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请我到马当路一家人家家里去,那屋子里挤满了人在商量着事,满屋的
烟雾腾腾。因我曾对他们说过,现在据称农场里是两类矛盾交叉,你们的身份是
不明确的,也有可能算是所谓的人民内部矛盾,而我则按他们说法是明摆着的敌
我矛盾。按文革规定右派也不能参加革命组织。至于大家的出场大事,我当然义
不容辞愿意出力气,但我决不能出面,否则对他们也不利。所以他就引我到半楼
梯的一间阁楼房间里,这时来了两个为首的,介绍认识后。他们给我看了一份油
印的文件。标题是《血泪控诉》。文章都是那文革时的文风,通篇全都是煽动性
的笔触。除历数农场干部的上百条暴行外,还将这些虐待场员、劳教人员的行为
一律归咎于所谓的走资派,然后大唱毛泽东思想万岁的赞歌,说如何坚信毛将解
放大家于水火之中云云。

     我看了以后,不以为然,对他们说:“你们决不可以以革命派自居,把专
政机关内的黑暗面抛向社会宣扬,这样必惹大祸。既然你们相信有空四军内左
某人的支持,那也只能把文章做成向空四军首长的申诉。说明自己都系不足为
刑事犯罪的受行政处分的人员,虽早已恢复公民身份,但多年以来仍被关失去
自由,而且受到种种不公待遇。要求得到关怀。至于揭发材料,除有目共睹有
许多人作证的外,可皆作为各个人的声诉,附在文后,如有出入也可不必为此
负责。”

     他们点头称是,虽已有部分油印件抛向社会,但仍希我捉刀帮他们修改文
稿。我将稿子带回家,进行了一番修改。除按上述观点写了前言外,总结了四份
揭露材料。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份是关于“万人坑”的,即饥馑时期成批的死者被
草草地合埋在一个大坑里的事实。当然对于政府来说,本不以尊敬死去的区区小
民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况那时成批地死人也来不及一个个地入土分葬。但这
也总算一件人所共知之事,对死难者家属亦为一件耿耿于怀的惨事。如果联想到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饥馑,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人如此惨死,也就是一件被忌讳
的事实了。

另一件是反映白云山女队的事,在灾难时期,一位女场员饿慌了将衣服去与老百
姓换食物,被该队的刑指导员发觉,竟然说,你既然不要衣服,那就罚你把衣服
全部脱光了,在晒谷场当众走一圈。那女的和其他许多在场的人同时跪下苦苦哀
求竟不得免。此事目睹者甚多。有充分理由相信是真实的暴行。


    所附的控诉材料非常之多,记得很清楚的一案是一位女劳教,她原是个越剧
演员,劳教来农场后被分在总长一个郭副场长家中做保姆。那场长对她动手动脚,
意图不规,她被逼不过就要求将来准她脱帽、出场回家。郭满口答应后糟蹋了她。
如是被反复地被蹂躏了许久,女的既已失身,以后便难以反抗,后来发展出许多
不堪入笔之恶劣行径,她忍辱道来,令人发指。然后该场长玩够了倒也守信,将
她弄出了场,回到乡下。但女的回顾郭的种种下流行为,愤然写了一信进行检举,
不料检举信不但没有效用,反到转至郭本人手中,行文到她乡下,反控她在农场
有腐蚀干部之行为而被带上坏分子帽子。

     我愤然地改好文稿,给了他们。此事并未被发觉。潘本人于元旦日也被捕进
来,但能守口如瓶。当然这事对他和整个他们的打算也利害攸关,他决不可能泄
露。所以我们都过了这一关,未在当时就被上海警方扣留。

     到了七日清晨,我们全房间的人被叫出去。列队到了院子里,只见早有一辆
客车停在那里,车的后座坐着两个女的正朝着我们张望。

    我们正报数时,忽然一声断喝“不许看。”接着又是一声“低下头来。”原来
那两个女的是正常回家探亲的,听人家说白茅岭驻上海办事处今天有车去农场,就
一早赶到香港路办事处前,问明了搭车而来。她们到了这禁地,未免好奇张望,被
那无礼吆喝惊呆了,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双双被拉下车来,头发三下五除二被剪得
乱七八糟,两人大声痛哭。后来一路上这两人哭得泪人儿般,无故受辱完全是这帮
流氓打手为满足其下流心理而干的暴行。

    我们耷拉着脑袋,排着队鱼贯地上了车,一个个禁若寒蝉规规矩矩坐好。等车
一出文攻武卫总部大门,车内就砸锅啦。大家叽哩哇啦地说开了,原来都是些曾经
沧海的老改造,虽然必要时装得混身发抖,又何尝真正害怕过?特别是有一个在被
问话时装出个低能儿的样子混得对手发笑了不能对他怎么样的小家伙,开心得特别
厉害,他说出那开口闭口骂“小子”的人是某分局的警察,还学着那样子取笑。文
攻武卫这“革命群众组织”的真面目不就很清楚了吗?

   傍晚时分,客车到了白茅岭总场。下车后并没有人管我,但我身无分文,混身酸
痛也只能回农场了。我搭上了一辆去分流的卡车,车上都是干部,还有一个场长。
车行至一个叫高大山的拐弯处,忽然被拦住了。拦车的人自称是当地的革命造反派。
于是车被他们“征用”我们都得下车步行。步行虽苦,我看到了那些平时在我们面
前作威作福的警察们也无可奈何地下车行走,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不觉健步
如飞。天亮前我回到了分流四队。

    我在文攻武卫挨打的事却已先我而传到了农场。这是早我一天回去的前拳击冠
军余吉利说的,原来文攻武卫那帮打手都是上体司,即所谓上海体育界革命造反总
司令部的人,余和他们中的某人相熟。知道有一个山上下来(41)的硬汉。然而,
这些人人却也有他们的义气,虽受命打我,却手下留情。故打得尽管热闹,还
不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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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当时,事实上直到现在如此称呼劳改单位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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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脱开衣服,才知道整个后背以下直到小腿部全都皮下出血成为夹以青紫块的
红色,成了半个印第安人了。于是我一面养伤,一面赶紧向家里写信报平安。家中
来信除诉说那几天为我担心之苦,我妻子在文攻武卫门外整天地转悠打听消息而不
得外,还说我父亲还坚强地活着,但我未免不安,故于二月下旬,凑了些钱又逃跑
回去。

     这次是利用一个大礼拜休息日,上午有朋友送我走到了梅渚镇,用饭以后上了
一条驶往江苏省溧阳县的渡船。不料那船并不是定时开的,它要等足二十名乘客后
才肯开航。我上船等了一会儿也只有另一位乡下老妇来乘船。我怎能坐在船上等呢?
于是便对船老大说,我把船包了,反正一张票三角钱,也就是化六元钱吧。这样我们
就出发了。船行时,有一段航程是逆水行舟,需要背纤。我出于好玩,便上岸去和
船娘一同背纤。我哼唱着伏尔加船夫曲体验着背纤的滋味,又一次体会到原来这种种
在电影里可以表现得很苦的劳动与我们吃过的劳改之苦相比,简直算不了一会事。

     晚上船到溧阳,由于我包了船,又和船老大交谈甚欢,他便邀我就在船上过夜,
这当然正合我心意,否则没证件还有麻烦呢。第二天乘车去无锡再转火车,晚上就
又到家了。

    我父亲这时候排尿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但反过来成了多尿。人已经虚弱得只能
躺在床上呻吟了,神智虽仍十分清楚,但不免尿床。只好垫上了尿布,经常换下来
用电熨斗熨干。身上也有了褥疮。辗转床第惨不忍睹。我到了他面前,他瞪大了眼
睛望着我苦笑,无言以对。

    这时,上海的情况大变,到处都是游街批斗,我家附近的中华学艺社此时已为
上海京剧院,卡车上押了人就在我门前开出去斗,口号声不断。我感到的就象置
身野蛮人之中送无辜者去祭神一般。我们住的里弄几乎每个门内都有被抄家的家庭,
真可谓人人自危。在那个时候把银行存单往马桶里冲的,将金银手饰丢垃圾桶的比
比皆是。这种事现在的人很难理解,其实是因为你若是个被抄家对象,则你拥有财
物就是更有罪了。它“证明”了你是剥削阶级的人,因此,被搜到时不但财物要被
抢走,反而要被批斗、殴打。

     我们房子二楼亭子间住一个姓张的,她是上海第二医学院的学生,却已有了身
孕,男的是驻沪空军的一个政治教官,后来她生下孩子,雇了保姆同住,她们和我
妻平时来往甚欢,小孩也很得我妻的宠爱。当我家第一次被抄家时,我妻趁人不备
将一包信件和一只小手饰包塞给那保姆,那保姆也很机灵,收下后藏了起来,不料
抄家将完时那张女竟会把包又拿了出来检举说“这包也是她家的。”我妻为此又挨
了一顿批斗。

     等我被文攻武卫抓走后,她更觉得机会来了,便伙同其丈夫多次到房管处,
说我们是右派怎能住得比他们革命军人好。房管处的人屈于其势力要将我妻赶回娘
家住,但我妻按着他们的调子以要改造好了才能回去,不能戴着右派帽子回去为理
由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妻被赶到绍兴路52号的一间房去。那52号是一座公寓,但分
给她住的却是由后面佣人走的水泥楼梯上去的顶层的一间储藏室。那房间只有4平方
米面积。而且屋顶是斜的,只有一半地方人可站直。

    我回去的时候,那张姓夫妻已搬入我们住的后房,而我父母躺在前房屋中,眼
看着房屋被占,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这些人眼睁着等他们死了好进一步占房子。
家破人亡是已经在眼前了。

    第二天,我妹妹从外面回来,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说是在路口贴出了布告,
写着勒令此地区的地、富、反、坏、右马上到某处报到云云。我知道已不能在家里
待下去,答应了家人的劝告回农场。当然。我并不甘心回去。下午,我找了两处朋
友家,他们是农场中的朋友,很仗义,答应我可隐匿暂住。但是他们自己的居住条
件实在太糟。例如一位张姓朋友住北站附近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却住了祖
母,他本人和两位妹妹,他和其中一位妹妹已经是打地铺睡了,仍邀我一同打地
铺。我只好谢绝了他的盛情。

    我又回到了家中,母亲坐在床上看见了我,就顿着脚说“还不快走!”她老人
家卧病在床已多年了,平时几乎不说话,我回到家里每每坐在她床边,扶她靠在我
身上时她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可是这次她竟轻声而又焦急地说出“还不快走!”
边说边偷眼看着对面床上的老伴,唯恐这话被他听见了。我无可奈何地将脸和她靠
了一靠,明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的一次亲近。然后我站起身来,退到门口,从那里
默默地注视着两老。母亲是面对着我的,只见她满脸的焦急,父亲睡的方向相反,
我不忍心和他告别,重病中的他并不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目光上翻地寻找
着我。我默念着祈望着他能熬过这一关,然后就在妻的催促下转身走了。

    当晚我到了无锡,找到了唐焕新的家。唐这时是探亲超假在家。如是在上海则
也难逃文攻武卫的关,但他毕竟在无锡。他家住底层,在墙外搭了一个半人高的矮
竹棚,有所动静时就睡在里面是没人会料想到的。平时则协助他父亲做些裁缝活。
当地的风俗,婚事时往往请裁缝在家里干活,所以能吃住在客户处,公安局也不容
易找到他。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第二天我们去了惠山公园和鼋头渚,在鼋头
渚遥望太湖,水天一色,回想56年时我曾和未婚妻随其兄的单位来玩过,才这几年,
已经是“江山犹是昔人非”了。

     我们商量了出路,唐有一位在丁山镇的至亲,他可介绍我以流浪汉的身份在
该地的一个窑厂做工。有一位难友任寿春,50年进军政大学,后来当兵,位居空军
中尉。因受不了部队生活的约束,脱离了空军部队,在乡下谋到小学教师的工作,
又考到上海师范学校攻读中文,于是成了右派。起初在农场听干部口口声声今冬明
春解决问题也还能忍受。看到了右派队后期的局面,彻底失去了希望,就毅然逃出
农场。他是个聪明能干又非常能吃苦耐劳的人,骑自行车一路流浪了两年之久,其
中有半年就是和唐焕新一同去丁山窑厂做小工的。唐的那位舅父也够精明的,知道
他们是黑人,只供食宿,不给分文工资,却要干很重的体力活。任身体结实还能使
他满意,却嫌唐体力不够,要赶他走。于是两人只好离开。其中也可见人情的淡薄。
我考虑再三,认为当时农场正在变动之中,不妨再等一等。再说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隐姓埋名放弃与家庭的联系而去做苦力。这样我就取道溧阳又无奈地回了农场。

    3月15日我收到了父亲病逝的电报,又请假赶回家中。然而进门一看却只见五
斗橱上一对骨灰盒赫然在目!

