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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余琐记(之二)续

在“文档扫描”这一栏目里,我们使用先进的电子扫描技术,将《今天》资料中重要的原始文件、图片、文物等展示给读者。一般情况下不再对文档中的文字部分做重录工作,我们相信那些并不太难辨识的原件,会给您带来更为真实的历史感。当然,我们会对文档的背景及其内涵的理解提供给读者更多的介绍。

本周更新的资料:
1. 我的简历      作者:赵一凡
赵一凡先生生前绝少谈及他个人的经历,我们知道更多的是传闻。在他去世后我翻检遗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他为寻求就业而写给有关部门的简历,此件为底稿,时间在1974年,即他被捕的前一年,时年39岁。在这份求职申请中,一凡翔实地回顾了自己的成长历程,为我们留下了唯一一份自传性的文件。

2.检讨      作者:赵平生
赵平生(1903-1990)老先生曾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秘书长,这是他在儿子赵一凡被捕后写给文改会党支部的检讨。“检讨”这一文体曾给无数人留下屈辱和噩梦,内中充斥着谎言和构陷。然而我们却在这篇检讨中罕见地看到诚挚与真情,赵老先生以动人的笔触描述了一凡神童般的少年时期,痛苦地披露了一凡致残的原因及其成长历程,舐犊情深跃然纸上。此文曾收入《中国文革书信集》。
赵平生老先生一家简历请点击:
http://www.yw.gov.cn/ljyw/mtkyw/ywmrl/2002/9hua/200706/t20070603_33922.html
中国义乌网站  名人录

3.搜查记录中编号26 的诗歌抄稿,详细内容请见下文第四部分。
以下是对前此公布“搜查记录”的补充说明:
“搜查记录”中“一九七五年一月二十八日从赵一凡家搜查的诗”共82件,现将与《今天》资料有关部分统计如下(共计43件,编号见原件):

一、北岛的诗 (共13件)
1.太阳城札记    74.10
13.冷酷的希望      赵一凡
56.五色花
58.眼睛
59.你好,百花山
64.真的
66.我走向雨雾中
69.云啊,云
71.小木房的歌
73.倾斜的地平线
75.星光
78.微笑·雪花·星星
79.冷酷的希望

二、芒克的诗 (共7件)
41.秋天
42.城市
43.天空
44.1972——1973<献诗>
45.太阳落了
46.路上的月亮
47.冻土地

三、北岛早期未发表的诗歌  (根据收藏者与原稿对照后确认,共22件)
23.《这是个湛蓝的世界》    赵一凡  手稿
27.《告诉你吧,世界》      赵一凡  笔迹
48.火之歌
49.吹起吧,那金色的小号
50.在扬子江上
51.三只小舟
52. 这里是湛蓝的世界
54.青春奏鸣曲
55.南天的星
57.不,不能够……
60.死还是活
61.尾灯
62. 告诉你吧,世界
63.把春天送给你
65.血
67.坦白
68.在峡谷
70.石子
72.她死了
74.大墙下的老鞋匠
80.在带血的冰河上
81.诅咒

四、编号26号诗稿: 《海岸·贝壳·少年》   赵一凡 笔迹
赵一凡先生在一张普通信纸上抄录了七首诗(正面六首,背面一首),已经确认的三首:
1.给你       作者:衣锡群     发表在1979.3.《今天》第三期(诗歌专刊)
                                 “无题”   署名:齐云  因抄本不同略有改动。
2.你好,哀愁 作者:衣锡群     发表在1979.3.《今天》第三期(诗歌专刊)
                                 
3.烟         作者:郭路生     发表在1979.8.《今天》第五期题目相同  署名:食指  因抄本不同略有改动。

另外四首作者不详,因原稿残破字迹潦草,扫描件难以辨认,现抄录如下,望各界朋友给与指正:

1.《海岸·贝壳·少年》
静静的海接着明朗的天
  深蓝和淡蓝
波浪吻着金色的沙岸
  埋下了一颗小小的贝壳
潮水为她铭记着
  二十又二年
  ………………
这,是谁的脚印?
弯弯曲曲看不到头
噢,你呀
——精瘦的孩子
高高地把裤腿挽起
忧郁地垂着双眼
手里空空的桶儿
摇晃着头在叹气
噢,我知道
——潮水今天太吝啬了
没有留下一只游虾
也没有剩給一条小鱼
坐下来吧,坐下来
把脚浸在水里
小手插进松软的沙土
像往常一样
无意
“唷,多奇怪的贝壳
闪着光辉
却没有颜色。
“错了,亲爱的小兄弟
那不是我,不是我
当真闪着夺目的光
  那……对!
那是你眼睛里的太阳
——一句 (静静的海接着明朗的天)
——二句     (深蓝和淡蓝)
——三句 (波浪吻着金色的沙岸)
远远的有一张
白色的小帆。

2.《给自己》

“告诉我,老柳树
在世界上什么最沉,什么最重?
“看看你,傻姑娘
什么打湿了你胸前的衣裳?
明白了吧?
凋零的玫瑰花瓣
永远永远称不尽她的分量。”

3.《给我的好立》

不,不是我不愿意
作一条
为你歌唱的小溪
捧起她来喝
当你在艰难的旅途上
感到倦意
不,那不是我
我,
是一条永无休止的大江
一路上
为所有勤劳者歌唱
灌溉绿野
推动水车的轮桨
和满载的船儿赛跑
打湿洗衣姑娘的衣裳
叫着,笑着
奔向那
太阳升起的地方。

4.《给依群》
谁说用眼泪相识
我们就只能依偎着悲鸣
绝不,我绝不相信!
谁说我们面前没有道路
不是隐约看见了吗?
一条通向不知何方的小径
上路吧,年轻人
犹豫的步子会( )
会变得更自信
只是,为你送行的礼品
不是一只幽香的红苹果
双手捧出这颗破碎的心。

其他与《今天》资料无关,但尚存原件部分开列如下:
   
2.感怀——赠一凡 72.4.18      石俊峡  写
3.忆江南  二首       郑红丹的弟弟小五 写(抄)
4.致大海  1824年
6.为晓丹烈士建碑ХХ 五首   73.12.28
7.喜回城 [散曲]  72.2.17
8.渠水笑把丰收
9.鸟儿啊鸟……
10.草原曲  [迈里(由)尼]  作
11.面对精巧的沙盘……
12.这是一个峭岩,一个……
14.地上的道路通向四方……
15.莽莽洞庭湖……
16.月光、路面和树林……
18.献给我“身边”和“心中”的伙伴  (节选)
20.梦游人谣  海水谣   洛尔迦  诗抄
22.悼陈毅  诗选 72.1  赵一凡  抄
24.破阵子  71.12.12   赵一凡  亲笔记
25.踏莎行  赵一凡  亲笔记
28.送友人  赵一凡  笔迹
29.送ХХ  71.8  70.3  赵一凡  笔迹
30.友谊之歌——朋友的想望  72.12.11
31.我写歌
82.秋山惨淡……
(共23件)

[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08-12-27 18:20 编辑 ]
凤凰台采访香港诗人廖伟棠谈《今天》三十周年
点击:
http://www.tudou.com/programs/view/jfFBRhXKYhA/
往事

    1979年夏天,在一凡家看到了马波的《八年》(后来的《血色黄昏》),那时,在厌倦了扭曲的知青文学后,突然见到这样真实的作品,《八年》的粗砺狂野,给人的震撼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所以,我们就直接去北大找了马波。
    也就是那时,在西单民主墙前收到了周一兵的朋友请他转给“北京之春”的投稿《春夏冬秋》,作者居然是个现役军人,那时也是很令人震惊的事。
    他们把作品交换看过后,我们安排两位作者见了面。这是两篇截然不同的作品,《八年》是沉重的现实的而《春夏冬秋》是虚构的灵动的,但是两篇作品中的追问却是这代人共同的追寻。
    由于“北京之春”是个综合性民刊,考虑到连载可能会影响阅读效果,在征求了作者的同意后,我把《春夏冬秋》推荐给了文学刊物“沃土”的姜红。后来,姜红向我表示了感谢,说见到了这个作品,所有的人都特别的高兴。很快,“沃土”发了预售通知,但随之而来的整肃使民刊不再活动。
    我们带《春夏冬秋》的作者见了一凡。在“沃土”不能活动后,作者决定自己把作品油印出来,他把油印好的篇章一纸箱一纸箱的寄给了一凡。本来,事情到这个时候就很简单了,大家动手把页拼好就可以装订,可是,尽管多次申请,一凡却从不叫我们动手……几年以后,听徐晓说:一凡太喜欢这书了,他非要自己动手一本一本亲自装订,时间就用的太长了,出版社都出版了。后来,他们之间伤了感情。
    油印版的封面是向明设计的,几条柳枝勾出了一个女孩的面庞。
    1981年,正式出版的书名改成了《晚霞消失的时候》,一出版就造成了轰动。
    《晚霞》的作者向中国青年出版社推荐了《八年》,稿子被传看后退回。
    又过了几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南文瑞调到了中国工人出版社,他要刚从因出刘宾雁的《第二种忠诚》解脱出来的岳建一去找回《八年》。岳建一到现在回想起那次寻找都感慨万千:只知道在那里的楼群里的某个四楼,我爬了多少个四楼啊,幸亏那天马波还在家!
    1987年,《血色黄昏》出版了。那是必须搭配七八本其他的书才能买来的书……
我以为会有新的更新,没有合适的。很抱歉。

《今天》相册
http://photo.163.com/photo/today30jn/#m=0&p=1&n=10
“1987年,《血色黄昏》出版了。那是必须搭配七八本其他的书才能买来的书。”
——一种奇特的待遇,幽默得够黑。
如岳建一先生这等出众的出版人,被迫过早退休,实在是读者的痛事。——天知道又是谁的幸事。
回周泽雄:谢谢你的“夸奖”,让我很得意呀。

那时,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晚霞》出来的时候,评论的档次是很高端的,而《血色黄昏》却没有评论,就好像没有这么一本轰动的书似的。

顺便贴在这里,看看二十年前对《晚霞》的评论:
http://edelweisswang.ycool.com/post.2146893.html
2008-09-20 19:36:10
《 晚霞消失的时候》— 一部20年来一版再版的争议小说—管蔚华
    这是中、老年人都经历过的那个时代的一个传说。

