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不怕丑 母亲原本是很传统的。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三点式”,老人家往往会冲口而出:打倒羞耻。然后发出“啧啧”声。无论多么热,只要有外人,无论多熟的外人,她都一定穿长裤,穿短袖衫,而不会只穿汗衫、短裤。可近些年,开始不怕丑了。那还是大前年,有天,我去看她,她在卫生间洗澡。不多会,她仅穿个短裤,便出来了。见我笑,她也笑着说,有什么关系!自己儿子怕什么! 天热我带母亲散步回家后,我都会弄点热水,先给她擦擦背,然后,要她自己擦擦。常常是,我还没有离开,她就无所顾忌地撩起汗衫,露出胸脯,擦起来。同样的一幕,来我家做客的刘奶奶也“表演”过。一次,我开玩笑说,也不怕丑。老人家淡淡地说,有什么关系。 明白与糊涂 赡养母亲的过程中,我发现,老年人逐渐变得像“醉汉”、像“小孩”。所谓“老小老小”,是不是包含“老人像小孩”的意思?这大概是生命走向衰落的必然过程。 酒桌上,一个满脸通红的醉汉,指着上级的鼻子,愤愤地说,我知道,你是领导,水平比我高,我应该也必须尊重你!可你也同我一样,也是用鸡巴撒尿、捅逼,用肛门排泄大便的!请你务必记住这一点!——他是真醉(糊涂)还是假醉(明白)? 当有大人逗一个不到2岁的小男孩:来,让我摸摸你的小鸡鸡。小男孩伸手指向大人的裤裆,让我也摸摸你的小鸡鸡!——这小孩是明白还是糊涂? 母亲的明白:每年春节,在长沙的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及一个干外孙女的压岁钱,母亲是必给的,尽管有看重孙子的传统,却并没有丝毫的偏心——一律200元。今年春节,母亲宣布,因孙女已大学毕业,要参加工作了,不能再给压岁钱。仍在读大学的孙子、外孙女、干外孙女的“压岁钱涨价”,每人300元。后果然兑现。 当得知孙子明年还要考研究生后,母亲说,若考上,奶奶我奖励1000元。母亲还叮嘱我,你这当爸爸的,儿子考研究生,你要帮他呀,该请老师就得请老师,该花钱的,你得花,不能抠呢。 因母亲行走不便,在老人家卧室内,夜间安放了可拆卸的坐便器。今年来我家轮住后,气候刚刚转暖,母亲便不再使用坐便器,摸着上卫生间。我问她为什么?母亲说,见你(倒便盆)很麻烦,气味也重。——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还在心疼、体贴儿子! 母亲的糊涂:除前面提到的怀疑保姆“偷吃四个土鸡蛋、你要保姆,还是要老娘”外,母亲的糊涂,还有许多表现。比如,去年在我妹妹家住,她非要自己倒便盆,结果将塑料便盆摔破,尿液撒一地。换了一个后,没几天又被她摔破。孝顺也大方的妹妹,根本没有数落母亲,甚至连数落的意愿也没有,但母亲总认为女儿在数落自己。不仅如此,老人家竟然还脱口而出:我知错了还不行吗?我给你“下跪”吧!直把女儿吓得不行,急得哭。好在事情很快过去——我告诉妹妹,你给她解释解释,然后随她,她很快就会忘掉。果真如此。 一个月前的一天,我牵母亲去理发店理完发后,老人家一定要去看望胡叔叔(父亲的同事、朋友,也是邻居,两年前患上“帕金森”症)。来到胡叔叔家,母亲便连连问,老胡你还好吧,你还好吧?又连着说了两句:你这实际是小中风呢!你这实际是小中风呢!一旁的我,很是尴尬、无奈,看着胡叔叔的夫人苦笑。出门后,我靠近老娘的耳朵说,别人病后,要说他恢复得好、气色好,别人才高兴,不要说什么中风、中风的,别人不舒服。母亲用早已不再明亮的眼,迷茫地看着我,问,不能说么? 不久前,我刚给母亲200元钱没几天,还一分未花,妹妹来看她,她又问女儿要了100元。我问她,您老怎么又跟女儿要钱,我不是刚给过您钱?没钱用吗?母亲先是一笑,说,这家伙还告状啊?又“义正词严地”说,怎么,我给她要钱还不应该?