    原来当我还在无锡时,1968年3月1日下午我父亲在连续两天两夜呼喊我以后
就心力交瘁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母亲在对面的床上守着父亲的遗体,直到2日
下午遗体被送走后,才喝了一碗粥,她示意要睡了。我妻扶她睡妥后刚站到窗口去
透一口气,忽听得背后有些异样的声音。忙回身,则母亲也已走完了这苦难的人生
之路。

    那时局势混乱,电报不通。注射了一次防腐针后电报仍然不通,不得已而不待
我回家就先行火化了。

面对着空荡荡的昔日充满欢乐的家,我当时的悲哀是无可明状的。至今,我夜
半扪心犹不能不深深地自责我的不孝,竟在我父母亲最需要我的临终时刻背叛他
们而走开了。的确,上一次文攻武卫的遭遇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活着走出那里不
能不算是运气。啊!我竟没有胆量再熬两天,让两老走得安乐些吗?虽然,亲友们
都为我开脱,认为如果我又当他们的面被捕,就会马上出事。母亲也正因此而赶我
走。然而,我竟没有料到只要再坚持两天!当时这帮所谓‘革命群众组织’造成的
无法无天的,使人人自危的局面威慑着善良的老百姓,马路上杀机四伏,随时随地
都会发生暴行。我心中十分明白是谁应该对这种人间悲剧负责,然而又有何处可以
诉说?

     住后房的孙姓军官到前房来小坐,他居然假惺惺地对我慰问。我着实地对他
冷讽热嘲一番,说我们根本是住不起这房子的,尤其是父母故世后,也没必要住这
朝南的大间,还是住后面那间更好些,但可惜他已搬进去了,他如晚几天去房管处
要那后间,原是可以住这前面的大间的。这位教官居然听不出我的挖苦之意,不但
点头称是还大大地显出了懊恼。

    半个月后,我不得不又去了农场。此后不久,房管处以欠租为由,将我妹妹赶
到绍兴路50号的汽车间居住。

    我家的老佣人原是我外婆的佣人,她年轻守寡在我家过了大半辈子,和我家
多年共患难,这时她在苏州的一个侄子找上门来,表示要接她回去,事实上我家
这时家破人亡,住房发生困难,她依依不舍地跟侄儿去了。不料这个侄儿接她回
去是假,贪图她为佣多年积蓄的2000元钱是真。回到苏州,把她的钱骗光后,这
位善良、辛苦一生的老人以七十多岁的高龄被折磨而死。这是我平反后才知道的。

     我回到农场不久,形势又进一步恶化了,每个分场来了一个军代表。这个
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权大无比,其实还不是被农场里那些老奸巨滑的干部利用着。
于是经常召开大会,大会上气氛紧张,无非是当众逮捕反革命之类,然后是口
号震天响,散会后则学习大会“精神”等等。

     这时队里也二三天一个会,其内容说来滑稽,说是宣传毛泽东思想,开会
时先要朗读毛语录,然后指导员训话。这方指导员是个具有非常卑劣性格的典型
人物。这种人一旦有机会欺负人,他非挖空心思去实现他的特权不可。而如果被
欺负的人胆敢那怕是流露一点不服,那当然就是大逆不道,反动透顶。他欺负不
了你时,就会比他受到了欺负还要义愤填膺,歇斯底里大发作。这种人我见到的
不在少数,遍布社会各阶层。所以一个人若被无端地打成贱民,到处便会受到这
种人的欺凌。此人态度恶劣,说起话来脑袋左右晃动,我后来替他起了个方摇头
的外号,这一外号不径而走,他恨得我牙痒痒的自不在话下。这个方摇头说起政
策来口口声声农场内是两类不同矛盾交叉,然后就举例说李某是明摆着的右派,
是敌我矛盾。第一次批斗我仅仅是以我的一句笑话为由。那是在一次我从食堂里买
早饭回去,有人问我“有什么菜?”我随口答道“美味咸菜。”那人感到很幽默,
这话便传开了,有好几个人都称咸菜为美味咸菜。方摇头批道“难道咸菜是美味
的吗?┅”以此证明这是我对社会主义的“恶毒攻击”。

     我对这种挑衅当即于以反驳,这时的斗争必须使用语录战,大家利用毛语录
中的片言只语断章取义地作为理由。例如他说我右派是明摆着的敌我矛盾,我则
引用语录中看问题不能只看定义这一条说右派已是十几年前之事。他说右派是反
动派没有言论权,我说我是因言论而成右派的,实际上就驳斥了毛的话。当他理
屈辞穷时便狂呼“先整他的态度。”所谓整态度就是动手动脚了。例如将人弯成
90度以上两臂后拗即所谓的喷气式,我那时身体强壮,可并不是两个人制服得了
我的,而第三个人也插不上手来施刑。结果总是一场搏斗。
     有一次整态度时逼我站在一条长凳上,然后将一只粪桶挂在我头颈上想逼迫
我低头,但我仍将头抬得高高的,就又用麻绳套在我头上两个人在下面坐着往下
拉。我撑了一会儿后就假装从长凳上跌了下来,我是直挺挺地跌下来的,把粪桶
砸在这两人身上。

     每当这样地演出全武行后便以捆绑禁闭收场。五花大绑实在是一种非常残忍
的刑罚,我真怀疑,有了这根简单的绳子又何必要有老虎凳?后者无非是将人的膝
关节向反方向拗,而五花大绑时却将手臂向后扭曲,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酷刑不
过是将人正面地两臂分开,手上绑了绳子悬挂起来。这对我们所受过的刑罚来说
简直就不算一会事。在反绑以后再把人吊起来,就用你自身的重量作用于你被反
向拗过来的肩关节。无不在几分钟内大汗淋漓全身麻木的。这里也可看到电影艺
术的局限性,因为如若用这种方式上酷刑,不但演员受不了,也找不到一个适合
的角度来拍摄。

    我对被捆绑是有思想准备的,若在夏季,被绑时要将手臂肌肉鼓起,那末在
绑好以后放松肌肉时绳子才不至于嵌在肉里太深。那时候还好是冬天,穿着棉衣
挨绑要好过些。绑好以后我被送到禁闭室去。会是在食堂开的,食堂的东面一小
间是厨房,而与之对称的西面原来是仓库的小间那时便是禁闭室。我被关进去后
就马上拿出鞋中准备好的刀片,将绳割断,再将断口在窗台上磨得看不出是被刀
割的。

    如此在若干次的被捆绑以后,居然当方摇头狂叫要绑我时那些打手不那末起
劲了,说也可怜,原来这帮人竟是带了自己的铺盖绳来捆我的,被我割了几次未
免有些舍不得!

    关禁闭实在是很好的事,至少不必再开会,也无需劳动。我在禁闭室中还听
得见外面的批斗会。有一次外间正要动手打人时,我将拉线开关一拉。原来我预
先在灯泡上放了一小片碎刀片,这样短路了电源,会场一片漆黑,那几个打手在
混乱中也挨了打。

    由于我这样地对抗,关我禁闭或开会斗我都已长不了他们的威风,就不再关
我了。

    有一天早上,我去食堂买饭,刚走到食堂门口就被两个人拦住了。这两个人是
养牛的场员,农场中大凡不在大田劳动而在所谓小单位即伙房、饲养、耕田等处劳
动的都是一些所谓的“要求改造”的人,也即是专事汇报讨好的狗腿子。这两个狗
腿子拦住我的路说“你得在大家都吃完了以后才可以吃,而现在得90度站在食堂门
口的路上。”说着就对我动手动脚,我们就打了起来扭作一团。这时早就在约20米
外注视着的导演方摇头走了过来,大声喝道“你嚣张什么!”我说了情况,他说

     “你是明摆着的右派,是敌我矛盾,应该天天站在这里向毛主席请罪。”

      我说“这且慢说,现在这两个明摆着的流氓坏分子趁此机会把我的饭票全摸走
了,你看该怎么办?”

      其实我这是瞎说的。他们虽然声辩,而方摇头深知这些人的德性,也不搜我
身看看饭票还在不在身上,大概他也知道如我真被偷光了,吃不成饭也是件麻烦事,
便想了一想,吩咐另一个管晒谷场的场员汤三宝

    “把他带到晒场去禁闭。”

    汤是这些人中力气最大的人,所以这帮流氓都服他,此人却还有流氓义气,很
懂道理。我关在晒场旁的草屋里跟他劳动并不吃亏。他很粗心大意,有一次他把一
本语录连同其中夹的饭菜票遗失了,恰被我捡到。我将语录烧掉,将饭菜票陆续地
送给他,另外也送些衣服之类给他,就有了交情。

     不久,有所谓早请示、晚汇报等的荒唐事要做,即每日两次列队在毛的像
前90度地请罪、念语录,做一种标准动作,即将语录先放在胸口心脏处(可不能
偏离)然后一面喊万岁一面手持语录向前挥至手伸直。如是三次。然而当打手们来
拉我去做这仪式时,汤却为我挡驾。说“这人是指导员交给我管的,你们要是插手,
我就交给你们,我不管了,以后出事我概不负责。”这样我就免去了受这些活罪。
而他们还以为我不能有此殊荣呢。

     我在晒场的半年,其实是在该场员队最轻松的半年,我拿到了平均工资,我也
无需参加所谓的学习。等等。

     1969年1月的一天,忽然开大会,我从晒场劳动中被两个人架到了会场,站在
门口等了一会,只听里面在大声喊口号。等一会儿,要我出场演出了。这次是演出一
个被逮捕的角色,我又被五花大绑地送上了一辆吉普车。当晚送到了放马场的拘留所。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想起<辛得勒名单>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女人,和<钢琴家>游魂惊恐的样子.

第十章 判刑前后

     我在分流四队被军代表宣布为反革命并逮捕后即被送往总场附近的放马场拘留
所。这是在分流庙拘留所撤消后重建的拘留所,其监房是很正规的,牢门很结实。我
被关在一间很小的单人牢房里。等押送的人一走,隔壁大房间里就有人从观察孔里向
我喊话,问我是谁,我答复后,对方就乐了,告诉说右派队的黄建基、张亚新、王令
康、姚福申都已于当日下午关了进来,各人都分别关一间。我随即大声地呼喊他们的
名子,但他们都不敢回答。

     当晚,即被提审,审我的有六、七个人之多。还是那老花样,问我知不知道为
什么被抓进来。我出其不意地回答说:

     “当然知道。”

     “那你交代罪行。”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们同时抓了右派队的某某等。所以必然还是那件
事,但我已为那莫须有的事被冤枉关过两年半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我们并没有说你是什么事,反正人民政府抓你就是你有罪了,你唯一的出
路就是坦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我没有任何事可交代的,当时冤枉我组织反革命小集团之事,完全是胡说
八道,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有,可以马上枪决我,但既然你们又一次地迫害我,如查
出来并无此事则对我要有个交代,那时我要求赔礼道歉。”

      就这样对峙了很久,当然我也被迫向他们详谈了当年被关分流庙前后的经过。
审讯进行了三个小时。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带上手铐押上吉普车,专车送往上海思南路拘留所了。思
南路拘留所即上海市第二看守所,位于思南路建国西路口。这房子现在已拆毁重建了。
它是原法租界时的一个拘留所,红砖墙的四层楼房,其内部结构和上海市监狱即提篮
桥监狱是一样的(后者为五层),但有木地板。这房子内部象一条船。船的客房成了
小牢房,不过每间房只有1.4m×2.6m大,却要关四个人,其中还要放一只马桶。船的
甲板则是走廊,这走廊很宽,被称为阳台,它又分成内和外阳台两部分,中间隔着用
栏杆围起的长长的约一米宽的孔,孔上有铁丝网,但倚着栏杆可往下往上同时观察几
个楼面。所以平时看守就可在外阳台沿外墙巡视,有意外时还可使用那里的警铃。

    关进去后的第一个月是完全不闻不问的。这里每日两餐,上午粥下午杂粮,杂粮
是山芋干或小米,这小米是喂鸟的那种碎米,饿得可想而知。我这一层的两个看守可
说是世上少有的恶棍,年轻的一个专喜打人,在我关处过去几间关着一个体育界的人,
常听见他被叫出去挨打。说是和他比试比试,他当然不敢还手,摔得地板砰砰响。

    年纪大的一个脸上的黑痣上长着一撮毛,象贼一样轻手轻脚地会突然出现在你面
前,如若监房里正说笑着,就会罚你站,如若不服就上铐子。有一次我拿到的一份饭
是馊的,大家说可以报告,我就等一撮毛走过的时候向他报告,他说“是吗?”就用
脚将饭踢到我够不到的地方,我们都以为等一会儿劳役犯会拿饭来调换,谁知我就此
被饿了一顿。

