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5月20这个日子南洪一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它刻在了他那已强直成石灰岩状的脊椎骨里,不知道火可能把它烧为灰烬? 那天,片儿警来找他,说他的户口已经批下来了。他那叫高兴啊,几乎是迈着三步上蓝儿的步伐赶到派出所的。 进了门,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四五个警察横眉立目戳在当地。他赶紧说,是片儿警让我来办户口的。 知道。王姓警察沉着一张脸,一会儿有领导跟你谈话。 话音刚落,就听到隔壁房间吵吵起来,有拍桌子打板凳的声音。有个人嘶着嗓子喊,我不去!凭什么……那声音南洪熟悉,是他们街道一个做临时工的右派分子。 几分钟后,派出所的指导员走进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们要给你安排工作,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现在就走! 我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当然急了,说话的嗓门挺大。本以为是来办户口,把家里的户口簿、粮本和一些钱全都放在身上了。这些本儿是人的命根子啊,要是带走了,家里人还不得喝西北风去! 没有,我们要送你去一个地方。那声音冷得像冬天挂在房檐下的冰柱子。那时北京的气候特冷,还没有暖冬一说。 他跳了起来,我犯了哪条王法,凭什么剥夺我的人身自由?手哆嗦着,不自觉地去扶椅背儿,有种抡起来砸碎身边一切的冲动。 那四五个警察见势围了过来,其中也有姓善的,不断对他使眼色,意思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冷静下来。 他蓦地平静下来,攥紧的手也不觉松弛了。尽管自己体格好,身手灵活,可怎么也不会是一群受过专业训练警察的对手啊。 见他再没反抗的意图,善姓警察发话说,你家里不知道吧?我们会通知他们的。 一群警察押着他和右派上了门外的车,也不知道往哪儿走。不久,车停下来,走出车门,他便看到“北京市N区公安局”几个字在正午的阳光下又黑又亮,像一把把尖刀刺入他的眼帘。警察们押解着他俩往里走,进入一个大铁门内。 两扇门哐啷响着在他身后合拢,耀眼的阳光已被挡在外头,眼前黑黢黢一片,还听得见自由世界的喧闹,却再也看不到自由人为生活奔忙的身影。 已长成一条刚强汉子的南洪眼中无泪,心中的泪已流淌着随血液翻涌,今后再没脸见父老乡邻了,好人能进这里来吗?可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他思前想后却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一时之间,像有两个小人儿在他的五脏六腑中打架,撕扯得他一阵阵生疼,甚至脑门上都冒出汗珠子,他不知道擦,更搞不请是热汗还是冷汗。 一个看守模样穿警服的走过来了。与派出所指导员的表情如出一辙,简直像脸上套着层女人穿的玻璃丝袜,已糊住了他们喜怒哀乐的神经。他冲南洪与右派懒洋洋地说,进来,进屋!他甚至连胳膊都懒得抬,只略微冲一扇门扬了扬下巴。 走进那扇门后,他又冷冷地说,把衣服全脱了!这回的口气是命令式。 他们兜儿里的东西被一样一样掏出来检查,然后放在桌子上,包括南洪带进来的户口簿、粮本及家里的钥匙等。他是一百个不放心,不住对那穿警服的说,这些家里还等着用呢,千万交给他们哪! 怎么着,对我们还不放心?警服这回下巴抬高了,眼睛乜斜着。 对你们就是放不了心,不能相信你们!右派分子也是豁出去了,指着他的鼻子骂起来,你们搞阴谋诡计,把我们骗来了,哼,早晚还会有见面的一天! 那时的南洪总觉得自己和右派不属一路。那是阶级敌人,而自己是人民,两股道儿上跑的车嘛。虽说感觉冤到家了,却仍旧充满幻想。