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 女儿是个哲学家 一

女儿是个哲学家     

蓝袜子

                   一
女儿自从上了幼儿园中班以后,开始忧虑变老的问题。她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妈妈。她知道上了中班以后,就要上大班,然后上学,一直上到大学。本来她是很喜欢听妈妈给她讲这个过程的,但有一天她不喜欢听了,因为她听到妈妈说,那时候妈妈就老了。一开始她不知道怎么办,后来她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有一天她严肃地宣布:“我不上大班。我不想长大。”无论大家怎样告诉她,总不能永远上中班吧,一辈子上中班吧,她却不为所动,大概是觉得她不升级的话就不会长大,所以总是坚持她的立场。
她不仅想好了要永远上中班,还在思考有关时间的问题。她不能理解时间为什么会流走,生命为什么会成长和衰老。当然她不会用这么抽象的字眼来表达她的问题,她只是过一段时间提出一个与时间对抗的设想。就像唐·吉诃德一样,要与看不见的敌人——时间拼杀一番。
有一天晚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地东张西望,然后说:“我不喜欢世界向前面过,我想要世界倒着过”。我问她是什么意思。她说她不喜欢像现在这样,今天过了过明天,明天过了又过明天。她想要向后过。今天过了是昨天,“这样我就可以越过越小了,最后又可以吃妈妈的奶奶了,又可以回到妈妈的肚子里了。”我说:“再向后过,你在妈妈肚子里,然后时间还不停地向后,最后你就变没有了。”。她一听这可有点儿出乎预料,想了一会儿耍赖说:“我到了妈妈肚子里以后就不往后变了……”
又有一天,我把她从幼儿园接回家。她刚从幼儿园里出来,照例比较兴奋,说着小朋友各种各样的事情。但在十字路口等绿灯的时候,她突然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说:“妈妈,我不想让你变老,我也不长大。行吗?”我说这恐怕很难,不过妈妈也不愿意变老。她说“那我们拉勾吧。”说完郑重地伸出了小指。妈妈不想让她再说这个,就跟她拉了勾。但她还是满面的疑惑,又问:“拉勾管用吗?”她记得爸爸说过天上有个神仙专门管这事,她不放心地问:“我们拉勾天上的那个神仙他知道吗?”
女儿自那至今想出来的对抗时间流逝的主要方法有:
1,让妈妈把她吃下肚子里去;
2,跟爸爸妈妈拉勾,承诺不老,不长大;
3,想要全世界的其他人都消失,只有我们一家人因为永生而存在。
4,想要世界是倒着过的,她就可以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婴儿状态或是胎儿状态。
爸爸说这些问题都非常不简单,都是哲学问题,说明小家伙在思考时间的流动问题。仿佛为了印证爸爸的话,有一天她清晨她说:“我知道时间是一阵儿一阵儿地过去的。”这句话把我吓一跳,怕没听清,问:“时间怎么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还解释为什么是一阵儿一阵儿的:“我刚才说过的话现在就没有了。过一会儿就没有了。”我问她是不是很想把它们留下来?她点点头。所以我就把她的话记下来了。
    我们都不知道时间是怎么流逝的。我们都只是担心时间的流逝。孔子说时间像大河一样滔滔而过未有止息,“逝者如斯夫!”朱自清说,时间是在洗脸、刷牙等不经意的时刻溜过的。对于我的五岁的女儿来说,无论时间怎样流过,她都不想让妈妈变老。有个意大利的父亲专门写了一本书,说孩子是个哲学家,因为他们提的许多问题都是哲学问题。对此我现在深有同感。此外我还与苏格拉底有了同感,在面对孩子提出的问题时,“我知道我一无所知。”



前年夏天,女儿三岁。我们一家人与许多熟人一道去大连休假。白天大家一起旅游吃饭,回到旅馆后,她还可以跟同去的小姐姐在我们当时住的宽敞的套间里疯玩儿。一周之后,方才各自回家了。那段时间,女儿玩儿得开心,因此对大连的生活念念不忘。过了大约二个月的样子,她对我说:“妈妈,我们回大连去好吗?”我说为什么要回大连?她说我们还去住那个宾馆呀。我不解为什么要去,难道她是喜欢那个房间吗?她说不是。我想了一下说:“你是不是以为,如果我们回去住在那个房间里的话,你就又可以见到一起去的那些人,又可以跟小姐姐玩儿了?”她觉得我说对了,高兴地说:“就是呀!”
我却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向她解释才好。天真的她以为,只要我们回到那个场所,所有过去的生活都会复活,生活可以再现。仿佛当时那里的一切都永远寄寓在一个地方,为我们保存着,无论何时,只要我们想要进去,一切都照旧,既不会消失也不会改变。她真地相信,经历过的生活是永远存在的。能说她不对吗?我该如何告诉她,时间已经过去,过去的东西不会再现了呢?她不知道,曾经同去的那些人都已经四散,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聚在一起,即使聚在一起,也不再似以前的样子了。
我的女儿,她哪里知道什么叫相聚,什么是分离;什么是偶遇,什么是厮守……
女儿的话也令我想起了法国作家普鲁斯特。普鲁斯特在他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中,始终是在捕捉生命中的一些瞬间,那些过去的时光。他不在乎故事,他只发掘感觉。他发现,经由一些不经意的细节的触动,刹那间过去的感觉和时光会重回眼前,栩栩如生,并且带着往事特有的那种诗意。所以他相信,往事可能就隐藏在某物之中。“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来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那里得到解放。它所隐藏于其中的对象——或称之为感觉,因为对象是通过感觉和我们发生关系的,——我们很可能不再与之相遇。”
我不知道那天当女儿想要重返大连的时候,是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心弦,使她再度回想起那次旅行的快乐。倘若普鲁斯特靠着一个事前不能预知的媒介在毫无征兆的刹那间激活过去的时光的话,又是什么神秘之物触动了女儿的心,她知道那是一种回忆吗?她知道,她可能永远也不再与那次的经历相遇了吗?
对于时间的流逝,凡俗的我们,真地是无能为力。我们没有任何可以与时间作搏斗的武器。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让自己接受或忽略这一无情的现实。这些,我都不会对幼小的女儿去解释的,我无力给她任何的答案。幸运的是,对于她来说生活实在是一道“流动的盛宴”,一切于她都是那样美妙新鲜,所以慢慢地,她忘了重返大连这件事,我也暂时逃脱了带她重回过去的艰巨任务。
诗酒风流近散场,心情无限对斜阳,如今只剩燕双双。
病酒願爲千日醉,看花誤惹一身香,夜來有夢怕還鄉。