    1976年的春节,青岛海军基地一座德国式的老碉楼中,几个青年军官以聊天的方式接待两位从北京来的插队同学。这是一些性格开朗、思维敏捷、谈吐风趣、心怀大度的优秀朋友。那是一个心灵动荡的时代,社会上各种各样非正式也不确切的小道消息满天飞、遍地走,政治笑话泛滥,生动而又丰富。大家聊得一会儿捧腹大笑,一会儿拊膺长叹,精神上和情绪上集聚的太多的东西得到了极大的宣泄。最后,《晚霞》的作者礼平讲述了一个两个青年学生四次相遇以及他们的父辈传奇交往的故事:

    春光明媚,万物更新,公园的山崖树林中,青年学生李淮平和南珊在晨读中偶遇。一场小小的冲突,很快得到友好的谅解,在即兴的一场关于文明与野蛮、战争与文化的海阔天空的谈论中交换了各自心中的真理,就像是一束明亮的火花,在彼此的心底深处留下了鲜明的印象;炎热的夏天,红卫兵运动开始了。深夜,李淮平带领了一批红卫兵来到原国民党中将军长楚轩吾家抄家,在李的无情逼问下,楚痛苦地叙述了他的一生中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1948年的初冬,漫长的陇海铁路线战场,正在进行着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场决战,战争已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成百吨的钢铁倾斜在开阔的前沿阵地,到处是排山倒海的攻势。在碾庄,国民党第七兵团十几万人被压缩在一个十几公里的狭长地带内,陷入了重围。最后,司令黄伯韬拔枪自杀,楚率领所剩的一千余人投降了……李也在楚的回忆中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出生、取名的情况和自己父亲与楚变敌为友的故事。审讯结束,李猝然见到了站在房门口的三个月前在公园树林中结识的南珊;两年后的冬天,李送几个好朋友到内蒙古大草原插队,在车厢的一个角落,李意外地看到了身为外公外婆的楚轩吾夫妇送南珊姐弟下乡,在痛悔与惭愧交加的心情中听到了相依为命十几年的隔代祖孙别离之际的一段推心置腹倾诉衷肠的富有哲理感情的对话;13年过去了,1968年的深秋。泰山脚下,青年海军军官李在一个海外旅游团中,又一次地见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阔别了十三年的南珊!某省交际局的一名翻译……

     那天晚上,故事讲了四个小时,朋友们一直静静地听着。种种理念与情景、语言与思索如决江之水,溃堤而下,当故事讲完时,已是第二天的凌晨,朋友们被故事深深地震撼了。不久,这个故事在北京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里大受赞扬。八十年代初,正是中国思想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年代。小说在《十月》发表后的第二天,当时的中国作协党组书记冯牧做出了“才华横溢,思想混乱”的评论,表示了对作品的非常的欣赏和严重的关注,并预见到小说发表后,会引起思想界的强烈反响,特别指示“对这个年轻人要给以保护”。果然,这部小说在读者中,尤其是在青年读者中引起了轰动,作者很快收到了几百封读者来信。不久,作品内容被同政治、哲学、宗教等问题连接了起来,出现了截然不同的争论意见。82年春,当时团中央主管文化工作的书记陈昊苏(华东野战军司令员陈毅之子)同作者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交流,并建议、主持了作品座谈会。八十年代初,中国思想界正就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问题进行激烈争论的双方代表人物,时任《人民日报》副主编的文坛才子王若水和四十年代毛泽东身边的文胆,时任中央政治局委员的理论泰斗胡乔木亦对《晚霞》表示关注,王的一篇长篇评论在《文汇报》连载了两天,而胡也在一次青年座谈会上与小说作者进行了坦率的交谈。

    诗意盎然的情景描写、穿插时空的鲜明对照、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所反映的人类追求友好和平理想的主题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二十年来,小说被一版再版,一次又一次的重印,这在同代同类作品中是极为少见的。而当时对作品文学观点的争论,所受到的那么多广泛而高层次的关注,在今天看来,也已显得并不是那么必要。现时代的新人可能还会觉得不可理解。社会在发展,尽管还有争斗,不和,甚至恐怖主义,但总趋势却以其不可抗拒的自身规律走向光明,美好,平和。50多年前遍布淮海平原的碉堡群如今都被化解成了一个个美丽的书报亭;文化广场的“赤道战鼓”早已停熄,变成了一片鲜花的海洋,而气派的上海大剧场正上演着“野斑马”、“大唐贵妃”;旧时代人们酒后行拳猜令的吆喝声则变成了名目繁多的电脑彩票的一排排神奇数字。真像一首歌中所唱的:如果人人都能贡献一点爱,那么这个世界将会变得更加美好。
http://edelweisswang.ycool.com/post.2146894.html
评论:南珊的哲学 ⊙若水/文

  “南珊,她在我心中已不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对于我的人生正在开始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礼平:《晚霞消失的时候》

  南珊属于在“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一代。这个时期成长起来的青年,有人说是“垮掉了的一代”,有人说是“思考的一代”。我以为不能用一个名词来概括他们全体,事实上是两种情况都有。不管是垮掉的还是思考的,他们的心灵都带着十年动乱的创伤,失去了精神的支柱,不过前者沉沦下去了,后者还在寻求、探索。探索也有不同的结果:有的重新发现了,认识了马克思主义,这样他们就成为“大有希望的一代”(我相信这样的青年会越来越多);有的却由于想在别的哲学里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而陷入迷途。

  南珊属于思考的一代,她的哲学是什么呢?她那个被认为可以对人生“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是什么呢?

  中篇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在1981年《十月》第一期发表,以后又出了单行本,在相当多的青年读者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响。评论界的看法要冷静一些,有的文章指出小说在思想上的严重缺陷,特别是宣传了宗教。《青年文学》为此召开了座谈会,会上出现了不同意见,作者也在会上发了言(见该刊1982年第3 期)。看起来,看法还很不一致。

  我最初看了这篇小说就想写一篇评论,却一直未能动笔。看了两种不同的评论后,我等待着新的文章,但到现在还没有看到。我认为这个问题还是需要继续讨论的,不仅因为已经涉及的问题还有争论,而且因为有些问题还根本没有涉及。《晚霞消失的时候》和其他一些受批评的小说不同,它不属于浅薄、庸俗的那一种;相反,它贯串了某种哲理,展现了一种似乎是崇高的精神境界,它是值得作深入分析的。这就是我在拖延这样长的时间以后仍然挑选这篇作品来加以评论的原因。



文明和野蛮,道德和历史

  李淮平(小说中的“我”)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早晨初次在树林中遇到南珊的。他十六岁,她十七岁,都是少年,但他们却谈论了一个“囊括了全部人类历史的大题目”:文明和野蛮。小说介绍:南珊是一个“聪明清秀”的女孩子,她的学识(?)她的性情,她的品格,她的一切内在的气质都表明了她所受到的文明的教养。相形之下,李淮平是一个不懂礼貌,语言粗野,又讨厌学外文的调皮男学生。但是,当南珊批评他“野蛮” 的时候,李淮平竟然雄辩地发了一通颇有学问而又惊世骇俗的议论。他说:文明和野蛮就像人和影子一样分不开。在古希腊,人们正是在野蛮的掠夺战争中创造了美丽的希腊神话。试问希腊神话是文明的故事,还是野蛮的故事?还有,最初给人类带来文明的是铁,但正是铁制造了人类历史中几乎全部的武器。那么,铁是文明的天使,还是战争的祸首?

  几个月后,“野蛮”向“文明”发起了大冲击,那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名义下进行的。李淮平带领红卫兵去抄楚轩吾的家,吃惊地发现南珊原来是这个国民党起义军官的外孙女。尽管内心有矛盾,他还是给了她一顿冷酷无情的训斥……

  十五年后,他们在泰山顶上相遇。李淮平内心交织着往日的恋情和深深的忏悔,可是忘掉了初次见面的争论。南珊呢,她的少女的热情已被时间冲淡,可还深深记得李淮平的那一番议论。她认为那是“发人深省”的,并一直在继续思索这个问题:

  “几千年来,人类为了建立起一个理想的文明而艰难奋斗,然而野蛮的事业却与文明齐头并进。人们在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斗争和冲突中,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宗教,为了阶级,为了部族,为了党派,甚至仅仅为了村社和个人的爱欲而互相残杀。他们毫不痛惜地摧毁古老的大厦,似乎只是为了给新建的屋宇开辟一块地基。这一切,是好,还是坏?是是,是非?这样反反复复地动力究竟是什么?这个过程的意义又究竟何在?”

  可是,当李淮平用颤抖的声音问她,在苦苦思索了十五年之后,究竟领悟到什么时,南珊摇了摇头:

  “远不是一切问题都能最后讲清楚,尤其是当我们试图用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的时候,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这个问题就此结束,但是小说又加了一句李淮平的(显然也是作者的)评语:“再也不会有比南珊更好的答案。”

  历史对南珊是不可知的,但历史之所以显得不可知,是因为南珊仅仅是思索而没有好好学习理论;尽管她很好学,看过许多书,我却怀疑她是否认真读过马克思主义。

  南珊和李淮平具有某些不自觉的辩证观点:文明和野蛮既是互相排斥的,又是互相联系的,然而如果从这里得出结论说,文明和野蛮是“齐头并进”,不分高下,那就不对了。用这样的观点来看历史,虽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却还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类似乎永远无法摆脱愚昧、罪恶、暴行带来的惨祸。难怪南珊的话语中带着浓厚的悲天悯人色彩。黑格尔在《历史哲学》中讲到过这种历史观。他说,当人们看到古往今来人类精神所创建的繁荣的帝国所遭受的祸害、罪恶和没落,便不禁悲从中来。而感到一种“道德上的凄苦”或者“良善精神的义愤”,从而产生这样的问题:这些巨大的牺牲究竟是为什么?究竟要达到什么最后目的?黑格尔不认为这些问题是找不到答案的,相反,他认为那种用感伤的态度看历史而不求解答历史之谜的人,“原只要从那种否定结果的空无的崇高中间,找出一种凄凉的满足”。

  黑格尔对这个问题有他自己的答案,那是唯心的,但是,黑格尔的下述观点是值得注意的,那就是:历史是进步的(尽管他没有把这一点贯彻到底),这个进步不是一个平滑的过程,而是通过无数矛盾和冲突,由较高阶段代替较低阶段,由较高文明代替较低文明的过程。这个过程有它的必然规律,同时又是自由的不断实现。如果只是观察这种变迁的消极方面,犹如一个游客徘徊瞻仰古罗马的废墟,当然会感叹世事沧桑,祸福无定而黯然神伤。但是,“变迁虽然在一方面引起了解体,同时却含有一种新生命的诞生──因为死亡固然是生命的结局,生命也就是死亡的后果”,这就像神话中的“不死之鸟”在劫灰余烬中新生一样,不同的是它再度出生时更加神采焕发,光华四射。