总以为是搞错了,过不了几天就会回家的。他当然不能像右派那样破罐破摔,只有竭力克制自己。 进了号子,发现已是人满为患,身子挨着身子,黑压压一片坐在地上。有的耷拉着脑袋,有的睁着两只大惑不解的眼睛盯着屋顶出神。 南洪无精打采挤坐到边儿上,顺着眼睛谁都懒得看。那晚,他甚至懊丧得连饭都没吃。 大约半夜,铁门响了,响得叫人心惊肉跳,然后就听到叫他的名字。站起来的瞬间,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革命烈士,想到他刚看过的电影《英雄儿女》中的王成。晃了晃有些晕忽忽的脑袋,他回头便看到两个武装警察在身后押解他。他一直热爱共产党,最崇拜的就是革命英雄。如今,他和英雄王成却处在两厢敌对的立场,被关在共产党的看守所里,与被专政的国民党待遇相同……他突然感觉这一切十分荒谬。 到了一间屋子里,桌子后面坐着个当官模样的警察,看来是要对他提审。官儿样的警察对他还算客气,嘴里说了两遍,坐下,坐下!这让他心里蓦地升起某种希望,莫非他们知道抓错人了? 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他耳边想起提审员的问话。 一听这句话,他脑门子里蓦地蹿出一股怒火,冲口而出,此时此刻我想让你给我解释几个问题,我是新中国成长起来的青年,革命的第二代,不知道自己犯了那条王法,违反了宪法或治安条例的哪一款,要受这种待遇? 提审员轻叹一声,眼睛看着他,眸中有同情的光亮一闪,声调温和地说,你先回号子去吧,我们跟你们派出所联系,不就是为个户口吗? 往回走的时候,南洪觉得特别幸运,看来他今天总算遇见好人了。 号子里仍旧人挤人,口腔里的异味儿、身上的热汗味儿,甚至排泄的尿味儿混合在一起直冲他的鼻子袭来……南洪睁着眼睛,怎么也睡不着。眼前一片黑暗,希望搅拌着污浊到令人窒息的空气跌落尘埃。 天快亮的时候,号子的门一个个被打开,看守刺耳的声音划破浑浊的臭气,一声声喊着不同的名字。刚开始,似睡非睡的被叫者如弹簧般跳起,冲出门去,以为就要面对自由。耳边立刻响起吼声,慌什么,后面没子弹! 于是,人们耷拉着脑袋,陆续排队往外走,去领家里送来的行李、脸盆等东西,然后是签字履行手续。正踌躇着,耳旁又响起命令声,等什么等,往前走! 身后是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一队队扛着行李的人走到一个小胡同里。南洪抬起头,便看到黑漆漆的铁丝网在晨曦中闪着寒光,胡同口有几辆大卡车停着。尽管已是仲夏,他却冷得浑身一激灵。 走,上车! 这是要让我们上哪儿啊!有人用哭声喊着。 不说清楚我们不上车!有人抗议。 一堆没武装的警察冲了上来,每人身边两个,一边一夹,连推带搡人便被弄上车去。有反抗的,立即被摘了胳膊的环儿,疼得又哭又喊,到了儿还得上车。 哭喊声把住在周围的居民引了出来,木呆着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看热闹,极像鲁迅笔下《示众》中的百姓。 弄上车的一共三四十人,最后面跟着辆轿车,直到车轮开始启动,也没宣布要去哪里。难道要把我们统统拉去枪毙?南洪这么想着又觉得这想法过于离谱,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会落到这种下场。 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时,车已过了芦沟桥,前头突然出现一座碉堡式的围墙,墙四周戳着带铁枝桠的电网。 哦,这是从看守所到正式监狱了!南洪恍然大悟,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好歹死不了了。 车在西楼停住,几个干部模样的警察出来点名,分派各人到不同的组别与房间。南洪走进给他分配的屋子,发现里边虽不像看守所那样人挤人,却也人少。看守给他安排了一个铺位,他一声不响坐下,连头都懒得抬,更没发现看守是什么时候走的。 