上面是一个极英武、端正的小伙子,正神采飞扬地睁着一双俊气的黑眼睛,满怀憧憬地看着他面前的世界……

对比是痛苦的,更何况是惨不忍睹的对比。

世界正在全球化、高科技化、日新月异……而我面前的男主人却以莫须有的罪名受尽岁月的凌迟。人的一辈子啊,就这样被毁坏殆尽了。

我们这一代人什么都赶上了。长身体的时候碰上困难时期,想升学的时候遇上文化大革命和插队,刚要迈进老年的门槛便遭遇下岗,好不容易抓住个公费医疗又赶上变为医疗保险……

我们只有把破碎的希望与梦想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对待儿女,我们有时甚至会像一条鞭子似地抽着陀螺旋转,只为实现我们未曾实现的希望与梦想。

然而,南洪连我们这样的幸运都没有,他没有寄托希望与梦想的后人。残酷的历史时间剥夺了他做父亲的权利,甚至连孙子都耽误了。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学佛之人所渴望的来世。我一直对有否来世持怀疑态度。此时,却对它充满期盼,甚至有种深信不移的渴望。

命运啊,你不能对南洪这样的人如此不公,怎么也得给他个象样的来世。这一世的南洪生活得太可怕,生命竟被残酷的现实磨为了灰烬,如同大漠扬灰,抓不住一点美好,有的只是痛苦与愤怒的记忆。

我为下一世的南洪要的不多,只给他一次爱情,一次正常的婚姻,一个自己的儿子(或女儿)和孙子(或孙女),常人的家庭生活……

我知道我的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可能消极,可磨为灰烬的生命再也无法修补完整。

只盼着我们的下一代能了解父辈的生活,但愿噩梦不再重现。这是我的一点心愿,不算奢望吧?

 

                            

 (完)

噩梦般的岁月.
感谢逍遥大姐的记述,这里的情景我太熟悉了,我父母都在青海的一个劳改农场工作,我就在那里长大,很小就对专政习以为常了,看到犯人带着大镣干活,枪毙反革命,还有洪水冲下来的累累白骨从来没想多这里面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到中学时几乎我所有的老师都是劳改释放犯,这时才知道一点他们的故事,很多都是你写得这样莫名其妙身陷囹圄,一生尽毁了。更有从抗日战争幸存下来的国军将士,死于荒野,尸骨无存。这一段历史总算有人纪录下来,还不知今人后人能从中得到些什么。

是啊,我也没想追求什么文学性,就想把我了解到的这些段段记录下来,让不知道的人看看,这就是一些草民的真实历史.

没想到和下岗公人还真有缘,握手!

和这些人比起来,我在草原所受的那点点苦简直不算什么!却不能为他们做什么,想起来总是有种羞愧之感油然而生.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虚伪,可能真属于伪道德的范畴吧!

我妈是农场的医生,退休以后我爸经常劝她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可她心脏不好,又是性情中人,一动笔就无法自己,没办法进行下去,等做好心脏手术,又因为多次麻醉记忆严重衰退写不成了。我只是听她说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比如刚建农场时从内地压来大批战犯和反革命分子在高原开荒,白天强体力劳动,晚上就在挖好的大坑里休息,每个坑都有上千犯人。高原反应,气候恶劣,劳累,传染病,成批的犯人病倒,又缺医少药,我妈他们无奈的时候还用过面浆注射,纯粹走一个人道主义程序,犯人自然大批死亡,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妈从来不说,我的印象里,每年洪水都会从几十公里外的山上冲下来累累白骨,那时已经建场20多年了,在此之前,当地人都是天葬的。这样的农场在青海有差不多十个。

像我们这样60年代的人,对专政和革命也不全是儿时记忆,它们巨大的惯性,甚至延续至今,我中学时有一姓高的同学,大概在85年,和一个女孩好上了,俩人闹矛盾,女孩就告他强奸,正碰上严打,被算进指标了,一星期判决就下来,枪毙。送行饭都吃了,就等第二天公审后集体执行,家人才做通女孩的工作,女孩去承认自愿的,开玩笑啊,那也得3年。据说也是发配新疆。

想到这些才觉得自己有点幸运,投胎转世还不算太差。再次感谢逍遥大姐,你的辛苦倒了了我一件心事,在您的文字里,除了这些不幸,更能体会一种生命自有的韧性,这一系列要是出版,俺一定买一批送我前后左右的愤青认真学习:)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6-11-24 0:47:16编辑过]

回下岗公人:我不能了了你的心事.因为我只在内蒙古生活过几年,对新疆的事情只是了解一点点,见过几个人,连肤皮潦草都谈不到.而你,曾在劳改农场长大,我觉得似乎更应当把了解到的东西记录下来.草民的历史也是历史的一部分.
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

逍遥大姐可不能指望我啦,一说是生不逢时,那时大家伙都是水深火热,在我却是金色童年,心智不全,残缺太多,那时虽然经常耳闻目睹,却不以为残酷,满心思都是吃喝玩乐。再说就到现在我也是功力不足,火候不到,也是被蒙蔽被愚昧的太多,简直无法进化了,这些年看得越多,知道得越多,越是杀心四起,可现在连个落草为寇的地儿都没有,只好端出一幅痞子心态,且看他起高楼,且看他楼倒掉罢。

下岗公人:"牵胡子"吧?说自己功力不足,火候不到.你那带几分草莽气的文字俺很爱看,只是比较难得见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