  在人类历史发展中,总的说来,人类是由野蛮走向文明,由低级文明走向高级文明。但正如恩格斯指出的,“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的,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历史上的这种矛盾,只是表明进步的曲折性,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反反复复”;只是表明好事和坏事的关系是辩证的,并不表明好事与坏事是区别不清的。南珊的错误在于:她企图用一个固定不变的抽象的道德尺子去衡量历史,而一旦发现这是行不通的时候,她就觉得要根本抛弃“好”和“坏”,“是”和“非”这样的概念。

  南珊说不能用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其实,好和坏这样的概念本来就不能用来“解释”什么东西,它们只能用来进行“评价”。单说野蛮是坏事,单是谴责历史上的暴力和战争,这并没有对这些现象何以会发生做出任何说明,道德不能解释历史;科学才能解释历史,解释历史的科学在我们看来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论,历史唯物论用物质生活的生产来解释历史,这就解开了历史之谜。对于好和坏,善与恶,各个阶级有不同的观念。但是,从历史唯物论的立场看,凡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就是促进社会进步的;而这一点又随着历史条件的改变而改变。在一种条件下是好的东西,在另一条件下会是坏的。拿奴隶制来说,从我们现在的观点看,当然是野蛮的,不人道的,然而它为什么会出现?它在历史上是否起过积极作用?恩格斯指出:在社会生产力水平还很低,产品除了维持生产者的生存以外还很少剩余的时候,生产力的进一步发展,只能通过分工来实现,而这就使少数人从物质生产中解脱出来而专门从事公共事务的管理和精神生产,从而产生了阶级。人类是用野蛮的手段摆脱野蛮状态的;在当时的条件下,奴隶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奴隶制为古代文化的繁荣创造了条件,没有奴隶制,就没有希腊的艺术和科学。

  “人们在各种各样无穷无尽的斗争和冲突中,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为了宗教,为了阶级,为了部族,为了党派,甚至仅仅为了村社和个人的爱欲而互相残杀。他们毫不痛惜地摧毁古老的大厦,似乎只是为了给新建的屋宇开辟一块地基。这一切,是好,还是坏?是是,还是非?”南珊对问题的提法不对,她离开了具体的历史条件,把许多不同性质的事情混在一起,叫人对“这一切”简单地回答以“好”或“坏”,“是”或“非”。这样提问题的方法就注定了正确答案的不可能。“为了国家”──为了什么样的国家?帝国主义国家、法西斯国家还是被压迫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为了阶级”──为哪个阶级?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进步阶级还是反动阶级?这样的问题不分清楚,可以笼统地回答“好”或“坏”,“是”或“非”吗?“互相残杀”──历史上的战争并不都是“互相”残杀,被压迫阶级起来反抗奴役,被压迫民族起来反抗侵略,这就不能说是双方互相残杀。革命战争、民族解放战争属于正义战争,它们是好的,是“是”;反革命战争、帝国主义的侵略战争是非正义战争,它们是坏的,是“非”。难道可能不作区别而笼统地斥之为“互相残杀”吗?“摧毁古老的大厦”也要作具体分析。如果这座大厦本身已经腐朽不堪,摇摇欲坠,而它又占据了人们可用的基地,如果人们在摧毁它以后建起了适合时代需要的新的大厦(这不妨碍利用古老大厦中某些有用的材料并把其余的东西送进博物馆保存),那就不能说这是“野蛮”而予以简单否定。

  让我们看看恩格斯对杜林的批评,杜林把暴力看成是绝对的恶事,驳斥暴力行动玷污了迄今为止的历史,叹息暴力使人道德堕落,恩格斯指出,杜林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面,那就是:暴力在历史中还起着革命的作用,暴力是新社会的助产婆,是为社会运动开辟道路并摧毁僵化的垂死的政治形式的工具。而每一次革命的胜利都引起了道德上和精神上的巨大高涨(参看《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二二三页)。

  我在前面说过,南珊和李淮平对文明和野蛮的关系曾经有某些不自觉的辩证观点,这表现在第一章李淮平的一番议论中。南珊听了以后说:“从前我一直认为,野蛮是人间一切坏事的根源。而今天,你却向我证明了它可能是好的。”在这里,可以说真理已经碰到他们的鼻子尖了。但他们不但不抓住它,反而感到困惑、迷惘,说“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矛盾”。为什么是“无法解决”呢?只因为他们囿于形而上学的成见,把矛盾当成荒谬,认为一有了矛盾就不能“最后讲清楚”,就“永远也找不到答案”。这样,他们又让真理溜走了。

  因此,南珊回到她原来的观点:把一切战争都视为野蛮而加以遗责,不区别正义战争和非正义战争,不区别革命的暴力和反革命的暴力。在最后一章中,南珊说:“军人之间是天生的敌人,你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准备在战场上打死那些和你们一模一样的人。”还加了一句:“那是可怕的。”这和第一章中的思想完全一样,南珊在初次见到李淮平时就说过:“人真奇怪,他们常常反对和谴责战争,诅咒它弄死了那样多无辜的人。却又特别爱去描写和颂扬那些将军们惊心动魄的事业……人真是太矛盾了。”真想不到现在苦苦思索十五年之后,南珊的这个思想竟然原封未动!

  我们不应该忘记,对把奥斯维辛集中营变成杀人工厂的纳粹分子来说,犹太人、波兰人决不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对在南京实行大屠杀甚至进行杀人比赛的日本军国主义分子来说,中国人也决不是和他们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也的确和普通人不一模一样,因为他们把自己变成了灭绝人性的野兽。难道可以把他们的侵略、屠杀和人民的自卫、反抗都说成是杀人而等量齐观吗?



阶级性和个性

  现在让我们从历史观的讨论进入具体的历史事件。《晚霞》描写了两次大的斗争,一次是解放战争中的淮海战役,一次是“文化大革命”。按照南珊的哲学,这两次斗争也应该是无法用“好”、“坏”、“是”、“非”的概念去讲清楚的,是否这样呢?

  我想用不着来说明,解放战争是“为什么”,是“好”还是“坏”,是“是”还是“非”;也用不着来说明,解放战争是应当加以描写和歌颂的,它不单是“将军们惊心动魄的事业”,而且首先是千万人民解放自己的伟大历史事件,这一点小说好像并不否认,作者尽管对楚轩吾寄予深切的同情,却还是明确地指出,他是走错了路的。

  引起争议的是楚轩吾的形象,有的评论者指责作者美化了一个“罪恶累累的国民党战犯”,还有的评论者批评说,作者描写的楚轩吾的“淳厚正直”的个人品质,实际上是一种抽象的人性。他们不同意小说作者通过李淮平表达出来的这个观点:“难道一个人犯了可怕的错误,他就必然有一颗邪恶的心么?不,世界上的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

  在这个问题上我倒愿意为作者辩护几句。长期以来,我们的文艺作品一写到地主、国民党军官,一个个都是穷凶极恶,阴险狡诈;这是很自然的,但形成一个固定的脸谱就不对了。恩格斯曾在揭露英国资本家对工人阶级的残酷剥削的同时,指出:“当然,这些英国资产者都是很好的丈夫和父亲,他们都具有各种各样的所谓道德,在日常的交往中,和其他一切资产者一样,也是一些可敬的和体面的人物”(《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五**──五六五页)。一个阶级在走向腐朽没落时,在这个阶级的大多数成员中也会出现道德上的堕落,但并非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如此。“清官”问题之所以争论了许多年,就是因为清官的品质和某些人心目中的片面的、简单化的所谓“阶级性”发生了矛盾。其实,在民主革命时期,我们党还承认“开明士绅”的存在,并制定了相应的政策。然而我们的文学作品却不敢描写他们,《红楼梦》中的贾政是一个以“端方正直,古朴忠厚” 的形象出现的地主阶级的官僚,这个人物是写得真实的,楚轩吾在政治上属于国民党反动派的阵营,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个人生活中恪守某些儒家传统道德标准。作者大胆写出了反动营垒里的这样一种人物,突破了老一套的公式化的写法,这是应该肯定的。写这种人物并没有违反什么阶级性,因为儒家道德就是有阶级性的。国民党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提倡并要求人民遵守这种道德;至于他们自己做得怎样就是另一回事了。一个国民党军官忠实地遵守儒家道德,像楚轩吾那样,是比较少的,但不是没有的。作者说,他想说明“敌人阵营中某些有正义感、有民族心的人,经过教育和争取是可以团结,可以合作,乃至可以引为我们的同道者,甚至同志的”;楚轩吾是一个“有良知,能爱国。肯认错,愿改造的人,无论如何都是应该团结而不应该打击的”。这些我认为都是对的,楚轩吾这种类型的国民党军官,在现实生活中是存在的。文学作品如实地描写这样的人物,不能说是“抽象的人性”。相反,把复杂的现实简单化,把有个性的具体人物概念、脸谱化,这倒是一种“抽象的阶级性”。其实作者是写出了楚轩吾的阶级性的。他写的是“带阶级性的人性”,楚轩吾在淮海战役中的整个表现,都表明他的思想打上的阶级烙印。

  我只是觉得作者把楚轩吾过分“拔高” 了,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具体的历史环境。说楚轩吾早年投身于旧民主主义革命是怀着复兴民族的强烈愿望,这是可能的;说他在投诚后为自己的过去感到巨大的耻辱和痛苦,真诚地决心重新做人,表现得非常好,这也是可信的。然而,四十年代末期,国民党已经充分暴露了它的反动和腐败,完全失去了民心(这是国民党失败的根本原因),而这位抱着复兴民族愿望的,“品行端正”的楚轩吾竟然丝毫无动于衷,丝毫对国民党没有怀疑和不满,这却是奇怪的。还不可理解的是,在那样一个腐败的环境中,楚轩吾既没有同流合污,也没有受到排挤打击,而是和上下周围的关系都处得很好,我想,《晚霞》的作者太年轻,他根本没有四十年代的生活经历,对国民党当时的贪污腐化,倒行逆施及其在人民中引起的怒火没有深刻体会。否则,他也就不会用“命运的捉弄”为楚轩吾开脱一切责任,不会说他的品行始终是洁白无瑕(尽管应该既往不咎)。

  楚轩吾是小说中两个“高大”的老人形象之一,他代表儒家的传统道德;另一个是泰山上的长老,他代表宗教。这两个老人是南珊的精神上的引路人,而青年共产党员李淮平则以钦慕的眼光抬头仰望着他们。我认为:“文化大革命” 把儒家思想全盘否定,当然是错误的,但像小说中那样不加分析地赞美儒家道德,就走到另一个极端了,作者显然是不承认道德的阶级性的。我们是处在建设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现代化社会主义强国的新时期,我们需要新的道德。儒家传统道德中的某些部分我们可以批判地继承,另外一些不合时代需要的封建糟粕则必须摒弃。不要忘了,我们今天仍有反对封建思想的任务。