    我在半年中关过两个号子,在第一间中遇到了一位姓彭的,也是复旦的教师是个思
想犯,但胆子很小不敢说案情,关了没多久,一天晚上送来了一个老人,这老人混身散
发着臭气,是因为臀部长着个恶疮。他是因为十几年前检举了一个特务,对方被判十五
年去了青海,如今反过来检举他说他们原是同伙。我们都笑他活该。这样我们五个人挤
了一晚,谢天谢地第二天我换了一间。

    这间同监的一位陈姓青年是化工厂工人,他的案子可笑极了。他买了一台有短波的
收音机,偶然听到了美国之音,听到可以写信去,他觉得很好玩,难道可以把信寄到电
台去吗?就试着写了一封,又不知寄香港的信该贴多少邮票,又听说如将信封剪去一只
角可以便宜些,就贴了国内邮资并剪去信封一角。这样一来他就以偷听敌台罪被捕,收
音机算是“作案工具”被没收。后来熟悉了,他问我以后该读些什么书籍,我开玩笑说
你最好先学学邮政章程。

    另一位姓王的青年是来自劳改一队,即上海劳动工具厂的,那厂是个劳改工厂,生
产的扳手内销为劳动牌,外销则称为白象牌。他在被批斗时被打得右手肘关节脱臼,喊
痛时还说他装病,不给医治,在关拘留所时那关节已成直角地硬化了,不免终生残疾。

   黄姓老者的经历就有趣了。他是黄岩人,小时家穷到上海来谋生。先是在今襄阳路的
一家裁缝店里做学徒。有一次他将一面盆洗脸水往马路上一倒,恰巧被巡逻的法国三条
杠巡捕看见,要罚款一元,他无钱认罚就被关进捕房。被判决拘留二十四小时,关在里
面吃了三顿,每顿三只烧饼。说得大家羡慕不已。

    成年以后,他因一个舅父的介绍进了法商电车公司当查票员。有一天下大雨,他仍
不偷懒,上上下下地查票,这又恰好被查岗的法国大班看到了,觉得这人不错,便通知
手下一个管事的叫他某日去见大班,意思是要提拔他。管事的对他说了,但他从没和外
国人说过话,不免害怕,就问不去行不行,那人也不说明原委,说那就不去吧。其实那
管事和他舅父是不和的,当洋人问他某人为何不去时不知说了些什么,洋人一怒之下反
倒使他丢了饭碗。

     他又到一个德国人开的牙科诊所去学徒,可是一位护士看上了他,他不识风情惹
怒了她。又被辞退。

    总之,一一说来,他在旧社会换了二十种以上职业。其中在抗战时也因参与将西药
运往杭州帮助游击队而坐过日本人的牢。那是关在今虹口公园处的日本宪兵司令部。一
人一间房,有床,白天不关门可以上厕所。吃得饱,只是害怕得慌。但一口咬定并不知
道药的去处,自己只是为了谋生赚钱,也就没事了。大家听了对比共产党的监狱,后者
主要是关得太长久,又饿得发慌。但因为自己并不犯罪,所以新来时义愤填膺,关久了
已是司空见惯,从来没有人有害怕的感觉。正应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这句古话。

    49年时,他那时的工作可以南下,但有朋友对他说,你是苦出身,共产党来了只
会对你有好处的,就留了下来。果然,那朋友介绍他在徐汇区区政府中找到了工作。
在初期的历次运动中,他凭着出身好,节节高升,当上了主管菜市场的工作。后来到
了困难年头。又去乡下搞四清运动。乡下的菜贩子对他招待周到。那时他的一个嫁到
香港的姐姐送给他一块进口手表,乡下人看了羡慕不已,一定想要。他心想我占了乡
下人不少便宜,就把表送给了乡下人。不料此人拿了表到处炫耀,其他人怂恿他去钟
表店估价。这一来可糟了。原来这表国内市场是没有的,便追查来历,当然礼品是允
许的,但不能出卖或转手,否则便作为走私。于是表被没收,还要付税金,他则受到
了警告处分。

    不久,以这处分为由他被调离区政府,到龙华的一个精神病医院工作。有一天晚
上他值班,走过一个约束间前时,一个因发病而被关在里面的女病人通过小窗口向他
要水喝,他理应将水送去给她,但一时大意就把门开了让她自己去取水。不料等他一
个圈子走回办公室时却发现那个花痴女在他办公室等他,脱光了衣服要求他“帮忙解
决解决问题。”他被裸女抱得紧紧的也不免心动,然而终因胆怯而且年岁大了并未干
成什么事。却被女的臭骂了一顿“无能。”

    又过了几天,这女的和一个男花痴双双逃走了,恰逢又是在他值班的晚上,来了
电话,说是在浦东某旅馆被查到了这两人在要求住店。于是他打电话公安局要了车去
把这两人接回来。女花痴一见到他勃然大怒说“黄某人!我叫你解决解决问题你不肯,
如今我和别人解决问题你倒竟敢来抓我了。”

    这事当时被作为笑话传开了。不料后来却因此以违法乱纪被关了进来。在提审
时他当然就此事进行辩解,却不料提审员也不过把此事当笑话取笑他。然后令他从
头说自己的历史。这是他们的一贯手法,先不提具体问题,而要你无边无际地供述。
他们就是想套出你更多的“罪行”来。黄的历史可谓复杂了,故提审耗日持久。弄
到最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下面的两件事被关进来的:

    在他失业时,有一次看见报上有个老太太招聘干儿子的广告。他就去应聘了。
其实那老太有一个侄儿,招干儿子的主意就是他出的,真正的想法是要找个生意上
的帮手,如成了干亲则可望靠得住些。那人见他老实就成了此事。有一次那兄长派
他去浦东高桥某地收购棉花,当地的乡下人问他姓名,他不愿说又不能不说,便随
口看着海边的黄沙说“我就叫黄沙”,上海话的“沙”和“所”同音,乡下人便开
玩笑叫他“黄所长”。

    他这个干亲后来生意失败,他也不做干儿子了。然而多年以后,这个外号却是
他那时吃官司的原因之一,反反复复地盘问当过什么所长?因为他几次三番地说自
己的历史,都无当过官的痕迹,就多次要他重述,最后才拍桌子大骂“你当过所长
为什么不交代?他这才如梦初醒将此事说清楚。为了猜这个哑谜还上了手铐!这使
我想起以前听说有人因下象棋爱以当头炮开局被取了个炮兵司令的雅号而大倒其霉
的故事。

    第二件也是他失业时的事,他在外滩碰见一个老朋友问他

    “近来混得怎样?”

     他答道“身上只剩二角钱,还不知明日吃什么呢。”

     那朋友便拉他到十六铺一个海员工会去登记。原来他曾在一条去新加坡的船上
当过一个航次的理货。但因受不了晕船之苦而不干了,但也总算是个海员吧。他去
那工会是去混饭吃的,反正在你被某船招聘前,那儿每日三餐总有供应的。在那儿
混饭吃的人还真不少,每顿要开好几桌,而且每桌一般也坐不满,因为登记的人若
临时有处去吃饭还不一定来。

    有一天,江亚轮(48年冬沉没在长江口)到上海,该船船长招待失业海员上船
吃了一顿饭,这原是常有之事。然而却被问得死去活来,问那顿饭时某人说了什么?

    “谁还能记得呢,”老黄说“无非是说某个菜好之类应酬话而已。”

     为了这两件事他就被关了一年以上,而前途还未卜呢。老黄说起他50年在区
政府拍的一张集体照,无限感慨地说那照片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在历次运动中倒了下去。

     小王从另一个号子里来时还带来一个故事。那是说的一位叫杨华亭的人。此
人毕业于延安抗日大学,被派往天津做地下工作,所做的是开设一家药铺,以为后
方搜集药品和电池,搜集到的东西是有单线联系的人来取的。天津沦陷时联系断了,
他不得已而携款逃难到了上海,但同样地找不到组织关系,便将资金在上海同样也开
了一家药店。

    解放后,他到军管会说明情况,并上缴全部资金。但被告知这要算携款逃跑之罪。
不久被捕,以其自首从宽被判十年。

    那时的上海市监狱还关着许多国民党时判刑的汉奸,而新关进来的反革命犯也还
象个反革命,也许有什么藏匿的武器、电台之类,而看守还都是留用的警察。政府并
不信任这些看守,所以当犯人写交代材料时是决不让看守经手的。他那时便在狱里当
“事务犯”即管杂事的犯人头,反到有时令他代不会写字的犯人写材料。

     有一次关进来了一个犯贪污的未决犯,他是杜蔚然。杜情绪消沉,想自杀未遂。
杨就去劝他,他自恃老革命那里要听犯人的劝告?杨就亮出了自己在抗大等的革命经
历,于是两人有了共同语言,杜不再想自杀,交代了贪污受贿的事实。不久竟获释了。

    过了不久,有一天忽然喊有人来接见他,那又不是接见的日子,接见还竟在监狱
的大会客室里进行。他疑惑地走进了会客室,只见沙发上坐着的两个人站起身迎了上
来,握手寒暄后杜蔚然说“我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了,”又指着身旁提着酱鸭、水果
的人介绍“这位是闸北分局的某局长。”他们慰问并问杨有何要求,杨答以希望能安
静一些,因为他经常代人写材料也已不耐其烦了。

    不久,他被调到苏北大丰农场。他在那里仍是一个特殊犯人,每天只要吹哨管
其他犯人出工、收工即可。后来,杜局长又去视察农场,到了以后就对农场场长嚷
着要找老杨,所以农场干部没有人敢得罪这个特殊犯人的。在苏北过了几年,他又
嫌生活单调通过杜局长回到了上海劳动被服厂。总之没几年他被以表现突出为名减
刑后成了上海青浦县的一个劳教农场,即青东农场的特殊场员,反正除无法改变身
份外他是不吃苦的,连农场场长也要让他三分。象这样的特殊犯人青东农场还有好
几个,如当时上海市委书记陈丕显的岳丈就是一个,这老混账在无锡胡作非为调戏
女演员,实在闹得太过分了,被判了刑,但这个市委书记还是有办法把他从无锡弄
到了上海,安排在该农场。在文革中老混账惶惶不可终日,天天打听着陈的消息,
而随着杜蔚然在文革中的倒霉,杨也关进来受审查。杨说有一次杜去视察,见了他
问要不要带他去见见黄局长,他回答说我有你杜局长照顾已很够了就不必了吧,他
说幸亏未去见黄赤波,否则还要不得了。

      再说到我自己,关了约一个月后便开始提审,第一审是他们八个所谓公、检、
法的人同时出场的,其中我认出一个叫姜百清的农场干部,当时是农场中的造反派人
物,从他的外号“讲不清”也可见其为人了。那年头公安、检察和法院三个理应相互
独立的机构竟然可由同一个人代表,其法制的荡然无存亦可想而知了。我在第一审中
重申了在放马场拘留所的话,断然否认有任何罪行。他们中的一个女的沉不住气大叫,
骂我嚣张。

     后来主要由八个人中的两个为首的提审我,在当时的形势和制度下,任何人都无
法避免要说自己的历史,他要求你详谈过去的经历而算计着如何找出可害你的问题。
直到翻来覆去问得无可再问了才逼他们提问。这种审讯方法从前面黄某的故事中就可看
到。是和现代化国家的刑事诉讼法完全违背的。

     最后他们摊牌问我的问题还是当年的老一套,什么逃国外、打游击、小集团之
类,而加出的一项是更莫名其妙的。

     问:“你什么时候解除劳动教养的?”

    答:“1966年初。”

    问;“为什么你会解除劳动教养?”

    答:“是你们给我解除的,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问:“有什么人事前暗示你将要解除劳动教养?”

     答:“不可能有此事。”

    实际上我为什么会有机会在劳教期内探亲?为什么会解除劳教这帮人也不知
道。我从提审的问话中体会到这案件是农场中两派斗争的产物,造反派力图制造
“走资派”即原农场头儿们的罪状。构造出了当年白茅岭右派队中有一大反革命
集团案被“走资派”包庇的假案。如果我们挺不住而屈打成招,那末今天我也写
不成回忆了。

    然后就诱我上当承认有反动言论,有一次居然煞有介事地拿着一叠纸说:

     “这是黄建基检举你的材料,你不说也不行。”

      我说:“我也许记不得了,但我相信黄不至于瞎说,那你们就拿来我签名
吧。”为此事,黄被戴了半个月手铐,逼他检举我说

      “为什么李某如此信任你?”这也算他的错吗?人不可以被信任吗?

      还有可笑的是忽然把我们都集中到一间屋里,然后还推推搡搡把唐焕新推
了进来,我们知道唐也成了此案的牺牲品。人齐了,忽然那干部开始朗读毛的文
章《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南京政府向何处去》还令我们一句句地跟着念,念
了许多遍,这又不是咒语,我们也和杜聿明、南京政府完全是两码事,这真叫人
啼笑皆非。

      又有一天上午,我被那农场的姜百清叫去提审,那是一间大屋子,我背
对着门,被锁在椅子上后,只见那姜百清坐在提审席上咬牙切齿地朝我怒视了
好久,然后忽然一拍桌子怒吼道:

      “你只承认这些,叫我们怎么判你!”

