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水]未强先老的中式大片

也来凑热闹…… 

2006年,拥有国际声誉的张艺谋导演与独享国内票房宠信很久的冯小刚导演以各自推出的古装大片《满城尽****》(以下简称《黄金甲》)、《夜宴》展开了秋冬季节的票房“厮杀”以及“申奥”攻势。《夜宴》以“金秋九月、盛大开宴”的豪迈应对《黄金甲》不需多着一词的野心,目前谁胜谁负还未可知,但可以知晓的是,很多如我一般的看客的心都冷了,媒体的表扬与宣传也越来越无力了。我在看过电影之后,再来看媒体或当事人的评论、解说、宣传,总觉得我们的商业大片之路就好像《黄金甲》那幅王室正襟危坐的海报那样,透着一股虚弱与虚假;也像《夜宴》片尾凭空而来的飞刀一样,矫揉造作,故弄玄虚,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要向哪里去……

 

据有机会拍大片的人说,只有古装的、武侠的,才是中式大片走向国际市场之路。不知道这项判断是基于个人经验还是经过市场调查,也不知道这里所说的“大片”是指英文的Big Budget Movie(大预算电影)还是Blockbuster Movie(重磅炸弹电影)——大预算有哑炮,小成本也有成为“重磅炸弹”的可能,如《布莱尔女巫》。目前看来我们的“中式大片”指的是前者,是沿用了好莱坞几个大制片厂的策略:大预算投入制片和市场宣传,以强大的攻势吸引每一个人的眼球最终吸引他们为这些花费买单。但是,美国一些已经写好了批评文章的影评人和派拉蒙、环球合资公司的首席执行官查理斯·瑞索奇先生对中国所谓的“大片之路”好像并不买账,据媒体报道,后者已致信国家广播电影电视总局,对中国连续5年向奥斯卡评委会选送古装片的行为表示不理解。希腊名导安哲罗普洛斯200611月在北京接受采访时也含蓄地表示,“我更喜欢张艺谋和陈凯歌早期的作品”。

 

这样看来我们非要用古装片去打开奥斯卡的大门颇有点一厢情愿(这样堆金砌银嘴里脸上都直喊着“欲望”的片子也是打不开别的奖项的大门的),也颇有点自己给自己设个套往里钻,还钻个不亦乐乎的味道。

 

即使古装与武侠真的是中国电影人穿疆过野的方便“武器”,可是这些原本占据了古装之幽怀与武侠之驰骋的中式大片还没等成长起来,就要被明晃晃的“黄金”刺瞎了眼,繁文缛节的“夜宴”败坏了胃口,并且迷失在玄幻美丽的中国文化的“无极”中了。

 

20051212日《无极》魔幻登场到20061214日《黄金甲》全国公映,中间2006914日《夜宴》全面铺开,中国目前最炙手可热的三大导演陈凯歌、张艺谋、冯小刚纷纷完成了自己对所谓“中式大片”的尝试与再尝试,其中以《英雄》(2002)首开“中式古装大片”先河的张艺谋,在这个体裁上已经是梅开三度。令人遗憾的是,在大片资本市场乃至消费市场都叱刹风云的张艺谋,以庞大的资金,却引领我们一步步走向从武侠到爱情、到家国阴谋、丑闻的没落。

 

也可以说,没落的并不是这些大片的题材,而是它们缺乏独创性的身姿。这些大片越来越被花枝招展地打扮好,要送到万水千山之外,看是否能卖个“异国情调”或“视觉震撼”的好价钱。

 

    盛装之下,内里已经虚空。中国大导演在探索电影国际化商业化的道路之上,突然变成了只会涂脂抹粉之辈。《无极》是陈凯歌一次出乎很多人意料的尝试,搞笑到与他一贯的学者气质不符而招致很多“白眼”,但《无极》作为一部娱乐大片,于人于己无亏。冯小刚要借大片来证明自己拍大片的能力,《夜宴》也就真成了他的一部个人广告——镜头美,色彩美,音乐美,可就是丢了他最强的讲故事的能力。《夜宴》漏洞处处,结尾画蛇添足,让我们感觉金钱不仅让人腐败,尤其会让导演腐败。张艺谋是中式古装大片模式的开创者,可实现一己的“英雄梦”、“武侠梦”与拍出一部好电影是不同的;投资人张伟平的义气与大气也不是探索商业大片之路的常态。蒙受众宠的张艺谋恣意做着自己的梦,他却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很多导演在做着别的梦,而这些梦在他的满城“金光”之下,几乎不容藏身……令人失望的是那金光灿灿打造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真正美的、好的梦。《黄金甲》在经典的戏剧结构的支撑下,故事还是漏洞百出,让观众没办法投入;一些意象在他的电影里,充满了可疑的陈腐的意味,让我们对这位大导演把展示大场面与众生如蝼蚁的景象分开,把营造气氛与整齐的人海战术分开,把炫技耀美与“毫无必要”分开的能力产生怀疑。后宫的奢华、糜烂与森严,可是几十、几百名袒胸露乳却如机器人般的宫女所能展示的?这种裸露让我不断地联想到中世纪的法国宫廷,错位感让我对这中国银幕上难得一见的“波涛汹涌”感觉既寒酸又别扭。