爱与恨,情与理

  《晚霞》描写的另一次大的斗争是“文化大革命”,南珊是否也认为这场动乱没有什么“好”、“坏”、“是”、“非”可言呢?这个问题小说中回答得很清楚,用不着我来说了。

  我在前面引恩格斯的话说暴力可以起革命的作用,革命的暴力可以引起道德上和精神上的巨大高涨,这当然不适用于“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必须否定,这一点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决议已经作了结论。我想,可能是由于南珊亲身经历和目睹了“文化大革命”中的暴力和野蛮行为造成的巨大灾难和痛苦,于是她就用同样的眼光来看整个历史,而这也就是小说的思想背景。我们且来看看,小说怎样总结十年内乱的教训。

  在第三章中有楚轩吾送别南珊时的谈话。这位爷爷觉得外孙女读书太多了,担心她会变得恃才傲物,产生骄妄之心。他告诫说:“如果你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那你无疑已经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珊珊,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他不尽失赤子之心,所以我虽愿你心中有理,却不愿你心中无情,无情之心,对已尚可,若对人,就是有罪。”

  南珊在回答中叙述了她本来是如何自卑,如何由于出身而在童年时代受到同伴的羞辱。“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幸而她改变了这种心情,否则她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蚀了心灵”。爷爷身上的“沉着、渊搏、深思、宽厚和乐观”等等美德,启发她去追求那种“至善至美的人格”。当她终于相信自己在人格上丝毫不低于他人的时候,就从那种根深蒂固的自卑中解脱了出来,而获得了自己的尊严。

  “我的人格并不因为我无力抗衡屈辱就有了亏欠,不,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树立,也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乐得宽容所有的人……爷爷,这就是我的自尊与自信,而并不是建筑在仇视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的。”

  这就是南珊的人生哲学或处世哲学,像南珊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有这样的哲学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理解并不等于赞同。这样的哲学比那种自暴自弃或同流合污的态度要高尚,然而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相比却是很低的。小说作者写南珊的思想是可信的,合乎逻辑的;然而那样予以肯定和赞美,却是不能同意的。

  不错,一个人的人格并不因为无力抗衡强权加给他的屈辱就有了亏欠,然而他应该对那种不正义的强权,那种在人民内部煽动仇恨,把千千万万善良的人投入痛苦深渊的暴行感到愤怒。“宽容所有的人”吗?要宽容,但不是对所有的人。对李淮平当然要宽容,他究竟是年少无知,而且他也承认了错误;但是,对林彪、江青为什么要宽容呢?我们不用红卫兵的手段来报复江青,但对她判刑是完全正当的。不“仇视他人或鄙视他人”吗?“他人”的范围太广了。例如说,对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为什么不要仇视、鄙视吗?这种正义的仇恨决不会“腐蚀心灵”,相反,如果连这种感情都没有了,那才是可悲的麻木。请对比一下恩格斯说的话,他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说:既然资产阶级不把工人当人看待,那么,“工人只有仇恨资产阶级和反抗资产阶级,才能获得自己的人的尊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第五○○页)

  “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过去许多作品中的英雄人物都是怒目金刚,而礼平同志似乎更喜欢他的小说主人公是菩萨心肠,人物的性格当然可以各有不同,但从原则上说,这两者不是绝对对立的。天安门的诗句“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就表现了这两者的统一。鲁迅的名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也是大家知道的。问题只在于对什么人横眉怒目,对什么人俯首低眉,我们要学习鲁迅的爱憎分明,对人民、对祖国的爱和对敌人、对邪恶势力的恨是不可分的。

  小说作者还把“情”与“理”对立起来,通过楚轩吾的嘴说什么如果“由于书看得太深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就会成为一个“心地冷酷”的人。这种观点,在下面的对话中发挥得更清楚了。

  楚轩吾在满意地听完了南珊关于人生哲学的表白以后,又向她提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你将怎样选择自己的政治道路呢?你看了许多书,心中自有许多你自己的道理……现在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已任,自命可以操纵他人。假如你也抱定了某种理想或信念,而这将涉及许许多多人的命运,那么你会不会在一旦掌握了力量的时候,就把它强加到并不信服它的人头上呢?我曾亲眼看到许多青年学生这样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恶的斗争中去了。”

  南珊的回答也是可以叫爷爷放心的:“我完全知道,我看的那些书并不全是济世的良药。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地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我永远不会因为自己坚信了什么理想就把它强加到别人的意志和心愿上。”

  在这两个人的话语中我们听出了十年动乱的伤痕。是啊,要吸取教训,决不能允许这种惨剧重演。可是靠楚轩吾和南珊的办法是不能达到这个目的的。“文化大革命”中的许多红卫兵并没有“读书太多”,恰恰相反,他们只读一本小红书。他们的无情也不是由于“理性”太多,恰恰相反,他们的理性被迷信蒙蔽了,从而产生一种盲目的狂热。楚轩吾说他们是“懵懵懂懂地卷到邪恶的斗争中去了”,这不正好表明他们缺乏清醒的理性吗?“以改革社会为己任” 并没有错(我们今天还希望青年做改革的促进派,这样的青年越多越好),问题在于要有正确的理论为指导。正本清源,对症下药,在理论上,我们需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回到马克思主义的轨道上来;在政治上,我们需要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健全社会主义法制。有了民主,少数人就不能把他们的想法强加到多数人头上,多数人也不能取消少数人保留不同意见的权利。有了法制,任何个人或团体,包括共产党在内,就必须在宪法和法律的范围内行动,一切违法的暴行将受到制裁。这就是拨乱反正,这就是党中央从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做的事。

  我们的南珊却有另外的结论。“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地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她把“心灵”和“头脑”对立起来,把“人类”和“立说者”对立起来。“形形色色的立说者”也包括马克思吗?马克思主义是相信人类的进步的,但并不是把希望放在抽象的“人类的心灵”。“头脑”会犯错误,“心灵”就不会错?感情难道不需要理性指导?那么,理性犯错误如何纠正?靠实践,马克思主义把希望放在人类改造世界的实践、无产阶级的革命实践中,马克思主义主张心灵和头脑的结合。“这个解放在头脑是哲学,它的心脏是无产阶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一五页)

  我只是说十年动乱中那种对待无辜的人的冷酷无情现象同马克思主义理论没有关系,但不是说同任何理论都没有关系。在把人道主义当作修正主义而加以全面批判和彻底否定之后,那种认为革命就不能讲人道的观点,那种宣扬无休无止的“斗、斗、斗”的“斗争哲学”能够泛滥起来就不是奇怪的事了,我们今天抛弃极左的“斗争哲学”,并不是要退到马克思主义以前的人道主义去,而是要前进到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这种人道主义反对不文明的野蛮行为,提倡社会主义和人与人的新型关系,但它不是取消任何斗争。它不是软弱的,它属于强者。

  南珊虽然有她的优点,然而她终究不是强者。她感到她无力改造社会,她对人类历史也不乐观。她没有共产主义理想,于是她只能缩到她个人的小天地中去,独善其身,离开了社会斗争而去寻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实际上,这是一种自我安慰和自我欺骗。

  难怪南珊需要宗教,这完全不是偶然的。费尔巴哈认为宗教起源于依赖感,因为觉得自己软弱无能,所以需要依赖一个万能的神,马克思说宗教“是无情世界的感情”(《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二页),因为觉得这个世界太冷酷了,所以需要幻想的上帝来给予慈爱。礼平同志解释说,南珊只是“在宗教的大门前徘徊了一阵”,后来就“从理论上战胜和抛弃了早年的宗教情绪”了。他提醒我们注意南珊在最后一章中说的一些话。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这一章吧。



人与神

  在艺术上,小说的最后一章是写得最出色的,充分显露了这位青年作者的才华。尽管我不同意其中的大部分观点,但也被那种艺术的魅力所吸引──不过我们还是来谈内容吧。

  当李淮平问到南珊是否和她陪同的西方人一样信仰上帝时,南珊否认了。“在信仰问题上,我们中华民族自己有着更好的传统……中国人那种知天达命的自信和对于生死浮沉的豁达态度,成了中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你可能以为我在外国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是我的感情却一直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先。”

  这似乎说得很明确,然而仍然有问题,南珊拿出来同外国的宗教相对立的,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却是“知天达命”的“儒家风范”。什么叫做“知天达命”?这仍然是一种毫无战斗性的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它并不是儒家哲学中积极的东西,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不是好得多吗?

  还有泰山上那位“仙风道骨”而又学识渊博的长老。南珊认为,她不能肯定人的生命是否会循环,但是这位长老却能够给人“指点另一个世界”。这位长老又是怎么说的呢?

  当李淮平问长老,他既有那么丰富的科学知识,为什么还相信宗教时,长老回答说:

  “对真善美的追求,才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而追求真的,是科学,追求美的,是艺术,追求善的,这就是宗教……艺术既然可以不真实,宗教又为什么一定要真实?艺术的意义不在于真而在于美。同样,宗教的意义也不在于真而在于善……可见宗教以道德为本,其实与科学并不相干。”

  李淮平觉得,这是他“从未听过的崭新的思想”,这只能怪他读书不多。四百年前英国的弗兰西斯•培根就提出了“两重真理说”,宣称宗教和科学各有各的范围,各有各的真理,可以并行不悖,后来康德又提出上帝不属于认识对象,而是信仰对象,长老的话并不新鲜,不同的是,培根生活在宗教势力强大的时代,他提出那个学说,是要从宗教那里为科学争一块地盘;而这位长老却生活在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他是在科学的进军下为宗教保留一块地盘。

  然而长老的论据是很可怜的,任何宗教不只是求“善”,而且求“真”。耶稣说:“我就是真理。”任何宗教都坚持自己的神是真实的,否则就不成其为宗教。如果仅仅是求“善”,那么道德伦理就够了。为什么一定要宗教?难道我们无神论者就不追求“善”?这是讲不通的,真善美三者归根结底是统一的。艺术也不是根本不要真,不过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有所不同罢了。

  一个和尚有什么样的宗教理论,我们可以不管;然而李准平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忘掉自己是共产党员了。“思路严谨,条理分明”,“博大精深”,“玄奥精深”,“涵养极深”,“猛地看起来,他是一个昏聩的和尚。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在那个可能他自己的理智也不常能达到的心灵深处,却是一个清醒的世界。还有什么更高的赞美词呢?”其实,这种说法也不通。长老的那一套理论,明明是理智的产物,为什么要扯到非理智的东西上去呢?理智不能达到的心灵深处,就是潜意识的领域吧,那可决不是一个“清醒的世界”,而是表现在梦境中;一旦清醒过来时,理智就达到了。

  作者礼平同志在座谈会上说,长老的思想说明“在时代潮流的冲刷下,那些陈旧落后,愚昧无知的宗教信仰和宗教理论,正呈现深刻的矛盾和危机”。这说得对。可是,在小说中,李淮平却是站在比长老低得多的水平上去大加赞扬的。作者说,写李淮平和长老进行理论上的争辩是不合适的。我也同意,共产党人应该宣传无神论,但对别人的宗教感情要给予应有的尊重,不要挖苦讽刺,有时回避争论也是对的。但是,李淮平已经超出这个限度了。他开头是向长老提问题,后来是被这个长老的一席话弄得“无言可答”,甘拜下风,哪里还说得上争论不争论呢?