       我说:“你这是什么话?凭什么非判不可。”

      他于是恼羞成怒走了下来对着我就打了一个耳光,我马上指着墙上的标语
大叫:

      “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时躲在门外从观察孔向内看的几个上海公检法
的提审员从我背后走了过来,喝道“不许胡说,谁打你了。”我指着地上被打碎的
眼镜说:

      “没人打眼镜会碎吗?”他们不理我却将眼镜拿去,押我回到监房去了。

      下午,我被叫到楼梯拐弯处的一间小屋里,主提审员和颜悦色地将修好的
眼镜交给我(后来我才知道是他们打电话叫我妻去修的,而她那时也被学校关在
私设的牢房,即所谓的牛棚里许久,要诈她说出不利于我的事来。)然后对我说:

      “你不要叫冤枉,本来在你的档案里有着一个很大的问号,现在我们都替
你澄清了。这不很好吗,关这几天弄清了这么大的问题不是很上算吗?谁让你要
当头头呢,许多事都是别人的,例如明明是别人要逃跑又怎么也扯到你头上了呢。
现在我们帮你把问题都搞清楚了,你出去以后交朋友要小心谨慎,我不希望再见
到你。”总之他对我好言安慰一番。

      又过了半月,忽然我们又都被用一辆中吉普押回了农场,仍在放马场拘
]留所关起来。我被关在一间大房间里和两个逃跑的在一起,他们几位则分关
各牢房,仍互不能见面。关了又有约半月,忽然一天把我们押到总场,总场正
要开大会,会场气氛紧张,我们在一间小房间里被绑了起来,我是被特别地五
花大绑的,还在颈上套了一个细绳圈,将我们押到大会的戏台上,每人被两个
人在后面抓着手臂,我后面的人还将一只手握着那绳圈,那是防止我可能会高
声喊“反动口号”用的。这是那时对将要被枪决的人的一种待遇。

      这里我要谈到一种非常荒诞、可笑的现象。我想这是由于长期统治造
成的民智低下而形成的。它会把象前文提到的,白求恩显灵和贫下中农出身这
样极不融洽的事联系起来。这里我要说的是喊口号的现象。我亲眼看到许多人
在被毒打之时高呼“共产党万岁”一类的口号。但难道他不知道毒打他的正是
共产党吗?而最妙的是此时打手却怒斥之为喊反动口号!文革时,毛的侄子毛
远新在东北为王,就是为了害怕这样的口号而下令残酷地将张志新等三十余人
在枪杀前割断喉管的。

     我当然不可能喊这样的口号,也不必去喊相反的口号找死。他们的这根小
麻绳是多此一举的了。

     我环顾台下地上坐着的那些可怜的场员,大都表情漠然,有气无力地跟着
举手呼口号。台上居然也一本正经地坐着一排干部,我不记得他们说些什么了,
只要听听口号就可知其可笑程度。除了什么“严惩反革命分子”之类外还大叫
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等等,似乎打倒
了我们才保卫了毛泽东,真可太抬举我们了。然后一个个地读判决书宣判,黄建
基、王令康判管制,张亚新判三年,唐焕新判五年,姚福申判七年。我是最后一
个被宣判的,判了十二年。

     判完以后,在口号声中我们被押回房间,解去了绳子,各发了一张判决书。
判决书只有四行字,所列罪行是“一贯坚持反动立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
度,污蔑攻击伟大领袖。”攻击、污蔑了什么呢?那时的文字是一律不能写的,
这叫做“防扩散言论”不但不能写,甚至在审讯中也不能重复,因为是有毒的。
好象一说就象咒语一样,伟大无比,威力无比的毛泽东就会受到损害了。然后
“为了保卫…”云云好象我们真是了不得的国事犯,最后“依法判决有期徒刑
十二年。”依的是什么法?法的第几条第几款?这是一字不提的。他们的“法”
老百姓是看不到的,不公开的。这些“法”是以文件的方式在他们内部传递的。
毛说“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既是策略岂能让人知道!

     判刑以后我心情感到很轻松,外人也许难以理解,这是因为我其实已经在
监狱里多年了,而白茅岭又实在太可恨,无论如何得以换一个环境也没有什么不
好。至于判几年根本都是一样的,整个国家的形势才是决定我们命运的关键。我
庆幸可以离开白茅岭,特别因为刑期长,也许新的地方受这样冤枉的人会少些
(这一点,不久就被证明我是错了。)我倒可不至于又成为重点,被那些无缘无
故仇视知识分子的干部视为眼中钉了。他们三人也没有一个有沮丧的表现,我们
对在这个制度下自己的前途都看得很透彻。

     当天我们就被送回上海,又在思南路拘留所关了一夜,次日被送往上海
市监狱,即提篮桥监狱。进了三重大铁门便是监狱大院。这里面有十座牢房,
其中一到八是五层的建筑,是内部和思南路拘留所一样的牢房,九号监是比
较新一些的建筑,是女牢,而十号监则是一座高层的监狱医院。在围墙以外
可见到的另一高层建筑则是一个监狱工厂。

   我们被送到三号监的二楼,这是关反革命犯的地方。我们四个人有幸能关
在一间牢房里过了约一个多月。

   监狱的每一层叫一个楼面,有一个楼面队长负责管理。另有一个事务犯负
责登记等杂务工作,这事务犯往往是有些特别关系的犯人。底层的事务犯是总
事务犯,还有医务犯和一批劳役犯也关在底层,他们每三人一间牢房,每天的
工作是送三顿饭和打扫等。这里不如思南路的是:送饭上楼没有电梯,一个人
将装有三十个腰状饭盒的大木盘放在背上驮上楼可并不容易,特别是送早上的
稀粥,每份约有三斤重。有个别的劳役犯还竟然有本事在半楼梯没人见的地方,
用托着盘的手眼睛不看地从饭盒里偷菜吃。打扫也不容易,监狱的玻璃窗可谓
最干净的了,每天都要擦,而且一批人在前面擦一批人在后面检查,甚至于用
嘴哈了气去查看玻璃擦亮的程度。劳动之余则要坐在那里”学习”。

    虽然如此,做劳役犯还是令人羡慕的,首先他们吃劳动饭,其次在不到四平
方米的牢房里关四个人和三个人就大不一样了。你可以想象这牢房只有一只小的
双人床宽度,只是比床长了一些,还要在里角放一只马桶,由于作为床的木板高
出水泥地十几公分而还需在前面让出一段水泥地做开铁门之用,这一块地方就只
能放脱下来的鞋子而不能睡觉。四个人睡时不仅头脚交叉还只能同时翻身,三个
人睡就比较好多了。由于在底层,走廊上不再有栏杆围着的孔,也宽敞得多,可
以坐在长凳上学习,腿脚有伸展的余地。

    二楼是新收犯的地方,管理较松。然而我进去的第二天下午就被叫去问
话。原来我在倒马桶开门的当口和隔壁牢房的一个人靠在栏杆上说了几句话,
那人是我在思南路拘留所看到过的,他比我早一小时送到市监狱,犯人号为
7301而我的为7302,于是就有人去汇报说两个同案犯在串联了。可见即使到
了这种地方,而且初来乍到之时,那为虎作伥的人还不少呢。

    但我们还是敢交谈的,从交谈中我们了解到要十六年以上刑期才算大刑
犯,关在一号监。我们这里的犯人几乎都谈不上有什么罪,其实在那个年头
那有什么反革命?还不全都是冤狱,即使大刑犯也如此,这在以后我住监狱
医院碰到人时才更清楚。

   不久二楼近一百间牢房就关满了,于是重新编组,我们去了三楼,四个老
朋友都被分开了。三楼每四个牢房算一个小组,每日上、下午都要开铁门坐
在走廊地上学习。我隔壁牢房里有一位葛沪生,原是复旦化学系的助教,被
上了铐。文革后的上铐方式和我在分流庙戴铐时大不相同了。行话叫穿心铐,
即将两个铐圈互相穿过而使铐圈间的一个链条圈不起作用,这样一来,铐得
两手完全不能动弹,加之总是用后铐,因此吃饭,如厕都不行。便令另一同
监犯照管他,这同监犯也求之不得,因为可以吃劳动饭。但碰到可恶的同监
犯则有的并不喂饭,仅将饭朝洗脸盆里一倒,要被铐的人象猫、狗一样俯下
身去单用嘴吃,至于大解时更不帮助清洁了。被铐的人也完全不可能换衣服,
一铐就是几个月,铐子紧得嵌入肉里,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被铐过的人都免不
了留下犹如断手再植般的伤疤。那位葛沪生就被铐了好几个月,他很勇敢,只
是为了很小的事受此苦刑,却从不肯低头认错。可惜我不可能与他谈话,只能
以目示意表示同情与敬意而已。

     这样的铐法还不算厉害的,还有一种叫扁担铐,是将一条手臂从肩上弯到
后背去与另一只从下面拗上去的手在背后铐起来。而最厉害的是猪猡铐,我没
有亲眼看到那惨状,据说是将脑袋弯下塞在两大腿之间,把人铐成一个团子。

    另一隔壁牢房里有一位潘宗岳,一谈之下他还是我老师王恒守的朋友,他原
是上海煤矿设计院的总工程师,和王先生一样也是在上海市宣传工作会议上发
言成了右派的,成了右派后被送劳动教养,在劳改四队即上海电焊机厂劳教。在
劳动教养期间倒没吃大苦,可是文革时也被判了十二年刑。在狱内他天天用心读
报,抄写报上登的吹嘘建国二十年成绩的标题,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写心得体
会报告队长以期得到好感,对此我很不以为然。有一次他忽然问我第一宇宙速度
是多少,我说你算一算不就得了吗,他大为奇怪,原来他还以为那是个算不出的
常数呢。我教会了他后他对我更是佩服了。

      可是不久他就被隔离不许出监房一步,也不让他参加学习了。原来他
涉嫌一个监狱内的反革命集团案。这事说来也很可笑,我刚进监狱时的总事
务犯名叫吕海琛,是个歌唱演员,那时劳役犯中有一批演员,劳动之余一直
在排练节目为狱内演出之用。有一天起忽然都取消了排练,紧张地批斗起来。
原来事务犯和劳役犯比较而言可以到处走动。这时狱内关了一个二十几岁的
青年人叫陈忠人,据称是陈洁如的外孙,故自称蒋介石是他外公。于是有一
大批人围着他转。这些人学术有限,也只可能读过些解放后出版的书如列宁、
普列汉诺夫的书等,所以口口声声“我们自由民主党人”云云。被人检举后
胡言乱语招供出越狱计划等等,荒谬到说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美军登
陆时该如何在监狱屋顶做标记以防空袭,如何越狱前去迎接等等。

     监狱内为这个显然是胡说八道的案子大张旗鼓地紧张了许多个月,几乎每
个小组都要批斗各种各样的反改造分子。

     我所在的小组四个监房共十六个人。掌握犯即小组长原是虹口公安分局预
审科的科长,因为强奸女犯而被判刑的。此人非常凶狠恶劣,却是队长面前的
红人。组内被批斗的是一位文弱老者,他早先在《字林西报》社工作,已赋闲多
年,因为在公园里说话不谨慎而成了反革命犯。来此后仍以赤子之心待人,说话
毫不注意,对同监房的人说:“中国的真正敌人是一狼一虎,狼就是东方的日本,
因为他们的人名都是什么郎,虎则是北方名字都是什么夫的苏俄。你们看,现在
中苏边界紧张了,不久就要世界大战…,我是老观察家了,看问题不会错…。”

     这话被同监的人检举,于是被批斗,原小组批斗不力,又被隔离到我隔壁
的房间与掌握犯和记录犯同住。每天他被命令站着挨批,那掌握犯想方设法地用
话侮辱他,指使记录犯用鞋底打他耳光。我和另一位交通大学毕业的工程师苏慰
慈则一有机会就长篇发言,大谈祖国科技成果假装”教育”他,使他有喘息的机
会。

