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独眠,窗外树叶沙沙作响,在蚊香的烘托下,或许有些轻微中毒的症状,如幻如梦地回乡,探询大妈的死。 一个薄瘦的人影吊在屋梁上,如一只长脖子的鹅,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鹅,大约鹅被吊死后不会伸出长舌头,她也不会伸出舌头的,面皮大约也不会青污发紫,她早已瘦黑,皮肤再受伤,也不容易看出来了。终年醉醺醺、沉在酒乡中的大伯会害怕吗?还是无动于衷?是解脱的轻松,还是此后无人管顾的忧虑?想到这个可恶的老头,我甚至认为大妈抛弃了他一死了之是明智的。生而何欢,死又何惧?我想象着,大妈是带着爱和恨走的,对女儿的爱,对丈夫与儿子的恨。想到这里,我不禁又想到别处看到的一句话,只有女人和女人才能最好地相爱。用这个意思来衡量大妈,令我悲从中来,郁闷不堪,这世上有太多怨无处伸的女人,她们是好人,是真正意义上的人,是积极地想好好生活的人,偏偏她们要经受许多折磨,并且,磨难之后,并不能修成正果。我常常想问问那些劝人忍耐、劝人良善的说教者,这是为什么? 小时候印象中,大妈是非常和善老实、乐于助人的好人,那时她们正当壮年,生活虽苦,但有勤劳的双手不停息地劳作,也还过得去,大伯也还没有什么恶习,一儿一女虽然读书不行,却也身体健康。只是一家人只知道老实种地,养鸡换盐,怎么努力,生活都是捉襟见肘,处处低人一筹。后来儿女长大,开始外出打工。特别是那个儿子,长成之后,智力言行显得笨于常人,在外面似乎没有做什么正事,东混西混,年纪见长而没能挣钱成家,这在大伯大妈心里成了一块心病,每次回家,父子就会吵架,后来大伯动了手,儿子跑了,一年不回,两年不归,三年也无音讯,渐渐十多年了,都不知道这个智力并不高妙的儿子是不是早已死在外面。大伯受此刺激,开始沉迷酒精,恶习渐成,人性渐远,有时酒瘾上来,不管不顾地会把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拎上街去卖掉,常常在集市上就烂醉了,歪歪倒倒地回家,很多次地卧倒沟渠无人问,终还是大妈不忍,又央人去拖拉回家。而女儿嫁到邻居家,本以为是好事,但房前屋后,争疼夺爱,两家不见亲密,反而闹翻,不得已离了婚,搞得两家都伤筋动骨;后来嫁远了些,倒遇上个好小伙子,女儿终于过上人的生活。可是大妈这个一生没有轻松过一天的女人,丈夫生活无计也罢了,偏偏雪上加霜,染上恶习,毫无人性地酗酒,使一个勉强可以维持着的穷家步步滑向赤贫的深渊,不用说,醉酒之人离兽不远,大伯常寻衅吵闹,有一段时间,听说大妈忍无可忍,想到离婚,我们听说的人无不愤怒,都支持她不要再管那个自己烂掉还要拖着别人烂下去的麻木而凶恶的老头,可她没有离,离婚只是她那颗白发巍巍的头颅里生发出来的泄愤的词汇,她说,离了又能怎么,两个还得住同一院子,他没有吃的了还要过来强吃强占。老了的悲哀,就是吃饭都吃不上又没人照顾。如此多年伤心积郁,就在前年,被查出得了癌症。这时候儿子无音,丈夫无力,唯一能够出力的只有女儿,大妈的女儿这时也生了孩子,生活也不轻松,小两口在外打工的钱全部凑起来给大妈治病,稳定了一段时间,今年就扩散了。这时候,也都没有钱再去医院了。那天女婿过来看她,劝她放宽心,忍耐忍耐,他们再外出去打工挣钱回来治病。无法想象大妈那天怎样下绝心的,想到丈夫,是怎样的冷寂绝望,想到儿子,是怎样的绝望冷寂,是否唯有想到女儿才有一些温暖?是否正是为了爱女儿才绝然弃世?那些冰冷的男人!说的人都没有提大伯。我想大妈眼里一定看不到任何光了,即使一线星光着落在女儿女婿身上,但她也不忍心再拖累他们了。大妈好好地送走了女婿,一回头就把自己吊了上去。女婿还没有走到家,又接讯赶紧回去收拾她的丧事。 在听到这些惊人的事情后,没有任何人提及大伯这个可厌可弃的老头。除了叹息,还能做什么?评说的人都相对欣慰地说,幸好大妈的女儿嫁了个好女婿,这个女婿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听得眼前发黑,无法细想这些事,小时候大妈的样子还在我印象中,长长的青丝辫在背后甩来甩去,对人未语先笑,谁家需要出力,她总是尽可能前去相帮。后来一次印象就是有一年回去,看见她头发全白,皮肤老黑,我很吓了一跳,她比她那一辈的任何人都老得快多了。 一想到大妈的这样死去,想到她的一生,心里就笼罩一片黑暗。世上有一种绵羊,十分温驯,有草就吃草,没有就忍饥挨渴。大妈就是造物牧养的一只绵羊,这么温驯忍耐的绵羊,为什么却被遗弃荒野,任狼叼来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