 

可是,在银幕上不断地把“人多”与面目呆板、整齐划一甚至不见面目的“铁板一块”联系在一起,可不正合了那些仍然不太了解中国的西方大众的偏见?苏珊·桑塔格说,“在影像世界中,它已经发生过了,而且它将永远以那种方式发生”。她说的虽然是照片,可是电影给人带来的心理感受也是同样的,尤其对不明底细的人来说。

 

对于张艺谋的新片,美国《综艺》杂志的Robert Koehler是这样评论的:“从一些非常含混不清的线索上浮现出一种不祥之感。(导演)不断的阴谋、反阴谋与揭露阴谋的攻势就像王宫里那些闪闪发亮的装饰一样沉重、煞费苦心而毫无节制。实际上,层出不穷的阴谋使得这部戏滑向了喜剧的边缘,观众的注意力也因为考虑化妆师如何能使巩俐的嘴唇显得那样鲜艳夺目、发型师要花多长时间来为演员们做头发而削弱了。”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两个信息可能是互为因果的:一面是毫无节制的铺张浪费、追求场面效果妨碍了观众把注意力放在故事发展上去,另一面是故事讲得没有节制没有节奏导致观众注意力游离到别的更“闪闪发亮”的东西上去,譬如服饰妆容的奢华。

 

这是炫富?还是我们确实富裕起来了?作为一件作品,《黄金甲》成了一个上身发达、挥舞着的旗帜很耀眼、下肢却孱弱不堪的畸形巨人。尤其是,这位巨人还有着病态的心灵与价值观。《夜宴》与《黄金甲》都展示了不绝如缕与绝对控制的权力欲望的获胜,似乎我们的导演为了表现自己的文化深度,在这里又忘记了商业片、大片是要迎合绝大多数观众的价值取向的。而令人有点担心的是,西方人又会如何理解我们这些大片里的价值观?就是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让我更喜欢《无极》里的以昆仑为代表的正义的温暖。

 

作为“申奥”的先声,20061210日、11日,《黄金甲》在两天之内先后获得了波士顿影评人协会、纽约影评人协会授予的摄影方面的“并列二等奖”。一向互不驯服的美国影评人,这一回倒取得了惊人巧合的一致意见。

 

从《英雄》到《黄金甲》,被冠以“中式大片”之称的古装动作片为什么在国内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唾沫与口水?从中国最有国际声望的导演陈凯歌、张艺谋到最有票房号召力的冯小刚,为什么一操办“中式大片”就要被媒体、观众、网友搞得灰头土脸英名不保?翻检了很多资料,我想找到答案,渐渐的,我发现我自己就是回答这个问题——这两个问题是同一个问题——的绝好例子。

 

电影是被讲述的人生,是陪伴都市人应对现实生活的黑匣子,是人们愿意花钱去获得的一点享受,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公认地把18951228日,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在巴黎一家咖啡馆进行第一次营业性放映,作为电影的诞生,而不是电影技术早已诞生的更早的日期。电影的商业性与大众性,是它与生俱来的属性,虽然作为一门艺术,它也可以发展出一些别的属性——譬如先锋性与作者属性,但是这商业性与大众性却是它立身的根本与主流。

 

我爱看电影,喜欢在大银幕的光影里放松、沉醉或反思。如果中国的电影票不是那么贵的话,电影会是我的第一娱乐。我愿意在路过电影院的时候,有吸引我的电影就走进去看看;愿意在现实中感到疲倦消沉的时候,躲进电影院的黑暗,去感受那一束亮光里的世界的神奇。

 

在英国读书的时候,因为能享受2.5-3.5英镑(因城市而不同)的学生票价,我常常呼朋引伴地去电影院看电影;也曾经花120英镑办过UGC院线的年卡,可以在一年之中不受任何限制,无限次地去该院线属下的电影院看电影。那一年我并没有看上40部电影,这个年卡买得并不划算,但是作为一名影迷,为了享受电影院的大门向我敞开的感觉,我愿意支付那120英镑——相对于英国的生活标准,这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英国普通电影票价在4.5-5英镑之间,相当于英国人平均月工资1700英镑的1/340,相当于3-5张市区公共汽车票的价钱,而我买一本教科书就要花费从16英镑到40英镑不等——电影在英国真的是一门大众艺术、大众娱乐。

 

