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只狗的忏悔
周宜地
想对一只狗写点忏悔的文字，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事。当时，我在县商业局子弟学校当代课教师，妻与儿子住在乡下。妻在公社缝纫厂做车衣工，每天来回要走上好一阵路。一个礼拜六的下午，我从县城回到家里时，发现儿子正与一只小狗玩得很投入。这是一只黑得只有双额上各有一撮白毛的小黑狗，毛发黑亮黑亮。往常一见我回来就扑过来亲热一番的儿子，此刻全然没有将我的归来当作一回事，依旧与小黑狗双双在地上打滚，沉浸于嬉戏之中。 妻告诉我，是她给村里一位老猎人缝了一件衣服没收他的钱，老猎人为了答谢她送来了这只小黑狗。据老猎人说，这是他从新宁琅山买回的一只猎狗头胎生的，是一只好狗。妻说，给儿子找了一个伴呗。话语中，流露出对儿子与小黑狗的喜爱。 后来，小黑狗渐渐地变成了大黑狗。因为双额各有一撮白毛，我们就给它取名为“四眼”。“四眼”俨然是我们家的一员，妻与儿子的好伙伴。每日里，妻牵着儿子的小手去公社缝纫厂，“四眼”就会前后左右护卫似地一块儿去上班。妻忙着车衣时，“四眼”便陪着我儿子玩耍，活像一对小兄弟。当然，也有不太和谐的时候，比如来了一只白狗或黄狗什么的，“四眼”就会丢下我儿子去找它的伙伴。这时，儿子便会哭着去找妈。妻子知道儿子没有一块玩耍的伙伴了，扔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外向远处唤上两声“四眼”，“四眼”便会飞快地跑回来，绕妻一周，抓挠妻的裤腿“汪汪”叫着做惭愧状，然后跑向我儿子，依旧没完没了地嬉戏玩耍打闹。 “四眼”的最佳表现，是充当不折不扣的卫士。妻常常工作到很晚才能回家，尤其是到了冬天，赶制衣服的人多了，更是超常规地工作，有时甚至于要干到半夜之后才能回家。黑天黑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孩子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那是何等地让人担心。有了“四眼”，尤其是“四眼”从小黑变成大黑之后，妻不用胆怯我也少了许多牵挂。“四眼”是村里狗们中很名气的勇士，有过咬败多只狗围攻的纪录。有此等“勇士”护驾，还用得着担心吗？ “四眼”极骠悍也极忠诚。譬如，妻有事出门了，它会匍匐于家里堂屋门口，一步也不会离开。直至妻回来了，才蹦跳着去玩耍。 它可灵性呢，妻常常对我这么赞扬“四眼”。 对于“四眼”的极通灵性，我是十分的佩服的。我长年在外，久不在家，于“四眼”无疑是生疏的。然而，只要我一回家，“四眼”绝对地视我为主人，会立即迎上前来与我亲热地打闹。对于这么一只极具灵性而又勇猛又护家的狗，我自然打心底里喜欢。每每有闲了，唤起一声“四眼”，它就会蹦跳出着跑过来，将前足趴在我胸脯上，亲昵地“汪汪”叫唤。我便将它抱起，往上一扔，让它端端正正地坐于肩头，然而扯着儿子的小手，有如当年苏东坡“左牵黄，右擎苍”，于村头巷尾晃悠，直至妻招呼“四眼”它才从肩上蹦下，与小儿争相往家里跑，那是妻唤我们回家吃饭了。 这样的日子，没多久就结束了，“四眼”命逢厄运。 那一天，又是一个星期六。回到家时，却不见“四眼”蹦跳着与小儿出来迎接我。我好生奇怪，正待要问，妻却嘘了一声止住了我。她领我到房里，我发现“四眼”被儿子抱着脖子，双双躲在床后边。“四眼”抬头望望我，没像往日一样蹦跳着迎上来，只是轻轻地吠叫了一声，声音哀哀的。 怎么回事？我问。 大队打狗队追着打它好几天了呢，妻说。 原来，村里一只狗疯了，大队组织打狗队，扛着猎枪，持着长棍，要消灭村里所有的狗们，一一烹食之。真的是一狗出事，满门遭灾。 妻开始诉说“四眼”如何聪明始何听话如何机灵地躲过大队打狗队几天来的追杀，说着说着，便泪水汪汪的。