  在这以后,作者又描写李淮平在仰望星空时的思想说:

  “我知道,那里面有无数个由亿万颗日月星球组成的银河系,但是世界是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之中包括了上尉,长老,或许还有南珊──虽然她绝不会承认──以及绝大多数的人类,却相信在那个由幂数无穷大的光年所维系的引力场的中心,还有着一位至高无上者。”这又叫人莫名其妙了,明明南珊自己说了不信仰宗教,作者还要通过李淮平去否定了这一点,说尽管南珊不承认,她实际上可能还是信的。显然,这种信仰又是在南珊的潜意识里,在她自己的理智也达不到的“心灵深处”。不过,李淮平刚刚对长老的一套理论十分折服,现在又忘了。在那个“由幂数无穷大的光年的维系的引力场的中心”,究竟有没有一个“至高无上者”,这个问题和科学不相干吗?这难道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个道德问题吗?

  也许这就是小说宣扬的“朦胧的哲学”。我认为,艺术可以朦胧,哲学却应当清晰。哲学是理性的产物,而清晰是理性的妻求。朦胧的哲学有什么好处呢?因为只有在一团非理性的迷雾中,人们才能看到一个若隐若现的神。

  还有,在最后,南珊发表的那一通关于恋爱和婚姻的议论也是不可理解的。南珊刚三十出头,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爱上别人,可当李淮平向她表白爱情时,她却说李淮平是“庸夫俗子”:“我是要否定你的人生信念。对于你来说,那个信念太庸俗了。”她的理由是:人生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主题,爱情是青年时代的幸福,既然失去就让它失去,现在到了壮年和中年了,这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是成熟和有所为的时代。因此,南珊拒绝和李淮平再次见面,并要李淮平忘记她。在这里,南珊又显得“心中无情”了。当失去的爱情可以找回时,为什么拒绝呢?爱情作为主题不行;作为副题也不行吗?难道人到了壮年和中年,爱情就只会妨碍事业而不会帮助事业吗?南珊的确没有提出宗教的理由,可是却使人想起宗教的禁欲主义。

  这些观点甚至低于历史上的一些人道主义,费尔巴哈虽然有严重缺陷,然而他还是坚决否定神的存在的,他反复强调自己的思想是从神到人,从神学到人学。他要把对神的信仰转变为对人的信仰,他充分肯定人的理性和感情,包括男女之爱。而这篇小说的方向却是相反的:从人道走向神道。

  总之,南珊的哲学不可能产生巨大的力量。它不是改造世界的哲学,因为它只是诉诸抽象的人类心灵而否定实际的斗争;它不能说明世界,因为它贬低理性而自居朦胧。在地上的神还原为人以后,为什么又要去寻找天上的神呢?在思想从新的教条中解放出来以后,为什么又要用老的教条去重新束缚思想呢?

  我该结束这篇长文了,我反复想,这篇文章会不会给南珊造成精神的压力呢?我无权也决不想把我的观点强加给任何人,何况我本人的一些观点也是有争论的。既然南珊是热烈追求真理的,既然她把这些问题当作很大的问题而思索了十五年,而且她现在已经变得“成熟而刚毅” 了,那么,她会有兴趣听听这个问题的正常讨论,并且冷静地对待正常的不同意见吧。我觉得礼平同志可能对他的南珊太偏爱了,以致一方面说对南珊不能要求过高,另一方面又给予她以最高的赞美。至于我,是对南珊抱着更高的希望的,但我并不奢望一篇文章就能从根本上改变一个人在十几年中形成的观点。对待精神世界的问题是不能用简单的办法去处理的。更重要的是,我的文章不仅是针对南珊、李淮平以及他们的创造者礼平同志,而且是为了许多和《晚霞》的思想产生共鸣的青年朋友。产生这种思想有它的复杂的、多方面的原因。包括客观的社会原因,单纯地、过多地责备青年是不公正的;我们也该想想自己没有做好的工作。我希望青年们认真学习马克思主义,包括马克思主义的关于人的学说,他们将能从这里找到关于社会和人生问题的正确答案,马克思主义并不冷冰冰,它充分肯定人的价值。马克思主义不相信救世主,它相信人民的力量。

  晚霞在天际消失,太阳沉没了。它还会升起,它正在升起。但这是一个新的太阳,既不是天上的神也不是地上的神──它就是人,它就是人民。

原载《文汇报》1983年9月27-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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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南珊  礼平