然而回国以后,我突然发现这门艺术身价百增,几乎高不可攀,几乎成了都市“精英”白领与谈恋爱人士的专利了。我发现我看不起电影了。从3080元不等的电影票成了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看电影成了一项要求物有所值,需要慎重选择的事。于是在拿了自己的血汗钱——而不是坐一次公共汽车的价钱——去看了一部据说花费上亿的中式大片,却发现故事没讲好,审美趣味也可疑,主题更跟我无关的时候,我当然憋不住要抱怨了,至少,当看到媒体还在不遗余力——或暧昧不明——地宣传的时候。我希望能发挥口碑或网络的力量,与这些大片强大的攻势相抗衡。当然,结果也许是适得其反。不过就我看来,这是这些大片能召集到很多唾沫与口水的原因。

 

这些中式大片何以至此?因为形式主义的“东方”永远都会是,也只能是,西方斜睨的“异国情调”。

 

按照东方主义的理论,西方看东方,永远是异国情调的。异国情调是东方对西方的价值所在,也可以说,是西方的目光所在。然而,在“异国情调”问题上,也还有两种沟通的可能与效果,一种是东方作为一种文化主体,对西方是一种有吸引力的异国情调,如日本文化中的唯美、极致之于西方。另一种是东方作为“野蛮”、“落后”的他者,譬如冯、张两部“中式大片”所竭力展示的权力欲望与阴谋。

 

这种血腥的权力欲望与阴谋,离我们今天普遍的公民社会很遥远,离普遍的人性也很遥远,令观众——无论中外——很难产生共鸣;从这一点来说,中式大片不仅对海外观众,对中国观众也是在贩卖“异国情调”,一种消费历史的异国情调。单纯地以娱乐片的眼光来看这些商业大片,它又郑重其事,用力过猛,全然没有喜感。我感觉我们需要的是导演对“电影是一门叙事艺术”的郑重其事,而不是对其形式的郑重其事——形式主义害死人——认为美国是“恶俗大国”的保罗·福塞尔曾说过,“要想一样东西是真正恶俗的,它必须能显示出刻意虚饰、矫揉造作或欺骗性的要素。割破你手指的浴室龙头是糟糕的,可如果把他们镀上金,就是恶俗的了。不新鲜的食物是糟糕的,若要在餐馆里刻意奉上不新鲜的食物,还要赋之以‘美食’之名,那就是恶俗了。”如今我们的中式大片因为急功近利,或者说,为了“申奥”,正在一步一步地向恶俗的道路上走去。媒体如不提防,也会向那条路滑得更快。如果中国真的迈上了一个“竞相将空洞和垃圾似的物品标上高价的时代”,我不知道我们是否真的能享受福塞尔那种“保持高度警惕区分何为恶俗”的“生活乐趣”。

 

事实是还可以有别的“异国情调”。日本黑泽明导演的《七武士》(1954)长达208分钟,黑白影像21寸电视机上一样让人看得津津有味毫不厌倦,因为导演故事讲得好,电影拍得从容不迫,充分显示了一位导演的自尊与自信心。《七武士》在几次世界电影史名片评选中始终名列前茅,在日本人心目中它更是日本当代电影的典范。韩国李俊益导演的《王的男人》(2005),讲述韩国燕山王朝时期民间艺人的故事,粗俗、粗砺,王的宫殿简朴如一户大户人家的宅院,却洋溢着活泼泼的生命力与情感,令人怦然心动。除了市场价值以外,在古装片、大片以及一切文化产品上,在对外文化交流上,趣味是个关键问题,文化人的文化自尊心也是个关键问题。

 

这个文化自尊心,当然不是“富起来了”的自尊心,而是做好自己的事,讲好自己的故事的自尊心。

 

张艺谋导演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媒体阐述过,“我特别看重的,是电影给人的第一次感受”,“我就喜欢浓郁的色彩”。这可以理解成对个人特征的一种坚持,然而需要防备的是,视觉性、视觉冲击不是现代化的陷阱,却有可能从现代社会的一个主要特征变成一种陈词滥调。我喜欢的苏珊·桑塔格还说过一段话:“影像比任何人可能想象的都要真实。正因为它们是一种无尽的资源,一种不可能被消费主义的浪费所耗尽的资源,那就更有理由实施自然保护主义的改善法。如果说现实世界可能有一种更好的包括这种影像的方法,它将会需要一种不仅是现实事物的生态学,而且还需要一种影像的生态学。”在这里,她可能谈的还是照片,然而我发现它是多么切合我们今天大众文化的影像世界,切合被所谓“大片”穷兵黩武、横征暴敛,从外在到内里都剥夺了生态平衡的电影世界。

2006年12月26日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2-3 12:57:12编辑过]

可恶!难道他们拍得我就说不得!一部千夫指的电影还能受到有关部门的保护,真是太荒谬了!
时刻这帖子写的辛苦啊,好长
我为自己唱了一支暗淡的天鹅之歌!
命题作文,有字数要求的,只好灌水。我还删去一段了呢[em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