    由于我们装书呆子发言,掌握犯也奈何我们不得。再说批来批去也就是这末
几句话。掌握犯除了拿他开心,发泄其虐待狂外也无事可做。有一次我们两瞎吹
得热闹,他不甘心我们主导了会的方向,在苏慰慈说上海地下工程如何固若金汤
时,便插嘴胡吹他也去过那从市区通达机场的地道,连飞机也从地道里飞来飞去
云云。总之,他自以为高人一等;当然,队长是他过去的同僚,他们的观点是罗
瑞卿所谓“中国除了解放军外,就是我们的天下。”即便他成了阶下之囚也是
“人民内部矛盾”。怎能不比我们这些“敌人”高明呢。我之所以要说起这点不
值一提的事,是因为二十年中我见到的这类刑事犯罪分子太多了。他们被安排来
管理我们,被怂恿来折磨我们。他们愈是无知却按毛的理论愈比读过书的人高明。
愈表现得对知识分子憎恨愈显得其“阶级觉悟”好。思想犯在监狱里一不小心被
队长看中了要找你麻烦,则不但天天受这种人的欺凌,而这种人还有一些知识分
子的帮凶。这就是象那小组的记录犯那样的人?
?
    这个记录犯也是个反革命犯,约有50来岁,是个单身。在会上对那“老观察
家”的凶狠不亚于掌握犯,不时地打、骂、侮辱。但是有一次批斗了一半,掌握
犯被队长叫去说话了,会停了下来。他看着大伙的眼色,忽然也和颜悦色起来,
安慰那老者,还说了该怎样放聪明些,如何检讨才能过关云云。此人只有一个80
多岁的老母亲来接见送物,到时眼泪汪汪,也着实一副可怜相。只是这种人生就
两面派的性格,妄图讨好狱卒,自以为会有好处而已。“老观察家”日日夜夜离
不开这两个恶棍一步路地生活着,实在不是人过的日子。

    过了几天,我感觉到那掌握犯的眼神有点不对,他在掌握犯会上从我原来同
组的人处知道到了我并非直接来自学校,而是个老改造。老改造不暴露身份,而
居然敢与他平起平坐地说话,还干扰他主持的批斗会,那还了得?他对那“老观
察家”也已斗腻了,又想“立新功”了。他似乎要对我有所动作了。然而幸好监
狱里也经常重新编小组,我才逃脱了被他批斗。新小组的掌握犯是个开皮鞋店的,
与我同住一室,我吹嘘对皮革的知识把他敷衍得很好。他告诉我那个原掌握犯对
我干扰他批斗“老观察家”恨恨不已,多次要他找我麻烦,但是虽说只隔了一个
组,天天看得见,他自己却已对我无可奈何了。然而,和这种为虎作伥的所谓
“要求改造”的掌握犯同处一监是极其困难的。不久,我们的关系就破裂了。幸
而,在我将面临被整之前,又重新编组了。

     有一次编组后我到了陌生的牢房里,深知小心为妙,第一不能暴露老改
造身份,他们称这为二进宫,其实我又何尝出过宫?第二不能有文化,我就装
作是文盲。这个计策果然管用,我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没人找我麻烦。可
到了要写年终小结时,小组长安排人帮我写,去请示队长时才露了馅。所幸未
因此被批斗。

    那时的医务犯王祖德原是同济大学的校医。反右运动时,他还是上海第一
医学院的学生,就因为同情右派同学而被定为“漏网右派”划入另册。文革时,
他在复旦读书的弟弟被女朋友检举成了“反动学生”,受迫害时,说出了乃兄
告诉的一句传闻,即毛主席因中风曾请上海名医陆瘦燕去北京打金针。这样一来,
矛头就转到了王医生处,同济大学非但私设牢房把他关了起来,批斗、毒打了他
八个多月之久。而且竟然残忍地将他的父亲抓来关在他对面牢房里,让他听得到
父亲被折磨的声音。王医生被逼得在一次恶梦后,横下一条心,写下承认反对毛
的字句,于是以所谓的“反动标语”而被控为现行反革命,打得偏体鳞伤,送入
拘留所,判刑十二年,他的在上海师范学院读书的小妹也连带受害,被斗不堪凌
辱,在校门口路上撞车而亡,父母亲也愤而先后悬梁自尽,妻子被逼与他离异。
文革时这样的迫害比比皆是,较之思想改造、肃反运动、反右运动更大大地进一
步了。幸而王医生的根本不存在的“反动标语”还算有分寸,当时另一位上海的
著名音乐指挥家陆鸿恩就是在被逼急了气愤之下呼喊了口号而被杀害的。80年代
王医生平反回到同济,后来又当了校医院院长,他宽宏大度,居然仍能与迫害他
的人共事而且一视同仁地对待这帮人,这是非常难能可贵,令人敬佩的。

     监狱内谈不到有制度,一切都是随管理人的高兴,例如探监,原规定每
月一次,但事实上约两月才有一次,每次事先可以写一封二百字以内的信。家
属凭信内的通知按时前来。接见是在一个大礼堂内进行的,礼堂中用一排乒乓
桌隔开,家属先进入,将接济的日用品(食品是绝对禁止的)交验后放在犯人
一侧离桌子约三米处的凳子上,然后犯人列队进入,在狱警的旁听下,在嘈杂
的声响中,隔着乒乓桌会见约十分钟就吹哨驱赶了。放风也随其高兴,几个月
才有一次到院子里排着队绕圈子走几圈。这时在阳光下才可彼此看见苍白得可
怕的脸色。

    在放风时走过底层监狱,可以见到有些特殊的犯人。最可怜的是一些被称为
“装疯卖傻”的犯人,他们肯定是些被逼疯了的精神病患者,每个人关一间,往
往衣不遮体,跳跳蹦蹦,嘴里叽哩咕噜不知说些什么,有时闹得凶了,劳役犯就
用水龙头冲他们。这真是人间地`狱了。干部指使劳役犯打人时,使用一种行话
叫“孙悟空帽”的帽子,除了眼睛、鼻子外将被打人的头连嘴巴闷起来,打得
你喊不出声音?
?
    另一些特殊犯人则相反,是受优待的,原来这个讲级别的社会在监狱里也级
别分明。我看到的是外国人,他们又根据国籍而有不同的待遇,吃不同的伙食。
以欧、美人最优待,其次是日本人,蒙古人则最差,当然仍比我们吃得好得多了。
有一次和一个姓蔡的台湾人同监房。他其实生长在日本,50年代时看了报上的宣传,
以为可以到中国投资做生意,便带了一笔资金来上海想开办制钉厂。然而政府并不
同意他开厂,却又不明说,将他安排在华东造船厂里当技术员,虽然他并无技术,
仍给他最高技术员级别的工资待遇,然而一年以后以他的消费水平,将带来的资金
全用完了。他当然就要申请回去,但却未获准。于是他写信给在日本的父亲求助。
忽然又以间谍罪被捕了,关在上海第一看守所。一关就是十三年。然后判了十五年
到监狱来服剩下的一年多刑期。

     他说起在看守所的经历,原来在看守所里从49年就关在里面从不审问的犯
人都有的是。他曾关得一身病到另一第三看守所去疗养过,谁也不知道这个保密
的看守所在那里,他也是在晚上被用车送去的,那里居然还有网球可打。这位间
谍当然不成其为间谍,否则哪有这般便宜?判他十五年不过是挽回已关十三年的
面子而已。我在与他同监房时曾跟他学日语,然而因为他根本没文化,也仅能学
几句话而已。这就是个没文化的“间谍”的故事。

    监狱里对犯人的“教育”就是枪决人给你看,枪决的地点就在大礼堂后的小院
子的一个亭子里。北京大学新闻系的女学生右派林昭就是在那里被枪杀的。那时她
已瘦得皮包骨头,弱不禁风,但仍表现得很勇敢。林昭出身革命家庭,她的舅父死
在国民党手里,她怎么可能是反对共产党的呢?然而她被打成了右派,据说她在被
捕送劳动教养时还向学校发出一封责问信“当年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长时,曾慨然
向北洋政府去保释五四被捕的学生,你们呢?”由于生性刚烈,曾因此自杀,幸而
被救。在劳动教养时因病保外就医。和几位原北京的右派同学有些往来,他们便全
部被捕成了反革命。在狱中又被加刑,最后于1968年五一节被害。她慷慨就义前用
血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将这一滴血注入祖国的血液里;

        将这一滴血向挚爱自由献祭。
 
        揩吧、擦吧、抹吧,这是血呢!

        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

        她就义后,其父愤而自杀,其母也成了反革命,忧愤而离开了人世。一家
人就这样完了。

        那时的上海市民日子也不好过,也要接受逮捕、判刑、杀人的“教育”。
五一节,十一节都要在文化广场开大会,拉有线广播到各分会场。人们受命排队
前往“受教育”。1969年的十周年国庆我就是在监狱内听文化广场大会的实况转播
的,那天一下子就枪杀了六十几人。这是庆祝国庆吗?我妻那年头被反革命家属和
右派两顶帽子压着,受尽学校甚至里弄的欺凌,扫街,通阴沟,扫厕所都是她的专
职,还要被无端训斥和打骂。

        后来监狱里也不让我们闲着,要犯人劳动了。我们做的是将针织品的零料
拆散,这叫拆纱头,是用手指甲拆的,每人有定额要完成,拆得大拇指指甲的一半
都浮了起来。房间里也满是灰尘。劳动的好处是饭多一些,也不受“学习”的罪了。

     71年初夏的一天,我忽然被叫打好行李,于是戴铐上了卡车,两辆大卡车跟着
一辆军车一路上直奔安徽,我们又被送到白茅岭去了。原来那时有个将监狱内迁的
计划,在白茅岭造了一批牢房。这些监狱分布在白茅岭总场附近,从总厂往山里
走,第一个劳改队是瓦屋弯队,然后是放马场队。姚福申被关在瓦屋弯,张亚新、
唐焕新和我则在放马场。车到时,放马场还未做好接收我们的准备,就将车再往里
开到了庙后山监狱,那时该处还是个空监狱,我们在那里关了几个小时。庙后山是
为关大刑犯而设的,三面环山象一个口袋,我想在那里枪杀人外界也听不到的。
不是冤家不碰头,我们还是逃不掉又落到白茅岭来了。所庆幸的是总算未被送到大西
北去,那里的条件更要艰苦得多。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第十一章 放马场

      放马场劳改中队共有四个小队,每小队约一百人,其中一个小队是蔬菜队,
供应本中队及附近劳改大队干部食堂用的蔬菜,三个小队种大田。大田作物以旱田
为主,我们初去时主要是种山芋和花生,后来发展了玫瑰、香草(如食用香草、熏
衣草等多个品种)、和梨园。这些经济作物都是供出口的,前两者送总场加工成香
精后出口,后者的品种号称西湖明月梨,赶运香港市场可比日本的梨早上市一星期
以谋利。

     这里的犯人以刑事犯为主,除了一般的偷盗、流氓殴斗外,很多是不足为刑事
犯罪的所谓生活腐化。但也有很恶劣的强奸犯,甚至有奸污亲生妹妹和母亲的。老年
犯人大多为所谓的历史问题,即在旧政府工作过的人。还有一些文革中的造反派。我
曾问一个上臂有三个攻打上海柴油机厂时留下的弹孔,外号叫大熊猫的人:“我不明
白你们互相打来打去都说是保卫毛泽东,争着向毛泽东献媚,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
此革命,又怎么结果成了反革命了呢?”