  1981年,我的第一个小说《晚霞消失的时候》发表了。在文学上,我是一个新手,作品虽然发表了,其实自己也并不满意。但就是对于这样一部作品,王若水同志不但仔细地阅读了它,并为它写下了这样长的评论,这是令我惊讶、惭愧而又感动的。因此我愿意就这篇评论写出我的一些想法,以求王若水同志进一步的指教和勉励。我也想集中谈谈南珊这个人物,因为她被许多评论视为这个作品的主人公。
  南珊是一个出身于国民党起义将领家庭的女学生。在小说中,我对这个家庭是持肯定和同情态度的。这个家庭背叛了国民党而接近了共产党,并为此而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在那个大家都知道的年代里,她却为此而背着沉重的政治包袱,度过了她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实际上这个小说就是以出身问题为基本题材而写起来的,许多评论都未触及这个问题。《南珊的哲学》也未触及这个问题,而忽略了这个基础,许多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是很难说清的。
  不公正的政治待遇,在南珊很小的时候便严重地伤害了她幼小的心灵。在小说中,我写了她一个精神上的悲剧,就是宗教倾向。当然,对于她本人来说宗教倾向并不好,并不正确。但对一个孩子我们很难说她有什么错误。我们应该这样想,这一切是什么给她造成的?我们应吸取什么教训?应怎样帮助和解脱这些人?如何永远杜绝这种情况的再发生?因此在这件事情上,我把责备的重点放在那上错误的“出身”政策上,对南珊则表示了同情和谅解。
  有许多同志批评我在这里宣传了宗教,这可能是把南珊的宗教悲剧当成了她的出路了。其实宗教并没有给她带来出路,我在小说中对此前前后后都讲过一些明确的话。李淮平曾用了一连串的定语,说宗教是“复杂的概念”,是“虚幻的神灵”,是“混乱的因果”,是“古老而荒谬的传说”,是“虚构的殿堂和永恒者”,是“上万年的宗教史都讲不清楚的东西”。再多说些无非还是宗教荒谬的意思吧?在这里,宗教被看成是一个陷阱,一个深渊,南珊由于生活的不幸要走进去,李淮平则发出了痛心的呼喊。这并不是一个宣传宗教的意思,即使你不把它看成一个批判宗教的意思也罢。
  南珊再次提到宗教是在文化革命中,对于文化革命,对于红卫兵,南珊没有反抗。而是低首下心,屈服了,消沉了。这时他说的是“宽容所有的人”,是“向往至善至美的人格”,是“永远不会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一句话,是些那么消极的东西。这些当然都并不是正确的思想,正如王若水同志写的那样:“像南珊这样出身和经历的人,有这样的哲学是可以理解的……这样的哲学比那种自暴自弃或同流合污要高尚,然而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相比却是很低的。”
  读到这段话,我这个老红卫兵是很感慨的。这对当时的南珊无疑是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她当时的思想并不正确,有些甚至很不正确,但她却完全不是一个变坏了的青年。是啊!南珊的那些思想同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相比的确是很低的,甚至是从原来的水平上降低下来的。但她之所以会这样,却是由于在那个时候,1968 年,整整十五年以前,我们整个国家,整个党的马克思主义水平都被降低了。那时有人歪曲马克思主义,有人篡改马克思主义,有人冒充马克思主义,更有千千万万我们这样的“小将”们误解了马克思主义。那时是“横扫一切”,是“造反有理”,是“狗患子”、“血统论”。那又是什么水平的马克思主义?那时,革人家命的降低了,被人家革命的也降低了,不写出这个令人痛心的现实,就不能深刻地反映文化大革命,因此,我在小说中同时描写了李淮平和南珊双方的降低。他们的降低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有着相似的深刻程度,而且李淮平这方面的责任要更大一些。虽然我是以同情和理解的态度来描写这种降低的,但整个小说并未赞同和肯定这些思想。因为到了最后,他们双双将各自的思想克服了。
  那么,南珊的思想最后怎样了呢?这个文化革命前的少女,文化革命中的青年,后来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已经有不少同志对此做过分析,不尽一致,但大部分评论都把她看成一个最后背离了马克思主义的人。“南珊的哲学是什么呢?她那个被认为可能对人生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是什么呢?”在分析了《晚霞》的全部内容以后,连王若水同志也认为,这个信念之所以“崭新”,是相对于马克思主义而言的。
  南珊的思想和她的身世一样,实际上在小说中也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她在文化革命前有些思想并不正确。在文化革命中更有些思想很不正确。但到最后呢?尽管我听到了对她的一些批评,有些甚至严厉,但我仍然对她表示敬重和钦佩,因为她最后深沉成熟多了,而且她的思想达到了一种境界,什么境界呢?马克思主义的境界。
  “文明和野蛮”,是南珊和李淮平重逢后谈起的第一个思想,也是他们十四年前相识时最早谈起的第一个问题。王若水同志认为他们这时“有着某种不自觉的辩证观点”。但他感到南珊在思考了十四年以后却得出了错误的结论:“远不是一切问题都能最后讲清楚,尤其是当我们试图用好和坏这样的概念去解释历史的时候,我们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在引用黑格尔和恩格斯的有关思想对此进行了充分的分析和阐发以后,他说:“南珊根本的错误在于她企图用一个固定不变的抽象的道德尺度去衡量历史,而一旦发现这行不通的时候,她就根本放弃了好和坏,是和非这样的概念。”我不再重录王若水同志的这些活了,这些引用和阐发都是相当精辟的。它不但表现了一种对于经典理论的深刻了解,使我怀着极为敬佩的心情,而且它还那么准确地揭示了我当初在理论上受到启示的具体段落,这也是使我极为惊讶的。
  但我却开始糊涂了:这里是在用先哲和导师的话批评南珊的思想,但南珊的思想与他们有什么真正的差别呢?南珊也认为道德的尺度不能衡量和解释历史,其中包括“阶级斗争”的历史。好和坏,是和非,这是什么尺度?就是道德的尺度。当她看到这个尺度不能解释历史的时候放弃了它,这有什么不对呢?当王若水同志说:“好和坏这样的概念本来就不能用来解释历史”的时候,这与南珊又有什么区别呢?
  争议最大的恐怕是南珊关于宗教的那些思想了,南珊小时候曾经与宗教发生过那么一点关系,虽然她陷得很浅,但引起了李淮平很大的关注。十四年后,当他问到她这个问题时,她很明确地把这种信仰否定掉了。她说:“在信仰问题上,我们中华民族有着更好的传统……中国人那种知天达命的自信和对生死浮沉豁达态度,成了中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你可能以为我在外国找到了心灵的寄托,可是我的感情却一直更倾向于自己的祖先。”这里他说的很明确,但有些同志似乎宁愿相信她七岁那年的宗教倾向终于在泰山上完成了。其实还是在下乡插队的火车上,她刚刚向爷爷回忆完全了那件事便把它否定掉了,说“这一切并不存在,他(上帝)也并不存在。”当时她叹了一口气,为什么呢?因为天上没有上帝,现实中的党的政策也看不到,苦撑苦熬的还得靠自己。
  王若水同志对南珊是信任的,他在这里批评的不是她的宗教思想,而是儒家思想:“南珊拿出来同外国宗教相对立的,并不是马克思主义,却是‘知天达命’的儒家思想。什么叫‘知天达命’?这仍然是一种毫无战斗性的随遇而安的处世哲学,它并不是儒家哲学中积极的东西。荀子的‘制天命而用之’不是好得多吗?”
  这里出现了一个差错:“知天达命”解释成了“随遇而安”,这样解释也许还算通,但这样一来南珊的意思却完全变了。“随遇而安”意近“无为”,这是老庄的思想,也是老庄思想的特点,“知天达命”则可能语出孔子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年愈长而学亦长,这话似乎还有点进取性。孔子的思想很庞杂,我估计荀子的“制天命”可能是针对他的“畏天命”说的,而不是针对他的“知天命”说的。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说不透,我必须向前辈请教才行,但南珊既然说的是“知天达命的自信”,这“自信”就不算消极吧?何况还对“对于生死浮沉的豁达态度”,这都相当积极乐观。
  至于说南珊拿来同宗教对立的不是马克思主义而是儒家思想,我想这也无可非议。我忘了是谁说的了:“中国人有一种天然的无神论倾向。”从孔子的“不语怪力乱神”到范缜的《神灭论》,这种不畏生死,不言鬼神的“儒家风范”在中国士大夫中基本上一直保持下来了。南珊说:“几千年来,西方的各种宗教像浪潮一样冲刷过我们的国土,却始终未能征服我们这个民族的心。”这在世界上是没有第二个例子的。如果说儒家哲学中有什么积极的东西的话,恐怕它的无神论是最积极了。把这个“儒家思想” 拿来有什么不好呢?其实马克思主义在批判宗教时大量使用的还是马克思主义以外的东西,像十八世纪法国的机械唯物主义,狄德罗的百科全书派,康德的二无论思想,甚至还有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说一句真正的大实话;宗教早在马克思主义产生以前就在理论上被打倒了。马克思主义给自己提出的任务比这要深刻得多。因此,南珊那话无非是说:“任何一个有文化的中国人都没有理由相信宗教。”这恐怕比我们有些同志还要彻底吧?
  问题并不是到这里就完了,她的这些思想还有很大的发挥,当几个人在天街上谈起人类文明的起源问题的时候,发生了关于“太阳与河流”的讨论。外国军官认为,文明起源于太阳,太阳是什么呢?“在古埃及,它叫阿顿,在古阿拉伯,它叫阿拉,在古希腊,它叫阿波罗。一句话,太阳是宗教。”南珊不同意这个说法,她认为文明起源于河流:“没有河流,便不会有农业,也就不会有各种民族文明的形成。”因此,“在人类文明的产生和发展中,河流比太阳起了更直接的作用。”
  在这里,理论当然被艺术化了,但拿掉艺术的装饰后,南珊说的是什么呢?是历史唯物主义。她把经济活动看成是精神文明的起源,这种观点只能属于一家,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由于她的话不是在精确地复述恩格斯的原话,所以我不敢说这就是纯正的马克思主义,但却没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学者接受过这样的观点,更不要说宗教了。显然,在南珊的历史观里,是没有宗教的任何地位的。
  再往下事情就有些可笑了,小说中的长老也首肯这样的观点,其实这在现实生活中是很反常的。宗教的一切本质性的东西,几乎全都叫他抛弃了就说他在南天门对李准平讲的那一通关于什么是宗教的话吧,同志们对此批评十分猛烈,但那是什么话呢?
  长老那段话的要紧处是这些:“对真善美的追求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全部内容。”“追求善的,这就是宗教。”“宗教的意义不在于真而在于善。”“世上的宗教何止百种,难道都是真的不成?”“只要善行布于天下,我佛究属有无倒在其次。”“宗教一事,信之则有,不信则无。”“宗教以道德为本,其实与科学并不相干。”
  长老说的充满了感情,听起来也很雄辩,但其中心内容却是双重性的:其一,宗教是善的,其二,宗教是假的。这话当然并不是马克思主义,但也绝不是宗教的教义,王若水同志指出:“任何宗教都坚持自己是真实的,否则便不成其为宗教。”既然长老敢于怀疑宗教是假的,既然他把宗教看成可信可否,可有可无的东西,那他显然根本就不具备这样的信仰。不管他对这信仰表示了多么大的深情也是一样。
  其实李淮平对此是明白的。当他“紧随其后”踏进了长老真实的思想境界以后,他发现这境界虽然像秋天的天街一样的高远,然而却是“一片连天衰草”。并且他立刻就得出了结论“猛地看起来,他是一个昏聩的和尚,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在那个他自己的理智也不常能达到的思想深处,却是一个清醒的世界。”清醒什么?清醒自己的信仰到底还是虚幻的。
  那一大段关于“真善美”的话之不属于宗教范畴,王若水同志是很明确的。“四百年前英国的弗•培根就提出了两重真理说,宣称宗教和科学各有各的范围,可以并行不悖。后来康德又提出上帝不属于认识对象,而是信仰对象,长老的话并不新鲜。”长老的思想其实比康德还要“进步”一些。因为他关于“真善美”的那一通议论实际上是我原封不对地从海克尔的《宇宙之谜》中抄来的,在这本书中,他对教会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提出要用“真善美三位一体的思想”来取代“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宗教”。而他对“真善美”三个理想的解释,就是科学、宗教和艺术,列宁很重视这本书。一方面,他称赞“海克尔这本书的每一页对于整个教授哲学和神学的‘神圣’教义来说,都是一记耳光”,另一方面,他批评“海克尔的缺点是:他还不懂得历史唯物主义,因此,他在谈到政治,谈到‘一元论宗教’等等时,发表了许多非常荒谬的言论。”或许长老并不如海克尔,但总还不是宣扬宗教的东西吧?看起来我们思考问题的方法总是拧着。“培根生活在宗教势力强大的时代,他提出那个学说,是要从宗教那里为科学争一地盘,而这位长老却生活在科学昌明的二十世纪,他是在科学的进军下为宗教保留一块地盘。”长老的确为自己的宗教保留一块地盘,但是如果连这块地盘也不保留,他也就不是长老了,为什么不想想作为一个僧侣,他放弃了多少地盘呢?他保留的大概也就是一领袈裟了,而放弃的却几乎是整个信仰。那么是不是在“科学如此昌明的二十世纪,”我们要连这块“地盘”也给他们“进军”掉呢?事情是明显的:如果我们手里拿的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准,那长老不变成“南岳同志”他是无论怎样也过不去的。
  南珊表达的最后一个思想是关于人生幸福的。这个思想引起了他淮平最大的感叹和敬佩。
  南珊是这样说的:“人生,就和整个人类历史的进程一样,是一个各种各样的复杂内容交替出现的漫长过程。在不同的阶段,便有不同的主题。它们能形成完全不同的幸福,价值都是同样的珍贵和巨大,怎么能说只有爱情才是最宝贵的呢?……不错,贞洁的爱情对于年轻人的心是温暖而甜蜜的,甚至是崇高而神圣的,但它毕竟不是人生幸福的全部内容。在很多人那里,勤奋的创造和充满激情的奋斗给他们带来了更巨大而且更持久的幸福。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都不应该不注意到这一点。……谁能得到那全部的幸福呢?不,没有任何一个人。我们在自己曲折的人生中常常由于得到这一个而失去下一个。现在,你把青年时代的幸福失去了──其实,失去这种幸福的人太多了──那么,你的壮年呢?……青春是最美丽的,但并不是最宝贵的。在一个有作为的人那里,壮年和中年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因为你在这时才真正地成熟了。我们的祖先说过:春华而秋实,现在,就正是你人生的秋天,这是一个果实累累的季节。它可能没有了花朵,但它却有着多么丰硕的收获。”
  我不厌其详地重录下这么一大段,是得供给认真的读者找一下,看看里面是否有宗教内容。因为有相当多的评论文章,甚至包括《南珊的哲学》这样极具水平的文章,都由这段话得出了结论,说南珊终于相信了宗教。
  这怎么可能呢?
  宗教是根本不承认人生有所谓幸福的。佛教认为人生“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幸福不在人间而在“天国”,不在今生而在“来世”。南珊却那么热烈地肯定了人生的各种幸福,认为它们的价值都是“同样的珍贵和巨大”。这里有什么宗教气味,有什么“禁欲主义”呢?
  当然她并没有沉湎在这些幸福里,她首先认为不可以“爱情至上”,并视这种思想为“庸夫俗子”的信念,话说的也许重了一点,但绝没有错。不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吗?其次她认为一个人如果有所作为便会其乐无穷,“勤奋的创造和充满激情的奋斗给人们带来了更巨大而且更持久的幸福”,一个妇女讲出这样的话是有些豪气的。最后她认为人生是复杂的,在幸福与痛苦之间充满了依存和转化,因而主张用豁达的态度对待它,这就更是辩证法了。这样一种人生观,不但积极乐观,而且脚踏实地。为要说它跟宗教毫不相干了,性质再轻些的错处,我们又能找出些什么来呢?
  有些同志说她宣扬了“因果观念”,因为她说:“长老说的是对的:痛苦与幸福的因果循环,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但长老说的却绝不是佛教的因果,而是辩证法的因果。“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依”,这与“幸福与痛苦的因果循环”完全是一个意思。佛教的因果是用今生的因去修来世的果,今生是有因无果的,因而人生只有痛苦,没有幸福,不值得留恋。长老却说因与果均在今生,生活中既有痛苦也有幸福,并且正是它才造成了“丰富的人生”,这又是唯物主义的因果了。显然在因果观念上他又背叛了宗教,我们再也不能老在字面上做文章了;难道仅仅因为南珊肯定了一个长老的话,这就是宣传宗教么?不做认真的思想分析,是什么也说不清楚的。
  人们或许是对南珊的爱情结局表示不解:“在最后,南珊发表的那一通关于恋爱和婚姻的理论也是不可理解的。南珊刚三十出头,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爱上别人,可当李淮平向她表白爱情时,她却说李淮平是庸夫俗子。……南珊的确没有提出宗教的理由,可是却使人想起宗教的禁欲主义。”
  在这里,我看到了王若水同志对青年命运的关切,也看到了对青年生活的不了解。南珊已经三十岁出头了,我们有什么根据说她“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爱上别人?”要知道这一直是李淮平没有正面去打听,南珊也没有正面去回答的问题,因为这对他们太敏感了。他们围绕这个问题谈了许多,甚至直截了当地谈到了“爱情”,但始终小心地避开这个最根本的话题。这里面的心理,恐怕只有经历过它的人才能理解的。其实,正是由于南珊的生活可能非常美满,才使李淮平留下了一个说不尽的遗憾,而这却完全是李淮平自己的过失造成的。我想,如果不是由于在宗教问题上对他们猜测过多,他们爱情故事的这个结局并不难理解,只可惜我们的同志在分析作品的思想性时离开情节太远了。
  南珊对李淮平是有着很深原感情的,面对李淮平的痛苦她也并不轻快。但她感到李淮平缺少的并不是一个爱情,而是一种生活的信心和力量,于是她决心把这个真理交给他。这个真理不是她凭空想出来打发对方的,而是从她自己的生活中总结出来的。这段话中既有她自己过去的泪水和叹息,也有对李淮平未来的期望和祝愿。正是因为如此,她的真理才可能具有着那么巨大的力量,终于使心灵震颤的李淮平振作了起来。在这段话里,并不是什么“从人道走向神道”,而是从不幸中奋起,从悲观中挣脱,从过去的错误中爬起来前进。
  如果说,她曾经险些陷入虚幻的宗教,那么她现在是这样充实地走回了人生。因此李淮平才终于完完全全地认识了她,并对她发出了那么崇敬的感叹:
  “我不能再用任何缠绵的语言来回答她这样坚强的意志!我不能再用任何无力的举止来面对她这颗火热的心灵!南珊,她在我的心中已经不再是一个名字和一个人,而是一种信念,一种对于我的人生正在开始发生无比巨大的影响力的崭新的信念!”
  这里,是“坚强的意志”,是“火热的心灵”,而绝不是什么:“宗教的解脱”和“宗教信仰主义”。这的确是一个崭新的信念。这个信念是李淮平以前所没有的,南珊刚刚给予了他。但这个信念却并不是崭新于马克思主义的什么东西,而是一个自强不息的思想。在这个思想里,我们看到的既不是宗教信仰的神性的沉沦,也不是抽象道德的人性的完成,更不是个人欲望的兽性的堕落,而是在经历了一场浩劫以后,一切严肃地看待过去和总结历史的青年一代,对自己的未来所发出的坚强而乐观的心声。它与马克思主义的任何一个观念都是绝不相悖的。
原载《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
http://edelweisswang.ycool.com/post.2146896.html
再谈南珊的哲学   若水