我哑口无言。 母亲与我妻子的隔膜,由来已久。一天,老人家突然对我说,媳妇不让看电视!不看就不看,有什么了不起!无论我、我妻子、我妹妹、怎么解释,劝说,一点用都没有。母亲坚持不看电视已有两个月。我妻子当然不会叫婆婆不看电视,即使是一时“气话”,我相信也不会说。但解释劝说无用啊。能怎么办?也许唯一的办法是等老人家遗忘。 对老人家的糊涂,在作了必要的解释、劝说后,只能不计较、由她去吧?若以她的“明白”而否认她的“糊涂”,进而计较,使因她而起的矛盾升级,有意义吗?能解决问题吗? 说笑 母亲是不怎么有幽默感的人,可有时也会说笑。一天散步时,她忽然说到:年轻的在一起,讲屄讲屌,年老的在一起,说粮说草。是那么回事呢!我笑着问,谁说的,她说,候玉珍呵。那个人,最喜欢说笑了。 母亲说,我跟你刘叔叔讲,我现在是又聋又瞎。你刘叔叔说,好,好,眼不见,嘴不馋;耳不听,心不烦。我说,我鼻子又“尖”得很。刘叔叔说,那就没法子了啊。 母亲说,你三老姑姑讲的,老了不要照镜子,自己看了(自己)都怕。老了,脸上就“开菊花、跑火车道”。 一次,我带母亲在湘江风光带散步,见来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老人家猛然笑着说,也怪啊,就那么“一点点水”,就会有个孩子!我不能不跟着老人家一道悄悄笑起来。 老了遭罪 母亲时常会说:老了遭罪呢!太多的事例在佐证母亲的说法。 母亲有个未出五服的本家兄长在上海工作,也是南下干部,他夫人是我母亲年轻时的伙伴,关系很不错。87年,我哥哥去上海出差,曾住这位大伯家。这位大伯尚有90多岁的老母。一次吃饭时,吃完一碗的90多岁的老太太又抖抖地递碗,示意还要。我哥见状,立即接过碗,要给老人家盛饭。此时,这位大伯赶紧拦住,果断地说,不给!吃得多,拉得多!兄长返家后,将此事叙述给父母亲听,父母唏嘘不已。后来,这位大伯在来信中,对我父亲诉说:鸿宾弟,你不知道,大哥我70岁了,还在给老娘洗屎呢!如今,这一幕常被母亲提起,以证实“老了遭罪”。 母亲还经常提到的两个老太太,一位是我父亲最好朋友的亲家母。老太太中风后,在一个特制的床或躺椅上,整整躺了八年。老太太虽不能说话,但意识还清楚,比如,八个子女中的任何一个,若有较长时间不回家,只要见到,老太太就会眼红流泪;早餐时,吃完牛奶鸡蛋,若不够,她就会盯住老头子喝牛奶的杯子;要大小便,她会用放在床前的手杖敲床沿。为方便接屎接尿,她整整八年没有穿裤子!说到这,母亲都会用手指做个标准的“八”字,而平时,母亲极少用手势语言。 另一位老太太是我父亲的同事、朋友的妻子,也曾经是邻居,活到91岁。死前因摔断股骨而瘫在床上半年多,同时,还患有老年痴呆症。有天母亲去看望她,她儿子正给她收拾床上的污秽。儿子边收拾边骂:怎么一拨尿接得住,一拨屎就接不住!还在老太太的屁股上打得劈啪响!为防止意识混乱的老太太将污秽弄得到处是,儿子还将老太太的两只手捆住。老太太一张脸瘦得只有猫脸大!久病无孝子,这是真的呢! 一天,母亲的干女儿、快人快语的小红姐来看我母亲。说起她的父亲(与我父亲一道南下的老同事、老朋友,与我母亲同岁):冬天,经常将尿拉在裤上。有什么办法?穿得又多,左一条裤,右一条裤,而“那东西”又缩了,老人又夹不住尿,到时候却又扯不出来,你说急不急死人?这样的事,只有我妈妈来做,才比较合适,可我妈妈(已77岁、患糖尿病)有时也懒得管我爸爸。一次我给爸爸洗脚,足足洗下一层泥,洗了三盆水! 去年,我的忘年交刘叔叔的妻子、74岁的梁姨,10个月内,竟有三个弟弟相继去世!一个71岁,死于癌症,一个64岁,死于心肌梗塞,一个55岁,死于脑溢血。而就在前年,梁姨的大儿媳已因白血病去世。在听梁姨诉说时,我想象不出任何语言、道理,可以安慰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倾听。 刘奶奶是母亲独自一人散步时结识的。