     这人原来是和王洪文一起闹事的,他说起王洪文来简直也是个腰上缠练功带的
打手般人物,他回答我的问题说:

    “我本来是极为崇拜毛泽东的,为了他自己命也可以不要了。有一次我到华东师
范大学去开会,那会场外有三重警卫,一般人是进不去的,会议是听中央的重要录音。
那是一次毛主席主持的重要会议的录音。我是抱着极其崇敬的心情去亲耳聆听最高指
示的。我原以为大人物的讲话就象电影里一样威严、有力、震撼人心。谁知却完全不
是那样的,我大失所望。”

     “怎么失望啦?”我插嘴问道。

     “开始时,会场一片杂音,然后静了下来,知道毛来了,毛问:都到齐了没有?
那声音象老鸭子叫,下面回答:到齐了。毛又问:你们谁最年轻?下面答:是王洪文。
毛问了王的年龄又说了几句,口齿含糊不清。然后就是林彪的长遍发言,尖声尖气,
态度十分粗暴。忽然,林大声地训斥:朱德,你怎么打呼噜啦!于是就听见朱的呼噜
声,这声音马上停了下来,只听得茶杯盖的撞击声,喝茶、吐茶叶的声音,然后就是
朱老总抵赖睡着了的话:”没有啊。”接着林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忽然,又吆喝
起来,问:徐海东来了没有?徐答:来了。那声音又哑又低,林厉声喝问:你说过没
有你徐海东就没有毛主席,没有党中央,你说过没有?徐小声地回答说有。然后林又
接下去骂街。

     “我听了以后,大失所望,心想我所崇拜的这些大人物开起会来怎么和我们小流
氓差不多呢。从此我就不相信了,后来说了些话变成了反革命。”

      有陈姓父子两人同为反革命犯,老的原是上海中法中学的法文教师,中法中学
改为光明中学后,他改教英文。他因和领导不和,吵了一架后愤而辞职。为了生计不
得不摆地摊贩卖修补面盆用的搪瓷胶,然而却因系无证营业而和警察发生冲突,被以
“走资本主义道路”之罪判十年刑。其子因帮父亲和警察吵架也以同罪被判刑七年。
有一位医院的化验师,受某独生女的家长之托,在女学生的化验单上划了个正号,于
是女学生获得医生证明其患有肾病而免去下乡之苦。此事被人告发,他被判以反革命
破坏上山下乡罪服刑七年。

     还有很多小青年是中学生,是上山下乡后成了反革命或刑事犯的。有一位是在
崇明劳动时被发觉日记中有不敬的话。还有一位到了新疆的一个煤矿里,那煤矿简
直是原始条件的煤矿,嘴上叼着矿灯爬进去将煤背出来,他受不了这苦逃了出来,在
半路上没路费了,不得已而偷窃犯的罪。当然也有在绝望中沦为真正罪犯的,有几个
插队落户到东北的,那里男女学生住在贴邻的两间屋里,每个女学生得找个男的保护
她们。男的白天出去偷鸡摸狗,女的在家为他们服务,到后来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发
生了,简直成了群婚社会!我遇见的两个是打架伤人后逃了回来,成了流氓抓来的。
有一个旧时的老流氓对我说:“从前我们做流氓是没有办法,要吃饭,所以拜老头子,
为了争做生意抢地盘而打架。现在真是怪了,小青年竟会为了试试刀快不快而随便去
刺人一刀。”这样的人我也的确碰到了,被刺的竟是不相干的路人。

     大队部食堂的厨子是个刑满的场员,他的案子说来简直是笑话。他原是上海市郊
区的一个屠夫,有一次夫妻吵架,女的坐在门外哭,男的在屋内用刀拍桌大骂,说要
杀了她。这时正好有一男一女走过,就问女的:发生了什么事。女的哭着说她丈夫要
杀她,男的听见女的向外人诉苦,骂得就更凶了。路过的两人劝了一阵也就走了。不
料走了几步这两人却争了起来,女的大谈起妇女权益,就回过来劝说那屠夫妻子一
定要去告屠夫。并自告奋勇帮她出场写状子。这样一来居然屠夫被判了七年刑,等判
决下来,其妻大叫冤枉,他们本来是很有感情的夫妇,女的以为可以吓唬丈夫一下,
何尝愿他吃官司?然而来了就出不去。多年以来妻子年年来探亲,却对其遭遇无可奈何。

     劳动改造的待遇更不如劳动教养了,我们的生活费是每月七块钱。在劳动重
时,加给我们吃的竟是山芋渣滓,即提取淀粉后的渣滓。后来养了猪,就连这也吃
不到了。即使是自己种的蔬菜也是要记账算钱的。

    所幸劳动却比劳动教养轻得多了,这是指该劳改队的特殊情况。首先是因为地少
人多,其次是劳改队规定必须干部自己带队出工,他们不愿淋雨,也怕收工晚了干部
食堂好菜卖完。

    我到放马场不久,就感到身体健康已不如前,夏天时在太阳下劳动曾中暑晕了过
去。到了秋天更是感到乏力。那时我被调到一个小组去,那组长是个十足的狗腿子,
自恃身体强壮,逼着大家干活,以讨好干部,所以深得干部的信任,往往令他带人脱
离大队伍去干单独的活。那时我们去打土墙建房,这就是用木板模子拦好了往里倒土,
然后用木槌将土夯实。

     一连许多天重活干下来,扁桃体发炎了也得不到休息。有几天我晚上脱袜时感
到困难,知道是脚肿,后来就整天都肿,一直肿到大腿部。然而不但不能请假,连在
工地上要求休息一会儿都不行,竟会说我是因为懒,少动了才会肿的。然后就出现厌
食,腹胀胸闷。我知道必有大病,便抵制组长的威胁拒绝出工。如此大闹以后,医务
犯也不敢证明我有病,第二天来了队部的医生,他断定我为营养不良性浮肿,开出了
营养餐。那里的所谓营养餐就是每天给相当于一只鸡蛋价格的荤菜,第一次给我的就
是咸蛋,我当然拒绝了,这时我的浮肿已发展到头部,身上也出现了黄疸。于是我故
意整天整夜地呼叫,弄得一房间人无法休息,他们不得不再次把医生请来。这次他开
出了转诊单,送我去总场医院看病。

幸好总场不远,当日就用一辆人力平板车将我送去,此时我头已肿到眼睛充满眼眵睁
不开了,一路上只听到路过的乡下人说

    “啊呀,这个人的头怎么有笆斗大。”

     到了总场医院,在X光下看到肺的三分之一已浸在胸水里,更不要说有腹水了。
化验报告显示尿中不但有蛋白,而且有管型。医生看着转诊单骂道:“什么营养性
浮肿。肝炎、肾炎待排除!这样明显的肾炎都不知道!”于是就收进病房。

     白茅岭农场总场医院那时初具规模,门开在中央,进门左手是男病房,右手
是门诊部,但走到底却是一大间女病房,走穿了女病房又是一个小方块走道,笔直
地对着山墙上开的门可通外面,这门是被封死了的,左右又各有一门通两间重病房。
病房很小,南面的只有一只病床而北面的有三只。我就被放在北面一间。我被安排
在这间也许是因为病重,但更可能的是因为我是犯人,要派一个场员来同住这间看
着我。则隔着女病房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我得到了治疗,那里的医生态度还是好的,有一位孤儿出身的护士也态度特
别和善。看守我的场员是一个原来职业为澡堂擦背的人,他曾当过新四军。谈起
当年,我问他:

      “你打死过日本人吗?”他说:

      “谁知道呢,我那时在南京附近的句容当兵,说实在的,日伪时老百姓最
轻松了,我们那地方既有日伪军,又有国民党的游击队,是三不管的地方,就没
有人向老百姓收税。其实这三方面的军队都是有联系的,伪军或国民党游击队来
前都有人通知,我们就走了,从来没有打的必要。只是有一次,真的日本人来了,
得到的通知晚了,我们赶快走,我是最后一批走的,黑暗中胡乱地向后开过几枪,
谁知打到人没有呢。在解放战争中也就是跟着队伍跑,我命大,竟从未打过仗。”

       我在总场医院住院的事不久就被来此看病的人传到了山下铺,黄建基听
说我病得头大如斗,马上冒险前来看我,那时他还在管制期呢,他送了五元钱给
我。事实上,那时我肿得眼睛张不开,头靠在床的木杠上竟在脑后压成一楞楞的
条纹。有了黄赠的钱,我买了一只鸡,是让乡下人煮好送来的,我心想要慢慢地
吃,第一天只喝了汤就泻了肚。

      马上我又请场员寄信回去,我妻很快地电汇了二十元来,又寄来了从新版
《内科手册》上抄下的有关肾病材料。医生看了以为我家属也是医生,对我也更
和气了。我有了一些钱,看守我的场员成了帮我做事,照顾我的朋友.吊了二十
几天针,肿就渐褪,也开始可以下地走动了。

      我对门的重病房先后来过三个人,都是中风病人。第一个死了后,来第二
个时我已能下地了。这人是个老场员,患中风被用牛车送来,送他来的青年人把
他的钱全拿走了。他躺在床上下不来,连买手纸的钱也没有。医院说这里是没有
人照顾病人大小解的,要那送的人带信生产队派人来,可也没有回音。我实在看
不过,就扶病去照顾他,我请护士送水来,我帮他擦洗。有一天晚上,我看他和
着一件运动衫睡一定很不舒服,就对他说:“我帮你把球衫脱了吧。”他点点头,
因为他早已说不出话了。可是,当我替他脱衣时,他忽然又拒绝了。我看见他脸
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原来他是怕我剥去了他的财产!就只
好随他去。不久,他还是死了。

     后来又来了一个中风的女场员,病比前两人都重,来时是昏迷不醒的。可
不久她在上海的儿子来了,我们才知道她原是徐汇中学的教师。他儿子带着一块
手表,那时带手表是身份的象征,说明不是犯人,而且还有点钱,于是小护士
们围着他转,对老太的照顾也好了,她活了下来。

     我的病有好转时就开始减少激素的药量,可是减得太快了,于是又复发,又
将药量加了上去。当病情得到控制再次减量时,发生了一件事。

     这时从放马场又送来了一个患直肠癌的老病人。说起这个病人实在也是个混
账透了的人,他原是个废品回收站主,在灾难年头就凭了他作为家长,手头掌握
着全家的副食品票、糕饼票,用此诱奸了他嘴馋的亲生大女儿。有一天他们在床
上被尚未成年的小女儿看到了,他竟一不做二不休将小女儿也拉上了床。不料这
小女儿干了这事倒觉得挺好玩的,到外面勾引了一批男孩干起这淫乱事来。被人
发觉后在公安局里供出了这事的开头,他被判了十五年。然而他还有脸不认罪呢,
说这是他的家务事,与政府何干!

     由于这个病人需要送上海市监狱医院开刀,便将我也一同送上海了。这样
我就到了监狱医院。

     在监狱医院里,我从劳役犯嘴里知道王造时就住在我楼上的肝炎隔离病房
里,他在文革中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那时已因肝病处于垂危状态了。我想到了
他一家的遭遇,深感难过。

      尽管我将病情和上次药量减得太快向监狱医生作了汇报,并在每次复
验小便时故意从手指上滴血进去,希望这次减药慢一些以免疾病反跳复发。
可这医生并不理会,也许他的职业习惯以为我是怕劳动而想多住医院。两
三天后,他就将药撤光,第二天做了一个化验,令我出院了。

    出院后,我被送到八号监。那是一个关轻病号的监狱。每间牢房关三个
人算是优待了。我是下午被送到那里的,事务犯给了我一条棉被。我即对他
请求,告诉他我大病初愈,在十号监医院是盖两条被子的,希望他也能给我
两条,他说这事要请示队长,后来,下午的队长倒也同意了。谁知他下班却
忘了此事,到了晚上,我不得已而向晚班队长再次报告。这队长一听就骂我
资产阶级思想,说“哪有劳动人民盖两条被的?”他还要对我“教育”时我
就调转头不理会他了。

    第二天一早,我在刷牙时突然晕倒在地,同监犯报告后医务犯来了。我
是因为冻了一晚扁桃体发炎,肾病也复发了。医务犯替我量了血压,嘱我睡
觉休息。后来我知道那晚班队长竟还以我顶撞了他,布置那天要批斗我呢,
这一晕倒免去我一翻批斗之苦。
  
    医务犯要我验血,我说我只需再有一条被子,然而这却超出了他的责权。
他只能开单验血,要过一天根据报告单开三天抗生素,然后再验再开药。这
样,我每五天可以吃三天药,然而我每白天服药,下午好转,晚上一冻,第
二天又加重。如此几天以后,我的病情加重了,不但扁桃体肿得说话困难,
而且又发起了严重的坐骨神经痛,累及整条右腿不能动弹。起不来了。

    幸好约二十天后,白茅岭的车来了。来押我回去的干部见了我说

   “怎么医得比送来时还差了?”这样我回到了农场。

    我被安排在一个病号组,这组的组长是一个交通大学的马列主义讲师。
叫周子杰。我以为他既是个受过教育的人,又同为反革命犯,便对他说话
随便了些。谁知此人竟是个十足的伥物,竟不管我还躺在床上起不来,报
告干部批斗我。一连几个月,我们进行了唇枪舌剑的斗争。真是想不到世
界上还真有这般的恶人。所幸病号组都是些打得死的人,所以没人敢轻易
动手动脚,凭着嘴巴利害我完全对付得了他。同组还有一位叫孟公威的老
人,原当过旧政府的公务人员,大概是个县政府官员吧,也是周打击的对
象,后来孟骨折卧床还被周凌辱不已。

    病号组的犯人中有一个是在农场中修塘坝时被坍塌的土方压得膀胱破
裂后救活的,也未能获得保外就医的机会。有一个奸污妇女的警察,案发
后服毒,被救活后留下个手抖脚抖的后遗症。有人问他奸淫了几个妇女,
他笑而不答,问的人又追问

     “有没有十个。”他竟说“如只有十个,我岂不亏了?”

      这时原来的医务犯(一个强奸女病人的罪犯)已出狱了,新来的医
务犯黄敏之竟是我的一位远亲,于是便对我照顾有加。我那时有一个多月
非但不能下地行走,而且整天腿疼不止,彻夜难眠,每日从床上爬起来扶
着床走一公尺上马桶都是一番奋斗。有一天黄见左右无人,便悄悄对我问道

    “你是真痛还是假痛?除了没有吗啡外我什么止痛药都试过了,怎么
都不灵呢?”