  礼平同志的这个答复,早在去年我就看到了。我一直是赞成发表的,现在终于在《文艺情况》和《丑小鸭》上登出来了,这是好的。
  我说过,虽然《晚霞消失的时候》有严重缺陷,但产生这种思想有它的复杂的、多方面的原因,包括客观的社会原因,单纯地、过多地责备青年是不公正的;我们也该反省自己。因此,对于这种作品的出现是不必大惊小怪的。问题是要有评论来加以引导。评论可能正确,也可能不正确;不论正确不正确,如果作者不同意,都可能反批评。“双百方针”不同于“左” 的做法的地方,不仅在于主张平等的、同志式的、说理的批评,而且在于承认反批评的权利,这一点很重要。当然,有错误的同志的诚心的而不是违心的自我批评也是欢迎的。但是,如果双方都自认为正确,谁该作自我批评呢?我们总不能说,批评的一方一定是对的,被批评的一方一定是不对的。究竟谁是谁非,常常也要通过讨论才能弄清楚。我们不应该害怕讨论,真理是越讨论越明白的,错误是越讨论越暴露的。
  八十年代初,有些小说受到评论界的批评(我不说小说界的成绩方面)。照我看,这些批评并不全是对的,当然也并不全是错的。今天来重新审议一下是有好处的。作者提出异议,这说明文艺界的空气活跃起来了。
  现在谈谈我对礼平同志的答复的看法。
  我想,礼平同志和他所塑造的南珊、李淮平都属于“思考的一代”,他们的哲学是对“文化大革命”进行反省的结果,但是他们是用一种简单的方式来总结经验的。由于“文化大革命”是在某种理论指导下发动的,于是他们就蔑视所有理论:由于“文化大革命”充满了野蛮的暴力行为,于是他们就诅咒一切暴力;由于“文化大革命”人为地在善良的人们中煽动仇恨,于是他们就不要任何仇恨。这种观点是贯串小说全篇的,在第三章中,楚轩吾和南珊进行了长篇的关于“生活道路”和“政治道路”的对话(这是小说点明了的)。楚轩吾告诫他的外孙女:不要“由于看书太多而学得只会以理性的眼光来看待人类生活的一切”,以免变得“心地冷酷”。对此,南珊的回答是:“我对书的喜爱在很大程度上只不过是一种习惯,就像您对植物的喜爱一样,用它来排遣时光和排解烦闷,并非桩桩件件都那样认真。”“这个世界的希望,更多地是在人类自己的心灵中,而不是在那些形形色色的立说者的头脑中。”“人的品格……不是任何强权所能诋毁的。既然我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丝毫没有受到损害,我又何必计较呢?乐得宽容所有的人……爷爷,这就是我的自尊与自信。它并不是建筑在仇恨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的。”
  且不说南珊是否信仰宗教(这个问题后面再谈),单看上面这些思想,也是不正确的。礼平同志这次也承认这些是“消极的东西”,但又说,“整个小说并未赞同和肯定这些思想。因为到最后,他们双双将各自的思想克服了。”这恐怕不符事实,小说是十分明显地把这些思想当作正面的东西来写的,并没有在任何地方用任何方式来加以否定。相反,小说写的是南珊如何“克服”了那种对不公正的待遇和人格侮辱感到愤怒的感情。根据南珊的自述,她在童年时代受过同伴的歧视和欺侮,“我感到委屈,感到怨恨,感到世界不公正。那是我唯一的一次怀着敌视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世界,如果我在这种心情下生活到今天,我可能早已被仇恨和嫉妒腐蚀了心灵”,但是在楚轩吾的人格影响下,她改变了,学会了“宽容所有的人,这种思想对于我这样的人是一种武装,因为类似的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中断过。正是这种思想,使我的心永远地平静了。”直到结尾一章,李淮平还对南珊这样说:“我相信你没有怨恨,这你大概还没有学会。”这里说的并不仅仅是南珊对哪一个具体的人没有怨恨,而是南珊根本没有“学会”怨恨。谁都可能看出,小说是把这当作南珊的一种美德来加以肯定的,就像《巴黎圣母院》里爱斯梅拉尔达对卡西莫多说“你还没有学会撒谎”一样。
  我曾说过,许多红卫兵并不是“读书太多”,恰恰相反,他们只读一本小红书;他们也不是理性太多,恰恰相反;他们丧失了理性。我还可以补充说,他们也并非完全“心中无情”,“四个无限”中,就有一个“无限热爱”,问题恰恰在于他们的感情缺乏理性的指导。关于人的尊严是否可以“建筑在仇恨他人或鄙视他人的基础上” 的问题,我曾引用过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的话,这里我想再引一段,因为他实在说得太好了。恩格斯说,被当作牲口看的工人,只有靠着对当权的资产阶级的烈火般的憎恨,靠着不可熄灭的内心激愤才能保持住人类应有原意识和感情……只要他们还对统治阶级感到愤怒,他们就仍然是人,如果他们驯服地接受这种命运,“那他们就真的变成牲口了”。
  的确,南珊作为孤立的个人,是无力抗争的,这一点不能责备她。可悲的是:她的内心连正义的愤怒(这并不是什么“怀着敌视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世界”,因此,也不会“腐蚀心灵”)也没有,甚至“文化大革命”这样的浩劫也没有教她“学会”对林彪和“四人帮”的憎恨,她学会的只是内心的“永远的平静”;她还觉得,这样做才是保持自己的人的尊严!
  强权是一种物质的力量,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才能打倒。革命的理论一旦掌握群众,就会变成这样一种巨大的物质力量,革命的激情也是这样,革命的理论指导群众,革命的激情鼓舞群众。天安门事件中的群众的内心是不平静的,他们有激情,他们有爱也有恨:爱社会主义祖国,爱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周恩来总理;恨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唯其爱得那样深沉,才能恨得那样强烈。在天安门事件的基础上,当时的党中央才能一举粉碎“四人帮”,而这个行动靠的也是物质的力量。在这以后,南珊这样出身的“黑五类”“狗崽子”才获得了解放,才被当作和别人平等的人看待,南珊不应忘记这一点。如果说人道主义,这就是革命的人道主义,像南珊这样的出身,并不是不能有愤怒和憎恨的,问题是作者理想中的人物就是这样。
  用“心灵”来贬低理性,用爱来否定恨,宽容一切人,所有这些虽然不等于宗教,但都可以从宗教的教义里找到。另外,从南珊的精神追求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逃避现实的倾向,南珊追求的是所谓“至善至美的人格”,至于她对祖国的未来、社会的未来有什么理想,我们看不到。南珊对改革社会没有兴趣,这也是受了楚轩吾的影响,楚轩吾对她说:“你将怎样选择自己的政治道路呢?……现在有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己任,自命可以操纵他人。……”这当然说的是红卫兵。批评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可以;批评他们“自命可以操纵他人”,也可以;但为什么要用“动辄以改变社会为己任”的话来批评他们呢?“以改革社会为己任”有什么不好?就是前面加上“动辄”这个带贬义的字眼,我看也不算什么不可原谅的过错。问题不在“动辄以改革社会为己任”,而在那种指导思想是极左的,而且也不是改革社会而是毁灭社会。真正的改革社会是不能否定的,离开了改革社会就不能有什么“至善至美的人格”,因为人们只能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改造自己。今天我们多么需要青年献身四化,立志改革,振兴中华啊!
  既然南珊的思想同“以改革社会为己任”是背道而驰的,既然她并不强烈要求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难怪她会把“知天达命”当作“中国儒家风范中许多最优秀的传统之一”来赞扬了。礼平同志说,“知天达命”来自孔子的“五十而知天命”,“这话似乎还有点进取性”。我想,如果有进取性的话,那就是追求道德上的自我完善,或“至善至美的人格”,和改革社会是无关的。我承认儒家思想在中国历史上起过对抗宗教的作用,但不知为什么作者挑选出“知天达命”的话来和宗教对抗。孔子的“知天命”和他的“畏天命”是不能分开的,何况他还说过“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作者说,他说的“知天达命”并不是消极无为的老庄思想。接着又说,他写下这四个字时,想到的是陶渊明的“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我说,问题正在这里。陶渊明不愿富贵,不期帝乡,那么他愿什么?期什么?“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这样的“知天达命”,无论如何不是积极有为的,在当时历史条件下,陶渊明的归隐田园是值得称赞的,但我认为今天应当提倡的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气概,是为祖国富强和人民富裕而奋斗的精神。
  礼平同志谈到了十八世纪的法国唯物主义。我想,如果不抬出马克思主义的话,抬出十八世纪的法车唯物主义来对抗宗教也比儒家思想有力得多,前者确实是战斗的无神论,作者抄了海克尔的《宇宙之迷》。关于这本书,列宁曾给予很高的评价,但同时批评说,海克尔“非但不反对任何宗教,反而发明了自己的宗教”,“在原则上主张宗教和科学结成联盟”。可惜的是,礼平同志所抄的那些话正是列宁所批评的,而小说中的李淮平还被这一番话说得“无言可答”。
  礼平同志在《青年文学》召开的座谈会上和在《谈淡南珊》这篇文章里对南岳长老的思想的评论,我觉得是可以基本同意的。不管怎样,这是站在一个比长老高的地位所作的分析和评价。可是这并不是小说里所表现出来的观点。在小说里,长老在精神上比李淮平优越得多,作者分配给李淮平的任务就是向长老提一些问题,引出长老的一番宏论,然后加以尽情赞美。甚至那个据说已经成为“马克思主义者”的南珊,也对李淮平说:她答复不了生命循环的问题,但可以请教长老,这个人“能给你指点另一个世界”。不错,南岳长老毕竟是和尚,不能写成“南岳同志”(没有人这样要求),但写成“南岳导师”就是合适的吗?(我看的是最初发表在《十月》上的版本,作者说他后来加了一些话,这可能稍好一些,可是仍不足以改变整个小说的倾向。)
  关于小说是否宣传了宗教的问题,作者的辩解也还不能使人信服。作者说,李淮平曾用了“混乱的因果”,“上万年的宗教史都讲不清楚的东西”这些话来说明“宗教荒谬的意思”。可是小说里的话是这样的:“是他(上帝)创造了她(南珊),还是她创造了他,她从此再也不会和任何人去纠辨清楚这混乱的因果,就像人类在上万年的宗教史中从来也没有讲清楚过一样。”这种思想,充其量也不过是不可知论(我指的是上帝是否存在不可知),而不是坚定的无神论。
  那么,这些思想到后来是否改变了呢?我们再来看看最后一章。在这里,李淮平说他坚信人的生命是不能循环的,然后问南珊怎么看。南珊的回答是:“我不能肯定,因为我无法知道生命以后的事情。”这和第三章中李淮平的不可知论一样。
  也是在这时候,南珊讲到她并不像西方人一样信仰上帝。可是在这以后,小说作者又让李淮平这样想:“世界上却有许许多多这样的人,他们之中包括了上尉,长老,或许还有南珊──虽然她绝不会承认──以及绝大多数的人类,都相信在那个由幂数无穷大的光年所维系的引力场的中心,还有一个至高无上者。” 可见,连最了解南珊的李淮平(这个人物身上无疑有作者的影子)也不大相信南珊不信神,那么,怎么能责备读者和评论者呢?至于说南珊还发挥了一段否定太阳神的议论,这也不能完全说明问题,不崇拜太阳不等于不崇拜任何神。另外,说文明起源于河流,也并不是如礼平同志所断言的“没有一个资产阶级的学者接受过这样的观点,更不要说宗教了”。
  我并不认为南珊是一个纯正的宗教徒,也不认为小说作者对于宣传宗教是那么认真的。我说,小说的方向是“从人道走向神道”,“在地上的神还原为人以后,为什么又要去寻找天上的神呢?”我用的是“走向”、“寻找”这样的字眼,这是经过斟酌的,是区别于“走到”、“找到”的。我以为,小说对宗教的态度,可以确切地称之为“亲宗教” 的。从小说里既可以找出有浓重宗教色彩的话,也可以找出似乎是怀疑或否定宗教的话。怎样解释这个矛盾呢?我认为,作者自己显然也觉得有些关于宗教的话说得太过分了,于是加上另外一些话来冲淡它。但是作者在正面说到宗教时所用的语言是美丽的,辉煌的,充满感情的,而在否定宗教时所用的语言则是苍白无力的。作者的思想感情倾向在哪一边,是能够看了来的。礼平同志后悔地表示,要是他在作品里插是“无神论”或“唯物论”一类的标签就好了。我以为,这种想法,未免是把读者和评论者看低了。
  为了补救过去的失策,这次礼平同志给南珊插上了“马克思主义”的标签,甚至说我所阐述的恩格斯的关于文明和野蛮的思想“并非对南珊的思想的否定,而是对她的话的一些极好的。甚至是最好的注解”,用恩格斯来注解南珊?这,我就不想多说了。请读者看我的文章,再去对照判断吧。我只想补充一句:南珊用感伤和困惑的眼光看历史,认为诸如历史的动力这样的问题是解释不清楚的,这和小说中其它地方表现出的不可知论是一致的,和小说对理性的怀疑态度也是一致的。
  最后还有一个南珊对恋爱和婚姻的看法问题。礼平同志说我不了解青年,反问我“有什么根据说她(南珊)既没有结婚也没有爱上别人?”那么,是我误解了。可是有这种误解的青年也很多,过去报刊上发表过一些青年对《晚霞消失的时候》的评论,也指责过南珊“因为错过了时辰就一辈子不恋爱”。 1982年3月,《青年文学》编辑部召集部分青年理论工作者、青年工作者、青年工人和大学生座谈这篇小说时,又有一些人重复批评了这一点。看来,这些青年也是不了解南珊的。我更不明白的是,礼平同志参加了那个座谈会,听取了意见并作了长篇发言,可是并没有对这一点加以澄清。那么,到底是我不了解现代的青年呢,还是南珊不像现代的青年呢?本来,一个人结婚不结婚是各人的自由,别人不能干涉。可是,南珊对李淮平的批评却完全不像现代青年的观点,李淮平向她表白爱情,她不接受也就罢了,凭什么说对方是“庸夫俗子”?如果南珊已经结了婚或爱上了别人,就更加没有理由这样批评李淮平了。也许李淮平不该把爱情当作人生最宝贵的幸福,但爱情总还是一种值得追求的幸福。说人过三十就不该谈爱情,是可笑的。南珊的意思并不仅仅是批评“爱情至上”,而是要求李淮平不要再去追求爱情的幸福,这就难怪人们会“误解”南珊本人是打算永远独身了。
  最后我还要重复说,为什么会产生南珊、李淮平这种消极的人生观,这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不能单纯责备青年。即使是宗教信仰,也不必看得过于严重,我们的宪法毕竟是承认信仰自由的。但是,指出这种错误,也是评论界的责任,作者企图给南珊插上“马克思主义” 的标签,我以为是大可不必的,对于南珊这样的青年来说,问题不是坚持马克思主义,而是学习马克思主义,因为她从来不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在十亿人口中,马克思主义者毕竟是少数,即使像我,虽然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究竟是不是,也是有异议的。南珊是一个好人,她没有自暴自弃,随波逐流,而保持了自己的善良和纯洁,但是如果把她作为一个理想人物来歌颂,甚至把她的缺点也当作优点来赞扬,就不合适了。我希望南珊能够变成强者,我希望她解放自己的个性,我希望她把自己看成国家的主人,我希望她能够转向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
  我没有能说服作者,作者也没有说服我,那么,就让我们保留各自的意见吧。
原载《文汇报》1985年6月24日