“四眼”好机灵哟，那天被追得往后山跑，追它的人一停，它就停下坐在那里远远地盯住，追它的人一动步，它就往山顶上跑，让追它的人干瞪眼。后半夜，打狗队的人熬不住，回家睡觉去了，它才悄悄地跑回家。今天上午，打狗队的人发现了它，一路追上来，“四眼”只好跑回了家。妻急得没法，让它躲到床底下，说，“四眼”，你可别出声，出声就没命了。妻放下帐子，将床沿遮住，打狗队的人就进屋来了。打狗队的人满屋子四处寻找，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想将“四眼”轰出来。 要是平常，“四眼”早就汪汪大叫着扑上前去了，这一回它居然老老实实地躲在床底下一声也不吭！ 以后的事，让我一辈子后悔不及，常怀忏悔之心。 村里的狗们都成了打狗队的人的口中佳肴腹中臭物，“四眼”已是他们最后的目标，他们怎会放过？拿聪明绝顶的“四眼”没办法的他们，最后盯住了我。 出面来找我的，是打狗队的头也是大队书记。书记不愧是打狗队的头儿，自然知道一介书生的懦弱之处。他先说打狗于革命之重要后说作为一个代课老师应该如何如何支持这一革命行动，说到最后，便透露出若不配合打狗队完成最后的打狗任务那就要考虑自己够不够当一名代课老师的资格，弦外之音无非是向上面反映情况让我当不成代课老师。去当代课老师时，过大队一关是如何艰难，让我一直没有忘记。我也深知，父亲是“农民右派”的我能当上这代课老师是何等地来之不易，如果得罪此等人会是什么结果。只好说，你们打吧。谁知道，他们并不在乎我同意打狗，而是要我帮助他们将“四眼”抓住。因为，我的“左牵黄，右擎苍”他们都知道，只要我动手肯定能轻而易举地抓到“四眼”。 仅仅因为保住“代课老师”而去助纣为虐？后来无数次的反省时，也自以为难以成为理由。也为自己找过推卸责任的理由，但又无法自圆其说。当时的心态之复杂，是任何人都不能理喻的。但是，有一点却十分顽固地存于心头，那就是，我必须为“四眼”忏悔一生。以后漫无边际长的岁月里，只要一想到那情那景，我的心就难以安宁。那场景，从发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会天长地久地记远折磨我。 是妻与儿子去了公社缝纫厂之后。那时，正值太阳高高地升起，天地间很光亮。就在这十分光亮的时候，我的心灵却遭遇一生中最为黑暗的一刻。我唤了一声“四眼”，躲在家里的“四眼”便喜孜孜地奔过来，双足搭在我胸前，亲昵地轻声吠叫。这时，躲在暗处的打狗队们一涌而上，用早已准备好的绳子一把勒住“四眼”的脖子。“四眼”来不及反抗来不及愤怒也不及盯上一眼送它上路的我，便被打狗队们拖走了。 我不敢看“四眼”被拖着的情景，赶忙躲了去，坐在曾经掩护过“四眼”的床沿上，如傻瓜般失去思维。直至妻闻讯抱着儿子赶回来，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才从傻瓜之状中解脱出来。我知道，这一辈子后悔内疚之种已经深深地种下了。 此后的日子里，我总想为“四眼”写一点忏悔的文字。也许，有人会认为我是故作矫情。那不就是一只狗吗？不，我真的认为我应该为自己的行为忏悔。为了正义为了仇恨为了愤怒，我也许不会因此结怨对手而后悔。但是，面对忠诚有加的“四眼”，我不能不为自己的行为忏悔。我以为，有些时候，人表露出来的自私与不齿，甚至远过于动物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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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2-26 1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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