     我听了不觉恼怒地说“怎么你也怀疑我呢,你不是亲眼看到我的右腿
都已变细了吗?好、好、好,我痛给你看看。”我就挣扎着从床上下来,
坐在一只矮竹椅上。不到几分钟我就痛得头上黄豆般的大汗往下直滴。黄慌
了要扶我上床躺下,我坚决不从。不料几分钟后我过了痛极的一阵竟然慢慢
缓解下来,那病就此好了。

     然而我的扁桃体红肿不退,肾病反复发作。这时幸得黄医生的帮助,他
千方百计地替我物色药物,搞不到强的松时用氯化奎宁治疗。后一药品直服到
我胃口全无,脸色发青。加以营养不良,那时我不能吃盐,黄经干部批准嘱厨
房为我做无盐的菜。那厨房那肯认真去做?我就吃得更差了,往往每十天的一
次荤只是一点猪油渣而已。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这样过了三年,我知道扁桃体的问题不解决,我的病是没救了。 于是一再
争取,加之黄的帮助,于1974年冬又获得了去医院做手术的机会。

    我又到了上海监狱医院。这次住的是五官科病房,仅四个病人。做手术的
医生是个女的,人很和气,据说原是个护士,本领却不大。开刀那天,我是第
一个进手术室的,上午九点令我坐在椅子上,用器械把嘴巴撑好,喷了地卡因
麻醉,然而还在我两手通上电针,接上一个电脉冲发生器,弄得我大拇指按着
脉冲节拍一抖一抖地动着。这是那时的时髦,非得用针灸麻醉不可,也不管它
灵不灵。

    手术后我进了病房,医嘱不可说话,过了约半小时,我感到胃有些不舒服,
一下子便呕出了一杯血。旁边的病人看见了,便高声呼喊护士。于是来了一个
很胖的护士,她一问之下就骂开了

     “开刀嘛,总要出点血的,大惊小怪!”

      骂罢,扬长而去。以后,我又忍不住吐了几回血,再也没人敢喊护士找没趣了。

      中午过后,到两点钟,照例来量体温了。我等护士发完体温表将要走出去
时,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作弄她,就用手敲墙壁。这次来的是位好心的护士
长。她回过头来一看,问道“怎么啦,是体温表打碎了吗?”我摇摇头,用手
做了一个头晕的姿势。她便过来注视了我一下,口中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便快
步跑了出去。一会儿,她拿来了血压计。这时我的血压已量不出了。我想:怪
不得有人割断血管自杀,原来真是没痛苦的。

      那天值班的是一个张医生,据称是监狱医院的第一把刀,还是个美国留
学生,我等他来了,就在纸上写下Nearly shock I need oxygen的字样,我的
目的是希望他知道我也是知识分子,希望获得他的同情和照顾。他一看,马
上下令去取氧气瓶,原来那医院只有一只氧气瓶,还是从另一病人鼻上拔出来
给我用的呢,真是抱歉了。然后他安慰我一番就走了出去。

      那手术医生停了下午的门诊上楼来看了一下,她已无能为力了。到了四
时许,我又被送到楼下的手术室,原来幸而那时监狱医院前面的虹口区中心医
院还未下班。请来了该院的主任医生。我被平绑在手术台上,两脚都吊了输液
的针。一条手臂接上了血压表。忽然听见一声

      “你怎么不打针了?”

       被问的护士说“血管这样瘪,我打不进呀。”

      医生责道“打不进就不打了吗?也不说一声。”于是换了一个手段好些的
护士在我另一手臂也输上了液。

     然后对着鼻孔喷着氧气,医生又问

     “你灌肠了没有?”

     我摇摇头,他说“那你要坚持一下。”

     接着又紧了一紧绑我的皮带,撑开我的嘴,又喷了药就动手了。这时我才
知道早上的针灸麻醉是骗人的。

    医生对狱医说“你看,留了这样一个残根怎能不出血?”就再次把残存的扁
桃体割完,这时已需要用针逢创面了。他边缝便教那狱医说“你看,这不和缝皮
鞋一样吗。”缝完后又用棉球压迫止血了好一阵子,就把我又送回病房。他们商
量了以后,又在我的一只不吊针的手臂上给我输了两袋血和一袋血浆。

    那时还没有很细的针头,吊针都是在臂弯处进针的,两只手都挂上针就完全
动不了,何况脚上也在输液。到了深夜,总算输完了。我略一伸展手臂,忽然又
一阵恶心呕出了一大口血。张医生又被请来,他似乎毫无办法,一面说替我再输
血,一面去找救兵了。不一会儿,那医院的副院长来了,是个年轻的军医。他看
了一看我的咽喉,就说了许多人民政府如何讲人道,如何对犯人用最好的药,要
我放心云云。实际上什么措施也没有。其实,他是对的,什么措施也不必要的,因
为缝针处并未出血,那吐出来的还是白天吃在胃里的血,虚惊一场而已

    那位号称提篮桥第一把刀的张大医生到底有多大本领呢?我后来听劳
役犯说,他竟然做痔疮手术也死了人。那是一个老者,手术后出血,他竟
想出了在肛门内塞一段自来水水管去止血。老人被塞了水管,不舒服,胃
口全倒了。而劳役犯则巴不得他不吃,可以吃他的饭。几天下来,一道冤
魂就上了西天。老人死后,张医生叫马上把水管拿出来,说下次还好用呢。

    同病房另一个病犯是个被判二十年的间谍。我初一听其罪名吃了一惊,
总算碰见一个真反革命了。不料一问之下,免不了发笑。

    他原因家穷去香港谋生,当了海员。文革时来沪探亲,见到了他的姑妈。
他那姑妈是南京路某著名钟表店(记不清是亨得利还是亨达利)的老板娘,
对他说:“不得了啦。我的外国股票全让抄家的给拿走啦,我的好侄儿,你
帮帮我,回到香港后帮我去挂挂失。”就这样他回去做了这件事。事后,抄
家的不知怎的知道了,对老板娘严刑拷打,老板娘心想我侄儿已去了香港,
你们也奈何他不得,就招了出来。时隔几年,侄儿的老婆要生孩子了,想着
大陆上费用便宜,来了广州。于是被捕,这就是他的间谍大罪!

     我在监狱医院住了几天,又被送到八号监。在关进一间牢房时一看门上
插的姓名牌,心中一喜,原来里面关着杨兆龙。我们谈得很投机,交谈了当年
复旦反右运动的事情。他的故事是这样的:

     杨兆龙是江苏省常州人,小时出身很苦,放过牛。是亲戚资助他读的书,
后来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在一个民事法庭里当推事。然后考取了当时的公
费留学,1935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因为他成绩卓著,哈佛大学
出资送他去了德国柏林大学,又得了个博士学位。于是回国,受聘于国民政府,
后来官至最高检察长。那是一个终身职。

    他有一个妹夫是地下共产党员,在其影响下,他挽救了许多被捕的共产党
员,他说他也曾企图营救王孝和,但因其破坏发电机证据确凿,而且此事连蒋
介石也关注了,未能救成。

    共军渡江南下时,他受命去广州,但在其妹夫的动员下,他留了下来,以
至国民政府在广州发布了通缉他“携印逃跑”之罪。

    南京解放了,许多共产党人来看他,握着手谢他救命之恩,他也在人民政
府中有了职位。不久,他感到与一些党员干部(指的陈其五)难以相处。便离
开了官场到苏州东吴法学院当院长。不久,该法学院解散,他到了复旦大学。
复旦的法律系说他是资产阶级法学家,拒绝聘他。他说:

     “幸亏我因为有亲共的思想,在美国时学的第二外语是俄文,会教俄语,
才免于失业。”

      1957年,以“相信毛主席要相信到迷信的程度,服从毛主席要服从到盲从
的程度”而官运亨通的柯庆施请他和王造时吃饭,席间说:你们都是法学家,我
们国家法律不健全,请你们多写文章。就这样,他们都上当受骗成了右派。

      说起王造时,他说那时王去过北京,周恩来请他吃饭,说你们七君子,
解放后除你以外都当了官,是不是也安排你出山当个副部长呢。王听了很得
意,回来到处对朋友们说,这也促使了他的鸣放。

     打成右派后,杨兆龙先是被降职降薪。后来他的儿子企图到国外去,被
以叛国罪判了十六年刑,他则以“幕后策划”之罪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遇见他时他已很衰老了。是因为心脏病住在八号间里。他天天在写东
西,我问他写什么?他说写歌颂秦始皇的文章,我就大不以为然,问他难道真
认为秦始皇值得歌颂吗,他说当然不是,那我就说你又何苦破坏自己的一身名
誉呢。他说;

    “任何在强制的条件下写的东西都在法律上是无效的。我已判了无期徒刑,
只有这一条路可争取了。”

     我就向他指出,这是无用的,一个狱卒又怎么可能决定你我的命运呢。英语
中狱卒叫turnkey不过是转钥匙的而已。在此他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可能
折磨我们罢了。他听了点头称是。但他向干部递纸条却使其他人犯了疑心。以为
他是在告密汇报。有一次放风,在走廊里来回散步时,他站在一个报栏前看报,
一个小流氓就隔着报栏从下面去撕他破皮袄下挂下来的皮。这事被我看见了,
我就指责那小流氓,不料那家伙不服气,和我扭了起来,幸而被人拉开,那小子
被人一拉,心脏病就犯了,被人送去急救,要是我揍了他可就糟了。
 
    我和杨老先生愉快地过了十几天。后来又回到了放马场。隔了一阵我收到了
杨的一封信,他就写白茅岭农场李某收,居然也收到了,信中说他获得了特赦,
发了一套衣服,每月给一百元生活费,他去了杭州郊区跟他女儿过。

     我仍在病号组或蔬菜组,并坚决要求不吃盐,虽然吃得差些但有两个好处,
一是免去了和大家分菜的麻烦,那也是很不卫生的。二是人们都相信不吃盐就没
有力气。于是我有了做轻劳动的借口。这时,一方面由于劳动不重,二方面干部
的精力全被文革中来的那些小青年所吸引。这些人不是打架就是偷着吸烟,忙得
干部不亦乐乎。我就等于得到了掩护。我还碰到了三位好学的青年,我编写讲义
教他们学数学。这时,同来的人中开始有人出狱了,我通过他们带过几次申诉信
出去。因为在狱内是不允许公开上诉的,那就犯了不认罪服罪的大错,要被批斗
的,人人都必需象唱山歌一样唱认罪服罪的调子。干部们也明知这是假话,但就
是要你唱。有时我故意说些如

    “我的思想反动,竟然会不相信大跃进亩产万斤的明显事实”等反话,引得
大家捂住嘴笑,干部们也奈何我不得。

     1976年9月我正在脚手架上做小工提泥桶,忽然听见远处收音机中的哀乐声,
我算计了一下,就知道大概是什么事了。果然,下午就见分晓了。我舒了一口气,
这一天总算来了,他没有能活到120岁!我当时的心情真有“时日害伤。予及汝皆
亡。”的感觉。

     第二天晚上读报时,一个喜爱读报的青年人在朗读时误将“唁电”读成了
“贺电”。马上挨了一顿打,还被关到拘留所去。其实我们的报向来报喜不报忧,
这个识字不多的人读溜了嘴,他何尝有什么思想呢。然而这也算是伟大人物的余
威吧。可恶的是自有人象检到了宝似地作出反应去报告。

    1978年开始,听说了平反的事,第一个被平反的案例却不能引起大家的兴趣,
那是他们的自己人。这人叫包如田,他原是上海市监狱的一名狱警,当年公安局
副局长杜蔚然常到监狱去,在一间办公室沙发上和一名女秘书鬼混,令他在门外
看门。有一次,杜完事后走了,他跑进去对那衣服不整的女警察贼头贼脑地说

    “怎么样,我们again一下如何?”那女的只好顺从了他。文革时,杜下台,
那女的控告他们欺负了她。他被判五年,在放马场做事务犯,刑满早已是场员了。
那时杜已没事了,他的平反也在意料之中,虽然大家都认为他是个真正的罪犯。

    第二个被平反的是一位工程师,他其实不是中国人,大概是印尼人,早年来中
国学成后在工部局当自来水工程师。他喜好电影,在文革抄家时被搜去了许多东
西,甚至开了一个展览会以说明他的资产阶级思想。其中有一叠电影画报。在一
本中有一封蓝萍写的公开信,那信的内容是说:某某人写信说他和我如何如何相
爱,而我抛弃了他,其实我从来也没有爱过他云云。后来抄家物资发还了,但有
造反派来向他借画报,他又不敢不借。借的人看了那公开信传开了,被人检举,
供出了画报来源。他就被判了五年。

    第三位被平反的是同济大学数学系的教师叶世源,但他已服满了十年的反
革命刑期。

    12月的一天,我被从工地上叫回去。来了两位上海市高等法院的人,对我说

    “你的申诉收到了。”天啊,我的申诉可是好几年前写的呀。接着他们向我
宣布了平反。但是又说

   “考虑了你的前途,我们去过复旦大学,可是他们不能接受你,所以你只好
在农场做场员,并考虑你已一无所有,给你一千元生活补助费。”

     当天我搬到了晒场和一位场员同住。按照那里的规矩,我至少要半年以后才
有可能探亲。但幸好那时将要过年,管教队长正愁没法往上海家中送只鸡呢。所
以就开恩批准了我半个月的假回上海。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还有讷?原汁原味很震撼
菩提无树 明镜非台 本无一物 焉沾尘埃
如何在那种环境活下来,随机好象很重要[em06]

第十二章 尾声
                         
      1978年底我到了家中。就听说了有个55号文件是关于处理右派的事的。便到
处去打听其内容。我们的政府是用内部文件来处理人的,被处理的人根本就看不到
有关的文件。我去了复旦物理系,钱孝衡装作完全不知道我的情况,说对我的事他
们无能为力;事实上,9月份发下的55号文件是明确规定原单位应负责安排工作的。
在失望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忽然看见前面站着的人很面熟,便碰了他一下问

    “你是宗祥福吗?”这是当时一同毕业又住同一宿舍的同学。他注视了我一
下,就认出了我,但他说:

     “我早就知道你要回来了。”

     “为什么?”我有点惊奇地问。

     “因为我在系办公室偶然看到一份你的材料,当然并未见到内容,但听他们
说你要回来。”
 
     “可他们告诉我,我既是当年被开除的,他们完全管不着。”

     “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回来为好。”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回来了,还是没人敢和你说话的。”

     “那末你呢,也不敢吗?”