回复 16楼 的帖子

感谢德方的这个目录。只是知道或者熟悉其中的部分篇章,这个目录让我大开眼界,得以一睹《今天》的风采。
《今天》文学资料作者索引(以作品发表时间先后为序)

诗歌作者  
真实姓名   笔 名

蔡其乔     乔    加
龚佩瑜     舒    婷
姜世伟     芒    克
赵振开     北    岛
郭路生     食    指
孙    康     方    含
赵振开     艾    珊
于友泽     江    河
衣锡群     齐    云
赵    南     凌    冰
吴三元     吴    铭
叶三五     阿    丹
杨    炼     飞    沙
严    力     严    力
田晓青     小    青
沈建羿     南    荻
史康成     程建立
                 易    名
顾    城     古    城
                 白    日
                 晨    星
黄    锐     夏    朴
                 洪    荒
崔德英     英    子
栗世征     白    夜


小说作者
真实姓名   笔 名

赵振开    石    默
                李枫林
马德升    迪    星
陈迈平    万    之
                崔    燕
龚佩瑜    林    露
史铁生    铁    冰
甘铁生    天    然
龚佩瑜    舒    婷
刘自立    伊    恕
                舒    升
赵振开    艾    珊
史铁生    金    水
                萌    萌
                阿    蛮
赵    南    凌    冰
王力雄    晨    漠
陈凯歌    夏    歌
张向明    肖    迪
徐    晓    徐    晓
石    涛    棣    子


译作者
真实姓名 笔  名 作品类别

                 钟长鸣    诗歌
孙俊世     方    芳    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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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德方 于 2009-1-13 21:4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