平日爱说爱笑的南洪变得沉默寡言了,心里头这份儿难受啊,就像心尖儿上坠着个秤砣,慌慌的、沉甸甸的。才二十多岁的人,到了这种地方,莫名其妙就成为了劳动教养犯,将来出去了也是千夫所指,万人啐骂。别说前途,就是人也做不成了,脸皮都得被唾沫粘下来……整整一个礼拜,他说的话没超过十句,每句话充其量也就几个字。他白天黑夜思虑这些。 过了好几天,他才搞清楚,这里是良乡监狱。 那时的风气讲究学习毛泽东思想。在外头的都得活学活用,改造自己头脑中的封资修思想,进来的犯人就更得刺刀见红,让他们用伟大领袖的思想当镜子,照出自己的肮脏,与自己的灵魂苦斗,与周围的人苦斗。 大家几乎都热烈发言,充分抖搂自己的活思想。有个别实在的干部听着他们发言,会忍不住表扬几句,甚至流露出某种同情的态度。南洪被感动了,觉得希望似乎在前面向自己招手。沉默不语到底不是办法,他开始主动讲话,积极写心得体会。写什么好呢,只能没事儿找事儿,恨不得从骨髓里深揭狠挖。效果倒也明显,不久他就弄了个组长当。 没有自由地方更要实行军事化。他们天不亮便起床,嘴里高喊着一二一出操。有时也开展些体育活动,譬如进行篮球比赛之类的。枪打出头鸟,还是当缩头乌龟好。既已有了往日的教训,他声称自己不会打球儿。 教导队队长姓李,打量着他高高的个子,浑身的腱子肉,不相信地直摇头,这么高的个子能不会打篮球?上!不会打还不会比画?张开胳膊瞎比画也能挡几个球儿啊!于是叫几个人硬把他推进场子。 一上场就身不由己了。看着眼前左右飞旋的球儿手就开始发痒,双腿也不自觉地跑动、弹跳。这一跑一跳很快就发挥出超常水平,整个场上就看他一人表演了,球儿一个个飞进蓝筐,引来阵阵喝彩。 比赛结束,不少人围拢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行啊,你小子,还有这一手儿! 李队长也用满意而略带自豪的眼光看他,这人才可是他首先发现的。 从此,一到篮球比赛,他就充当本队主力,无限风光地在场子里驰骋。凭着这点儿特长,指导员、队长等公安干部都挺喜欢他,一块儿落难的难友也尊重他,他因此日渐开朗起来。
四、
不久,有消息说要把他们这批人送到东北兴凯湖,又有说去某地垦荒的,一时人心惶惶。 正惶恐着,来了个领导干部模样的做报告,说起新疆建设兵团,大夸那里如何如何好,一律实行军事编制,就等于参加人民解放军了……直吹得天花乱坠,叫人印象深刻。最后他动员大家报名,积极投入边疆建设,将是改过自新的具体表现。 那晚南洪失眠了。他在铺上一边翻烙饼一边想,以苦为荣的思想自己还是有的,也曾想在边疆扎根。吃苦受累一遭,却什么也没得到,反落得这种下场。这回若再报名,千万别像上次似的,又一次受骗上当……可在北京是决计没脸呆了,去给因南泥弯而威名远扬的王震将军当部下,能穿上国防绿也挺光荣的,就再豁出去一回吧! 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向李队长表态,说自己愿意去新疆。 李队长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才说话,你这种情况,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我要争取第一个报名! 李队长再没说话,眼睛里有种他看不懂的惋惜。多年后,他才琢磨过来那眼神的意义,却为时已晚。硬抗着,他本可以不去支边的。这伙人中就有这样不论的,当然只是个别人。可到了儿,他们却被放了出去,始终没离开北京城。 南洪没争取到第一个报名的光荣,却争得了第一批被批准的荣誉。 荣誉却没带来让他回家看看的可能。本来说好临走让他回家与父母告别的,顺便也准备准备行装,可向上请示后愣没批准。 说好了发军装也不见兑现,据说运输太忙,到那儿再发。可不少人,包括南洪就是冲这身军装才报名的。希望一下子飞上天去,不知道何时才能落地?天上的希望毕竟也是希望,心中装着穿军装的理想,嘴里高唱着军垦战歌,二百多人——相当一个加强连——爬上了卡车。 1966年8月17日,他们被直接拉到黄村火车站。 