她与母亲有许多共同点:同是北方人、同姓、同岁,同样有五个子女,且同样是三男二女。两人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下面一段是刘奶奶来我家做客时的自诉: 我怎么这么命苦?我母亲命苦,我也命苦。年轻时,我像日本女人一样,背上背着孩子干活(除操劳家务,还曾同时兼做两份保姆工作——像如今的钟点工。括号内内容,据我知道的情况补充,下同)。夜间从未在12点前睡觉,早晨从未在5点之后起床。老头子从来不抱孩子,而且,一不高兴就打。我都82了,还要照顾他(李大爷与刘奶奶同岁,工人退休。因脑萎缩、肌无力已在床上躺了7、8年。基本不会正常说话,基本没有正常思维)。我搬不动他。他撒尿都要我接。他自个连个裤子也不能提。我给他提裤子都得出汗。一晚他尿3、4次,都得我伺候他,一晚甭睡!大儿子(已60岁,退休教师,离异)住我家做饭买菜,也不交伙食费。吃饺子我问他要不要醋,他说,要我不会自己拿?我要他多穿点,别着凉,他说我难道自己不会照顾自己?看,这都怎么说话的?孙子也住我家,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在家整天玩电脑,一屋还照两个灯,多费!吃饭还要他爸盛饭,吃完也不涮碗,怎么受的教育?有天,我闷得慌,自个对着电视说话,孙子说,你有病啊?看看,怎么说话的!连我这文盲也不如!我现在眼也看不清,白内障厉害着呢,眼前都是雾,人要走到跟前,才马马虎虎看个大概。唉!我这是欠他的,还是该他的?都80多了,怎么就熬不出呢!我怎么就熬不出呢! 今年4月19日,我带母亲看刘奶奶,走到她家门口,碰见她大儿子刚出门,说李大爷在医院抢救,刘奶奶在医院照看。回家路上我不由自主地想:就让李大爷见上帝吧,也让辛苦一辈子的刘奶奶轻松轻松!——我这样想,是罪过吗?2个月后,我去看刘奶奶,得知李大爷又抢救过来了。 “老了遭罪”,这使我进一步理解了母亲处听来的道理或经验:能照料别人,这是“好事”,等到要别人照料自己,就“麻烦”了呢。 “老了遭罪”,也使我对“老年人猝死,是前世‘修来的福’”,有了更多的理解,也使我因父亲猝死而引发的不尽悲哀,有了些许释然。父亲90年10月2日凌晨,突发脑溢血,挣扎、抢救了不到24小时,便永远离开了人世。期间,不谙世事的我,除了找医生、求医生,竟然没有对病床上的父亲说哪怕一句安慰老人家的话!而我清楚记得,父亲被送进医院抢救时,医生要他张嘴,他仍然有正确的回应。我真是愧对我深爱的父亲!这是我一生不可饶恕的罪过!今天,我还会想,倘若父亲因抢救及时、抢救得法,而保存生命,但却“意识模糊或意识清晰地瘫痪在床”,从珍爱生命、保存亲情的角度看,当然是幸事,但从“急性子”的父亲的角度看呢?恐怕未必。 “老了遭罪”,这使我对 “安乐死”、或“生命本身的价值”,有了更深的认识。从母亲处听来的:曾是我们家的邻居的蒋老太太,在患癌症或是中风后,在病床上“绝食绝药”,直至生命终结。对此,母亲的评价是:上哪找这样的人?真是有志气!还有一个是书上读到的:在德国,一位开朗、身体状况良好的老人,在高高兴兴过完70岁生日后,当夜在卧房内开枪自杀。其遗书上说,趁自己头脑清晰、性格坚强时“了断”自己,以免将来过“自己无尊严,也拖累别人”的日子。 这两位中外的老人,我钦佩,亦想学习。人应当既珍惜生命,又不惧怕死亡不是? 近些年,周围陆续有几个比我大几岁或小几岁的朋友、同学、熟人,因脑溢血或脑血栓去世或瘫痪。每当看到中风者的“狼狈状”,在充满同情的同时,我还会联想,假如,万一我像父亲一般突发脑溢血或脑血栓,我宁可不抢救。我拒绝“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目前我这样想。(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