     “是的,我也不敢的,这你可不要怪我。”

     “我能理解,那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你最好去找个业余大学,现在每个区都有业余工业大学,待遇一样
的,也有职称,工作还很轻松。复旦可并不是个好地方。”

      55号文件的事并不假,1979年初,农场的右派也都来了上海,大家在等处
理,有原单位的各去原单位交涉。我在复旦碰了钉子后便找了些过去的老师和同
学。复旦的卢鹤绂先生对我说

     “我在复旦说话全无用处,但我可以去其他学校帮你说。”

     殷鹏程先生也如此说,他们对于复旦物理系的这帮人都看透了,当然王福山先
生也无能为力。在这几位的帮助下,华东师范大学和上海师范学院都表示了愿意我
去工作。我又找了在交通大学工作的杜年玲同学,她说她们工程力学系也欢迎我去
工作。在另一位老同学季超仁的介绍下,我去和上海科技大学物理系的负责人谈了
一次,他问我如到了该校,有何打算。我说:

  “我毕竟脱离大学二十一年了,如有机会再执教,我想将所有理论物理的课
程全部教一遍再说。”后来季对我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雄心壮志,现在已
没有人能承担所有的课程了。”我听了深感现在高校水平的下降。

     然而这些学校并无具体的通知给我。其他,我也因难友叶世源之助与同济
大学的周涵可先生见了面。我看着都只是口头允许,但我又不能久留上海,便
又去联系了卢弯区业余工大。而正在我将要接受复旦附中的聘请时,同济的周先
生来找我了。她要我写一张坚决要求来同济工作的报告。我随手写了一张表示谁
先给我工作证,我就到谁处工作的保证。她看了大为不满,要我按她意思重写。

    我这才明白,原来同济的李端生先生从在劳改局工作的一位同志处得知劳改
局很奇怪,何以这个人竟有五所大学来要,然而他们无能为力。因为复旦大学把
我的档案拿走了!

    于是李先生等去了复旦,他们先还抵赖,后来对他们摊牌说了消息来源。复
旦无奈,算是将我从复旦调动到同济。我的身份是二级工人,月工资50元。

     当时同济物理系刚刚重建,很需用人,王福山先生在周先生去了解我时又
极力推荐。同济的李国豪校长和党委书记阮某也对我还是右派表示无所谓。所以
事情办得非常顺利。这时又逢李政道在北京讲学,同济的一位老先生想去听讲,
便要我能马上代他的课。我爽快地答应了,但为了学生不至于反复更换教师,我
提出先去白茅岭把一切手续办妥。李端生先生是位非常干练的人,马上用车陪我
去了农场。我在1979年4月开始便在同济上课了。

    再说说我的一些难友们,复旦的三位都不能得到学校的帮助,只有姚福申因
为他老师王中之助进了复旦新闻系。我将张亚新推荐给了复旦附中。李治章是和
其他许多人由公安局安排到金山石油化工厂去的。同济大学处理得比较好,黄建
基安排到第一医学院基建科,钟亮明去了铁路局。唐焕新在他家乡找了一个中等
专科学校教书。

    财经学院的张嘉德的遭遇有些不同,该学校居然不认账,先是不承认他是右
派了,这实在太可笑。他来回农场多次,据理力争,二年后才得到安排,回到了
学校工作。另有一位白茅岭最年轻的右派叫唐志谋,当年在石油工业部驻上海的
一个机构里工作,文化程度仅为中学,竟也被打成右派。等到79年回来时,那单
位撤消了,他成了没单位管的人。就此失业,至今仍靠做小生意,也靠学会了烧
菜当厨师为生。

    回过来再说我到了同济,几个月后,有所谓的右派改正,这种说法实在荒
谬,为了维持某个当时主持反右运动的人的面子。硬把这一涉及百万人的冤案
说成是必要的,仅仅是被“扩大”了,所以只要“改正”而不称平反。我分两
次才得到改正,因为第一次还在决定书上写我当年确有严重错误云云。我改正
后才恢复了助教职称,不算二级工人了;过了几个月,给了400元钱叫“一次性
困难补助”。不久,同济又提升我为讲师。

    我回来不久,潘宗岳就来看我,原来他平反后被安排在同济分校当教授,他
是同济的九三学社负责人之一。他和我叙旧,谈得很高兴,并邀我加入九三学社,
我说:
 
    “我理解的政党应该是以相同政见为基础的同志的集合。应以其政见来竞
选,若当选,则执政。否则在野以监督政府。而所谓的民主党派是以职业来分
党的,分明是分而治之,失去了政党的本意。有人以为加入了九三就是个高级
知识分子政党的成员了,就可炫耀自己了,我很不以为然。再说你们的党在党
章上就写上了拥护共产党,那就没有存在的价值,我若要加入你们这个儿子党,
何不直接加入你们的老子党呢。”

     他说“不然,可以多个地方说说话嘛。?
?
     “无非是去说些捧场话而已。大概每逢中秋节还有权买两盒玉佛寺纯素月
饼吧。”
     “不,不,”他分辩说“现在大家也发牢骚、骂山门了。

     但我并不为他所动,周涵可先生知道了,也说

    “你最好还是加入,因为现在的事谁也说不定,有个组织也可多一层保护。”

     我回答她说“当年这些党的党魁们也都纷纷落马,还有什么保护可言呢。”
    我回想起王福山先生告诉我他成为九三学社社员的经过。那是在1952年,有人
送了一张入该党的表格给他,他随手放在抽屉里。过了几天,做统战工作的一个共
产党员来找他,手上拿了一叠申请加入各种党派的表格。说请你加入民盟。王说我
已经有一张九三学社的表了。说着就从抽屉里拿了出来。那人便说既如此,你就入
九三学社吧,那民盟就让某人去好了。这些所谓的民主党派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怎
可能去加入呢。

     80年4月,我的老师王恒守先生不幸去世。他在被打为右派后去了安徽大学。
右派平反后安排到杭州的海洋研究所。平反后我们虽有书信往来,但是我还没有
去看过他呢,接到噩耗,我马上去了杭州。他的夫人秦素美教授对我说王零发来
了唁电,要我回沪后去谢他。我说你们还和他这种人来往吗?秦说:

     “你有所不知,他和王先生是棋友,当年的事,他也没办法。但是我们的儿
子当时在复旦物理系念一年级,他班级也要打他为右派,却是王零保护下来了。”

     当时王零也调到了同济当党委书记。我就去他办公室转达秦素美的谢意。当我
一进门自报姓名后,他就站了起来,迎上来用两手紧握着我的手说

    “你是一员大将啊,当年的事你可千万不要怪我啊,你们几个人都是他老人家
指定划右派的啊。”

    我说“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怪你,但也决不信这是毛泽东指定的。”

     可是王零一再如此说,虽然我明知王福山先生曾告诉我当年就是他和杨西光
坚决要定我右派的。后来没话说了,王忽然又转了话题问我有没有想到加入共产
党,他可作介绍。我不禁笑起来回答说“这我可从未想过。”

    81年冬天我就不幸得了重症哮喘病,在得病后最初的几年中还能断断续续地上
课。不久,根据我的能力上报了晋升我为副教授。但当时同济尚无理科高级职称的
批审权,此事又落到了复旦诸君的手里。据参加会议的王福山先生透露,我的晋级
竟被当初害我的华中一以升得不能太快为由而否决了。所以我多年以后才获得公平
的职称。

   同济物理系复建之初,大家干劲冲天。我们都想到理工科在一起可以互相促进,
而对复旦物理系的人也看到了他们中有学问的并不多。很想大干一场超过他们。然
而不久就深感在手脚被缚起来的人治封建制度下要办成任何事都是极困难的。首先
就是调动人事上的困难重重,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回想当时我还未得到工作时,卢
绂先生曾对我说:

     “你可不可以稍等一等,我正受命组织一个新的研究所,等建成了就可聘你
来工作。”

    然而到如今二十年了,卢先生已于去年作古,那研究所至今不见踪影。同济大
学的李国豪校长致力于恢复医学院,至今也已二十年了仍一事无成。有一次我在和
平公园恰巧遇到李校长,便和他一起散步,我问他是不是有职有权。他苦笑着回
答说:

   “哪儿有什么权呢,我连造新食堂造在那里的权也没有,他们说要造在南楼那
里,我也管不了。我只有批准出差坐飞机的权!”此话虽不免牢骚,却也道出了
他不能放开手脚做事的苦衷。

    不久大家对政府所谓的重视教育不再心存幻想。后来在一切向钱看的原则下又
看到了种种腐败现象。都明白在整个形势如此时是回天无力的了。现在,当年和我
一起想把同济物理系办好的人大半已经退休,有的已成古人。出狱二十年来的所见
所闻,感慨实在太多单是叙述而不加感想已无可能。而写感想又违背我写此文的初
衷了。

    在搁笔前我还想说一说多年以来经常使我惊醒的一个恶梦。我每隔一段时间便
重复一个可怕的梦,每次都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然而却没有一次能回忆出梦的内
容来。这是一个没有内容的梦,它有的只是一个感觉,一个恐怖的感觉,我感到的
是处在一种莫可名状的环境之中而摆脱不了。感到唯一的解脱是要等待,但在难以
忍受的痛苦中没有把握等得到出头的等待正是最大的恐怖。这梦一定是我在漫长的
劳改岁月中所受的苦难在心灵深处造成的伤痕。在这梦里我体会到的真正含义,因
为是深渊,所以无从摆脱而出,也正因为是深渊所以漆黑一团并无内容。

    清醒时在现实生活中则也会感到各种各样的等待之苦,有想办成任何事而面对
限制积极性制度的束缚,只能诉诸等待的苦,但这种苦并不导致恐怖,它使人消沉,
放弃任何作为。有身患重病动弹不得地什么事也做不成的等待之苦,它使人感到无
可奈何。凡此种种我都经受得很多了,但最最烦人的还是那个时时吓醒我的恐怖的梦。

一九九八年一月初稿十月修订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谢谢木匠兄,辛苦了![em105]

不知道如何让自己更深入了解些,回头再看也许是方法之一.

晚安.

李先生组建的同济物理系现在很不错,在一些与工科有关的项目上水平很高,这大概是可以告慰李先生的。

至于同济拉来的医学院——原上海铁道医学院,和原来同济的医学院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了。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老木匠的工坊

身后事能不能安慰人,我一直心存疑虑.

30# 老木匠


李梧龄是一个才子,可惜这个才子被反右运动给毁了。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他很可能超过他的同班同学杨某某。
向老木匠问声好。
问候木匠兄健康快乐
30# 老木匠


李梧龄是一个才子,可惜这个才子被反右运动给毁了。如果是正常的情况下,他很可能超过他的同班同学杨某某。
caidanzhou 发表于 2013-10-23 11:15
肯定超过,杨没有什么成果,一辈子唯一主持的研究项目是古代青铜剑无损伤检测,写过一本物理学教材,评上院士是别有一番缘故在内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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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老木匠问声好。
caidanzhou 发表于 2013-10-23 11:17
向蔡先生请安!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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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候木匠兄健康快乐
鞍山仁者 发表于 2013-10-24 23:39
祝仁者兄万事如意!
师傅教导:刨花直窜过肩膀,方显木匠功夫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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