南洪发现那里已有黑鸦鸦一大片人,都垂头丧气坐着,估摸有一千多人。后来的仿佛有优先权,先让他们上了火车,然后才叫那些坐着的上去。坐稳后听说,后上的那些是从天堂河、团河农场等地来的无业游民,还有就是公安五处所管辖的犯人。 南洪年纪虽不大,却有走西闯北的特殊经历,在队员中又有一呼百应的威信,干部们遂矬子里拔将军,将他作为相对清白的依靠对象。带队的张队长主动找到他,希望他能配合做些工作,并具体布置了任务,让他维持着周围这些人,千万别闹事儿,以便平安抵达目的地。当时,大、中、小队长都是现役警察,便给他封了个班长。 那会儿的他还有心气儿,尽管对自己的遭遇很不理解,但既然叫他当班长,就还有再生的机会。心想,到新疆再说吧,现在就帮着管点儿事儿,积极总比消极强! 千里别家,有半情愿半不情愿的,更有被迫上路的,一路上的气氛显得特别沉闷,道路也仿佛格外漫长。最叫人不理解的,沿途车站都有持枪的警卫把守,让人不能不起疑,去当王震将军手下的兵,怎么跟阶级敌人的待遇差不离呢? 吐鲁番到了,那火药味儿简直已经钻进鼻孔,就差噼里啪啦响了。车站上布满了岗哨,把整个站台包围得密密匝匝。车门刚打开,一个连长就带领着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卫班冲过来,有的举着冲锋枪,有的举着半自动步枪…… 他们被押上带帆布蓬的卡车,二十个人一辆,行李胡乱往屁股下一压,车便慌忙启动。前头有吉普车开路,后面有军车押解,虽说不上浩浩荡荡,却颇有红色恐怖的气氛。 人员一路分流,有人留在当地艾丁湖农场,大部分去了南疆,只有北京来的一百多人到了北疆。经大板城,过盐湖,到乌鲁木齐,抵石河子,然后继续往沙湾,最后停在红星农场,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 南洪站在车上,只见眼前是望不到边的戈壁滩,根本找不到一间房子。正在这时,一群人从地下冒出来,把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大白天见鬼。仔细打量,原来是这儿的老职工正往上抱草,搭地窝子呢。 望着沙荒地下的地窝子,刚来的人一片茫然,有人就问,住哪儿啊? 团政委指着前面用草和木架子匆忙搭起的地窝子说,就这儿! 啊,就住这儿?这不是猪圈吗! 当初不是许诺一个班住一间大房子吗?这房子在哪儿呢? 气氛紧张起来,仿佛自动拧成了一股绳,大家全都不下车。 张队长忍不住批评政委,让你们早做准备,就这么欢迎我们? 见众人僵持着不肯下车,张队长只好走到南洪面前,用恳求的语气说,是准备得太仓促了。你威信高,跟大家伙儿做做工作。总不能饿着肚子,得下来吃饭啊! 空茫茫的戈壁滩就是最好的教育诗篇,南洪明白自己又一次受骗上当,他再也不会相信张队长的话了。可眼前已没有任何退路,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对大家说,既然来了,没什么好说的,下车吧!众人这才紧皱双眉慢悠悠地下车。 老人儿把他们带进地窝子,里面倒也齐全,还有简陋的桌椅板凳。人们坐好,饭菜便端上来。住的虽不象样,也许是为欢迎他们而特意准备的,吃的还可以。挺白的馒头,菜是茄子炖土豆,管够。 吃饱了,喝足了,张队长把南洪叫过去,让他选几个会打球儿的,陪同来的干部打场比赛。或许是大家的肚子里全都憋着气,那场球赛把干部们打得落花流水。那些干部气焰一下子瘪了又不好说什么。 比赛之后,北京来的干部统统坐上车,卡车放着响屁走远了。留下的北京老乡个个神情暗淡,不自觉地站成一行,望着越变越小、消失在戈壁深处的卡车出神。 一溜儿烟尘忽悠悠飞上天去,带着对远方家乡的怀念和膨胀的失望,不久就飘散得无影无踪。那飞上天去的烟尘可曾夹带着微小的希望,或许有吧!(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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